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老闫小心谨慎地开车,一路不断偷瞟孟兰亭,见她眉含愁虑,不敢说话,直到快到医院,才小声地说:“孟小姐,先前是我偷偷跟了你,还叫胡太太留意你,你别生气。”
孟兰亭现在何来心绪去想那些,何况早也知道他是听从了谁的吩咐,怎会和他置气。见他望着自己,神色不安,勉强露出笑容:“没关系,都过去了。”
老闫迟疑了下,又说:“我也是现在才有点想明白了。原来九公子他是……对孟小姐你上了心……”
“要是得罪了你,孟小姐你也别生他的气……九公子从小到大,皮是皮了些,也没少挨老爷的骂,但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很好的……上个月不见人影,原本我还想着他去了哪里,现在看来,大概就是帮你去找弟弟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但愿那人就是孟小姐你的弟弟……”
老闫絮絮叨叨。
孟兰亭再次牵了牵嘴角。
老闫仿佛彻底松了口气,说:“我就知道孟小姐你是好人。你别急,医院快到了。”说着加快速度。
抵达德国医院已是凌晨,周围静悄悄的,医院大门口有个便衣在等着,见老闫领了人来,问了句是“是孟小姐吗”,得到答复,没说别话,带着她进去,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高级单人病房前。
那里还有另个便衣在守着,说:“人在里头。孟小姐你进去吧。”
孟兰亭停在病房的门口,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她定了定神,透过门上嵌着的那面玻璃,看了进去。
病床上躺了个年轻人,手上挂着盐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虽然这个人,现在瘦得几乎脱了形,但是,就在他那张脸映入眼帘的一刻,孟兰亭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的眼眶一下热了,推开门,奔到了病床前,抬起颤抖的手,轻轻翻开他的衣领,看到了耳后那颗熟悉的,小小的痣。
清清楚楚。
从收到电报之后,直到片刻之前,这几天,一直折磨着她的那种渴望又唯恐希望落空的患得患失的巨大焦虑,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眼前,这个瘦得几乎已经不成样子的昏迷中的年轻人,他就是自己那个已经断了许久消息的弟弟孟若渝!
这世上还剩下的最后一个骨血至亲!
找了这么久,被一次次的希望和绝望反复折磨过后,弟弟,他终于回来了。
他还活着。
孟兰亭的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弟弟那张瘦削憔悴的面容,再也忍不住了,抱住他的肩膀,脸压在他的胸膛上,低低地哭出了声。
一个查夜的医生带着护士走了进来,替病人换药。
孟兰亭擦去眼泪,向医生致谢,问弟弟的病情,得知他虽然还没醒来,但病情比刚送进来时,已经稳定了不少,这两天随时就能苏醒,再慢慢治些时日就能痊愈。
孟兰亭彻底地放下了心,再三感谢,送走了医生,她就坐在病床边上,握着孟若渝的一只手,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看守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弟弟,心里充满了感恩之情。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盐水挂完了,孟兰亭拔掉针头,就这样病床前继续守着,守了一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感到边上仿佛有什么动了一下,本能般地立刻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竟然卧在了病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若渝!”
孟兰亭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一下坐了起来。
“姐!”
一声沙哑的,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立刻在耳畔响了起来。
孟兰亭转头,看见弟弟握着自己的手,人就坐在昨晚自己坐过的那张椅子上,正在看着自己。
他的脸色还是十分苍白,但精神看起来还好,脸上带着笑容,双眼欣喜,目光亮晶晶的,仿佛眼底藏了两颗夜空里的小星星,和孟兰亭记忆里的弟弟小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
孟兰亭定定地看着冲自己笑的弟弟,没有反应。
“姐,我好多了,你别担心——”
孟兰亭依然没有做声。
孟若渝目光里的欣色慢慢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掺杂了愧疚的,小心翼翼的神色。就仿佛他小时候做错事,被孟兰亭抓住时的那种反应。
“姐——对不起,我知道你和娘一定在为我担心……我的病没事了,你别替我担心了……”
“娘她现在还在家里吗?身体怎么样了……”
他迟疑了下,仿佛鼓起勇气,小声地问。
“啪”的一声。
孟兰亭抽回自己那只弟弟握住的手,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记耳光,她用尽了手上全部的气力。
孟若渝的一侧面颊上,留下了几道红色的指印,人因为虚弱,也被她打得歪了过去,一下扑到了床沿之上。
从小到大,姐弟感情亲笃,这是第一次,孟兰亭动手打了自己的弟弟,还是这么重的手。
孟若渝慢慢地直起身体。
“姐,我知道,我辜负了你和娘的期望,我对不起你们。你打我是应该的。姐你要是不解气,你只管再打……”
他抓住了姐姐的手,让她再打自己。
孟兰亭的眼眶红了。
她抬起手,可是这一次,胳膊却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若渝,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娘。”
“去年她生了病,那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了和你的联系。我怕娘担心,瞒她说你还在学校,学业很忙。娘怕你担心,说不要告诉你,说自己的病会好起来的……”
她潸然泪下。
“最后她的病没好,临走之前,对你念念不忘。她不知道,她的儿子,人已经不见了。”
孟若渝一动不动,宛若石化,良久,突然跪在地上,磕头,失声痛哭。
孟兰亭坐在床沿上,看着弟弟不住地磕头流泪,拭泪,从床上爬了下去,扶住他。
“娘已经走了。我刚才打的那一巴掌,是替她打的。你活着就好,娘气过了,她会原谅你的。”
“若渝,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姐姐再不愿,也不会拦你。但是我不明白,就算你怕我们阻拦,难道你就不能给我带个消息?你这样一声不吭回国上了战场,你有没有想过,家里人该怎么办?”
孟若渝呆住了。
“姐,我中断学业回国,原本是打算先回家,取得你和娘的谅解的。但是人在船上,我就从无线电里听到了北方战事吃紧,援军不力的消息,我和几个同船的人,决定下船就投奔北方,志愿参战。下船的时候,我曾在邮局往家里投了一封书信,请求你们的谅解。”
“后来我被一个炮弹击伤了头,醒来,好些事情都模模糊糊,想不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以后该去哪里,就这样我入社,成了其中一员。入狱后我生了病,脑子反倒渐渐清晰了起来,我陆陆续续地记起了以前的事,想让看守给你们传个消息,又怕连累到你们……”
“姐,你原谅我。我让你们担心了……”
孟若渝膝行到了孟兰亭的面前,仰面望着她,双眼通红。
孟兰亭再次流泪,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一边替弟弟擦着眼泪,一边点头。
“往后你做什么,一定要让我知道,记住了吗?”
孟若渝红着眼睛,用力点头。
孟兰亭终于止住了泪,让弟弟躺回到病床上,等情绪慢慢平稳了些,叫了医生过来,再替弟弟检查身体。
孟若渝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长达一年的牢狱里的日子虽然险些夺去了他的性命,但在这里,接受过最好的治疗之后,就像医生说过的那样,身体渐渐开始恢复。
孟兰亭知道弟弟的身上戴着重罪,门外日夜轮班的便衣,应当就是看守,所以也没有起过通知周教授夫妇的念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自己一直留在医院里,在旁日夜陪护着弟弟。
就这样,两个星期过后,有一天,医生说,病人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回去后,吃些药,休养一段时日,身体应该就能完全恢复。
孟兰亭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不可避免的担忧和不安。
这些时日,她一心照顾弟弟,没有空,也是刻意不想冯恪之那边的事。他也没有露面,更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现在弟弟的身体恢复了些,那么显而易见,接下来,直接要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他的去处了。
是回到监狱,还是别的什么处置?
她怯于主动去问,也不敢在弟弟面前露出忧虑,直到这天,她喂弟弟吃了碗粥,听见他说:“姐,我犯的是重罪,审判的话,极有可能死刑。他们没有送我上法庭,就那么关着我,应该是要让我死在里头。我本来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见到你的面了。姐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谁把我放出来的?”
孟兰亭心微微一跳,抬眼,见弟弟看着自己,目光带着疑虑,含含糊糊地说:“是一个和咱们家以前有关系的爹的老朋友的儿子帮的忙……”
“谁啊?”他追问,显得有点好奇。
“你别管,先把病养好……”
“能把我从那种地方送出来……还是爹的老朋友的儿子……”
孟若渝显得有点费解,思索了下,突然抬眉。
“是冯家?那个和你从小订了亲事的姐夫?”
孟兰亭心倏然一跳。
“是他帮的忙,但你别胡说。没什么姐夫,婚约本就不作数的,也解除了。我和他没关系了。”
孟若渝显得很是吃惊,困惑地看着她:“那他怎么又会帮我放出来?”
孟兰亭无法回答,将粥放在了他的手里。
“你自己吃吧。我去问问医生,到底哪天可以出院。”
她站了起来,转身出了病房,却看见张秘书来了,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愣,朝他走了过去。
张秘书起身,将孟兰亭引到医院走廊的一个角落里,看了眼身后,脸上露出笑容,压低声说:“孟小姐,恭喜你了,令弟的案子已经销了,往后没事了。”
孟兰亭呆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是有一点,劳烦孟小姐转告令弟,往后,切不可再犯这样的事。”
孟兰亭终于醒悟过来,急忙点头:“知道了!”
“医院里的费用也都结清了,哪天方便,你可以直接将他接出医院回家。”
孟兰亭一时间说不出话,定了定神,向他道谢。
“唉唉,我可不敢居功。”
张秘书急忙摆手。
“我就一办事的。反正恭喜你了,孟小姐,这件事就这样结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还有事,先走了。孟小姐你留步,不必送。”
张秘书传完话就走了。
这个下午,孟兰亭独自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望着窗外那株沐浴在明媚阳光里的茂盛的梧桐,出神了良久。
第二天,得知了消息的周太太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将孟若渝接到了家中。
孟兰亭隐瞒了弟弟入狱的真相和过去那段时间的经历,只说他在战场上被炮弹击中头部,想不起旧事,在外流浪了这么久,前些时日,清醒过来,联系了自己,这才终于得以团聚。
周太太一番惊喜感叹,自不必说。
当天傍晚,奚松舟闻讯也匆匆而至,获悉孟若渝身体已经无碍,也为孟兰亭感到欣喜不已。
这一夜,孟兰亭柔肠百结,辗转无眠,一夜天亮。
第二天,她避开周太太,出了周家,来到电话局,往宪兵司令部里打了一个电话。
冯恪之接起了电话。
“什么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冷淡。
“冯公子,晚上你有空吗?我想约你见面。”
孟兰亭报上了地址。
那头沉默着,没有声音。
“我会等你。”
孟兰亭轻轻挂了电话,转身出了电话局。
第64章
傍晚,盛夏白天的暑气随着日落渐渐消散。风迎面吹来,虽然还带着些残余的溽热温度,但终于不再像白天,叫人闷得几乎就要透不出气了。
六点钟,孟兰亭洗澡,换了条之前从没穿过的冯令美送她的裙子,梳理好现在慢慢快要齐肩的发,对着镜子,再用小指轻轻抹匀了涂在唇上的一层淡淡口红,最后站在镜前,看了眼自己。
她从没穿过粉色的衣裳。因为职业的关系,从前都习惯往老气里打扮,更是觉得这种春日海棠般的颜色太过娇嫩了,不适合自己。她也穿不了。
但是今天穿上之后,粉嫩的裙,衬了雪色的肤光,倒也浑然一体,看起来并没什么突兀之感。
孟兰亭收回目光,出去和周太太说白天出去时,遇到了之大之前的几个学生,邀她晚上同去看场电影,她推辞不过,答应了,带了钥匙出去,让周太太不必等自己回。
周太太虽然有点意外于她今晚这显得有点反常的举动,但本就心疼她从前的辛苦,现在弟弟终于找了回来,很高兴,打量了她一眼,笑道:“就该这样打扮,看起来才像个年轻小姐。从前太闷了。我没说,有时啊,觉得你性子比我都要老成。放心去吧,应该的,你只管玩,若渝我会照顾,你不必记挂。”
孟兰亭笑着向周太太道谢,走出了周家。
六点半,她到了爱梦路,停在那夜获悉弟弟没了的消息后,冯恪之曾伴着她停留哭泣过的地方。
之大放暑假了,这条路上,傍晚来回经过的人少了些,但还是有三三两两住在附近的居民和慕名而来的青年男女乘凉散步,私语声伴着笑,不时地随风飘入耳中。
孟兰亭往路边树下一块平日被用来当作歇脚凳的平整石头上铺了块手帕,背对着林荫道,面向夕阳的方向坐了下去,开始等着冯恪之的到来。
远山的山头之上,夕阳只剩下了小半个圆头还没落。绯红的颜色,叫孟兰亭不禁想起了小的时候,家中天井院子里栽过的一从火红美人蕉。
那时,院子中的那丛她打有记忆起就长在那里的美人蕉还没枯死,父亲也在世。祖父年代的高门赫赫和钟鸣鼎食虽然早已不复,变成了族人口中闲谈时不经意流露而出的怀念和掌故,但父母相敬如宾,书房里,父亲教自己和弟弟读书算数的慈和声和厨房里飘出的母亲做的饭菜香味,成了孟兰亭童年记忆中最牢固的、也是最无法磨灭的印象片段。
她记得以前,曾读过一个名叫弗洛伊德的西方学者所著的一本小书。仿佛说,人习惯依恋童年里曾给自己留下过美好印象的生活片段,此后终其一生,无论现实怎样,在成人心理的那个世界里,幼年的生活模式,永远都会被长大后的自己下意识地怀念,并且有意无意向它靠近。
孟兰亭不知自己今天怎么突然又记了小时候的那些事,或许是眼前的这片夕阳,让她联想到了从前院中那丛枯死的美人蕉的缘故吧。
夕阳彻底下沉了,天空开始慢慢地泛出蟹壳青的颜色。
白天过去,夜晚衔接而临了。
电话里,她没有和冯恪之约好几点。
他想几点来就几点来。她会一直等,等到他到来,或是不可能到来为止。
周遭光线越来越暗沉。一对对恋爱的青年男女在她的近旁停留,嬉笑,喁喁私语,又离开,走了过去。
她耐心地等待着,等了大约也就不过一个多钟头,快要九点钟的时候,晴朗的夜空渐渐变暗,云雾遮挡明月,风也开始一阵阵地劲吹,仿佛一场夏夜雷雨就要到来。
林荫道上,行人越来越少。
当第一点凉凉的雨水落在她的额上,她再一次转头眺望的时候,看见一辆汽车由远及近地开了过来,停在附近。
车窗是落下的。冯恪之转过脸,看向了她。
孟兰亭掸去了落在自己自己裙上的几片落叶,慢慢地站了起来,转向他,等了一会儿,见他始终不下车,汽车也没有熄火,似乎并没打算过来的样子,于是迈步,要朝他走去,却见汽车熄了。
冯恪之推开车门下来,穿过林荫道向她走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什么事?”
“要是道谢,就不必了。”
他说。
路灯在他的身后,勾勒出一道长长的,疎薄的身影的轮廓。他的脸隐在了夜色里,叫人有些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孟兰亭望着他,面颊带着笑容。
“谢谢你过来了。大恩不言谢,我也知道你并不需要什么道谢,但我还是必须要说的。倘若不是你的帮助,我大约再也不可能见到我弟弟的面了。我的感激真的无法用言辞来形容。还有我弟弟,他原本也想亲口向你……”
“不必,我对他没有兴趣!”
“我也说过,道谢的话,就不必了!”
冯恪之仿佛一下子就不耐烦了,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孟兰亭顿了一下,一时沉默。
“就这样吧,你回去吧!”
他的肩膀动了一下,仿佛就要转身离开。
“请等一等!”
孟兰亭叫了他一声,上去了几步,站得离他更近了些。
“冯公子,我知道我接下说的话,现在听起来,时机或许并不好,并且,也显得很是可笑,但这是我的心里话。”
孟兰亭终于鼓足了勇气,将刚才在等待的时间里不知道在心里已经重复过多少遍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她说:“无论什么事,以后,只要我能,我都愿意为你去做。”
说完了话,孟兰亭有些不敢看他,慢慢地垂下眼眸,屏住呼吸,心跳加快,手心也微微地沁出了一层汗。
又一阵风过,挟着闷重的雨气,唰啦啦地摇动着头顶的树冠,孟兰亭的裙裾,也被吹得贴着她一侧的身体线条狂舞。
冯恪之停住了脚步。
“我现在要是让你和我好,你也愿意了?”
过了一会儿,耳畔传来他的声音,语调平平,听不出其中的任何情绪。
“是的。”
孟兰亭低低地,但清晰地应,没有丝毫的犹豫。“要是你现在还愿意的话……”
冯恪之仿佛笑了起来。
“孟小姐,我冯恪之就娶不到别人了吗?我把你弟弟找到,弄了出来,你以为就是为了让你答应嫁给我?”
“不是的,你不要误会,我也不敢自作多情到这种地步。虽然我的话或许是很可笑,但这真的是我想到的能向你表达我的心情的方式……”
孟兰亭的脸有点烧,但面容还是带着笑容,双眸望着他,语气诚挚。
“知道可笑,就不该说的。”冯恪之的语气是冷的。
“不过,你既然特意把我叫过来了,我也来了,我顺便问你一声,孟小姐,倘若今天换成是奚松舟,或是任何一个别的男人,要是他们帮你弄回了弟弟,你大约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些话吧?”
孟兰亭唇边的笑容渐渐地凝固,迟疑了下,低声说:“冯公子,我没法回答这样的问题……”
“我代你回答,这就是事实。”
孟兰亭沉默了。
冯恪之盯着她。
“你应该还记得,在我曾荣幸地得到你第一次感谢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
“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很好奇,万一我要是能帮你把人找了回来,一向清高的孟小姐,你对着我这种曾经不假辞色加以拒绝的混蛋的时候,又会是个什么态度?
“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比我想象的还要……。”
他顿了一顿,撇嘴。
“算了吧,收回你的感谢,没这个必要。我冯恪之也不需要。”
又一颗豆大的雨点,“啪”地打在了她的面颊上。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眼,再次对上对面那个年轻男人那两道阴鸷的目光,低声说:“不管你的初衷如何,你帮我找回了弟弟,我欠你一个极大的恩情,这是事实。我只是希望你能感觉的到我对你的诚挚谢意。假使我刚才的话与我的本意背道而驰了,让你感到不快或是厌恶,我向你诚恳地道歉,并收回我的话。”
“不管你接不接受,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激你。我会记住你的好。”
“冯公子,谢谢你今晚到来,听我说了这些。”
远处那座夕阳曾坠落的山头上,亮起了一道扭曲的蓝色闪电。
伴着一阵闷雷声,孟兰亭的头顶之上,突然响起沙沙的声音。
雨点密密落了下来,打在浓密的树冠上。树冠遮盖不到的地面,泥土的颜色变深了,鼻息里,也飘来了一种夏泥混合了水之后散发出来的淡淡腥气。
雨点也毫无遮挡地落在了冯恪之的头上和肩膀上,将他人迅速打湿了。
他却仿佛没有丝毫的感觉,一动不动,就那样盯着站在树冠下的孟兰亭。
“冯公子,下雨了,你……”
“孟兰亭,你不是说诚挚谢意,要回报恩情吗?”
“那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的诚挚。”
“上车。”
他突然开口,说完转过身,自己上了车。
孟兰亭迟疑了下,起先站着没动。
“给我上来!”
他转脸,朝她冷冷地说。
孟兰亭终于迈步,上了他的车。
冯恪之发动汽车,在雨中,驾车疾驰而去。
他一语不发,驶出爱梦路后,打了个拐,朝着市区方向开去。
车开得很快,雨也越下越大。孟兰亭坐在后排位子的角落的阴影里,在雨点落在车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轻微响声中,望着前排冯恪之那个凝固似的背影,心中的那种不安之感,变得越来越浓烈了。
暴雨如注,街道的低洼之处,很快就积起了雨水。路灯昏暗,街上已经看不见行人了,车窗之外,仿佛弥漫成了一个充满雨柱和地面蒸腾而起的白色雨汽的世界。
孟兰亭完全没有了方向,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也不敢发问。
直到汽车最后停了下来,她才终于认了出来。
这里是大华饭店的门前。
当初她来上海的第一天,曾步行路过大门之前,看着里面灯火辉煌的那家饭店。
“要是你的诚意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说一声,现在我就可以送你回去。”
冯恪之转过头,看着她,说道。
第65章
孟兰亭这才终于明白了冯恪之的意图。
她和转脸朝向了自己的这个年轻男人四目相对着,脑子一片空白,一时失了反应,片刻后,才回过了神。
她再次看了一眼饭店大门的方向,面颊上的血色,慢慢地褪了下去。
冯恪之盯着她,唇角略带恶意似地勾了一勾,又重复了一遍:“孟小姐,没听懂吗?”
“要是不愿意,现在说一声,还来得及。”
孟兰亭沉默着。
“那就给我下来!”
冯恪之自己下了车,“砰”地一声,关了车门。
或是力道过大,孟兰亭感到车身也随之微微晃悠了一下。
饭店前那个从前曾替他擦过皮鞋的门童看见,认出是冯恪之,急忙撑开雨伞跑了过来,将伞打在了他的头上,自己在外淋着,笑得殷勤无比。
“冯公子,好久没见你来了!今晚这是什么风,总算把您给吹来了!您快进来,免得淋雨了。车我给您停好!”
冯恪之拿过了他手里的伞,另手从兜里摸出一张充作小费的钞票,递了过去:“顶楼。”
门童的眼角风早就瞥见了车的后排里坐着的另一个人。
虽然因为雨雾隔着玻璃,看不清楚,但影影绰绰,能辨出车里是个年轻女子的轮廓,怎会不明白?也不多看,只欢喜地接过小费,点头哈腰:“马上,冯公子您直接上去就行。”说完转身,冒雨一溜烟地冲了回去,身影消失在了大门里。
孟兰亭看见冯恪之打着伞站在车门外,等着自己,慢慢地抬起手,搭在门把上,开车门。
手竟软得仿佛成了豆腐,连车门都打不开了。
他就那样站在外头,冷眼看着,也不动。
孟兰亭咬牙,一个用力,车门终于被打开了。
她弯腰,才下了车,“呼”的一下,一件外套蒙头蒙脑地罩到了头上,一下将她大半张脸遮住了。
还没反应过来,感到一侧肩膀微微一沉,一只手臂压了上来。
冯恪之一手揽住她肩,将雨伞压得很低,挡住她半边身子,半拥半推,将她人带进了饭店的大门。
门童已经取了钥匙飞奔回来,瞥见冯恪之拥着那个女伴走了进来。
那女伴的头脸依然被雨伞斜斜挡了,但能从她被雨水沾湿后紧贴在身上的粉色裙裾和一段引人遐想的纤腿线条推断,应当是个年轻的小姐。
自然,也看得出来,冯恪之似乎不愿让人瞧见女伴的脸。
在这种地方做门脸事的,哪个又不是人精,目不斜视地将钥匙递到了冯恪之的手上,报了房号,赶紧又奔去开了电梯的门,等冯恪之拥着身边女伴进去了,电梯上升,这才仰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心里好奇不已。
进了电梯,冯恪之就松开了孟兰亭的肩膀,收了伞,随手将伞搁靠在了电梯的角落里。
空间狭仄,气氛沉闷,耳边只有脚下电梯链轮工作中发出的单调的噪声。
他没有看身边的孟兰亭,视线落在电梯的门上。
孟兰亭也没有看他。微微低着头,目光盯着伞面上的一道道雨水沿着伞尖飞快地汇聚,流到了电梯的柚木地板上,又淌到了边上那个男人的脚边。
脚下轻轻顿了一下,耳畔噪声停止,到了。
电梯门被他拉开。
那只脚也抬了起来,一下踏破了地板上积聚出来的那滩水迹,撇下她,走了出去。
孟兰亭慢慢地跟了出去,跟到一个房间的门前,看着他用钥匙打开房门,推开,随即站在门口,转头看着她。
孟兰亭手里紧紧地攥着他刚才用来遮挡自己头脸的外套,脸色微微苍白,停住了脚步。
在他的目光逼视之下,片刻后,拖着重如千钧的脚步,她终于慢慢地走了进去。
他跟了进来,门在身后关了。
孟兰亭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突然转身,抬手伸向门把,就要开门落荒而逃时,“咔嗒”一声,另手从旁伸了过来,一下将门关死,反锁住了。
走廊里的光线,被彻底地挡在了外头。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挡得密密实实,眼前几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孟兰亭陷入黑暗。她立在了门旁,无法动弹,只能极力睁大眼睛,片刻后,循着耳畔那阵仿佛渐渐变重的呼吸之声,终于勉强看到了自己近旁的安格模模糊糊的人的轮廓。
“冯恪之……我不来了……让我走……”
她转过脸,向着他,颤声说道。
“迟了!”
黑暗中,伴着一道仿佛发自耳畔的低低的声音,孟兰亭已被压在了门边的墙上。
她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感到腰肢一紧,胸前一重,年轻男人一只坚硬的手臂就箍住了她的腰,身体随之压了上来。
接着,她的面颊,落下了一双仿佛还带着雨水湿气的薄凉的唇。
孟兰亭的身体僵了。
双唇在她的脸颊上胡乱地亲了片刻,渐渐热了起来,又蹭了蹭她依旧冰冷的小巧鼻尖,带了几分亲昵。
接着,就印在了她的唇瓣之上。
起先还只是试探般地轻轻碰触,很快,他张嘴,含住了她。
孟兰亭的脑子,一下轰的爆炸了。
衣服从她指间掉落,掉在了脚下。
他的身上,起先带了些外头雨水的凉湿之气,很快,体温就急剧地升高,变得滚烫,仿佛火炉子,隔着衣物,熨烫着她依旧微凉的肌肤。
孟兰亭被亲得无法顺畅呼吸,头晕脑胀,直到胸口一凉,感到他的脸仿佛整张压了上来,随之,炽热鼻息和粗重呼吸就一阵阵地扑在了孟兰亭的肌肤之上。
她打了个寒战,一下清醒了过来,不敢叫,抬起两只已然无力的胳膊,想要推开他的脸。
他非但不放,反而压得更紧,又张开了嘴。
“不要——”
孟兰亭失声,双手下意识地胡乱抓,慌乱中仿佛拽住了他的头发,一扯,听他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之声,终于将那张脸推开了。
他停了下来,但抱着她身子的那一双手臂,却依旧没有松开。
幽暗的被夜所森严统治了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彼此交错的喘息之声。
“冯恪之……”
就在孟兰亭颤声叫他名字之时,突然,“啪”的轻微一声,悬于客厅中间的那盏巨大的水晶灯,骤然亮了,光芒大作。
房间里的一切,人,和人的心,也再无可遁形之处了。
冯恪之一手按压在墙壁的电灯开关上,另手依旧钳着她的腰肢,低着头。
猝然之间,两人就四目相对了。
他目光幽暗,眼底有狂纵般的兴奋的光芒在闪烁。
她煞白了一张脸,两点微张的唇瓣,却因了方才的蹂,躏,娇艳得仿佛一朵滴血的法兰西玫瑰,双眸更是睁得滚圆,仿佛还没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驱走了黑暗的耀灿的光,茫茫然地仰望着和自己的面孔不过近在咫尺的这张年轻男人的英俊而邪恶的脸孔。
冯恪之立刻就挪开了目光,不再和她对视,扫了眼她因了方才的纠缠而变得衣衫不整,胸肩半露的凌乱模样,眼神变得愈发幽暗了。忽然一下就将她抱了起来,轻而易举,快步地穿过了套房的客厅,一脚踢开卧室的门,将她投在了那张铺了雪白床单的床上,自己也顺势,单膝跪在了床沿之上,双眼紧紧地盯着被抛在了床上的她,开始解扣脱衣。
除去衣物羁绊的年轻男人的身体是修长而强健的,犹如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皮肤光滑而紧绷,块垒分明的腹肌之下,隐藏着的力量,仿佛就要喷薄而出。
孟兰亭几乎不敢睁眼去看他,连滚带爬,一下从床上掉了下去,扑在了床边铺着的那张厚厚的美丽的波斯地毯上,又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要起身逃出去,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孟兰亭,男人会有多坏,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别的我不需要,我就要你的人。”
“不是很感激我,要报答吗?”
“你就是这样报答的?”
仿佛被施了什么定身法一样。
孟兰亭双腿膝窝一软,跪坐在身下那张柔软的地毯里,无法动弹,看着他迈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弯腰将自己抱了起来,放在了枕上。
……
他起先还是亲吻自己,像刚才在门后一样,但很快,孟兰亭就感到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皮肤越来越烫,很快,动作也变得急躁了起来。
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也无法抗拒,任他摆弄自己。
来自身体最隐秘处的那种陌生的不适之感越来越显,她咬紧牙关,不发出半点的声音,但那具正在男人掌控下的身子,却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控制不住,如弓弦般崩了起来,在男人的身下,犹如一只失去了巢和羽毛庇护的娇弱雏鸟,微微地颤抖着。
“给我睁眼!”
“看着我!”
一声命令,忽在耳畔响了起来。
声音是绷紧的,暗哑的,甚至仿佛正在极力忍着什么痛楚似的。
被他从地毯上再次抱起来,脱了裙子放在枕上之后,她就闭着眼睛,一直没有睁开过。
得不到回应,冯恪之抬手,动作粗暴,一下就将枕上人的那张侧了过去的娇面强行扳了过来,忽却看见她的眼角,隐隐若有水光。
水光闪烁,并不见泪珠儿下,却是湿嗒嗒的,沾了睫毛。
冯恪之一下停住了,手指松了力道,看着她,脸慢慢地下沉,最后,压在了她散在肩侧枕畔的一片秀发里。
静默片刻之后,他翻了个身,离开了她,背朝里地趴在枕上。
“滚!”
从他的齿缝里,低低地挤出了一个字。
孟兰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转过脸,望着枕畔那个背对着自己的男人。
他仿佛睡了过去,一动不动,后背泛了一层汗光。
凝眸了许久,她闭了闭目,又睁眸,朝他伸出一只软软的胳膊,搭在了男人的肩膀之上。
感到他背部一僵,她整个人朝他靠了过去,从后,抱住了他的整片热汗淋淋的后背。
“我愿意的。刚才没哭,只是疼的。你轻些就好。”
柔软的唇,贴在了他的耳畔,低低地这么说道。
冯恪之转回脸,对上了她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漂亮的唇角,微微地翘了一下,脸朝他凑了过来,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嘴角。
冯恪之望着她,眼角充血,慢慢地泛红,猛地一个翻身,将她扑在了自己的身下。
……
次日清早,五点多,冯恪之醒来,人的意识,仿佛还停留在了昨夜的记忆里。
他闭着眼睛,手就下意识地往身边摸,却摸了个空。
那只手顿了一下。
他一下睁开眼睛。
一盏床头灯亮着,发出一圈柔和的灯光,静静地照着卧室。
枕畔已经不见了人。
冯恪之猛地坐了起来,环顾了一圈。
卧室里空荡荡的。
他从床上一跃而下,赤着脚就奔到光线还昏暗的客厅,打开灯。
那里也空无一人。
冯恪之在原地定了片刻,皱了皱眉,转身回到卧室,正在匆匆套着自己的衣服,视线被床头柜上压在灯座下的一张便笺给吸引了。
他疾步走去,拿了起来,扫了眼上面的留字,目光蓦然一暗,脸色迅速变得阴沉了下去,将手里的纸揉成一团,丢在脚下,几下穿好衣物,转身就出了房间。
第66章
裙子领口处的一粒纽扣不见了,孟兰亭不得已穿走了冯恪之的外套。
她撇下床上那个大约因了倦极,刚刚终于沉沉睡去的男人,下了楼,来到饭店值夜的前台,叫醒坐在那里打着瞌睡的人,让给自己安排一辆汽车离开。
像这样的高级饭店,服务是极其周到的,全天备有专门的汽车和司机,随时为客人提供接送服务。
前台有点吃惊,并且困惑。
前半夜,冯家九公子挽了女伴上去了。
他是这里的熟客,以前常和一些同是公子少爷的朋友来这里消遣,但多是通宵打牌,独自带着女伴到来,还是头回见到。
昨晚当时,冯九公子被门童引进来的时候,虽然女伴的头脸被遮挡,但他也看见了她身上穿的粉色裙子。
现在这个下来叫车的年轻小姐,显然就是前半夜被冯九公子带上去的那位。
前台起先疑心她是开罪了以脾气不好而闻名的冯九公子,以至于这时间就独自被赶了下来,但又见她生得极是美丽,整个人,看起来不但没有半点风尘之气,相反,此刻处境虽见窘,但独自下来,吩咐叫车时,态度落落,语气自若,实在难以将她和想象中的身份重合起来。
前台又感到诧异困惑不已。
毕竟是和九公子一起来的女人,不敢怠慢,急忙替她叫车。
孟兰亭在门口站了片刻,饭店司机就驾车来接。
孟兰亭坐了进去,说了周家的地址,汽车载着她,离开了饭店。
凌晨四点不到,正是黎明前最暗的那段时分,天空黑漆漆的,街边路灯惨淡,空无一人。
孟兰亭忍着满身的酸痛,裹紧身上的外套,靠坐在汽车后座的角落里,闭目,人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司机将她送到周家巷子口。
她昨晚出来时,身边没有带钱,刚才走时,就从冯恪之那里拿了点钱。支付了车钱和小费,下了车,走过巷子,来到周家门前,掏出钥匙,轻轻打开了门。
昨夜后来,她曾打了个电话回来,告诉周太太,说自己看完电影有些迟,就住在学生那里,免得她担心。
周家静悄悄的,周太太和周教授以及暂时睡在书房里的弟弟,此刻应当都还在睡梦里。
孟兰亭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除了身上的冯恪之的外套,换去衣服,爬上床,躺了下去。
她感到浑身酸痛无比,骨头仿佛被拆卸了重装一遍似的,想尽快地补睡一觉,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不断地翻涌着昨夜后来的一幕一幕。
后来,他在就要占有她时,突然却停住了,放开了她,叫她滚。
她本该抓住这机会,尽快离开的。毕竟,这和她的初衷相去甚远。
但是后来,她却还是改了主意。
在她来到上海之前,她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的生活会和一个此前根本就无法想象的很坏的男人纠葛在一起,变成了一团乱麻。
同样,就在昨夜那一刻之前,在她十九岁的生命当中,她也从没有想到过,她竟会主动,和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做出这样的事。
就在他猝然放开了她,粗声恶气地让她走的时候,她望着枕畔背对着自己的那个汗淋淋的充满了压抑的男人的背影,心中的委屈、恐惧,以及欠债还钱所以要逆来顺受般的淡淡伤感,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虽然对这样的事,她毫无经验可言,但两个人肌肤相贴,如此亲密地接触在了一起,他是那么地想要自己。
来自于他身体的那种灼热的仿佛带着痛感的濒临爆裂边缘似的渴求,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尽管这样,面对自己的眼泪,他最后还是退却了。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就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软了下去。
没有了抗拒,没有了厌恶,也没有了无可奈何。
他迷恋着自己的身体,那么想要她,那就满足他好了。
这大约也是她唯一能给的起的他想要的东西了。
既是最大程度的报答,也是心甘情愿。
但是她也知道,这将是自己对他的最后的一次心软和疼惜。
以后,再也不会了。
……
天快亮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
雨不小,落在头顶的屋瓦之上,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
孟兰亭蜷在被子里,闭着眼睛。
“啪!”
一滴灼热的汗水,从年轻男人的额头上滚落,溅在了她的胸脯之上。
“兰亭……兰亭……你别哭……”
男人小狗似的,一颗颗地舔去她面颊上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掉出来的眼泪,温柔的,充满了快活和满足似的低低的呼唤之声,跟着在她耳畔再次响了起来。
孟兰亭一下从打盹中的朦胧幻梦里惊醒,感到自己口干舌燥,心口波波地跳。
她烦闷地翻了个身,将脑海里的画面驱赶出去,用被子将自己身子裹得更紧,连头也蒙住了。
“啪!”
“啪!”
但是耳畔,竟然真的又传来了声音。
是敲门声。
孟兰亭一下睁开眼睛。
敲门声在继续。
孟兰亭拉下被子,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一点朦胧天光,看了眼书桌上的时钟。
早上五点四十分。
在寂静的落雨清晨里,这一阵的敲门之声,听起来分外的清楚。
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却是连续的,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执拗。
孟兰亭的心跳得更加快了。
她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人了。
也料想他或许还会来找自己一次。
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拖着酸痛的腿,急忙从床上爬了下去,匆忙穿好衣服,正要出去,早起的周太太已经比她先快一步,出了房间,打开了门。
“冯公子?这么早,你有事吗?”
孟兰亭听到周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充满了诧异。
“太太,兰亭呢?”冯恪之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克制的带着礼貌。
“兰亭?她昨晚和几个学生去看电影,后来打电话回来,说太晚,就住学生那里了。还没回吧……”
“兰亭!”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冯恪之仿佛走了进来。
孟兰亭急忙拿了他的衣服,卷在手中,打开了门。
冯恪之停下了脚步。
周太太转头看见她,有点惊讶:“兰亭,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
“早上刚回没多久。伯母你还没起来,所以没看见我。冯公子找我有点事,我和他出去说。”
孟兰亭面带笑容,拿起屋角后的一把雨伞,走了出去,转头对冯恪之说:“你出来。”
她撑起伞,自顾朝着巷口快步走去。
还很早,天刚刚亮,又下着大雨,瓦屋草墙默默矗立在清晨的雨帘里,附近不见半个人影。
冯恪之跟在她的后面出来了。
一个撑伞,一个淋雨,到了巷口,孟兰亭收了伞,自己上了他的车,坐在后座,等他也跟着坐在了自己的旁边,淡淡地说:“我留的字,你没看见吗?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她在字条上说,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他不必有任何负疚,更无须负责。但不想再见面,往后各自有路要走,分别保重。
雨下得越来越大。
片刻的功夫,巷子里不过一个来回,他的身上就湿透了。
雨水也打湿了他的发。头发凌乱地垂落在他的额前,水滴沿着发脚,不住地往下滴落,他双眼泛红,模样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抹去了脸上的雨水,看了她片刻,忽然伸出双手,将她紧紧地抱住。
孟兰亭听到他在自己耳畔说:“兰亭,昨晚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的。你再原谅我一次吧。”
“我对你是认真的。你是我的人了,我是不可能不要你的。等下我就立刻去告诉家里人,我们尽快结婚。”
他的双唇带着雨水的湿冷,贴在她的耳畔,一边亲吻着她的肌肤,一边不断地说道。
孟兰亭并没挣扎推开他的怀抱,只是偏过脸,避开了他的嘴,这才转回脸,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冯恪之,我最后再说一遍,我留下的条上的字,就是我的心里所想,字字是真,没有骗你。”
“我不需要你负责,更不会嫁你的。往后,你再不必来找我,免得像现在这样自寻烦扰,更是徒增我的烦扰。”
她的语气,很是平静。
冯恪之定住了,看着她,慢慢地松开了抱住她的臂膀,忽然又死死地抱紧了,仿佛一松手,就生怕她突然跑掉似的。
“兰亭你别胡说了。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昨晚我一时想不开,真的太混帐了,我就是欠管教。你只管打我骂我。等你消了气,我就带你回家结婚。”
他仿佛置若罔闻,嘴里自顾说着。
孟兰亭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冯恪之的脸色渐渐地难看了起来,眼底浮出懊丧的神气,终于,慢慢地,再次松开了抱住她的臂膀。
“你既然这么讨厌我,我不明白,后来我叫你走了,你为什么又勾引我,让我做下了错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抑郁极了。
“冯恪之,昨晚你不想要我吗?”
孟兰亭轻声问他。
他一顿。
“我知道你想要我,所以我就那样做了。”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咬牙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记恨我!我是混帐,但不是没给你机会。好几次,只要你开口,我冯恪之再不要脸,难道真会仗着替你找回来弟弟这么点小事,强行要你让我睡?”
“帮我找回弟弟,于你是小事,但于我,是极大的恩。”
“冯恪之,不管你喜不喜欢听,这是事实。昨晚的事,原本不该发生,但已经起了头,那就做完。既是报答谢意,但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没有半点被迫。”
她顿了一下。
“后来你对我也很好……所以,你完全不必有任何的负担。”
冯恪之仿佛呆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就这样吧,往后各走各路。”
孟兰亭将他的衣服放了下去,拿了雨伞,转身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低头匆匆往雨巷里去。
她走了十几步路,身后,冯恪之突然下来,追了上来,从后,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兰亭……我会改的,以后我再也不对你乱发脾气,我让你管,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要是下次我再得罪了你,我自己走,再也不会来烦你了……”
他带着祈求般的声音,发自身后,传入耳中。
孟兰亭停住脚步,站了片刻,没有回头,抽回自己的手,低头,踏着水淋淋的隙间生了青苔的雨巷里的石板路,继续朝前而去。
“孟兰亭,认识这么久了,你就没有半分喜欢过我吗?”
她走出去几步路,听到身后再次传来他压抑的声音。
孟兰亭眼眶忽然发热。
她慢慢地转过头。
他站在身后的巷口里,雨水不断地浇在他的头脸和身上,一动不动,隔着雨帘,双眼看着自己。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
“冯恪之,说实话,我不相信你。不是不相信现在的你。而是人还有以后。现在你的话,我知道是出于真心实意,但以后呢?”
“我不想拿我的下半辈子去冒这个险。你不是我理想中的另一人。”
“对不起,你回吧。”
孟兰亭说完,转头继续朝前走去,直到走完了这条悠长的雨巷,再没有回头。
身后也没有什么声音了。
快到巷尾时,她远远看见周太太撑着伞,站在那里,正在这边张望,面带疑惑,忍住就要掉出的眼泪,急忙压低伞,飞快擦干。
周太太走了过来,看了眼她的身后,狐疑地问:“兰亭,你和冯公子到底怎么了?他怎么一大早来找你?”
“就有点事,刚才已经和他说清楚了。没事了。”
孟兰亭怕她再多问,低头匆匆走了进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门一关,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第67章
冯恪之站在巷口,看着她撑伞的背影渐渐远去在雨巷里,竟再也没有回头,哪怕是看自己最后一眼了。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雨帘里,他还是无法相信,昨夜主动抱了自己,亲吻自己的她,为什么一夜过去,等他醒来,就又变成了这样无情的模样?
就在昨天,接到她电话的时候,他还曾在去与不去之间踌躇徘徊了良久。
要是顺着自己的气,他就不去。只要不理睬她了,把她这个人给抛开,他就还是从前的自己,哪怕也有烦闷,但那些烦闷,和女人全无干系。
但不齿的是,他却像是吸食鸦片的瘾君子,最后忍不住,还是去了。
就在那张床上,面对着她,胀痛得到了几乎就要爆炸的边缘,她眼角的泪,却还是让他压下了心底那个不停引诱他的魔鬼,放弃了。
但是她却在那时候勾引了自己。
面对着她的引诱,他怎么可能把持的住?
然后就是这样的结局。
他被她给抛弃了。
昨夜的主动和后来叫他为之神魂颠倒的柔情,原来就是为了今天可以毫不亏欠地抛弃自己。
冯恪之现在才明白了,她原来是这么的狠心。
他想再追上去,将她抱回来,让她再像昨夜那样乖乖地躺在自己的怀里,双脚却仿佛注满了铅,无法挪动半寸。
更是彻底地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曾纵横睥睨十里洋场,人人见了都要称声小九爷的冯恪之,生平第一次,体味到了什么叫做苦涩和绝望。
雨哗哗地落,鞭子似的不停地浇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双眼通红,浑身湿透,脚底却仿佛生了根,既无法前进,也不愿后退,就这样固执地站在巷口,化作了一根人柱。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住在巷口边上的那户人家打开门,一个太太撑着伞出来,冷不防看见他站在那里淋雨,吓了一跳,认出仿佛是先前有和周家走动的那个年轻军官,据说来头很大,见他满头满脸的雨水,表情扭曲,看着有些吓人,不敢靠近,上下打量了几眼,小心翼翼地绕道,从他边上走了过去。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每一个人,在经过时,都用打量傻子似的目光看着他。
冯恪之不在意这些。
但是她是再也不会为自己而出来了。
再徒然的纠缠,他能得到的,也只是来自于她的更多的鄙视和厌恶。
冯恪之终于慢慢地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的车上,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回到冯公馆的时候,早上八点还不到,冯令美刚打扮好,从楼上下来要出去,迎面看见昨夜未归的弟弟从外头进来了,整个人湿淋淋的,乍一看,孤魂野鬼似的,习惯性地正要开口抱怨,又见他连额头竟也破了个口子,血混合着水流了下来,吓了一大跳,“哎呦”了一声,奔了过去。
“小九,你这是怎么了?”
冯恪之没有说话,自顾朝着楼上走去,身后,留下一路的水印。
老闫刚才就在庭院里,正在准备着给冯令美今天用的车,忽见小少爷回来,湿淋淋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面无人色,更是被所见给吓得不轻,跟了进来,见小少爷自顾上去,八小姐在后头追,上去指了指外头:“小少爷八成是开车撞到哪里了。车头瘪进去了一大块,车窗玻璃也裂了一块,有血。”
冯令美吓得简直跳了起来,立刻追到二楼,一把揪住了弟弟,掏出手帕,心疼地替他擦血。
“小九,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好好的,开车怎么会撞?除了这里,身上哪里还有没有事?”
弟弟开车速度总是很快,但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出过什么意外。
像今天这样还是头回。加上人变成这副狼狈的模样,仿佛失魂落魄,她怎么不担心?
冯恪之终于停下脚步,说:“没事,就一点小口子。回来路上,巷子里突然跑出来一个小孩,我避了下,不小心撞到了墙上。”
“八姐,我累了,睡觉。你别吵我。”
他嗓音嘶哑,有气无力,说完进了房间,关了门,咔嗒一声,反锁了门,脱掉身上的湿衣服,丢在地板上,人就趴在了床上。
冯令美焦急地拍着门:“至少先擦个药,包下伤口啊!还有,衣服换掉,当心着凉!”
“知道,已经脱了——”
冯恪之翻了个身,拿起枕头,压在了自己的头上。
冯令美在门外拍了一会儿,见弟弟就是不开门,又没了声,自己也有事要出去,无可奈何,转身叫跟了上来的冯妈继续拍门,拍到他开门擦药为止。
冯妈答应了,冯令美这才出了门,忙了一天,心里记挂着弟弟,傍晚早早地回来,弟弟已经不在家了。
冯妈说他后来终于被敲开了门,也让医生缝了几针,包扎了伤口,随后就说司令部有事,收拾了些衣服,走了。
弟弟额头的伤,既然处置过,应该不会很严重。
冯令美起先也没在意,加上自己很忙,就没管了。
过了两天,见弟弟没回家,又有点不放心,打电话到司令部去问。
张秘书接的电话,说冯长官在司令部,一切都好。想着他也不是头回住在那边不回家,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没想到的是,再过几天,张秘书竟然自己打了个电话来,说说冯长官刚才在训练时,突然晕倒了。
冯令美吓了一大跳,赶紧放下手里的事,赶去了司令部。
到了那里,冯恪之正躺在床上,医生刚给他看完,出来对冯令美说,他好几天前应该就高烧了,就是一直不管,加上这样的暑天,又大强度地训练,这才突然晕倒。刚才已经给他打了退烧针,挂了盐水,务必好好吃药,还要休息好,随时观测体温,免得万一转成肺炎,那就麻烦了。
冯令美谢过医生,进了弟弟的屋,见他脸色发青,脑门上还贴着个伤膏,却已拔了刚打好的盐水管子,翻身坐了起来,仿佛又要起身出去,气得上去一巴掌把人按回在了床上,骂他不要命了,骂了几句,要他立刻跟自己回去养病。
冯恪之翻了个身,脸趴在枕上,恹恹地说:“我自己会吃药的,死不了的。八姐你回去吧,别管我。”
冯令美好说歹说,见他就是不动,趴在那里,仿佛睡了过去,一时也拿他没办法,皱眉,忽然想了起来,哄他:“最近我忙,都没去看兰亭。听说你帮她把给弟弟找回来了?还是你的消息灵通,帮了她那么大的忙。要么我去看看弟弟,顺便把你生病的事告诉她。她知道了,一定会来看你的。”
“不要!”
冯恪之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
“八姐你不要去找她说任何关于我的事了!”
“怎么了?”
冯令美奇怪地看着他。
“先前你不是巴不得能有机会和她见面吗?”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冯恪之微微地变了脸色。
“八姐,你回吧,我想休息了!”
冯令美看着又躺了回去闭着眼睛的弟弟,心里不禁狐疑了起来,不再作声,替他盖好被子,转身出了房间。
弟弟的身体很壮,平时很少生病,更不用说像这次,淋了个雨,竟然接连高烧了这么多天,今天连人都晕倒了。
这就罢了。
他在外头奔波了那么九,替孟兰亭找回弟弟,孟兰亭现在对他应该非常感激才是。他生病了,自己提到了孟兰亭,他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冯令美不禁又想起那天他回家时淋雨撞车的狼狈样子,心里愈发起疑,出来后,叫了张奎发过来。
“我前段时间忙,出去了些天,听说我弟弟在外头也跑了好久,才找到了孟小姐的弟弟。你知道详细情况吗?”
张奎发自然打死也不敢说,起先吱吱呜呜,随后就是一问三不知。
“八小姐,冯长官那段时日,人都不见,更不在司令部,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冯令美看着他又信誓旦旦,总觉得有鬼,见他不说,思忖了下,打了个电话到周家。
弟弟出院后,西医那边的病,是没大碍了,但因为之前在湿冷的地牢里关了太久,湿重咳嗽,一时难好,周太太请了个老中医调理。
孟兰亭正在煎药,接起电话,听到冯令美的声音,急忙问好。
冯令美和她寒暄了几句,笑道:“兰亭,我听说你弟弟回来了?实在是太好了。先前我一直很忙,这两天就来看看看他。”
孟兰亭忙说:“八姐你忙,不必特意过来。等过几天,你方便的话,应该是我带弟弟去见您。谢谢你们一家人对我们姐弟一直以来的照应,真的十分感激。”
冯令美问了几句孟若渝的身体情况,随后说:“说起来,我家里那个弟弟啊,也是叫人没法安心。今天司令部那边打电话来,说他晕倒了。我现在人就在司令部里,一问,竟然说他已经发了好几天的高烧,自己就跟没事一样,根本不管,还玩命地训练,结果今天就出了事。”
“前些天下大雨,你还记得吧?他一早回家,不但湿透,连车都撞了,脑门还破了个洞,流了一脸的血……”
冯令美顿了一下。
“今天又晕倒,还险些成了肺炎!你说吓人不吓人?偏是个刺头,我的话,他根本就不听,叫人提心吊胆。你的话,他倒好像还听的。”
“兰亭,你哪天有空,能不能过来,帮我好好劝他几句?”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说:“八姐,最近我大概没空,实在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冯令美说这些,本就是为了试探,自然说没事,随即改了话题,又说了几句,挂了电话,微微皱眉,出神了片刻。
冯恪之生病的消息,一夜就在冯家姐姐里传开了,不断有电话打给冯令美。
第二天的傍晚,冯令仪也亲自打来了电话,问弟弟的病情。
冯令美讲了些情况,随后说:“被我逼着,昨晚可算回家了。今天我特意不出去,留在家里,他也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是睡觉,就是盯着天花板看,从没见他这么安静过。以前可是拘他在家一会儿也跟坐牢一样。”
“我就觉着,这肯定和孟家姑娘有关。我昨天打电话给兰亭,试探她的口风,听起来,她也不愿再和小九碰面了。”
“知道两人闹什么别扭吗?”冯令仪问。
“不知道,我才奇怪。一般的事,兰亭应该不会和他计较到连他生病了都不来看一眼的地步。大姐,司令部里有个叫张奎发的,应该是小九的狗腿子,好些事,我估计他都知道。我那天问他,他死活就是不说,我一看就有鬼。大姐你要么亲自问,看他还敢瞒着。”
冯令仪和冯令美打完电话,叫人接上海龙华宪兵司令部。
冯恪之今天被冯家的八小姐给弄了回去,人不在,张奎发也就好似放了假,坐在办公室里,正晃悠着脑袋在哼大戏,电话响了起来,拿起来喂了一声,突然,整个人仿佛弹簧一样,噌地跳了起来,站得笔直,冲着电话那头大声说:“夫人好!”
冯令仪问他冯恪之找孟家儿子的事。
昨天冯家八小姐问,他还能憋着不说,现在打电话来问的是冯家长姐。
张奎发再多十个胆,也不敢隐瞒,立刻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全部说了出来,说完,屏住呼吸,忐忑等着那头的话,听她语气似乎并没什么不悦,只是吩咐自己不得再和第三人提及,松了口气,连声答应。
冯令仪沉吟了片刻,再次打给冯令美,吩咐说:“八妹,小九淋雨撞车前的那晚上,你不是说他不在家,也不在司令部吗?你往他可能过夜的地方查。看看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查到了,告诉我。”
……
半个月后,离清华赴美留学资格考试的日子,没剩几天了。
周教授得知孟兰亭决定放弃这次的资格考试,感到十分遗憾。
孟兰亭微笑道:“没什么可遗憾的。我来上海,原本就是为了找弟弟,其余一切都是附带。现在弟弟回来了,我准备过两天就带他回老家,一是拜祭父母,二是回家帮他把身体彻底养好。今年不考,并没什么可惜的。要是我想去,还可以参加明年的考试,学校就在那里,不会跑的。”
周教授听她这么说,也点头:“是,先这样安排也好。你的机会,以后还多的是。明年要是有打算,提早告诉我,我再给你留名额。”
“谢谢伯父,还有伯母。”
孟兰亭起身,带着孟若渝,向面前的两位慈长郑重躬身道谢。
“这么长久,得到伯父伯母的照顾,如面亲慈,兰亭十分感激。”
周太太知道她已经买好了车票,过两天就要走了,和她处了这么久,心里也是不舍,急忙起身,握住了她的手,叫她不要客气。
周教授和孟若渝和在说话,周太太就将孟兰亭带到外头,坐了下去,低声说:“兰亭,你这就走了,松舟你真的不考虑吗?”
孟兰亭微笑道:“我会和他说清楚的。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我很感激他一直以来对我的关照。”
周太太露出遗憾的表情,但很快又笑了,说:“虽然我觉得你们很配,但你没想法,也只能算了。不过……”
“兰亭,我前几天,听住在巷口的林家太太说,那天下大雨的早上,就是冯公子找你,你们出去说话,你回来后,她看见冯公子就那么站在雨里,淋了好久,模样看着有些吓人。”
她迟疑了下。
“你不是和冯公子在往来,那天闹了什么别扭啊?”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眸。
“可以说是吧。不过,我和他现在已经没关系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周太太眼睛里刚露出惊喜之色,一转眼又没了。
“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冯公子这个人吧,虽然看起来没松舟可靠,但要是能收收心,倒也是不错的……”
周太太的八卦之心刚被勾出来时,客厅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她过去接,转头叫孟兰亭:“找你的。是个太太。”
孟兰亭走了过去,接起电话,听见那头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了过来:“兰亭,我是冯家大姐。我现在人在上海,你有空吗?我想见见你。”
孟兰亭吃惊,心里立刻涌出一种不祥的预兆。
但是冯令仪亲自打来的电话,以她的地位,自己怎么可能拒绝见面?
她顿了一下,应好。
那边挂了电话,孟兰亭站着,出神了片刻,慢慢地放下了电话。
“是谁啊?”
周太太好奇地问。
孟兰亭心神有点紊乱,敷衍了几句,转身回房,换了身衣裳。
才不过等了五分钟,之前那个曾在军事竞赛的时候引着冯令美和自己进去的军官出现在了门口,恭敬地请她出门。
孟兰亭走出巷子,坐上了一辆黑色的汽车,被送到了一处隐秘的房子,庭院里,花木扶疏,冯令仪站在一个锦鲤鱼池旁,正在喂鱼。
“夫人,孟小姐到了。”
那个军官引着孟兰亭进去,报告了一声,随即离开。
“兰亭,过来,和我一块儿喂鱼。”
冯令仪笑着,朝孟兰亭招了招手。
孟兰亭慢慢地走了过去,叫了一声夫人,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往鱼池里投饵。
冯令仪往她手上也放了一把饵料,示意她和自己一起喂鱼。
饵料撒在水面,引来几十头锦鲤,争相接食,水面涟漪阵阵,煞是热闹。
“兰亭,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帮忙。”
冯令仪一边投饵,一边说道。
孟兰亭看了她一眼。
“仗事已经不远了。敌强我弱,到时候,形式会很严峻。”
“我希望你能帮我做一件事,或者说,是个任务。”
“把小九带着,和你一道出国。在战争结束之前,不要让他回来。”
“他只听你的话。”
冯令仪投完手里的最后一点饵料,接过侍卫官递来的一块手帕,擦了擦手,望着孟兰亭,微笑着道。
第68章
“夫人,我能不接受这个任务吗?”
孟兰亭抬眸望向面前的人,说。
冯令仪神色丝毫未变。
她说:
“兰亭,我建议你们现在尽快结婚,尽快出国,将他留住。小九非常喜欢你,你好好和他说,他会听你的话的。”
“等战后,恢复了和平,那时候,你要是依然看不上他,还想离婚,我必会为你做主。我说到做到,你可以放心。”
“战事虽然将会十分艰难,但最后必胜,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你做出的牺牲,就是几年的时间。我会给你足够的弥补。”
“除此之外,”
她的话语,停顿了一下。
“你的弟弟若渝,他也将得到完全的自由和最好的照顾。日后,无论他是读书、进修还是做任何别的事,都将没有任何的阻碍。他会拥有一个坦荡并且无量的前程。”
“兰亭,这就是我今天要交给你的任务,我相信,以你的聪明和体谅,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孟兰亭和面前这位笑容亲切的夫人对望着,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她垂下了眼眸,沉默着。
“小九确实顽劣,也为所欲为。先前是我身体不好,需要义发,他就剪了你的头发。我不是为他当时的举动辩解,欺人就是欺人,但后来,他为你,确实慢慢改变了很多。”
冯令仪又说。
“在你知道弟弟不在的消息后,他见你悲痛,悄悄找了我,向我要了一个去关口的通行证,本意是带你去那里的,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又改了主意,自己一个人跑了过去,费了极大的劲,也是运气好,终于帮你找回了弟弟。”
冯令仪走了过来,执住孟兰亭的一只手,握住了,语气放得更加柔缓。
“兰亭,你的委屈,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但希望你能体谅,并且,帮我这样一个忙。”
“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只要尽力,就可以了。”
“兰亭,你愿意吗?”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眼眸,见她凝视着自己,双眼一眨不眨。
“很好,那就这样了,我会尽量安排你们的婚事。”
冯令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含笑说道。
……
“大姐,这样合适吗?”
孟兰亭被送走后,刚才一直没有现身的冯令美从边上走了出来,露出迟疑的神色。
冯令仪收回目送孟兰亭离去的目光,说:“她极有主见。小九和她都一起过了,她还是这样的态度。不下一剂重药,光说我们冯家要负责,或者搬出哪怕爹的人情,我看她也不会点头的。”
为了查到弟弟淋雨撞车的前一晚到底去了哪里,都干了什么,冯令美查遍了弟弟之前曾混迹过的所有地方,包括赌场、饭店,以及各种娱乐场合,最后终于叫她查到了大华饭店。
据饭店门童和前台的回忆,九公子那一夜曾带了个年轻小姐在顶楼开了个房间。进去是晚上九点多,两人在房间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凌晨,四点不到的样子,先是那个小姐自己一个人走了,接着大概五点多,九公子也匆匆忙忙地跑了下来,问了一声就追了出去,看样子,应该是去追那个小姐了。
前台对那个年轻小姐的印象十分深刻。据样貌和衣着的描述,冯令美很快就确定人是孟兰亭。
当时她的震惊和生气,简直无法形容。
弟弟干出这样的事,她不觉得震惊。
震惊的是,他竟然对孟兰亭也敢下这样的手。
当时恨不得立刻回来,一巴掌拍死自己这个没脑子的弟弟。
但生气之余,也终于知道了弟弟最近一反常态的原因。
应该就是和孟兰亭在饭店过的这一夜有关。
但这种事,直接问弟弟,看他那个态度,肯定不会告诉自己。
问孟兰亭,更加不合适。
于是转告了大姐冯令仪。
接着,就有了她今天这样的安排。
对于大姐的这种做法,冯令美原本感到有些不妥。
但听她这么一说,又觉得似乎不无道理,一时接不上话。
冯令仪继续说:“小九什么样的脾气,你再清楚不过。一般的女人,降不住他,就要兰亭这样的去管。况且,你什么时候看到过小九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他是真的对孟家女儿上心了。”
“兰亭已经是小九的人了,不管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他欺负了她,这是事实,咱们冯家肯定是要负责的。”
“第一是让他们马上结婚。第二,让她尽快把小九一起带出去了,我留下直面国难,才能放心。等两人做了夫妻,我相信他们慢慢会好的。真到了最后,万一兰亭还是看不上他,那也没办法,说明我看走了眼,尽量弥补孟家姐弟就是了。”
她笑了笑。
“这个恶人,我来做好了。”
她看向冯令美。
“我会尽快安排婚事,登报通知。兰亭没了父母,那位周家的教授和太太与她亲近,就当成亲家,你先替我上门拜访,哪天再请过来,一起吃个饭,商量事情。”
冯令美笑了,点头:“行,事情交给我,你放心。就是便宜了小九。这个臭小子,我为他好,先前多问了几句他和兰亭的事,他倒好,见我就跟瘟神似的,没个好脸色。现在帮他娶到了兰亭,看我怎么教训他!”
冯令仪笑着,叹了一声:“谁叫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呢。”
“对了,不要让小九知道我今天找过兰亭。”
她想了下,又叮嘱了一声。
烈日当头,操场上枪声不停。
一个竖在远处的杨木靶子,被子弹打得木屑纷飞,面目全非。
冯恪之瞄准,又是一枪。
“砰”的一声,靶子的立杆从中断裂,往后倒了下去。
边上一同训练的宪兵,发出了一阵喝彩之声。
“冯长官,电话,八小姐打来的!”
张秘书跑了过来,冲着一个衣服已被汗水紧紧贴在后背上的背影喊道。
“说我没空!”
冯恪之头也没回,换了把步,枪,试了试手感,又转向了另外一个靶子。
“八小姐说,是要商量结婚的事!”
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
马六等人,全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扭头,瞪大眼睛,看向冯恪之。
冯恪之慢慢地回头,脸色发黑,放下步,枪,转身就往办公室的方向快步走去。
等他一走,大家哪里还有心思训练,一窝蜂地把张奎发给包围了起来。
“冯长官要是和谁结婚哪?”
“我们是不是有喜酒喝了?”
“顺便还要放几天假吧?孟小姐走了后,就没好日子了,钱不发了,还天天的练,累死我了!”
众人七嘴八舌,喜笑颜开。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围着我!都训练去——”
张秘书除了刚才那一句话,确实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脱困而出,擦了擦汗,见冯恪之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赶紧追了上去。
冯恪之进了办公室,操起桌上的电话。
“八姐,你又在干什么?要结婚,你自己结去!我没兴趣!”
电话那头,冯令美赶紧把听筒挪开些,等他吼完了,说:“你以为我想管呀?你不结拉倒,我还少点事,省得晚上还要准备周教授夫妇和兰亭他们过来家里一道吃饭!我挂了!”
冯恪之楞了一下,突然反应了过来:“等等!八姐你说什么?兰兰亭?”
冯令美哼了一声:“爹和大姐晚上也都到上海!你回不回,自己看着办!”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冯恪之手里握着话筒,在原地定了片刻,突然把话筒一扔,抓起车钥匙,转身就往外跑,险些把刚要进门的张秘书给撞倒在地。
幸好张奎发见机得早,赶紧往一旁让了一步,这才逃过一劫。
“冯长官”
“让他们下午休息!”
冯恪之丢下一句话,疾步而去。
冯令美正在客厅里指挥佣人打扫地方,又和冯妈商量晚上要预备的菜式,忽然看见弟弟从门厅外奔入,就叫人各自忙去。
冯恪之疾步走到冯令美的面前。
“八姐!你电话里说的,都是真的?”
“她怎么可能”
他顿了一顿,停了下来。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见他满头的汗,双眼紧紧地看着自己,仿佛不敢置信的样子,说:“跟我上来!”
冯恪之跟了上去,进了一间起居室,冯令美把门一关,操起一根鸡毛掸子,往他胳膊就抽了上去。
“你干过什么好事,你心里不清楚?都那样了,你竟还一声不吭,当作没事一样!我怎么有你这么混帐的弟弟?你当兰亭是什么人?爹要是知道了,你还想不想活了!”
冯恪之一动不动,任由冯令美啪啪地用鸡毛掸子抽自己,鸡毛碎屑满天地飞。等她抽完了,说:“八姐,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还有以后?”
“没了!”
冯恪之的眼底,流露出一丝懊丧的神色。
“我向她认错了,我说结婚,她根本就不要我。现在你又说结婚,是真的吗?她真的同意了?”
冯令美抽他抽得也有点胳膊发酸了,丢掉鸡毛掸子,盯了弟弟一眼,说:“不同意,晚上会见面吗?”
冯恪之双眼闪闪发亮,忽然,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下,看着冯令美:“八姐,你们没有逼她吧?”
冯令美顿了一顿。
“你在想什么?是你自己起先做错了事,诚意不够,她对你不放心而已!大姐知道后,出面替你不知道说了好话,她才答应了下来的!何况,晚上不是见面了吗?愿不愿意,到时候你自己问她,不就知道了!”
冯恪之沉默了下去,眼底光芒,却仿佛呼之欲出。
冯令美瞥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替弟弟得偿所愿感到高兴,脸上露出笑容:“这下高兴了吧?晚上好好打扮打扮。看你,病都没好全,就又给我跑了回去,人都成什么样了!”
冯恪之不语,继续站了片刻,抬脚从冯令美的身边走了出去,到了走廊,突然腾空而起,敏捷地翻了个跟斗,稳稳落地后,转头冲着跟出来的冯令美说:“谢谢八姐和大姐!我洗澡去了!”
冯令美被他吓了一跳,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记得弟弟小的时候,要是遇到极其快活的事情,就会这么来一下。
已经好多年没见他翻过跟斗了。现在都这么大了,没想到竟又来了一下。
冯令美望着弟弟朝他房间疾步而去的背影,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第69章
前几天,冯老爷突然从长女口中得知儿子求婚成功,孟兰亭答应嫁来的消息,在书房里当场转了好几个圈,兴奋得接连几夜都睡不好觉。
今天和众女儿一行人,浩浩荡荡南下,正高兴着,路上出了点小插曲。
冯恪之的五姐冯令蕙和冯令美关系一向亲近。弟弟婚事大功告成,她欣喜之余,好奇万分,打电话给冯令美问详情。
冯令美当时打听到消息,就封了饭店前台和门童的口,严令不许外传。本也没打算把弟弟带着孟兰亭去大华饭店开过房的事告诉别的姐姐,但两人关系好,架不住她又会磨,一时松口,说了出来,叮嘱她不要再告诉别的姐姐了。
冯令蕙惊怒不已,痛骂弟弟不是东西。今天和众姐妹同坐火车南下,在包厢里闲话弟弟的婚事,一时忍不住,把内情说了出来。
弟弟平日实在太混了,众姐妹一听,出了这样的事,必定全是弟弟的错,一齐骂他小混蛋。
自然,骂完了,还是要袒护自己的弟弟,说虽然一时糊涂,但想必情有可原,也不是不负责。何况要是没这事,恐怕这婚事,还是遥遥无期。
这样一想,也就没什么了。
“这事也就咱们自己几个悄悄说下,千万不要让爹知道了——”
冯令蕙压低声,叮嘱姐妹。
她们几个一个包厢,冯老爷和大姐冯令仪,此刻坐在另一个包厢里。
没想到话音刚落,就听到包厢门咣的一声开了,转头,见冯老爷拄着拐杖,人站在那里,一脸的怒容。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
众女儿纷纷替弟弟开脱求情,冯老爷还是怒气不消,下了火车,冯恪之来接,他沉着脸,一语不发地上了车,到了冯公馆,一进门,把儿子叫进房间,门一关,举起手里的拐杖,朝着儿子就甩了过来。
刚才在路上,冯恪之就已接收到了来自姐姐们的眼神暗示,知道大概东窗事发了,早就做好被抽的准备,重重吃了一拐,和那天被冯令美用鸡毛掸子打的感觉,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哎呦”一声,吃痛蹦了起来。
“你这个小畜生!以前在外头乱搞就算了,现在竟还欺负到兰亭到头上,我非打死你不可!”
“爹,我知道错了,你轻点。万一打死了我,兰亭怎么办?”冯恪之赶紧鼠窜。
冯老爷更气了,追上去,又狠狠抽了几下。
冯恪之也不躲了,只抱住头:“爹你打吧,别打我脸就行。等下周教授他们就来了。”
冯老爷被提醒,看了眼时间,实在气不过,又抬脚,狠狠踹了儿子一屁股,这才怒道:“给我滚去门口接人!”
冯恪之哎了一声,摸了摸屁股,急忙转身,开门跑了。
冯老爷等气喘平了,自己也下去了。
……
六点钟,冯家派出的一个姓姚的管事带着司机老闫,开了两辆汽车,准时到达周家。将擦洗打蜡得铮亮的汽车停在了巷口外的路边,下来接人。
那天冯家八小姐来访和周教授夫妇商议婚事,四邻这才知道,原来孟兰亭和冯家的九公子从小就订有婚约,现在就要预备结婚了。
消息的爆炸力可想而知。
这几天,周家的门槛几乎都要被人踏破了,来打听详情的,来奉承拍马的,到从到晚,访客络绎不绝,前两天,连消息灵通的小报记者也闻风而至,见周太太拒绝透露任何消息,也不配合采访,既来宝山,岂能空手而归,硬是蹲在边上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片才回。
现在冯家汽车一到,很快,巷口和周家门口就引来了不少邻居的观望。
周太太已经打扮完毕,来敲孟兰亭的门。门开了,打量了现身的孟兰亭一眼。
孟兰亭第一次穿得这么正式。一袭水红色纳纱旗袍,全身绣制淡淡的水墨兰花,领口袖口,用月白色的素纺绸绣海棠纹边,配四颗錾花扣。
人本就美,一袭丽衣,华美又不失轻柔委婉,自然清秀。
周太太眼前一亮,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吧,冯家已经来接了。”
孟兰亭看过去,见周教授带着弟弟孟若渝,也已准备好出门了。
周教授一向不喜应酬,对着慕名来访的政府官员,态度也一向冷淡,能避就避,平日总是一袭旧袍,今天却罕见地换了一袭新的长衫。
知他夫妇对自己婚事的重视,心里怎不感动。说:“谢谢伯父伯母。这些天麻烦你们了。”
周教授笑呵呵地说:“我就是在嫁女儿,有什么可麻烦的。”
周太太更是高兴。
或者说,自从得知这个堪称炸弹一样的消息之后,周家里最高兴,最忙碌的人,就是她了。
虽然心底里,原本有些为自己一直看好的奚松舟感到些许遗憾,但想到冯家条件好,九公子人也不错,收收心,也是一桩好姻缘。何况孟兰亭和他从小定亲的,真的是命定的姻缘,也就彻底放下,一心高兴了起来。
周太太催促:“快走快走,迟到就不好了。”
孟若渝也是兴高采烈的。
知道这个消息后,全家除了周太太,第二高兴的,大概就是他了。
“姐,你今天真好看!”
他还没见过冯恪之的面,但对那个原本只是活在遥远印象里,现在却突然活生生跳出来的“冯家姐夫”,有着很多的期待。
孟兰亭替弟弟整理了下衣领,笑了一笑。
“周教授,周太太,孟小姐,孟公子,车在外头了。老爷和大姑奶奶他们,都已经到了。”
老姚带着老闫进来,站在门外台阶下,恭恭敬敬地请人,脸上满是笑意。
“谢谢姚叔,闫叔。”
孟兰亭道谢。
“不敢不敢!我的本分。”
两人忙躬身。
周太太挽着孟兰亭的胳膊,带她出去。
“周太太,晚上冯家是来接吃饭的吗?”
邻居王太太等人早就围在门口,见人出来了,忙发问。
“是啊!”周太太昂首挺胸,笑容满面。
“晚上冯老爷他们也都从南京过来了,见个面,商量结婚的日子。”
众人发出一片赞叹的羡声,纷纷看着孟兰亭,争相夸她好看。
“以前冯公子头回来的时候,我一眼,就觉得他和兰亭是天生一对,原来真的没看错!”
王太太笑说。
众人无不点头附和。
孟兰亭微微低头,跟着周太太,在周围一片艳羡和赞叹的议论声中,走了出去,上车,朝着冯公馆而去。
……
天还没黑,但冯公馆里大门大开,华灯耀灿,喜气洋洋。
冯老爷已经换好新衣,估摸着周家人快到了,亲自来到门口,狠狠盯了儿子一眼,随即背着手站在那里。
冯恪之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冯老爷又看了眼儿子,突然皱眉:“你这穿的不好!穿什么西装,给我换成长衫去!”
冯恪之今天换了十几套的衣服,最后才选了身上这套,银灰色的三件式西装,成熟中不失优雅,又将额发往下压了压,好遮住脑门上还没褪去疤痕的伤。
虽然对发型不是特别满意,刚才又被父亲揍了一顿,但架不住脸长得好,身材又一流,总体,自觉还是前所未有的英俊潇洒。此刻忽然被父亲嫌弃,“啊”了一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精心穿着,不敢不应,急忙转身要进去换掉。
“算了,回来!给我等着!”
冯老爷怕没时间了,又改了主意,喝了一声。
冯恪之赶紧又站了回来。
六点半,门房老张从外头跑了进来,喊道:“到了到了!”
冯老爷最后一次用眼神警告过儿子,转个头,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迈步走了出去。
汽车停在门口,佣人上去打开车门。冯恪之知道那个女孩儿就要下来了,突然紧张了起来。
和她最后一次的见面,还是那个大雨瓢泼的清早。他站在雨里,眼睁睁看着她撑伞,背影消失在雨巷里。
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不小心撞个车,发个烧,再晕一下,醒过来,居然就能娶她了。
兴奋之余,生平第一回,就在这一刻,他竟暗暗地生出了一种羞于见人,想要临阵脱逃的感觉。
他的心跳有点加快。要不是边上有爹压着,此刻大概已经转身溜了。
冯恪之呼了一口气,跟着父亲迈步,抬眼,看到一道身影。
就在那道倩影映入眼帘的一刻,他的心跳漏下一个节拍。
那个女孩儿,她一直都是那么的美。
无论是第一次,他在积雪的街边偶遇她,她面带倦容,穿着显旧的灰扑扑的冬日大衣,还是他犯下大错的约会的那个夜晚,她一袭粉色洋装,娇俏动人,无不入他的眼,让他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但是今天,真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的盛装丽容。
她的唇边带着微笑,和身边的周太太一道,下了车,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冯恪之屏住了呼吸,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时忘记了迈开脚步。
“周先生!久仰大名,今日莅临寒舍,蓬荜生辉!欢迎欢迎!”
冯老爷已经走了出去,紧紧地握住了周教授的手,笑容满面,两人寒暄了起来。
身边,五姐和八姐也快步而出,去接周太太和孟兰亭等人。
冯公馆的门口,欢声笑语,气氛融洽。
“伯父好!”
孟兰亭叫了一声冯老爷。
“好,好!”
冯老爷目光慈爱地看着孟兰亭,喜笑颜开。
“过两天,就该改叫爹了。”
五姐打趣了一句。
众人都笑了,冯老爷笑声最大。
几分紧张,几分不安,几分无奈,几分暗愧,以及几分难免的羞涩。
孟兰亭抑住此刻心中那种难以言明的复杂之感,随了五姐的打趣和周围的笑声,低头不语。
“我是孟若渝。见过冯伯父和姐姐们!谢谢伯父一直以来,对我和姐姐的关照!”
孟若渝上来,朝着冯家人恭恭敬敬地鞠躬。
冯老爷急忙扶着他,打量了一眼,夸赞他眉目清明,雏凤清音,日后必有大成,安慰了他几句,见儿子还不见人,转头,眼神立刻变刀,刺了还站在那里不动的儿子一眼:“恪之,愣着干什么?还不上来接人?”
回个脸,又对周教授夫妇笑道:“犬子能娶兰亭,这是高兴傻了,连礼节都忘了。”
冯恪之这才回过神,急忙出来,向周教授和周太太问过好,转向孟兰亭,瞥了她一眼,轻轻地说:“你来了?”
孟兰亭眼睛没看他,盯着地面,嗯了一声。
周教授笑道:“冯老不必过于自谦了。我与令郎之前也有所往来。令郎人中骐骥,必致千里。”
老冯听儿子被大教授这么夸,一下又高兴了起来,看了眼,总算觉得顺眼了点,呵呵笑道:“来,来,快进来吧!”说着引客入内。
第70章
天花板顶的水晶灯白天刚擦过一遍,光芒璀璨。灯下,人围桌满座,笑语阵阵。冯妈带着佣人端菜送汤,有条不紊地进进出出。
冯公馆的这间餐厅里,今晚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冯老爷和周教授并排坐上首位,两边是冯令仪和周太太,其余姐姐按照齿序各自分坐,最后剩下冯恪之和孟兰亭,两人被安排连坐在一起。
入座后,冯老爷看着对面联肩而坐的一双小儿女,宛如璧人,一开口,忍不住又感叹光阴似箭,当年因缘际遇,和孟家定下了亲事,中间因为自己蝇营狗苟,怠慢疏忽,险些断了红线,错失良缘。
周太太说:“冯老不要这么说,不说冯老这些年里都经历过什么,我和老周这半辈子,都是在教书事里度过的,按理说,再清净不过了,但摊上这世道,人如蝼蚁,随波沉浮,还不是身不由己,故人零落。许多当年知交同己,亲朋好友,如今早都断了往来,没了消息。冯老如今明珠复得,喜结连理,那就是最大的善好了。”
冯老爷连连点头:“是,是,太太说的是。往后兰亭就是我女儿里的女儿了,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周太太笑道:“冯老、夫人、还有诸位姐姐,哪位不是忙人。不过是商议婚期这种事,今天竟都从南京赶来了。这样要是还不放心,怎么我们才能放心?”
她话讲得好,众人一下都笑了起来,气氛愈发得好。
大约是体谅这一双小儿女的羞涩,或者就当他们是小孩,接下来,冯老爷和周教授谈笑风生,其余人间或插话几句,大人们只顾自己说话,也没人多留意他两个人了。
冯恪之一声不吭,不时地偷偷地瞄一眼身边的女孩。见她安安静静地坐着,除了夹了几筷面前的菜,没怎么吃东西,有心想替她夹,又留意到她的眼神都没往自己这边飘来过,有点不敢。
又一道菜上来了。
一旁的冯令美说:“小九,别只顾自己吃,帮兰亭夹菜啊!”
冯恪之急忙起身,夹了只肥鸡腿,送到了孟兰亭面前的碟子里,小声地说:“你多吃点。”
孟兰亭知道他这一下,招来了边上人的注目。
低低地道了声谢,低头咬了一口。
几个看着的姐姐,相互对望了一眼,露出会心的笑意。
起了个头,接着就方便了。
一顿饭吃下来,冯恪之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不停地替孟兰亭夹菜。
上来一道,就往她碟子里夹。
菜堆得很快就成了小山。
即将到来的这个婚,于孟兰亭而言,远不是“桃李琼华,永以为好”的那么简单,那么美好。
在大雨的那个清晨,她挣脱掉从后追上来抓住自己的手的冯恪之,回头离开的时候,以为自己和他从此将会再无瓜葛,各行其道了。
不是不心动。
而是那点心动,还远不足以能让她随心所欲,跟着身后的那个挽留自己的浪子去豪赌。
会难过,会伤心,说不定很久的以后,想起这段往事,也会感到些许的遗憾。
但都没关系,她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只要重新步回自己的生活正轨,那些曾在她十九岁时,因为一个她此前从没经历过的张狂的年轻男人而有过的所有怦然心动、甜蜜、难过、伤心或者日后的遗憾,迟早,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地抹平。
时间是最好的愈合剂。
她还是原来的孟兰亭。
但是没有想到,才一个转身,人生的方向就突然拐道,如此的叫人猝不及防。
和冯令仪那天的会面过后,孟兰亭才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情之债。
冯令仪双目如炬,显然已经洞悉了一切。
以她的地位,若是有心要知道什么,又怎么可能被隐瞒。
自己的弟弟的事,甚至那夜自己和她弟弟在饭店里的事,她都知道了。
孟兰亭曾告诉自己,那一夜,她半是由心,半是还债,已经尽己所能地偿还了。
直到那一刻,才叫她知道,也是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了。
其实,那是远远不够的。
救命之恩,救的还是自己唯一的弟弟,只要对方说,还不够,这样的恩,就永远也是还不清的。
就凭那一夜,怎么可能?
就算没有那几分隐晦却又无处不在的威胁,冯令仪提的建议,给的条件,许的承诺,以及,那一句高高在上的挟恩而来的完全不容人拒绝的“任务”之辞,就令她彻底失去了摇头的权利。
就在今夜,凭了一种本能的直觉,孟兰亭又觉得饭店那晚上的事,冯家人似乎也都知道了。
她坐立不安,羞惭不已。
这样的一顿饭,怎么可能还吃得下?
默默地吃了冯恪之不断夹到自己面前的菜,很快就吃撑了。
冯妈又上了一道菜。
见他又起身要替自己夹。
那么多的菜,放碗里剩着不好看。
她心里一烦,管不住腿,忍不住踢了他一脚。
冯恪之一愣,看着她。
“你自己吃吧。我饱了。”
孟兰亭低声说,微笑。
冯恪之哦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把夹来的菜放到自己的碗里,慢慢地坐了回去。
自然,桌上的其余人,并没有谁注意到他俩的这个小动作。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正在商量的事给吸引了。
冯老爷和周教授夫妇正在商量婚期,最后决定把日子定在两周后。
虽然还是很仓促,但紧着些,应该是能准备妥当的。
又说明天就在几家大报上,同时发布结婚通告,告知社会。
气氛热烈。
孟兰亭低头,咽下碟里的最后一口菜,抬起头,见众人看着自己。
“兰亭,你觉着怎么样?你放心,时间虽然紧了点,但刚才夫人和我商量,说你亲族的人,到时候也都通知,把他们全部接过来。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周太太笑眯眯地说。
“一切听大人的安排。伯母和大姐费心了。”
孟兰亭说。
“好,好。”
冯老爷喜笑颜开。
“那就这样定了。”
饭吃完,冯老爷请周教授去书房喝茶,把孟若渝也叫了过去。
周太太和冯令仪等人还要商议结婚的许多细节。
这种事,就不必孟兰亭在场了。
她被冯令美领到了另间书房。冯令美陪了她片刻,说有点事,出去了,到了外头,朝弟弟丢了个眼色,低声说:“好好陪着。还有,你那天不是说不信吗?不信自己问去。”
冯恪之看了眼书房的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孟兰亭站在一个书架前,随手抽了本,见是明人陈继儒所撰之随笔集,名小窗幽记,翻开一页,恰好是首咏男欢女爱的缠绵艳诗,曰:“红印山痕春色微,珊瑚枕上见花飞。烟鬟潦乱香云湿,疑向襄王梦里归。”
盯着,慢慢地走神,忽然觉察到身后仿佛有人靠近,转头,看见冯恪之进来了,就站在自己身后几步之外的地方,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心“怦”地一跳,合了手里的书,转过身。
“兰亭!”冯恪之叫了她一声。
孟兰亭靠着书架,看着他。
冯恪之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看了她一会儿,起先没说话。
“有事吗?”孟兰亭问他。
他迟疑了下。
“兰亭,你真的……”
他顿了一下,又摇头:“没什么。”说着凑了些过来,看了眼她手里的书。
“你在看什么?”
“随手翻翻。”
孟兰亭把书插回到架上,迈步要出去。
“兰亭,你肯原谅我,和我结婚,我真的很高兴。”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孟兰亭脚步一顿。
“八姐刚告诉我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听你的话。你相信我。”
孟兰亭慢慢地转头,看向身旁的年轻男人。
他的双目望着自己,眼底,隐隐仿佛有微光在闪烁。
孟兰亭和他对望了片刻,起先沉默着,片刻后,视线落到了他垂覆着头发的额上。
“八姐说你先前撞了车?还撞破了头?好些了没?”
“快好了快好了!医生说再过些时候就全好了,不会留疤毁容的!”
冯恪之捂了捂额头,忙解释。
孟兰亭笑了笑,点头:“那就好。”
她说完,转身,又抽了另一本书,低头继续翻着。
沉默了片刻之后,听他说:“那……我先出去了,带你弟弟去边上转转?”
孟兰亭嗯了一声:“劳烦你了。”
冯恪之仿佛又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伴着一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孟兰亭回头,见他出去了。
是夜,周太太和冯家姐妹们商量婚事到了深夜,又吃了宵夜,因太晚了,这才结束了今晚的愉快会面,带着孟兰亭和孟若渝回了家。
第二天,上海几家发行量最大的《申报》、《新闻报》、《时报》等大报纸,在布告栏里用显眼的位置刊载了冯家九子恪之和孟氏嫡女兰亭将于下月某日喜结连理的通告,世人这才知道,原来冯家的小九爷和之大的那位“罗密欧”小姐,原来两人是世交姻亲,早有婚约。又传言,不但冯家长女昨日抵沪,主持操办弟弟的婚礼,连久未露面的冯老爷子也来了上海。
消息传开,顿时成了上海的一个轰动新闻。登报之后,包括国际饭店在内的诸多上海高级饭店,经理纷纷联系,希望当日能承办这个婚礼。冯家权衡考虑,选择了比较近些的世纪饭店。经理荣耀欣喜,立刻着手准备,务求婚礼当日尽善尽美,正如饭店之名,办一个盛大的“世纪”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