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明光殿中宫人本就不多,又少了一个圆春,愈是人员稀少。好在只用伺候公主一人,倒并不缺少人手。皇上几次问过公主,可要选些新人来用,公主都说人还够用,便也没选新人。几位女伴读休沐回家,没了往常的热闹,偌大的宫殿不免显得空荡荡的。
公主午后读书,一场冬雨雾然地洒下,寒露垂滴在蜷黄枯心的花叶上,落下痒人的簌簌声。在这一片枯黄、冷峭的视野里,天地间一切似乎都被洗净。
方夏坐在矮塌上为公主裁剪好的衣袍上缝绣花样,她的绣活出神入化,缝在衣服上的绣样精致非常,又不会喧宾夺主。
片冬跑进屋时带过的风吹动铃铛作响,听到脆响声方夏抬眼,就见片冬扁着嘴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即便如此,她也没忘在门前稍作停留,将自己身上的寒气散去再向屋里来。
公主头上的发饰卸净,被盛在托盘之中。她赤着鬓发,乌黑的长发披散,自有十分的冷俏。
片冬滚进房中,扑到公主的脚下哭哭啼啼。
方夏定睛细看,才发现片冬手里拿了东西,一只半死不活、一动不动的毛茸茸的小鸡。她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你干什么?”
圆春和点秋住一间屋子,她和片冬住一间屋子。片冬年纪小,爱侍弄花草,养小动物。冬日寒凉,毛茸茸的小鸡耐不住寒,在外面铺了干草做了房子也冻死好几只,片冬就将小鸡暂时挪到屋内的角落去养。
片冬捧出小鸡:“公主,我关门时门没关好,跑出来了几只小鸡都要冻没气儿了,您看看还有救吗?”
公主将书放下,片冬把小鸡呈上。她伸出手指在小鸡没几分热气的身上摩挲了下,完全没有对将死生命的畏惧,并很快给出做法:“你用帕子把它包起来放在炭火旁取暖,喂些温糖水给它,看能不能好起来。”
“是。”片冬风风火火地拿出帕子将受冻的小鸡轻柔地包起来,将之放到炭火旁回升体温,又去小厨房冲温糖水了。
方夏将手上的绣活暂且放下,起身活动一番,到摆放着炭火的陬隅处蹲下,看着冻得奄奄一息的小鸡,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推鸡及人,慨叹道:“公主,今年是个冷冬呢。”
在公主这里,大家总能得到回应,哪怕是这样一句感叹的话。
公主重新将头埋入书卷,轻轻应了一声算是回应。
“冷冬里,许多大人都挨不过冬日,莫说孩子们了。尤其是在这个天气里出生的孩子,家中贫寒的好多要被冻死。”方夏将小鸡的位置挪了挪,以使它既不会被烫着,又能最大程度上感受到暖意。
公主向她投来平静的一瞥。
方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为自己打扰公主读书的兴致而抱歉:“抱歉,公主,打扰您看书了。”
公主认真道:“没关系,我很喜欢听。”
一零七在她脑海中大叫:“小小年纪,花言巧语!”
公主带着些微惊讶:“怎么会花言巧语?我很真心啊。”
一零七:“这听起来更花言巧语了!”
方夏微怔,垂下眼睛道:“公主,我家乡那里冬天很冷,但凡冬日出生的女孩子,家中供养艰难,因不想费心,于是大多都被遗弃,冻死在风雪里。”
一零七气得哇哇大叫:“不想生孩子就管好自己别生!生出来是一条命!把孩子丢了是害命!”
“哪怕是在京城,冬日扔孩子的事也屡见不鲜。冬日太冷,婴儿本不好活,还要多分一口口粮,为使家中少一分负担,但凡生出来的是女儿大多要被扔掉。”方夏说这话时态度复杂,一半是愤恨,一半是同情,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
她看向公主道:“我……我出生时就被扔掉过,不过命硬,没有死成。我母亲趁黑将我捡回来,为此挨了一顿毒打,又剩了自己的口粮喂我我才能长大。抱歉公主,说了这些扫兴的话。”
公主向她张开双手。
方夏茫然:“怎么?”
公主一本正经地说道:“拥抱可以使人产生信任感,从而刺激人体分泌血清素。血清素是一种由神经元在大脑中传递的神经传递素,能够帮助人们感受更多愉悦,放松及自信。你可以抱一下我,会开心些。”
方夏前面听得云里雾里,但听懂了她最后一句话,不由露出个和婉的笑容,起身向公主去,而后轻轻地抱了她一下。
“多谢公主,我开心不少。”她发自肺腑道。
公主问:“你想让女婴们在冬日被收留吗?”
方夏道:“当然,可是……”
很麻烦三个字没说出口,公主已经道:“我知道了。”
方夏垂眸看向公主,不解,刚想问公主是什么意思,片冬端着糖水来了,她忙松开抱着公主的手。
松开手后她又不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疑惑,她为什么要松手?明明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外面真冷,这本来是刚烧开的水,走了一圈都不烫了,热乎乎的。”她端着装了糖水的碗到小鸡前,伸手摸了摸小鸡的身体,开始有些热乎劲儿了,不知是自己好些了还是炭火烤的。
可是小鸡还没醒,片冬端着糖水为难起来。有困难,找公主,她蹲着转头就向公主求助:“公主,小鸡睡着了,喂不进水。”
公主从榻上下来,穿好鞋子过来,在片冬身边蹲下观察小鸡。确定它一时半会儿无法苏醒,她去屏风前踮脚取下斗篷披在身上,对片冬道:“稍微等一会儿。”说着很独立地出了大门。
明光殿有专门的工具房,是点秋的工作间,点秋平常都在这里制作各种东西。
公主自外推门而入时点秋正在忙碌,见公主入内,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公主问好,并汇报工作进程:“公主,月事巾已经差不多制作完毕,已至尾声,收尾之后便可投入试用。”她说“月事”二字时不见任何不好意思,很光明磊落的。
公主向她轻轻颔首:“做得很好。”
“您要做什么?我代您做。”点秋很是呵护公主,不愿她沾手任何活计。制作东西这些事情就是她的本分,若要劳驾公主,是她太不合格。
“很简单的东西,你去忙吧。”公主随意说着,去原料堆里翻检。
点秋低头应是,听话地坐下,继续试制月事巾去了。
公主自一堆原材料中捡出一大一小两只竹管,自去拿了斧锯打磨。她年纪尚小,拿着与身材明显不符的斧锯颇给人以触目惊心之感。与外形相反的是她对工具的使用熟练度,她像是天生就知道这些东西该怎么用,除了刚拿到手的一瞬生涩外立刻就成了行家。
两只竹管被她打磨得差不多大小,她将大的那只刨成空心,又在上面开了小眼儿。她用碎块切割了差不多大小的塞子出来,打磨圆滑,塞入小眼儿。
简易的竹管注射器完成。
公主拿着很快做好的注射器离开,对脑海中的一零七道:“改一改样式可以拿去当水枪卖。”
一零七:“……还真是。”它真为公主的经商头脑而感叹!
将糖水兑入竹筒注射器中,将鸡嘴掰开,把塞子拔出,推动小的竹管,糖水便被灌入小鸡嘴里。
方夏与片冬蹲在公主一左一右看着,感到十分神奇,惊喜地道:“喂进去了!”
公主推了一小点温糖水进去,对小鸡来说已然足矣。喂过糖水后她轻柔地小鸡放回原位,宣布:“等一等看。”
片冬乖乖守在小鸡身旁,等它苏醒。
方夏跟在公主身边,考虑得更多:“公主,这个是不是也可以给人喂水?那些重伤的人、还有刚生产完没有力气、长期卧床的人都可以用上这个。”
公主很干脆的:“是的。”
“欸!”方夏睁大眼,“那,那是很有用的器具吧?”
公主很平静的:“还好。”
她忽然看向方夏,不紧不慢地补充道:“还可以喂新出生的婴儿,和保温箱一起用。”
方夏睁大眼,联想到公主之前同她说的“我知道了”,她不免多想公主做这个不止是为了小鸡,或许还是为了答应她的事情?尽管公主并没有明确地许诺,可她总觉得公主会收留救治那些被遗弃的女婴。
公主是很好很好的人。
公主一面走一面将身上的斗篷解下,她长大了不少,身上的“猫感”却没有因为年纪的增大或是身体的发育而有所减弱,反而与日俱增。
富贵滋养了她,她从没有因金钱而产生过困扰,更准确来说没什么事物能够使公主感到烦扰,这种罕见的精神稳定反而像是不该出现在人身上,而是应该出现在动物身上。因为只要是人,似乎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烦恼。
就比如说现在,在喂过小鸡后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回到榻上看书。小鸡的生死当然无法牵动她的情绪,如果王仙露和郑凛在,她们一定会表示这当然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因为对公主来说,赵将军的死也无法使她产生多余的情绪,她实在是个很超然的人。
将剩下的半本书看过,公主抓了把鸟食逗弄白鹦哥儿去了。公主怎么看都不是喜欢听奉承话的人,但她和白鹦哥儿之间约定俗成的游戏却是白鹦哥儿说一句夸奖她的话,才能得到一粒鸟食。
食物的诱惑使得白鹦哥儿不断变得聪明,它现在能不重样地夸出十来句话,当然这仅限于对公主。
旁人怎么逗它它也不肯谄媚的,让人不禁感叹这真是一只势利的鸟,知道这里谁最大。
一零七看着她逗鸟,不由吐槽:“其实你很喜欢听别人夸你吧。”它觉得自己发现了公主潜藏的恶趣味。
白鹦哥儿确然已经达到今日的上限,再憋不出来多一句的赞美。公主缓慢地将手掌摊开,意思是允许它进行啄食。
白鹦哥儿总要再看公主一眼,在她点头后才会说一声:“多谢公主。”才优雅地进行用餐。
公主完全没有被揭穿恶趣味的窘迫,反而否认了一零七的想法:“不,我是为了让它更聪明,只不过它在面对我的时候只会说夸奖的话。”
她伸出空余的右手食指摸了摸白鹦哥儿的头顶,继续同一零七说:“奖励制度可以激发潜力这一点对鸟也很适用,前提条件是有潜力可激发。”
可以现见的是她对白鹦哥的潜力把握的十分到位,每一次都是踩在它能力的边缘上使它更进一步。可见公主是个善于看出他人或它鸟潜力的人,并挖掘出他们的潜力。
一零七恍然大悟,原来公主逗弄白鹦哥儿之余是在测试影像播放中曾提及的奖励机制,她实在擅长将所学化用到生活之中。
想到这里,一零七其实是心虚的。它作为助力系统,原本应该引导宿主一步步深入学习。但因为它一开始无法与公主联系上,所以没有进行任何引导地随意播放影像。这导致公主所学杂而乱,但这一点好在公主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所有内容都被她记在脑海中。而另一点却是实打实的,因要整理被灌输的所有知识,公主直到四岁才能慢慢言行。
它想明白后一直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公主。
在白鹦哥将她掌心的鸟食啄食完后,公主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将掌心的食物残渣擦净。一零七看着她不紧不慢的动作,心中莫名其妙生出一个词。
掌控欲。
不等它细想更多,片冬惊喜地叫出来:“公主,小鸡活过来了!”
公主没有因为小鸡活过来的消息而露出什么开心的神情,甚至并不对此感到任何意外。她平淡地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第75章
月事巾做好最后的收尾,被制作完毕,只欠试用后找出缺陷继续加以改良。明光殿中除公主外均来过月信,在点秋一板一眼地宣布试用月事巾的事情后,众人整齐划一地表示出十分的惊讶。
“月,月事巾?”王仙露对新名词还不熟悉,念起来更是磕磕绊绊。但顾名思义,听到“月事”二字,不难联想到新事物的用途,应该是和月事带差不多的东西。
徐宝微讷讷的,这是她头一次听天娇楼外的人如此云淡风轻地提起月事二字,不免有种虚无缥缈的魔幻之感。
方夏和片冬平日与点秋相处得多,囫囵知道她大致在做什么东西,在最初的意外过后,她们很快接受现实,总之也不是什么很离谱的东西嘛!
而郑凛在惊讶后很快跑去公主身边,轻轻地抱住她说:“公主,你是为了我吗?”
公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王仙露抢白道:“你想得美,怎么就是为着你了,说不定是为着我,为着方夏,为着点秋自己,为着片冬,为着徐姐姐。”
郑凛一面抱着公主,一面同王仙露拌嘴:“就是为着我呢,上次我来月信不舒服,同公主讲了许多许多,公主都听到了,于是为我做的这些。”虽然是炫耀的语气,其实郑凛都快要感动死了。她只是难受时胡乱抱怨,可说过的话都被公主记在心上,这种被人放在心里的感觉可真好。
徐宝微听着郑凛的话,完全相信事情如她所言那样。当日她亲眼所见,公主为了迁就睡着的郑凛,硬生生地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许久。她真羡慕公主与大家的友情,尽管还不知道月事巾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也应当是公主为了使郑凛好受些而做的东西。
至于她就这么接受公主为郑凛做东西这回事,因为不是说好的公主十分聪明,她已经接受了这个设定。
郑凛和王仙露也不过是嘴上争两句,为谁其实都是名头罢了,公主做出来的东西,谁都可以用,最后得到实惠的都是她们自己。
点秋容大家惊讶后才拿出月事巾以及需与月事巾共同使用的贴身裤,向大家说明使用方式。
徐宝微极不好意思去看点秋的演示,这未免太私密了,怎么可以……她余光轻轻去瞧众人,只见其他女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点秋的举止。
又是她大惊小怪了?
贴身裤等同于极短的短裤,叫人看了脸红心跳。不过是贴身穿着,穿在最里,外面有衣服遮掩,倒也不至于那么羞涩。
而月事巾就是要垫在贴身裤上用的,只有贴身裤这样贴身包裹才能保证月事巾不会掉落。而月事巾不必像先前的月事带那样,清洗干净后晾干循环使用。那样即使是洗得再干净,贴身去用,多少还是不够健康。
且月事带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来月信时本就让人觉得不舒服,这下让人的难受加倍。
而据点秋说月事巾不会如月事带那样湿答答的,因月事巾的夹层中不仅有吸血的棉,还加了树脂,用点秋的原话来说就是——很能吸。
只不过具体如何还未曾得到试用,端看明光殿中谁是第一个来月信的。
为了试用月事巾,众人难得翘首以待每月月信的到来。而明光殿中第一个来月信的不是日日祈盼的郑凛,之所以日日祈盼因为她觉得这是公主为她做的月事巾,她当然要做第一个用的人,而是徐宝微。
徐宝微也没想到是自己先来月信,甚至为此很向郑凛抱歉道:“对不起啊郑凛,要么我还是用月事带吧……你第一个用公主为你做的那个。”
郑凛与王仙露均对她的反应大为意外,没想到她竟然会做出这种让步,颇震惊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这目光让徐宝微感到局促,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她只是不想生出更多事端,不想让郑凛因此不快,从而使如今难得的友谊,至少她悄悄认为这是友谊而不是堂兄说的什么陷阱而破碎,大家和和气气的最重要。
郑凛问她:“我在你心里很不讲道理吗?”
王仙露听到这话翘了翘嘴角,没笑出声,正严肃谈话的时候呢。
徐宝微不明白郑凛怎么会这么想,但听她这么说也知道她不高兴了,连忙解释:“没有,我,我只是不想让你不开心。”
郑凛深深看她一眼,认真地用双手牵住徐宝微的双手道:“你不想我不开心是怕我欺负你,还是将我当做朋友?”
徐宝微忙说:“当然是将你当朋友。”她说完又有些后悔,反复想着自己是不是太主动了。万一在人家心里,自己算不上朋友,对她好只是看她可怜施舍,或者真如堂兄说的那样……接下来会不会奚落她异想天开?
徐宝微一张脸陡然变得惨白,想让时间停在此刻。
郑凛坚定的声音却在她耳边响起:“你将我当做朋友,不想我因你先用了月事巾不开心,我很因为你为我着想开心。但是同样的,你现在也是我的朋友,不必有这么多拘束。我现在同你说,我是个很大方的人,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生你气的,你可以在我面前大胆一些,不要有太多顾忌,我喜欢你将我当做自己人!在旁人面前你也不必担心惧怕一味退让,只要你有你的道理,我会为你撑腰,做你的后盾。若是我惹不起的人,总还有公主,公主一定惹得起。”
王仙露珍惜口水,道了两个字:“同样。”
郑凛睨她一眼,鄙夷她这种懒省事的行为。
徐宝微久久未能给出回应,她只是在想原来友谊的感觉是这样的,和堂兄说的很不一样。堂兄都是让她谨慎再谨慎,千万不要与外人交心,要保持十万分的警醒。但郑凛同她说她可以大胆一些,不止是对她们,甚至是对一切。因为她们会为她撑腰。
徐宝微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友谊,加上堂兄过去的灌输,一时间有些错乱。到底哪种是对,哪种是错?似乎是很显然的答案。可与堂兄的多年情谊让她无法一下子否定堂兄,而大脑的判断又让她自发与郑凛她们亲近。
两厢拉扯之下,徐宝微鬼使神差地找到折中的方式,既不辜负堂兄的好意,也不影响新的友情。
堂兄总说外人不安好心,他先前过得艰难,见人见事都多,她能理解这种想法。所以她决定不告诉堂兄她有了不错的新朋友,这样堂兄也不会多虑。
两个人有耐心地等待徐宝微的回答,终于听到她细声细气的回应:“谢谢你们,我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王仙露问。
“努力大胆一些?”她不确定地道。
王仙露和郑凛却眉开眼笑:“正该这样,才不见外啊。”
徐宝微看着她们笑吟吟的样子,知道自己做得还不错,稍微放心。因为她是真的很珍视这段友谊。
郑凛总结:“好了,为了展示你努力的大胆,去试一下月事巾吧!也好让我们知道究竟好不好用呀。”
徐宝微脸一红,拿过点秋送来的贴身裤与月事巾。
“你还记得怎么做吗?我可以教你!”王仙露对试用月事巾这事儿十分积极。
“……我记得的。”徐宝微的声音难得大了点。
郑凛和王仙露去外间等候,留内室给徐宝微更换用。
不多时,徐宝微换好贴身裤与月事带出来,行走的动作都与往常不大一样,还不适应呢。
“你感觉怎么样?”两个人齐齐簇拥上来,眼睛亮晶晶地询问。
“我感觉……有些奇怪。”徐宝微轻声说,轻轻歪了歪头,“很难描述,说是月事巾,垫在身上的感觉不像巾帕,像是纸,总让人担心会漏出来。”
为了体现自己的大胆,她又补充一句:“我想坐着或者躺着。”
郑凛和王仙露张罗:“那你快坐着或者躺着,别站着啦。”她们两个像是对待什么一碰就破的纸偶一样,小心翼翼。
徐宝微:“……倒也不必这么紧张。”
将她扶着坐好后,王仙露兴致勃勃地去叫点秋来,用以忠实地记录徐宝微的使用反应。
徐宝微陡然成为焦点,好不适应。但据点秋说观察是为了更准确的记录情形,所以被关注也是为大家做贡献,便接受了。
点秋实在很专业,问过她一切感受后留在她身边暂时伺候,并记录徐宝微刚更换月事巾时,更换后一段时间,以及到支撑不住需要更换时各所需时间。
除去为了测试月事巾的极限容量而支撑不住漏过一次,其它时候均吸收得很好,果然如点秋介绍时候说的那样,十分干爽。
而区分月事巾还支撑得住支撑不住也在徐宝微的测试下有了窍门,即感受到湿意时就可以更换一片新的月事巾了,这时候往往将要到一片月事巾的极限。
不同的人的月事量不同,但月事巾的承受量都相同。
经过对徐宝微一整个月事周期的观察,月事巾在实际中应用时的优劣总算显现出来。
干净与方便具备,容易感知更换时期都是它的优点。月事巾如今的不好在于成本太高,不像月事带一样更换后还能重复使用,用过一张月事巾就是用过了。一个月事周期需要将近十余片月事巾,都是一次性的。还有一样则在于到夜里无法勤换,月事巾吸血有限,便容易弄脏床单。
针对这一点,要制作出更吸血的月事巾不易,但想出应对之策却不是很难。即月事巾和月事带在夜里一起使用,这样既能保证清洁,又不至于将床弄脏。
第76章
一个样本的实际应用不足以支撑整体,因等明光殿中所有人都体验过一次月事巾,才勉强算整个测试的完成。
月事巾相比于其他物什,体验感更加重要。为了更好地获取用户体验,明光殿中召开了座谈会,针对月事巾的使用感畅所欲言。
公主坐在主座之上,不过因为没有体验就没有发言权,她是本次座谈没有发言权的人,起到一个装饰聆听的作用。
王仙露最先发言:“太好用了!我觉得我可以用着它骑马。”这几年她终于学会骑马,虽说骑术不怎么高超,但能自己驱马而行。
郑凛轻轻瞥她一眼:“夸张了。”
她补充道:“不过确实很好用,比月事带方便得多,冬日贴身穿戴也不会寒凉,不会湿答答的让人心烦,而且很好更换!”只需要将两翼折下,卡在贴身裤的外侧,反面贴好,就很稳固。而更换也只需要重复这一步骤,很快就能换上新的,无需再系来系去。而月事带若没系紧,还很容易掉。
郑凛那日同公主抱怨,说如今来月事用月事带好容易寒凉,好麻烦。没想到公主做的这个将两个缺点都克服了,为她解决了所有她的不方便,叫她怎么能不感动?
郑凛这一说几乎将月事巾的所有优点都囊括,叫众人只有从别的角度来说。
在众人思索之际,郑凛闲话:“圆春开的方子当真十分有用,我喝了一个月,这次来月信时好了许多,不那么疼了,去上课也无碍。”
片冬道:“所以说不要讳疾忌医,圆春在时常说哪里不舒服就要立刻去看,不然时间久了,小病要拖成大问题。”
方夏听片冬这么一说,不免想起圆春,轻轻叹道:“也不知道圆春如今怎么样了。”
徐宝微跟着众人的话想到圆春,虽然她和圆春相处还不算很久,但却很敬佩她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人。并且她能为了发挥她自己的一技之长而舍弃宫中锦衣玉食的生活,深入民间,这样的决心太令人惊叹。要知道荣华富贵是容易将人的骨头浸软的,要狠心抛却日常舒适的环境,对自己来说是一种很残忍的行为。
“如果内宅妇人都像我母亲一样,圆春如今应当不大顺利。好在并不是人人都如我母亲那般,圆春如今应当已经施展开拳脚。”郑凛笑着说道。
王仙露轻轻挑眉:“你母亲?”她的确对郑凛和她母亲的官司很感兴趣,不过不确定郑凛愿不愿说,因此只表露出淡淡的感兴趣。郑凛若说,她愿意听。郑凛不说,那也没什么。
“没错。”郑凛坦然开口,“先前我头一次来月信时不是说过,我母亲每一次来月信,都腹痛难当,我应当是随了她。只不过这么多年她都没想过让郎中瞧瞧,一直坚持疼痛,也很让人佩服。若是圆春遇到的都是我母亲这样能忍的人,她就没有用武之处啦。”
徐宝微难得在一群人说话时参与两句:“其实我也是这样的人,总觉得小病能扛就扛过去了,不然太麻烦郎中,也让人担心。”她说完心里话又有些惴惴,不免担心大家听了她的心里话会不会觉得她这个人一点也不爽快。
方夏温声道:“郎中本就是给人瞧病的,说句不那么恰当的话,若是无人生病,郎中便也无事可做了。所以你不要担心让他们瞧病是麻烦他们,反而是在给他们机会呢。何况你病了不说才让人担心,若你事事肯同人说,大家会一起帮你想办法解决问题,才不会担心呢。”
徐宝微认真倾听方夏所言,几乎立刻被她说服了。她生出细细微微的勇气,想着日后或许可以直率些,向旁人请求帮助什么的。
郑凛好奇地看向她问:“徐姐姐,徐掌柜是什么样的人?”她说过她的母亲后正好是徐宝微接话,便顺理成章地想到徐掌柜。
徐宝微无需多想,几乎是立刻做出回答:“是个很厉害的人!”她对母亲的敬佩自然无需多言,但她每每在心中为母亲感到骄傲之余又总要轻轻嗟叹一声。
她为母亲而感到骄傲,但母亲却永远无法为她而骄傲吧。
觉察出徐宝微的低落,王仙露很快地反应过来道:“那是自然了,她能将天娇楼经营得这么好,她不厉害谁厉害。要知道天娇楼可不仅仅是一座商铺那么简单!”
因聊到自己的母亲,徐宝微暂时从沮丧出脱离,好奇地询问:“不仅仅是商铺,还是什么?”
“是女子的净土啊!”王仙露显示出一种憧憬的眩然,细心地同她分析,“天娇楼只许女子入内,要知道这世上几乎没有一个地方只属于女子啊,但天娇楼就是世上的异端,一块女子的净土。”
对于“净土”这两个字徐宝微的理解还只浮于表面,郑凛向她笑笑为她解惑:“你还没有去天娇楼看过吧?你该去亲眼看看的,那里可不只是向女子售卖的地方。”这解惑说得也不太明白,反而让人生出更多疑惑了。
徐宝微摇头:“我确实没去过天娇楼……”说来可能旁人都不相信,作为天娇楼唯一的继承人,徐宝微并没有去过天娇楼。一是母亲没有主动说过带她去的事,二来她确实害怕与外界打交道,这其中当然有堂兄一直同她说外界可怕,说她一旦去了旁人要将她当做小掌柜的,向她出许多难题的缘故,但徐宝微也确实对经营天娇楼也确实没什么信心,怕给母亲丢人。
天娇楼是她母亲苦心经营的产业,是她母亲的骄傲,但在一段时间内却是她的梦魇。在她年纪还小的时候,她母亲太厉害,她自觉差得太远,又有堂兄从旁软言打击她,因而她生出心魔,默默地不肯去。
王仙露暂时没太揣摩明白徐宝微的想法,在听到她说自己没去过天娇楼时不免发出惋惜的叹息:“你真该去那里看看的,一旦你去看了,你就会知道你母亲是多伟大的人了!”她说着向徐宝微眨眨眼,十分俏皮。
徐宝微果真被她勾得生起了好奇心来,当下受众人的影响,加上年岁渐长,自身的承受能力是高了不少,再提到母亲的成就她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敏感,会因此做噩梦之类的。她已经认识到自己母亲之间有着天堑般的鸿沟,或许此生也无法弥补得了。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倒能够坦然少许,只是午夜梦回间还是会泄气沮丧罢了。
徐宝微在郑凛与王仙露两人的合力勾引下终于生出或许她可以去天娇楼看看的想法,只是这个想法一生出就很快被另一个想法取代,那就是堂兄说的或许有许多人见她是徐掌柜的女儿,大约会出于各种原因而要考校她。她不喜欢这样,也害怕自己给母亲丢人。
在她辗转思考之际,众人都已经看向她,等待她的回答。如果是以前,或许她会因为大家目光的压力不好推脱而答应下来,但现在她学会了大胆一点点,因向众人倾吐出自己的顾虑。
“我,我怕我去了之后大家会因为我是母亲的女儿要考问我。”徐宝微如是说出自己的心声。
“啊?”众人被她的想法吓了一跳,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么不符合常理的想法,因而面面厮觑。
“不对吧。”王仙露率先提出疑问,“他们为什么要考考你啊?”往往正常人都不会见人就说考一考之类的话,一般爱这么说话的通常都是男人。
让我来考考你。
“对啊。”方夏也感到有些迷茫,“谁会要考你?她们应该巴结你还来不及,须知你是徐掌柜的女儿,徐掌柜要给大家发工钱呢,怎么会刁难你。”
徐宝微一愣,竟然是这样吗?这样想好像也很对。
她的想法一直受堂兄影响得厉害,堂兄说什么她都很相信,因自己确实是怕被考问的,听堂兄这么说已经慌了神,哪里还会想这样的想法对是不对。
郑凛敏锐地觉察出她思维方式的不对劲,不动声色地询问:“你会有这种想法,是听谁同你说了什么吗?徐姐姐。”她问得温和,让人毫不设防。
刁奴欺主,这是郑凛的第一个想法。徐掌柜是女强人,生意上做得红火,但人无完人,有所疏忽也实属正常。这么一想徐宝微这样柔顺的性子或许也可能并非天生如此,而是有人后天刻意为之。
那就未免让人胆寒了。
徐宝微几乎要脱口而出是堂兄这么说的,但她话到嘴边,又不由犹豫了。
这一个吞吞吐吐让众人都觉察出些不对劲,后知后觉地体会到考校的行为并不符合徐宝微的思维方式。
“谁同你说的旁人会考你的呀,徐女郎?”片冬又问了一句。
徐宝微贝齿碾唇,实在难决。她有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如果在此时说出堂兄的话,一定会有她不曾预料的后果。
她这个态度叫人已经可以笃定是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王仙露没有逼人过甚,采用迂回的说法:“没关系的,徐姐姐不想讲就算了,咱们说别的。”她向众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要再继续追究了。
往往逼得越紧越会让人产生抵触心理,徐宝微反而会不愿意说。稍微松一松,哪怕徐宝微不愿意讲,她们私下去查也无妨,总能查到的。或是直接同徐掌柜透一透风,她查起来要更简单。
徐宝微没有被继续追问,松了口气,还是没能说出堂兄的事。
第77章
王仙露说不追问,果真就不追问了。她一放下,徐宝微反而觉得她大度,不肯使自己为难,因又生出愧疚,想着自己或许将堂兄说出来也无妨。
她在纠结之际,郑凛已经开口说起天娇楼的好处了:“作为一间只有女子的店面,不少女子在伤心失落之时都会到店中坐坐,哪怕什么也不买,但这里的氛围能够让她们难过的心情渐渐得以平复。要知道天娇楼的伙计们都是受过教导的、温暖贴心的女子,见到这些沮丧的客人都会送上一杯热茶。还有那些被家中男人打骂的女人也会来天娇楼避难,不过天娇楼只是允许女子入内,不许男人入内,因而将追赶的男人都堵在外面,倒也不是什么刻意保护。”
她看向徐宝微认真地道:“徐掌柜是个聪明人,很晓得点到为止的道理。她不动声色地保护了女人,却从不往自己身上揽事,将天娇楼陷入麻烦之中。有女人求她帮助,她却从不以天娇楼的名义出手帮助,而是以属下个人的名义帮助。这样既能帮助那些真需要被帮助的人,又能避免被人算计。”
“说来有件好笑又聪明的事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母亲手下用以帮助其他女子的那一位,在正式帮助那些想要和男人断绝关系免受欺负的女子前特意和你母亲唱了一出戏。”郑凛抿着嘴笑,眼睛弯弯,要说的是很有趣的事情。
“什么戏?”徐宝微心神被吸引,不由自主问道。
片冬和方夏也好奇地看着两人,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母亲和她唱了一出很不走心的恩断义绝的戏。”王仙露笑嘻嘻地为郑凛补充,“虽然极其敷衍,但至少在面子上两个人是恩断义绝了。”
徐宝微轻轻“啊”了一声,不免疑惑:“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此一来那边帮人无论遇到什么麻烦事也不会波及到天娇楼了。”王仙露解答,“但那边助人的人力物力实际上还是从天娇楼出的,说白了还是徐掌柜在助人。”
徐宝微默默听着,心中震撼不已。过去她一直以为母亲是成功的商人,没想到母亲不仅是成功的商人,她竟然很有人情味儿的,默默做出了这么多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她轻轻抬起头问:“你们都去过天娇楼吗?”
片冬与方夏摇头:“我们在宫中,出不去呢。若能出宫,定要去看看的。”
郑凛和王仙露道:“自然是去过的,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些?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自然要亲眼见证才算是真。”
徐宝微用手指绞着自己的裙摆,显然对去天娇楼看看的事有些意动。但还是因为过去根深蒂固的想法存着几分顾虑。
片冬给她出主意:“那你可以偷偷去一次啊,就当是去买东西的,不是以徐掌柜女儿的身份去察看,就不怕她们会考你什么的了……当然我还是觉得考你这种想法太奇怪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考考你。”
徐宝微为她这个提醒豁然开朗,是她狭隘了,一直抱着身份不放。她竟然完全可以放下身份,自己悄悄去看一眼,而过去她自始至终从没想过这种可能。堂兄也没想到这个方法……果然还是人多力量大,想的也更多更远。
柳暗花明后,她解开了心中一直系着的一个结,轻松不少,从语气中就能听出这一点来:“过去我一直没想到这个办法,谢谢你,片冬!”
众人打量着她的神色,发现她过去是真没想到这个方法,看来她果真是很害怕被人考校。那个给她出主意让她远离天娇楼的人一定是个非常了解她的人,知道她最怕什么,利用她的恐惧来达成让她远离家中产业的目的。
有了头绪,郑凛再开口讲话都带了让人不易察觉的目的性:“我说,徐姐姐,眼下正有一个让你可以光明正大与天娇楼有联系的机会,你要吗?”
徐宝微已经有一个兜底的选择,便也不介意听听郑凛的办法,道:“什么机会?”
郑凛向她笑笑:“现成的机会,那就是月事巾!”
徐宝微懵了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月事巾和机会的关系。
“月事巾日后一定会放到天娇楼售卖的,对吗,公主?”郑凛看向公主时就没有在徐宝微面前运筹帷幄的感觉了,像只机灵的小狗。
公主很快给予回应,轻轻点头。
徐宝微瞧见公主寒俏的脸,就没来由地生出紧张。她这么畏葸不前,公主瞧了半天,一定很看不起她。
郑凛于是一合掌,对徐宝微道:“不如由徐姐姐就月事巾这件事去与徐掌柜接洽好了!”
徐宝微一听如此重任要交付给她,急忙摆手推辞:“不成不成,我做不了这个。”
王仙露从座位上起身,挤到她身边坐下:“怎么不成,你都没试试。又不是要你多正式地同徐掌柜谈买卖,大事自然有专人接洽,你只要去同徐掌柜提一提这件事,同她说说自己用了月事巾的感受,相信她一定会喜欢听的。况且天娇楼若要卖这个,定然要更加了解它。你同你母亲说了真实感受,她也能更好了解,她一定很相信你的。”
徐宝微本以为是要自己正式地和母亲谈交易,这才根本不想接受。但听王仙露说只是要自己同母亲说说感受,又觉得好像不是什么大事。实际上她也想同母亲多说些话,让母亲的目光多停留在她身上一会儿。但她并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且也不想打扰母亲经营的事。如今讲月事巾确实是很正当的理由,毕竟是她要和母亲谈天娇楼的货物,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和母亲多说两句话,让母亲多看她两眼。
她有些想答应。
当然,子女盼望母亲多看自己两眼往往是很正常的事,但徐宝微这么压抑自己,还是堂兄多加“劝解”的缘故。
堂兄一直同她说她母亲忙碌,她要体贴一些,不要去打扰母亲。因而即便是很孺慕母亲,徐宝微也并不去找母亲,有什么都自己忍着了。
“我试试吧。”徐宝微最终这么说道。
如果堂兄知道她是出于同母亲谈正事才多与母亲说话,打扰母亲,他应当也是很能理解的吧。
听到她答应下来,众人不由笑起来。
一场座谈会最后的重点都放在徐宝微的身上,众人给她出谋划策,帮她设计同徐掌柜交谈时要说的话,目的完全跑偏。
但月事巾的优劣已经显而易见,倒也无需过多地讨论。反而能帮到徐宝微,知道她身边藏了一个不怀好意的人,这是巨大的发现。
月事巾经过点秋的再一次改良得以生产出多种型号,适用于每个体型的女子。然后它们被分发给宫中当值的女孩子们用以体验,点秋再回收使用感进一步改善。
经过多次分发,回收使用感,终于确定了月事巾的终版,然后被呈上皇上的案头。
前朝后宫皇上最大,新东西都该叫她过目。
皇上一面听着点秋介绍,一面将月事巾拿在手翻来覆去地看,面色颇为凝重。
待点秋介绍完毕,她一开口既说的是月事巾,却又不是很是。
她问的是月事巾上所用的纸:“这纸似乎和寻常所用的纸不太一样?”的确很不一样,因为不一样到肉眼可见,皇上几乎是一拿到手就发现端倪并询问。
点秋沉稳地回答:“是,因月事巾用的纸与写字用的纸用途不同,公主要我在基础上将造纸之术加以改良,便有了如今所用的纸。”
皇上一时沉默,好轻描淡写地对造纸之术加以改良啊!
“赐坐。”皇上从点秋的身上看出了明晰的公主风格,“说一说你这个改良造纸术与以往的造纸术有什么不同?”
点秋微微发愣,默默地想月事巾难道是什么很容易让人跑题的东西吗?在明光殿中开座谈会时如此,话题从月事巾歪到徐女郎与母亲的相处之道上。在显阳殿也如此,皇上从月事巾问起造纸术的事。
在心中想归想,她还是顺从地坐下,同皇上说起改良造纸术的事情:“新纸不是像以往用石灰水或者草木灰水蒸煮制造,或是用棉布制造,它的原料的选取更加广泛,竹篾和苇子之流都可以作为原料,生产更快,纸张更细腻,毕竟是要与肌肤相贴。明光殿的制作都在我一人身上,公主为使我的工作更加轻松,用水流和重力使纸张制作的过程更加简易……”
皇上揉了揉额头:“你去……算了,等等,你去准备一份新纸,不要做成月事巾,只要将单纯的新纸呈给我。”
点秋没有任何异议,也没有要问缘由的意思,老老实实地答应下来,准备新纸去了。她效率极高,不消多时,皇上还在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月事巾时,点秋已经取了新纸过来。
为使方便皇上细致地查看,她特意将纸裁成寻常纸张大小,如此一来对比更加明显了。
新纸可见的更加白净、细腻,看上去也不像泛黄的旧纸那样纤薄,稍用力一碰就能碎成一片片的,它更加坚韧,看上去耐用极了。
“为什么新纸会更白皙?”皇上爱惜地摩挲着纸张,都能想象得出在上面写字该是怎样的一种享受。
“公主说了,旧纸泛黄,叫人看了不免担心不干净,因而在改良时加入石灰等物使纸张泛白,如此看着也能叫人放心。”点秋一本正经地道出缘由。
皇上听她一口一个公主说,再看看手上精致的新纸,突然想知道大臣们如果知道更优良的新纸出现是因为月事巾后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第78章
身为皇上,想要什么,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有损德行的东西,往往都是很轻而易举的事。因而她有要看大臣们反应的想法,便预备实行。只不过在实行以前,还有一样重要的事情要做,即征求公主的同意。
当然,公主一般情况下不会拒绝,但于情于理都该向公主问上一句。于情,公主是她的女儿,她绝对尊重公主。于理,皇上毫不怀疑没经过公主的允许,点秋根本不会将改良造纸术上交。她发现了,这位明光殿的宫女对公主绝对忠诚,甚于对她这位皇帝。
近日朝堂之上并无要事,皇上索性将政事暂且搁置,带着新纸往明光殿去。
公主刚放堂,正和三位伴读坐在一起用午膳。
徐宝微对公主的食量叹为观止,她一顿吃的是正在生长期自己吃得两倍多,但人却也不显得结实壮硕。不过她的食量很对得起她个子,她抽条抽得很快,个头完全不似同龄人。受公主影响,郑凛和王仙露用饭用得都非常开胃,毫无贵女们的用餐礼仪——浅尝辄止。
要知道无论哪个贵女再贵也贵不过公主去,公主都不拘礼仪,自己再扭扭捏捏……倒也不是不好,而是公主用饭往往很快,一般她用完了大家再吃太久总觉得不好,公主自己倒是并不介意大家留桌多久。
但是徐宝微悄悄试了一下大口吃饭,真的好满足!于是她一边不动声色地大口吃饭,一边偷偷观察旁人的视线。一旦旁人目光稍稍投向她,她便再度细嚼慢咽。
皇上的突然到来多少打扰了众人吃饭的节奏,行过礼后有皇上留在这里,大家用起饭都有些不知其味的感觉。不过未能使大家不知所措太久,公主已经以匀速将饭用完,并起身先行离开,将皇上带走。
两人在正殿商议事情,皇上将新纸铺开,带嗔地看向公主:“说说这个。”
公主垂眸看了眼,回答:“这是新纸。”倒是一眼看出来历,看来就是她所为。
“你用它做月事巾啊?”皇上道。
公主一本正经道:“是的。”
皇上捏了捏她的脸颊肉:“你知道它明明有更高的价值的。”
公主静静地凝视着她,没有开口。
瞧公主这个反应,皇上就知道她什么都懂。她又想嗟叹又想赞美,最后无奈地询问:“可以拿出去么?”
公主点头。
一零七在公主的意识宇宙里自由徜徉,先是赞美了皇上懂得尊重公主想法的这一行为,再带有十足吹捧意味地夸赞起公主:“公主允许出现在世界上的新事物自然是经过她精心考量的,当然可以拿出去了!”
皇上笑起来,手指在纸上爱惜地滑过,露出一个既不属于皇上,也不属于母亲的促狭笑容。那是属于她自己的、与年纪相符的笑容,要知道她今年才不过二十六岁。
“我要吓他们一跳!”她宣布,“等他们将新纸翻来覆去地夸过以后,再告诉他们这原本是要用在哪里的纸。”
皇上在这几年中眉头舒展不少,外无外患,燕王已死,至少燕国这几年不会轻举妄动,主少国疑的事情他们要经历一遭。让人感叹的是闻人式一竟然还没什么动静,不知道是当真赤诚,对燕国忠心耿耿,还是在继续蛰伏。而至于内忧,也没有什么过于严重的内忧。自皇上登基起她已经看惯了闹灾,由东到西自南到北,没有哪一年是完全没病没灾。所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都是想象中的事。不过上有不严重的天灾,夏国也有对策,因而内忧也不足为惧。肩上的担子轻些,皇上看上去都活泼了些。
一零七竟然觉得自己从公主神情毫无变化的脸上看出一星半点儿的温柔。
到底要更加了解才好,公主带着拿了新纸的皇上去了点秋的工具房,其中偌大一片是造新纸的地方。
皇上颇为惊谔,因为肉眼可见的,这里可以用一个她认知范围外的词语形容,即发达。
纸浆被倒在成型器中,被利用水流和重力均匀地分布在成型器上。形成纸张制作的纤维网后,再用抽水机将多余水分抽去。
一切的一切,因为半自动化过高,在皇上看来是很震撼的事情,虽然在一零七眼里这些东西根本不配被称之为机器,连最简陋的那一种机器都不算。要说只能算是很朴素的工具。
皇上站在工具前带着敬畏的态度观察每一样器械,即使她不通绳墨,却也能从这些半自动的制作流程中感受到便捷、省时、省力。
无需过多的人力,如点秋这样有力气的,一个人就可以进行整个造纸流程。工具的加入并不会使纸的制作失去本真,反而因为工具比人拥有更多的准确性,所制出的纸张要比人力做出的纸张更加完美。
眼见着制作新纸的过程,皇上因为受到太大冲击而感到头晕目眩。作为一国之君,皇上她所见所闻比寻常人士要多千百倍,见过的好东西更是如此。登基以后恶补的丰富阅历使她意识到比起新纸的出现,眼下工具房中造新纸所用的每一样工具或许与新纸一样重要?或许它们比新型纸张的出现能够带来更多的影响。
皇上因为好东西太多而不知所措。这哪里是工具房,这是宝藏。她低眸看了眼陪伴在她身旁的公主,公主当然还是丝毫未变的神色,她看上去对这里非常熟悉,皇上甚至觉得这里的一切造物当然出自她之手。
公主平静地到器具旁继续点秋未完成的工作,她在帮点秋收尾。如皇上想象的那样,公主对于操作这些器具实在熟练,她平静地将制作好的纸张收拢裁开。
皇上看着她劳作的背影,深吸口气艰涩道:“公主。”
公主抱着裁切好的纸张放到一旁,偏头看她。
皇上扶着额头随意找了椅子坐下,喃喃道:“虽然我不知道这些具体能够影响些什么,但是我想它们应该没有一样是简单的。我要想想怎么将它们拿出去而不那么突兀。”她是在自问自答,公主这副从没有在怕的样子完全就是不会在意怎么推出这些东西。她做出这些工具是为了月事巾,而做月事巾又因为她的伴读觉得月事带有种种不足。
公主所会的东西对她自己来说全然微不足道,她并不以此为傲,甚至过分不以为然。但作为母亲,作为大夏的皇帝,皇上需要考虑更多。
她现在真是痛并快乐着。快乐是因为她完全意识到这些新式工具或许能颠覆如今的整个工匠界,使工匠技术发生巨大的革新。而痛则是因为自己要想出合情合理的理由将这些东西推出。
月事巾不好再借用“那位大人”的名头,说是那位大人所造,未免破绽太大。用天娇楼做理由似乎还可行,但具体要如何说又是值得深思熟虑的事情。且事先还要与天娇楼那边通好口风,却又容易暴露什么。万一有人细究,反而不好。思前想后最好的说法反而还是由点秋来顶了功劳,总之已经有公主笔、公主漏,倒也不缺一样公主纸了。
况且如果这些工具带来的影响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重大,那么如何为公主攫取更大的利益又是一件大事。她不能让公主只做贡献却得不到回报。
因为推出的理由而思索着,皇上对吓唬大臣们的热情都不是很热烈了。其实还是挺热烈的,在想出正式推出的理由后她重新找回热情。
皇上果真去吓唬臣子们了,她急召重臣入宫,仿佛有什么天塌了的要事一样。当然也是很要紧的事,纸是很要紧的纸,只不过要紧的事情是她恶趣味地要看大家知道纸是月事巾的纸后的反应。
四位重臣乘车入宫,面色凝重,不知皇上急召他们所为何事。夏国中值得四人一齐被召的大事小情还真不多,因而四人共同地严肃起来。
一入显阳殿时四位大臣先去觑皇上脸色,往往这是得到信息的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尽管这些年皇上练就得越发喜怒不形于色,但若是什么天塌了的大事,总是还能见到几分端倪的。如今他们去看皇上,只见她眉眼之间并不见什么沉郁,反而有些眉飞色舞的喜意,先是暂时放下了心,又在心中悄然生起她是为什么而欢喜的疑惑。
看来皇上这次召见他们是因为好事,存着这样的想法,众人同时默契地联想到那位大人,是他又思如泉涌,做出什么好东西来了?
这么琢磨着却还是礼不可废,向皇上行过礼后,众人齐声叫道:“陛下。”
皇上请诸大臣上前,一面从堆成山的奏折下抽出洁白如雪的新纸:“来,大家看看。”
纸张刚被抽出的一刻,四人的眼珠子几乎立刻粘在新纸上。
崔尚书令与王侍中是最正统的文官出身,见到新纸双手颤颤,两眼流露出渴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要摸。
“等等,还没洗手。”崔尚书令忽然开口,与王侍中先后收回了手。
皇上一顿,拿着新纸的手有点火辣辣。她对知识全无尊敬,丝毫不像他们这样讲究,压根儿没洗手就直接上手了。
郑给事中和她是一类人,没那么多顾忌,伸着手就要上去摸。然后被崔尚书令一巴掌拍下来:“洗手。”
郑给事中不服气:“一张纸而已,摸还摸不得?”倒也没有继续强求着要摸,随众人一齐盥了手。
将手洗得干净,崔尚书令才满怀敬畏地将新纸接过。因皇上取来的纸张不少,人人都有幸分得数张。
皇上又赐坐并一齐赐了笔墨,好让几人尝试在新纸上书写的感觉。只有郑给事中大大咧咧地落笔,其他人都是一副舍不得的模样。
先下手为强的郑给事中在纸上写写画画后给出评价:“真不错,写起来比如今的纸要舒服许多!陛下,这是您从哪弄来的好宝贝?”
其余三人循声看向皇上,同样等待回答。其实几人心中大致有了答案,想来又是那位大人所为。
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皇上这次给出的答案却不是那位大人,而是:“这是将现有的造纸术改良后造出来的新纸,比旧纸更坚韧耐用,也要更加洁白。”
她继续补充道:“这是明光殿的那个宫女所做,叫公主纸。”
众人了然,想来又是公主要学写字,为了方便公主做出来的这个。
然而皇上又道了最后一句:“这是用来做月事巾的,不过朕看它不用来写字倒可惜了,因拿来让各位品鉴,各位以为如何?”
第79章
经过一片死一般的寂静,郑给事中率先打破坚冰:“月,月事巾?”其余人是羞于将“月事”两字挂在嘴边的,只有武将出身的郑给事中不那么囿于世俗,能够张开嘴问上那么一句。即便如此,问出这句话也已经将要超出郑给事中的承受范围。
皇上作出一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抱歉地看着众人,面上浮现出些许尴尬:“是朕思虑不周,不过确实,这些纸是点秋用来做月事巾的原料,朕觉得暴殄天物,以为是比咱们平日书写所用的纸张要强,各位看呢?”
他们还能说不好不成?适才是他们又是要洗手又是要珍重地捧着不肯落笔,难不成能因为是月事巾的原料就昧着良心说不好了?那他们刚才珍视不已的行为又叫什么。
但这是月事巾的材料,要他们说好,他们此刻知道过后却也不能说出来了。
毕竟那是月事巾!
怎么就这么……皇上有一句话可真说对了,赢得了四个人的一致赞成,那就是暴殄天物。这么好的纸却被拿来做月事巾,更准确地说这些纸被制作出来的源头是明光殿的宫女想做月事巾,总之是很令人嗟叹的。
倒是难得让他们这些一直高高在上的大人们生出些艳羡的感叹,羡慕她有这样灵光的脑子,以及超强的动手能力,做什么都能成。
有这本事怎么就去做月事巾呢?但再转念一想,这确实又是个女子,琢磨月事巾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宫中的宫女们几乎都没读过书,也不识字。难不成要这样的她们专心去为夏国的文化发展做什么贡献?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实际上用作月事巾还是用作日常书写怎么就不一样了?倒也没有哪个部位比哪个部位高人一等的说法。但世上绝大多数男人普遍认为写作的纸是不能与女子的月事扯上扯上关系的,不然他们神圣无暇的纸张就等于是被玷污了!
几个人心中百转千回,还真无法盖棺论定新纸的价值。当他们想要吹捧新纸之妙时,一想到这是要用在月事巾上的,就将满腔的话咽下去了。要么再古板僵化些,直接挺直腰板,不肯用这些同样用作月事巾的新纸。但他们如今用纸还比不上这些月事巾的纸,岂不是更不好?
便这样陷入两难,十分郁卒。
皇上忍笑默默观察众人反应,心中畅快舒爽。倒不是她对她的几位重臣很有意见,就当作她身为女子对男人的一点小小报复吧。他们越是位高权重越能体验到新式纸张的重要性,是实打实的好处重要还是不与月事巾为伍的名头重要,皇上颇期待他们的答案。
良久,崔尚书令作为四人中的表率,才缓之又缓地道:“新纸的确是很不错,比旧纸从各方各面强上不少,只是不知造价几何?能否大力推广?”要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如崔尚书令这样的人从不会使自己陷入窘境,他完全跳过了对于新纸和月事巾之间联系,很坦然地开口。
皇上点到为止,并没有继续就月事巾和新纸发表什么惊人言论。她是为了推行新纸才召见众臣,适才只不过是为了出一口气才刻意提了这是用作月事巾的纸,目的已然达到,当然要说正事。
“这……”皇上露出为难的样子,似乎在表达一种情况并不乐观的态度。她是在刻意欲扬先抑,因自己手中如今是有真家伙,便显示出一种闲庭信步的惬意,甚至有捉弄人的心情。
卢中书监宽慰陛下:“陛下,凡事有得必有失,总难两全。新纸更好,难做也是理所当然。”
皇上摇摇头,没再卖关子:“朕对于工匠之事不太了解,特意叫人在显阳殿后摆了个小型造纸厂,诸位大人同朕一齐看看,做个参谋?”
几人虽然对工匠之事也并不太通,但仗着眼界却能看出一二,跟随皇上去她口中的小型造纸厂了。
造纸厂中宫中征调的工匠们正在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一沓沓新纸如一蓬蓬新雪,接连产出。
太过有序,效率过高,技术先进,大臣们看花了眼。
其中王侍中算是有些工匠底子的人,平日无事爱削个木头,最能看出这些造纸工具的大用。工匠这一行多是一事通,百事通。一个原理往往能够应用于多个工具的制造当中,譬如现在正被水力驱动的成型器,这个水力一定还能应用于别的工具上。
新纸的出现是锦上添花,而水力带来的工具变革或许会使夏国改头换面。
“陛下。”王侍中请求,“请您立刻召见右民尚书,他通工役之事,更能看出如是工具之用。”
他沉声道:“臣不敢妄断作用。”
皇上颔首:“朕只顾着叫众卿家来,竟忘了专人专事,他是专看这个的,咱们且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于是皇上又下令召右民尚书觐见。
右民尚书刘怀仁掌管工役与经济事务,对一切工具颇有见地。得了急召,当下马不停蹄地往宫中赶。
人到宫中时,皇上带着四位大人已经将每样工具细看过一遍,众人纷纷在心中感叹构造的巧妙,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不止于此。
这些工具带来的不止是造纸术的改良和进步。
右民尚书的确验证了这一点,见到水力驱动的成型器后顾不得身段,快步上前凑得极近去看,人几乎要贴在机器上。
“陛下!”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这个,这!”因为过分激动,他的话都说不利索。
皇上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亲切地宽慰他:“刘大人?别着急,慢慢说。”她藏了志得意满的欢悦,看到臣子为她女儿的创造而失态,实在是让母亲欢欣的事,这变相说明她女儿有多优秀。
右民尚书整理情绪,深吸数口气才能够说出完整的句子:“陛下,先不论造出的纸张如何,但看此物!”他指着成型器说道。
众人依言看向他所指的成型器,洗耳恭听。
“成型器当然只是小道,只于造纸之事上有大用,但咱们要看的是这个。”他指得更明白了些,不是成型器,而是成型器的水力驱动。
“这个?”皇上很捧场地引出他话。
“正是。”右民尚书顿了一顿,欢喜地道,“陛下,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皇上给面子地询问。
“意味着咱们可以用同样方式去使别的工具用水力带动!”右民尚书终于将话说在了点子上,将答案揭晓。
只是剩下几人到底不是专职工匠,还不太明白他的兴奋感从何而来。
郑给事中的耐心最差,急吼吼地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右民尚书怕吃他拳头,不敢卖关子,竹筒倒豆子地将一切说明:“这意味着可以钻研水力牵引其它工具、农具等等。”
郑给事中道:“你给个具体的例子。”他觉得右民尚书的话还是太不具体,让他不够了解水力动力的震撼。
右民尚书一下子定住,猛然想不起举出什么例子,便讪讪的:“比如说眼前这个水力的成型器。”
郑给事中忍不住嘿了一声,觉得这人嘴上说得好听,到实际上要应用又是啥也不会,夏国官员总有此通病。口上说起事情皆是头头是道,轮到要做什么,又傻眼了。依他所见,既然做出新纸还有这成型器的是明光殿的那个叫做点秋的宫女,干脆要她来担任这个右民尚书得了!他还记得那宫女做了公主笔、公主漏,怎么说做出来的功绩都比这右民尚书要来得多。
这也不过是郑给事中被右民尚书气笑的胡思乱想罢了,总之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要知道做工匠容易,为人臣子却不简单。规划调度,统筹识人,是为人臣子要懂得的。而作为工匠,只要学会制造就好。
“算了,我看你也想不出什么。”郑给事中摆摆手道。
右民尚书颇尴尬,又说不得什么,当没听见,向陛下道:“陛下,不知是谁做的这个东西?”
皇上逮住机会,向他表示是明光殿之前做公主笔与公主漏的宫女所做,重点是这个新纸本事做月事巾的,皇上见了觉得很好,这才特意拿来,有意将之用于书写。
果然右民尚书听到“月事巾”三个字后是如出一辙的僵住,这叫四位辅政大臣内心升起一股诡异的快乐,果然大吃一惊这种事只要人人都经历过,也不显得他们如何了。
右民尚书无助地瞧瞧四位大臣,四人没有任何一个施舍给他一眼或是搭理他一下,好叫他不这样不知所措。
好在他脑子转得也快,很快意识到四位大臣既然能够站在这里,与陛下一同观赏改良造纸术,便是至少默认了新纸与月事之间的关系。
右民尚书很快站队,无师自通地自动忽视月事巾这档子事,向皇上解释道:“陛下,臣是想其人既能造出这个水力成型器,兴许也想过将水力用于各个方面。她既有可能准备过,不妨问问可有什么新奇主意?”
皇上沉吟了下,而后既是为着公主,又是为着点秋道:“刘大人的意思是叫人来,让人想出些新点子?”
右民尚书面色一红,这不是直白地说明他无能吗。
皇上却不是要斥责他无不无能,而是道:“刘大人只想白白地叫人给你点子,不给什么报酬吗?”
这……
为夏国献智献力乃是荣耀,他第一时间还真没想过赏赐的事!
第80章
上方的圣旨传到,点秋被封为领工曹事,为右民尚书的属官。虽只不过是尚书手下的小官,但却是正儿八经的、堂堂正正的官身,有官服穿的那种。她是除萧尚书外本朝的第二位女性官员,说来尽管官小,没有上朝的资格,却比萧尚书还要正统。要知道萧尚书的尚书一职还是陛下私设,为后宫官职,前朝不认这是官。
但前朝却得承认点秋这个领工曹事的身份,这是夏国自古以来沿用至今的官职。不过对于点秋被封官这回事,前朝不过是象征性地反对了两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妥协了。
一来领工曹事不过是芝麻小官,无伤大雅。二来文武百官不得不承认点秋做出的物件对夏国大有裨益,破例给她个官身也不为过。如果点秋是个男人,那她的官位可远远不止于此。三来由于右民尚书对水力工具的大力推崇,还要指望点秋能再造些什么出来。
点秋有了官身,还有另一份破例。她不必日日出宫点卯,可以继续在明光殿当值,只消她灵感多些,多造出些好货。
伴着点秋被加封为官,另一样事物也到来了,即新春。
新春之际,各学堂是要休假的,宫中也不例外,没有让人大过年还要继续留在宫中的道理。这样通情达理,反而是伴读们不舍得离开,情愿多留一会儿。
但终究要各回各家。
到了年关,天娇楼更忙,她母亲要兼顾各处,很难见面。
徐宝微从宫中回来,沾了自己的枕头,反倒辗转反侧,睡不着了。直到折腾到后半夜,她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一觉睡到大亮。
换作往日她可能还会对自己贪睡的行为谴责一通,但如今么,睡过就睡过了吧,又不是什么要命的罪过。人要学会原谅自己,接受自己,喜欢自己。这是她在明光殿中潜移默化学到的道理。
只不过她原谅了自己,有人不原谅她。
堂兄又来嘘寒问暖了,得知她起得晚了,便不高兴。
徐宝微见了堂兄心便突突地跳,不是小鹿乱撞,而是心虚。这些日子在宫中她的确过得舒心,尤其是发现了公主是很宽容的人后,她更是轻松了不少。也因为过得自在,她后面几乎将堂兄给忘记了。这是心虚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她没听堂兄的话,和明光殿的大家成了朋友。堂兄若知道了,一定要更不开心了。
堂兄觉得徐宝微越来越不像话,在他眼里,她如今算得上是满身恶习,完全不符合他对妻子贤良淑德的要求。更让他心急的是徐宝微究竟是如何染上的一身坏习惯,他更怕她不受控制。
是以与徐宝微一照面,他便板起脸来训斥:“堂妹,你入一趟宫怎么不进反退,变得如此没有规矩。你如此作为,本就与徐掌柜相去甚远,岂不是更堕她的名声?”他诚然很了解徐宝微,深知朝她哪里戳最痛,稳准狠地直击她的弱点,精准地将她打击。
徐宝微的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底,糟糕透顶。他的意思是她本就与她母亲相去甚远,不努力也罢了,反而更加怠惰,只会越差越远。这的确是徐宝微最在意的事情,因为她让他感到不满意,他便要让她知道痛。
看到徐宝微骤然变白的面色,堂兄心满意足,又用惯常的套路,即在让她疼痛过后又虚情假意地向她嘘寒问暖:“是我话说得太重了,堂妹,我也是为你好。但你越是这样,徐掌柜越难喜欢你,日后可怎么办?不过你睡了这么久,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生病了吗?”
旧日的窒息感重新涌上,徐宝微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需要深吸几口气来使自己好受一些。
堂兄便在一旁假惺惺的关心她:“快坐下歇一歇,果然是不舒服了,我不该对你说重话的,堂妹。”
实际上他很喜欢徐宝微这样因为他的言语而痛苦的样子,这让他有掌控她的安全感。
徐宝微可以清楚地告诉自己,她不喜欢现在这种感觉。如果她一直处于这种状态之中,或许不会觉察出不适,一直沉浸在堂兄带给她的沼泽中。但她经历过快乐且轻松的时光,于是隐隐觉察出现在这样或许是不对的。
她明明可以像在明光殿中那样的开心,为什么又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是堂兄,没错,的确是堂兄。
多年来长期被堂兄控制的缘故让她即使在一瞬间抓到源头,却依旧无法做出行之有效的举措。何况堂兄的确不是一味打压她,那样她反而容易觉察出不对劲,从而逃离。他会在伤害她之后又对她好,便让人在逃离一事上犹豫着,从而越陷越深。
但好在徐宝微不是半分长进没有,她开始感到不适,而往往意识到不适是觉醒的开端。
堂兄为徐宝微斟了热茶,让她喝茶好好缓缓。
徐宝微抱着热茶盏,慢慢平静。她不免想起在明光殿时女郎们对堂兄的质疑,常人是不会思考考校这回事的。她的潜意识对堂兄有了怀疑。
理智告诉自己她不该这么想,堂兄说的话都是为了勉励她,让她变得更好。只是她太脆弱,听了会不舒服,反而怀疑堂兄,真是不该。
但细弱的怀疑仍像藤蔓,细细密密地爬满了她的整个心房。
堂兄明知故问:“怎么不讲话,还不开心么?堂兄给你道歉。”
徐宝微鬼使神差地道:“堂兄,你知道母亲现在在哪吗?”
堂兄脸上的儒雅险些挂不住,以为徐宝微受不了了,要去找母亲告状,因将语气缓和了又缓和,温柔至极:“堂妹,怎么了?”
徐宝微轻声细语道:“宫中给我交代了一项事务,要我向母亲说明。”按照原定计划,她本不该向堂兄说这些,因为直觉告诉他堂兄不喜欢听她说这样的话。但她莫名其妙地突然想知道堂兄知道这件事后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堂兄的眉头攒起,问道:“什么事务?宫中怎么会派你完成事务?是不是你想要出头,特意讨要来的?”
徐宝微愣住,堂兄这个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似乎太看不起她。
堂兄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急切,缓和了些:“堂妹,不是我瞧不起你,但你不觉得这其中有诈吗?”他貌似尽职尽责地分析。
徐宝微不解:“有什么诈?”事情自始至终都是她自己亲身经历的,着实难从其中分辨出有什么诈。
堂兄苦口婆心地打击她:“你想一想,你有什么本事值得让别人托付重任的,这难道不反常吗?”
徐宝微被他贬得一文不值,张口想要解释并不是什么重任,只是很普通的闲聊,可堂兄此刻又开口说话了:“她们一定居心叵测,堂妹,你万万不能上了她们的当。你想想徐掌柜对你本就不亲近,若因为此事再厌恶了你,岂不是更不好么?”他话里话外都不想让徐宝微和徐掌柜有更多联系,为此不惜睁着眼睛说瞎话,总之他觉得只要他语气够重,徐宝微就会停他的。至于是什么事务,他根本不在意,只要徐宝微没有和徐掌柜亲近的机会就好。
徐宝微想说可是堂兄你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事啊,但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
换作以前她一定会对堂兄的话坚信不疑,并严格实施。可是现在堂兄一口一个“你有什么本事”实在让人难过,明明明光殿里的朋友都是称赞她这样的性格也有她的好处……
究竟什么样的才算是朋友呢?
堂兄见她一直沉默,不免问她:“堂妹,我的话你听进去了吗?咱们血脉相连,全世界只有我不会害你,我为你提防旁人,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徐宝微只是问他:“可是我不同母亲说话,过完年该怎么和人交代呢?”
堂兄听到她这回答总算是放下心来,徐宝微还是听他话的。只是不知道宫中那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撺掇徐宝微和她母亲见面。她们母女二人多一分亲近,他便更不好做一分。无论如何他也要阻止这件事发生。
堂兄哄道:“你只要跟她们说你母亲太忙,你们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不就好了?反正这也不是假话,徐掌柜如今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顾及你的机会,这也不是假话。”他还不忘借机挑唆她们母女关系。
对外人,他说外人与徐宝微没有任何关系,只会存心害她。对内部,他又说她母亲根本不与她亲近。
他将徐宝微隔绝成一座孤岛,只有自己能够涉足。
“知道了吗?”看徐宝微闷闷不应,堂兄催促她答应下来。
徐宝微嘴上说着:“我知道了,堂兄。”终于换来堂兄的一句“真乖“。她有点怕堂兄,不想和他翻脸,这会儿如果她不答应,堂兄一定不高兴。可自己要转达的是正经的事,且她私心里真的想同母亲说说话,不止是聊聊月事巾,还有要过年了什么的。她真的很想同母亲说话,也想让母亲稍稍对她改观,一星半点儿也好。
她还想悄悄去天娇楼看看,甚至在宫中说的开心时答应了休沐时与郑凛和王仙露见面,然后她们再一起往天娇楼去。到时候又是一桩麻烦事,怎么瞒过堂兄是个大难题。
所以徐宝微决定先答应堂兄,再偷偷去和母亲见面。就像她答应堂兄不与大家交朋友,但还是交朋友了一样。凡事只要开了先河,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就不是问题了。
虽然在自己家还要偷偷摸摸的也很奇怪就是了,但徐宝微还是想要尽力维持现状,不打破现在已成的局面。一旦局面的平衡被打破,一方出现失衡,徐宝微连想象这样场面出现的勇气都没有。就当她很胆小就是了,她害怕变化。
徐宝微一开始和大家交朋友还心惊胆战的,现在倒是很快想到阳奉阴违的办法。
只不过怕什么来什么,堂兄随口问她:“对了,还没问你在宫中如何,和那些人相处得怎么样。”
徐宝微被吓了一跳,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跳了一瞬。她心虚极了,但好在一直保持着低头的动作,倒也不显得突兀。
“还好吧。”她含含糊糊地说。
堂兄不会觉得徐宝微没有按自己说的做,也没有听出她话中的心虚,她向来是这么怯怯的,看起来没有太大的改变。
第81章
越近年关,天娇楼越成了喧嚷的欢席。逢年过节走动两手空空也不合礼数,天娇楼的各种玩具就成了人们送礼的首选。
玩具老少皆宜,不存在什么忌讳,是绝对安全、不会出错的礼物选择。其次各种玩具有各种价位,身家富贵者便送贵价玩具,相反地,身家稍低者也有适应价位的礼物供人挑选。第三,天娇楼的玩具确实富有趣味,包装极佳,作为礼物送人绝对不丢面子,送的人开心,被送的也开心。最后嘛,要知道这些玩具入了皇上的眼,现今世道但凡物什与“皇”字沾上关系,都是极受人追捧的。
为了迎接年前这一波客流,每市的天娇楼都多添数名伙计进行引导。至于增添打手,倒是不必的,因为都是女客,人多也并不会闹出什么大事故。女性总是礼貌、冷静的代名词。
年前天娇楼经历的好几次事故反倒是楼外等候的男人们闹出来的,年前女客多,在外等候的男客难免也多。人多就容易出事,今日这两个是因为拼画新结的仇,吵到要动手的地步。明日那两个是老仇家了,见面就红眼,又要打一遭。其中夹杂着要偷楼外试玩玩具的……实在令人无言。
徐掌柜日日都要来回巡视东西南北四市的天娇楼,以处理些店内掌柜应付不及的事务。还要盯生产、盯仓库、随意抽检,事必躬亲,终日忙碌极了,直想将自己分做数份来做工。
各家一盏盏昏灯熄了,预备安置的时候,徐掌柜终于顶着一身风雪回来。正是因为每日这样的早出晚归,除刻意与徐宝微用过一次晚食后,两人几乎都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
徐掌柜穿过家中恢弘的中堂,一面走着,一面问起家中管事徐宝微今日境况。
管事便向她报了女郎今日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徐宝微的生活堪称枯燥,没有任何波澜,不出意外的话管事每日都在重复同一句话:“女郎今日在房中看了书。”
徐掌柜听也听不腻,日日都要听管事说上这么一句。
只有偶尔在徐宝微和堂兄见面时,管事才会再加上一句二人今日见了面的话,往往徐掌柜听到这话一张脸就肃下来了。
到房中泡了热汤,徐掌柜身着中衣,一边看账,一边用热汤面。
哪怕到了深夜,她也鲜少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一日十二个时辰,几乎悉数扑在天娇楼上。但比起过去受人污蔑门可罗雀的日子,她宁愿忙一些,再忙一些。
往往账看了一半,汤面还没用几口。眼见着汤面要坨在一起,徐掌柜才将账簿倒扣着放在桌上,拿起筷子吃面。
刚吃几筷子,门被敲响。
徐掌柜晚间沐浴过后向来不要人伺候,她白日见过的人已经够多,自己在时便只想着清净,仅在院子中留人守卫,以免出什么意外。
她从凳子上起身,用帕子将嘴擦净,披上外衫走着询问:“谁啊?”家中没有男仆,倒省得她穿着妥帖。
门外无人回应。
徐掌柜拧着眉头警惕地将门拉开,入目是一张让她感到意外的脸。
宝微。
她甚至在大袖下掐了把自己,感受到疼痛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是在做梦。
徐宝微在风里站得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这时徐掌柜才如梦初醒地快速将她拉进房中,还带着不自然的错愕对人道:“这么晚怎么还没有睡?”
她将徐宝微上下打量一遍,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问:“怎么回事?是谁欺负了你吗?”
徐宝微向来不主动找她,何况是深夜找她,徐掌柜第一反应就是她受什么委屈了。
徐宝微被这么询问,顿时羞惭俱备,因这话听起来很像是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有在有事时才会来寻找母亲。
但转念一想,她可不就是这样吗?
徐宝微心中卷起一片针扎的疼,她抿住嘴,用尽力气发声:“母亲,我来找您说说话。”她需要提起十万分的勇气才能对母亲说出一句话。
在母亲跟前,她总是抬不起头,也很艰难才能说出话来。她自觉与母亲相去太远,堂兄说她这样完全不符合母亲对心中女儿的要求,因此她更少到母亲身边来,免得自己惹她生气
说话么?
徐掌柜带着她到桌前坐下,想为她取下披风,但自己又许不曾做过这事,兼此刻她心中确实别扭,一个披风取了好一会儿。
其中徐宝微几次都想开口说她自己来就好,但看母亲专注的行为,又感觉这样子好好哦,便止住了话。为使自己不那么紧张,她轻轻将目光投向别处,便无意间打量到母亲屋子的布局。好奇的目光在触及到桌子上的面条与账簿时突然变得复杂,母亲真的好辛苦……她便觉得自己很没用,一点也帮不上母亲的忙,为母亲分担一些
但她转念一想,沮丧的心情略有缓解。她现在也有渐渐开始帮助母亲了,这次来正是为了说正事啊!
徐掌柜将她的披风挂在屏风上,到她身边坐下,看了眼桌上的汤面,询问:“你要吃点东西吗?”
徐宝微吃了晚食的,本想推拒,但想想和母亲一起吃饭是很幸福的体验,便改口道:“会不会太麻烦了……”即便是想答应的,她还是犹豫着会不会带来麻烦这件事,是性格使然。
徐文娇很意外徐宝微的答案,若是之前,无论她想与不想,都一定会回答不必了的。即使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徐文娇依旧反应很快,叫她在这坐着,自己令人再去拿一碗面来。
接了新盛出锅的面,徐掌柜快步送了面到徐宝微跟前,而后将拇指与食指捏在耳朵上散去热痛:“真烫!”
见徐宝微要关切地起身来看,她制止了这个动作:“没事,已经好了,你快坐下吧。”便直接落座拿起筷子重新吸面。
徐宝微看母亲吃了两筷子面,也真饿了,拿过筷子吃面。
两人就这样坐在一起埋头吃面,谁都没有多说一个字。
这份安静与蒸腾的、模糊了人脸的雾气让徐宝微心安,不知不觉渐渐放松下来。
徐文娇喝光了最后一点面汤,擦嘴看着还在吃面的徐宝微,再度感到意外。徐宝微的面也几乎要吃完,当然不是面有什么问题,而是她女儿吃得太快了。
徐掌柜忍住没有惊呼出声,静静地看着她大口吃面,在心中悄然思索她今日前来是不是来说家中饿着她了的事。这个年纪正在长个儿,多吃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徐宝微多用些饭她反而要更开心,过去见女儿胃口没有麻雀大,她颇发愁。
徐宝微将一碗面吃得一干二净,身上微微发汗,脸色通红。不是热的,是羞的。她竟然在母亲面前像在明光殿里那样大口吃喝!上天务必保佑母亲没有看到她这么用饭,不然她一定会对她更加失望。一瞬间,她都要哭了。
“家中的份例如今不够吃吗?”下一刻徐文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徐宝微感觉天都塌了。
徐文娇只是很自然地询问,并没有任何嫌弃徐宝微吃得快、吃得多的意思。她看到徐宝微骤然涨红的脸,就知道自己说话可能过于直白,又让女儿多心了。
她赶紧叹口气道:“我觉得你这样吃很好,并没有任何嫌弃你或者讨厌你的意思,只是真的问问你需不需要添些饭吃,怕你饿着。”
徐宝微的眼泪都到眼眶了,听到母亲这么说又生生地止住,雾蒙蒙地看人。
她没开口,徐文娇也不说话,很有耐心地等着她回答。自她小时候起,徐文娇便习惯了这样慢吞吞等她表达。
而这一次,徐宝微没有让她等太久,扭扭捏捏地开口:“可以再添一点点。”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点点是多少。
徐文娇第三次意外了。以前徐宝微绝不肯提出自己的诉求的,无论好的坏的都是默默接受。让她做选择,她也从来都只会说都好。但现在她会告诉自己她需要什么了,尽管是在自己的追问之下,但这已经是让徐文娇很惊喜的进步。
徐文娇尽量使自己表现得自然,以免将宝微又吓回原来的样子。她点点头:“好,我会吩咐下去。你今日来是为了说这个的吗?”
徐宝微顿时脸又红了,她怎么可能是为了一口吃的来找母亲呢,母亲真是将她当做小孩子了。她摇头,细声细气的:“不是的,我找您是有关月事巾的事情。”
徐文娇没想到是为的这个,微微一愣,转而明白过来宝微的变化从何而来。她就说将宝微送入宫中是极正确的决定,虽然刚回来那日宝微仍和中山狼见了面,但她如今的性格却在渐渐发生改变。她相信依着宝微的性子变化的方向,日后她只会自己渐渐发现中山狼为人低劣,而不是继续受他蒙骗。
还是那句话,两人之间,她越阻拦,不仅不会让两人间就此断了,反而会帮助他们要更加坚定在一起。
“月事巾吗……”宫中已经有专人来与她对接月事巾之事,争取在年前将月事巾摆上货架。她近来正是忙于此事,觉得这实在是利于女子的好东西,可惜受种种限制,成本实在太高,不能惠及所有女性。
将思绪拉回,徐文娇很愿意听徐宝微说话,无论她说的什么。当下认真地看向徐宝微,做洗耳恭听状:“好,你慢慢讲,我认真听。”
徐宝微想要的就是母亲这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被这么看着她同样感受到巨大的压力,紧张得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徐掌柜安慰她:“慢慢说,不着急。”
徐宝微尝试着开口,她一回来并没有直接来寻母亲,一直拖到今日,正是因为要自己先措好辞写下来,背会后才有底气过来。
她缓缓背出自己写下并记牢的文字,一开口声音发颤,都变了调子。她紧张得时常一下子脑海一片空白,几次都是说了半截顿在那里,一片难堪的沉默。
但母亲既没有笑话她,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与失望,反而一直鼓励地望着她。
原先她骤然失去的言辞重新在她脑海中浮现,她重新开口,越说越流利,也没了紧张的颤巍巍,甚至有勇气和母亲对视两眼。
洋洋洒洒的一段话讲完,徐宝微忐忑地等待母亲的点评。
“很好。”她听到母亲的声音带着欣慰的笑意。被肯定了,即使她是个情感压抑的人,面上的快乐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
徐掌柜看着女儿不自知的开心模样,难得显示出柔软的一面。她的女儿看起来真像一只可爱的小狗。
徐宝微快乐之余又不由想,为什么过去她没有发现母亲原来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呢?
因为她胆小,母亲很忙很厉害,加上堂兄一直对她说母亲不好相处,她根本没有主动尝试过和母亲说话,当然也不知道母亲其实很好说话。
早知道她应该早点胆子大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