更新 · 2024年9月23日

给暴君当药引 by 绿药(155 – 164)

第155章

这东西,算意外收获。

卫瞻转着手里的拨浪鼓,口气随意:“我越是胡闹,于母后的计划越有益处才对。大婚事宜母后看着办吧,骂名随意,却不能草率。旁人有的,她也要有。就这样,儿臣告退。”

卫瞻略微颔首,转身往外走。

皇后望着卫瞻的背影,一时觉得茫然。

她刚从卫瞭的身上印证了龙生龙凤生凤的道理,卫瞻却又推翻了这个说法。他的父皇母后皆不是痴情人,不想他却这样……痴情至荒唐、偏执至可怖。

卫瞻赶回东宫,远远就听见了霍澜音的哭声。

最近她总是笑,已经很少哭了。听见她哭,卫瞻心中立刻一紧,快步走了进去。

霍澜音坐在床上,身上的衣服也不好好穿,衣襟歪了,露出里面杏色的心衣。她咧着嘴哭,像小孩子那样毫无形象,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偏偏仗着过人的美貌,她这样小孩子的哭法并不难看,让人觉得她哭得肝肠寸断,是发自内心的难过。瞧着反而让人更加心疼不已。

“音音。”卫瞻走到她身边,在床边坐下,问:“怎么了?”

“痛!痛!呜呜呜……”霍澜音将自己的手递给卫瞻看。

她右手食指的指甲尖儿断了一点,磕进肉里,指尖儿红了,有血。

莺时红着眼睛说:“想给主子上药,主子不让碰。”

卫瞻瞳子立刻一缩。他拉过霍澜音的手,捏着她的手指递到唇前轻轻吹着。

“吹吹就不疼了。”卫瞻哄着她。

霍澜音吸了吸鼻子,望着卫瞻委屈地摇头。

明明就还是很疼……

“让让骗人……坏让让!”霍澜音瞪了卫瞻一眼,偏过头去,转头的那一刹那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儿掉落。

卫瞻盯着那滴落在她裙子上的眼泪,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霍澜音偷偷转过头来看卫瞻,刚好撞上卫瞻的眼睛,霍澜音心虚地飞快转过头去,又轻哼了一声。

切,才不理你这个骗子。

卫瞻转了转手里的拨浪鼓。

霍澜音微微偏着头,竖着一侧的耳朵。

卫瞻再转了一下。

“吧嗒吧嗒。”

霍澜音的耳朵尖动了动。

卫瞻坐在霍澜音身后,将拨浪鼓往前送,凑到她耳边又“吧嗒吧嗒”了两声。

霍澜音缩了缩肩。

卫瞻转动拨浪鼓的动作停下来,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霍澜音蹙起眉,黑漆漆的眼眸在黑白分明的眼眶悄悄朝一侧挪,去看靠近她脸侧的拨浪鼓。

她也不转过身看卫瞻,接过卫瞻递过来的拨浪鼓,开心地笑了。她转呀转,看着两个小锤子在鼓面敲呀敲。她一会儿低着头玩儿,一会儿举高高,仰着头去看举起来转呀转的拨浪鼓。

把手上的疼都给忘了。

卫瞻见她笑了,这才转过头,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

“殿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想给霍主子修剪指甲,一不小心没有掌握好力度弄疼了主子。请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小宫女跪在地上,哭着求饶。她使劲儿磕着头,身子在发抖。

卫瞻回忆了一下霍澜音发红的指尖儿,他“哦”了一声,随口道:“拉下去把她的手砍了。”

小宫女一惊,当场吓白了脸,三魂七魄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婆子进来拉她的时候,她连反抗和挣扎都没有,完全吓傻了。

霍澜音歪着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玩了。

素星和素河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忧虑。

——最近太子殿下因为霍澜音降罪责罚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玩够了吗?”卫瞻摸着霍澜音的耳垂。

霍澜音转过头来,茫然地望着他。她使劲儿想了想,将手里的拨浪鼓递给卫瞻——给他玩!

卫瞻笑了一下,接过来。然后拉过她的手,从莺时那里拿了药来,仔细给她涂抹。

凉凉的药膏刚碰到她的手,她的手立刻往后缩,她吸了吸鼻子,又要哭。

可是她看一眼放在一侧的拨浪鼓,瘪瘪嘴,没有再躲,由着卫瞻给她涂药。

“这才乖。”

涂完药,卫瞻轻轻握着她纤细的手指,俯下身来轻吻她的手背。

“没有人能再伤害我的音音,不怕,所有坏人都不会再靠近咱们音音了。坏人都该死。”卫瞻慢条斯理地将她有些凌乱的衣服整理好。

霍澜音听不懂他说什么,她的注意力已经重新被那个拨浪鼓吸引住了,她从卫瞻的胳膊下滚了一圈儿,捡起那个拨浪鼓,滚到床里侧躺着玩了起来。

下午,卫瞻召见了司徒十三。

“她小时候生病,是你救了她的命。”卫瞻懒散靠坐在椅子里,两条大长腿一立一横地随意支着。

司徒十三忙说:“医者,尽心尽力救治病人是本分。”

卫瞻低着头,转着拇指的扳指,说道:“你和江文隆是同门。”

不是疑问句,只是随意的一个陈述。

司徒十三不由怔了怔。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江太傅在世时应当也不会愿意跟别人提起和他同门之事……

他不隐瞒,如实道:“是。”

卫瞻撩起眼皮看他:“这回送到霍澜音手里的那碗药,也是你写的药方?”

司徒十三早就听闻太子殿下最近喜怒无常,除了面对霍澜音,面对旁人都没什么好脸色,重罚了许多人。

……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司徒十三忽然感觉不妙,恐怕凶多吉少。

他赶忙跪地,俯首道:“草民只是按照上头的旨意,开出可以让殿下苏醒过来的方子。至于是否采用,这不是草民所能决定的事情。”

司徒十三咬了咬牙,又继续说:“阿音这孩子小时候很是乖巧可爱,当年能救她一回,也算是善缘一场。如今看着她以身为药,老朽甚是于心不忍。若不是没有旁的法子,若不是她心甘情愿,草民亦不愿如此!”

卫瞻嗤笑了一声,道:“你怕什么?怕孤一个不高兴砍了你的人头?”

司徒十三不敢言。

卫瞻的目光在司徒十三的脑袋上扫了一圈,又说:“不过,最近的确很想杀人解闷。既然人是被你那碗药伤的,让她恢复正常也当是你的责任。你这人头先寄着,若治不好她,自己送给给孤。”

司徒十三一凛,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逃过一劫的庆幸,还是对未来的担忧。

他说:“草民定然竭尽全力。”

“就这废话?”卫瞻一下子站起来,变得非常不耐烦。

“可暂以药浴养之!”

卫瞻一脚踹在司徒十三的肩膀,怒道:“她不能再用药不是你说过的屁话?”

第156章

司徒十三一下子栽歪倒地,他重新跪好,说:“启禀殿下,当初草民的确对她说过不能再服用药物,可为的就是防止损身。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已……已不能再恶化。用药尚有一线生机,若再拒绝药物,恐……她会一直如此。”

卫瞻蹲下来,拉着司徒十三的衣领。

“你最好有办法。”

他阴森森地笑了。

分明是张风光霁月谪仙人的俊美容貌,脸上却挂着阴森邪戾的笑。仿佛除去了他身上最后的一丝仙气,当初的谪仙人早就跌落,又从人间狠狠跌进地狱。

当夜临睡前,卫瞻吩咐宫人按照司徒十三的方子,给霍澜音准备了药浴。

卫瞻倚靠在门边,低着头,夕阳从外面照进来,他半边身子陷在阴影里,连疲惫逃避的表情亦陷在阴影里,不被人所见。

最近一直都是卫瞻亲力亲为地照顾着霍澜音的一切,他一边心疼着一边享受着照顾霍澜音的过程。可每每帮霍澜音洗澡的时候,他总是异常煎熬。

偏偏霍澜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损了神智后,变得特别怕水,如果把她一个人放在水中,她会哭着挣扎。所以每次都是卫瞻和她一起进去,让她坐在他的腿上,她会很乖地趴在他的怀里,任由他一点点帮她擦洗。

“殿下,药浴已经准备好了。”素河走来禀告。

卫瞻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带着还没来得及完全掩藏的疲惫。

霍澜音趴在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瓶子里的梅红。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望向门口,看见是卫瞻,她立刻开心地笑着张开双臂:“让让——”

卫瞻将一粒糖豆塞进她张开的嘴巴里。

“唔唔!”霍澜音吓了一跳,紧接着甜味儿在她唇舌间晕开,她才知道卫瞻喂了她一颗糖。

她立刻弯着眼睛笑起来,然后咔嚓咔嚓地将糖咬了吃。即使糖果很硬,霍澜音也喜欢咬着来吃。

她总是很喜欢清脆的声音。

卫瞻瞥了一眼被霍澜音扔到角落的拨浪鼓,心想拨浪鼓的声音还是不够清脆,兴许可以令匠师用玉石做一个。

一回过头,霍澜音的手几乎快要戳到卫瞻的脸上。

——这是一块糖不够,又跟他要呢。

“去洗洗就给你。”

霍澜音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哼哼唧唧地站起来,低着头用额头蹭卫瞻的手臂。

——她这不是不愿意,而是勉为其难地同意。那意思仿佛是在说我:我已经做了退步,你可得多拿几块糖来哄我才成。

往常都在温泉池中沐浴,今日霍澜音攥着卫瞻的衣角,跟进偏殿,看着木桶皱起眉。

“臭!”

卫瞻也皱着眉,浓郁的药臭味儿让他想吐。

“能不能自己洗?”卫瞻黑着脸。

霍澜音摇头,使劲儿摇头。

卫瞻觉得自己在这偏殿里多待一会儿,这脑子就要被药臭味儿熏得脑子炸开。他努力克制着暴躁,双手握住霍澜音的肩,俯下身来于她平视。

“音音,你自己乖乖在浴桶里泡一会儿,有糖,有好多糖。”卫瞻晃了晃一个湛蓝的小瓷瓶,他每次给霍澜音糖果吃都是从这个小瓷瓶里倒出糖粒。

霍澜音一看见这个瓷瓶,眼睛就亮了起来。

“嗯嗯!”她使劲儿点头。

“去。”卫瞻握着她的肩膀,将她往药浴浴桶推了推。

霍澜音回过头来,歪着小脑瓜看了卫瞻一眼,冲他扯起嘴角笑了笑,然后低着头认真地脱衣服。

药臭味儿逼得卫瞻大步退了出去,他一口气走出一段距离,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他没有立刻走开,忍着恶心,听了听,直到听见偏殿里传出水声,这才离开。

他黑着脸往正殿去,步子忽然停下来,回头望向偏殿的方向,皱起眉。

他又遮了回去。推开门,看见霍澜音站在浴桶外面,弯着腰去泼浴桶里的水,水洒了一地,也洒了她一身。上襦还穿上她的身上,衣襟却解了开,里面的心衣被她脱了下来,系在她的口鼻。

——她嫌弃药的味道太臭,要捂住鼻子嘴巴才行。

听见推门声,她转过头去,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怯生生地望着卫瞻。

作弊被抓到了……

看着卫瞻一步步朝她走来,霍澜音吸了吸鼻子就想哭。她哼唧了两声,委屈地说:“臭臭,臭臭!”

一瞬间,卫瞻想起往昔霍澜音一次次面不改色喝药的模样。他甚至曾感慨她竟不嫌弃药的味道重,喝药如饮水。

原来,她也会嫌弃药的味道臭。若是现在再喂她喝药,她是不是会因为味苦而哭鼻子?

卫瞻将捂着她口鼻的心衣解开,目光复杂地望着她,也不说话。

他不说话,霍澜音以为他不高兴,去攥他的手,将他的拇指攥在掌心里晃呀晃。

可是卫瞻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哄他不好用了吗?还是要被推到水里去吗?还是那么臭那么脏的水。

“让让坏!”霍澜哼唧两声,耍小脾气地甩开卫瞻的手。

卫瞻回过神来,他捏了捏霍澜音的脸,耐着性子哄她:“让让陪你一起好不好?”

霍澜音眨了眨眼睛,歪着头,视线落在卫瞻腰间的小瓷瓶。然后她的视线跟着卫瞻的动作,眼巴巴看着他从小瓷瓶里倒出一粒鹅黄色的糖豆豆塞进她的嘴里。

霍澜音笑了。

她咔嚓咔嚓咬着糖豆豆,任由卫瞻给她脱衣服。当卫瞻将她抱进浴桶里的时候,她拧着眉哼哼唧唧地不愿意,可是一回头看着卫瞻脸色阴沉,她瘪瘪嘴,低着头不说话了。

卫瞻让霍澜音坐在他的腿上,粘稠的药液浸了两个人的身体。他垂着头,阖着眼,药蛊的作祟,他不得不努力克制着体内的暴戾,忍受着这让他想要发疯的药臭味儿。

许久之后,卫瞻忽然觉得不对劲。向来爱动不安分的霍澜音竟然过了这么久一点响动都没有。他睁开眼睛,发现霍澜音的脸色有点不对劲。

卫瞻握着霍澜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震惊地发现她的脸色几乎是惨白。

霍澜音睁开眼睛,而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恐惧。

“音音?”卫瞻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霍澜音的身子忽然剧烈颤了一下,紧接着开始一直发抖。

“不要!不要!”她想从浴桶里逃出去,拼命地挣扎。

她这样剧烈的抗拒是卫瞻没有想到的,他也不敢阻拦,只好暂时由着她。

霍澜音从浴桶里逃出来,地面的水渍让她滑到,她蜷缩着,抱着膝,不停地发抖,一直断断续续地喊着不要。

卫瞻赶忙追出去,怕她冷,拿了衣架上的长衫盖在她的身上。

霍澜音忽然尖叫了一声,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着喊:“不要,你不要捅我!”

卫瞻为她盖长衫的手僵在那里。他抬头,望向浴桶。殿内潮湿昏暗。似曾相识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那些曾经于他而言的温柔餍足,于她而言又是什么?即使她伤了脑子变成小孩子也不能忘记那些恐惧吗?

她怕黑怕水,是因为他在黑暗的房间和浴室里给她留下太多不美好的记忆吗?

卫瞻落荒而逃。他一身狼狈脚步凌乱地出了偏殿,令守在外面的莺时进去照顾霍澜音。

莺时看了眼卫瞻的脸色,赶忙小跑着进了偏殿伺候。

卫瞻将手压在心口,几乎抑制不住那颗心撕裂般的疼痛。卫瞻在偌大的宫殿跌跌撞撞,他弯下腰,手肘压在廊柱间的围栏,一动不动。

许久之后,他缓缓抬起头,眸中殷红一片。搭在围栏上的手掌成爪,微微用力,围栏裂开,被他握了一掌的粉末。游廊轰然倒塌,他一动不动,任由廊柱倒塌,压在他的身上。

痛吗?

倒也没有什么感觉。

卫瞻将近子时才回去。

往常这个时间霍澜音已经睡了,她一直贪睡懒床。可是今日没有,她托腮坐在窗下,窗户映出她磕头虫一样一点一点的头。

“让让——”听见推门声,霍澜音一下子站起来,张开双臂朝卫瞻跑过去紧紧抱住他。她在他怀里仰起脸含笑望着他,她伸出一只手拍着卫瞻的胸膛,学着卫瞻平时哄他的语气:“让让不生气哦,音音乖乖。”

他知道她很乖,他走之后,她没有再哭,乖乖让莺时伺候着泡在药桶里,一点都没有哭闹。

怎么还不理她呢?霍澜音急了,她跺了跺脚:“回家,明天回家哦。”

只要卫瞻能笑出来,霍澜音愿意听他的话,跟他出门了。

卫瞻摸了摸她的脸,冲她温柔地笑了起来。

霍澜音开心了,傻乎乎地笑起来,然后才敢打哈欠,双手捂脸,轻轻去蹭卫瞻的肩膀。

第157章

霍澜音像没有骨头似地靠着卫瞻,等着他抱上床,等着他帮她脱衣换衣,等着他帮她盖被子。

而她什么都不用做,靠着卫瞻打哈欠,懒洋洋的。

卫瞻俯下身下,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然后熄了灯,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在霍澜音身边躺下来。

“让让……”霍澜音的声音低低的。

“嗯。怎么?”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不安分地在被子里转身凑近卫瞻,她问:“音音!泥泥!让让!”

卫瞻颇为意外,她怎么知道“泥泥”这个称呼?

霍澜音急了,因为卫瞻不懂她的意思,她又哼哼唧唧起来,再重复一遍:“让让!音音!泥泥!”

“慢慢说,多说几个词。”卫瞻十分耐心。

——如果她不能康复如初,他就慢慢教会她一切,领着她重新长大一回。

霍澜音想了一会儿,又迸出一个词儿——“喜欢?”

尾音轻扬,是疑问。

“喜欢什么?你喜欢泥泥还是喜欢音音?”卫瞻一边温声与她说话,一边漫不经心地挑起一绺儿她的长发缠在指上,一如曾经。

霍澜音着急地摇头:“不是我,是让让!是让让!”

“让让在这里。让让喜欢音音。”

霍澜音急得快哭出来了,她有好多话想说,可是不知道怎么说出来,她使劲儿吸了口气,说道:“让让喜欢音音,不喜欢泥泥!”

“嗯?”

霍澜音重复:“让让喜欢音音!不喜欢泥泥!不许喜欢泥泥!”

卫瞻心神一动,她不知道泥泥也是她?

“好,让让只喜欢音音,不喜欢泥泥。”

霍澜音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她抱着卫瞻的手,偎在卫瞻的怀里安心地睡觉了。

今日莺时与她说了好多过去的事情,她不喜欢听莺时说话,因为莺时对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红着眼睛随时要哭出来似的。所以每次莺时与她说话的时候,霍澜音总是心不在焉。今天莺时说了那么多,她只记住一句让让喜欢泥泥。

让让不能喜欢泥泥,让让是她的。

睡梦中,霍澜音使劲儿抱着卫瞻的胳膊,翘起了唇角。

卫瞻却久久不能入眠。

泥泥和音音?

他当然更喜欢泥泥,那只会生气会逃跑会勾引他,总是惹得他恨不得掐死她的小狐狸。

不过即使泥泥变成了音音,小狐狸变成了小白兔。

他也爱她。

用他的全部。

翌日清晨,霍澜音乖乖坐在床边由着卫瞻给她刷牙洗脸穿衣服。她知道今天要出去,去冷冷的外面。可是昨天她把卫瞻惹哭了,她今天要乖乖,一点都没有乱发脾气。

往外走的时候,霍澜音提着裙子小跑到门口,自己拿过山河手里的斗篷来穿。她将将毛茸茸的斗篷裹在身上,伸手向身后扯着兜帽戴上,大大的兜帽遮了她大半的脸。

今日穿了心斗篷,又暖又软。兜帽两侧各有一个雪白的毛绒球,霍澜音这下有了玩具,回霍府的一路上都专心致志地玩着白绒球。

本来姚氏早就得了消息昨天霍澜音会回家,她等了又等,最后落得失望一场。得知霍澜音回来的日子改成今日,她又一大早起来,如今天寒,她的身子再不能去外面等着了,甚至连站立太久都支撑不住。她只好坐在窗边,时不时掀开窗户往外望,还让稻时几次三番到前院看看,即使前院早就安排了人守着,一有消息立刻就会送过来。

她心急啊!

霍澜音出了事,稻时本来想瞒着她的,就怕她身体吃不消。可是周荷珠过来看望她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

稻时吓坏了,就怕姚氏受了惊身体受不了。可是令她意外的是,姚氏虽难过担忧,倒也算冷静。

稻时转念一想,也是,毕竟姚氏经历了太多大风大浪。

在姚氏再一次催稻时去前院看看的时候,霍澜音下了马车,掀开宽大的兜帽,望向眼前的气派府邸。

“有印象吗?”卫瞻问。

霍澜音指了指挂在高处的灯笼。

卫瞻顿时黑了脸,说:“下次给你弄个好看的,那个太大了不能玩。”

霍澜音嘟嘟嘴,也不抗议,乖乖放下了兜帽。视线几乎遮了大半,只能看见一点了。不过她也不在意,觉得很好玩似地抱住卫瞻的胳膊往前走。

“参见太子殿下。”

周家人和一干奴仆跪地行礼。

周荷珠在跪地行礼的人群中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霍澜音,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彻底傻了。可是霍澜音的脸被斗篷的兜帽遮着,她看不见霍澜音的脸。只能看见她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得体,亦完全没有她往日的温婉端庄。

周荷珠不由猜测着如今的霍澜音是不是目光呆滞,流着口水说胡话?说不定吃喝拉撒都解决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尿裤子……

这般想着,周荷珠的目光落在霍澜音的裙子上。她不由目光闪烁。就算霍澜音变傻了也能穿上这样好的华裳……

霍澜音好奇地掀开斗篷打量着跪地的人群,看见宋氏的刹那,她脚步停下来。

“怎么了?”卫瞻问。

霍澜音眨眨眼,指着宋氏,喃喃:“阿娘……”

宋氏一怔,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霍澜音。

不仅是她,旁人也皆是一惊。

周玉清眼中闪过一道异色,瞬息间心里有了谋算。

卫瞻将她的兜帽扣下来,遮住她的眼睛,说:“你认错人了,她不是你阿娘。”

“她是呀!”霍澜音掀开兜帽,仰头望着卫瞻,目光充满了执拗。

周玉清赶忙说:“殿下,拙荆毕竟和音音有着十六年的母女亲情,这份朝夕相处的感情是不会因为重重变故磨灭,必然是刻在心底、融在记忆里。”

霍澜音松开卫瞻的手,好奇地朝宋氏走过去。她蹲在宋氏面前,更近距离地仔仔细细打量着她。

这样近的距离,望着霍澜音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杂的目光,铺天盖地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宋氏脑海,几乎让她的头快要炸开。她想起霍澜音小时候,想起曾经她的一颦一笑。再想起身世大白后,自己对她做的事情、对她说过的话,宋氏心里好像同时有一百根细针扎那么难受。她搭在膝上的手微微发抖。

“咦?”霍澜音低下头望着宋氏发抖的手,她将手贴在宋氏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用哄小孩子的语气:“不冷哦!”

宋氏的眼泪一下子滚落。

“音音!”

霍澜音回过头,看见远处的姚氏。

纵使姚氏的身体撑不住,纵使丫鬟再怎么拦,听说她到家了,姚氏还是执意出来接她。

从她的住处到这里不算太远的距离,她由两个丫鬟扶着,却感觉走了好久好久,此时终于远远看见霍澜音,她停下来,唤她一声,又是一阵重重的咳。

霍澜音歪着头,遥遥望着宋氏,清澈的眼眸浮现一抹茫然。她回过头看了看落泪的宋氏,又眨巴眨巴眼睛瞅着远处的姚氏。她再次转过头对着宋氏,从腰间扯出帕子来递给宋氏。

“不哭哦。”

宋氏用颤抖的手接过她递来的帕子。

霍澜音学着卫瞻往日哄她的样子,拍了拍她的头。宋氏喉间哽咽,泪如雨下。

下一瞬,霍澜音站了起来,提着裙子,朝姚氏飞快跑过去。她一口气跑到姚氏面前,气喘吁吁的。然后,弯着眼睛甜甜笑起来。

卫瞻满意地走向霍澜音。就算所有人都说霍澜音变傻了,卫瞻却知道他的音音即使变成了小孩子,也是聪明的小孩子。她分得清对错,只是善良罢了。所有百转千回的情感都在她的心底,她什么都懂。

“音音,你母亲走不动。扶着她。”卫瞻道。

霍澜音茫然地望向卫瞻。

“退开。”卫瞻下令稻时不要再扶姚氏。

稻时松手,姚氏的身形晃了晃。霍澜音猛地睁大了眼睛,往前迈出一步,扶住姚氏。

“好孩子……”姚氏目光复杂的望着霍澜音。

稻时赶紧走到姚氏另一侧扶着她。

霍澜音观察着稻时的动作,模仿她调整了姿势更好地扶着姚氏往前走。

她扶得那么用力,即使没有稻时,也能扶得稳稳的。

卫瞻落后了一段距离,望着霍澜音的背影。他眼尾扫过一丝柔和的笑。

霍澜音忽然回过头寻找,在看见卫瞻就在她后面不远处时,她这才开心地笑起来,卫瞻冲她点点头,霍澜音安心地转回头继续扶着姚氏往前走。

卫瞻并不想打扰她们母女的相处,姚氏不能久站定然是要回屋躺着去的,他若跟去也不方便。

周玉清赶忙迎上来,毕恭毕敬:“殿下,雅舍已经扫洒停当,外面天寒,还请殿下过去歇息。”

卫瞻瞥了他一眼,道:“周玉清,孤若没记错你是借住。就不必拿出主人的架势了。”

“不敢!”周玉清一惊,赶忙跪地。

卫瞻没理他,径直往前走。

这府邸是他送给霍澜音的,熟悉得很,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带路。

一直沉默着退到一侧的白管家赶忙跟上卫瞻,随时准备伺候着。他早就看周家这一家子不顺眼了。周自仪入狱,霍澜音出事后,周家人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这府邸的主人,周家的下人也没什么规矩,时常闲话。白管家早就看他们不顺眼。

卫瞻这般说话,白管家颇有出了一口气的感觉。

卫瞻刚举起茶盏,小太监七星进来禀告:“殿下,霍小将军求见!”

“呵,这是去东宫被拒之门外,如今追到这里来了?”卫瞻不耐烦地放下茶盏,“让他进来。”

第158章

“听说你要立霍澜音为太子妃?”霍佑安一脸的不敢置信。

卫瞻问:“你过来找我就为了这事?”

“是!”

“没商量,不必说了。”卫瞻烦躁道。

“让之!”霍佑安极了,“你是不是疯了?眼下是什么时候?正是动荡的时候啊!你先前在朝堂上发病伤了大臣,已经让天下人议论纷纷。你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政绩、战功,都快被那些臣民遗忘。若你这个时候再立一个傻子为正妃……”

卫瞻抬起,目光凌厉,一片冰寒。

霍佑安知道卫瞻这是不爱听他这样说霍澜音,他叹了口气,稍微放缓了语气,继续说:“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说的是事实!如果你真的这么做,支持你的人会越来越少。没有任何一个臣民愿意自己的天子是个疯子!你当真就要眼睁睁看着属于你的皇位被他人抢去?想想你中毒卧床的父皇!想想你这些年读的圣贤书,受到的天子教育!你的天下你的江山通通都不要了!”

卫瞻听得很不耐烦,道:“不要把这些事情推到一个女人的身上。”

“我不是责怪霍澜音!”霍佑安脸色也变得极差,“纵使我以前觉得她不好,这次她愿意牺牲自己来救你。我也不会再认为她配不上你。可我希望你冷静一点!现在你的眼睛里只有一个霍澜音,再也装不下其他。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普天之下的臣民是如何议论你的,看一看你的大志凋败成何等模样!”

卫瞻悠闲地喝着茶,理都不理他。

霍佑安扶额,顿觉挫败感。

“让之,我也是仗着这些年的交情才敢来对你说这些话。你要是怪罪我,或是像重责别的劝谏大臣那般罚我杀我,我也认了。可自幼一起长大,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你如今是要美人不要江山,可你就没有想过以你的身份当真能够抱得美人闲散度日?最后的上位者,不管是谁都不会容你活命。”霍佑安顿了顿,“还是你以为皇后娘娘会顾念母子情放你一马?”

卫瞻的目光微凝。

霍佑安叹了口气,苦口婆心:“让之,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个一腔凌云志的天之骄子!”

“你就当我受了刺激吧。”卫瞻随口说。

霍佑安被噎了一口,几乎接不上话,怒道:“多大点事儿啊?你非要我像劝个小姑娘似地劝你?”

卫瞻嗤笑了一声,笑道:“被亲娘害,被从小敬重的老师背叛,一直疼着的弟弟还他妈不是亲生的,看中个女人还变傻了。老子就他妈就没资格受刺激了?”

卫瞻用玩笑的语气,说得云淡风轻,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道:“坏了。”

“什么?什么叫一直疼着的弟弟还他……还不是亲生的?”霍佑安懵了。

卫瞻没吱声,悠闲地倒了两盏茶,递给霍佑安一杯。

“不喝。”

“爱喝不喝不喝拉倒。”卫瞻将递过去的酒盏往地上一摔。

霍佑安看着卫瞻支着腿一副二流子的模样,特别想爆粗,到底是顾念着卫瞻的身份,那脏话忍了回去。

他再次放缓语气,说:“让之,江山和美人并不冲突,这是你当初说过的话。自己说的话被你吃回去了?你大可坐上帝位,将万里江山握在手里……”

卫瞻打断他的话,说:“我皇帝老子还没死。”

霍佑安又是被一噎,无奈道:“好好好,我失言!我说的是日后成吧?”

霍佑安灵机一动,忽然有了主意。

“让之,让之!你说,太子妃有什么了不起,你疼霍澜音就应该送她坐在皇后之位啊!”

卫瞻像看个白痴一样看着霍佑安。

“我又说错了?我就不明白了,又不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事情,你干嘛非要放弃一个,二选一?”

卫瞻拍了拍霍佑安的肩膀,诚恳道:“佑安啊,你不要每次在姜姑娘面前都像个闷葫芦似的。若是你在她面前也能口若悬河像个老妈子似的喋喋不休,早把人拐回你霍家了。”

“……不是,好好说着正事你说什么姜聆啊!”

卫瞻反问:“原来姜聆不是你的正事?”

霍佑安深吸一口气,无力反驳。

山河脚步匆匆地跑过来,面露焦虑。

卫瞻脸色一沉,没等她开口,先问:“怎么了?”

“殿下降罪。霍主子忽然哭闹起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奴几个哄不好她……”

卫瞻立刻起身,大步往后院走去。

霍佑安立在原地犹豫了片刻,脑海中浮现上一次见到霍澜音的情景,想起她坚决要陪在卫瞻身边,不惜以身为药的决绝。

她当真如传言那般变成了小孩子的神智?

那么个聪明狡猾的姑娘,忽然变成小孩子一样笨笨的,倒是有几分可惜。

霍佑安心里有几分不忍,又因为有些好奇,不由也跟上了卫瞻的脚步,想去看霍澜音一眼。

卫瞻还没进屋,就听见了霍澜音的哭声。又是那种小孩子的哭法,不顾形象,五官都揪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霍佑安跟过去,眼睁睁看着卫瞻走进屋中,他却是不方便跟进去了。

他听着霍澜音的哭声,眼前浮现霍澜音曾经那双潋滟中泛着明灿的眼睛,心里不由产生一阵唏嘘之感。

卫瞻进屋不久,霍澜音的哭声慢慢小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的哭声就完全听不见了,连啜涕声也无。

霍佑安心下感慨,感情这回事果真是两个人的事情,心中占了几分只有自己最清楚。至于旁人的目光倒是变得无关紧要了。

霍佑安忽然又想起了姜聆。

每次只要一想起姜聆,他心里就忍不住一阵闷疼。这种疼痛已经折磨了他很多年。

也许卫瞻说的对,他在姜聆面前太过被动。如果他再主动一些,再强势一些呢?

他知道姜聆心中是有他的。

想起姜聆的身体,霍佑安觉得自己不能再耽搁下去。他决定现在就去找姜聆,哪算用抢的,也将要姜聆扛回家去!

“咳咳咳……”

霍佑安刚刚转身,身后的屋内传来一阵姚氏的咳嗽声。霍佑安皱了下眉,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音音如此,殿下费心了。咳咳咳……”姚氏的声音很低,带着久病的沙哑,若有似无地传到霍佑安耳中。

霍佑安转身,望向窗户的方向。关着的窗户隐约映出里面几个人的身影。

他莫名觉得姚氏的声音有些耳熟,好像哪里听过。姚氏没有再开口,他重新琢磨了一遍,却想不起何时何地听过这个声音。

第159章

霍佑安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猛地回过神来,停下了脚步。这间屋子,他可不方便进。

他失笑摇头,觉得自己今天果真是被卫瞻的态度气糊涂了,连规矩都忘了。他又看了一眼落在窗户上的人影,转身往外走。

走到前院的时候,他目光不经意间一扫,看见远处游廊下的阴影处,周荷珠一巴掌打在一个丫鬟的脸上。他多看了一眼,才大约觉得那人可能是周荷珠,至于被打的丫鬟鸢时,他自然是不认识的。

毕竟与他无关,他也不方便插手管别人府里的事情,匆匆离开霍府,翻身上马,心事重重地往姜家去。

然而他骑马走了没多久,家里的小厮骑快马追来,满脸喜色:“小将军,霍将军回家了!”

霍平疆已经离京很久了。他手握重兵,若非特殊情况得天子召允不会出现在京城,边疆之地离不开他,京城之地亦不敢容他。

霍佑安一怔,望了一眼姜家的方向,还是调转马头,挥动马鞭,骑快马赶回家去。

从下人口中得知父亲在后院,霍佑安连衣服也没换,直接大步往后院去。

“父亲!”

“嗯。”霍平疆应了一声,他随意看了霍佑安一眼,问:“瞧着你这身衣裳倒不像是当值。”

“京中官多事少没有边疆那么忙,何况儿子如今当的差又是闲差。”霍佑安跨坐在石凳上,问:“父亲,您不是被特允今年留京过年吗?这次离开可是边疆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回了汾南一趟。”霍平疆道。

霍佑安愣了愣,忽然不知道怎么接话了,神色也跟着一黯。

战事停歇后,霍平疆每年夏天都会回一趟汾南,这是霍佑安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这次霍平疆忽然离开,竟也是回了汾南。

霍佑安想问什么,又不知道怎么问。不由沉默下来。如今的汾南不过是一座死城,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里仍旧没有从战火的阴影中走出来,就连周边的百姓若是有能力者也纷纷搬离。因为人们都说每到夜里,汾南城总是能飘出来哭声,那里有太多北衍被活活烧死的冤死亡灵。

霍佑安对汾南没有太多印象了,离开时他还太小。只记得处处都是慌乱的人群,所有人都在逃难。哪哪儿都破破烂烂的,时不时就能在路边看见人的尸体。

那个时候,他不过两三岁罢了。

“你李叔一家这次从边疆来京,他们年岁大了,边塞之地苦寒,早就该来京修养。”

霍佑安问:“李叔一家子还要在咱们家做工?”

霍平疆点头,道:“你李叔一家不愿凭白受恩惠,自然还是要留在府里做事的。你闲时交代一下,让他和陈管家一并管事。”

“那倒无妨。他与陈管家本来就共事过,行事风格相近。我只是觉得他们夫妻年岁大了,有些不舍。毕竟当年若不是他们夫妻,我也活不下来。”

“你知恩图报是好,也当尊重他们的意愿。”

霍佑安连连点头:“父亲说的我都明白。”

其实当年的救命之恩,霍佑安也不大记得了。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保留了些记忆,还是从旁人口中日日听来的事儿潜移默化当成了记忆。彼时汾南人听说西蛮敌军将要杀到,信的人慌乱逃命,不信的人留在汾南等着北衍的军队赶来守城。

据说他母亲当初是信的,可是她身怀六甲,晕吐浮肿跑不动逃不掉。所以她将所有的钱银和粮食交给了隔壁李家,央李家逃命时带走霍佑安。

李家离开汾南的第三日,西蛮人围城,北风助阵,嚣张的大火席卷了汾南。大火一连烧了多日,火焰漫天。逃离的人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含泪望着故土葬在火海中,那些没有逃走的亲朋与乡里成了火海里的亡魂。

霍佑安凑到霍平疆面前,神色郑重起来,问:“父亲这次在京中多久?何时回边疆?”

“问这作甚?”

“父亲,我是觉得如今朝中动荡。您不该那么早回去,不若留在京中待命?不管是谁有了歹念,都要掂量一下您手中的兵权。”

霍平疆看了他一眼,一眼看透儿子的心思,说道:“你若有当皇帝老子的心就去折腾,若只想做臣子就安分些。皇宫之中哪个做皇帝,与我无关,也和你没什么关系。”

霍佑安一愣,又是被狠狠地噎了一口。

——今儿个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冲。

“父亲怎能这么想?”霍佑安站起来,“您怎么能容忍乱臣贼子作乱不轨?”

“你父亲是打仗的。我的战场在北衍边疆,而不是皇城中那些皇勋贵族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不克扣军粮昏庸残民割地损疆,龙椅谁坐都没什么区别。”

霍平疆不甚在意地举起酒樽,对雪饮酒。

一天之内,霍佑安在两处碰壁,心里万分别扭。他想了想,继续反驳:“可如果新帝克扣军粮昏庸残民割地损疆呢?”

霍平疆笑了一下,道:“如果你老子下一刻被酒呛死你磕几个头?”

“啊?”霍佑安瞪大了眼睛。

“在我这里没什么如果。日后事日后言。”

“父亲!您的热血洒过北衍江山,当年您和陛下一刀一戟杀出来的太平……”

“混账小子!你老子还没死,热血还在身体内淌着。”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

霍平疆再一次打断他的话,说道:“皇帝老子在宫里安心养病,太子忙着谈情说爱。如今连为父何时离京都要管上一管。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说说你,老大不小连媳妇也没娶上,要不干脆净身进宫当太监去罢。甚是合适。”

霍佑安目瞪口呆。他凑到霍平疆面前,一脸的不可思议:“老爹,您喝醉了吧?”

“一边玩去。”霍平疆推了他一把。

纵使霍佑安自幼习武,霍平疆毫不客气的这一巴掌,也让他有些吃不消,肩膀隐隐发疼。他揉着肩膀,看了一眼桌子上摆着的酒坛子,无奈地转身往外走。

得,他也不管成了吧?

没病不用养病,未婚妻不跟他谈情说爱,他还不爱喝酒。那他去斗蛐蛐行了吧?

“艹,这季节没蛐蛐……”

霍平疆一个酒坛子砸过来,霍佑安堪堪接住。

“再说脏话打断你的狗腿!”

霍佑安拍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得,跟卫瞻学坏了。不,是被卫瞻气坏了。

谁也不知道霍澜音为什么哭。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进了屋,十分乖巧地坐在床边,听母亲说话。

姚氏瞧着女儿变成这样,心里酸涩不已。她絮絮叨叨地和女儿说话,问她好不好,说她以前的事情,说着说着,红了眼圈湿了眼角。

霍澜音一直很乖,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听着。可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她忽然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伤心极了。

姚氏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哄着她。几个丫鬟也都过来哄她,拿来她平时喜欢玩的小玩具逗着她。

可是霍澜音一直哭一直哭,谁哄都哄不好。丫鬟们实在是担心她哭坏了嗓子,惹得太子殿下怪罪,山河这才匆匆赶去禀告卫瞻。

卫瞻进来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姚氏,蹲在霍澜音身边,耐着性子哄她:“阿娘没有哭,她只是生病了眼睛不舒服。”

霍澜音眨眨眼,疑惑地望着卫瞻,半信不信。

姚氏惊讶地望向女儿。原来是因为她哭了,所以霍澜音跟着哭了?

“真的?”霍澜音歪着头。

“真的。”姚氏整颗心潮湿着,声音哽咽。

霍澜音弯着眼睛笑起来,软软地说:“阿娘乖乖喝药哦。”

“好。好。好……”姚氏轻轻点头。

霍澜音留在姚氏身边一直到傍晚,卫瞻看着霍澜音十分依恋母亲的样子,心里不甚舒服。虽然他早就料到了会这样,可是这段时日霍澜音满眼都是他,总是绕在他身边黏着他。而近日带她回家,她这个小没良心的竟把他丢到一旁,连个眼神都不给。

“回宫了。”卫瞻声音发沉。

霍澜音揪着眉头摇头,将脸贴在姚氏的肩膀上。

卫瞻眉头跳了跳,他往前走了一步,盯着霍澜音的眼睛,问:“忘记答应我乖乖出宫,也要乖乖回去的?”

霍澜音眨眨眼,坐在床边没动。

甚至卫瞻拿糖豆儿来哄她,也舔舔嘴唇还是不肯走。

卫瞻的脸色阴沉下去。

霍澜音拧着眉,抬手攥住卫瞻的袖子晃了晃,她有好多话想说,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好急好急,哼唧了两声,眼巴巴望着卫瞻。

姚氏侧过脸一阵咳嗽,然后劝女儿:“音音听话,回去罢。下次再回来看我。”

“下次?”霍澜音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

她又转过脸来看向卫瞻,明亮的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卫瞻。

“下次!下次!”她大声朝卫瞻说。

卫瞻沉着脸,半天才点了头。

霍澜音立刻灿烂地笑了,她一下子蹦起来,抱住卫瞻的脖子,使劲儿去亲卫瞻的脸。

“啵啵啵……”

一声又一声。

屋内的下人齐齐低下头去。姚氏亦觉得有些尴尬地别过脸。

就连卫瞻都觉得有些不自在,至于脸色自然早就柔和下来。他手掌握住霍澜音的腰,将挂在他身上的霍澜音扯开。

卫瞻一脸嫌弃地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口水。板着脸说:“去,自己把外衣穿好。”

“嗯嗯!”霍澜音像只翩飞的小蝴蝶一样,跑到门口去拿斗篷自己来穿。

姚氏望着女儿无忧的笑脸,她的脸上亦染上了几分温柔的浅笑。这是这浅笑不能深究,里子到底是苦的。

她不敢想女儿的未来会如何,她也不敢赌卫瞻会永远宠着她的女儿。

姚氏没有坚持送霍澜音出府,只立在门口目送她被卫瞻牵着走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姚氏轻叹一声,转身回了屋,忽然一反常态地吩咐稻时今晚多加了两道菜。

“哎!哎!”稻时赶忙应着,飞快跑去厨房吩咐。

姚氏胃口一直不好,每日吃不了多少东西,一整日颗粒不进也是常有的事情,更别说大夫开的补药。今日她胃口变好竟破天荒地自己点了菜,稻时高兴不已。

姚氏扶着桌子,努力弯腰,费力捡起地上的一串红玛瑙手串。这是莺时给霍澜音带着玩的,霍澜音走的时候,这手串不知道何时落在了地上。

纵使没什么味道,姚氏晚上还是吃了不少东西。稻时见状,赶忙端来太医开的补汤。姚氏竟也喝了小碗。

“夫人就该这样!”稻时笑得乐不拢嘴,“要是姑娘知道了,一定会很高……”

稻时一怔,惊觉失言,低声说:“姑娘会好起来的,等姑娘好了,夫人也会好起来的!”

姚氏微笑着,摩挲着手中那串红玛瑙手串。

她不是愚蠢至殉情的人,可也不是惜命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这些年把用来调养身体的钱银全部用在帮助那些更需要的鳏寡孤独者。

先前,霍澜音虽然经历了苦难。可姚氏知道她的女儿是个有主意的,是个坚强的人,像她的父亲一样。她相信她的女儿即使短暂不幸,也会努力给自己拼一个好的未来。她一直对霍澜音有信心,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而她身为母亲,一无所有,并不能帮霍澜音多少,说不定还会拖累女儿。

她不会主动赴死,却也觉得短寿没什么坏处,还能早些见到冥府中等着她的人。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姚氏慢慢收拢苍白干枯的手指,握紧掌中的手串。

她的女儿病了,病得厉害。未来不可知,女儿以后说不定会被抛弃、会被人欺负、会活不下去。她得好起来,她得努力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才能照顾女儿的余生。

霍澜音回去的路上一直神情恹恹,没什么精神地偎在卫瞻身边。马车不小心颠簸了一下,下巴磕在卫瞻的手臂上,她也没什么反应。

“明天还带你回家。”

栽歪靠在卫瞻肩膀的霍澜音一下子坐直身子,腰背挺直,冲卫瞻露出特别灿烂的笑脸。

“嗤。”卫瞻冷笑了一声,伸手捏了捏霍澜音的脸,“你故意等着我这话吧?小狐狸傻了也是只小狐狸……”

霍澜音的眼睛弯成了一道缝儿。

因为卫瞻答应第二天还能出宫回家见母亲,当天晚上她特别乖地主动跑进偏殿去泡药浴。

当然了,卫瞻得陪着她一起才行。

这回卫瞻做了准备,浴桶旁边的桌子上放着零食糖果,还有霍澜音喜欢玩的小东西,甚至放了一本书,若她不想吃也不想玩,他就给她讲故事。

他要分散她的注意力,不想让她再想起在浴室里不好的记忆。

第二天,卫瞻还在睡着,霍澜音却已经早早醒来,她双手托腮望着卫瞻,等了又等,他还是不醒,霍澜音急了。她鼓起软软的两腮,朝卫瞻吹了一口气。

卫瞻皱了下眉,却很快舒展开,继续睡着。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凑过去舔了一下卫瞻的眼睫。

“还不起,还不起!”霍澜音嘟起嘴。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揪了一根卫瞻的眼睫毛。

卫瞻眼皮跳了跳,黑着脸睁开眼睛,却忽地对上一双澄澈的眼眸,澈如山间静潭,潋如波中月。他在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她的眼睛里只有他,正如他的心里也只剩下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卫瞻以为她回来了。他的泥泥回来了。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你醒啦!”霍澜音开心地笑了。

卫瞻那颗心忽然停跳了一拍。

哦,他的泥泥还没有回来。

卫瞻温柔地揉了揉霍澜音的头,掌中的力度忽地加重,翻身将她压在一旁,合上眼,吻她。

即使,现在的她根本不知何为亲吻。

第160章

他已许久不曾这样动情吻她。

然而他再如何深情,她也不懂。她会哭会叫,会大声嚷嚷着疼,和以往完全不一样。

卫瞻俯下身来,将脸埋在她的颈窝,用力嗅她身上的香味儿。从这熟悉的气息间奋力回忆过去的她的一切。

“泥泥,泥泥——我的泥泥啊——”

她理他那么近,他却觉得是天与地的距离。抱着她,对她的思念在疯狂生长。

霍澜音委屈地擦眼泪,眼泪从眼角流进鬓间的发里。她用手去拍打卫瞻,哭着抱怨:“我是音音,我不是泥泥!呜呜呜……”

折腾了很久,又重新梳洗过,已经是中午了。霍澜音心心念念想回家,可是一场大雪覆下来,阻了通行。

“天放晴了再回去。”卫瞻说。

霍澜音咧着嘴想哭,卫瞻将一粒果子糖塞进她的嘴里。她“呸”的一声把糖吐了出来,重重哼了一声,使劲儿去瞪卫瞻。

殿下的宫人个个低着头,谁也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来,生怕被迁怒。然而下一刻,卫瞻却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小混账脾气越来越大了。”

霍澜音吐舌头扮鬼脸。

卫瞻却只是笑。他笑够了,重重叹了口气,坐在椅子里低着头,装出难过的声调:“音音只想回来,不要让让了。”

霍澜音歪着头看他,思索了好一会儿,好像在心里进行了八百呼和思想斗争,然后她蹲下来,捡起刚刚吐到地上的那块糖递给卫瞻面前。

卫瞻黑着脸,开口:“你这混账……”

霍澜音将手里脏兮兮的糖塞进卫瞻的嘴里,弯着眼睛不停地咯咯直笑。

卫瞻刚伸出手,霍澜音以为他要打她,闭着眼睛歪着头朝一侧躲。卫瞻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捏着她的脸,让她张开嘴,把嘴里那颗脏兮兮的糖喂给她吃。

“让让坏——”霍澜音刚一张嘴,嘴里那颗糖就被她咽了下去。

她“呜呼”一声,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射出舌头想要往外吐,可是什么都吐不出来。

“啧,原来你还知道那玩意儿脏不能吃啊。”卫瞻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漱口水,又拿起棉帕擦了嘴,把帕子扔回托盘里。

不多时,太医院送来司徒十三为霍澜音写的药方。司徒十三原本不过民间郎中,是卫瞻将他扣留在了太医院。

卫瞻瞥了一眼药方,立宫女去煎药。

霍澜音撇撇嘴。

当喂她喝药的时候,她果然不肯好好喝,一会儿捂着肚子说肚子疼,一会儿捂着脑袋瓜装头疼,实在不行,就装作呛着了,使劲儿咳嗽,把卫瞻喂到她嘴里的药吐出去。

卫瞻使劲儿捏她的脸,有气发不出,闷声道:“退化成孩童?原来你孩童的时候就这么狡猾一肚子小算计的?”

霍澜音弯着眼睛笑。

卫瞻黑着脸,只好忍着药蛊作祟,一边容忍对药臭味儿的恶心,一边将汤药含入口中,一口一口喂给霍澜音,逼得她喝得一滴不剩。

霍澜音缓慢地眨眼,长长的眼睫扫过卫瞻的脸颊,到底是不胡闹了,乖乖由着卫瞻喂药。

可若卫瞻换回以前的方式让她自己喝,她又要绞尽脑汁地抗拒。几次试探下来,卫瞻倒也放弃了。每日亲自喂她吃药,同她一起泡药浴。

没多久,霍澜音整个人被卫瞻养得旁了一圈,卫瞻倒是消瘦了下去,五官更为凌厉了些。

这一日,卫瞻将绕着鱼缸疯跑的霍澜音抓回来,握着她的手给她修剪指甲。栖凤宫的人过来,请卫瞻过去一趟。

“还有!”霍澜音抬起脚,将脚趾头往卫瞻的脸上戳。

前来传信的嬷嬷低着头,非礼勿视。

卫瞻朝霍澜音的脚背拍了一巴掌,才拉着她的脚踝搭在膝上,仔细给她修剪脚指甲。直到给她穿好了鞋袜,卫瞻才起身往栖凤宫去。

明天就是除夕,如今宫中四处可见大红之色,各宫的太监和宫女们也是个个忙碌不已。

卫瞻去见皇后时,殿内除了皇后身边的翠风和红风,还多了一个穿着异族服侍的妇人。

“母后事务繁忙,今日召见不知所为何事。”卫瞻面无表情,连行礼也时分敷衍。

长宁郡主当初送给皇后的那只黑猫已经长大了许久,慵懒地趴在皇后的腿上。皇后饶有趣味地握着梳子给黑猫儿梳毛,一边口气随意地说:“给你除去体内的药蛊。”

卫瞻有些意外地瞥了皇后一眼,道:“药蛊?母后知道的可真不少。”

皇后轻笑了一声,云淡风轻地说:“本宫亲自放进你体内的,又怎会不知。”

卫瞻咬着牙,目光复杂地望向皇后,他轻笑了一声,道:“母后还真是坦坦荡荡。”

“虽说没人信,可本宫真的极少说谎话。因为没必要。”

卫瞻视线扫过那个异族妇人,道:“母后既然亲手放进去,又何必再大费周章取出来?”

皇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将腿上的黑毛递给红风,她换了个姿势,倚靠着美人榻一侧的靠枕,慢悠悠地说:“给你植入药蛊,自然是为了让你的身体抗拒所有的药物,不能将阴阳咒的邪功之力从体内驱逐出去。可你没有将阴阳咒的邪力赶走,反而选择炼化,将其化为己用,如今更是练到了第十重。这药蛊对你来说自然没了用处。听闻让之最近为了那个傻姑娘,日日抗衡着药蛊的作用与药打交道。瞧瞧,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都没往日俊俏了。本宫瞧着于心不忍,所以帮你将药蛊赶走。”

皇后顿了顿,又道:“当然了,我儿若不信本宫是为了除去你体内的药蛊,而是想害你。你大可走就是了。”

卫瞻凝视着皇后。

皇后神情悠闲吃着葡萄,任由卫瞻打量着。

半晌,卫瞻抬脚踹插在桌下的椅子,将椅子踹出来,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面。

那个边疆少数民族的妇人走过来,在卫瞻身边蹲下来,道:“殿下请伸手。”

她在卫瞻的指腹划破,又拿出一个形式古怪的铜瓶,任由从里面爬出的一只小虫子靠近他的指腹,触动一对细短的触角。不久之后,卫瞻眼睁睁看着一条之后蚂蚁腿大小的小虫子从他的伤口爬出来,瞬间被触角缠走。

妇人手脚麻利地收了铜瓶,那古怪的小虫子顿时看不见,像没有出现过。卫瞻望向自己的右手,一方帕子扔到他的手上。

“擦干净再走,脏死了。”

卫瞻抬头,皇后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往偏殿去了。

卫瞻回头望着皇后的背影,若有所思,心里生出几分怅然。自从霍澜音病后,他几乎没有再去想除了霍澜音以外的事情,更是许久不曾有过这般复杂微妙的心境。他坐在那里未动,环视整个殿内。这是过往他每日早上都要来请安的地方,甚至不止过来一趟。这屋子,有太多他这些年的记忆。

“呵。”卫瞻自嘲地笑了一下,起身离开。

卫瞻去栖凤宫没多久,纪雅云就到了东宫。这不是这段日子里,纪雅云头一回来东宫找霍澜音了。起初卫瞻并不想霍澜音接触外人,可偶然发现霍澜音并不讨厌纪雅云。又觉得如今的霍澜音接触的人实在是少,也有些可怜,倒是默许了纪雅云时常进东宫来陪霍澜音玩。

只是这次纪雅云来东宫的时候,不是像往常那样自己来,她还带来了吴吉玉。

今天早上吴吉玉去纪家寻她闲聊,两个姑娘家说说笑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上午,纪雅云言谈之间无意间提到这几日有空要进宫陪陪霍澜音。吴吉玉便说她也很想看望霍澜音。

想到霍澜音如今的情况,纪雅云着实有些为难,担心惊扰了霍澜音。可是挨不住吴吉玉的软磨硬泡,纪雅云勉强同意带吴吉玉进宫。

“咱们事先说好了哦,澜音姐姐现在很怕生,不喜欢和外人玩。她可能不记得你了。如果她不喜欢和你玩,我只好派人先送你出宫了哦。”纪雅云说。

吴吉玉连连点头,笑着说:“就知道雅云最好了,总会想法子帮我。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霍姑娘那样容貌出众的好姑娘变成如今这样有些唏嘘,心下不忍,想去看望她,也是祝她早日康复。”

“澜音姐姐一定会早日康复的!”纪雅云觉得吴吉玉说得真诚,开心地带着昨日寻到的小玩意儿,打算进宫拿给霍澜音玩儿。

纪雅云和吴吉玉到东宫的时候,霍澜音正坐在青瓷大广口鱼缸前,拿着一根孔雀尾巴毛逗弄着里面游来游去的红鲤鱼。

这样的季节,宫内的几条河和湖都结了一层冰,看不到鱼戏荷藕的画面。卫瞻令人凿了湖面上厚厚的冰层,捉了几尾红鲤鱼放在鱼缸里给霍澜音解闷。

殿内温暖如春,几条红鲤鱼慵懒地游来游去。

“澜音姐姐,这个是送给你的!好不好看!”纪雅云晃着手里的一个桃粉色的面具。

霍澜音的注意力很快被纪雅云手中的面具吸引去了。她的眉头揪起来,神情特别专注地盯着面具看。

跟在纪雅云身侧的吴吉玉好奇地审视着霍澜音,见她没有眼歪嘴斜有点失望,可是瞧着她的眼神知道她的确是“病”了。

“澜音姐姐?”纪雅云又晃了晃手里的面具,“你喜不喜欢呀?”

霍澜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慢吞吞地说:“不倒翁……”

“什么不倒翁?这个是面具呀,上面也不是不倒翁的图案,是桃花,特别漂亮的桃花呀。现在是冬天,等天暖和了,桃花都开了,我带你去看桃花!”她敲了敲面具上的图案。

霍澜音摇摇头,说:“不要这个。”

“你不喜欢?”纪雅云皱眉。

霍澜音点头,又摇头,太多的话堆在她的肚子里,她说不出来。她急急说:“要不倒翁的。”

纪雅云听不懂她说什么,只好把面具递给她玩。

霍澜音低着头,摆弄着这个面具,她用手指头在面具的两侧脸颊画来画去。别人也看不懂她在画什么。

——她在画不倒翁,红色的不倒翁。

纪雅云叹了口气,苦着脸对吴吉玉说:“澜音姐姐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吴吉玉脸上挂着遗憾,道:“真是让人觉得惋惜。”

纪雅云急忙又说:“可是澜音姐姐一定很快就会康复!”

“霍姑娘人美心善,自然会如此。”吴吉玉说着口是心非的话。她目光下移,落在面前巨大的青瓷鱼缸上。

她来的时候听宫人说了,卫瞻被皇后叫走了。吴吉玉琢磨了一番,以如今皇后和卫瞻的关系,卫瞻恐怕不会在栖凤宫停留太久,兴许他很快就会回来。

如今卫瞻不上早朝,闭门谢绝见客,整日留在东宫陪着霍澜音。旁人想要见他一面实在是难得很。

可霍澜音如今傻了,这不是最好的机会?吴吉玉的嘴角几不可见地轻轻扯起一丝得逞的笑容来。

——虽然她还没有开始,却因为觉得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而十分开心。

她拿起霍澜音随意扔到地上的孔雀绿羽,拨弄着鱼缸里的水,引得鱼缸里的鱼儿游来游去。

“这鱼儿真是好看。”吴吉玉放下手中的孔雀绿尾羽,挽起袖子来,伸手进鱼缸里去捉鱼。

前一刻懒洋洋的鱼儿,却忽然游得快了,轻易从吴吉玉的手边溜走。

霍澜音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她抬起头,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望着水里四处逃窜的红鲤鱼。她瞧得很专注,目不转睛的。

纪雅云在一旁笑话:“吉玉,你怎么像小孩子似地抓鱼玩呀!”

吴吉玉回之一个十分和善的笑容。

纪雅云愣了愣,看了霍澜音一眼,顿时了然,吴吉玉这是在主动要和霍澜音一起玩呢!

“我也来!”她也挽起袖子,伸手进鱼缸里抓鱼。

霍澜音坐得腰杆更直了,完全被她们两个在水中乱抓的手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就连放在膝上的那个面具落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澜音姐姐,你要不要一起来抓鱼儿玩呀!”纪雅云笑着问。

“嗯嗯!”霍澜音使劲儿点头。

“姑娘!”莺时阻拦地拉住霍澜音的手,“水凉,咱们不玩。”

“要玩!”霍澜音推开莺时,胡乱地挽了挽袖子,跟着吴吉玉和纪雅云一起伸手进水里捉鱼。

她随意挽起的袖子很快滑下去,飘在水面。

莺时劝不住她,没有办法,只好赶忙帮霍澜音好好挽起袖子。然后她退到一旁,眼睛一直盯着霍澜音,忧心忡忡,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鱼缸里的水溅出来,弄湿了一地,也弄湿了围在鱼缸旁三个人身上的衣裳。

鱼缸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响亮,由大至小在东宫慢慢传开。

卫瞻恰巧归来,离得很远,隐约听见一点声响。他不确定是什么摔了,大步往里走,去找霍澜音这个捣蛋鬼。

第161章

卫瞻还没走近,就看见了那个碎了的鱼缸。几个小太监和宫女正在收拾打扫。

她摔着了?伤着了?吓着了?

卫瞻加快步子,随手抓起打扫的小太监,问:“人在哪?”

“启禀殿下,主子弄湿了衣裳,正在偏殿换衣。”

卫瞻松了手,大步往偏殿去。这样的天气被冷水弄湿了衣服,恐怕是要着凉的。

他推开偏殿的门,随之响起一道惊恐的尖叫声。整个东宫中各司其职的宫人都不由吓了一跳,朝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望过去。

卫瞻揉了揉耳朵。

在这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尖叫声这么恐怖。那战场上的号角声都稍逊一筹。

霍澜音也吓着了,手里的面具掉到地上,呆呆望着吴吉玉。

吴吉玉双手捂住胸口,无论是她的尖叫还是她脸上的表情,都明晃晃写着“羞愤欲绝”的心情。

卫瞻面无表情,是看破一切的漠然。

跟在卫瞻身后的两个小太监赶忙低下头,不敢乱看。

纪雅云从外面快步跑进来,望着殿内的这一幕,惊在原地。

吴吉玉哭哭啼啼地穿好衣服,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逃命似地往外跑,横冲直撞。经过卫瞻身侧时,卫瞻及时往一侧迈出一步。要不然,她还真说不准要撞到卫瞻的身上。

卫瞻嗤笑了一声,就连吩咐宫人去照看吴吉玉都没有。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他径直走向霍澜音,在她面前蹲下来,问:“弄湿了?”

霍澜音这才回过神来,她眨眨眼,抬起手臂,捏着袖子给卫瞻看。可是握在手心的袖子并不是湿的。

她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说:“换过了。”

卫瞻捡起地上的面具,翻过来看了看,递给她:“又谁给音音拿好玩的东西了?”

霍澜音指向纪雅云。

纪雅云立在一侧发呆,连霍澜音指向她,她都不知道,更是没怎么听见霍澜音和卫瞻的对话。她脑子里在仔仔细细回忆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每一个细节。

卫瞻瞥了纪雅云一眼,收回视线,晃了晃手里的面具,说:“来,我给音音戴上。”

霍澜音摇头,慢吞吞地说:“不要这个。”

“那就扔了。”卫瞻随手想要将面具扔出去,手腕却被霍澜音拉住。

“要的,要的!不扔!”

卫瞻随手将面具塞给她。

霍澜音歪着头,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在一旁发呆的纪雅云忽然回过神来,丢下一句“我下次再来找澜音姐姐玩”,匆匆走了。

纪雅云没有回家,她直接去了吴家。

“我们姑娘受了委屈,自从回来一直在哭呢……”

纪雅云被吴家的丫鬟领去吴吉玉闺房的路上,一直听着小丫鬟愁眉苦脸说着吴吉玉的委屈。

“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想的。”纪雅云随口说。

还没进屋呢,纪雅云就听见了吴吉玉的哭声。等她迈步进了屋,发现吴吉玉的很多家人都在屋子里,安慰着吴吉玉。

“吉玉,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纪雅云开口第一句就这般说。

吴吉玉哭得快断了气,一旁的吴家夫人红着眼睛说:“纪姑娘,我们吉玉这般恐怕不能好好招待你了。”

纪雅云咬了下嘴唇,望着吴吉玉道:“我就几句话,或者就在这儿说也成。反正他们都是你的家人,都关心着你。也不是非要瞒着旁人不可的秘密。”

吴吉玉的脸从湿漉漉的帕子里抬起来,看向纪雅云,她吸了吸鼻子,将家里人劝了出去,就连屋内的下人也撵了出去。

这是要单独跟纪雅云说话了。

纪雅云是个喜怒都挂在脸上的人,她能忍这么久已经十分不容易。等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屋内只有她和吴吉玉两个人的时候,她重重冷哼了一声,生气地瞪着吴吉玉,说:“你故意的!你根本不是去看望澜音姐姐,你在利用我进宫勾引太子哥哥!”

“雅云,你这话说的奇怪,我做什么了?我今日受了这样的委屈,你不仅不安慰我,还要这样血口喷人吗?”

“受了委屈?”纪雅云气得瞪圆了眼睛,“我可就没见过谁家姑娘不小心被旁的男子看了身子后,会是你这样的反应!恨不得嚷嚷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你不要血口喷人!”

“你就是!”纪雅云指着吴吉玉,气得脸都红了,“你就是想嫁给太子哥哥!”

吴吉玉也不哭了,她摔了手里的帕子,一脸高傲地瞥着纪雅云,冷笑道:“想嫁给太子有什么奇怪的?这世间女子想要嫁给太子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不是也很想嫁给太子?还早就不知廉耻地自认太子妃之位非你莫属。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带着侍卫跑去寻太子,凭白让旁人看笑话。到最后也没得殿下青睐,连个傻子都比不过。”

纪雅云气得肚子疼。

“我是想嫁给太子哥哥,可是我行得正做得端!我想嫁给他,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能嫁给他我高兴,嫁不得他我也不气不恼。才不会像你这样在暗处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纪雅云气得胸口起伏脸色发红,“吴吉玉,你平日里最是一副清高的模样。看不得这个没学识、那个没底蕴。鼻孔朝天,不可一世!还以为你多冰清玉洁,没想到能使出这样令人不齿的手段来!”

吴吉玉咬牙:“你以什么身份来说教?说旁人之前先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你在生什么气?气我捷足先登抢了你以为会属于你的位子吗?”

“当然是气你不要脸!”纪雅云跺脚,“吴吉玉,你要是能嫁给太子,我纪雅云名字倒过来写!”

吴吉玉抿唇,带着嘲意地轻笑了一声,偏过脸去。

纪雅云转身往外走,还是没有回家,再次进了宫,气冲冲地去找卫瞻,劈头盖脸的一句:“太子哥哥,你不要因为负责去娶吴吉玉这个坏人!”

卫瞻正在给霍澜音做一个手鼓,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懒得理她,修长手指扯着红绳一道一道缠在手鼓上。

纪雅云气得跺脚,她在屋子里绕了两圈,停在霍澜音面前。

霍澜音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两只手里各抓着一个酥饼,咬一口这个,咬一口那个,吃成了小花脸。她弯着眼睛,冲纪雅云甜甜地笑,将手里其中一个酥饼递给纪雅云。

“我不吃!”纪雅云重重叹了口气,“澜音姐姐,你快点康复呀!赶快清醒一点才能拦截那些小狐狸精们呀!你要是再这样笨笨的,太子哥哥早晚被别人抢走!”

“狐狸?”霍澜音好奇地想了一会儿,“唔,音音是小狐狸。”

卫瞻看向霍澜音。

“不是说你!”纪雅云简直就是干着急,她闷声嘟囔:“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好哇……”

反正霍澜音这边是说不通了,纪雅云又跑到卫瞻面前,特别认真地说:“太子哥哥你要是娶吴吉玉那个坏人,我就我就……”

“就如何啊?”卫瞻将手鼓修理好,扔给霍澜音玩。这才正八景打量着面前的纪雅云。

“我就……我就……我就脱衣服!”

卫瞻眼中的嫌弃毫不遮掩。

“对对,不仅我脱衣服,我还要找一大帮丑的坏的姑娘过来一起脱衣服!”

卫瞻揉了揉额角,语重心长地说:“雅云啊,孤瞧着你脸色不是太好。恰巧这里有一副驻颜修肌的膳食方子,为兄送你了。”

“嗯?脸色不好?”纪雅云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卫瞻吩咐宫人拿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了几道菜名,然后递给纪雅云,道:“行了,这就回去吃去罢。”

“哦……”纪雅云一边往外走,一边低着头去看纸上的菜名。

“天麻炖猪脑、熏卤猪脑、滋养开窍汤、香菇猪脑蒸蛋、猪脑花……”

立在殿内的宫女低下头,努力忍着笑。

卫瞻脸上也带着几分笑,他一回头,一个面具杵在了他的脸上。他略微调整了一下角度,才能从面具的孔洞往外看,看见霍澜音耷拉着嘴角不高兴。

“不对。”她说。

卫瞻一直都知道霍澜音什么都记得,只是智力退化成小孩子了。这个面具当然不对,他以前的面具雕着凶神恶煞的猛兽。

“不倒翁……”霍澜音瘪着嘴,忽然就委屈起来了,为什么他就不懂她的意思呢?

卫瞻一怔,这才明白霍澜音为何今日一直一会儿嚷着不倒翁一会儿嚷着面具。他摸了摸她的头,好声哄她:“对,不倒翁面具。有两个呢。”

霍澜音前一刻一脸的委屈,这一刻瞬间笑了起来,眼睛里装着星河。

卫瞻找到那两个面具,交到她手上。

——粉色的,脸颊两侧画着红色不倒翁的面具。

分别在不同的两个地方得来的面具。

“戴!”霍澜音将面具贴在卫瞻的脸上。

卫瞻无奈。先前霍澜音多次想让他戴这面具,他都黑着脸拒绝。这回,倒是毫无抵触地戴上了它。然后他把另外一个给霍澜音戴好。

两个人相对而坐,戴着相同的粉色面具。面具遮了他们的脸,只能看见彼此的眼睛,还有对方眼中的自己。

霍澜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清澈的眼眸中浮现几许茫然。她望着卫瞻的眼睛,慢吞吞地说:“你留着,你都留着呢。”

“对,我都留着,你给我的一切,我都留着。”卫瞻低下头靠近她,两人以额相触。两面薄薄的面具相隔,却隔不断从对方那里感觉到的温暖。温暖丝丝缕缕,织网般将两个人紧密缠绕。

卫瞻就知道,她都记着呢。

霍澜音如今不够聪明的小脑瓜里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慢慢抬起手来,将自己的手搭在卫瞻的手背上。

卫瞻反手握住她的手,修长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交。

霍澜音垂眼,望着两个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似懂非懂。

过年时,宫中自然要举行宫宴。即使如今宫中形势复杂,早就在准备的宫宴也未曾被取消。

宫人一次次就宫宴之事请示卫瞻,可卫瞻懒得管,宫人多问一句,他便让人去找皇后。皇后却也将事情都推了,把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推给了娴妃。

娴妃又要照顾陛下,又要管着宫宴的事儿,又要时不时挂心一下小公主,竟成了宫中最忙的人。

“娘娘,太子殿下可会到场?”下面的人请示。

“这是必然的。就算他什么事儿都不管了,这宫宴也是必然要参加的。”

宫人皱着眉:“那个女人也会出席?这座位该如何设置?若那个女人在宫宴上发病……”

娴妃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东宫没传消息过来,估计以太子殿下这段时日对那个女人的重视,大抵是会带去的。她现在这样子,若是安排和其他女眷坐在一起,说不定会出什么意外。太子殿下也未必准她离了眼。座位不必格外设置,太子殿下应当会带在身边的。”

娴妃所料不错,她刚吩咐完没多久,东宫过来人传来卫瞻的消息——他果真要带着霍澜音,且让她坐在他身侧,无需格外设座。

莺时蹲在霍澜音面前,给她整理着裙子。她忧心忡忡,面带愁容。她并不赞成卫瞻带霍澜音去宫宴。毕竟霍澜音如今这个样子若是闹出什么笑话,引得旁人嘲笑……

自从霍澜音病了,莺时就没有再笑过。纵使莺时也知道霍澜音更亲近山河不喜欢她正是因为她总是苦着脸,而山河会逗着她和她一起笑。

可莺时实在笑不出来。

眼看着就要出发,莺时咬咬牙,鼓起勇气去找卫瞻。

“嗯?”卫瞻听完莺时硬着头皮说完的顾虑,他轻笑了一声,随意地说:“她是孤的妃子,光明正大,不必藏着掖着。谁若笑她欺她,杀了便是。”

莺时惊讶地抬起头望向卫瞻,心中一片复杂。有感动,也有怀疑。她不由想起了昨日吴吉玉离开时的样子。深宫复杂,她本来就觉得自己很笨,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如今霍澜音也不能教她做事了,她更时常觉得茫然。只不过她觉得若太子爷当真要立霍澜音为太子妃,应当不会那么容易吧?

卫瞻带着霍澜音赶去宫宴时,宴厅早已坐满了人。

卫瞻牵着霍澜音的手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刹那,满厅的喧嚣在瞬间停下来,每个人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将或惊讶或好奇的各种目光望向霍澜音,继而才起身行礼。

“免礼。”卫瞻脚步不曾停歇,牵着霍澜音继续往前走,穿过朝臣及家眷。

霍澜音今天很开心,因为她很喜欢卫瞻给她准备的这件新衣服。走路的时候,她低着头好奇地瞧着自己的裙角,厚重的正红宫装很沉,随着她每走一边,脚边仿佛绽开一朵鲜红的花儿。

霍澜音觉得好漂亮,走路的时候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这样脚步绽出的花儿就会一朵大一朵小。

一双双眼睛望向霍澜音,看着她走路跳脱不似闺秀,听着她悦耳的咯咯笑声。

“好看!”她仰起头来望着卫瞻。她看见了好看的东西,要邀卫瞻一起来看。

“对,好看。”卫瞻回望她的那一眼,温柔地令大殿内的人瞠目结舌。

人人都知道自从太子殿下修习邪功,性情大变,暴戾阴翳。整个京城,已经太久没有出现过那个风光霁月的谪仙人太子殿下了……

然而,那个暴戾阴翳的太子殿下原来也还存着温柔一面,而他将所有的温柔都只留给了身边的……傻姑娘。

卫瞻牵着霍澜音走到帝后下面的位置坐下。

“掉了!”霍澜音指着落在地上的一个小球球。

那是她今日出门时,随手拿在手里玩的一个小玩具。

卫瞻弯腰,将毛茸茸的小球球捡起来,塞到她手里。霍澜音握着软软的小球球,往卫瞻的脸上压,看着圆圆的小球球被压扁,开心地笑了。

卫瞻耐心十足,没有任何的不悦,甚至看向霍澜音的目光是由始至终的温柔。

——看得旁人不由噤声,怀疑自己看错了,一个个匆忙低下头,不敢多看,唏嘘不已。

有人小声抱怨:“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到底是个傻子。一个傻子而已,可惜了太子殿下……”

旁边的人不赞同地摇头,低声说:“你却忘了那个女人是如何傻掉的。”

先前瞧不上霍澜音的那个姑娘咬咬唇,不说话了。

望着卫瞻和霍澜音两个人的一双双眼睛逐渐变了,从好奇、诧异,逐渐变成了羡慕。

“其实也挺感人的不是吗?听说那个姑娘是为了救太子殿下才成了这样,太子殿下也是个重情的。没有因为那个霍姑娘变成这样而嫌弃她、抛弃她……”

当然了,也有人持有一种很怀疑的态度。

有人小声对身边的丫鬟阴阳怪气地说:“男人嘛,是很看重恩情这个东西的,可是恩情和感情还是很有距离的。再说了,太子殿下就算一时感动,日子久了,怎么会对一个傻子死心塌地呢?就算是寻常男子都做不到的事儿,他身为太子爷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要我说……那个霍姑娘现在瞧着是挺让人羡慕的。可是谁知道人前人后是不是一样的呢?就算人前人后一样,谁知道日后又会如何呢?我总觉得她将来的下场不太好……”

“你们听说吴家姑娘在东宫换衣服被太子爷撞见的事儿了吗?其实说起来,吴家姑娘不管是家世还是才学还是相貌样样都是顶好的。在咱们京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都说纪家出皇后,可明显宫里对纪雅云不太满意。如此看来,吴吉玉倒也不是没可能……”

“若说以前不太可能,如今却是未必了。这是连清白都毁了。就算是顾虑吴家,太子殿下恐怕也会娶了吴吉玉吧?”

“要我说,即使不是正妃,也当是侧妃。”

“那么那个傻姑娘呢……”

“就算太子爷喜欢那个傻姑娘,把她捧在手心里也不可能立她为妃啊。你想什么呢……”

周围一阵窃笑。

毕竟是宫宴这样的场合,议论自然是有的,却谁都不敢说的太多,关于霍澜音和卫瞻的议论暂且停了下来。

吴吉玉今日自然也来了,她必然是要顶着压力和各种看戏的目光过来。她已经为了未来赌上了名声,今日当然要搏上一搏。

赢了,从此成为天下女子钦羡的女子。

若是赌输了……

不,她是不会输的。

——她有这个信心。

“哼!”纪雅云重重地冷哼了一声。她出发的动静实在不小,惹得周围的人都望了过来。

吴吉玉心下一沉,看了纪雅云一眼,又默默收回目光。她有些后悔,昨日就不该承认下来,纪雅云这个脑子,昨日她继续哄骗纪雅云说不定她就信了,也不知道会省下多少麻烦,说不定还可以继续利用她。

不过吴吉玉转念一想,也没什么,纪雅云这个脑子,连成为阻碍都算不上。利用她一次也就算了,以后怕是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纪雅云若作祟捣乱,吴吉玉还看不上眼呢。

第162章

今日不仅宫中举行宫宴热闹非凡,民间何尝不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贺新岁。处处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就连牢狱之地,也贴了几张福字。狱卒大半归家,留下执勤的聚在一起,不顾往日的森严规矩,吃酒打牌。

不过这是狱卒的热闹,再往深处走,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到了天牢深处,仍旧是一片阴森死气,偶尔能听见痛苦的呻吟声。一个个不见天日的牢房里,犯人没有哪个有过年的心思。

天牢这样的地方,能活命出去的极少,就算有,也要脱了一层皮,谁还管什么年不年。

纤细的影子映在走廊灰色的墙上,脚步声轻轻,不似狱卒。或卧或坐的犯人好奇地通过重铁牢门往外看,盯着那道穿过走廊的倩影。

有人从草垛床上跳下来,跑到门口伸出手去想要抓,被领路狱卒手中的鞭子一鞭子抽了过去。

“看什么看,都给我老实呆着!”领路狱卒大声吆喝。

“姑娘……”

跟在后面的四个丫鬟低着头,双肩缩着,有些害怕。

李青曼拉了拉宽大的兜帽,尽可能地低着头遮面,脚步也越发快了些。

“李姑娘,到了。前面那间牢房就是了。不能太久,我也不好回避,要不然不好交代,您可多担待。”领路狱卒弯着腰,语气卑微,哪里还有半分刚刚吆喝犯人时的架势。

“有劳。”

身后的丫鬟赶忙从袖中又掏出一锭银子递给狱卒,说:“新岁还要当差,这位大哥不容易,拿去买酒和大家一起吃。”

“多谢李姑娘,多谢李姑娘!”狱卒眉开眼笑,拿了银子退到稍远些的地方。这个距离,牢房中发生的事情几乎不会逃了他的眼,而若声音小些他却是听不见的。

周自仪也不知道怎么说服了狱卒,给他带进来一支笔。李青曼来的时候,他正用毛笔蘸了水,在狱中的墙壁洋洋洒洒地写诗作文。

李青曼指尖儿捏着兜帽的沿儿,望向周自仪挺拔的背影。

听见身后开门的声音,周自仪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出现在门口的人影。李青曼飞快松了手,让宽大的兜帽垂下来遮了脸。牢中昏暗,她遮得严实,周自仪只看得出来来者是个女子,却看不清她的容貌。至于跟在后面的丫鬟,也面生得很。

李青曼稳了稳心神,迈过刚被狱卒打开的牢门,走向门口不远处的一张脏兮兮的破旧小方桌,然后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件一件摆出来。

桌子那样小,她带来的饭菜那么多样,摆了一层,插空交叠摆上第二层。

“阿音?”周自仪询问。

李青曼摆放碗碟的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将丫鬟递过来的最后两道菜也默默摆好。

周自仪逐渐走近,看清她摆放碗碟的手,认出这人不是霍澜音。

李青曼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将蹭到食指上的一点汤汁擦去,然后朝着周自仪福了福,默默转身往外走。

“李姑娘?”

李青曼的脚步停下来,没有转过身,背对着周自仪,温声开口:“霍姑娘如今病着,所以托我送些吃的过来。”

周自仪略一思索,就知道李青曼这话漏洞太大,根本不可能。他也不揭穿,朝着李青曼的背影作了一揖,道:“多谢李姑娘。”

李青曼咬咬唇,微微蹙着眉,短暂的挣扎之后,才开口:“周大人莫要忧虑,不会有事的。”

周自仪早就想明白了,所谓的陷害不过是有人希望他不再牵扯在三二七案中,他自来了天牢,倒也从未担心过自己,却是时常担忧外面的形势。

“李姑娘可方便对在下说些外面的事?”周自仪问。

李青曼来之前早就想好了,如今周自仪身在牢狱中,外面的很多事情不必告诉他,免得他担忧。可真的见了他,当他这样问她,她倒是不想隐瞒。

“如今二王爷和父亲一起辅佐二皇子代理朝政。”

“什么!”周自仪惊了,下意识地上前两步拉住李青曼的手腕,想要将她拉转过身。

接触的那一刹那,李青曼身子僵了一下,迅速收回自己的手,仓皇向后退了一步。

周自仪几乎是在同一刻向后退了一步,诚然道:“是在下唐突了。”

李青曼将被周自仪拉过的手背到了身后,缓缓摇头,说道:“因为……”

李青曼忽然又犹豫了。

周自仪微微侧首,垂目沉思,继而惊问:“阿音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李青曼脱口而出,然后才惊觉自己失言。

“果然。”周自仪轻舒一口气,“我自进来,再无她的消息。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不是那样被动的人,必然会想方设法带我出去,即使不能也定然会来相见。果然……敢问李姑娘,家妹出了什么事?”

李青曼瞧着周自仪神情泰然,似乎早就有所料。便将自己知道的关于霍澜音最近的事情都讲给周自仪,包括她知道的如今朝堂上的事情。

听了她的话,周自仪眉头紧锁,久久不言。

狱卒走过来,十分歉意地催促:“李姑娘,时候差不多了……小的也是为难……”

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李青曼飞快地看了周自仪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她垂着眼睛,低声说:“周大人慢用。我这便走了。”

周自仪沉默,再次躬身深深作了一揖。

李青曼刚刚迈过门口,又转过头。她掀开兜帽一点,望向周自仪,问:“周大人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家人吗?”

周自仪这才看见李青曼的脸。天青色的斗篷,在灰暗的牢房中很不显眼,光线昏暗,阴冷寒气,衬得她的眼睛浸着无尽的柔情之水。

可她似乎瘦了些。

“冬日天寒,李姑娘当多食些荤肉。”周自仪道。

李青曼怔怔。

“倒也没有什么话需要烦劳李姑娘相带。”

她来见他已是不妥,哪能再烦劳她带话,凭白惹旁人闲话。

李青曼胡乱点头,放下兜帽,转过身匆匆往外走。狭长的走廊两侧墙壁悬着微弱的灯光,将她纤细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周自仪在小方桌旁边坐下,拿起筷子。破旧的小方桌上摆着世上最好的珍馐,不仅是菜肴花了心思,就连盛着菜肴的碗碟也精致无比。周自仪夹起一块海棠酥饼,酥饼上有着“福、寿、顺”等等过年时的吉祥话。

笔触温柔,线条隽永。

周自仪尝了一口,好似可以想象到一双妙手洗去丹蔻华脂入厨雕字的画面。周自仪的目光缓慢地游走过每一碟菜肴。

她做这些应当用了很久吧?

周自仪这顿一个人在牢狱中的年夜饭,没有酒,只有茶。他抿了一口茶。天气严寒,茶水早就凉了。

周自仪将茶盏放下,指腹探入茶盏中沾了一点茶,然后慢条斯理地在桌面写了个“曼”字。

最后一笔拖到最后,他收了手。茶渍逐渐浸透桌面,他十分有耐心地看着桌面上的那个“曼”字逐渐消失,直到看不见。然后拿起筷子,吃饭。

李青曼离开天牢,匆匆上了李家的马车,吩咐车夫回家。

“姑娘,咱们今日真的不去参加宫宴了?”

“年年都去,也没什么意思。”李青曼抱着丫鬟递过来的暖手炉,她弯下腰,将脸也贴在暖手炉上,驱驱寒。

她穿着这么多,手里还抱着暖手炉已经觉得这样冷。也不知道他在牢中是不是更难以抵抗严寒。

马车辘辘声中,李青曼回忆里刚刚见到周自仪的一幕幕。尤其是刚见到他时,他背对着她,握笔提诗的挺拔背影。

其实相见的时间那么短,哪有那么多的回忆可供一遍遍琢磨。

几个小丫鬟互相使眼色,其中一个笑着开口:“姑娘,奴婢瞧着周大人在牢中的生活条件也太差了些。要不要劝劝老爷帮忙从中周旋,将周大人放出来呀?”

另外一个小丫鬟也笑着接话:“也免得咱们姑娘心疼呀!”

李青曼轻叹了一声,缓缓摇头:“他不会愿意这样的。因为他是周自仪。”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不懂李青曼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倒也没敢再多问了。

而此时的宫宴,因为帝后未到,宴席迟迟不能开。

皇后从皇帝那儿出来,肃着容,拖着繁复宫装,独自去宫宴。这还是她自打入宫,第一次不是和陛下一起赶赴宫宴。

“娘娘,二王爷有重要军事求见。”太监进来禀告。

皇后问了宫女现在的生辰,召二王爷在偏殿相见。

皇后坐在上首,慢悠悠地开口:“王爷有何军事相禀?本宫怎不知王爷竟连军中事也知晓。”

二王爷看了一眼殿内的宫人,道:“娘娘,此事事关重大。”

皇后轻轻挥手,红风带着殿内的宫人退下去。

翠风立在皇后不远处,没有走。

皇后一手托腮,道:“王爷最好长话短说,不要误了宫宴。”

二王爷哈哈笑了两声,朝皇后走过去。离得近了,她的美貌便看得更清楚了些。世间男子无不爱美人,只是有的美人高高在上不可觊觎,连多看一眼都是罪。

二王爷曾经也不敢,可如今就不一样了。皇帝活不久了,皇后甚至委身过老三。那么他为什么就不行?

他立在皇后面前,俯下身来,低声道:“本王兴许可以替娘娘解忧。”

“本宫何忧?”皇后神色淡淡。

“当然是能让娘娘垂帘听政的权利……”二王爷说着,伸手抚过皇后的鬓边。

“放肆!”皇后忽得变了脸色,凤目生怒。

二王爷手一抖,讪讪收了回来,继而后退了一步。他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有些丢脸,遂冷哼一声,道:“娘娘,老三可以帮你的事情,本王一样可以。”

“王爷若没什么重要的军情,便退下罢。”。

二王爷阴切切地笑了起来,他望着皇后向后退,最终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停下来,他用一种轻蔑的目光望着皇后,讥笑开口:“娘娘又何必装得如此冰清玉洁。不知为了权势委身三弟时可曾也这般装腔作势?”

皇后好笑地瞧着二王爷,凤目眸光流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神态居高临下地说:“男人啊,总是免不得自以为是和自视甚高的臭毛病。”

“哦?难道本王说错了?呵。”

皇后忽然来了几分兴致,她换了一只手托腮,神情悠闲,略思索了片刻,慢悠悠地开口:“老三这个人虽然笨了点,现在也发福了些。可年轻的时候倒是有几分姿色。”

二王爷脸上的笑慢慢不见了,他冷笑,道:“娘娘该不会是要说你同老三苟且是因为他长得好吧?”

“不止啊。”皇后神情惋惜,“他年轻的时候不仅人长得俊俏,也有几分才华。可惜啊,到底是慢慢腐烂,成了臭男人一个。”

皇后眼中的惋惜逐渐变成了嫌恶。

二王爷并不太相信皇后说的话,他摇头,笑道:“娘娘在说笑吧?你和老三偷情不是为了让他帮你,而是因为情投意合?”

“错。”皇后及时纠正他,“情投意合这词用的实在过分,能不能不要把男男女女的那点事儿动不动就说成什么情投意合。”

皇后脸上的嫌恶更浓。

二王爷觉得不可思议,摇头:“你和老三好了那么多年,就那么狠心杀了他?”

“错。”皇后再次纠正他,“只是好了几回罢了,后来都是他死缠烂打,惹得本宫厌烦不已。”

一阵沉默之后,二王爷说道:“皇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不是疯了?这事若捅了出去,哈!”

“王爷若没旁的事情,本宫要去宫宴了。”皇后起身,昂首往外走。

“皇后!你可考虑清楚,当真不需要本王的帮忙?”二王爷的语气中浓浓的要挟意味。

皇后经过二王爷身边停下来,道:“王爷既是觊觎权利,又觊觎本宫,真的是什么都想要啊。”

“我们可以将这说成是合作。结果会是你我都满意!”

“本宫不满意。”皇后漫不经心地抬手挑起二王爷的下巴,大大方方地打量着他的这张脸,失望地摇头,“本宫要的东西你给不了。这张脸,本宫也没胃口。不要再舔着脸缠着本宫,否则老三的结局就是你的下场!”

皇后甩开手,宽袖拂过二王爷的脸。

二王爷摸了摸被她的宽袖拂过的脸颊,古怪地笑了。

她皇后门出去,惊讶看见卫瞭盈着泪水的眼睛呈着愤怒。

“母后……二皇叔说的那些话我本来是不信的。可是……可是……你怎么可以……”卫瞭痛苦地摇头,泪水从眼角滑过。

皇后轻叹了一声,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

“母后!”卫瞭双手紧紧握住皇后的手,睁大了一双泪眼饱含希望地望着她,“母后……您告诉皇儿不是这样的! 您说谎、说笑,或者有旁的身不由己的原因,才不是……才不是那样的……”

卫瞭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哽咽啜涕。

“不是哪样的?”皇后温柔笑着。

她坦然的态度似乎承认了一切。

卫瞭甩开皇后的手,奋力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转身就跑。他接受不了,他接受不了自己从小敬爱的母后竟然、竟然……

皇后望着卫瞭跑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翠风低声问:“娘娘,需不需要将二殿下追回来?”

“不必了,不必管他。宫宴已经迟了,不能再耽搁了。”皇后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她回过头,遥遥望着立在偏殿里的二王爷,慢慢勾起唇角,露出一个颇为耐人寻味的笑容。

二王爷还没有弄明白皇后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她已经转身登上凤銮,赶赴宫宴。

二王爷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他想要皇后是真的,这种想要并非出自一个男子对一个女人的喜爱,更多的是一种征服欲。他今日与皇后说的合作并非实话。相识这么多年,他对皇后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个女人的野心太大,而且过分高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卫瞻的骄傲也是从皇后身上继承而来。她不会服软,更不会因为合作而委身。

——这些,二王爷都知道。

不管皇后是为了坐拥大权垂帘听政还是扶植纪家,这都不是二王爷所愿。哪个男人不爱权利?如今正是他离皇位最近的时候。他今日过来,一为试探,而更重要的却是隔断皇后和二皇子之间的桥梁,让他们母子离心,彻底将二皇子拉为己用。

二王爷对卫瞭刚刚的反应很满意,他心情很好,笑着往宫宴去。

宫宴久久未开,各桌上摆着的各种瓜果零食被消耗的了许多,百官和家眷闲谈着消磨时间,时不时望向殿门口。

百官已许久不曾见过皇帝,心中猜测今日陛下兴许不会到场。

霍澜音将带来的几样小玩意儿都玩够了,无聊地晃着腿儿,好奇地望向宴席旁桌的人,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干净的眼睛里满满了好奇。

宴席之上本来就有很多人在悄悄地打量着她,偏偏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刚好撞上别人瞧她的目光,她就大大方方地冲对方笑,倒是惹得对方有些尴尬不好意思了。

霍澜音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了,这对于醒着的她来说,十分难得。不远处有个小妹妹,脖子上挂着的金项圈在灯光的映照下特别好看,她看着看着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从椅子上跳下去,好奇地走过去。

那一桌本来言谈甚欢,见她走过来,不由都停下话头,惊讶地望着她,甚至有一丝不知所措。

其他桌的人也看了过来。

霍澜音站在桌子旁,眨巴眨巴眼,眼巴巴瞅着那个小姑娘脖子上的金项圈。

那个小姑娘叫晨儿,不过十二岁。这还是她第一次跟着父母进宫,就遇到这样的情况,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晨儿。”晨儿的母亲对女儿使眼色。

晨儿将手搭在金项圈上,眼睛有点红红的——她不舍得。

晨儿的长姐轻咳了一声,再次对妹妹使眼色。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晨儿觉得有点委屈,她好喜欢这个金项圈,这个金项圈是她自己挑选的,花了好些钱呢……

可是她也明白母亲和姐姐的意思,此情此景,她只能割爱了。

“你想要这个吗?”晨儿小声地问。

霍澜音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晨儿将项圈解下来,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套在小臂上,好玩地晃动手腕,金项圈一圈一圈晃着。她跑到卫瞻面前,晃着自己的手臂给他看。

“好看的!”

“嗯,好看。”

卫瞻随意招了下手。

素星立刻吩咐下去。很快,宫人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盒子给晨儿:“殿下有赏。”

晨儿接下来,差点没抱动。她将盒子打开,一瞬间的金光,让她的眼睛很不适应。

满眼的金首饰……

那么多……

晨儿忽然红了脸,对于自己刚刚的小气不舍得十分不好意思。

“晨儿,还不快谢恩。”她的母亲在她耳边急急小声提点。

晨儿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起身行礼谢恩。

这处发生的事儿,别人自然也瞧见了。都有些羡慕晨儿,恨不得霍澜音挑中的是自己的首饰。

霍澜音玩了一会儿,就把金项圈随手放在桌子上。身子轻轻晃悠着,好奇地继续去看旁人。很快,她又被一个姑娘发间的步摇吸引了。

卫瞻瞥了她一眼,说:“想要什么就去拿。”

“让让真好!”霍澜音开心地搂住卫瞻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吧唧了一口。

众人纷纷避开目光。

霍佑安坐在霍平疆的身侧,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无语地翻了几次白眼。

霍澜音开心地穿过一张张桌子,凑近这个人瞧瞧,又拉拉另一个人的帽子。莺时紧紧跟在她身后,满心焦灼。

素星跟得稍远一些,若是霍澜音拿了谁的东西,她便在小册子记下一笔——宴后,都是会有赏赐送下来的。

她身带异香,在宴桌间徘徊,像一只异美的蝶,在整个大殿洒下一道奇香。

卫瞻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含笑望着霍澜音,纵容着她。

吴吉玉盯着像个小孩子一样的霍澜音,抿着唇握紧手中的帕子。她悄悄起身离席。

一直盯着她的纪雅云想了想,带着个丫鬟悄悄跟上去。

皇后终于姗姗来迟。

在宫人尖细的通报声中,整个大殿内的人都赶忙起身,跪地行礼。

所有人一下子矮了下去,霍澜音懵懂疑惑。她转过头去,望向出现在殿门口的皇后,好奇地眨眨眼。

一瞬间,霍澜音觉得刚刚瞧着稀奇的那些亮晶晶的首饰都没有皇后发间的首饰耀目,这大殿内的人也没有谁比皇后更耀目。

霍澜音歪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皇后瞧。

跪在一旁的莺时赶忙拉了拉霍澜音的袖子,小声提醒:“姑娘,要行礼的!”

霍澜音连看都没看莺时一眼,当莺时再一次使劲儿拽她袖子的时候,霍澜音拧着眉,“烦哦”一声,甩开莺时的手,小跑到皇后面前。

侍卫想要阻拦,皇后抬手阻了他们的动作。

霍澜音弯着眼睛开心地跑到皇后面前,她伸出手想要去摸皇后的凤冠。

旁人瞧着这一幕,无比噤声。

“不不,这个暂时还不能给你。”皇后拉住霍澜音的手,顺手将手腕上的镯子取下来给她玩。

霍澜音刚刚从别人那里也得了一个镯子。她摸了摸皇后给她的这个镯子,翘着唇角笑了:“这个好!”

“这个不是捏着玩的,是要戴在手上的。”皇后很有耐心地亲自将镯子戴在霍澜音的手腕上,满意地点点头,“腕细且白,戴着很好看。”

霍澜音不是很能准确理解皇后的意思,可是她知道皇后是在夸她。她开心地冲着皇后笑,去拉皇后的手。

皇后没有推开她,反倒是牵着她往前走。

经过卫瞻身边,皇后松了手,道:“去吧。”

霍澜音懵懂地眨眨眼,顺着皇后的视线看去,看见了卫瞻,她恍然大悟,立刻朝卫瞻跑过去,差一两步将要跑到卫瞻面前时,她伸开双臂一下子扑进卫瞻的怀里,在卫瞻的怀里仰起脸来对他笑。

——你不要不高兴呀,我还是最喜欢你啦。

卫瞻将她晃动的步摇摆正,偏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椅子,霍澜音立刻松了手,乖乖地坐在一旁,坐得腰背挺直,乖得不像话。

皇后拖着长长的正红裙摆走上台阶,入座。她抬手,开口:“众爱卿平身。”

“陛下龙体微恙,如今新岁天寒,不宜赴宴,特令本宫代为贺岁。国宴亦是家宴,皆为家人。众爱卿不必拘谨,饮酒作乐,当成在自己家中即可。”

朝臣和家眷再一次谢恩。

皇后视线扫过群臣,最后落在卫瞻的身上。母子四目相对,皇后轻轻扯起一侧唇角,勾勒着极浅的笑意。她话锋一转:“不过,在开宴之前。本宫有一事宣布。”

众人已经入座,闻言,皆望向皇后。

“太子殿下前些日子来栖凤宫与本宫说他有意立周家霍氏女为妃。这几日本宫思来想去,霍姑娘心性纯良,其善感人。皇儿重情,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特允。”

本来就十分安静的大殿,瞬间陷入了一阵死寂当中。

皇后稍微停顿了一息,又道:“澜音这孩子身带异香,本宫每每闻了都觉得心旷神怡,仿若置身鸟语花香春意盎然时。遂,不必礼部着良时,本宫做主将婚期定在花朝节。”

花朝节二月初二,竟然只一个月了。

满殿的人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霍澜音与太子之事人尽皆知,谁都知道霍澜音为救太子而坏了脑子,人人也都知道太子宠她宠得快要上了天。

可是真的要封个傻子为太子妃?

这不是搞笑吧?

纵使太子再宠着她,给她宠爱不是足够了?何必将太子妃这样重的地位也给她?这也太荒唐了吧!

“儿臣谢母后。”卫瞻起身,在朝臣开口劝谏前,牵着霍澜音的手走出来,行礼谢恩。

霍澜音懵懵懂懂,学着卫瞻的样子跟着行礼,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样子。

“我儿无须多礼。”

坐在不远处的二王爷笑着开口:“娘娘当真是宠着太子殿下。”

“那是自然。本宫自然是十分宠着皇儿。”

卫瞻抬眼,遥遥望着坐在高处的皇后,眸色略深。就算她有旁的目的,可是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就足够了。卫瞻收回视线,牵着霍澜音回到座位。

“娘娘三思啊!”终于有老臣站了出来。

有一个臣子站出来当头阵,自然会有旁的臣子陆续起身劝谏。一个个臣子陆续起身,不久之后,跪了一地。

卫瞻神情默然。

霍澜音不明白为什么刚刚大家都还在欢声笑语,现在又都跪了一地。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她敏感地感觉到气氛不太对,也不敢再乱动,乖乖靠在卫瞻身边。

当然了,那些不想卫瞻掌权的臣子也站了出来,持支持的态度。再言,皇后既然大众提了出来,又怎么可能没有事先安排。

“此乃皇家家事,我等不敢多言。”

“娘娘金口玉言,岂有收回成命之道!”

“太子殿下与周家霍氏女情比金坚,实在人神钦羡的神仙眷侣。臣,祝殿下和太子妃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霍佑安急了,侧首望向霍平疆,小声说:“父亲,您出声劝劝啊!”

霍平疆连头都没抬,随口道:“吃你的饭。”

“这……”霍佑安回头望向霍澜音,顿时觉得头大没办法,只得重重叹了口气。

皇后抬手,雍容美艳的容貌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完全忽略了那些劝谏的朝臣,缓声道:“此事无需再议。今日黄喜临门,众爱卿尽情方好。”

皇后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尖叫。

霍澜音好奇地站起来,卫瞻拉住她的手腕,没让她动。

皇后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神情中带着几分不悦。她不必吩咐,立刻有宫人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久后,吴吉玉和纪雅云被带了过来。

纪雅云的裙子湿了一点,吴吉玉却是湿透了,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袍子御寒。她跪在地上,因为冷和委屈,伏地痛哭。

“怎么回事?”

纪雅云提着裙子,朝皇后跑去,在宫人禀告前先一步开口:“皇后姑姑,吴家姐姐不小心掉到湖里去了!”

“宫中大多的湖都结了冰,人工砸开的也不够那一两处,怎就那么不小心。”

伏地恸哭的吴吉玉一怔,被纪雅云气个不轻。她紧接着放声大哭:“我不活了……呜呜呜……”

只这一句,哪里是什么失足落进湖里,分明就是自寻短见。

“吉玉,我的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啊!”吴吉玉的父母赶忙起身,赶到女儿身边。

“女儿不孝,实在是没脸活下去了!”吴吉玉伏在母亲的怀里,哭成了泪人。

吴吉玉身边的丫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禀告:“我家姑娘最近几日终日以泪洗面,是奴没有看好姑娘。”

明明吴吉玉和她的丫鬟什么都没说,可是在座的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毕竟前几日吴吉玉在东宫换衣被卫瞻撞见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这是失了清白,一时想不通了。

刚刚阻挠卫瞻立霍澜音为妃的大臣里面,立刻有人站出来,禀告:“娘娘,吴家姑娘为京中贵女,品性才学皆是上乘。太子殿下不若同时将正妃侧妃一并封立,皆大欢喜!”

“苏大人。”卫瞻冷梆梆地开口,“你若喜欢提媒牵线,不若今日就脱了这身官府,孤赏你一身红袍去民间做媒人罢。”

苏大人一凛,赶忙跪地:“下官失言!”

霍佑安终于忍不住,起身相劝:“殿下,清白名声对女子而言何其重要。如今吴姑娘如此,殿下心善定然于心不忍。”

卫瞻撩起眼皮,遥遥望向霍佑安。

在座众人皆噤声,望向卫瞻。

也幸好说话的人是霍佑安,若是旁人,恐怕下场比苏大人更惨。

卫瞻轻笑了一声,道:“佑安这么想让孤同时立侧妃。啧,也不是不可以。却要换个人。孤觉得姜家姑娘很不错,实乃世间奇女子。佑安,你觉得如何?”

“你!”霍佑安一惊,不敢置信地往前迈出一步。

他盯着卫瞻的眼睛,下一刻,额角忽地沁出冷汗。他知道卫瞻不是在说笑,他已经在严重警告他。

“佑安。”霍平疆放下酒樽。

霍佑安回过神来,回到座位,在父亲身边坐下。

纪雅云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着这些臣子恨不得让卫瞻负责娶了吴吉玉,急得她气红了脸。她跺了跺脚,故意用一种诧异的语调大声说:“皇后姑姑,可是我亲眼看见吴家姐姐是自己跳下去的呀!我又没老眼昏花,不会看错的!”

吴吉玉在母亲的怀里抬起头,望着纪雅云的泪眼里带着恨。

吴吉玉的丫鬟赶忙跪地哭着说:“纪姑娘,您赶来的时候,我们姑娘分明已经被救了上来,又怎么可能看得见我家姑娘是做落水的。”

纪雅云一本正经地说:“你错了。你看见我的时候,你家姑娘已经被人救了上来,不代表我在远处看见你家姑娘的时候她已经被救上来了。这个道理你都不懂?真笨!”

纪雅云扁扁嘴。

其实她撒谎了,她根本没看见吴吉玉是怎么跳下水的。但是她这人脑子简单,认定了就是认定了,她认定了吴吉玉是个坏蛋,所以咬定肯定是她的阴谋!

卫瞻终于不耐烦,开口:“吴姑娘。”

他一开口,这事情似乎到了有结果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包括哭哭啼啼的吴吉玉。

皇后抿了口茶,饶有趣味地打算看戏。

“当日撞见你换衣的人可不只孤一个。”

吴吉玉愣住了,猜不懂卫瞻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止他一个人?还有谁?

“小苏子、小贺子。你们当日看见什么了。”

小苏子和小贺子从后面走上来,跪地禀告。

吴吉玉怔怔望着这两个小太监,一时之间不明白卫瞻什么意思。

小苏子说:“奴不小心撞见吴家姑娘换衣,吴姑娘上身赤裸,手里抱着姜黄色心衣。”

“是吗?”卫瞻漫不经心地问。

小贺子继续说:“吴家姑娘左胸下方有一块红色的方形胎记。”

殿内死寂一片。吴吉玉整个人都在发抖,这样私密的身体位置上的胎记被大众说出来,她倒是真的有了几分寻死的意思!

卫瞻扯起唇角,笑:“呵,吴姑娘,他们两个瞧得比孤仔细。你纵使要寻人负责,他们两个更妥帖些。”

小苏子和小贺子是两个太监啊!

殿内的死寂一直在持续,就连吴吉玉呆呆望着卫瞻,连哭都忘了。

吴吉玉的母亲吓得不轻,赶忙说:“他们两个是太监啊!”

卫瞻恍然道:“哦,小苏子和小贺子是太监。所以吴姑娘找人负责还是要挑人的。这样……”

卫瞻招了招手,瞬间冷了脸色,下令:“来人,将吴吉玉身上衣物尽数除去。今日宫宴男子众多,老的少的,俊的丑的,有钱的有权的……大可供着她随意挑选负责!孤倒是要看看,她会选谁。”

吴吉玉尖叫了一声,抱紧胸口的衣服,作势要朝一侧的廊柱撞过去。幸好她的母亲及时抱住了她。

吴吉玉的父亲颤抖着跪地,颤声求情:“小女糊涂毁了今日宫宴,还请殿下降罪!”

这一幕,让纪雅云看得目瞪口呆,她向卫瞻投去崇拜的目光。这也太牛掰了吧?可惜,她嫁不成太子哥哥了,呜呜呜……

卫瞻面无表情,毫不理会吵闹的要死要活。他翘着腿,慢悠悠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霍澜音眨眨眼,视线下移看向卫瞻的扳指。然后用手指头在卫瞻轻转的扳指戳了戳。卫瞻这才笑了,他拉过来她的手,俯下身在她的指尖吻了吻。

他心已决,无人可劝,神鬼难阻。

第163章

宫宴未歇,霍平疆先一步离席。他并未离宫,而是去见了皇帝。他跟着领路的小太监往寝殿走去,还没见到皇帝的人影,先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皇帝没歇在床上,他披着一件厚重的棉衣,坐在长案前,锁眉凝视着摊开在长案上的地图。

霍平疆还未行礼,他先招手:“你看这里。”

霍平疆走上前去,顺着皇帝的手,看向地图上北衍和西蛮相交的一片荒芜大漠。霍平疆点头,道:“是。不管是北衍还是西蛮,在这个地方的军队力量都很薄弱。”

皇帝叹了口气,怅然道:“平疆,孤不甘心呐!”

“杀过去便是。”

皇帝摇头,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纵使殿内炭火充足,他还是觉得冷,要时不时喝几口热茶,才能祛除体内的寒。

“不行了,孤这身子骨熬不到那时候了。”他苦笑,“孤也未曾想到没有战死在疆场,反倒颓死在这深宫。可惜啊可惜……”

可惜啊,他想要的大业终究不能亲眼所见。

霍平疆在宫人搬过来的椅子坐下,他习惯性地捻着腕上的麻绳,道:“寒冬过去即是暖春。陛下如今当保重龙体。待得春暖花开时,再与末将一并杀去西蛮。”

皇帝笑着摇头,道:“你还是那样子,孤却风烛残年,再拿不动当年的重戟。”

霍平疆重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皇帝,昔日战场上的兄弟。那个执重戟领万军的旷世奇才,如今两鬓斑白瘦骨嶙峋旧伤堆积。这世间最唏嘘之事,莫过于英雄迟暮。

一时之间,霍平疆也不知道如何再劝,只好沉默下来。

明明是寂静深宫,相对无言的两个人却好像回到了当年金戈铁马的战场。

长久之后,皇帝长长舒了口气,沉声道:“平疆。你这名字是孤给的。不会有人比你更懂孤的遗愿。”

遗愿?

霍平疆“嚯”的一声起身:“陛下!”

皇帝抬手阻止了霍平疆的话,继续道:“这些年,北衍逐渐从战乱中走出来,休养生息。人人称赞孤光复北衍,却无人知道孤要的远远不止这些!他西蛮让我们北衍尝遍了灭国为奴家破人亡的滋味,如今不过是将原本属于我们北衍的疆土抢回来。这是理所应当的。然而不够,这不是补偿!不让西蛮尝过灭国为奴俯首称臣的滋味,孤意难平!”

他沧桑的眼中生出一团火,一如多年前执戟斩宵小。

“平疆啊……孤如今才明白古人为何求长生。壮志未酬,抱憾化土,死有不甘!”

霍平疆握拳:“陛下再给末将几年时间!”

皇帝摇头,他挺直的脊背软下去,略显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他脸上严肃的表情也缓了些,温声道:“今日召你过来,是有要事相托。”

“末将待令。”

皇帝眯起眼睛,望着长案上的烛火,沧桑老态的眼中浸着看透一切的城府。他说:“不要浪费时间在京中权势相斗势力相争的小事上,若被权势所诱终丧雄志。这龙椅由谁来坐,既重要亦不重要。若他日孤走后,坐在龙椅上的天子阻碍北衍的前行……”皇帝盯着霍平疆,目光灼灼,“取而代之。”

殿内的宫人垂着头,努力克制着激动。

灯芯忽然炸裂了一声,清脆的、细微的。

霍平疆行军礼,并不推辞,语气郑重:“末将领命!”

霍平疆退下去之后,宫人脚步匆匆迈进殿内,向皇帝禀告宫宴上发生的每一件事。临了,又禀:“……二王爷今日曾单独见过皇后娘娘。”

皇帝听着宫人的禀告,不耐烦地皱眉:“就没有什么旁的重要?竟是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宫人噤声。

皇帝觉得疲了,撑着起身,一旁的小宫女赶忙过来扶着他,一步步往内殿去。他今日下床的时间不少,是该歇着了。每走一步,皇帝都能感觉到当年的旧伤在撕咬着他。

这世上终究没有长生不老药,他知道自己这条命,马上就要到了尽头。至于那些未完成的志向终究只能静待后人。

宫宴虽要很晚才结束,可是卫瞻等到大婚之事敲定下来后,瞧着霍澜音几次揉眼睛有些困,便带着她先回去了。

刚回东宫,看见山河守在门口候着,霍澜音一下子弯着眼睛笑起来,特别开心地跑过去找山河。

跟在后面的莺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当初山河、流春几个来霍澜音身边伺候的时候,莺时觉得她们哪儿哪儿都好,自己哪儿哪儿都上不得台面,着实自卑了一阵。那时她就想着一定要跟着这几个宫里来的宫女好好学,不能给姑娘丢脸,不能因为蠢笨被赶离主子身边。她甚至觉得只要自己安分听话,霍澜音就不会甩开她。

可是自从霍澜音病了,莺时明显感觉得到霍澜音更喜欢亲近山河、流春几个人。

霍澜音回了屋,几个宫女立刻拿来她平时喜欢的小玩意儿。本来就在外面闷了半天的她,立刻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莺时听着霍澜音的笑声,失落地悄悄走了出去。反正现在霍澜音身边并不缺人伺候,甚至很多时候,她想去伺候霍澜音都排不上号。更何况霍澜音现在不喜欢她……

莺时沮丧地低着头,寻了一条稍微偏僻的小径,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耳畔时不时响起烟花的声音,亦或是小宫女和小太监路过时的欢笑声。今日是个团圆的欢笑日。

可是她早就没有家人了,也没有什么可团圆的。

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看见前方湖边的阴影里蹲了一道身影。上了冻,宫中各处湖泊大多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除了几处人工凿开的湖面,这些结了冰的湖人迹罕至,极少有人过来。

莺时歪着头,好奇地往前走,打量着蹲在角落里的瘦小身影,问:“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吓了一跳,一下子站起来,或者说一下子弹了起来。

“我不是故意吓你的……”莺时向后退了一步,连连摆手,“不好意思,我是吵到你了吗?”

见那人一声不吭又转过身蹲了下去,望着结了冰的湖面发呆。莺时想了想,在他身边蹲下来,善意地询问:“小太监,你是在想家人吗?”

“小太……”卫瞭颇为无语地瞥了一眼这个蠢笨的宫女。他趾高气扬地问:“你哪个宫的?”

“我在东宫做事。”

“东宫?”卫瞭嗤笑了一声,“你这么蠢也能留在东宫当差?莫不是撒谎吧,我怎瞧你眼生得很。”

莺时皱眉,急道:“我可没说谎!我就是在东宫做事的。唔……不过来了没多久就是了。”

“哦,新来的啊。”卫瞭说。

莺时托腮,询问:“你呢?你是在哪儿当差的?”

卫瞭随口搪塞:“看管这湖的!”

“咦?”莺时很惊讶,“宫里的每一处湖都有专人看管的?我竟然不知道……”

“你个新来的怎么知道!”

“哦……”莺时低着头,“我的确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卫瞭乜着这个傻傻的小宫女,冷不丁地被莺时抓住了手腕。

“你干嘛?”

莺时笑着说:“小太监,除夕守岁家家团圆。我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不如我们作伴,你多给我讲讲宫里的规矩呀!”

卫瞭挑眉:“你想知道吗?”

莺时想了想,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想知道什么,又好像想知道好多好多事情……我想成为了不起的大嬷嬷,什么都知道!不会出错,能帮主子!”

卫瞭无语地再次嗤笑了一声,他起身,不耐烦地说:“就这点志向?你自己琢磨吧。”

“哎,小太监。你等等!”

莺时追上卫瞭,拦在他面前。

卫瞭耐心用尽,开始摆臭脸。要不是因为他只身乱走不想暴露身份,真想治她一个不敬的罪。

莺时低着头,从斜跨的腰包里取出一袋酥饼。她拉起卫瞭的手腕,将酥饼塞进他手里,在他拒绝前,弯着眼睛甜甜地笑:“你待在这里很久没有吃东西吧?这是过年的酥饼,吃了它新的一年才会安康顺遂顺顺利利哦!”

卫瞭想要骂人的话咽了回去。他掂了掂手里的酥饼,有些沉甸甸的。他斜着眼镜瞥了莺时一眼,改了主意,不走了。他转身折回去,在湖边坐下来,打开酥饼来吃。一边吃一边问:“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这宫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好呀!”莺时小跑着跟过来,在他面前盘腿坐下,碎碎问了好些问题。

纵使卫瞭做了些心里准备,也没想到她尽是问些白痴问题,黑着脸一一解答。

半个多时辰之后,卫瞭起身,说:“我得回去了。”

“对了,我叫莺时。在未来太子妃身边做事的莺时。你呢?”

卫瞭顿时了然——怪不得东宫里有这么笨的宫女。

“敏。”卫瞭丢下这么一个字,转身就走。

“闵?小闵子?”莺时小声念叨了一遍。她抬起头才发现“小闵子”已经走远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结冰的湖面,嘟囔:“不是要尽职照看这湖吗……玩忽职守小心被主子训话……”

先前的一个月,为了过年,宫中各种忙碌。原以为过了年能稍微歇一歇,如今却要为了卫瞻和霍澜音的大婚而忙得脚不沾地。

皇后有旨,一切遵照宗制,不能有丝毫的疏忽。

所有窃窃私语暗中谈论这婚事的荒唐者,皆被皇后重罚。

皇后果真按照卫瞻的要求,准备给霍澜音隆重的婚典,祖上旁的太子妃有的,霍澜音全都会有。

第164章

姜聆卧在床头一角,懒懒握着一卷书来读。她身上穿着宽松的雪白寝衣,长发也是不绾不扎,服帖地垂披在她后背。窗外落雪,屋内温暖。她大多时光都是卧在床榻上读书度过。

丫鬟青笺轻手轻脚进来,为屋内的炭火又添上些。她走过来检查姜聆床头小几上的热水已经凉了,知道姜聆这是读书过于专注又忘记了喝。她又为姜聆替换了一壶,不管她什么时候想喝,随时都能有热水暖身。

姜聆翻过最后一页,眼睛从书册间抬起来。

“姑娘,歇歇眼。”青笺赶忙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姜聆。

姜聆接过水杯喝了水,热水入喉,整个身子由里到外暖起来。她换了个姿势,靠在床头,问:“早上我听你和云烛小声说什么呢?偷偷摸摸的。”

“哪儿呀,那不是怕吵了姑娘读书吗?”青笺担心姜聆一直读书伤眼,赶忙在床边坐下,与她说说话,“说的是霍小将军的事儿。”

她瞧着姜聆神色淡淡,没有太多好奇,也没有多少抵触。

青笺便继续说下去:“姑娘您还不知道吧?霍小将军被彻底革了职。”

姜聆这才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来,问:“因为上个月宫宴上的事情?还是又犯了旁的错处?”

“听说霍小将军酒后失言,乱论太子殿下的言行,甚至跑到东宫吓到了那位未来的太子妃。太子殿下一怒之下赏了板子。第二日他便辞了官。虽说明面是他自己辞官,可都说其实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不对。”姜聆缓缓摇头。

“什么不对呀?”

姜聆轻轻蹙眉,霍家父子酒量皆惊人。若说他直接和卫瞻起了冲突还有几分可信,酒后失言?不,这不可能。

姜聆不答反问:“霍将军还留在京中?”

“是呀。今年被特许留京过年,现在还没走呢,恐怕是要参加了太子殿下的大婚才启程。”

姜聆将卷起的书册轻轻敲着膝头。半晌,她忽然笑了。

她原本还有几分担心霍佑安的莽撞,如今却恍然大悟,不必再为他担忧。

青笺瞧着姜聆的神色,笑着说:“霍小将军对姑娘一片真心,姑娘也记挂着他。你们本就是青梅竹马自幼订婚的。为何不……”

“青笺。”姜聆看着青笺的眼睛,缓缓摇头。

青笺顿时不敢说了。

云烛从外面进来,端来姜聆的药。

又要喝药了。

姜聆将汤药一饮而尽,苦得皱紧了眉头,整个人像是淹在苦胆汁里。

云烛赶忙剥开酥纸,将雪白的桂糖递给姜聆。桂糖不算甜,入口很软。她吃完了一块,甜味儿才会在唇齿间蔓延开。

霍佑安说过刚吃了苦药就吃那么甜的糖不好,所以他给她做了桂糖。

从三年前,姜聆身边便没有再缺了桂糖。酿制桂糖的每一片桂花都是霍佑安亲手摘、洗、晾、磨,为她而做。

霍澜音盘腿坐在地上,和硕婉小公主一起玩翻绳。她几次直接坐在地上,卫瞻怕她着凉,就将整个东宫铺上了一层兔绒毯。如此,霍澜音便总是喜欢坐在地上玩。

“皇嫂,你让让我呀!我小你大,你得让让我!”硕婉公主耍赖皮地蹬了蹬腿。

霍澜音好奇地瞧着她的动作,也跟着蹬了蹬腿。

硕婉公主咯咯笑了出来。她笑了,霍澜音也跟着笑了。

卫瞻进来的时候刚巧听见一室的欢笑。他阴沉的脸上这才缓缓生出几丝温度。他弯腰,直接将硕婉公主拎起来,塞进她的奶娘怀里,说:“天黑了,回去睡觉。”

“好哦!”硕婉乖乖地应了一声。却在卫瞻转过身的时候,冲着卫瞻的背影,亮了亮小拳头,吐了吐小舌头。她发现霍澜音歪着头瞧着她,顿时吓了一跳,立刻将食指放在唇前,使劲儿摇头。

霍澜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继而重重点头,答应保密。

赶走了硕婉公主,卫瞻和霍澜音一起吃了饭。然后卫瞻如往常那样带霍澜音去偏殿泡药浴。这一个月,一日也不曾停过药浴,虽然并没有在霍澜音身上看见什么作用。

好在卫瞻体内的药蛊已经被除去,陪着霍澜音泡药浴也没有那么难捱。

许是最近实在累得很,没过多久,卫瞻倚靠着桶壁,在氤氲的水汽里,浓郁的药味儿中疲惫睡去。他即使睡着了,双手也护在霍澜音的腰侧。

霍澜音低着头,捧着桶里的水来玩。她的手心是白的,手心里捧起的药水是褐色的。她好奇地看着褐色的药水从她的指缝一点一点流下去。

室内烛火摇曳。

清脆一声响,积雪压断细枝。霍澜音抬起头,望向窗上映出的斑驳树影。

她转过头望向身后的卫瞻,潋滟眸中如水温柔。半晌,她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卫瞻的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