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时疫汹汹。
因初时公主的应对实在充分,叫大家在忙碌中竟然暂时忘记了时疫的凶险,甚至在心中感恩起这次时疫的温柔。然而它很快就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开始死人了。
时疫不死人才不正常,固然人人心里都明白这个道理,但真正死人的消息开始传来——对在城西南角的一众来说要更加直接,他们亲眼目睹了病重百姓们的死亡。于是事先准备再充分的信心也在此时被打破,变作彻头彻尾的恐惧。
死亡就发生在他们身边,意味着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或许下一个随时可能轮到他们自己,疫病就是这样的不讲道理。
对郝太守等人来说是这样,对被集中收治的百姓们来说更是如此。
百姓们面对死亡,情绪一下崩溃,显露在外则是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不愿意配合喝药。在他们看来如今喝不喝药已经无所谓了,那么多的人像倒掉的一茬茬麦子,即使喝了药但照样还是死了。那岂不是证明喝不喝药根本不影响什么?
对于大家的歇斯底里乃至辱骂,公主都包容以对。她脸上不见试药失败的绝望,也不见对逝去之人过多的肝肠寸断。她未免过于理性地继续试药。
诚然,每一次要调整药方用药时公主总会身先士卒,第一个试药。这事儿被郝太守劝了许多次,都没能劝成。他想换人代公主完成此事,是药三分毒,何况公主如今染没染疫病还另说。好端端的人喝药,没毛病也能喝出来毛病的。
奈何劝不动。
公主也很有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她表示旁人试药后的所有反应对她来说都不是第一反应,她只有亲自服药感受药效,参考病人的感受,才能更准确地知道药的问题出在哪里,要从哪方面改进。
郝太守无法,只能忧心忡忡下去。
在病人们完全失控,叫骂公主都是白忙活,什么用也没有后,房中出现了一片突如其来的沉默。换气时吹进来的冷风使人们不由打了个哆嗦,头脑也清醒了些。
无论是不是气急,说公主没用这种话都是大不敬,在任何时候都值得被惩戒的。
愤怒上头脱口而出的某位此时此刻不禁多多少少地后悔了,总之就算心里是这样想的,也不该这么说。何况他怎么也不该怪罪公主,公主衣不解带地忙前忙后,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至于现在的结果,应该也不是她想要看到的。
是以其余百姓又不忍了,不由出言反驳:“你这话说得过分了。”
“是啊。”有一个人开头,立刻就有人帮腔,“公主对咱们还不好嘛……”无论能不能治好他们,在他们临死前让他们做个饱死鬼而非饿死鬼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白眼狼。”有人毫不客气地拖着病体斥骂道。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公主待人好,自然不是旁人三言两语煽风点火就能挑拨的,尤其是最底层的百姓往往是最朴实,最真诚的。但凡对他们稍微好些,他们就要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时疫,大家过去没见识过,难道还没听过它的凶名?不死人才不正常吧?要怪也只能怪他们倒霉,染上这病。现在公主全心全意想着怎么给大家治病,却有人怪罪公主治不好,不是蹬鼻子上脸是什么?
该人被骂得面红耳赤,胸腔中气血一阵阵地翻涌。但也自知理亏,兼被群起而攻之,不好再说什么,闷在一旁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他不敢抬头看公主是什么反应。众人因为这一番争吵也不敢看公主。
尽管大家都是向着她说话,可是他们里出现了叛徒这回事始终让人感到被连坐,令人尴尬。只是想想公主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们都要晕厥了。
公主并没有借机吐露自己的委屈,上演一番哭诉以使得大家对她更加怜爱。她看上去对大家怎么想她不以为意,只是为了使众人情绪高昂些,继续与时疫对抗下去才出言解释:“或许不喝药的话如今死的人会更多?”
大家听了这话一个激灵,有种被冷水兜头浇了的感觉。
公主提出的新的思考角度令他们豁然开朗,他们还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或许现在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如果不喝药如今可能会死更多的人?
这么一想,百姓们哪里还有对继续服药的排斥。总之不喝一定就是等死,但喝药的话或许如公主所说的那样,万一有用呢?万一他们这些如今还活着的人就是因为喝了药才活着呢?
这下哪还能不喝。
公主讲过自己的猜想后接着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大家服不服药她从不逼迫。她离开后护卫们就送了药汤过来,毋需多言,众人自然纷纷配合服药。而适才说了公主不是的人也想服药,却拉不下脸,张不开嘴。
但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过激言辞而遭到区别对待,护卫们一视同仁地将汤药分发给他,这种自然而然地态度反而让他更加惭愧了。
瞧,公主并没有因为他的冒犯而对他区别对待,而是不计前嫌,更显得是他的不是了。
他羞臊地接过药碗,虽未曾抬头,却已经感受到大家看他的各色目光了。要说其中有什么善意的目光的,是没有的,都是在笑话他两副面孔,既要又要。既要说人不是,又要领人的情。
这药他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护卫将要去给下个人发药,却又顿了脚步,对此人道:“公主说了,人在病痛之时想法偏激是正常之事,不必介怀,请用药吧。”
这话非但使该人更加自惭形秽,也使大家的目光变了。谴责的目光少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个口不择言的人了。同时他们觉得公主可真是个宽容的人啊。若是他们这么被人得罪,都做不到如此豁达呢。
因大家刚将药拿到手,还未到药效发作的时候,玉安真人暂时抛却记录之责,跟着公主过去。
病人服药之事需要她上心,一应杂务也需要她留意。到煎药的隔间,负责往来通传消息的护卫们又立刻来向她通禀城中消息。
先说了城中诸多杂事,诸如人人情绪波动极大,秩序摇动,社会动荡。眼下最要紧的困难在于府衙都已经睡满感染时疫的百姓,虽然每日都有不少人死去,但如今还是住不下,急需新的地方收容百姓。
公主听后表示了然,令人暂且等候,自己来想办法。
玉安真人从没见过这样一力将所有责任扛在肩上的人,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些微出神。待护卫走后,他上前对公主道:“公主。”
公主抬眼看他,应了一声,虽然没有说话,一双眼却足以传递信息,明晃晃地写着“来做什么”四个大字。
他慢吞吞地开口,看着她道:“如果是收容百姓的地方,我或许有办法。”
公主望着他道:“请讲。”
玉安真人道:“路途有些远,在城外,但胜在宽敞。若方便的话,可以使大家往清风观去,那里可以收容百姓。”
公主想了想说:“在城外不妨事,如今街上无人,迁去城外对城中未染病百姓反而更好。”
怎么想都是很适合的地方。
玉安真人道:“既然如此,我便修书一封,请公主使人送去清风观,观中道人见信自然会准备妥当。”
公主向他轻轻颔首,脸上似乎带了细微的笑意,淡声道:“有劳。”
玉安真人见为她解决了一桩麻烦,放松了些,语气轻快道:“能帮上你最好。”
公主没再言语,她还有其它事情要忙,要忙的事情总有很多,像是怎么也忙不完一样。
玉安真人识趣地退下,能为她暂时排解忧虑已经是很好的事情,无需多余的举措。他立刻去取纸笔开始写信,写好后交给传递消息的护卫。清风观不知情况如何,不过太上老君一定不会怪罪他拿道观收容感染时疫之人这回事的。
城中尚不知收容百姓的场所已经有了着落,乱象尽显。
乱象首先出现在最上层阶级,当时疫降临在晋阳城,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出逃。然而此次时疫是官府先得到消息的,官府已经全城戒严,没有公主手谕或是太守许可,连城门也休想接近。随着时疫渐渐严重,富人们想要逃离晋阳城的心情越来越急迫。为了离开这里,他们使出十八般武艺,便将整座城搅合得乱七八糟了。
为着能够浑水摸鱼地离开,他们首先令人在城中悄悄散布各种危言耸听的谣言,使得城中人心惶惶。平民百姓们于是要求离开,富商们趁机一起。城中百姓们同仇敌忾,齐声发出要求离开的声音。
众志成城,法不责众。所有人一起要求离开,即使离开是禁令,也会因此摇摇欲坠。时疫加重了恐惧,人们变得更不理智。在富人们有意的煽风点火之下,比如说晋阳城要沦陷了,再不离开就永远无法离开了这种话的传播下,人人自危,仿佛这一刻不离开下一刻就会死在晋阳一样,像营啸一样,城中百姓哗变了。
尚未感染时疫的百姓们,其中甚至还有已经发起高热却密而不报、掩耳盗铃,盼着自己悄悄硬扛过去的感染者们浑水摸鱼打开房门走上街头,要求官府打开城门放他们离开。他们堵在城门前,一群手无寸铁之人硬生生站出了大军压境的气势。
第144章
城门主干道从街头到巷尾站满了人,站在晋阳城楼上俯瞰下去,水泄不通的一片。如果只是在此集聚反而令人松一口气,但事实并非如此。人们聚集在这里自然有他们的目的,因而此时下方绝非静谧与安详,而是一派喧哗。
百姓们红了眼,既是因为急于逃离此地,又是因为对随时随地都可能染上时疫的恐慌。情绪容易传递,又像打哈欠一样,一个人打哈欠往往容易带动一群人跟着打起哈欠来。群体是具有带动作用的,一点小小的情绪一旦投入到群体之中,便极容易被放大,甚至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譬如眼下的人群中一开始或许还有冷静的人,试图好声好气地说服官府,让他们理解自己的想法从而放行。但在群体中他们很快就丧失了自己的初心,成为大环境中的一员,随波逐流地跟着大众讨要起说法来。
“凭什么不放我们离开?”
“是要死满城的百姓才肯罢休吗!”
“大人,求你们了,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
质询诘问的、怒骂斥责的、哀戚恳求的,什么态度的百姓都有,七嘴八舌的,但都是奔着相同的目的去的,请求放行。
“这要怎么收场呢?”徐宝微站在城头的阴影里感叹,自从来到太原以后,深深体验到为官不易。
郑凛双手背在身后沉着地观察下方,丝毫没有被一众百姓倒逼的焦头烂额。当然百姓们的矛头也没有直接指向她们,现在要承受压力的是太守之下的其他太原官员。
相较于神情尚不显得凝重的伴读们,官员们就要满头大汗了,对于下方的局面,大家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束手无策。
也不是说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办法还是有的,只不过是走投无路时才用的,即动用武力,迫使所有人不敢再有其它意见。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大家都是做官的人,自然都明白的,也因此并不想将百姓们逼上绝路。往往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可见哪怕身份最低微的百姓一旦急了也能闹出大动静来。他们只盼着能够以最稳定的方法解决一切问题,避免任何突发情况的出现。
所以说此刻他们绞尽脑汁试图想出平滑的解决问题的方法,现在的难处就在于下方的百姓看来不是能够理智地接受平滑方法的状态。除非此时此刻宣布开城门放行,不然他们听不进任何的劝阻之言或是其它提议。
适才已经有官员堂皇地试图同大家商量一番,劝解大家先各自回去待着再议后续之事,不是没得商量,街上太不安全,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但这话开了个头就被百姓们打断了,总结来说就是他们不要容后再议,要一个l立刻的结果。
眼见时间被拖得越来越久,原本想用拖字诀来解决问题的方式也宣告破灭。拖并没有使得百姓们的士气慢慢散去,反而让他们积累得越来越多。
到了做出决断的时候,看百姓们的架势,下一步就要一起强开城门,闯出晋阳城。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的,在法不责众的前提下,即百姓们一齐做一件事,而做这件事的人实在太多太多,多到成千上万,要杀根本杀不过来的地步,这件事也就不算什么了。闯城门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大家一齐将城门撞开,那么就是所有人的错误,而下方的百姓怎么看也要有万余人了。
要杀万余人,如何杀得过来?何况要缉拿这万余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晋阳才多少兵士?更不必说兵士们此时此刻已有许多被抽调去驻守巡逻,能直接用于捉人的就更少了。最次的是他们一旦将城门撞开离开这里,对晋阳躲避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再回来,又怎么去抓他们?
百姓们蠢蠢欲动。
郑凛端详着下方终于露出个微妙的神色。她双眼微微眯起,面上带上了莫测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下方某处。
察觉到她视线的定格,王仙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没见什么极特殊的,因问道:“在看什么?”
郑凛不紧不慢地宣布自己的发现:“我似乎察觉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事?”王仙露和徐宝微一同问道。
三人站在城墙拐角,天然地被城墙遮挡起来,在背后指指点点可以毫无顾忌。
郑凛用下巴指了个大致方向:“你们看那个穿绿色绫罗外袍的那个人。”
徐宝微和王仙露便取看她说的那个人,倒是一点也不难找,一眼就叫人看出她说的是谁。下方虽然说是水泄不通,但能穿得起绫罗的还真没有谁。那人穿着绿色的绸缎外衫,只叫外人看,外人第一眼还真的很难分辨出这外衫的好坏来。因为只从外表看,这件外衣看上去反而符合平平无奇四个字的形容。
外衫上没有什么繁复的花纹,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到过分的地步,只在衣摆出绣了低调的暗纹。这暗纹让人平常总容易忽略,但在极强的日光反射下就显示出一种沉默的奢华来。寻常百姓是很难看出这一身衣裳的端倪来,往往很容易以为这衣裳不过泛泛。实际上只有颇富贵的人家才能穿得起这一身衣裳。
若非伴读们从小受尽了锦衣玉食的熏陶,都要走眼,看不出他的隐藏实力来。
此低调富人混在人群中,前后左右都是真正寻常人家的百姓,他混入其中毫无违和感。不过以他为圆心,扩大半径向四周查探,又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了。他最近的周围虽然都只是与他毫无瓜葛的平头百姓,但定睛细看,又能发现离他较远的地方可不止于此。
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却有“百姓”总会“不经意”地频频看向他。
对此,王仙露点评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做得很隐蔽啊……那些人明明就是他的护卫嘛。”那些频频看向他的人当然不是对他有意思的男人们,事实上此人样貌体态都不过泛泛,能吸引到这些不经意的目光自然是因为他的身份。
而他扎眼的地方在伴读们看来不止是低调外衫与护卫暗中跟随这两件事,还有他的举止。这就是另一样判定条件了。
他周围的百姓们个个义愤填膺,挥斥方遒,愈衬得他与众不同。但从群体内部来看,他这种与众不同倒不显然,不过居高临下地跳脱出去看就很显而易见了。
旁边的人都在怒不可遏的时候只有他在泫然欲泣,祈求城里的大人们放他们一条生路。往往富贵之人腰杆子都较为硬,他倒是个例外一样,很没骨气地在这里哀求,还不如普通百姓有血性呢。
但他的每一次祈求都会让他身旁的百姓戾气更重,更加愤怒地诘问官府。
“是他啊。”郑凛轻轻道。
这样大的百姓集会本就绝非偶然才能形成,需要某个人或者某一群人在背后的策划与推动才能形成。
而此人是幕后黑手,至少是幕后黑手之一。
至于官府还没想到这回事,一来是事物繁多忙昏了头,二来在事情突发是他们更侧重的是解决问题、而不像她们一样追根溯源。
毕竟对官府来说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才是最要紧的事情,至于日后追责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但眼下这件事到底不同,它与其它事情不同就不同在这件事大约是没有事后追责这回事的,因为大家都不会再回来了。所以他们不怕官府追责,也就敢放开手脚做些堪称大逆不道的事情。总之事后可能会被找回和在此时此刻因时疫而丧命相比,实在是很容易就能抉择的事情。一旦感染时疫,人是一定会死的。但他们从晋阳逃离后再想抓住他们,那怎么都不会是件容易事。
意识到事情背后有人推动或许不是件容易事,但要根据这个事实将人抓住却并不难。只要讯问百姓,顺藤摸瓜,总能抓到是谁在煽风点火,这并不算多么高超的伎俩,只是占据了官府焦头烂额的便利罢了。
“果真么。”徐宝微明白郑凛的意思,当下了然道,“我就觉得事情不对劲,他算一个?”
“应该是其中一个。”王仙露觉得一人之力要操纵一城的舆论还是太难,想来定是几家有头有脸的势力因为利益而结合起来,一同推动如今的局面出现。
“怎么做?”徐宝微问,她自己有些拿不定主意。眼下虽然她们虽然是和太原当地官府一路,但那些官员多少瞧不起她们,不愿意将重大事宜与她们一同商讨,那她们似乎没必要用热脸去贴?总之这个度是要把握好的,太亲近了便显得她们太好拿捏,日后只会被无休止地占便宜。而太疏远了,却又对她们日后的仕途不好,很难把握中间的这个度。
“同他们说吧。”王仙露想了一下决定,事关整个晋阳乃至整个太原的安全问题,不能因为意气之争导致整座城池的百姓遭殃。
“他们这会儿应该听不进去了。”肉眼可见地,官员们必须做出选择了。郑凛的目光自下方的绿衣富人身上离开,落在官员们的身上。
他们面上的凝重之色越来越重,随着下方情势的严重而严重。
“我等都是老实人,做不出什么强闯的事,万望各位大人看在咱们都是老实人的份上,放咱们一条生路吧。”绿衣富人眼泪鼻涕一把地哭求道,貌似是在示弱,实际上是在暗示大家强闯。
第145章
绿衣人不说什么强闯的话,大家还想不到这一点。百姓们的思维模式自然有限,墨守成规的条件下,他们很难想到什么逾矩的举措。绿衣富人若是不提“闯门”这茬,规规矩矩的老百姓们反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点,就更不会这么做了。
他这一开口哪里是在告诫,分明是在提醒大家还有别的方法出城!
上方的伴读们耳尖地从嘈杂声中听到他这一句貌似哭诉实则煽动的话,当下更加确定这人包藏祸心。
下方的百姓得到他的启发,加上他的护卫们从中隐秘地起到保护以外的传播作用,闯门这个新办法在百姓中传播得极快。
伴读们交换了个带了薄怒的眼神,径直向官员们走去。
城墙下街道上的百姓们没注意城墙上有几个女孩子经过,就算他们看到也不会放在心中。他们如今渴望的只有离开晋阳城,并且他们中有些人对伴读们是有印象的。这些女孩子来他们家中什么登记过房子牢不牢固的事,女人执行公务着实令人感到奇怪,也因此他们的印象要深一些。
三人一齐去向官员们说明情况,不过见她们来,官员们面上露出一丝忍耐。显然他们认为她们来的时候太不合宜了,他们正在忙正事,真不明白她们怎么能这么没眼力见,专拣他们最忙的时候过来。
有几位脾气刚硬的大人都要发脾气了,不过想到她们的身份,又憋着气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女郎们有何贵干?”话说得又快又急,只欠直说有话直说没话快走现在正忙恕不接待了。
虽然他们态度差劲,女郎们暂时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大局为重,耐着性子放冷声音对他们道:“百姓在没有被人推动的前提下很难聚众做成某些事情,眼下这个场景,是有人刻意为之。”郑凛的话简单明了,她也懒得和大家多费口舌,用最简短的文字传达出最精确的意思。
不等官员们究竟有没有消化这条信息,她立刻继续说道:“一个参与其中的应当是那边那个穿绿衣服的,正哭的那个。”至于为什么是他说起来就麻烦了,她们只是将自己的发现全盘托出,即使官员们不信也该有所警觉,做个心理准备。他们若是能听进去,再说缘由也不迟。何况情况紧急,多浪费一点时间,百姓的情绪就要更加激动一分。
官员们自然不是酒囊饭袋,只在听到郑凛的第一句话时所有人心中都一齐打了个突,脊背瞬时间一麻,头发都要倒竖起来。
因为深知她说得实在太对,既为自己的疏忽而后怕,又为眼前的场景感到棘手。
他们诚然只顾着将事情按下而忽视了事情的起因,现在问题大了。如果是百姓们自发形成的局面倒还好解决,但现在局面是有幕后推手的,便意味着事情一定没有那么容易解决。因为眼下的局面是旁人乐意看到的,那么为着这个局面持续下去,他们一定会费尽心机,便意味着要解决眼前的局面绝非易事,需要和这些人博弈。
至于女郎们说的那个绿衣人,大家不由自主地就顺着郑凛的话看去。如果没有她们指出,这个人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们的注意。尽管他们向那边看去的次数并不少。
而听过郑凛的话以后,他们再往那边看去——出于谨慎以防对方有所警惕,郑凛并没有直接大大咧咧地伸手去指,而是慎重地用下巴轻轻点了一下方向。但他们只是向那边扫了一眼,就立刻意识到她说的是谁。
这时候他们觉得那个人扎眼极了,他周围的人都在义愤填膺地呼喝,甚至有蠢蠢欲动的迹象,只有他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看上去可怜极了。
也太反常了!他们之前怎么就没发觉?
只这一眼就无需多余的思忖,这人看上去是不太对劲!官员们对郑凛的话立刻信了六成。
然而女孩子们想到的事他们却没想到,又让人很下不来台,想张嘴问更实际的东西,却碍于面子不好开口。尚在犹豫之际,下面却生事了,一片嘈杂声。
不论是官员还是伴读们皆转开眼纷纷向下看去。
只见最前方一片混乱。
站得高能纵览全局,下方一切被尽数收入眼中。总结来说就是有百姓与守城的兵士们发生了直接的肢体接触,也就是说冲突爆发了。尽快看上去是这么回事,但事情似乎又另有隐情。
比如说前方的冲突似乎并不能说是冲突,因为与兵士们发生冲突的、如今跌坐地上的百姓一脸惶恐,显然与敢直接和兵士硬碰硬的形象不同。他身后的人们见他跌倒在地立刻如潮水一般涌上,几乎将人挤到兵士们的脚底下去,为着他和兵士们争执起来。但他本人似乎并不乐见大家为他出头,倒在地上还没有人扶他,他无奈高高将手举起呐喊。
但说的什么在上方就听不太清楚了,不仅在上方听不太清楚,在下方看来也听得不怎么清楚。
最先摔倒在地的百姓完全被忽视,甚至都没站起来,他身后的人就将他淹没,不少人踩了他好几脚。
他如同导火索,彻底点燃了百姓与兵士之间的矛盾。到了最后,他自己是怎么想的,究竟是为什么会跌倒在地反而不重要了。没人聆听缘由,即使他是最开始导致一切发生的那个人。
从嘈杂的人声中依稀可以分辨出他星星点点的声音,从片段中将整体拼凑起来,他大约说的是别踩了,他是被人推倒的。但眼下的情况没人会去听他说的是什么,也没人听得到。
再往后的人是完全听不到的,甚至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隐约知道有事情发生后便一窝蜂地蜂拥上来七嘴八舌地去问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前方就传出假消息,说已经有人动手,开始强闯了,想出去的一起来帮把手。
后面的百姓们一听前面已经有人打头,纷纷向前挤去。有时候事情难推进就难在没人愿意开头,一旦有人开头,接下来的发展就要畅快了。就比如说如今,听到前方已经有人开始强闯兵士组成的阵线要往城门去,百姓们的热情瞬间被点燃。
一传十,十传百,加上其中有人刻意推动,有人开始闯城门的消息很快在聚集的百姓中蔓延开来。加上前方的动静实在很大,大家此时在群体中也没有什么理智的思考能力,根本没有怀疑消息的真假,确信地跟着一起往前冲,大有要随大流一起冲破封堵的架势。
于是眼下就形成了百姓冲关,兵士守关的局面。
百姓们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架不住人多势众,汹汹的地向前进。即使兵士们训练有素,但因为不能向百姓们挥刀,便很难组织他们。而即使他们个个身怀武艺,却也难以一敌百。至少在力量上是这样。
但相较于百姓们无组织无纪律,他们的“集体力量”使得他们在和百姓们最开始的推搡中能够勉强地势均力敌。但很快,他们便要坚持不下去了。加入其中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竭力阻止,但终究要被冲破防线。一旦他们被百姓挤散,百姓们一定会从他们的头上踩过去,一齐将城门推开,跑得不见踪迹。
一旦其中或许有感染时疫的人,整个大夏可能因此完蛋。
城门绝不能开,但他们将要坚持不下去了。
上方的官员们在城楼上大喊大家冷静,不要硬来,但根本没有人听他的。无奈,只得遣人加速调动军队往这里来。但过来还需要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百姓们极有可能
集体做不被允许的事情时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兴奋得红了,身体中的暴力因子作祟,已经不止是为了出城而拥挤,而是为了暴力挤在旁人身上,发泄因时疫而产生的各种负面情绪。
也因为这样的目的不纯,人群中开始发烧混乱。
借机偷盗、揩油的,甚至将戾气发泄在旁人身上,暗中对旁人又掐又拧的——压力过大,什么样的奇怪行为都出现了。不止是要推搡到城门去,混乱中不少人被踩掉了鞋,还有人摔倒,被其他人踩过。
一些人们终于感到害怕,不再推搡,大声叫嚷着:“别挤了!不要再挤了!有人摔倒了!”
但这样的细微声音在浩荡的声势里实在是杯水车薪,太微不足道了。
最倒霉的还要属于导火索,即最先被人推到士兵身上的那个倒霉鬼,他不知道被几个人踩去,胸口的窒息感要将他吞没,自身不知道断了几根骨头,越来越没有挣扎的力气,还有无数的脚等着他……
官员们束手无策,本想试图从城墙上下来进行阻止,然而又被百姓们的凶状吓到,望而却步。他们做过各种尝试,都是无用功。眼见着就要有一场惨剧发生。
千钧一发,一支弩箭从城墙上射出,钉入绿衣人的肩膀。
第146章
王仙露手里端着弩箭,还未放下,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无论城上城下同时停止了动作,连呼吸都停止了,转头或抬头看向她。
在大家纷纷看向她时,她才缓慢地将弩机放下,拿在手中。
“大家原来会保持安静啊。大人说,保持安静,不要动,听清楚了吗?”王仙露握着弩机微笑说道,她的姿态礼仪真是让人无从挑剔,一旦正经地端出时便产生一种优雅十足的气质。
百姓们受她威慑,一动不动。
变了个人!太原官员们在心中大惊!
当然了,王仙露并不是长相在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变化,那只怕大伙儿会被吓得纷纷逃窜。只是她的气质与日常大不相同。
平日里她看上去矜贵,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家境优渥的女孩子,但此时不同。家境优渥也分层级的,她平常令人觉得她是富家千金,但此时此刻任何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她的出身何止是富,那更是贵。贵不可言。
一些被她询问过家中房子如何,可还牢靠的百姓根本没能认出这就是当日的女郎。
她的气势足够迫人,使人想到郝太守。倒不是王仙露如今已经历练至此,能与为官多年的官员比气势,而是郝太守在官员里属于气势比较弱的那一类。
她只是垂眼向下看着,众人便识趣噤声,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或许事情过后会有人对她破口大骂,畅谈自己是给官员们面子且又看她一个女郎硬装狠霸霸才没当众给她难堪。
如今第一反应就是畏惧已经很能说明事情了,他们实实在在地被王仙露吓到,生不起一丝反抗的念头。
哪怕在她挑衅的言语下也没人立刻狠狠反击她。
气势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原因则是她手中的武器。她手里有强大的杀伤性武器,并且她拿着不只是摆摆样子,她真的会射杀别人的。
说射杀或许过火,但她敢于使用自己手里的武器,并且从她熟练的动作来看,她绝不是摆摆花架子。将人射伤这么严重的事情丝毫不影响她的心情,她可以笑着和大家说话,真是可怕。
没有百姓回答她听没听到的事情,谁都不敢当出头鸟,因为没法保证她在听到答案以后究竟会不会再射出一箭。万一她不喜欢出头的人呢?
想到这里,百姓们有条件的偷偷用余光去看是哪个倒霉鬼被她射中。
被她射中的绿衣人眼中的不可置信尚未散去,捂着伤口倾倒下去。他附近伪装成百姓的护卫们再忍不住,一个个健步过去将他扶住,叫他免于躺倒在地。护卫们为了立刻挤到绿衣富人的身边,动作暴力粗鲁。百姓们因为王仙露而忍着没做声,若是放在平常,大家早骂起来了。
剧烈的疼痛后知后觉地传来,绿衣富人叫都叫不出声,疼得嘴唇在打哆嗦。
用得起这样的缎子做衣裳,他算是晋阳城顶层那部分人了。平日连洗衣做饭的苦都不曾吃过,就不必说伤病,还是伤筋动骨可见血肉的重伤。
现在一支箭深深嵌入他的肩膀中,他不住地倒抽凉气缓解疼痛,但哪里能缓解得了。
王仙露讥诮地看着被护卫们手忙脚乱地扶着的绿衣人,不咸不淡道:“不好意思。”这一声道歉真是让人听不出任何不好意思的成分,听上去她说的不像是不好意思而是“我很好意思”。
她手力摩挲着手里的武器,看上去很好脾气地同人解释:“诸位已经听不进劝,所以我只能用些特殊的法子使大家冷静下来。”
她笑眯眯地冷嘲热讽:“现在看来,效果还算不错?”
自然没有谁会去接她的话了,货真价实的见血,日常生活中能见到血还得是伙夫烹饪食物前的原料准备。
王仙露轻快地道:“至于为什么是足下受伤,那是因为我这个人啊,会看一点相,看着旁人的脸。适才我站在城墙上向下看,就觉得这位郎君看上去是一名朋友遍天下的人,便冒险为之。看来我果然没错,您的朋友是不少。”
绿衣人听到王仙露的话,原本颤颤的嘴唇在一瞬间白了一刻。他听懂王仙露的暗示了,他做的什么她都知道,所以说他是杀鸡儆猴里的鸡,用于死来给别人看的,让别人听话的。
这就意味着他清清白白吗?绝非如此!
绿衣人仰面朝天地被人扶着,因为脖子无法扭动,只好眼珠子乱转地看着旁人,小心戒备地不敢多动,以免自己伤口加深。
他需要郎中。
真不知道是上方的女郎是怎么看出来了他的心思,总之他绝对不能承认任何。
王仙露的话使得无论百姓还是官员都不由自主地去看绿衣人,她的话乍一听起来还是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什么会看相、朋友多之类的话,听起来可真跳脱。字面意思大家都能听出来,但具体说的是什么就让人很难懂了。
然而在看过绿衣人此时此刻的模样后,除了对王仙露加深一层畏惧以外,更多的是在她的提点下的确看出来了些端倪。
百姓们想的是,这些人是哪里冒出来的啊,刚刚怎么没有发现?
而一些适才被挤来挤去的百姓们懵懂地要明白更多一点,这些人适才一直藏在他们身边,但要他们在短时间内和巨大的冲击下要弄懂发生什么事了还是很困难。
只有官员们看得明朗,这诚然证明了王仙露的话是再正确不过的了。他的确是幕后黑手之一,从他身旁隐藏了这么多的护卫就能看出来他的确是别有用心的了。不然为什么不敢让护卫在他身旁直接护卫他?是因为有猫腻啊。
官员们满含怒意地看着那人,已经全权将事情交给王仙露处理了。尽管他们这些大人将事情交给一名女郎处理这种事实在不太光彩,显得他们格外无能。但这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她做得的确很好,比他们任何人都好。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事情解决,无不无能什么的反而不太重要。因为也不是哪一名官员无能,而是大家整体都很无能!
集体都很无能就淡化了个人的无能,让大家不由想着反正比我厉害的某一位也不如王女郎,既然这样那我无能也没什么了这种想法。
护卫们首先到人群中开始整理人群秩序,将被踩踏的百姓们从其他人的脚下救出,并将人群疏散得松散了些。
如果适才放任大家继续激动下去,那么一定会酿成更大的祸端。人挨人人挤人会让整支队伍水泄不通寸步难行,人在其中被活活挤死也是有可能的。
尽管活活挤死这个说法委实天方夜谭,但眼前险些发生这回事就让人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有王仙露在城墙上用弩机对着众人,当然她现在并没有将弩机拿出来指着大伙儿,但形成的威慑力已经无需她再用端着武器的形式来威慑众人了。
护卫们在人群中怎么行动,大家现在都很配合。
官员们看在眼里,不由在心中默默感叹。可惜眼下实在不是交头接耳的好时机,不然大家一定要就此事深入探讨一番。
“救救我们郎主吧!”护卫着绿衣富人的护卫眼神一暗,咬牙既是对着人群说,也是对着官员们这么说。
这样一根箭镞插在肩上,即使不是要命的部位,但耽搁久了也是足以要人性命的。他们在人手下做事,哪里就能这么看人没了性命?
上方的官员们彼此交换了个目光,不知道要怎么对待此人才最为恰当。不过现在事情已经全权交给王仙露处置了,他们静观其变就好,贸然插手左右她的决定反而会影响她的威信。但对于将重任交托给她这回事,大家也不可不说是提心吊胆的,因为他们总觉得王仙露怪疯的。
倒不是说她疯疯癫癫,但她着实是格外的与众不同。这份与众不同首先体现在她会随身携带弩机和弩箭!不少官员还不了解弩机,不过能够射箭,大家也就将弩机当作什么看上去复杂一些的小弓。
但凡射箭,准头一定要有。
百姓们或许不知道她是要射谁、如今箭插在此人肩头,万一是失手为之想射别人却射在这人身上那也是他倒霉,旁人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是了。
然而官员们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从头到尾她就是奔着这人去的,根本没有想过射别人的事。可见她射术有多高超。
下方那么多的人不说,并且刚才可不像现在一样安静,大家都老老实实地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刚才人人挤来挤去,都是乱动的靶子而不是静止的靶子。她能在千万人中取人肩膀,足见她射术有多高超,军中有这样本事的兵士也会得到赏识的吧!
不少人刚刚根本没看到她什么时候掏出弩机并将弩箭放入,更准确地来说根本没什么人看到她的射箭动作,他们以为她是能拉强弓的强壮女子。
第147章
绿衣富人的护卫向人求救的话多少打动了百姓的心,看着绿衣富人此时此刻的惨状,百姓们感同身受,想着自己如果这时候受了重伤,应当也是很希望自己能够得到救治的,便不由自主地开口要为他求两声情,如果上方的女郎摆出要再度射箭的动作的话他们也会很识趣地闭嘴。
城墙下响起此起彼伏的、稀稀拉拉的请求救治声。
王仙露笑吟吟地看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为人说话:“大家这么为人着想,我以为你们到这里来都是不想活了呢。”她根本无需行动,只用言语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将旁人的怒气撩拨起来。
徐宝微在一旁给她捧场,心中却暗暗给她捏了把汗,实在很担心她被大家一起打一顿。
下方的百姓们见她久不动手,胆子稍微大了些,加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唇枪舌剑相逼,火气蹭蹭上涨,也有胆子大的说些话来反击。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咒我们死!”有人贼心不死,浑水摸鱼,这话一出轻而易举地让大部分百姓的仇恨又上了一个层次。可惜忌惮她手中的弩箭,也不敢真表现出十分抵抗的神色。
王仙露笑着回应:“怎么能说是咒你们死呢?但凡沾染时疫半分,就有很大风险被传染上。如今街上这么多人,我说其中全是平安无事的,我敢说,你们敢信吗?”她说完又翘了翘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众人。
对于队伍中或许有潜藏的感染时疫之人这回事,百姓们潜意识知道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并且很有可能发生。甚至有些人默默怀疑自己也得了时疫,不然怎么会浑身发热、没有力气。但既然没得到诊断,他们便刻意忽视此事,只当作不存在。虽然很可能对不起大家,但眼下这个时候,当然是自己的感受最为重要。
因此有些人保守着这个秘密,连家人也不曾透露分毫。尽管他们一旦感染时疫最先传染的就可能是与他们同吃同住的家人。
王仙露的话音落下,戳到百姓们最痛的地方,人群中再次出现一片骚动,不过不是为了冲破兵士们阻拦的防线,而是为了和身边之人保持些距离。
行动说明一切,不过不影响众人嘴硬。人们反而就此事而做文章,掉过头来质问起她来:“大人,你们也知道此处危险,为何不愿意放过咱们呢?”
一片七嘴八舌地同意:“是啊!”很会强词夺理,又要怪罪官府不肯放行。
官员们听到他们这种说辞就头疼,纯粹地胡搅蛮缠,要说服这个时候的百姓不亚于对牛弹琴。牛偶尔还能通通人性,有些反应。但要和这些百姓讲道理,是完全说不通的。他们只注重自己的利益。
王仙露手里有驽,不怕说话大家不好好听或者跟她胡搅蛮缠。可见有武器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有了武器,人就有了话语权。
她一手持驽,单手下压,百姓们的声音渐渐弱了,直到近乎于完全寂静,她才一本正经地提问:“是在房中彻底大门不出安全,还是到街上来借机逃跑安全。”
有人听过提问后就要开口抢着回答。
王仙露抬了抬拿弩机的左臂,不紧不慢道:“别急,想清楚再说。”就没人有抢答的念头了。
官员们被她熟练的威逼利诱的手段唬得一愣一愣,心想这哪里是贵女呢?这分明是哪位大人吧。
众目睽睽之下威胁百姓这事做得固然不太地道,不过私底下谁被做过对百姓强势的事情?都见怪不怪了。
百姓们本还想浑水摸鱼,如过去那样“不听不听,我才是对的”这种态度,但王仙露就站在那,大家就不敢打哈哈了,显示出无比的愁苦模样思考她的问题。
与此同时人群最前方的护卫们终于将人群稍微疏散了些,将第一位被莫名其妙推倒而后被人踩了无数脚的、只有进气没出气的倒霉鬼。
人被小心翼翼地挪出人群,一片的沉默,都睁大眼睛去看是怎么一回事。
老天,这些士兵们可真是下死手了,看上去把人打得有个半死,鼻青脸肿不说,伤势看上去的确不像是伪造的。
“此人就是最开始与士兵起冲突的那位仁兄。”王仙露不紧不慢地说道。
百姓们立刻好奇地看去,只见这人被踩得惨兮兮,头破血流,浑身淤青淤紫,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模样了。
此时他被护卫们搬上担架,让百姓又开始为他捏一把汗。
这人最先和兵士起冲突的,难道不就意味着他最先攻击士兵们,要从这里闯出去吗?枪打出头鸟,刚刚如果闯出去了就好了,可惜没有,想来接下来是要开始清算了。
他们……应当不会被罚得很重吧?怎么说他们最多也只能算是个从犯,何况这么多人,难道真要一一罚过吗?
这时候大家法不责众的想法又没有那么强烈了,总觉得自己也会被一起惩罚。真不知道刚才他们自己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会觉得官府不会处罚他们呢?百姓们真是对适才自己堪称疯魔的想法百思不得其解。
王仙露笑了笑,接下来却没有如百姓们所想的那样杀鸡儆猴,宣布对该人的严肃处置。只见她镇定自若地开口:“知道他为什么与兵士们发生冲突吗?”
百姓们不敢回答,目光飘忽躲闪,以为大家都是犯的同样的错误,即要闯出城去。
百姓不赏脸地没有回答,王仙露也不气恼,自问自答:“因为他……让他自己回答吧。”
一听这话,百姓们顿时偷偷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王仙露笑着询问:“您是为什么与兵士发生冲突的?”百姓们后知后觉她还有一项很与众不同的长处,即她的嗓门和平常人家的女孩相比要格外大,格外嘹亮。她吐字清楚,口齿清晰,即使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她的话也能够清楚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躺在担架上的伤者听到问话,即使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却也竭力咬牙,显示出一种非凡的憋闷来。他冤枉!他委屈!他心里苦啊!他被人推着“攻击”了兵士,甚至要背上点燃一切的恶名,还要承担起一切闯城门始作俑者的坏名声。
因此在王仙露询问后,他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的情况下,他还是竭力从喉咙里发声,要向大家说明情况,洗刷冤屈。
只不过他的声音比起王仙露就要小上许多,实在是受了很重的伤。也很难分辨究竟是他伤重还是绿衣富人伤重。绿衣富人伤在皮肉,他则是伤在五脏六腑。
“……有人推我。”伤者声音微弱道,只有最近的百姓才勉强听清。
“他说话了吗?”
“他说的什么?”
其余没听到声音的百姓们不免有些着急,也想知道他的心路历程,是怎么敢与兵士发生冲突的呢。
听到的百姓将说辞转达给没听到的百姓们,这次传话的过程中没有人敢篡改别人的原话。因为官府已经介入,再敢胡说八道一定会被他们很快察觉。现在所有参与到推波助澜的势力们别说继续搞鬼,一个个纷纷缩首缩尾,生怕被连带着发现为了出城刚刚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些人心里忐忑极了,从城楼上女郎的言语和行为来看,他们还真不好说官府究竟看出来了多少。他们知道官员们看出此事是迟早的事,打得就是一个措手不及,等事后发现也追责不及。但现在事后追责来不及了,大家要绞尽脑汁想出对官府的交代了。
“他说有人推他。”百姓们交头接耳地传播消息。
听到这话,百姓们显示出一种茫然,什么叫有人推他,怎么闯城门的事情还夹杂着陷害剧情?
伤者继续说道:“有人推我撞在兵士们的身上,因此说我要闯城门,我没要闯,我没有要闯。”
百姓们听到这话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是一场误会啊!可这……他们因为信了误会而闯城门,这又算是谁的责任?他们心中不免忐忑,这下始作俑者不是始作俑者,他们这些从犯还能算是从犯吗?
王仙露叹息:“原来是场误会,如今说清了就好。您先去治伤吧。”
伤者听到王仙露的叹息,稍微安心了些,好像大人们是听进去他的话了,只不过他还是心有不安,因询问道:“大人们,你们会不会处罚我?”
王仙露故作惊讶道:“怎么会?你也是被人推搡,要说有错,也是推你的人有错。你知道是谁推你的吗?”
伤者听到问话,迷茫地回想。他是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推,根本来不及看究竟是谁推的他,就被一双双脚踩在身上了。
现在要再看他身后是谁估计是已经来不及了,旁人推了他后估计早就跑了,哪里还会在原处等着被报复回来?
行推人之事以及与之有勾连的势力们屏息静气,等待着他的回答。若这人真看见是谁推的他,那大伙儿就直接当场完了。官府总有办法让人开口,直接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连串的人都要被拖出来。
“不知道。”
这话一出,叫众人安心不少。
“不知道也无妨。”王仙露微笑,“且安心治伤去吧。”
伤者满心感激,这时候他才感受到官府的好,他们是这样的通情达理,为人着想。一想他们还要反抗官员们为他们着想而发布的命令,真是令人惭愧。
第148章
伤者被抬下去,各暗中推动之人稍微松一口气。至少不会被立刻揭穿,事情就还有斡旋的余地。
但王仙露接下来的话就让他们稍微放下来的心重新提起:“所以,是谁推的他?可有人证?”
最前方的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竭力证明不是自己,倒没谁第一时间去攀扯谁,都是为求自保自证清白的。大约是真没看见。
那个场景一片混乱,都热血上头地对着兵士或者城墙上的大人们发泄,真没怎么留意身边的人。有些有那么星星点点的印象,但又不敢确定,万一是他们看错,误伤好人可怎么办?还有能做出当众推人事情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他们将人捅出,难保不会遭到报复。
各方警惕之下未见有人出头,略微安心,再看城墙上怡然而站的女郎,都在心中暗笑她虽然眼尖,到底还是缺少经验,太年轻了。百姓们都是很被动的人,除非重赏,除非性命相关,不然总会选择明哲保身。
王仙露说了句“可惜”,不过在大家听来倒是并不怎么真心实意,只是气氛之下的顺应自然罢了。她怎么看都没有很扼腕的样子。
“哦对,还有那位,请一起带走吧。”王仙露向护卫们下命令,说的正是那个绿衣富人,要护卫们带他去救治。
“这位也是很重要的人物,千万不能在这里就失去性命啊。”她的说话声中带着笑意,令人有些不寒而栗的悚然。
尽管她话中的内容是要让别人保命,但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谈及生死,怎么都令人感到不自在,不自在演变成了恐惧。
绿衣富人同样被抬上担架,却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不得不担心自己现在究竟是被送去救治还是别的什么,如果官府对他另有安排……
他忍着肩膀上的剧痛和失血的虚弱躺在担架上提条件:“能,能将我送回家中吗,我家里有郎中,不敢再劳动官府。此时还是将官府的郎中让给更需要救命的人才好。”
护卫们收到他的请求,大声询问王仙露,并将绿衣人的话悉数转述。
王仙露非但没同意,还往人心口扎刀子:“不成。”
她笑起来:“您在街上时也没见得多怕给官府添麻烦,这会儿又在说什么呢。”意思是传染时疫他不怕,这会儿记得不给官府添麻烦的事了,想要回家,没门儿。
真是要将人噎死了。
绿衣人也被梗得没法反驳,重伤在身,说不出话来。
“至于贵府上的郎中,请一同送到清风观去吧,那里正缺郎中。你不是怕给官府添麻烦吗?如今正是给官府排忧解难的好机会,你不会不同意吧?”王仙露反过来摆他一道,不但踩了人的痛脚,还让人从身上割一大块肉下来。
绿衣富人如果不同意,那就说明刚刚所言全都是借口。因而此时他不情不愿极了,却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一口答应。
只是要他答应也未免是件违心的事情,更是让人心在滴血的事情。是以他两眼一闭,装晕了。
然而他装晕的举动也没有给城墙上气场十足的女郎带来任何困扰。她听到他昏倒的事情后甚至发出两下发自肺腑的笑声,那笑容里嘲讽的意味太明显了,即使是打定主意装死到底,听到这种笑声绿衣人也不免轻轻颤了颤眼皮。不过还好,不知道护卫们是根本没注意他还是什么,总之没人管他装晕的事。
然而正因为他装作晕了过去,他的护卫们想要跟上却被一把拦住,没能够跟上人群的步伐,被隔除在外,便只有绿衣人一人被带走。
绿衣人很为自己的灵活变通而感到骄傲,能够远离是非之地也行,万一到时候没查出来他,对他来说真是逃过一劫的事情。他一直紧闭双眼,还不知道自己成了光杆司令。
可他秉持这样逃过一劫的想法,却没让自己彻底沉默,更是很快想起什么,大惊失色,想要离开。
走了一段路程,将要结束闹剧,绿衣人忽然觉察不对。这不是他回家的路,路上他所作所为和路上也没什么关系,倒是让人很快生出有关新事物的想法。
他在颠簸中满面愁云地警惕开口:“等等,这不是回家的路。现在要去哪?”原以为这仍然是去官府的路,坐牢也成,到底是个安全的地方。
但现在问题来了,这并不是去官府的路!最可怕的可能性发生了。
担架上的绿衣富人开始慌乱,后知后觉护卫都不在身旁,自己只有孤家寡人一个,大惊失色!
“你们。”肩伤使然,兼心理压力过大,他连完整的话都难说出,“你们要带我去哪!”就算他所作所为被发现,也不该直接要私下处置他,要他的命吧!
“你们不得乱用私刑!”他声嘶力竭,同时不忘记自救,目光在四下无助地搜寻着。
眼下城中几乎所有百姓都聚集在城门处,街上空荡荡无人。或许有几家未曾参与闯城门之事的,但也是闭户在家,绝不轻易打开大门。要知道他们连聚众之事都不肯参与,足见其人有多谨慎。是以绿衣破罐子破摔地竭力大声呼救,无人问津。
有留下的人打门缝里向外看是怎么回事,但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也只是看了是怎么回事,并没有谁果真出手相救。
只是从外表看上去,明明是这个躺着的人比较可疑吧!他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才会被人射伤。
绿衣富人终于在街道上看到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呼救。定睛一看是巡逻的兵士,绝望。这些兵士和这群护卫都是一丘之貉,同流合污,根本不能指望他们会“良心发现”营救他。
果不其然,兵士们听到他的声音后立刻警惕地前来检查,见是公主的随身护卫后立刻放下心来,双方寒暄两句,就各自分别。
绿衣富人满心绝望!心想这些人果真都是一丘之貉!官府上下沆瀣一气,注定要置他于死地!
他已经全然忘记自己做过什么,还很委屈,觉得是官府对不住他。
护卫们见他一脸悲愤,好心劝慰:“你也不必如此伤怀,又不是官府对你不住,你也对官府不住,还是你先。这么一想,是不是好受多了?”此护卫平日里便因自己的一张嘴而不大受人待见,可见事事都是有缘由的。
绿衣富人快要心梗致死,听到护卫这么说,才晕头转向地想起自己做的好事,心虚之下身上一阵热一阵冷。
他自知自己做的也不对,听护卫们口风也能听出上面已经知道他所作所为,因在此刻便熄了其余心思,只是询问:“我会被送去哪里?”这决定着他的生死。
若是将他送去不知名的某处,那他也不必挣扎太多,等死好了。但官府怎么能草菅人命呢?他们要杀他不也该搜集齐了罪证,经堂上会审后定下他的罪名再宣判他的罪证,而后予以处罚。怎么能直接要秘密处死他呢?
护卫没瞒着他,因为他们绝不是他猜测的那样要送他去什么秘密的地方处死。尽管这人将事情闹成这样,但公主是很讲道理和讲证据的人,哪里会胡乱动用私刑呢?
是以他回答道:“送去清风观。”
“清风观?”绿衣人不解,他养尊处优久了,只琢磨出城的事,不晓得什么收容感染者的地方改变的事情,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要送他入道修行。他想至少这还是件挺人道的事情,犯错了前往道观修心,日后做个好人。
护卫看他一脸微妙的茫然,一面抬着他一面一拍额头:“你应该还不知道吧,如今收容感染时疫患者的地方已经不在府衙,而在清风观了。新消息,我们也知道不久。”
绿衣富人厘清事情后两眼一黑:“你要送我去那些感染了疫病的人那里?”
护卫理所当然道:“是啊,那不然呢?你今日在街上聚集,在未查清染疫与否前都要暂时在清风观中观察。若你无事,再放你回去。”
绿衣人道:“我去了那什么清风观!还怎么能无事!那里都是已经染了时疫的人!”
护卫笑道:“放心,公主向来是考虑最周到的,你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清风观届时会被好好收整,单辟出一块观察区的,专门收纳你们这种有接触风险的人。”
绿衣彻底两眼一黑。
另一边绿衣富人被抬走,王事情仍未告一段落。王仙露看着大家慢慢开口:“请大家再等一等,事情还没结束,结束之后会让大家离开,不过不是出城。”
听到“离开”二字时众人心中一松,终于能放他们走了。但紧接着听到王仙露下半句话,大家顿时泄气。
原来不能出城啊。
对于百姓们明显极了的灰心丧气,王仙露不由道:“换做你们是别的城的百姓,你们的城池要接收别的城染了疫病的百姓,你们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
可是现在不是他们染了疫病,要往别人那里去吗……
“推己及人,城门就别出了,家里待着不是更安全。至少今日若在家里待着可比现在站在这里要安全得多。”王仙露笑笑,“现在我要问问大家,是谁同你们说的出城的事?”
下方一静。
“还有是谁同你们说前方有人要闯城门的?我知道大家都是朴实善良的人,绝不会有坏心思,是谁,教唆了你们?”
第149章
经过第五次调整药方,汹涌的疫情总算得到了控制,最可观的一点就是已经开始有人退烧了。此次时疫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高热,也是高热引发的其它一系列并发症。一旦控制住高热,其它症状对症下药,也就慢慢可解了。
不过这还不是最完备的药方,仍要仔细调整才能修改成最对症下药的方子。
但好歹现在喝了这副药病情不会再继续恶化,已经是堪称飞速的解决之策了。
死亡率大大下降,每日焚烧的尸体数量都大大减少。
得知新药方有用后郝太守念了一晚上的公主。原本是要念一晚上的佛的,但他不信佛,且方子是工作会议与城中的郎中们一起想出来的,念公主好了。真是多亏有她,不然晋阳成为一座“死城”也不无可能。
有能够暂缓时疫发作的药是一回事,不过如今尚未研究出能够预防时疫的药,因而那些幸运的、尚未被感染的百姓如今还是不能随意走动,尽量待在房中,这样最为安全。
而城中的百姓们如今很老实,听得不能再听官府的话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闹过那次闯城门的事情。
当日在王仙露特立独行的飞速追查下,事情从头到尾被曝光在百姓面前。即城中五名有头有脸的富商串通一起沆瀣一气,特意在百姓中散布谣言,以使他们打头阵、做枪,将城门打开,而后他们在背后默默得利,趁机一同离去。
如果能成,他们不费什么大力气,只是出了些设计就能顺利从城中离开。即使事败,总是要抓典型处置,一同准备出城的人太多,他们在其中总不能引起什么注意,也因此并不会成为什么出头鸟。
只不过让人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他们会被逮个正着,甚至当场揭穿。
原本他们预估事情最差也不过是没能出城,事后被发现,届时他们找出各种理由搪塞推脱,再诱之以利,加上城中混乱此时最需安定,怎么也不会狠罚他们就是。
但他们被当场察觉,还在百姓面前被揭穿了所作所为,条条框框、桩桩件件都被罗列出来,人证物证俱在,理解能力再差的百姓在她的娓娓道来下也能弄清是怎么回事。
而她收集证据的过程也完全不如大家想象的那样艰难,甚至十分简单。
被事先抬走的绿衣富人可不只是因为心善,要先给他诊病治伤,而是为了将他与集体不着痕迹地分开。只有他一人的情况下,在受伤、时疫等等盘旋的压力下,只将他稍微晾了一会儿他就很快吐露一切经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适才护卫们同他随意对话的时候表现得自然而笃定,仿佛官府已经知道一切事情经过了一样,对他们的询问也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
但实际上护卫所说的一切都是徐宝微事先分配好的任务,目的就是要让绿衣人在护卫随意的动作中产生这种错觉,从而轻而易举地和盘托出一切。
分而化之果然是很有用的方法。
百姓们知道了他们一开始生出出城的想法原来是受这些富人们的诱导,知道他们到街上去是受富人们的诱导,知道原来他们连闯城门都是被富人们糊弄,听了假消息后才做出的选择。
被愚弄的怒火烧得他们大脑胀痛,百姓们虽然老实、好欺负,却也是有血性的。尤其是被别人当枪使这件事实在太令人愤怒,这些富人们简直没将他们当人看,只把他们当成出城的工具。
五名富人除了绿衣的那名以外全被指出,暴露在百姓的视线里。
百姓们眼中汹涌的怒火让他们难得露怯,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恨不能将自己藏进地缝里。
富人们是不把百姓们当人的,因此能毫不留情地将它们当作工具使用的。同样是人,然而在他们眼里百姓是不算人的,只有自己是人。
只有感受到百姓们的愤怒,他们才认识到百姓也是人,百姓也有情绪,他们这样轻视百姓,会得到百姓们的愤怒,受到百姓们的报复。
不……
富人们是后悔了,在此之前他们从没想过百姓们得知真相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现在知道了,觉得他们是不该做事做得如此粗糙,以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拆穿。如果私底下被揭穿阴谋的话,至少不是所有百姓都会知道这件事。
但这么说的话,是官府做事未免太不客气了,丝毫不给他们留情面。
倒是也没想过自己所作所为给官府带来了怎么样的麻烦。一旦没有王仙露射出的那一只箭,闯城门的事情没有被阻止下来,晋阳百姓跑遍大夏,晋阳人日后就真要成为大夏的罪人了。
对这些富人,百姓们只有熊熊的愤恨,但对于官府,百姓们的感情就要复杂多了。
在真相被揭穿以前他们对官府是有怨气的,怨恨他们不让自己出城躲疫。但在真相被揭晓后,他们的怨气转向富人们,对官府的感情就只剩下愧疚了。
原来官府真是为他们好,可惜他们误信谗言,同官府对着干,真是辜负了官府对他们的苦口婆心。
就是这些人心眼坏,挑唆他们和官府作对,不然他们怎么会不听从官府的命令?
百姓们将所有过失都推到富人们身上,认为要不是他们,自己一定会安安分分地遵循官府的嘱咐,老老实实地在家中待着。
被当作枪使就罢了,更要紧的是如城墙上的那位女郎所言,他们原本老老实实地在家中待着,是不会有任何感染时疫的风险的。就因为被撺掇着上了街,谁知道人群中鱼龙混杂的,都是些什么人。
大家左顾右盼,发现自己与其他人挨得极近,个个脸拉得极长。这么近,没有病也要给传染出病来了。
他们就更加痛恨这些牺牲他们为着自己出去的富人了。
只不过官府只将真相告诉大家,并没有给大家处置富人们的机会。百姓们尚且处于愤怒之中,就被指引着各回各家了。
他们没被带去清风观,各回各家自我观察,若出现症状,才会被接去。这个将人接去清风观的改变令百姓们心中一热,感受到官府对大家的重视。正是因为他们觉得将感染时疫的百姓安排在城中十分让人不安,官府才会做出将人改在城外收容的决定吧。官府对百姓实在是很过得去了,很尊重大家对想法,尽力解决大家的问题。
只是官府越是如此,他们就越痛恨这些试图将他们当作枪使的富人了。原本他们再等一等就能等到官府将收容的地方设到城外,到时候城中甚至能够恢复正常生活。但就是差了这么一点儿功夫,他们重新有极大可能染上时疫的概率,也辜负了官府对他们的好。
日后太原官府若是再想为百姓做些什么,联想到他们今日的做法,是不是也会不愿意为他们再做什么了?
都是那群富人的错!
有错的富人此时此刻一个个被送去清风观,不像百姓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中,他们是没有回去的资格的,若他们没有染上时疫,到时候会直接被从这里送去大牢。
他们挑衅官府在先,受罚也让人无话可说,但不免总是让人心存希冀,想着万一有希望能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呢?于是他们被送去清风观也开始强烈要求,强烈要求见郝太守一面。
如今官府已经知道如何对付他们,才不惯着他们。况且此时官府也算是跟这些城中的“动脉”,也就是这些富人们,不会再继续带有一星半点的迎合讨好意味地哄着他们了。过去还会跟他们有好脸色,是因为他们支撑着晋阳城经济的发展,如今撕成这样,倒也没有必要再营造什么假意和平的氛围了。
总之没了他们也不过是晋阳再穷一些,但这些人可是其心可诛啊。他们要煽动晋阳城的百姓与官府对抗,这是无论如何,任何一个官府都不能容忍的事情。他们今天可以煽动百姓闯城门,明日哪一桩哪一件若不让他满意,他们是不是还能再煽动百姓做什么其它的事情。若是皇上不叫他们顺心,他们是不是要对皇上做些什么?这怎么行!
是以剩下四名富人再三要求去见郝太守,亲自和他说和。然后就被抓到运送病患的车上,要被送去城西南角。
那边送来了已经压制住时疫的好消息,再送四个人过去也不算添乱,大家想去就去好了。
被带上马车,四人终于大惊失色,问要带他们去哪。
护卫们就说去你们心心念念的地方,不是要见郝太守吗,大伙儿笑一笑啊。
郝太守在城西南角的事他们都已经知道了,现在要将他们送过去,他们哪里遭得住啊!他们说的见面是叫郝太守出来见,怎么将他们送过去呢?
大家于是表示不去了,先不去了,又被扔回清风观。
开什么玩笑,现在郝太守未出来,他们只是若平安无事被关押着罢了。若是真去城角,万一染上时疫,那就是必死了,哪能去啊。
……
城角的时疫虽然已经被压制住,却并没有因此能够稍微轻松一些,每日依旧要从早忙到黑,公主尤甚。
忙过手上的事情,郝太守与玉安真人一同去找公主,问问她有没有什么他们能帮得上的地方。
而公主却并不像往常一样在药房中,在病床前,在公文后。
她终于支撑不住,被传染了。
第150章
玉安真人和郝太守怎么也没想到在距离胜利极近的地方,竟然获悉公主倒下这个噩耗。这个消息叫他们第一时间完全失神,脑子下意识排斥这个消息,感到如梦似幻的不真切。他们晃了晃头,脑袋一阵眩晕,失重地想要倒下。
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将他们劈得晕头转向。
就在一刻之前,他们还在为终于来了的转机而松一口气。但就在此时此刻,他们重新坠入深渊,并且是比之前要更加黑暗、更加深重的深渊。
抬眼是传达消息护卫的坚毅面庞,郝太守完全失声,双眼无神,深受打击。
玉安真人要好一些,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很沉着地询问:“公主现在在哪?”
护卫没想到他在得知公主感染时疫以后或许仍有探望的心意,神情柔和了一分。他说出答案,但又给予提示:“公主在自己那儿闭门不出处理公务,以免将时疫传给大家。二位若要前去看望,请不要踏足房中,在外看一眼就好。”
玉安真人轻轻点头,慎重道:“我明白,多谢。”
护卫便不再多言,继续执行自己守卫的职责。
玉安真人拍了拍一旁僵硬住的郝太守,对人道:“大人,您要去探望探望公主吗?”
郝太守如梦初醒,回过神来,立刻答道:“去!”怎么不去。
公主感染时疫固然是件很可怕的事,但若只是因为时疫就不敢去探望她,才是最令人寒心的事情。
郝太守必须亲眼见到公主现在的情况才能选择自己究竟是深重地担忧还是轻微地担忧。
两人便一起去公主那里。
公主的房子就在整幢收容所后,为了节省路上来回的时间,且也能够在收容所发生什么事情时能够第一时间赶到并处置。
不过住在城角,本身就不该对居住环境有什么期待。只是这种简陋的地方用以给公主居住,总还是令人感到与她的身份太不相符。
但公主本人对此却没有任何不满,甚至非常自然而然地接受且适应了生活在这里这回事。
郝太守和玉安真人到公主那里时远远隔着窗户,见到的就是公主伏案批改文书的一幕。
在他们看到公主的一刻,公主也有所感应地抬眼看过来。这一眼未免令两人生出一阵心酸出来,倒不是公主的眼神有多么无助,此刻看上去有多么无依无靠。
相反,公主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和没有感染时疫时相比没有丝毫变化。她依旧能够保持绝对专注,在无法出入的情况下却没有丝毫怠惰,依旧勤奋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城中每日发生了什么会如实地传递到公主手中,城中的官员们和伴读们向公主请示或是求教。公主的回应要在第二天传入城中官员手上,作为他们处理事务的依据。
每次城中药方的改变同样要由公主定夺,并且在更多情况下,是公主引导着药方的变化的。郎中们根据公主的提点而翻阅书籍查找对症的治疗方法,再与现今的时疫相结合,进入试用阶段。往往试用之后行之有效,才能广而告之。而在试用时又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郎中们手足无措时都会做一件事情——向公主求教。
公主是万能的,没有她不知道的。尽管城里的圆春小分队们连公主的面貌都没有见过,但公主在郎中们的心目中已经崇高且神圣了。她的形象是模糊且朦胧的,但十分高大。
有一句话听起来虽然夸张,却是实打实很正确的。即如今晋阳运转全系于公主一人身上,没有公主,晋阳真要变成一座死城了。
而见着公主的两人之所以会心疼公主,是因为公主精神虽然看上去还不错,也没有疲弱之态,但半月时间里她瘦得太快!
平日里时时刻刻见着还不明显,一旦隔段时间再看她,就异常明显了。
或许是操劳过度,或许是受时疫影响,她如今两颊微凹,袖袍中空荡荡。即使若不是气度仍在,只怕要被认为是什么重病之人。
公主朝两人竖起左手,示意他们停下脚步。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很听她话。
门外的护卫在公主竖起手势时已经大步向二人走去,并从腰间拿出一封信件表示:“这是两位在接下来公主生病的这段时间里需要完成的事项,辛苦了。”
已经被安排好了吗……连他们会过来看望都是公主事先有所预料的吗?
两人未曾为此震惊多久,比起预知他们会过来看望她,公主的其它行为总是更加能够令人震惊,相比之下这反而是小事了。
郝太守将信笺接过,心头沉甸甸的,不过这封信还是给他带来了一定的安慰,并且公主看上去情况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糟糕。他再抬头看了公主一眼,公主平静地向两人挥挥手,意思是让他们离开。
郝太守便将信笺收在腰间,向公主行了告退的礼节,拉着玉安真人要离开。
玉安真人这才收回一直凝视公主的目光,郝太守一拉之下没拉动,只听他问护卫道:“公主如今情况如何?”
护卫奇怪地看他一眼,说道:“公主感染时疫,能有什么好的?”
玉安真人还想再多说两句,但又寻不到合适的措辞,只能对护卫说:“请代我……和太守大人向公主问好。”
郝太守听了这话觉得玉安真人比他考虑周全多了,在一旁赞同点头。
不过是转达一句问候,护卫很爽快地答应了,玉安真人这才跟着郝太守一同离去。
信笺在手,郝太守多少心中有底。只要公主还给他安排事情做,沉浸于忙碌之中,他赶到充实,就不会害怕时疫。而且有要完成公主给他交代的这个前提不变的情况下,他的生活未曾变化太多,便没有多么恐慌。只是对公主感染时疫这件事他还是焦虑不已,怎么就是公主被传染上?他情愿被传染的是他自己。
公主万万不能倒下,整个太原系于她一身。
郝太守忧心过后,长叹一声:“我倒情愿病的是我。”
玉安真人在一旁同意观点:“是啊。”
郝太守回头看他,惊讶:“你也希望病的是我吗?”
玉安真人失笑:“怎么会?我情愿以我身替代公主去受罪。”
郝太守叹了口气,觉得玉安真人应当是和他自己一样,对公主都是都是崇敬极了,才有心代她受罪。这些日子的并肩作战让他与玉安真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不少。因而他拍拍玉安真人的肩膀,安慰打气道:“谁不是呢。来,看信吧。公主还给我们布置了任务,千万不能轻慢了。她不在,我们要将晋阳看顾得更好,才不辜负她对晋阳的付出。”
“正是。”
两人在这边看信,另一面公主见过二人,继续心无旁骛地审阅起文书来。
一零七一面看着公主查看文书,一面唉声叹气:“你瘦了好多啊。”它本想问公主这么卖力值吗,又觉得这是根本无需多问的问题。如果不值得,公主也就不会这么做了。
公主一心二用,同它道:“日后补回来就好。”
一零七对公主这副平淡如水的态度感到无奈,作为系统,它是没有实体的。但公主这样有身体的人类对自己的身体并不怎么当一回事,倒也不是不当一回事,只是作为□□,公主更将之当作一种工具来使用。当然她也很注重身体健康,毕竟只有拥有良好的身体素质,才能更好地学习与工作。
公主只在乎身体好用与否,对于外观倒是并不怎么在乎。譬如她现在瘦得脱相,她却并不在乎自己美丑与否,现在这具身体还能用,她照常使用就行。一旦身体出现问题,公主才会暂时放下手中事宜,修理身体,如同修理机器一样。
一零七百无聊赖,询问:“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公主回答:“高热,浑身无力,腹泻和呕吐还未出现。”
一零七深深为她对自己的冷静,甚至冷酷而惊叹。她并非被人传染时疫,而是自己主动要求感染。
时疫如今已经得到控制,在不会继续恶化的前提下,要找到完全治愈时疫的方法,只有亲身体验对症下药才好找到解法。
即使已经有使时疫不再恶化的药汤出现,但能如公主这样十分果断地选择感染自己来换取药方的举动还是让人忍不住感到她的狠心,对自己都极狠。
而在城中,圆春全副武装地在门外敲了门,直到房中响起轻柔的“请进”,她这才挎着药箱,端了托盘入内。
蓐同样瘦了不少,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现在更是小了一圈。哪怕平日她已经进了不少有营养的饭菜,奈何病魔委实强大,将她摧残得没个形状。
因为她身上不止有时疫以及时疫的并发症,还有另一样病情——花柳。
两者组合在一起成了很令人棘手的新症。
第151章
圆春将药箱放好,先给蓐端了汤药供她服用,在蓐用药时她到外间避过,而后询问:“你确定要用新药吗?若你不用,用其它药也能使病情暂缓,不至于很快不好。但若是你现在要试用新药,便是走上了一条不回头的路。药物做好后一直缺人试用,因而我也不能确定疗效。你若要用,结果要么是新药行之有效,要么行之无效,但已下过猛药极为伤身,再改不了之前的疗法,最后的结果只有等死,你明白吗?”
作为郎中,她毫不避讳提及死亡之事,也从没有这个禁忌。她认为只有严肃地向病患说明结果,病患才能认真慎重地做出选择,而不是脑袋一热拍板决定。
蓐将汤药一饮而尽,擦干净嘴,而后将面衣重新在脸上戴好,确定没有空隙后才叫人进来:“圆女郎,我整理好了。”
圆春这才绕回房中落落坐下,将药碗放在药箱中密封好,打量着蓐。
蓐还在思索,单薄的眼皮深深凹陷,眼珠因为身体太过消瘦而给人以一种眼珠子要掉出来的感觉。
她思忖半晌抿了抿嘴,轻轻抬起眼问:“如果我用了,确定药是好的,其他生病的人也能用吗?”
圆春坦然相告,还不忘再提醒她一次:“若药有效,是可以改进后大型推广。”且不止对花柳有效,还对各种外伤带来的高危并发症等等有效,但这些没必要同蓐说,说了反而有可能因为成药药效过好而诱使蓐想要为此付出。
“但若药无效,是要没命的。”
蓐又犹豫了一刻,而后目光坚定地向圆春点头:“我要用。”
圆春听到她要试药的话没有显示出高兴,也没有显示出不高兴,仍旧是一副平淡模样,使蓐无法判断她对自己选择的感情倾向。
长年累月在城角生活的日子使得她养成了看人脸色的习惯,并无论对谁都是下意识地讨好。
圆春自然察觉她的目光,也察觉蓐的用意,当即很平静地说:“你不要因为我的喜好而决定。”
蓐被她发现心思,轻轻咬了咬嘴唇,但不敢太过用力,因为她的牙齿因为花柳病已经变得很松很松,如今都是多吃流食,以免恶化太快。
“我要用。”她这次不像上次那样坚定,声音轻轻的,却让人感受到比适才更加坚定的决心,“我,我希望自己能够痊愈。”
这个病令她时时刻刻难以启齿,感到自己已经与泥淖融为一体了,因此有着更加强烈的自毁精神来奉献自己。她想的是总之自己已经烂成这样了,不如让其他人过得更好吧。
但如果能治好,当然治好也不是什么焕然一新,但焕不焕然一新并不要紧,她已经没有那么多奢求了,只要不受病痛影响,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死亡除外。
越是他们这样底层的人,反而越舍不得死掉,因为生命是他们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圆春点头,没有再继续问她,而是从药箱夹层拿出纸笔。
蓐默默而好奇地看着她的动作,不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
圆春拿出的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好了字,她将纸拿在手里,问蓐:“你认字吗?”当然她也没指望蓐能认字,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
果不其然,蓐道:“并,并不认识。”她面上火辣辣的,为圆春的话而触及敏感心事,总之认为自己不识字是件令人羞惭的事。
圆春不过是走过场才问的,反而蓐生活在这种地方认字才是件不正常的事。她扬了扬手里的纸,开始向她解释:“这是一张协议书,试药之前要签订的,只有签了才能试药。我现在念给你听?”
“啊……好的。”尽管蓐根本没听懂圆春在说什么,但还是很温顺地应答。
圆春便念起来手里的免责声明,每念一句,担心蓐听不懂,还会在后面附上这句话的解释。
蓐认真听着圆春所念,从头到尾,一字不差。直到最后念过了,圆春问她:“你有什么疑问或者是异议吗?”
蓐老老实实摇头,圆春解释得很详细,她都听懂了,确实是她自愿用药。
圆春点头:“那好,你在这里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她将纸张平推到蓐跟前,伸出手指点了点页面上的空白之处。
“在这里签名就好。”不等蓐回答,她便继续道,“名字的话我写在这上面,你平日养病时闲来无事可以多跟着练练。练好了,将你的名字签在这里就行。”
“是。”蓐答应道,交握的双手力道不由收紧。
“哪日你签好了,我来送药时你将它交给我就是。”圆春又道。
“哦哦,好的。”蓐忙不迭点头,想到什么了,问,“对了,上次女郎说等时疫彻底被解决就会和我谈用药的事情,如今是已经彻底被解决了吗?”
圆春想了想说:“快了吧,现在已经起到了暂时抑制的作用,不会再叫时疫及其带来的诸多病情恶化,再用上一段时间应当会有完全的解法。
蓐不由发自内心地感叹:“您真是太厉害了。”
圆春笑道:“这不止是我的功劳,我这其中只是起到了微不足道的作用。”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深远悠长,只听他说:“要说厉害,其实公主才是最厉害的。”想到公主如今以身作则还在城角待着,她的脸上便浮现出一种忧虑。
“公主……”蓐到现在也很难想象那那位竟然公主,自己和苗真不知道是积了几辈子的德,能有幸得她青眼。
“我先出去了,你若有事使护卫叫我就是。”圆春交代。
“是,我知道的。”蓐轻言细语。
她应答着,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床头桌子上的纸张,都要将之看穿了。哪怕圆春已经从房中退出,她还是继续看着桌子上写了她名字的纸看。
她想,那上面写了她的名字,可真神奇。这么想着她小心翼翼地拿过纸张在手里,来回看过不禁感叹——她的名字可真难写。
蓐,这是她的名字。她知道自己的名字不是什么好寓意,野草、杂草,这是与她交易过的、识两个字又沦落至此的男人给她取的名字。她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有个名字,况且野草被踩被吹都死不掉,她倒是很喜欢这个名字的。
原来她的名字是这么写的。
蓐。
蓐的眼眶有些湿热,这是她第一次被当作“人”来对待。被人询问她的意见,被人尊重她的意见。只是因为这一分尊重,她愿意为圆春女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尽管她不见得需要自己做这件事,但这是自己能够为她做到的事情,所以选择试药也有这方面考量。
她想回报善意,哪怕圆春女郎总是说这是她的分内之事,是作为郎中应该做的事情。
……
公主的房中立了个小型药柜,药量不大但胜在种类繁多。药柜前是煎药的锅和升起的火,公主就坐在药锅前往里面添药。
她神情沉静之际,忽然微滞,而后迅速起身,到痰盂前蹲下,面色平静地开始呕吐。
吐过之后她端过矮桌上的碗,就势漱了口,才将嘴巴擦净重新站起,而后又到药锅前盯着火候。
一零七在心中感叹,到底还是普通人的身体,染上时疫后无可避免地会出现症状,公主也不能例外。
不过哪怕身上出现时疫的症状,公主照旧能在症状出现中保持着体面。
药煎好后,公主服药,一饮而尽,而后到桌前处理公文,一面感受身体的细微变化。一副药往往要喝三日才能初见成效,公主完全将自己的身体当作实验用具,也可以说是培养皿,用以检测药物对时疫的影响性。
一零七没见过公主这样可以“使用”自己的人,把自己当一种器具来用,甚至在自己身上做实验。
第一帖药,喝过之后未见成效。用量太少,加倍用药。
第二帖药,药效太猛,用后公主裹着被子睡了一晚,一面出汗,一面浑身冰似的冷,一夜过去整个人像是从冰湖里被捞出来一样,四肢僵劲。
但是高热退了。
高热退了,意味着药对时疫有效。但这种退烧方式太过凶猛,这样出一夜的汗,本就遭时疫摧残已久的身体已经被掏空,完全受不了这样凶猛的药效。
是以还要修改。
就继续修改药方,第三份药方在修修改改中诞生了,经过公主自己服用三日,顽固的高热彻底消退,也姑且算是最终的定稿。
再接连服用三日,未见反弹,才算彻底将药方定下。但并未直接交给百姓们服用,而是由护卫们给感染了时疫的护卫们再试用。试用过后,诚然有用,也不会导致放大副作用,才会由百姓们开始服药。
百姓们开始用药时,公主身体痊愈,从房中出来,是久违的好天气,一片晴朗。
而晋阳对城市的管理很是到位,时疫爆发后,没有一人从城中出来。但其余城池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感染时疫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