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护卫首领听了玉安真人的救治之语,多了些敬意,不过不影响他继续不动声色地查问:“听说朝廷的救济已经下发,希望能够少些人受罪。”
玉安真人道:“或能缓解一时,但雪灾带来的伤害是长久的,要重新站起来可不容易。”
护卫首领道:“您是心善之人。”
玉安真人失笑:“尽力而为罢了。”
护卫首领道:“上天不忍心让您这样的善人失望的。”因此上天送了公主来,对于雪后重建的事,公主总会有办法。
护送这一路他总算对公主彻底服气了,认识到她是个多有手段的人物,心服口服地做她的护卫。根本不是背后那个老者在默默指导她,京城中传言俱不可信,哪怕郭大人似乎也想岔了。他领命时郭大人特意嘱咐他不仅要保护好公主,还要保护好那位随公主一同去太原的老者。
可公主一路上除了闲暇时间去老者那里听课以外,大事小情皆由她自己做主,连见她询问旁人意见的次数都少。她自主地做每一个决定,且不容置疑,很有专断独裁的气势。
玉安真人笑了笑问:“是吗?人还是要自立。不过灾后自立,可不容易。”人贵自立。
护卫头领明白他的意思,叹道:“不错,赈灾只能赈济一时。赈济过后,日后如何,还要看百姓自己。”
玉安真人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护卫想到什么,眉头收紧,发问:“对了,真人,燕人敢入我夏国境内掠杀是为何?”
玉安真人平静道:“大雪之后,食物紧缺,为了生存,燕人强壮,冒险越过边境掠杀是常有之事。”
这场大雪波及夏国,燕国也未能幸免。在草原上等死是死,出来抢到食物说不定还能活下来。对燕国人来说这连一道选择题也算不上。
护卫沉默了,想说怎么无人抓捕这些燕国人,又觉得这个问题问的很是何不食肉糜。
而玉安真人似乎读出了他的想法,话语萧闲:“并州不似幽州,有重军驻扎。尤其如这里。”
他马鞭一点马蹄下的土地,放眼过去是萧瑟的旷野:“这种人烟荒芜,境线模糊的地方难以进行管辖,何况并州一向没什么钱,派人巡视边境既要人力又要物力,日日下来,委实负担不起,只有告诫百姓离边境远些,燕国人总不至于深入夏国境内抢掠。”
“至少这些年不会。”玉安真人笑眯眯地补充,“但大雪之后为了果腹,百姓不得不到更远的地方来寻找食物,也就和这些燕人撞上了。”
护卫听了心头沉甸甸地,向玉安道谢:“多谢赐教。”
玉安真人笑意不减,只是不再言语。
护卫为沉重的事态而缄默了一段时间,虽然他在朝廷中连官员都不是,并且刀下不知斩下过多少人的脑袋,但他诚然还是有一颗会跳动的心,会为百姓痛苦而痛苦。再铁石心肠的人看到万民陷入苦难之中多少也会有所触动。
玉安真人实在是很聪明、很识趣的人,关于车队的事情一句不问,他看上去对车队没有丝毫兴趣,是让人感到安心的态度。
而护卫还有一个问题:“您看上去格外高挑。”玉安真人不止样貌如神仙,身材也高挑纤长,体态极美。若穿劲装,或许就显得消瘦了。但道袍宽大,就不显得他羸弱了。他衣袂飘飘,宛若成仙。
夏人和燕国人之间有明显的区别,玉安真人却似乎模糊了二者间的界限,身上既有夏国人的特点,又有燕国人的特点。而他身上燕国人的特点便引起了护卫的注意,是以在见到玉安真人后他一直暗中警惕。
护卫头领的问法十分巧妙,并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而玉安真人听后也没有动怒的意思,甚至一副认为这个话题很有意思的模样。他继以笑声,坦率地回答:“诚如您所见,我身上的确有燕国人的血脉。不过我的父母却已不知是谁了,是我的师父,清风观的观主将我捡回养大,我便成了清风观的一员。”
没想到答案会是如此,这的确解决了护卫头领的疑惑,也让他生出揭人伤疤的愧怍,便向人道歉:“抱歉,我并非有意……”他就是故意要问,但也不能实话实说。
玉安真人摆手:“无妨,又无不可告人之处。”
他这样豁达的人的确很令人向往,叫人心生结交之意。
护卫头领不再心存试探之意,接下来一路上两人相谈甚欢。不过很快二人都失去了交谈的意头,越走越近城池,见到的人便越来越多了。而所见之人着实让人感到触目惊心,他们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人,像是一根根柴火。当然是蓬头垢面,没有任何神采的了!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谁还有空关注自己的外在?他们在野地里捡拾,瑟瑟的寒风随时都能吹倒一大片的样子。
所有护卫都再一次进入了这些时间来时常进入的一种情绪当中,痛苦,因无能为力而痛苦,痛苦到了有些麻木的地步。可他们却不能被这些人牵绊住脚步,晋阳,只有赶紧到了晋阳,公主接管太原的管辖权,才能尽量使所有柴火棍一样
直至天色全暗,终于到了晋阳。
护卫头领在城外贴心道:“我使人送您回去?”他虽然觉得玉安真人是个很不错的人,但却没有送他一匹马的权力,因而只好叫人送他回去,也算全了同路之情。
玉安真人摇头道:“无妨,直接进城吧。我在城中有间小铺,可以在其中暂住。”
护卫头领觉得稀罕:“小铺?”他不是个道士吗,怎么还在城中有个小铺?道士还要兼职做些别的营生?可见如今世道的确艰难,道士都要多找一份出路。
在他想得越来越偏之前,玉安真人纠正了他的想法:“我是道士,会算卦占卜,偶尔便来城中为人卜卦。”说着他狡黠地眨眨眼,做这样的动作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怪异。
护卫头领才知道是自己想远了,原来玉安真人还是没脱离老本行。
进城以后他还了马,两方道别。
到晋阳的事情并没有提前知会太原太守,大雪行路艰难,信送到晋阳时都不知道多久了,且他们到晋阳的时间也不好说,索性没通知。
大雪压垮了许多行业,客栈门庭冷落,车队的到来反而使得将要关门的客栈终于有了生意,客栈掌柜见到这么多人喜得落泪。
都不容易。
住这里的客栈就不要指望多么华美舒适了,客栈一看就是新补好的,颜色不一,新旧不同,像打了一身的补丁。
虽然破旧,但客栈内部打理得却干净,可见客栈老板是真心爱惜自己的这间客栈的。
众人颠簸一路,这会儿终于得以休整,各自收拾了后瘫在一旁休息。
公主像是永远不会累的,没有任何休整,就去何夫子那里听护卫首领汇报了。她目光清幽地站立在窗旁,注视着正在汇报的护卫首领。
她的目光已经开始让人感觉到压力了。公主当然在能灵活控制自己的身体时就有这样的本事了,只不过过去一直不曾主动显露罢了。自出了洛阳城起,她便开始有意地显露出这些身为“上位者”的特性。
公主本人当然不是这样的性格,要准确地概括她的性格的话说她没有性格更为合适。她像一捧水,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变化。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护卫首领顶着公主的目光向公主与躺着歇息的何夫子汇报完毕,还在心中反思自己适才汇报得有没有错漏,哪里不完美。
何夫子看了眼窗旁负手而立的公主,公主轻轻颔首后他才对护卫首领道:“好,听明白了,你先下去。”
首领松一口气,告退,下去布防了。
人走以后,何夫子才长长久久地叹了口气:“世道不易,哀民生之多艰啊!前些年好不容易攒下些家底,大灾一来,又要从头再来了。”
公主不置可否,没有对何夫子的长吁短叹发表任何意见。时至今日一零七依旧没有中断过对她的输入,导致她一心二用的水平已臻化境。
“各处都不容易,太原……这样进城,太原太守只怕一会儿就要到了。”虽知道公主聪明绝顶,但他身为师长总不免多嘴两句,“陛下虽予你掌管封地之权,但一开始时切忌太过强势。强龙不压地头蛇,我知你手段多,手腕强硬,但若让人记恨上,使个不大不小的绊子,做事就不顺利。”
“白脸由我来做,我年纪这么大,倚老卖老一阵,也很说得过去吧。”何夫子要白脸,要公主唱红脸,如此她的掌权之路便能更加顺遂。至于被人背后偷偷指指点点两句脾气不好,那都是再小不过的事情了。
他要扶床坐起,公主快步行到床前要扶他起来。
何夫子摆手,一把将自己撑起来,还挺利索。公主是没食言,说叫他一路好生生地来他果真从洛阳到晋阳没半点儿小病小灾,这中央还过了个年。非但如此,他的身体果真越来越好,不是他自己的错觉,与他一同来此的夫人也深有同感,觉得身体要硬朗许多。
二人不过吃喝按公主给的来,偶尔让圆春为他们扎一扎针,似乎也没别的了。
何夫子回神看向站在床头的公主,心中熨帖。公主的情绪毫不外现,但她是个好孩子。她孝敬长辈,友爱朋友……但对敌人。
想到她针对燕国的计划,她对敌人可真是毫不留情。
第126章
不过思及燕国及公主针对燕国的计划,何夫子又多了一分感叹:“燕国人先前刚答应送你十万兔皮,应当正好着手养殖。天寒地冻,食物紧缺,大约会加速他们大量食用兔肉。”不得不说即使上天降下灾厄,却阴差阳错地开始推进公主计划的执行,尽管此举或许残忍。
公主轻轻颔首。
只食用且大量食用兔肉只会让燕国人越来越饥饿,最终被饿死。
对燕国人的可怜持续须臾,何夫子很快跳到下一个话题:“对了,今天遇到那个道人,他看上去可真不像个黄冠。”
公主看上去对那个貌美道士兴趣缺缺,没什么谈他的谈兴。
何夫子看了一眼公主的反应,轻轻抬抬眉毛,问:“你看到他了吗?”她对真人的态度之冷淡使得何夫子不由怀疑她或许根本没看到道士的长相,还是他已经不懂现今女孩子们的审美了?也不应当,老妻还一直对那道人赞不绝口呢。
公主淡淡的,语气中没有泄露任何情绪:“看到了。”
看到了啊,何夫子在心中慨叹,看样子公主对貌美男子丝毫不感兴趣,是还没有长大吧?在感情一事上还没有开窍呢。
不过公主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啊,她未来注定要成为女皇。因而提及玉安真人不过是看看公主对男女之情的看法,倒没什么真要公主强娶道士的意思。
若真要一本正经地谈论此事,道士反而配不上公主的身份。这样的男人,公主若对他来了兴趣,与他谈情说爱最后收为面首也无不可。
公主适才是对貌美道士不感兴趣,若感兴趣,他就要发挥臣子的本分,对未来的君主进行劝谏。
这样的男人玩玩就好,您可千万不能耽于情爱啊。
但凡沉溺于情爱的君主少有谁是明君,公主如今没任何缺点,可不能栽在男人身上。她若是无聊想找个男人玩上一玩倒也无妨,就怕认真。不过公主看起来也不像会对哪个男人情根深种的样子。
何夫子操心完公主,也没忘他的其他学生,因向公主道:“我已经教凛她们处理公务许久,如今她们可以从小处慢慢上手。”
伴读们都跟着过来了,何夫子哪能就叫她们闲着。公主日后要登基的,手下空虚,她们作为伴读,该成为公主的左膀右臂。
至于她们是女子这回事,倒是小事了。女皇帝都有了,朝廷也不是没有女官,公主的侍女有个叫点秋的就是正儿八经的官身。反正已经有一个女官了,多两个三个也没什么大问题吧!如果多了两个三个女性官员,那么多十个八个也不是大问题吧。
公主认真聆听,拿出态度:“我知道了。”
何夫子生怕她给大家委以重任,又多嘴道:“从最基础做起。”
公主回答:“我已经想好如何安排大家。”
何夫子给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从统计人口开始,先将晋阳所有人登记在册。”公主平静道。
何夫子不甚明白为何要将晋阳所有人记录在册,但这样的工作的确很适合初入官场的伴读们来做。第一很磨练性子,第二并没有什么弯弯绕绕,但是需要用心去做,第三需要与小吏与百姓打交道,而做任何官都需要这样打交道的能力,将基础打好,体恤百姓,了解百姓想要的是什么,日后才能做好一个“父母官”。
要说官员们初入官场时没哪个是一开始就奔着当贪官去的,都是想为百姓做事的。只不过在官场浸淫久了,才有各自的发展。
两人就太原灾后重建之事聊了个开头,太原太守便带人乌乌泱泱地来了。
见到公主,一行人纳头便拜。
行了礼,公主令人起来,请人坐下后开门见山地问起太原之事。
太原太守一张口,何夫子不动声色地捋了把胡子,稍微放下心来。只从太原太守这一开口来看,这的确是个……说他不求上进也好,很畏强权也好,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装出来的样子,总之他倒是一副很乐意将太原事务都交由公主打理的模样,颇有甩脱烫手山芋的意味。
这个样子么,要么是实在能力有限,想把灾后重建的责任赶紧推给公主。要么就是另一种方式的刁难,有信心公主管理不好太原的一切,反而将所有难题都推给她,等着她知难而退。
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只要他将权力交给公主,日后便不要想拿回了。何夫子坐在一侧气定神闲地想。
太原太守姓郝,郝太守衣衫干净,不过可见旧色。不知道是太原真财政短缺或是他心系百姓,今年连一身新衣都没做,还是刻意在公主面前装出的勤勉模样。
总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公主又不是在这里待一阵子就走了,长久相处下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总会很快浮现出来。
郝太守将太原各处如今情形同公主大致说了一遍,说得口干舌燥的时候就有人适时地给他递上一杯水,不耽误他继续说下去。
郝太守:……
他是真有将太原交给公主全权打理的心思,拥有一颗真正摆烂的心。倒不是说他有心为难公主,只要是朝廷派的,哪怕这次来的不是公主,他也会将权力全部交给对方,自己从决策者变为执行者。
无它,太难了。
在太原劳心劳力却看不到什么成果,一场大雪让本就困难的太原雪上加霜,郝太守累了。一开始谁还没有个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的劲头,都是被现实一点点打垮的。
太原位于夏国边境,离都城远的城池往往无法受到都城的带动,且有交通不便、与邻国接壤、易受战火等等多重因素影响,经济发展就要落后。而一落后,往往就只有恶性循环,越来越落后。
郝太守虽然是太守,貌似地位已经算是很高,但守着这么一方贫苦的地方有什么意思?况且在此处待得久了,虽不比故乡,他也诚然是对这里有了感情,眼见着百姓难过,他也不好受。
如果有一个有能力的人带领太原走出困境就好了,郝太守发自内心地这么祈祷。
然后他便收到了公主要管理封地的旨意,真是太好了!倒不是他拥有伟大的远见,知道公主一定是个拥有手段的人,而是想着当今女皇一直走的是勤政爱民的路子,总不至于派公主来拿一郡百姓的性命闹着玩吧?怎么也会给她配些臣属助她一臂之力。
郝太守一进门看到公主身旁的老者就只有一个感觉——就是他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公主。在听说公主已经抵达晋阳于是马不停蹄赶来的一路上郝太守没有对公主有任何的设想,他只关心公主有没有带够幕僚。然而一见公主,着实叫他愣了一愣。
长相也分聪不聪明,有些人长得一看就让人觉得憨厚,而有些人一看就精明。
郝太守看到公主的第一眼便立刻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从她身上感受到强大的压迫感。她只是随意地坐在凳子上,就足够不容小觑。
他那匆匆一瞥到底没看出公主聪不聪明,但却看出公主的确是深不可测的,而她也很快印证了他的想法。
郝太守只是坐在公主对面上报各地情况就觉得压力巨大,他也不明白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
而公主在他汇报时并没有给予什么反应,这当然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举动了。首先她初来此地,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所以不能轻易点头或摇头表示自己的态度。其次,作为上峰,她实在没有附和下属的必要。
郝太守好不容易将太原境内各县大致情况诸如县令是谁、发展情况如何等囫囵地同公主介绍一遍,悄悄松一口气。
不等他有多少喘息之机,公主开始进行不紧不慢地询问。
郝太守刚松的气顿时又提起来,屏住呼吸回答公主的提问。很快他就冷汗直流,公主提的问题皆出自他刚才的介绍中,且都是他不大了解而刻意模糊的地方,没想到被公主通通抓住。
当他回答不上来时,房中便是一片要命的沉默,郝太守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何夫子看得有趣,又为公主没听他的亲自下场施压而无奈。不过他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生公主的气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又不是迂腐之人,很晓得随机应变的道理。公主显然是三言两语就看出这郝太守的性格,对于这样的人自然要在他面前树立威严方能让他生畏,从而日后更加服服帖帖。
好在对于使他感到为难的问题公主也并未强求他说出个什么一二三来,在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时候,公主就贴心地给他换了一个他能答得出的问题,顿时收获了他的感激之情。紧张之下他已经忘记了是谁让他支支吾吾的。
几番下来,惊惶与庆幸轮番交替几次,郝太守觉得公主真是个好人。
各县之事后公主着重问了受灾情况已经灾后重建之事进行得如何,关于此事郝太守可说的就太多了,因为这件事他是深入了解过的。
他便向公主讲起各地受灾程度,总体上来说是都很严重。太原虽不在夏国最北,但有部分与燕国接壤,便足以说明它也是在颇北的地方。他将总体大致人员伤亡报给公主,又着重讲了几个受灾严重的县城的受灾情况。大约觉得自己报的忧实在太多,郝太守又讲起皇上拨的赈灾的粮食的确解了燃眉之急,至少在灾后最无助的日子里百姓们能有一口水似的粥喝已经很好了。
不过在公主听来他依旧说得笼统,但也不是十分要紧,从郝太守这里知道大致情况十分糟糕便足够,具体如何,她还是要亲眼见了才好。
第127章
何夫子在一旁随时准备弥补公主初次与属官打交道时的不足,但她做得实在太好,于不动声色处拿捏人心不说,也没忘记最后邀大家一起坐下用饭,给予他们足够的体面。
要知道被公主留饭可是至高无上的恩赏,至于吃的是什么倒是次要的。他们要的不过是个态度,公主乃金枝玉叶,肯纡尊降贵请他们吃饭,便意味着她是看重他们的,他们该为此愿意效死。
饭食不是大家想象中的华贵精致型,每样菜装在秀美的盘子中,只有浅尝辄止的一小口份量大小,而是扎扎实实的一大盘、一大盆,甚至连饭也是压实了的一大碗。
见到菜色,一直惴惴的各地方官才稍事放心,他们先前一直生怕端进来的是一道道连牙缝都不够塞的雅致菜肴。吃不饱倒是其次,大家不了解洛阳的就餐礼仪是其一,以及先前就有从中央来的贵人请他们陪同用饭,结果大家因不懂那些做成花鸟虫鱼菜品的哪部分能吃最终而闹笑话的。真怕这样的事再重演一次。
尤其是诸位同桌用饭的还有不少女郎,据说有的是公主的伴读,有的是公主的侍女……乱糟糟的。
有人就与女郎们同席用饭的事或许不妥向公主提了提,公主平静地表示一起用饭算什么,以后大家还要共事,将人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叫还要共事?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吗?
不等大家想明白,菜就上了,于是大家顺水推舟地不想了。吃饭,先吃饭吧!
本注意着自己的形象,太原官署众人用饭时都颇为矜持,倒是洛阳来的女孩子们用起饭来迅速且大量,没什么要小口小口的意思,将太原人的眼球看得差点掉出来。
怎么回事?如今都城那边风向已经改了,女郎现在不时兴什么笑不露齿这些了吗?这用饭用得比他们还利索呢。大伙于是赶紧放下矜持,饭就是要抢着吃才香。
将规矩放下来,人与人之间就不隔着什么,因为用饭而关系大大融洽。
至少官员们放下眼中过去自以为对贵女们的偏见,虽然还没看得出大家能不能吃苦,但是却看得出大家十分能吃就是了。
太原官邸是装不下公主带来的这样多人的,郝太守忍痛要送间宅子给公主落脚用。公主收了,但也给了钱,于是郝太守就不肉疼了。
宅子还要收拾,公主等人姑且在客栈住上一日,明日约定好与郝太守一起去晋阳各处看看。
要往太原各处看实在太不现实,太原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各处看过又要很长一段时间。因而以晋阳作为试点,以点盖面再根据细节调整,这是公主暂定下来的,对太原的治理之策。
用过饭后,太守便带着诸官先告退了,一会儿还要遣人将官署里的文书送来交由公主过目。
打从客栈中出来,众官遭冷风那么一吹,行在污糟的路上,人才清醒过来,不免下意识回头往客栈看去,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刚才发生的一起真跟做梦似的。”有人小声嘀咕。
“可不是吗。”这话一说立刻就有人附和了。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公主会是这样一个人,她身边的人会是这样的性格。虽然大家是从洛阳来的,但是和他们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
原本听说公主要来,他们日日忐忑不已,想象中的公主是无比娇气的,自不必说他们也听到了些风声,譬如公主是和皇上赌气才来这里的,大家更怕自己日后又多个祖宗要伺候了。
但见到了公主,大家之前所有的担心顿时化为乌有了。
“公主看上去是……”有人起了这么一个头,众人纷纷竖起耳朵等待下文。偏偏这人“是”了半晌也没“是”出个什么东西,真是急死人了。
有人忍不住抢白:“看上去和我之前想的不一样。”
“她看上去不像是公主,倒像是……”接下来他要说一个大逆不道的话,适可而止地闭嘴了。
偏偏有人没眼色,人家都不讲了他还要问。
“像是什么?”
这人一被勾,没忍住回答:“像我祖母!”
众人一愣,清寂的街道上爆发出哄笑声。
“你有病吧?”
“真是狗胆包天。”
这官员急忙解释:“你们误会了,我又不是说公主长得像,就那气势你懂吗?我小时候家里就是我祖母管家,全家人都敬她畏她。我祖母已经过去许多年,适才见到公主,差不多的感觉又上来了。”
众人明白他的意思了,是在说公主让他生出一种敬畏之感,还要扯上自己的祖母,真是叫人无言。
不过这说法的确叫不少人在心中暗暗赞成,他们也是看公主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了,不是出于礼数尊卑,而是公主的气势着实迫人。
“大人,您果真要放手吗?”有人询问郝太守,其余人竖起耳朵听。
郝太守态度坚定:“我实在没有能力带太原百姓脱离苦难,如果公主有本事的话,我代太原所有百姓谢谢她。”
“如果她不能呢?”大部分官员还是觉得太守此举不妥,公主虽然看上去是个靠谱的人,但他们为官多年,最清楚的就是一个道理,不要以貌取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想将太原放在一个小女郎手里由她定夺万人如何生活这回事都太不靠谱,哪怕她是个多么有威势的人。但要治理一郡之地,不是有威势就够了,需要智慧、经验、阅历、随机应变的机变等等,威势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了。
一个有威望的人却治理不好自己的封地,让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再威严又有什么用?
郝太守苦大仇深的脸上显示出坚决来,沟壑纵横的面皮上皱纹都因为他的这份坚决而变得平整。
他咬了咬牙道:“如果她不能,我在太原经年累月也不是吃素的。天高皇帝远,我自然不会对公主不敬,但叫她知难而退还是使得。”
他寄希望于公主带来的深谋远虑之士,盼着他们能给太原找一条新出路。毕竟公主到底是公主,为着不在太原吃太多的苦,早日重回洛阳,应当也会竭力做出些政绩好顺理成章地回去。公主要政绩,那就是太原百姓享受成功,他们也能跟着沾光。
但如果公主将治理太原当作取乐,把人命当成儿戏,就休怪他们不敬公主了。
不过虽然说着不以貌取人的话,但怎么想公主看上去都是靠谱的人,并不娇气,也没有不将大家当人看。只这一点,就叫人多少有些感动的。
入夜之后,晋阳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了。偶尔隔段距离亮着盏明灭的昏灯,往往这样明明灭灭的昏灯下是最热闹的。晋阳城中无家可归的人都在光亮下抱团取暖,这样的灯实际上当然提供不了分毫暖意,但往往光亮之处总会让人觉得暖和些。
郝太守回去后又亲自送了文书来,足以表达他目前对公主的言听计从,伏低做小。
郝太守送来的是近三个月内的文书,远些时候的文书看了也不能增加公主对目前太原的了解。公主的阅读速度极快,文书一摞摞减少,内容被她收整入脑中,同时做出对太原目前形势的判断。
很不乐观。
总之文书中所得也不可尽信,具体如何,还要亲眼见了。甚至有时候亲眼所见也不可尽信,有些地方官员为了应付上峰检查,会提前刻意伪装出和乐太平的景象。
不过太原是没有这个必要的,一是公主来得突然,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都看到过了。二是太原底子太差,着实很难装出升平和乐的景象。
翌日一早,尚未起床,宿在客栈中的不少人就被冻醒了。气温回落,今日显然比昨日冷上好几倍。客栈年久,又遭过雪灾,睡在其中总让人觉得四面漏风。
只不过看着客栈老板小心翼翼赔笑的样子,谁都说不出怪罪他的话。是世道的错,大家都好难。
既然冷得睡不着,一众索性起个大早,正好洗漱穿戴完毕,郝太守也来了。
郝太守见大家都已经收拾完毕也大吃一惊,他是抱着多等一会儿的打算来的。毕竟整个太原都是公主的封地,他是公主的臣属,多等一会儿是理所应当之事,没想到自己来得正好。
他不免警醒自己日后要更加勤勉,不管公主能力如何,至少她态度在这里放着,是想要太原做好的。
郝太守虽然对太原有心无力,但为官一道上倒很老练。今日是要在晋阳中走走看看,他给出了很自然的理由。
“诸位用过早食了吗?我带咱们去尝尝晋阳的早食?”郝太守发出请求。
公主轻轻点头,很给面子。一行人便往街上去。
昨日大家是趁夜入城,直到今天,晋阳城的真实面貌才犹如画卷一样缓缓在人眼前展开。
真是让人……失望啊。
站在晋阳街头上,女孩子们的第一感受就是破败,紧接着就是荒凉、萧条之感。
第128章
洛阳城的垂蔓迭簌,露浥芳茵是通通没有的。可能也与时令有关,她们来的时间实在不巧,正是晋阳城最难看的时候,遑论之前还糟了灾。
先是路,昨日大家是坐马车直接到客栈的,因而并未直接感受到晋阳的路况。如今亲自上脚,就让人心有所感了。
路比太原其它城池的路要好上一些,毕竟太守坐镇此间。但石路是通通没有的,这里的路还都是土路。土路有土路的好处,不易生出内涝,雨水渗透性强,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它便宜!而有得必有失,相应的,土路着实不怎么美观,且飞沙扬尘,在上面走一遭就容易灰头土脸。
除却阡陌交通,各处的建筑也是灰扑扑的。归根究底还是没钱,因为没钱,就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了。材料原本是什么样,建成就是什么样,是不上色的。
有几间铺面已经闭了,沿街的摊位倒是都还支着。只不过人人脸上要么写着麻木,要么写着苦痛。当然都是行尸走肉一样,目光没什么焦距,连殷勤的揽客都没有,人人有气无力的,似乎在昭示着混一日是一日的心理。
目光所到之处所见的百姓倒不是蓬头垢面,比城外那样无家可归的人要好多了,至少他们还是将自己打理过的,只不过看上去仍旧让人心里堵得慌。
肉眼可见的没有谁吃得胖,都是肋骨平平瘦得一条。
偶尔有些人身形宽壮,那也不是胖,是肿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体内缺乏各种元素,人便会浮肿。
众人心中百感交集,沉甸甸的。不过礼数还在,即使见着这破落的场景,也没有谁面露嫌弃之色。只是想想往后要在这样的城池中生活,还是要让人忍不住深吸口气。如果过去没有在洛阳生活过也就罢了,在洛阳生活过后诚然很难忍受这样的条件了。或许可以在待人处事上向下兼容,但是要向下兼容物质条件就有点为难人了。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叫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至少三年是不能离开这里的,更大的可能性是要待得更久。为使自己日后能过得更舒服些,女孩子们暗暗在心中下定决心——改变这里。
既然无法回去,为使自己住得更加舒适,当然只有改变环境。
不过为着自己舒适要改变环境也是托词,实际上她们还是觉得太可怜了。这里的百姓太可怜了,她们想为他们做些什么。
郝太守觑了眼公主的神色,她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丝毫不叫人怀疑即使泰山在她眼前崩塌她甚至连眉头都不会抬一下。
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啊,郝太守在心中暗自想道,宫中出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他还是惭愧道:“叫诸位受罪了,晋阳的条件是不大好。”无论旁人有没有流露出嫌弃之色,他自己还是不忘自责。这完全不是什么谦虚谨慎以退为进,是晋阳诚然比不得她们之前来的地方。
与洛阳相比,二者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大伙很有礼貌,心里觉得不好又哪能在当地太守面前抱怨,于是纷纷表示没什么。这样推让一番后郝太守才带着大家一处处逛。
他们选的当然不是晋阳中唯一的客栈,却是最大最好的哪一间,其它与之相比甚至都要相形见绌了。食摊正好都聚集在此处,省得他们多走就能吃到早食。
晋阳的早食以面食为主,各种各样的面、包子、馒头、馄饨等等,被做出了各式各样的花样。从大家精心准备的食物上面大家似乎又看到了太原百姓们的另一面。纵然生活对大家很不友好,可是大家依旧在努力活着,没有敷衍。
郝太守问过大家的口味,最终一行人在面摊这里坐下,由郝太守的亲随跑腿去买其它食物来。
摊主生起火来,食物的香气就跟着传出来了。是最简单的香味儿,因为贫困,调料都没有放多少,全靠摊主的技艺和对火候的掌控。
一路上大多数时间都在风尘仆仆地赶路,众人少有这么静心等待的时候。因觉得有趣,不少人到摊主那里看他究竟是怎么煮面的。
郝太守看着大家兴致勃勃的样子心中颇感慨,到底是没怎么经过风吹雨打的孩子们呢,看这些寻常之物也能看出趣味来。
他不敢离开公主半步,怕有什么差池。不过和公主坐在一处实在是压力很大的事情,她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只是用眼睛来丈量世界,郝太守不知道与她搭什么话好。
不过沉默得久了,郝太守渐渐从不安变得沉静下来。无声的沉默是会感染人的,在宁静中他诡异地变得安宁,不骄不躁,不再急于找什么话茬于公主搭话,任时光流淌。
亲随们很快带着各式各样的早食回来了,如果昨天以前郝太守还会有会不会买得太多万一浪费了的忧虑,今日他就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了。
果然大家坐在一起开始热热闹闹地用饭,早晨吃了带着热乎乎汤水的饭食,一整个人都开始暖和起来了。
也如郝太守预料的那样,买回来的食物都没剩下,大家吃得意犹未尽。
昨日他带的是太原诸官拜见的公主,亲随们未曾一路,因而不知道大伙原来这么能吃,此时他们看着女郎们目瞪口呆,大为吃惊。
谁家女郎一顿饭用得这么扎实?
不说这些是洛阳来的贵人,就是他们太原稍微有头有脸的贵女用起饭也是细嚼慢咽,小口小口,半饱就够了。
无怪她们个个个子都不算矮,不过看上去也不能说胖,只不过与时下窈窕的女郎们相比就差上不少了。
但为首的是公主,地位崇高,且听说其余几位女郎身份也不简单。毕竟能为公主做伴读的,哪一个是简单的?
于是即使她们用饭用得多,与世俗不符,也没人敢多说什么,必要的时候大家甚至还要夸上她们几句能吃是福。
所以从被指指点点到能吃是福,明明是同样的条件,却是不一样的对待。原因无它,地位不同。因为她们的地位高于这些对他们产生评价的人,所以他们只敢好言相向。所以说权力和地位多么重要,如果你是皇上,即使你二三百斤也不敢有人置喙。
可见世俗对于外在的准则往往都是男人设下用于限制女子的,而当女人手中的权力大于绝大多数男人时,准则就不生效了。
用过饭后众人有了四下转转的体力,今日没有目标,争取将城中各处看遍。
郝太守开始领着人逛,商市之中尚且有些人气,因要开门做生意,不知是灾后及时做了翻新还是未受到太大影响,建筑看起来受损情况还不算太重,伴读们默默将各处受灾情况和百姓生活情况记录在册。
郝太守好奇她们在纸上写的什么,想看又不好意思去提出请求。
不过公主做的什么倒是叫人很轻易就能看得出来,她亲自检查了各家各户的房屋情况,有无漏雨漏风,有无垮塌的危险。这一项是最重要的,任何有垮塌风险的房屋都被登记下来,由专人进行修整。关于察看房屋风险这一点是由点秋来仔细检查的。
这边公主使人登记了,人刚走,不多时就有人过来帮忙修缮房屋了。当然只是做的最基本的修补,保证房屋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垮塌。至于帮着美化房子这回事是绝没有的。
各家各户对家中或店面中突然到来的访客而手足无措,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大家虽然不认识公主,不认识伴读们,甚至不认识郝太守,但大家认得郝太守手下那些跑腿的亲随。一见着他们,就知道有大人物来了,何况公主诚然气度非凡。
对于他们的行为,大家也很摸不着头脑。只见他们只是转转,并没有要拿他们的什么东西,看过他们的房子后就走了。
这举动叫人冷汗直流,百姓对官员们的认知还是所谓清官,只是拿百姓的东西们拿得少的。而那些受到百姓抵制唾骂的官员则是因为拿百姓的拿得太多,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百姓们实在受不了了,这才生出不满。
大家已经是很好满足的人了,只要有一口饭吃,有片瓦遮身,不欺负他们欺负得太过分,他们都能忍受的。
而这种视察房子的行为不免让百姓生出误解,他们以为是上面看中了他们家的房子,这是亲自来考察,想要收了他们的房子。
这种天塌了的心情持续到为他们修房子的工匠到来,工匠自然也是公主从洛阳带来的,算是点秋的属下,都是为了学更多的技艺而追随她而来的。
工匠们见了百姓们的神色后还很纳闷儿,不懂公主免费为他们修缮房屋他们怎么还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
一家是这样倒也罢了,工匠们想着或许是他们家中出了什么事,这才面色难看。结果去了几家都是如此,他们不免纳罕,难道如今官府出资为人修房子是什么很寻常的事情了吗?这事就算放在洛阳,百姓们也要有天上掉馅饼的快乐呢。
于是工匠们一面给人加固房子一面问:“官府无偿为你们修房子,你们怎么个个忧心忡忡的?”
百姓一愣,操着乡音道:“无偿为我们修房子?”看上去万分惊讶,似乎对此事毫不知情。
工匠们对他们毫不知情的反应也颇感惊奇,问:“你们不知道啊?”
百姓喏喏地问:“不是要收走我们的房子吗?”
工匠们被他们朴素谨慎的想法逗乐,开口:“公主什么样的好房子没见过,要你们的房子做什么?”
百姓又迷茫了:“公主?”
对于百姓们来说统治者是谁都是不要紧的事,只要不生战争,不出什么大事,上面怎么样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对于谁做皇帝,大家往往都是只有一个大致印象。譬如对如今的陛下,大家的印象都是她是个女人。对先皇,百姓的印象都是他很荒唐。具体再多什么印象,是通通都没有的了。
他们只在乎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事宜。
不过说到公主,他们倒还真有些印象。公主笔公主纸,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用的。哪家还能没个孩子?但凡有孩子的,谁不希望孩子读书出人头地的?一有孩子,这些东西通通是要买的,也就知道公主了。
第129章
“公主啊,我们知道的。”似乎不想被工匠嘲笑太多,百姓纷纷表示他们也不是一无所知。虽然他们的确不了解公主姓甚名谁,不清楚她什么模样,不知道她什么脾气,对她的认知仅止步于以她冠名的各项公主事物上,但对他们来说,公主的确是他们很熟悉的人。
因为冠名公主的事物是他们都用得起的东西,于是“公主”便出现在他们生活的角角落落,方方面面。
在需要纸笔记录下什么时人们往往会说:“帮我拿下公主笔和公主纸。”
在看时间时人们会顺手拿出公主漏,虽然不会僵硬地说“我要看公主漏”这种话,但在看到公主漏的一刻时,脑海中又会再度强化“公主漏”这个词语,“公主”两个字也会被他们重复记忆。
公主虽然没有真正在他们身边,但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却满是公主的存在。
“和公主又有什么关系呢?”也仅限于知道公主了,让他们明白太原是公主的封地这回事着实是又为难人了。
工匠们也没说什么封地不封地的事,因为他们也不太清楚这些政治上的东西,讲起事情来反而便于百姓理解:“哦,太原以后归她管啦。”
实际上百姓们根本不清楚太原现在究竟归谁管,对换公主来管他们这回事并没有什么意见,反而因为更熟悉她觉得这事儿更加亲切。不过不影响大家好奇:“公主是女孩吧?不都是男人当官?”
工匠也掰扯不清女人能不能当官这回事,但他有更有力的说服:“皇上不也是女人?”
百姓们便点点头,觉得这事儿似乎也不稀奇了。虽然解释得不大对劲,但殊途同归,反正是将人说服了。
百姓们大致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喜从天降之感:“公主,给我们修房子,不要钱?”比适才以为要收走他们房子的时候还要不可置信,大张着嘴,头有些发晕,是被天上掉馅儿饼砸的,高兴的。
工匠手里的活儿都要收尾,他们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工匠看着也觉得好笑,便道:“是啊,你们还不知道呢?”
“不知道。”百姓们互相搀扶着坐下,灌了几口冷水才冷静下来,就是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翘,“公主为啥要给我们修房子呢?”喜悦过后又是忐忑,他们完全没有白得好处的经验,不免询问缘由才能放心,因为有句话叫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们没被这么对待过,自然警惕。不过他们也知道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值得公主图谋的,于是就更加疑惑了。
“先前大雪不是将你们的房子都压塌了吗?虽然你们如今都把房子修起来了,但公主总担心你们如果修得不结实,到时候风一紧万一又把房子刮塌了,到时候房子再一倒不就压住你们了?就亲自挨家挨户看房子修得结不结实呢。”工匠解释道。
“啊……”百姓们愣愣地接了句话,因为心中少有的被填满,所以在此时此刻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用贫瘠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他们笨口拙舌地支支吾吾半晌,才终于接受公主是为着他们性命才为他们修缮房屋这件事,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疑惑了,公主为什么要在乎他们的性命呢?他们也不认识……
但怎么会不感动啊。
“那,那公主何必亲自来看呢。”大家还不会坦然地接受好意,因此对公主为他们做的一切,他们反而感到受宠若惊之余,又不由心想自己一定给公主添麻烦了。
工匠将手上的工作做完,房屋算被修整完毕,自高处小心翼翼又轻车熟路地下来。
百姓有眼力见地递了茶过去给人解渴。
工匠喝了茶润过嗓后才同他们说到:“若叫旁人去看,旁人理会你们是谁呢!哪里会像公主这样一间间细致地看了?”
众人一听是这么个道理,他们交税交得晚了那些大人们都要面露不耐,哪里会一间间住了人的房子挨个细心查看呢?
大家沉默。
工匠也怕他们压力太大,因又开玩笑地缓解气氛:“公主说了,只限于帮你们把房子修结实了,要我们帮你们修个什么花样,粉饰一番是不能够的。”
一众忙道:“怎么还敢劳驾您帮着更多?留下来一道用饭吧。”人家肯帮忙那都是受公主的命令,要求再多那就是得寸进尺了,他们哪能不懂这个道理。
工匠摆摆手就要离开了:“下一家还等着呢,你们这里可修好了,去试试房子还晃不晃,不晃在这里签个名字,我就走了。”
百姓们当即过去仔细察看,毕竟人家都来修了,要是没修好不是叫人白跑一趟?
是修好了,原本摇摇欲坠的梁现在结结实实地将顶托起。再也不会让人从这里过时就要加快脚步飞速地包头跑过去,以免被掉下来梁砸着。更不必在每日睡觉的时候还要分一分心神在这里,随时随地做好房梁掉了的准备。
“修得真好,修得太好了!”百姓对此赞不绝口。
工匠笑笑,那是自然,他之前是在点秋大人手下做事的人,给人补个房梁还真是大材小用了。
“您觉得修得不错,就在这签个名就成。”工匠从怀里掏出公主纸缝制而成的册子,又取出公主笔,翻开其中一页点着某处让人签字。
百姓作难了,不是他们不肯签字,而是他们不会写字,很为难地开口:“可,可我们不会写字啊。”
工匠挠了挠头,怪罪自己想的不够周到:“您叫什么,我教您写吧。”
百姓立刻生出对知识的崇敬和恐惧,急忙表示:“不成,不成,我学不会的。”尽管还没有尝试着学过,但他已经先入为主地觉得自己肯定学不会。文字是那么神圣的东西,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怎么好去学,一定学不会的。
工匠焦急道:“学写个姓也成,这必须要你们亲自来签的啊,不然我们没法复命。”这句可不是托词,是真的,公主确然金口玉言要求每个房子被修缮后由该户百姓亲笔签下姓名表示是真被修缮过了,以免工匠自己签名糊弄完毕。
百姓听到事关复命的事儿也犯难,人家刚帮他们修了房子,他们哪能给人再添麻烦,让人复不了命?何况现在在这里拉扯不又是另一种浪费时间?
百姓一个头两个大,看着工匠希冀的目光,咬了咬牙:“我学!”哪能看着别人给自己帮忙还让人犯难呢?
不过想到至高无上的知识,人很快就泄气了:“不过我学得慢,您估计要等一会儿了。”
工匠松一口气,笑说:“不妨事,肯学就行。”哪里还有学不会的道理?
“您姓什么?”工匠从随身带的布包里又摸出几张散纸来,就着百姓吃饭的桌子将纸一摆,要教人写字。
百姓们局促地簇拥在他身边作围观状,看上去十分拘谨:“王,我姓王。”
“王啊。”工匠准备落笔,见人还在自己旁边站着,便道;“您也坐啊,站着做什么?”
“我站着看方便。”百姓吞吞吐吐,实际上他们悄悄将工匠当作“一字之师”呢,教一个字也是教,怎么能不算老师呢?既然是老师,他们哪有和老师平起平坐的资格。
工匠也没多想,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了个“王”字,这家百姓就在他身旁伸长了脖子看,眼睛都不敢多眨,生怕漏了哪一笔,自己就学不会了。
“好了。”工匠四笔就将字写好,大家还在屏住呼吸,就听他说写完了,有些没回过神呢。
“这就是‘王’字吗?”百姓们喃喃问道。
“哎,这就是,你们写写试试?”工匠将位置让出来给大家学写字。
百姓们这次没再推让,早日学会写自己的姓氏签了字才能让工匠去下一家呢。
大家坐在桌前又生怯意,不确定地拿起笔来,一共就四笔,怎么写都不太打紧,主要是要将字形描摹出来。
百姓拿笔的姿势也不太对,因而落笔时颤颤巍巍,写出来的横竖都像毛毛虫,于是写出了一个巨大的、抖动的“王”字。
但也是王!
还好公主笔是炭笔而不是毛笔,若是毛笔还要洇墨,写出来的字就要让人感到惨不忍睹了。因此使用公主笔也很能鼓励初学者的学习热情。
百姓们就被鼓励到了,因为学的字也简单,写上去竟然能给人一种“还行”之感。
难道我还挺是这块料的?百姓越写越熟练了,在心中颇高兴地想。
“我签一个吧。”一个“王”字也不难写,百姓们练得差不多了跃跃欲试。
工匠就将簿子按在桌子上用手指道:“就写在这里就好了。”
百姓确认:“写一个‘王’字就好了?”
工匠点头:“写一个王就行。”
百姓认真地在纸上写下一个“王”字,写得有点大了。
“写大了……”百姓有些忐忑。
“大也无妨。”工匠觉得都是小事,带着册子去下一家了。
百姓将人送走,抬头看看补好的房梁,再看看桌子上自己刚刚那个写过的大字,笑了。虽然冷风还在呜呜地往房里吹,但他们也不觉得这鬼天气冷了。
适才以为来的是要没收他们房子的坏人,于是将孩子都藏在房里了。这会儿人走,孩子们就摸出来了,猴儿似的爬到凳子上去拿桌子上的纸玩。
这可不成。
百姓快步过去将纸拿在手里,想到什么,说:“都坐好,今天教你们写自己的姓,不会写自己的姓氏像什么话……”
……
一行人又察看过一间房屋后公主突然开口问人:“都看明白了吗?”
“看明白什么?”无论亲随还是郝太守都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公主问的是看明白什么。
女孩子们也没明白公主突然问的什么,但大家不动声色,往往公主说的这种话都有下文。
“如何查看房屋情况,记录在册。”公主道。
这是伴读们一直做的事,大家都轻车熟路,熟能生巧了,因此自然都是会的。
而郝太守和亲随们就傻眼了,他们刚刚纯粹是充人数地跟在公主身边,对她不厌其烦地反复检查房屋的行为更是没太放在心上,她到哪他们跟过去就是了。
这下有些傻眼了,大家手足无措。
公主接下来将检查城中房屋之事交给了伴读与郝太守的亲随们,接着要郝太守带她往下一处去。
郝太守后知后觉公主地办事效率毫不低下,适才事无巨细地做事只是为了让手下们更好地进行学习,偏偏他们还傻不拉几地觉得放松,在那时候跑神。
真愚蠢啊。
第130章
但这毕竟是公主交给他们的第一个任务,且是很简单地记录在册,抱着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想法,他们总不能在第一个简单的任务上就向公主表示他们能力有限不能胜任吧……那样一定会显得他们太原官员太过无能。倒不是想在公主面前多么表现自己,但他们多少也是要脸的。尤其是这会儿他们不止是代表他们自己,也代表太原所有官员的水平。
不过他们适才走神儿,没有仔细旁观公主是如何观察,也不知道记录的样本是什么,这时候一口答应也着实抓瞎。
是以亲随中说得上话的某个人斟酌开口:“公主,咱们适才没看得十分明白,且不知记录在册又是怎么个记录法,您是否能……”这么说已经做好了被公主责骂的准备。不过他们还是将没用心改成了没学会,毕竟和态度问题相比,愚笨这回事似乎更容易让人原谅。
往往一般大人叫他们做什么他们说自己还没学会时就免不了被一顿臭骂,已经是习惯成自然的事情了。哪怕他们事儿办得还不错,大人们也很吝啬赞美,最高的赞叹也不过是一句“做得还行”。
这已经是天大的赞扬了。
大人们的高高在上也要在言语之间尽显,是不能对他们的下属流露出过多的热情或是溢美之词,不然难免“有失身份”。
大人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努力做到最好对大人来说也不过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事,所以他们在大人眼中永远是“表现平平”。
意料之中的责骂并没有到来。
公主对他们“没学会”这件事并没有像太原的其他大人们那样,一听到便沉下脸来,紧接着就是狂风暴雨的指责。
她连眨眼的频率都没有变,似乎没学会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她轻轻颔首表示知晓,直接给出解决方法:“没学会无妨,多学多看总能学会。”交代下去的任务属下表示还没学会这件事根本无法影响她前进的步伐,她负手行走,节奏如旧。
竟然不是大逆不道的罪过吗?
准备好挨骂却没有受到预想之中的对待,亲随们纷纷一愣。公主似乎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但他们还没摸懂公主是真的宽容还是对他们彻底失望,连气都懒得对他们生。因此非但没有因为她的话语放下心来,反而更加忐忑了。
“你们会了吗?”公主略偏过头,看向随她一同视察的伴读们温声询问。
伴读们已经习惯公主做什么她们都认真学习,方才她所作所为自然都被看在眼中未曾遗漏,因真是很简单的工作,大家当然一学就会,便答道:“会的。”
公主点点头:“你们一同,学会了如何做再各自散开统计。如何分配,你们自己看着来。无需着急,但要事无巨细,务必不要漏了哪家,将晋阳城中所有需要修缮者记录在册。”不知是不是小时候长久无法说话的缘由,公主如今讲话也是慢条斯理的,从不会因为事急而加快自己的说话速度。
哪怕刺客到她面前,也不难怀疑她会不紧不慢地说上一句:“有刺客。”
但这样的语速反倒让人感受到她的沉稳与笃定,仿佛任何事情对她来说都胸有成竹。
“是。”伴读们很快应下。
亲随们赶忙跟着应下:“是。”明明是郝太守的手下,这时候却对公主言听计从,还听话得十分顺理成章,仿佛他们天生就是做这个的——做公主的护卫。
郝太守在一旁也没什么意见,莫说亲随纷纷听公主的,就是他自己也得听。公主指挥他的亲随做事算什么,反而是那些亲随若是胆敢不听公主吩咐他才要动怒。
“去吧。”公主吩咐,又转向郝太守道,“大人,您继续。”
郝太守也急忙答应:“是。”
无形之中,公主占据了所有的主动权,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操纵着所有人的行为。偏偏没有人感受到异常,并对她的掌控心服口服,听之任之。
整个人世间都像是她的游戏,而每一个人都是她提线操纵的手偶。不过这个想法多少冷酷无情了,是以在一零七发出这个感慨后公主在脑海中立刻否定了这个说法:“不是的。”
随着公主日渐长大,虽然人脑不会因为人的年岁增长再继续长大,但一零七依旧感受到公主的意识海越发无垠深邃,是她的精神在成长。
“那是什么?”一零七问。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木偶。”公主在意识里认真地为它解释道,“他们肯听我调度,我很感谢他们的信任。”
一零七想说什么,大致也是意识到自己的话很不尊重人,于是悻悻地不再开口。但同样它也有新的看法,哪怕拥有无与伦比的智慧也不轻视任何人,这一份心性或许比智慧要更加难得。
亲随跟着伴读们学习察看房子之事去了,被带出来的点秋则去充当教习,教他们如何辨别一间房屋是否会坍塌。
可见做官要懂的实在不少,尤其是要做为民办实事的官,只会四书五经可不成。
郝太守继续行向导之责,引着公主看晋阳的每一处。自繁华的商市出来,先是晋阳有头有脸的上层所住之处,相较于充斥着络绎不绝麻木叫卖声的商市,这里清幽宁静,处处彰显着“体面”二字。要体面的人通常在大庭广众之下绝不会歇斯底里,大声说话都少有,绝不像为了生计要扯嗓叫卖的穷苦百姓。
这里的房子当然不需要修缮,它们坚固且沉默地伫立在这里,哪怕再经历一次风雪,它们仍旧会屹立不倒,这是金钱带来的底气。
在这里只是各府守门的门房,都认识郝太守的脸,绝不像商市中的贩夫走卒们似的,人站在他们眼前他们也不知道是谁。
郝太守与众人说了无需礼数,无需张扬之类的话,满头冒汗地去看公主,生怕公主以为他是一个多么官商勾结的人,又急忙解释:“公主……”
公主便驻足停下,凝视着他,似乎要用心聆听他接下来的发言。
郝太守被她这么认真看着,反倒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要说自己和这些世家大族本地豪强没有什么干系,那也是一派胡言。官商倒也不是勾结,但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分毫不入,分毫不取,那是与旁人格格不入的。为官一道,最忌特立独行,有时候你不想拿,却不得不拿。
要知道有句话是“水至清,则无鱼”。
郝太守想说他和这些富商干系也不是很大,但又觉得这么说未免太过刻意,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便含含糊糊地道:“建设太原,常需大家自发慷慨解囊,因与这些人家都有来往。”解释过后他又扪心自问自己与公主解释这些有必要吗?公主懂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吗?听到他说了这么一段该不会觉得他是个很莫名其妙的人吧。
他大悔自己行事冲动。
要说公主实在是有点古怪在身上的一个人,任何人在她身边都会忍不住对她言听计从,并尽力表现,难说是怎么回事。
大约是因为她有着强大的内核,精神过于稳定,让人下意识想要依靠她。精神强大到一定程度是可以外现的,体现在人的气质上。
值得郝太守庆幸的是公主并没有在听过以后满面疑惑地看着他,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她的眼睛像无人区的湖水一样深邃又宁静,回答他:“我明白的。”
郝太守继续带路,向公主介绍起所经之处各家各户姓甚名谁,经营什么的,为人处事如何,在晋阳能排的上第几号。他也是尽心尽力,毫不藏私,将太原交给公主呀。不过嘴上说归嘴上说,他心里还在想公主真明白吗?不是假装明白吧。
富贵人家住的地方极大,人却不多,郝太守在此处多讲的是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虽然他无法将太原治理得蒸蒸日上,但确实是对这里用心了的,讲起各种信息都信手拈来,头头是道。
未走过四分之一的富户宅邸,天就黑了,公主请郝太守一齐回去用饭。
郝太守也没推辞,毕竟是上峰邀请,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力就是。随公主用过晚食,他也没直接归家,往官邸去了。
先去问过部下诸官今日官府中一切事宜是否顺利,有无突发事件,是否有处理不了事情。公文都被送去公主那里,他倒是可以轻松许多。
官邸里他的亲随正坐在一处用饭,还没入内,一股饭香就扑面而来。不过他在公主那里也用过饭来,这会儿倒也不饿,只是纳罕他们今日倒是肯出血,这味儿闻起来就知道是好饭,有油腥的。
门没关,郝太守径直入内。
见到大人来了,正狼吞虎咽的亲随们忙搁下筷子站起身。
郝太守摆摆手,叫他们坐下,看了一眼桌上菜色,果真很好,好得不像他们用得起的。
郝太守的疑惑太明显,还没问出,亲随们先开口给他解惑:“大人,这是公主赐下的饭食,说我们今日为百姓跑腿辛苦了。”大家跑了一天一回官署,公主就赐下热饭来,怎么能不让人感到熨帖,也更愿意为她做事了。
毕竟跟她做事有好处拿嘛!
郝太守自己也被赐饭,令众人好好吃,不要辜负了公主的一番心意。顿了顿,他又问起大家今日如何,做事可还顺利。
第131章
说起今日如何,亲随们吃饭的动作一停,变做缓慢地咀嚼。这是正在动脑的一种外在体现。
亲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咽下口中食物,却没有立刻开口,倒犹豫着。
“……今日很顺利,后面我们从女郎那里学会了如何察看与记录,就只需要挨家挨户地统计过去。除了有些费时,其余没什么难处,明日还要继续。”亲随们囫囵做了个总结,如实汇报。
郝太守见到他们面露难色,还以为是事情做得不好,这会儿听他们说事情顺利,神情稍霁。他原本打算勉励他们一番“继续努力”,又从他们的细微举动觉察出不寻常来,问:“还有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本太守大人若不问起,他们绝不会主动提起。但既然大人问了,他们就该和盘托出。
于是几个人交换了眼色,由其中地位较高的那名亲随代表发言:“只是觉得公主的下属也都不是寻常人物。”他微妙地用了一个“也”字,传达出更多的讯息。“也”字说明已经有了先例,才能用到这个“也”字。既然他提到公主的下属都不是寻常人物,那他语中未有详尽提到的第一人是谁倒也不难猜测。
不是公主还能是谁?
郝太守来了点兴趣,问:“怎么不寻常?”
这倒是不好回答,一是很难总结,二来大家说出口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片刻,大家含糊其辞。
“她们都很和气,并不高高在上。”这是其一。
从人的举手投足是很好看出一个人出身的,尤其他们多少也是个小吏,日常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因而只要观察一阵就差不多知道这人什么出身。所以与这些女郎们相处过后他们对她们的身份有了猜测,虽然不是什么具体的猜测,但也能大致猜出她们出身应当很好,至少应当比晋阳城里的贵女们都还要高。一举一动的风范是骗不得人的。
而身份这样高,却并没有身份应该带来的居高临下,就异常难能可贵了。
不过有一点却又很矛盾,按理说她们都该出身高贵,但她们跟随公主抛头露面,出入于各种低贱的场合,这些又与她们的身份相悖。应当没有哪个世家大族愿意让家中贵女这么追随公主,不然日后怎么还有好名声嫁人。
但话又说回来,公主这么抛头露面他们反而没有什么意见。因为公主的地位实在太高,与他们有云泥之别,让他们连指指点点的心思都生不出。况且公主哪里会愁嫁,只大夏唯一的公主这一点便注定永远是她来挑人的。
郝太守愣了一下,没有对大家的评价发表什么主观的看法,只是问道:“你们知道她们的身份么?”
亲随们见气氛并不紧张,有的偷偷扒了两口饭。
“大人,咱们哪里知道这些呢?还请您示下。”
郝太守未曾直言,但稍微透露出的一点口风已经足够让所有人冷汗淋漓:“她们中的两个一个姓王,一个姓郑。”
已经是很隐晦的透露了,但大家还是立时明白太守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哪怕他们再出身乡野,再没见识,也知道郑、王两个姓氏代表着什么。夏国能代表郑、王两个姓氏的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两位,出身郑家王家……大伙的筷子都拿不稳了。
知道是贵族,没想到这么贵。
一时间众人喉头发哽,再说不出什么来。他们原本还要说其二,即这些女郎们的办事能力实在很强,与寻常的闺阁女子不同,与他们这些多年的老吏比也不差。他们胜在多年来处事积攒下来的经验,而她们则是才干出众,处事井井有条。这是处理基层事务,再往上一些层次,他们的经验就不够用了,为官要依靠真才实学。
其二什么的话就不必再说出口了,他们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和这些贵女们相处,不过好在今日该学的都已经学会,倒也没什么相处的机会就是。只不过想到向她们学习这一点,亲随们多少还是会为她们不厌其烦的教学态度而怅然。
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放着荣华富贵不享,要来这里受罪。
公主和她身边的人似乎都很奇怪,让人无法理解她们究竟想要什么。
奇怪的公主翌日照例与郝太守一道视察,今日一行人乘了驾低调的青幔马车,既有了速度,也能隔绝看来的目光,少生事端。
有马车坐的郝太守看上去轻松不少,继续为公主介绍起晋阳城中的家族。因为太穷,晋阳城中倒也没什么深植其中一手遮天的世家大族,当然这也与郝太守庸懦的性子有关。他没有什么远大抱负,只是治理就已经很头疼了,哪有空再生什么事端?
享受马车的时光仅限于到富户区外,接下来是晋阳城中人口占比最多的,也就是平民百姓们聚居之处。
一来此处逼仄,马车堪堪通过倒是没什么问题,但要在其中畅通地行走问题还是很大的,且也挡着百姓们来往的路,索性弃车不用。二来这样人口密集的地方隔着车帘观察总有一叶障目遍看不全之感,还是下了车视野要更加宽广。
郝太守下车时深呼吸数次,才似乎做好心理建设似的打马车上下来。他也不是没来过这里,不过往往他正儿八经来时百姓都是齐齐跪下,匍匐在地,根本不敢抬头直视他。哪像现在这样,他这个想法还没想好呢,就有人挑着水桶过去了,狠狠地撞了郝太守一下,然后他身后的人挤过来撞了郝太守第二下、第三下……
郝太守:……
到了这里才知道传说中的摩肩接踵究竟是什么样。
他揩了揩脑袋上并不存在的汗,心里也嘀咕。大伙是颇有眼力见,捡着他撞,不去撞公主。当然这不意味着他想让人撞公主就是了,只是觉得这现象怪奇怪的。
对于这里,郝太守就没有什么好讲的了,他并不与住在这里的哪位百姓熟识,按道理说要逛这里他该叫几个出身于此的小吏来为公主介绍,真是失策。
他也没想到公主今日会改用马车出行,总之试图揣测公主行为的后果就是啥也没猜对。
不过公主看上去也没有要他介绍什么的意思就是了,她看上去对这种人间烟火气的地方适应良好,于此间闲庭信步,不急不缓。
郝太守拍拍适才被人撞到的地方,赶忙追上公主,陪她视察起来。说是视察并不尽然,与其说是带有审视色彩的视察,说她在观察更为恰当。
不拘于特定的人群事物,公主会为任何事物突然驻足、停留、投去目光。
或看沿着穿城而过刚化冻的护城河洗衣洗碗的女人,或看追逐嬉戏的孩童,或看挑担经过的货郎,或看他们自家修葺房屋……
郝太守不明白这些寻常之物有什么好看的,但他不会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只是踏实地作陪。大概公主在宫中长大,对这些寻常百姓的生活很是好奇?只看她的神情倒是一点好奇也没有,让人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总在一旁陪站,郝太守觉得自己应该随便说些什么来适当使上峰放松,这是他作为下属的应尽之责。
于是他在公主凝望时斟酌开口:“公主,洛阳城中少见这样朴实的场景吧?”说完他又觉得自己找的话题不太好,公主在洛阳时想来应当一直住在宫里,见不见过洛阳城中百姓日常生活都不尽然。
公主一面远眺一面回答他自认为无意义的搭话:“天下百姓生活场景大差不差,无论洛阳、晋阳、马邑。”
出现一个陌生的城池,郝太守敏锐地捕捉到,不明白公主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提到马邑。要知道不是他自满,马邑远不如晋阳呢。马邑更北、更偏、是真正意义上的边城,战火若燃起首当其冲的就是它。何况这些年马邑住了一半的燕国人,就更叫人感慨了。在他们夏国人看,马邑这都是被燕国人玷污了,很屈辱的。
因而郝太守溢出一丝疑问:“马邑?”
公主收回目光,转而宁静地望向他,从容不迫地开口:“我四岁前在那里长大。”
被忽视的记忆涌起,郝太守忽然想起来面前的公主并非皇上亲生,也并非一直在洛阳长大。她见证了当年夏国的大败,见证了马邑的血与泪,甚至经历了马邑的悲惨。
一瞬,郝太守忽然语塞。
今日逛富人区时因乘了马车进度快上不少,但后来又改换为用脚行走,速度便重新慢了下来。是以一日结束时,平民百姓聚居的地方还有小部分没逛完。
不过这反而比昨日逛富人们的居所要快上不少,原因无它,因为这些占据晋阳城绝大多数人口的平民百姓的居所甚至不到极小部分富人居所的十分之一大小。
郝太守照例随公主用过饭后才回去,回去后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睡。这两日随公主在晋阳四处察看,他才发现自己治此处多年,竟然根本不了解自己治下。
譬如用脚丈量才知道整个城中绝大多数人挤在一起,而富足者家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尚有富余。过去他出行都用马车,到哪里都很快,因而很难发现这些差别。
似乎哪里都是如此,少数的富足者占据更多的资源是常事。
但是郝太守今日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第132章
次日,继续昨日未竟的任务。
令郝太守大为震惊的是公主在每天白日漫走之余夜里竟还能腾出时间处理公文,上次送到她那里的成山公文已经在今晨被发还部分回去。官府众人初初收到公文还以为是公主因为他们送了太多案牍怒而撂挑子不干,经过送公文来的和气女郎提点才知道这些都是被批阅过的,于是惊掉眼球。
他们以为公主日日带着郝大人在外奔波是要努力干出一番什么大事,已经看不见脚下的路,没想到她不忘兼顾处理公文。
更叫人讶然的是其余大人草草过目公主批阅后发现她并非为了赶工胡乱批改,而是言之有物,老练得完全不像初次上手处理公务。对寻常问题她都能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以对,可见她对民生问题十分了解。对于一些事关官府中人员调度,调整官员人数之类的问题,公主直接表示过些日子由她亲自安排。而对于下行公文,即上级官府对下级官府的指示类公文,公主也都一并批复了。她的回复字字尖锐,精确地给出了下级官府需要的答案。可见她来时对太原全境都做了充足的功课,虽未亲至,但对太原各处都有算是深入的了解。
甚至让人不由怀疑公文是否真是公主亲手批阅。倒不是怀疑公主撒谎,只是这些公文说是出自公主之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她如果一上手就有这般练度,他们这些为官多年的人真该找绳子吊一吊。
公主生而知之,老练的笔触一是来源于她脑海当中跨越时代的智慧,二是在宫中时她便时常帮皇上察看奏折,也是皇上有心培养她做继承人。一国之事她都胸有丘壑,一郡一县自然也不在话下。但若只着眼于大处反而轻视小处,也会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是以哪怕已经从各处获得了太原的许许多多的信息,公主仍坚持要亲眼看过每一处才肯放心。
郝太守反而不在意公文究竟是谁批的,无论是谁批的,知道公主这里有能人处置太原之事就足够了。他为此感到欢悦,觉得太原有希望了。
是以今日在见到公主时他照例先向公主问过好后还多嘴一句:“公主,还请您保重身体,莫要太过操劳。”这话说的是真心实意,不过对象十分唯心,取决于批阅公文的人究竟是谁。如果真是公主自己,那他就是希望公主保重身体。如果是旁人批阅的公文,那他就希望那人保重身体,不过是借公主传达罢了。
公主闻言不置可否地轻轻点头,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郝太守在心中轻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公主的表情管理能力果然已臻化境,他本想借机察言观色一下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看究竟是否是公主亲自批阅,但是什么也没能从公主脸上读出。
公主不像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涂画,所以让人什么也看不出来。她像是深沉的海,而海的表面向来是风平浪静的,一切都潜藏在大海深处,只在岸上看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自昨日之处继续行走,到午时时分终于将平民百姓的居所聚集之处看遍。再掉头折返去用饭倒也麻烦,于是如前几日那样,从走街串巷的小贩那里买了食物垫肚子。
郝太守一开始还颇矜持,不肯当街用餐,总觉得有失风度。但不过两日功夫,如今他已经能够从善如流地在站在街边啃大饼了。因为公主都带了头,他不跟着做倒显得他刻意清高。二来走一上午实在很累,且烧饼闻起来的确很香,这或许跟上一点走了一上午很累有关。
饼里没馅儿,住在这里的人也吃不起肉饼,多做卖不出去,都放坏了。因而饼里只放了少少的盐,饼皮烤得韧劲十足,嚼饼皮时是回味无穷的麦香,而内芯儿又是柔软无比,有着淡淡的咸味儿。一口咀嚼完毕咽下,又是无穷的回甘了。
郝太守没想到此等街头巷尾还有如此美味,隔日多买了两张带回去给妻子尝。
妻子尝过以后哑然失笑,说:“这不就是普通烧饼吗?”
郝太守不信,撕了一块在嘴里嚼巴,发现还真就是寻常烧饼的味道,于是诧异。
夫人聪明,很快解答:“还是你白日吃的时候太饿了。”人饿的时候,什么都美味加倍。
虽然知道烧饼本身就是普通味道,依然不影响郝太守白日吃得喷香,这时候觉得好吃也不是假的。
倒是公主哪怕当街站着吃饼依旧令人感受到她举手投足间的云淡风轻之美,不像是在吃饼,更像是在泡茶。她连泡了五杯茶,换言之就是连吃了五张饼。
尽管不是头一次见识公主的食量,但每见识一次,郝太守依旧要咂舌一次。他年纪有些大了,都没有这样好的胃口呢。
吃了烧饼喝了水,站着也算歇歇脚了。郝太守有时候累得厉害,就寻摸道台阶坐着,也不讲究了。
他已经很入乡随俗,之所以能够很心安理得地抛下面子做这些有损形象有违身份的事,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太累了。其次是要界定有损形象是根据自己与周围人的形象是否格格不入来判断,周围人都是一样,那就没有什么有不有损形象一说了。
到了正午时分,各处少不得坐下暂歇的人,都是在这里干杂活干累了的。郝太守就地一坐,混入其中也不打眼。
百姓们能看出他衣裳好,不过究竟多好就看不出来了,也就当他一般有钱,真有钱的人才不会来他们这种地方。不过即使如此郝太守也被百姓们问过好几次,问得他人沉默。
百姓们问他:“您那里有什么活儿要人做吗?我什么都会做。”
郝太守给不了答复,心梗无比,更觉是自己失职,叫百姓们困难地讨生活。他要是厉害,能让人人安居乐业,就不至于要老得头发花白的老人还用希冀的目光看着他了。不是盼望他给钱,是盼望他能给予一份活计。
问过几次后百姓间互通了消息,就少有人问他缺不缺人做活的事了。不过大家还是看他非同一般,爱跟他搭话。
郝太守常被人问怎么到这里来,其实他觉得大家都是想问他怎么天天在这累得一副狗样。他原本是有些阶级观念的,只是对待亲随,他就有严重的上下级观念。因而一开始面对百姓,他还有些放不开,不太想搭理大伙儿,盼着大家能读懂他的冷脸,对他敬而远之。但是大家没看懂,依旧簇拥着他问东问西。他有阶级成见,却也不能真就什么也不说,因为不理睬人又不礼貌,便只好回答。
如何回答也是一个难题,郝太守不太好说他在这是要做什么,因为他自己是真不知道公主在这里究竟想干什么。
这么多天下来,她好像在观察晋阳本地的风土民情?也不尽然。有垮塌风险的建筑都被她火眼金睛地发觉,并使人进行修缮。这与伴读和亲随们干的活并不冲突,他们统计的是百姓的居所或是铺面,有人住的地方,公主看的是无人的、城中用于装饰的建筑物。甚至还有崎岖不平,容易摔倒的路面,需要修补的断桥等等,城中一切的安全隐患都被她揪出。
所以公主是为了检查城中的安全隐患?这些事叫下面的人做也一样。不过想到这里郝太守又觉得公主亲自走一趟很有必要,不然这么多年,他们怎么就没发现晋阳城里还有这么多或许能够致人死亡的隐患?
他们眼里没有这些东西,因为这些隐患往往威胁不到他们的生死,他们鲜少往平民老百姓这里来。
郝太守想不明白,在面对百姓时就含含糊糊地表示自己就是过来看看。这个答案倒让百姓们纷纷心照不宣地笑笑,大家只是穷不是傻,哪里看不出这话中有多少水分,人家是不想暴露真实目的呢。
这时候百姓们又变得有眼力见了,不再追问他究竟是为何而来。毕竟先前问他是不知道他方不方便讲个缘由,如果不方便不讲也是可以的。如今不再追问是发现人家已经用假理由搪塞了,那就没必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伤了和气。
主要是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容易被灭口!
不过大家不问虽然归不问了,却还总要挤眉弄眼地看着郝太守。
郝太守:……什么表情。
而后百姓们一会儿一个到他跟前说些自己的愿望,听得郝太守一头雾水。怎么把他当成庙里供奉的菩萨了?还一个个到他跟前许起愿来。
歇息得差不多,郝太守起身去找公主说了这事。更奇怪的还是明明公主就站在不远处,倒没什么百姓去打搅她。
他悄悄问百姓:“那边还站着一个人,你们怎么不去同她说话?”
说完他生怕百姓们就这么过去找公主说话,还要指着他说“就是那个人让我们来找你说话的”,赶忙制止:“我没有要你们去同她说话的意思,只是好奇你们为什么不找她。”
“人家一看就有正事在忙!”百姓们道。
郝太守:……好吧,是我看上去太无所事事!
同公主说过百姓纷纷来找他许愿的事,他也诚然是自己想不通缘由,才请教公主的。
公主果然很快给出答案:“他们以为你是来这里查访的大人物,向你诉说自己的愿望,万一你心情好,听着谁的愿望顺耳,顺手帮他实现了呢。”
第133章
听到公主的回答,郝太守颇有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之感。明了百姓的用意后他只有一瞬豁然开朗的畅快,但很快便感到嘴里苦苦的。
是他没用,百姓们竟然要靠向陌生人许愿来碰概率实现自己的愿望。这行为当然愚蠢得令人发笑,但归根结底还是太原烂啊。但凡太原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谁会向一个只是看上去有钱、实际上完全不知根知底的人许愿呢,只因为他看上去有万分之一给他们帮助的可能。
郝太守心堵,没底气看百姓们希冀的眼,他总叫他们失望。
“接下来咱们……”郝太守想说“接下来咱们继续走吧”,又想到什么,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又改口叫道:“公主。”
公主将目光投向他。
郝太守艰难道:“接下来咱们回去吧。”他提出回去的请求。
公主对他的请求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询问:“已经看遍整个晋阳了吗?”
郝太守犹豫了下说:“还没有,只是……”他倒也诚实,没有为了隐瞒而撒谎。
想了想,他叹口气吐露实情:“只不过剩下的地方属于晋阳四角,那里多是些……底层百姓,穷困潦倒的,鱼龙混杂。您若去那里,要多带些护卫才是。”只有他们两个去那里的话万一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他实在承受不起。
公主并没有一意孤行,硬要二人一起去一探究竟。这让郝太守稍微松一口气,又在心里可有可无地想公主还真是稳重,一点没有这个年纪大多数人常有的“少年意气”。多少人为了“意气”一意孤行,结果栽了大跟头的。
“那么去请护卫来吧。”公主自然地吩咐。
“是。”郝太守低了低头道。
无需再折返回去叫护卫们来,两个人自然不会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在晋阳城中漫走,他们的不远不近处就是穿常服混入人群之中的公主护卫。但凡有三长两短,护卫们就会在第一时间上前。
郝太守认得一直暗中保护他们的护卫的脸,当下调转脚步回走,寻了其中某位,交代他在暗中多布置些人跟随。
护卫领命,不多时周围便润物细无声地多了几张熟脸。
郝太守自己都没怎么去过晋阳四角,当下在城西南,便先去离得最近的西南角。他一面走一面踌躇地对公主道:“公主,其中我不大熟悉,要么咱们再找个向导?”他自己说完都想咬掉舌头,别说做太守了,他连向导做得都不好,准备得未免也太不充分,主要也实在没想到公主会乐意往那里去。
而晋阳之所以不曾铲除这些地方以使城池看上去更加光鲜,是因为几乎每座城池都会有这样一块地方留给最底层的百姓,是合理的生存空间。大约洛阳是没有的,那里毕竟是都城。何况晋阳也谈不上什么光鲜,即使将这群人驱逐出城,经济萧条总会使下一批百姓出现,是永远也清除不尽的,所以也没必要清除,对于这些本该出现的东西。
实际上说是本该出现的东西也不尽然,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是“该”出现的。所谓应当出现,只不过是顺应时代,符合当下条件才水到渠成地出现罢了。
郝太守也觉得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准备不足很不妥当,再度改口:“公主,平白浪费您的时间倒也不好,请您一会儿到城角时务必在我身后,由我在前方为您探路。”一郡太守为公主探路多少郑重过头,但郝太守此举既是惩罚也是弥补,为了自己的疏忽。
公主从不会有谁为她做了什么而受宠若惊,此时郝太守的行为虽然谦卑过分,她却没有什么受不住的,很坦然地答应:“好。”
如此一来郝太守那股因准备不够充分而产生的负罪感反而淡了不少,到底自己有了将功补过的机会!
越向西南走,房屋肉眼可见地破败,许多房子用断壁残垣形容也不为过,没有房顶,虚虚地用蓬草遮盖,上面又压了石头防止风将草房顶吹走。石头还不能选择太重的,一旦选择过重的石头,里面羸弱的房梁说不定就会被压垮。
路过此处时郝太守不忘暂时停下脚步,等待公主。他有些头疼地想公主若要修缮这些房子怕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前面为平民百姓将房子修得更结实,那是公主爱民如子。但要修理这些房子,和重盖也没什么区别,就是为这些无所事事的游民无偿建房,那就让其他人感到不适了。
好在公主看到他停下脚步的动作并没有随着一起停下,如往常那样观察起建筑构造,而是轻飘飘地对他道:“继续。”
郝太守心中大定,公主在抉择上果然十分稳重,并不出错。
不过随着路程的深入,刺鼻的味道越发浓郁。郝太守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用户袖子遮住口鼻,多少能隔绝这股腐臭的味道。
他的行为在此处当然十分打眼,但郝太守如今已经不是很在乎这些,因为他们从一开始正式踏入城角时,便被这里所有的原住民们注意上了。
原住民们各个面黄肌瘦,发如黄草。与因为常年难见油腥的晋阳城普通百姓相比,他们的模样看上去就要更加骇人了。他们像是披着一层人皮的骷髅,头格外大,瘦骨嶙峋。在寒冬腊月里他们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三五聚在一起取暖,用或麻木、或贪婪、或警惕的目光看着衣着光鲜的新闯入者们。
这里更多是老幼,也很好理解,但凡有劳动力的青壮总要卯着力气离开这才对。
而腐臭的来源嘛,根本无需费心去找,突兀地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西南是护城河的末端,西北苦寒,到这里已经隐隐有干涸的意味了,所谓的护城河在城西南角说是小水沟更为贴切。而这道小水沟里此时此刻遍布污腐之物,便溺、垃圾甚至还有女婴的尸体……
而向更远处看,隐隐约约可见零零散散横陈的尸体。这些尸体并不是被专人搬到这里来的,城角也不会有什么专门处置尸体的人,大约是谁看不过眼这里太脏才把尸体堆过来。
郝太守一个没忍住,低头“哇”的一声呕吐出来。
于是腐臭里又多了酸味儿。
护卫们在公主轻撩的眼风中会意地上前将人扶住,郝太守险些没一脑袋栽下去,他吐得有些缺氧。
“谢……”嘴里难受的滋味儿让他难以说出第二个“谢”字。
“今天就到这里吧。”公主语气平静地开口宣布。
原本萎靡不振的郝太守立刻来了一下精神,不过就像回光返照一样,很快他又蔫儿了下来,对公主道:“是臣无能……”完全忘记出门在外遮掩身份这一点了,不过他此时有气无力,说话声音极小,倒也无妨。
在他看来,公主是因为他支撑不住才选择离开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只看公主的神情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无论眼中见了什么,这副自然而然的淡漠难怪让百姓不敢上前与之攀谈。
公主只道:“身体第一。”
这话让郝太守更加羞惭,百感交集。既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脆弱,亟需锻炼,又觉得公主的心理未免过于强大,见着此情此景照旧面不改色。一会儿他又暗怪手下这等地方为何还能留在城中,一会儿他又为城中还有此等民众而感到心惊。
被人搀扶着走,郝太守两腿像被煮烂了的面条,完全软化。他的无力感更多是看到恐怖事物带来的冲击,一时半会儿很难振作起来。
就这么走了几步,前方拐角突然出现几个追逐打闹的小孩儿,最前面的小孩同身后的小孩儿们做鬼脸,没注意前路,嘻嘻哈哈地撞上了郝太守。
一下撞得结结实实,要是没护卫搀扶,郝太守要被撞得跌坐在地。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被追逐的小孩一下子被撞得跌坐在地,龇牙咧嘴的,看上去摔得疼极。
那些追他的孩子们见闯了祸,大叫一声四散开来逃跑了。只有那个被追的孩子在地上滚了一滚,而后顾不得疼痛地站起身,点头哈腰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我不是故意的。”他一副害怕极了的样子,声音里带了隐隐约约的哭腔。
这副可怜的模样让郝太守动了恻隐之心,再看这孩子衣不蔽体,依稀露出身上嶙峋的骨头,尽管被撞得生疼,他还是摆摆手松口道:“罢了,我没什么大碍,你走吧。”自认倒霉了。
小孩满脸感激,连连道谢:“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大人您是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真挚地连鞠了好几个躬,小孩从他身旁跑过去,然后被公主身边的护卫提在手中。
他尖叫一声:“你们!你们做什么!大人已经不追究我了!放开我!”他那拎在空中,双腿乱蹬,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郝太守虚弱地回过头来,就见到护卫将小孩拎起来的一幕。但他并没有贸然开口求情,而是询问地看向公主。
公主心平气和地看着小孩,语速不急不缓地开口:“还给他。”
小孩的挣扎停止了一瞬,紧接着挣扎得更加剧烈,像只扯着嗓子的鸭子大叫:“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放开我!快放开我!”
公主静静地凝视着他,此时已经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小孩踢蹬的幅度越来越大,随着他的大幅动作,一道清脆的掉落声响起。
一个钱袋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