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孟兰亭离开了她滞留了两三个月的半岛酒店。
她留下的那只信封,在几天之后,也转到了冯恪之的手中。
那时候,他所在的集团军,于撤退的路上,临时又接受了一项掩护上海最后一批撤出来的工厂机器迁往内地的任务。
薄薄一个封口,冯恪之一时竟然没有勇气启开。
他将信贴身藏好,转身继续投入了战斗。
直到数日之后,一个深夜,当耳畔的炮火之声,从密集变为稀落,直到彻底消失之后,他跨过那些因为倦极,放松后直接抱枪横七竖八歪在地上直接睡了过去的士兵的身体,离开了阵地,独自来到一处隐蔽的壕沟角落里,人仰靠在泥墙上,点了支香烟,眼睛望着头顶的灿烂星空,抽了半支,终于摸出了那只带着他身体温度的信封,扯开了口。
他看到一样东西,从封里滑出了一角。
星光之下,可辨仿佛是张照片。
他抽了出来,再次打亮打火机,凑近些,当视线落到照片上的那一刻,怔住了。
一张他此前从没看到过的小男孩的老照片,但是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就是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照片上的自己,笑得傻乎乎的样子,看起来挺高兴,却被人凭空添了两道胡子,不但如此,脑门之上,还爬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乌龟。
他愣住了。
“你放心,我冯恪之日后要是再管你的事,我就当王八地上爬!”
恍恍惚惚之间,他的耳畔,仿佛突然回响起了很久以前,因为什么事,自己曾对她放出过的一句话。
冯恪之久久地望着手里的照片,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打火机的金属外壳被火的温度渐渐烧烫,烫到了指头的皮肉,感到了疼痛,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突然醍醐灌顶。
几个日夜坚守阵地所带来的疲倦和伤痛,空气里还没散尽的仿佛带着温度的硝烟的刺鼻味道,暂时被打压住的敌人,下一刻或许又会再次发动疯狂进攻的隐忧,所有的这一切,在这一瞬,烟消云散。
难道,她是在告诉他,还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经开始喜欢他了,正如他那么痴狂地喜爱着她一样吗?
冯恪之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如此的好运。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他的心,在这刹那,依然还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欢喜、懊悔和柔软所充盈了。
他吐掉了香烟,再次揿亮打火机,盯着照片又看了一会儿,从自己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再次摸出一张带着自己体表温度的照片,将两张并排放在一起。
他看了又看。
打火机亮了灭,灭了又亮,直到油嘶嘶地烧尽了,火苗渐渐减弱,彻底地熄灭了。
壕沟周围,陷入了夜色所带来的浓重昏暗里。
冯恪之一动不动,依然那样靠在泥壁上,终于,在黑暗中,慢慢地,将小女孩的照片拿了起来,低头,往她的那张小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
三天之后,冯恪之完成了掩护的任务,率部撤退到了部队的一个临时集合点,让士兵治伤、休息。
大清早,他就来到乡间那排被征为临时司令部的平房前。
知道自己的八姐昨晚刚来这里,现在说不定还和何方则在一起,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靠在门边,一边抽着烟,看着不远之外土墩旁两条黄狗打架,一边耐心地等着。
冯令美是在昨夜深夜,结束了长达数月的煎熬般的等待,终于来到这里的。
她在冰冷的冬天的空气里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那张狭窄的军用铁床上,身上不但盖着被子,又加了件军用大衣。
但是昨晚搂着自己入睡的丈夫,却不见了。
她一下睁开眼睛,撞见了一双凝视着自己的男人的眼眸,这才发现,丈夫并没离开,而是起了身,穿好衣服,就坐在床边,在陪着自己。
“现在我还没事。你累的话,再睡一会儿,我陪着你。”
何方则将她的手放回到被子里,又仔细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的心一下安了,和身边这个一直总是在照顾着自己的沉默的男人对望了片刻,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暖呼呼的手,爱怜地摸了摸他长了还不及刮的满是青色胡渣的脸,爬了起来。
“今天我就去学护理。等我学会了,不许你再让别的女人摸。”
她低低地说,语气带了点撒娇。
何方则一怔,这才明白了过来。
上次的手术,因为条件简陋,并没有将全部的霰弹碎片取出,肩膀总有隐痛。前两天终于得了空,刚做了第二次手术,现在伤口还没拆线。
昨晚她来的时候,刚好撞见护士在替自己换药。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低低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冯恪之终于等到了冯令美出来,叫住了她“八姐!”
冯令美转头,惊讶地看着弟弟“昨晚半夜才来,现在也没任务,你不抓紧再补个觉,跑这里干什么?”
冯恪之想起昨夜一到,就打了长途电话过去,酒店说她早几天前就已经离开,压下心里再次涌出的无限惆怅,低声说“八姐,我有个事,不太确定,想请教下你。”
“什么事?”
“要是一个女孩子往男孩子的照片上乱画,给他添胡子,还……”
他看了眼四周。
“还往脑门上画乌龟。这是什么意思?”
冯令美感到意外,没想到弟弟一大清早来这里等自己,问的是这个,又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以前不是很多女朋友吗?傻啊,这都不知道。自然是喜欢了。喜欢才画……”
她顿了一下,狐疑地看着弟弟。
“谁啊?不会是兰亭往你照片上画乌龟?”
冯恪之下意识地摇头“没……”话没说完,又改了口。
“是。”
冯令美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她喜欢你的。”
“八姐,你再陪陪姐夫,我先走了。”
冯恪之转身而去,脚步轻快。
一天之后,他写给孟兰亭的第一封信,经由特殊渠道,上了邮轮,在海上辗转,在这一年的冬末,送抵到了孟兰亭的手上。
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后,第二年的秋,他的第二封信,再次上了邮轮。
来来去去。在信和信的漫长递送与夜深时分,于炮火静悄的间隙中醒来的的遥想和期待之中,光阴如同流水,从指间徐徐而过。
……
民国三十年的秋。纽约附近的一个宁静小镇里,这个下午,秋天午后的明媚阳光,穿过了高大的柞榛树的树冠,斑驳地照在校园里的到处可见的中古式拱廊和卷形门窗之上,也静静地照在坐于林荫道旁的一道身影之上。
她是一个来自东方的年轻女孩儿。
在尚未面向女生开放招生的普林斯顿大学的校园里,看到东方面孔并不奇怪,但女学生,却并不常见。
这个来自中国的年轻小姐,严格来说,也不是这里的学生。
她是数学系那个脾气古怪的弗里德曼教授的助手之一,四年前来的这里。
四年前来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而现在,二十三岁的她,坐在校园道旁的一张长条木椅上,低头,看着翻在自己膝上的一本厚厚的书籍。
她长发垂腰,随意结辫,肩上裹条围巾,格子呢裙,脚上一双黑色皮鞋,随意又青春。阳光照在她低垂的光洁额头上,几缕映着金色光影的发丝,从发辫里飘出,随风轻轻地沾在她的面庞之上,肌肤洁白,目光沉静。
她看了一会儿的书,抬头,视线落到了对面不远之外的拿苏堂上。
砖墙不加粉刷,绿色的常春藤,密密麻麻地攀援其上,遮掩着墙体上的来自岁月的斑驳痕迹。
她看着那片常春藤,渐渐地,仿佛出起了神。这时,近旁传来一道脚步之声,仿佛有人向她走了过来。
她转过脸,看来眼来人,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叫了声“松舟”,合上书要站起来。
奚松舟示意她不必起来,加快脚步到了她的面前,向她点了点头,随即坐到了她的身畔。
这几年间,两人之间的碰面算不上频繁,但也有往来,异国他乡,犹如系住了友情的一根纽带,只会让彼此愈发成为知音。
“兰亭,我已经收到了研究所的邀请,聘我做终身教授。”
两人说了几句近况,孟兰亭问他研究所的事情,他说道。
“恭喜你,实至名归。”
孟兰亭衷心地笑道。
奚松舟却双手紧握,视线凝视着前方,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
“怎么了?”孟兰亭问他。
他慢慢地转过脸,看和她。
“我没有接受。”
孟兰亭一怔。
“我已经想好了,尽快回国。”
奚松舟的双眉紧皱。
“这两年,我给周教授去过几封航邮信,但你也知道,国内国外,如此情况,通信困难。好在前些时候,我终于收到了他的一封回信。他和我讲了些他那边的情况。”
“我没有想到,这场仗一打就打这么久,现在非但没有获胜的曙光,反而进入愈发艰难的状况,也不知道哪天才是个头。联大更是如此,条件艰苦至此地步,他们没有放弃,依旧坚持上课。”
他顿了一下。
“我深感自责。他们已经坚持了四年,我却在这里安稳度日。周教授说师资紧缺。我已经想好了,尽快动身回去,和周教授他们一道等着胜利的到来。”
孟兰亭有点意外,想了下,说“周教授应该也只是无意提及,没有一定要你回去的意思……”
奚松舟摇了摇头“我知道,是我自己决定的。其实之前,我就一直犹豫,只是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而已。现在我决定了。我今天过来,其实也是和你作个告别。”
“兰亭,我先回国了。研究所不缺我一个教授,我想联大更需要我回去。”
他说道。
孟兰亭心里涌出一阵感动之情,站了起来,郑重地向他伸出手。
“我很敬佩你的决定。祝你一路顺利,希望我们将来很快就能再次相遇,到了那时,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又能过回和平的日子。”
奚松舟也跟着站了起来,慢慢地伸过来手,握住了她的手,缓缓握紧,顿了一顿,终于,松开了手。
“我相信一定会的。”
孟兰亭点头“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不用了。”奚松舟微笑。
“我知道你学业繁忙,没必要特意送我。能得到你的祝福和肯定,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孟兰亭含笑望着他“那我就不客气了。再次祝你一切顺利。”
“松舟,你真的很优秀,我为我有幸认识了你这样的一个朋友而骄傲。”
奚松舟凝视着她,没说什么,片刻后,朝她点了点头,转身,迈步离去。
他的步伐起先不快也不慢,就像平时走路的样子,渐渐地,慢了下来。
尽管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真的不必再回头了。她和自己,永远只会做朋友。
但头却仿佛不听使唤,依然还是转了回去。
他看到孟兰亭还站在那里,目送着自己,见自己回过头,她再次露出微笑,抬起一只手,和自己摇了摇,做了个再见的动作。
一个男生朝她走了过来,叫她,仿佛说了什么事情。
她听了,朝自己这边又晃了晃手,随即收起书,转身往另个方向快步而去。
奚松舟定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校园步道的尽头,低头,将一支插在自己胸前衣兜里的水笔抽了出来。
这是一支派克金笔。用了多年,笔头有些磨损了,但外壳,看起来却依然那么的新,可见主人对它的爱惜程度。
他凝视了片刻,将它再次插回自己的衣兜里,扶了扶正,转身,再次迈步而去。
他们是朋友,只是朋友。
这漫长而短暂的四年,终于,让他学会记住了这件事。
从今天起,他也必须要学会,真正把心里的她视为朋友。
新的生活,在他前面的脚下铺开了。他知道会有很多的艰难和困苦,但他并不惧怕。
那些,或许就是一个人在生命中所必须要承受的所有的轻和重。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
教授的助手告诉她,教授叫她去找她,说有事。
孟兰亭出了校园,匆匆来到位于近旁的高等研究院,进去后,来到教授的办公室,敲了敲门,随后进去。
教授的办公室,永远都是杂乱无章的,各种资料和书籍胡乱堆放,并且,也不高兴他的助手们帮他整理,说那样反而打乱了次序,让他找不到东西。
和往常一样,身材瘦小的教授坐在书桌后,人几乎就要被堆在两边的高高的书堆所掩盖。
但今天和平常又有些不同。
教授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便衣男子。
男子是中国人,目光炯炯,看见孟兰亭进来,立刻转身,恭敬地叫了声“孟小姐”,随即出示证件,自我介绍。
他叫方骏,是中华民国驻华盛顿使馆的一个军事武官。
“孟小姐,我收到来自重庆的指示,现在,需要将你带回国内。”
孟兰亭的心跳一下加快,看向教授。
教授说“之前去往中国进行培训援助的专家,身体经受不住重庆地下防空洞的潮湿,生了病,现在回国了。孟,你来了四年,是我最出色的一个学生,不但天赋出众,刻苦更是别人没法相比的,我的东西,能教的,已经全部教给你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我知道你很想回去,所以,你现在可以回了,去接替那个人的事情。”
孟兰亭抑下那种心脏激动得几乎就要跃出喉咙的感觉,向教授深深地鞠躬。
“教授,这是我们中国人向老师表达敬意和感谢的方式。谢谢您这几年间对我的帮助。我会永远记住,并感激您的。”
教授微笑,握住孟兰亭的手。
“去,路上顺利。”
第87章
孟兰亭回宿舍,立刻收拾行李。
她的行李非常简单,只有几件必要的换洗衣物。那些重要的核心资料,能记的,孟兰亭早已烂熟于心,而像工具书这样的东西,为安全起见,在方武官的要求下,另外装箱,和孟兰亭人物分离,由他另安排人带送回去。
方武官说,原本的飞机航线已经停运了,只能走海路。为了安全起见,也不能走常规的由纽约转巴拿马再走太平洋回去,而是转印度洋的好望角,再换船,绕行到香港。到了那里,重庆政府会派人来接应,将她接走。路上预估至少要花两个月的时间。
当天晚上,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孟兰亭被方武官和另个随从人员带领着,以一位同船去往香港履新的英国外交官史密斯的秘书身份,登上了那条去往非洲的轮船。
船是运载货物的商船,供人居住的舱房又小又破,灯光昏暗。孟兰亭安之若素,除了天黑下来,有时在方武官的陪同下,到甲板上放个风,其余时间,依旧是在孜孜不倦地学习、研究。倦了,睡一觉,或者,拿出过去四年间,她收到的来自于冯恪之的信,一封一封,一字一字地重复着读。
四年,飘洋过海的六封信,这就是她和他之间的全部的羁绊。
冯恪之写给她的第一封信,告诉她自己现在所在的方位。八姐和八姐夫的和好。说,她去了那边,可能会遇到过奚表叔。又说,他收到了她留给自己的照片,谢谢她一直还保留着他小时候的照片,没有丢掉或是撕掉,他也会好好保管。最后叮嘱她,一个人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只顾学东西累坏自己。纽约的冬天像只冰冻的炉子,他深有体会。
孟兰亭回复的时候,也就照着他的格式,说自己在这边的生活和学习环境,讲自己对于学业的感悟,告诉他,自己和奚松舟偶有碰面,谈的都是关于国内战局的事。她会照顾好自己,让他更是务必保重。
就这样,两人一来一往,三四年间,仿佛无声的唱随,也或许是彼此的情怯,在往来的信件里,谁都没有主动先提及他们在香港离别前的那不愉快的一夜和后来的那个电话。
于是一直以来,谁也没有再提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只是一对远隔重洋、却始终相互记着对方,所以总是在收到对方的信后必定立刻要着手回复好让他(她)为自己放心的老朋友似的。
时间在勤奋的学习,也是在收到信的轻松和继续等待下一封的牵挂中,不断地轮回,忽忽而过。
上一封来自于他的信,日期是九个月前,今年的年初。
冯恪之告诉她,他被提为了少将师长,所在战区遭日寇进犯,料接下来会有一场大战,应当很忙,下次给她写信,时间可能间隔会长些,叫她不要焦急。
他信中的语气,十分平静。
大半年的时间,从春入夏,再从夏到秋,就这样过去了。
孟兰亭从广播和新闻里,知道了那一场已经持续数月的,正发生的远在万里之外隔着重洋的守土到底、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的血战,为得知的取得的足以鼓舞全国人心的光耀战绩而感到无比骄傲的同时,更深深地明白,年初冯恪之来的那一封语气平淡的信的背后,隐藏着的牺牲到底的决心和注定要为此而付出的血的代价。
正是因为有了千千万万个和他抱着相同决心,也不惮于为决心付出血的代价的的人,才有长城之不倒,人心之不散。
她的心里,无时不刻不在牵挂着战局,更在焦急地等待着他下一封的来信。
现在终于能够回了,她怎么可能不激动万分,怎么可能不迫不及待?
她的心,早已插翅飞了回去。
在海上换了两艘船,辗转了两个多月后,于十二月初,终于曲折抵达香港。
香港依然是四年前她离开前的样子。码头轮船排满埠头,舢板穿梭其间,码头附近的街巷里,大大小小的招牌,高高低低,鳞次栉比,车来人往,熙熙攘攘,喧闹无比。
当双足终于再一次踏上这块实地,恍惚之间,孟兰亭生出了一种隔世般的感觉,却又仿佛一切依然,自己不过昨日,才刚刚离开这个地方似的。
方武官在快上岸时,用无线电和那头联系过,随后告诉孟兰亭,因为香港也被日本严密封锁,导致原本安排好的接人线路出现岔子,现在那边正在紧急调整方案,可能要在九龙滞留一两天。他会继续陪着她,先暂时落脚,等收到消息,立刻安排离开。
方武官非常谨慎,为保险起见,将和对头联系的密码本也给了孟兰亭,以防万一两人散开,她还能够有机会自己和那头取得联系。
香港太平声声。因为进入了圣诞月,才上旬,街道之上,就到处张贴了诸多饭店和百货大楼为圣诞派对而印制的宣传单,一派即将过节的喜气洋洋的景象。
孟兰亭坐在汽车里,因为人流的滞阻,缓慢地经过街边时,在贴满了各种宣传广告的墙上,无意看到一张本港歌女集体义演,为国内抗战募捐善款的宣传单。
单子贴上去应该有些时日了,风吹雨打,颜色褪却。
钟小姐也在照片里。
孟兰亭瞥了一眼,经过而去。
她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落脚了两天。
第二天的晚上,方武官通知她,线路已经重新安排好了,明天中午,将会带她登上香港本岛,再从那里坐船离开。
孟兰亭在无眠中,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的清晨,她早早地醒来,梳洗完毕,收拾东西,提早做着离开的准备时,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尖锐的防空警报被拉响的声音。
呜呜的声音仿佛一条被绷得紧紧的橡皮带,似乎只要再稍微用力一点就要绷断。又仿佛一个带着勾的针尖,在死命地往人的耳朵里钻,刺痛耳膜。
接着,就是一阵飞机飞过头顶发出的嗡嗡的巨大噪声,屋顶仿佛都被震颤而动,簌簌地落下一片泥灰。
孟兰亭的神经绷紧了。急忙跑到门口,抬头,看见一排日本飞机,正排成一行,从头顶的低空掠飞而过。
很快,远处,不知道哪里,传来了一阵炸弹爆炸发出的轰然巨响。
“日本人空袭啦——”
街口仿佛一下乱了起来,人群发出阵阵惊恐的尖叫之声。
这个原本普普通通的清晨的宁静,就这样被打破了。
方武官去打了个电话,很快跑了进来,神色凝重无比。
“孟小姐,不好了。港督府说日本突然出动空军轰炸启德机场,怕是要进攻香港了!计划有变,我们立刻跟着史密斯先生渡船到本岛,速紧离开!”
九点钟,孟兰亭跟着方武官抵达维多利亚港。
短短不过一个小时,启德机场就被摧毁,英国空军完全失去制空权,毫无反击之力。
港督之前虽然也有过警觉,做过一些准备,但不过流于泛泛,并没有真正地意识到,战争,竟然真的会这么快就降临到了自己这块太平乐土的头上。
九龙和香港本岛的英国军队加本地武装,全部只有一万多人,而在炸毁机场后,从深圳往九龙开来的日本先遣部队,数量就有五万之众。
驻守九龙要塞的英国军队在手忙脚乱地应战,岌岌可危。
港督立刻下令封锁维港,除了获得特许的船,禁止其余一切船只穿渡,擅自下水者,以枪炮击沉。
日本人野兽凶残,天下皆知。
九龙岸边,挤满了出于恐惧,想要先逃到对面去的人。有大腹便便西装革履的有钱人,也有拖儿带女的普通民众,喊声,骂声,夹杂着孩童发出的尖锐哭声,乱成一团。
孟兰亭在方武官的保护之下,费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终于靠近了停在特许泊位上的那艘渡船。
负责把手的英国士兵检查过证件,予以放行。孟兰亭正要上去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喊叫:“冯太太,帮帮我,我也要过去!”
孟兰亭停步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子,不顾一切地推开前头的人,冲到了自己的面前,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女人面色苍白,手里抱着一只拎包,脚上的高跟鞋,大概是刚才太挤了的缘故,掉了一只,只剩另外一只还在脚上。
竟是钟小姐。
“冯太太!求你帮我说说情,帮我也带过去!我之前组织义演为抗战筹款,日本人知道我了!他们要是打过来,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求你了!”
孟兰亭和她对望了一眼,迟疑了下,转头对那个英国士兵说:“她和我们同行的。”
英国士兵看了眼钟小姐,拿开枪:“快上去!船马上开了!”
钟小姐丢掉了另只鞋,赤脚,紧紧地跟着孟兰亭,登上了甲板。
船启动,撇下身后的喧嚣,朝着对面而去。
钟小姐的脸色还是萎靡不振,缩在那里,眼神呆滞。
今天港口风大,波涛起伏,到对岸,大概要二十分钟。
钟小姐慢慢地转动眼睛,落到孟兰亭的头脸之上,定定地瞧了她片刻,忽然,眼眶红了。
“冯太太,我没想到……你会真的帮我……刚才我太害怕了……以前我有个姐妹,听说被日本人抓去了……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她死得很惨……”
她的声音颤抖。
孟兰亭不语。
她定了定神。
“我对不起你……以前在半岛酒店,我遇到你的时候,和你说了那些话。我真的后悔了,当时我只是太嫉妒你了……”
“那一年,小九爷虽然捧我,人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朋友,但他的眼里却根本就没有我!不过就是看中我听他的话而已!我就像条狗,他对我,从头到尾就是利用。还有那座根本就是在羞辱我的图书馆!我听说建了一半,被日本人的飞机给炸平了。你不知道,当时我听到消息,心里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他对我这么无情,我原本应该恨他的。但是我却恨不起来……我就恨上你了……”
“他对你应该也说了吧?我认识他的时候,刚□□没多久,有一天,在歌厅里被客人欺负,那人来头很大,歌厅经理也不敢管,正好小九爷看见,帮我挡了下来……”
“我太愚蠢了。我怎么能和你比……”
她低头,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滚落。
孟兰亭看着她哭,没有发声。
方武官手里提了一双鞋,匆匆回来。
就在这时,海港的上空,由远及近,突然再次传来一阵飞机逼近的声音。
声音很快就到了头顶。
“不好了!日本飞机来了!全部趴下!”
船上的一个英国军官大吼了一声。
他话音刚落,伴着一阵仿佛就在耳畔爆裂开来的轰然巨响,船体突然猛地颤抖,发出一阵可怕的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瞬间就要四五分裂。
船头被炸弹炸开了一个大洞,站在附近甲板的人,全部飞进了海里。巨大的气流涌来,瞬间,将所有的人都抛在了地上。
“孟小姐!”
站在一旁的方武官大惊失色,奋力朝着孟兰亭扑来,身体却被气浪冲着往后仰倒,头撞在了舷上,人砰地倒地。
孟兰亭也被涌来气流给掀翻,倒下的同时,下意识地伸手,死死地抓住了近旁一只固定在甲板上的椅脚。
又一个炮弹击中船体。
大量的水,源源不断地灌入船舱,船停在了海港的水面之上,很快,开始慢慢下沉。
发生的这一幕,让两岸的人都为之惊呆。
两架飞机,先后投弹,在炸沉了船后,继续低空盘旋,朝着香港码头飞去,轰炸着岸边的英军。
英国人丢盔弃甲,纷纷逃走。
飞机炸沉了停在岸边的几艘船,仿佛为了示威,又冲着九龙码头的方向飞去。
那些原本还聚在那里不肯走的人,早已尖叫着四散奔逃。
一个炸弹下去。
许多人慌乱中掉下水,奋力扑腾,码头上,扑倒了几具来不及逃走,正好中弹的人的尸体。
断手残肢,和着血水,飞了一地,此情此景,宛如人间地狱,惨不忍睹。
飞机投弹完毕,耀武扬威,丢下正在下沉的船和那些落入海里的人,转了个方向,扬长而去。
船在迅速地下沉。留在海面的甲板部分,只剩不到十来公分了。
孟兰亭知道船体完全下沉之后,会有一股漩涡,极有可能会将还停留在甲板上的人给带下水去。
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可考虑的时间了。
她咬紧牙关,头也没回,奋力跳入海中。
在美国的几年,出于必要技能的考虑,她学会了游泳。
她努力地在水里保持着平衡,朝着远离船体的方向游去。
游出去不过几米远,感到身后一股吸力,人一下被带入水中。
好在距离已经有些远了,她放松身体,等那股力量消失,再次从水里冒了出来。
周围的海面之上,不见了船的踪影。几十个人还和她一样漂在水上。有的手里抓着浮物,有的正在下沉。
孟兰亭朝着最近的一把浮在水上的木头椅子奋力游去,终于在力气耗尽之前,抓住了椅子的腿。
椅子一下就被压了下去,但好在多少能给她带来些浮力。
孟兰亭双手死死抓住椅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恢复着体力。
船开出来十分钟还没到,靠着出发的九龙码头方向,看起来,距离也并不是很远。
却她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向着岸边游去了。只能随了波浪不停起伏,漂在水面之上。
才漂了一会儿,一个同船的男子奋力游向了她,一把伸手,将椅子给夺走,自己扑了上去。
孟兰亭失去了浮力,身体一下落沉,只能凭着最后一点气力,努力在波浪里保持着头脸露在水面,心里期盼着奇迹出现得救。
她不想死。许多的事,还没有做。
那个她想见的人,也还没有见到面。
但是她感到自己的气力渐渐地耗尽,每一次的拍水,都是如此的困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胳膊仿佛灌满了铅,到了最后,已经无法动弹。
一个浪头朝她打开,她被按了下去,又奋力,再次浮了上来。
周围全部都是水,视线也变得模模糊糊,就在这时,她依稀看到一团影子,从香港岛的方向,正向着自己疾速而来。
一个男人,驾着舢板而来。
她闭了闭眼,睁开,终于认了出来。
那个男人,他就是冯恪之。
他操着舢板,全速地向着沉船的地点而来,靠近的时候,浮在海面的人,努力地向他呼救。
他恍若未闻,双目紧紧地盯着前方还在水面沉浮的孟兰亭,丝毫也没有停顿,继续而来。
那个抢走孟兰亭椅子的男人,奋力划水,终于靠近,伸手抓住了舢板。
冯恪之看都没看,一脚狠狠踹了下去,那人惨叫一声,整个人被踢入了水中,沉了下去。
就认出他的那一刻,胸中的一口气,突然就松掉了。
一个浪头迎面打来,孟兰亭再也坚持不住,人跟着沉了下去。
冯恪之一个纵身,宛如一条矫健的箭鱼,人瞬间没入水中,朝着水下的那道身影,飞快地游了过去。
孟兰亭喝了好几口水,闭着眼睛,感到自己不断下沉的时候,忽然,腰被一条有力的臂膀箍住了,人跟着往上浮去。
“哗”的一声,她终于再次破水而出。
她满头满脸的水,脖颈软软地靠在正带着自己游向舢板的男人的肩,借了他臂膀的力量,人一下被托出水,送进了舢板里,蜷缩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冯恪之跟着爬了上来。
远处的天际,一架飞机的黑点,再次朝着这个方向嗡嗡而来。
“救命——”“救命——”
身后不断传来幸存者的呼救之声。
冯恪之转过头,继续驾着舢板,朝着更近些的九龙方向而去。到了岸边,俯身抱起还卧在舢板底的孟兰亭,一步上岸,朝着附近的掩体,疾奔而去。
第88章
第一架飞机过去,没片刻,又跟来一架,在维港附近低空徘徊,不断示威,以逼迫英国港督放弃抵抗,彻底投降。
刚才还挤满了人的维港,此刻早已变得空荡荡的。
飞机一直不停地在港口徘徊。
附近到处都是房子。冯恪之带着孟兰亭,藏身在了巷中一座门也来不及关好伙计就跑掉了的米店的屋檐下,等飞机飞远了些,他慢慢地转过脸,凝视着被自己放坐了下去的她。
孟兰亭的喘息渐渐地平了下来,人靠在门槛上,仰面,和他对望着。
四年没有见面了。
上一次的最后一面,也是在这里。
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还是那么的年轻而英俊。
他的眉眼,唇颌,脸庞的线条,连耳鬓旁的那道发脚,分明都还是孟兰亭记忆里的模样。
但是他给孟兰亭的感觉,却又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眉宇沉凝,目光深挚。比起从前的俊朗,五官轮廓,隐隐多了几分锋砺。
这是从前她从未感受到过的一种感觉。
两个人浑身都湿漉漉的,头发,脸上,不停地往下滴水。
吸饱了水的衣服压在身上,又重又冷。
孟兰亭的脸色发白,嘴唇发青。
“恪之……”
她终于低低地叫出了面前这个男子的名字,声音颤抖,一瞬间,眼眶红了。
“你是怎么会在这里的……”
冯恪之的眼眸眨了一下。
一滴水,顺着他峻峭的眉峰,沿着挺直鼻梁的一侧,倏然滚落了下来。
“大姐告诉我,你要回来了。最近日本人在深圳多有动作,我怕香港不安全,就来接你。”
“方骏的联系人就是我,刚才,我在对岸等着你的。”
他凝视着她,低低地说,慢慢抬起手,迟疑了下,拇指指腹,终于轻轻地贴到了她的面庞之上,拭去含在她眼角的一片水光。
孟兰亭怔怔地望着他。
一阵风吹来,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冯恪之仿佛如梦初醒,猝然收回了手,拉起牙关瑟瑟的她,带着跨进门槛,推开一间住屋的门。
床底正爬出来一个看起来像是老板娘的胖女人,突然看见湿漉漉的一个年轻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放声尖叫。
“拿衣服出来!厚的!”
冯恪之喝了一声。
老板娘还是在叫。
冯恪之摸出身上带着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人。
“给我去拿衣服,女人穿的!”
老板娘大惊失色,倏然闭口,看了眼后同样也浑身湿漉漉,却面带不安的孟兰亭,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
“太太你等等!你叫他千万别开枪!我马上给你拿!”
老板娘急忙打开衣柜的门,胡乱搬出衣服,堆在床上。
“快换上!”
冯恪之叮嘱了孟兰亭一声,自己退了出来,靠在门口等着。
“……小姐你看起来斯斯文文,他……是你男人?”
老板娘心有余悸,瞥了眼门口,低低地问了一句。
孟兰亭向老板娘道了声歉,让她别怕,脱下身上的湿衣服和她交换,换了一身蓝布棉袄。
棉袄稍微有点大,不是很合身,但应该是老板娘女儿的,还是能穿,又换了双布鞋,擦了擦头发,走了出来。
冯恪之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跨出了门槛,站回在了屋檐下。
“你不换吗?”孟兰亭低低地问他。
“我不冷。”
他转过头,眺望着港口的方向,凝神了片刻。
那个方向,原本已经停止的枪炮之声,又开始密集了起来。
飞机的轰鸣之声,持续不断。
他的眉头微锁,转回脸。
“再不尽快走,水域恐怕会被日本舰队全线封锁。港督不肯轻易投降,但这么点英国人,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九龙应该很快就会丢的。我的人在香港岛,现在渡口又不通……”
他沉吟了下。
“本来可以找台发报机,试着再和他们取得联系。但普通的波段,恐怕被会监测到,反而更加危险。方武官又……”
他停了下来。
“但愿他能平安无事……”
沉船的一幕,此刻想起,还是心有余悸。
孟兰亭想起方武官这一路对自己的照应,甚至就连钟小姐,心里也是有点难过。
“他给过我密码本的,就是怕万一和我分开了,我联系不到你们。本子还在我这里,要是有发报机,我可以帮你和他们联系。”
孟兰亭摸出那本贴身收藏,刚放进兜里的湿漉漉的小本子。
冯恪之神色微微一松,立刻点头:“这样就好。我这就去找发报机!”
……
九龙要塞的方向,枪炮隆隆,天上不时有轰炸机飞过,拣着地上的目标,投下一排排的炸弹。
爆炸的声音此起彼伏,发电厂的方向已经燃起明火,空中浓烟滚滚,很多地方陆续断电。
街道上到处都是无头苍蝇般四下奔逃的民众,也有人躲在家里,紧闭门扉,心惊胆战地藏在角落里,期盼着炸弹不要落到自己家的屋顶之上。
一早还熙熙攘攘的街道,现在已经面目全非,
冯恪之带着孟兰亭,穿过街道,和路人逆行着去往电话局,想查看是否还有可用的发报机时,掠来一架低飞的轰炸机,沿着街道连着投了数枚炸弹,飞机过后,火光里又是一片废墟。
因为靠近了战斗中心,这一带,几乎已经看不到民众的身影了。
对面河边的一座石拱桥上,突然出现了一队日本工兵的身影,正往这个方向列队开来。
冯恪之停住脚步,拽着孟兰亭,迅速地闪进了侧旁篾匠铺门前靠墙角卷竖起来的一卷篾席之后,朝她做了噤声的动作。
篾席和墙角之间的空间狭窄,孟兰亭背靠着墙角,和他面对面地立着,两人几乎胸腹相贴。即便身上穿着棉袄,孟兰亭也能清楚地觉到来自他的潮湿又发热的体肤温度。
一种属于旧日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仿佛被唤醒。鼻息里,充盈了属于他的气息。
一瞬间,她几乎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耳畔听到那阵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下又清醒了过来,定住神,屏住呼吸,贴在墙角里,一动不动。
那阵脚步声,终于远去。
孟兰亭慢慢呼出一口气,正要站直身子,忽然耳畔一热,他低头,唇附着自己的耳,低低地说:“我的枪过水了,强用可能会炸膛。有个日本兵落在后面,我弄把枪。你不要动,更不要看。”
他抬手,把孟兰亭的头轻轻端向里侧,自己随即走了出去。
孟兰亭又紧张,又好奇,忍不住扭回脸,透过篾席卷和墙壁之间的一道缝隙,看了出去。
一个日本工兵停下来站在街边,背对着这个方向,正朝着临街人家的门槛撒尿。完了,拉着裤子转身,突然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双眼凝视着自己,大吃一惊,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前方走得还不是很远的同伴,一边端枪,一边张嘴想要呼叫之时,冯恪之一步上前,双手猛地扭住了那个日本工兵的脖颈,一个发力,喀嚓一声,对方的头歪到一侧,颈椎已被扭断,身体顿时软了下去。
冯恪之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朝着还没死透的日本工兵的咽喉划了一刀,血溅处,气绝倒地。
冯恪之将人迅速拖到桥边,取了手,枪,检查了下子弹,随即将尸体踹下河道,收起枪和匕首,朝着孟兰亭疾步走了回来。
孟兰亭看得心砰砰直跳,见他回来了,急忙站直身体。
冯恪之抓住了她的手,带着,继续朝电话局的方向走去。
终于到达那里,果不出所料,电话局早已被炸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断墙残垣。
既然到了,不进去看看,总是不甘心。
大门完全倒塌,彻底堵死了进去的路。冯恪之踹开窗户,掏出一个能容人进出的洞,抱着孟兰亭进去,自己也钻了进来。
原本的大厅里柱子倒塌,天花板连同楼板大片地陷落,砸在地上,下头露出好几条腿,全都一动不动,应该已经死了。
冯恪之将孟兰亭护在身边,以提防头顶或是墙壁的二次塌陷。带着她绕过死者,查看位置,最后终于在墙角,找到了掉落在地的发报机。
发报员还没死,身上压着一块塌下来的石板,倒在一旁的地上,听到声音,发出一阵微弱的呻吟求助之声。
冯恪之将石板移开,解下对方的领带,替他扎住正在不停留血的大腿处的血管。
孟兰亭小心地抱起发报机,摆好,吹去上头落着的泥灰,检查了下,见外壳有些碎裂了,试着开启,意外灯竟亮了。
她立刻戴上耳机,用密码本语言,将冯恪之的指示发向对方。
但很快就发现,机器还是坏了,功率变得极小。
这样的稳定性,别说远在十数公里外的香港岛,就是附近几公里内,恐怕对方也是很难接收。
孟兰亭试了好几次,无法发送出去,只好关掉,对看着自己的冯恪之说:“我估计是震荡线圈摔坏了。之前顺带学过简单的修理。附近应该有工具,我拆开看看。”
冯恪之问发报员,在废墟里一阵翻找,最后终于在倒地的柜子里,找出了一个工具箱。
孟兰亭拆开发报机,发现线圈果然裂了。
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一台发报机,却又无法顺利发送消息。
发不出去,被困在岌岌可危的九龙,就无法和香港岛的接应人取得联系。
多留一天,就多一分风险。
孟兰亭心里的沮丧,可想而知。
“别急。实在不行的话,我帮你找个地方先躲起来,我去要塞。英国人肯定有发报机。”
冯恪之立刻安慰她。
听着远处要塞方向传来的枪炮隆隆之声,孟兰亭眉头微蹙,忽然想起一样东西,环顾四周,视线落到那只挂在墙上的还没掉下来的无线电广播,心里一动,急忙叫他把广播拿过来。
“应该可以替代。我试试看。”
她取出广播里的振荡器电路,拆下线圈,换到发报机里。
一番忙碌,在折腾了将近一个下午之后,终于,顺利地将电文发了出去。
等待了片刻之后,绿色的灯突然闪烁。
孟兰亭急忙接收,抄下来,很快翻译完毕。
他的人说,接到了他的指示。今晚十一点,按照之前为了防范意外而准备的备用计划,到九龙崎州的那个废弃码头来接。
孟兰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电文递给了他。
冯恪之看了一眼,抬头,注视着含笑望着自己的孟兰亭,慢慢地点了点头,朝她伸臂,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低低地说:“这里到码头不算近。我们这就出发。”
第89章
冯恪之在邮局的废墟里找了支电筒,以备晚间照明,带着孟兰亭离开时,身后传来呻吟之声。
“……求求你们……救救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孟兰亭转头。
奄奄一息的发报员挣扎着,向自己伸手求救。
她不禁恻然。
但这样的情况之下,又能做什么?
冯恪之回头望了一眼,走了回来,托起对方,带了出去,放在了废墟旁的一块石板之后。
“看到有人经过,你就呼救。看运气吧。”
他说完,带着孟兰亭离开邮局,往九龙东的方向而去。
启德机场已经彻底报废,轰炸机走了,现在集中在九龙西,加上通往崎洲方向的九龙东也不属于繁华地带,相对更安全些。孟兰亭上路的时候,看见许多人都往同个方向逃去,人人面带忧惧,步履匆匆。
傍晚,两人到了西贡的将军澳一带。
这里原本人烟稀少,道路两旁,只零星分布了些小渔村,但现在,路上却到处可见难逃而来的民众,还夹杂了些不知道从哪里战败逃到这里的英国士兵,个个狼狈万分。
冯恪之停了下来,找了块干净的石头,让孟兰亭坐上去,递给她自己在路上弄过来的一点吃的东西,又帮她拧开水壶盖子,让她休息补充体力,自己站在一旁,眺望着还在前方的目的地的方向。
孟兰亭喝了口水,随即放下水壶,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冯恪之回头。
“你也饿了吧?你也吃。”
她把包子掰开,分给他一半。
“我不饿。”
“你饿了。”
她含笑看着他。
冯恪之终于接过她递到了自己面前的吃食,咬了一口。
孟兰亭又把水壶递给他。
冯恪之喝了几口水,指着前方说:“地点就在前头那座山脚下,海边有座废弃的灯塔,他们会在灯塔下等我们的。先坐舢板出海,然后转军舰离开。”
“这里走路过去,大概还要两三个小时。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不急,你好好休息。”
孟兰亭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他看了她一眼,蹲了下来,帮她卷起有点长的拖到了地上的棉裤裤脚,安慰道:“你别怕。上了船就安全了,很快能到重庆。”
“我不怕。”孟兰亭摇头。
她真的没有半点害怕的感觉。
从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将她从水里托出来的那一刻起,所有的担忧和害怕,就都不翼而飞了。
冯恪之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这好像是两人重逢之后,他第一次笑,眉头舒展,目光温柔。
孟兰亭的视线落到这张英俊的脸上,一时定住。
“怎么了?”
冯恪之收了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什么……”
孟兰亭的脸暗暗热了,急忙摇头,转过脸,伸手去够水壶。
突然,就在这时,西北方向,传来了一阵嗡嗡的声音。
这声音,对于已经听了整整一天的孟兰亭来说,丝毫也不陌生。
她转头。
远处的天空之上,几点如同巨蝇的黑色影子,正在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英国人把飞机引来了!快走!”
冯恪之迅速从地上站了起来。
飞机来了两架,很快就到了头顶,压得极低,伴着一阵机枪扫射的声音,地面如同落下了弹雨,尘土激扬。
附近都是平地,除了一些树木和远处百米开外,一个看起来像是废弃了的带着大烟囱的烧灰窑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的遮蔽之物。
人们无助而绝望地尖叫着,四散奔逃,企图逃离来自头顶的扫射,却又怎么逃得开?
飞机盘旋在低空,不断地往下扫射,许多人扑倒在了血泊里。
冯恪之拉起孟兰亭,朝着灰窑疾奔而去,快到近前之时,身后传来阵阵惨叫。
子弹的落地之声,亦如同密雨追来。
他拽着孟兰亭,一个大步,弯腰奋力冲进了窑口,两人一道摔进了窑坑里。
坑有一人多深,最里侧,靠墙堆放了些废弃的火砖,里面光线昏暗。
孟兰亭被他紧紧地抱住。落坑之时,他的手臂护住她的头,因了惯性,两人又连着打了好几个的滚,这才停在了窑坑的中间。
一串从天而下的子弹,迅速地射倒了跟在他们身后的来不及入窑的几个英国士兵,又哒哒哒哒地扫过窑顶。飞机终于从头上飞了过去。
孟兰亭依然还被冯恪之压在身下,紧紧地护在怀中。
两人卧在坑底,一动不动,直到飞机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慢慢地松开了她。
“你没事吧?”
他扶着她坐起来。
孟兰亭终于喘出来一口气,惊魂之余,更是庆幸,摇了摇头。
“我没事……”
她话音未落,头顶之上,嗡嗡之声,再次压来。
这一回,却不是机枪扫射。
伴着几道由远及近的猛烈的爆炸之声,身下的地表,仿佛也跟着起了微微的震颤,头顶之上,更是扑簌簌地落下许多尘土。
“轰——”。
伴着这道震耳欲聋的爆炸之声,孟兰亭惊恐地看到窑口突然往下坍塌了进来。
大小不一的砌在厚厚窑壁里的石头,夹杂着大量的泥灰,仿佛潮水一样,朝着窑坑,铺天盖地涌了过来。
她就被冯恪之再次扑倒在地,抱着,朝那一堆火砖滚了过去。
当身下的震颤和头顶的塌陷全部停止了下来,她慢慢地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彻底地没了光线。
灰窑被炸塌了。
她和冯恪之,被埋在了深深的灰窑坑里。所幸冯恪之反应得快,倾下来的连片墙体压在那堆靠墙的火砖上,撑出了一个仅剩的空间,这才没有将两人彻底地埋死。
“恪之!”
孟兰亭知道自己没有受伤,感到压在身上的冯恪之却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慌忙叫他。
冯恪之慢慢地抬起头,等那阵晕眩之感过去,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身体。
“我在。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别担心。”
外头的爆炸仍在继续。坍塌的灰窑里,两人的头顶之上,依然不断地落下碎石和尘泥。
黑暗中,两人相互抱着,一动不动。
大约十来分钟后,飞机终于远去了,耳畔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冯恪之慢慢地松开了孟兰亭,坐了起来,摸出扣在皮带上的电筒,打开。
漆黑的眼前,终于又有了光线。
他吩咐她不要乱动,自己坐了起来,用手电照了下空间。
灰窑应该都已坍塌,剩的这个地方,高不到一人,被大小石块和泥灰覆住,目测是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倘若不尽快通出去,氧气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孟兰亭很快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压下心中的忐忑,看向他。
冯恪之抽出了贴于小腿而藏的匕首,一刀扎入近旁的废墟里,转头说:“我尽快打出通道,我们会出去的。”
他让孟兰亭躺下,尽量平心静气,以减少氧气的消耗,自己就开始排土挖洞。
他选择了斜上的排土方式。既能缩短距离,尽快打通孔道,又减少直接上挖导致二次坍塌的可能。
匕首不停地挖,一寸寸地前进,挖下来的泥土和搬掉的石头,就堆在他的脚边。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孟兰亭开始感到呼吸渐渐沉重。
她知道,冯恪之的呼吸,现在一定比自己更加困难。
她已经能够听到他发出的喘息之声了。一下一下,沉重无比,声声清晰入耳。
她照着他的叮嘱,依然侧身,蜷缩地贴靠着墙壁而卧,手里拿着电筒,替他照明,凝视着身前这个忙碌着的男人的背影,在心里一再地告诉自己,要听他的话,尽量平心静气,为他多剩些有用的氧气,好帮他尽快打通孔道。
汗水,正一道道地从冯恪之的额头上滚落。
他的胸腔,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的痛楚。
他臂膀上的肌肉,有着最出色的爆发力,单兵能将敌人的头直接扭断。
但是现在,随着吸入肺里的空气渐渐稀薄,连最简单的一个动作,都开始变的艰难了起来。
他知道她现在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只不过,她不说而已。
洞已经不浅了。以他的估计,这里离废墟的最表,应该不远。
他振奋起精神,继续排土,搬掉压在上面的石块。
“叮”的一声,匕首忽然扎到一块拦在前头的坚硬的尺余宽的大石,从中折为两段。
冯恪之丢开手里的断刀,试着推了推,感到石头有点松动。
他猛地发力。
伴着一道沉闷的响声,压在上头的石头,一下被推开,滚落下去。
他的头顶,赫然露出了一个洞口。
一道昏暗的光线,伴着外头冰冷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
终于打通了!
冯恪之闭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转头,看着孟兰亭,朝她咧嘴一笑。
孟兰亭尖叫了一声,一把丢开电筒,从地上爬了起来,扑到了他的怀里。
“我们不会死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她又哭又笑。
冯恪之用力地抱了她一下,唇附到她的耳边,低声说:“别乱动。这里不牢固。你稍等,我把口子开得大些,先送你出去。”
孟兰亭被提醒,一下不敢动了,站在那里。
他弯腰捡起断匕,小心地排开压在出口四周的剩余石块,等大到能够容人出去了,蹲了下去,让孟兰亭踩着自己的肩,站起来,将她送了出去。
天已经黑了,四周昏暗一片,地上除了那些死去的人,看不到半个活人的影子。
孟兰亭爬出来,趴在洞口边上,伸手下去拉他:“你快上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身下的石堆仿佛微微陷了一陷。
愣了一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感到那只手松开了自己的手,又猛地一推,她整个人就被一股大力送着往后仰倒,滚了下去。
“啪”的一声,几乎是同一时刻,有什么东西,跟着从洞口里被扔了出来,掉在了她的身边。
“兰亭!别管我!自己务必先去和他们汇合——”
伴着一阵沉闷的,仿佛是石块相互摩擦和碾压的可怕的声音,冯恪之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孟兰亭回过了神,叫了一声“恪之”,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跑回来,看见自己刚才爬出来的那个通道口,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一堆从近旁移过来的石头,埋在了上面。
“恪之!”
“冯恪之!”
“你听到了吗?你应我一声!”
孟兰亭跪在一旁,一边扒着石头,一边大声地喊。
下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的回响。
她不停地喊他名字。可是无论怎么叫,石头下面,始终没有声音。
牙关开始瑟瑟,眼泪汹涌而出。
孟兰亭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可是一切又都是真的。
冯恪之送她出来了,自己却又被再次塌陷的灰窑废墟给掩埋在了下面。
她搬着石头,用手挖着泥土。手指很快就被磨破,却丝毫没有知觉,继续挖,继续搬,直到意识到自己无论怎么用力,即便是找来当作杠杆的树枝,以一己之力,也是不可能搬开眼前这堆叠在一起的石头块的时候,她近乎崩溃,跪在地上,痛哭了片刻,突然想起刚才他丢出来的东西,急忙擦去眼泪,爬了起来,找到了。
一支手。枪。
她瞬间就明白了。
他一定是比自己更早就意识到了废墟要再次塌陷,他是来不及出来了,这才抓住最后的机会,把枪丢出来给自己护身,让自己先去和他的人汇合。
眼泪再次汹涌。
她怎么可能就这样丢下他先去那里和人汇合?即便她在十一点赶到了那里,找到灯塔,顺利地和他的人汇合,再带他们来这里救人,一个来去,至少也要五六个钟头。
即便现在没事,到了那时,恐怕也早已窒息在了下面。
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滚落。孟兰亭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拿起枪,转头奔回到了路上。
路上还横七竖八地卧着白天死于袭击的不幸者,夜风吹过,耳畔仿佛传来呜呜之声,瘆人无比。
孟兰亭却丝毫没有感觉,只是不停地找。
白天来了那么多难逃的人。
她相信周围一定还有人留着。
她需要活人,可以帮到自己的活人。
实在遇不到,她就回头,去白天经过的一个距离这里几公里外的渔村里找人去。
她奔出去大约一里多地,看见前头路边亮了一点灯火,两个壮汉,一个摘着路边死者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另个正在剥死人的衣服。
孟兰亭从不知道,自己的勇气,竟会如此之大。
或者说,这一刻,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压过她要把冯恪之从那个窑坑里解出来的决心。
不管他已经死了,还是活着,她都不会丢下他自己一个人走的。
那两人发现她,起先吓了一跳,等看清是个容貌美丽的年轻女子的时候,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停下了正在干的事,拿起随身携带的铁棍,嘴里说着脏话,笑嘻嘻地朝着孟兰亭走了过来。
孟兰亭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枪,拉枪栓,“砰”的一声,朝两人脚边的一块石头,毫不犹豫地放了一枪。
子弹击在石头上,溅出一片火星子,尖锐的枪声,惊出了附近的几只夜鸟。
壮汉一呆,立刻停下脚步,对望了一眼,慢慢地后退,转身要跑的时候,孟兰亭朝着两人脚边的地上,又放了一枪。
片刻之后,两个人被身后的枪口逼迫着,很快到了那片灰窑的废墟前,一边挖,一边撬。
当抬开最后一块压在上面的大石之时,孟兰亭看到一束电筒光线,从下面漏了出来。
……
冯恪之还活着。只是先前二次坍塌的时候,头被掉落下来的一块石头砸中,晕了过去。
他人刚刚苏醒了。此刻就闭着眼睛,静静地靠坐在火砖堆旁。手边的地上,放着那只电筒。
当听到孟兰亭在上头焦急地呼唤自己的名字之时,他睁开眼睛,想应她,一时竟虚弱得发不出声,于是开了手电,朝上头晃了一晃。随即扶着墙,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
两个壮汉已经偷偷溜走了。
夜空之中,星光点点。
冯恪之站在刚刚出来的废墟边上,凝望着对面那个泪流不止的女孩儿,朝她伸出了手。
“恪之!”
孟兰亭哽咽着叫了声他的名,扑进他的怀里。
冯恪之站立不稳,一下被她扑倒在了地上。
她不管不顾,仿佛一个受了极大惊吓的小女孩儿,趴在他的胸膛上,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不停地哭。
冯恪之仰面卧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畔不停地安慰她。直到她渐渐停止哭泣,变成了一下一下的抽噎,这才低声说:“兰亭,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先去和他们汇合的。重庆还在等着你过去。”
他顿了一下。
“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万一你要是出了事,该怎么办?”
孟兰亭抬起泪湿的脸,望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这个男人,轻轻地说:“冯恪之,我没有了,他们还可以让美国再派个人来。但你要是真出了事,我就再也没有你了。”
冯恪之沉默了,手掌慢慢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突然翻身,改而将她压在了自己的身下,低头,吻住了她的嘴。
孟兰亭闭着眼睛,一边落泪,一边承受着他激烈的亲吻。
在她被亲得忘了哭泣,就要透不出气来的时候,他终于松开了她,喘息着,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面颈之侧,低低地道:“兰亭,你的头发又那么长了。但我至今却还欠你一个道歉。为我从前曾做过的种种混事。”
他抬起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信里和你说对不起吗?”
孟兰亭抽噎了一下,摇头:“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回来。”
他凝视着她。
“我听我的姐姐们说,我刚出生的时候,算命的说我不求福,福自来。这自然是扯淡。但说真的,这几年,我却希望这是真的。想想,也好像是真的。否则,我爹怎么替我从小就定下了你。我那么混蛋,你大了,还自己找上了我。这不是送上来的福,是什么?”
“但是这几年,我见过太多的死了。那么多昨天还活着的人,转眼就没了。我不怕死,但我真的不想死。我总觉得,我欠你一句对不起,只要我不对你说,老天就一定会让我继续活下去的,等到你回来的时候,让我亲口说给你听。”
他顿了一下。
“我怕我说早了,我就等不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兰亭,现在你回来了,我终于可以说了。我……”
孟兰亭早又已经泪流满面。
“不要!我不要听!”
她突然伸手,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又松开,死死搂住他的脖颈,将他的头压向自己,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冯恪之,你听着,我不要听你对我说对不起。”
“永远都不要听!”
良久,她放开了他,在他的耳畔,一字一字地说道。
“兰亭……”
冯恪之激动得声音都微微发颤,低头又要吻她,被她伸手推开,一把从身上推了下去。
孟兰亭爬了起来。
“走了!再不走,时间就要错过了!”
她撇下他,转过身,朝着道路的方向快步而去。
冯恪之不防,被她推得翻在了地上,破了的脑袋又磕了一下,痛得要死,伸手捂了捂,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追了上去。
深夜十一点,两人来到了灯塔旁。
一条舢板,出现在了远处的漆黑海面之上,朝着这边破水而来,停在了距离岸边十几米的礁岩之外。
孟兰亭弯腰,正要卷起裤管下水,身子一轻,人已被冯恪之打横抱了起来。
他抱着孟兰亭下岸,涉水到了船边,将她放了进去,自己也上了船。
“走了。”
他道了一句。
舢板再次破水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下的茫茫海面之上,将身后这座即将就要倾覆的城,抛在了身后。
第90章
凌晨,远处漆黑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一艘舰影,影子越来越大,渐渐靠近,顺利交汇。
孟兰亭登上了这艘来接自己的舰。
上舰之后,她被安排住进一间条件相对最好的舱室。舱室不大,但有暖气片供暖,单人铁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一间供应热水的浴室,浴室里还有一只可以用的铜电吹风。
冯恪之送她到了舱室门口,叮嘱她好好休息,自己去了舰桥。
这一路,漫长的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孟兰亭的精神一直绷着,尤其是到了香港后的这几天,更是忧惧交加,大悲大喜,此刻终于能够放松些了,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吹干长发,躺在了身下这张狭窄但铺得很是松软的床上,本当尽快入睡。
但她却丝毫没有睡意。
夜海寂静无声。床头的那盏小铁灯一直亮着,灯泡放出柔和的光,照亮了这个大海之上的简陋但温暖的小小空间。
孟兰亭靠在床头,一直没睡,就着灯光,安静地看着随身携带回来的一本书。
大约半个小时过后,她听到舱门被人轻轻叩了一下,立刻放下书,下床过去开门。
冯恪之站在舱门外,视线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和他相对站在门里,背对着灯,垂落腰际的长发,被灯光烘出朦朦胧胧的轮廓。温暖的白色法兰绒睡衣吝于向人展示女主人的美,独占地将她身子包裹得密密实实,只在领口处,仿佛迫不得已,才露了一小段最宜承受爱人痴心之吻的纤细的锁骨。
冯恪之的视线从她的面庞,掠过脖颈,定了定神,方再次抬眼,望着她说“兰亭,军舰绕走外海,全速航行,明早大约八点,到广西的安全地登陆,有人来接你,安排你搭飞机,直接到重庆。”
他顿了一下。
“……我会提前下舰,不能送你到重庆了。战事还没完,我要回去。”
他的视线再次掠过她,迟疑了下,说“你应当累了……好好睡一觉,不用送我了。快到的时候,有人会来叫你。”
他说完,朝她点了点头,作势转身。
“我这里还有热水,你去洗个澡,我帮你把衣服烘干。”
孟兰亭柔声说道,为他完全地打开了门。
冯恪之脚步停住,说“好。”
他走了进来。
孟兰亭将他脱下的被体温烘了一天,变得半干半湿的衣服挂在暖气片前烘着,又穿好外套,开门出去叫勤务取来医药箱,随后就抱膝坐在床上,听着用铁皮隔出来的那间浴室里传出的流水的哗哗之声。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出来,光着上身,伸手去拿衣服,孟兰亭从床上爬了下来。
“衣服没干。我看看你头上的伤。”
冯恪之摇头“没事。我头硬,只破了个小口子,早不流血了。”
“坐下。”
他立刻坐了下去。
孟兰亭走到他的面前,端着他的头,伸手轻轻拨开头发,就着灯光,看了下已经凝结了血块的伤口,问他“疼吗?”
朦朦胧胧的的灯光里,她散着幽幽暖香的身子就靠着自己。那么近。
只要他再往前稍微靠那么一点点,脸就能碰到她了。
“疼……那会儿我都晕过去了……”
冯恪之闻着鼻息里的幽幽暖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低低地说。
孟兰亭打开药箱,取棉花蘸了酒精,替他清理伤口,听到他发出仿佛疼痛的轻微嘶嘶之声,哄他“马上就好,你忍忍。”
“嗯。”
冯恪之唔了一声,额头轻轻地压在了裹着她胸脯的那片柔软的法兰绒衣襟上。
孟兰亭手微微一停,并没有后退,而是继续替他擦药,最后覆上棉纱固定住,伤口处置好了。
他没有起来,额头依然靠在她的怀里。
孟兰亭也没有推开他,还是那样停在这个半裸着的年轻男人的面前。
他坐着,女孩儿立着,相依的身影,被灯投到对面的墙上,犹如一帧宁静的剪影。
半晌,男人的肩膀终于动了一动,抬臂,慢慢搂住了她的腰肢,将她的身体,贴向了自己赤着的上身。
“兰亭……我其实是想你陪我的……”
他将自己的脸完全地埋在了她的怀里,轻轻地蹭了蹭,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
孟兰亭膝窝发软,跌坐到了他的腿上。
冯恪之低头,和怀中的女孩儿接吻,片刻后,呼吸急促,一下将她抱了起来,走到床边。
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两个人的体重,铁床的床脚,发出了轻微的“咯吱”一声。
在这片深沉的如同大海的夜色里,在这条全速航行的军舰的某个舱室的狭窄的铁床上,年轻而强壮的男人,和他久别重逢的女孩儿,不停地做着爱。
她早就已经将他的心给拿走了。
过去的那一千多个日子里,隔了那么远,他也总是无时不刻地想着她,无法控制。
这一刻,他不知疲倦,也毫不疲倦。体肤相贴,汗津相融。男人仿佛一个跪在她脚下的奴仆,百般取悦着自己的女王,却也肆意地要她取悦着自己。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彻底地填满分别的那漫长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失意和对她的痴狂的想念。
一夜怎够?
一辈子都是不够。
孟兰亭帮他一件一件地穿上已经变得干燥的衣物,送他出了舱室,看着他踏上甲板,朝着来接的那条转载驳船走去。
天还没有亮透。晨星如露,点点地缀在远处那片暗蓝色的天空之上。
他已经走到了连接两船的那条接驳道前,忽然又停住脚步,转头,朝着还站在舱口的孟兰亭拂了拂,示意她进去。
孟兰亭非但没有进去,反而朝他奔了过来。
她在甲板上的水兵的惊诧注目之下,奔到了冯恪之的面前,扑进了他的怀里,伸手再一次地抱住他的腰身,不肯松开。
水兵们不敢当面盯着,纷纷背过身去,却又忍不住,偷偷转头,瞥个不停。
冯恪之一愣,随即反手拥她入怀,慢慢地收紧臂膀,抱着她,在船头相拥了片刻,回头,望了眼身后那条还在等着自己的船,终于开口哄她“风大,你快进去。到了那边,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孟兰亭睁开眼睛,抬头凝视着他,踮起脚尖,轻轻地亲了他一口,终于松开了手,目送他上了船,渐渐地离去。
天亮了,孟兰亭也抵达港口,上岸后,被送到一个军用机场,搭乘一架运输机,在午后,平安飞抵重庆,穿过厚厚的云层,降落到了一片平坦的沙洲之上,随即就被送去了即将就要开始工作的场所。
这是一处建在小西山的秘密建筑,尽管周围有茂盛林木的遮掩,为了安全起见,在相连的山体里,还开凿出了一个巨大的防空洞,以躲避时不时就会响起的防空警报。
孟兰亭不过短暂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在助手的带领下,熟悉了环境和原本的人员,就开始全心全意,投入到了接替前任的工作之中。
她从事的事,是一件单调的,需要全身心投入,极其耗费精力的一件事。
繁忙的、不允许她有任何分心的紧张工作,以及时不时要躲避的来自空中的尖锐的防空警报,几乎占去了她醒着时的全部精力。
她到达的时候,这座城市还是阴冷的冬天,笼罩在城市上方的云层,缭绕不散。而现在,天气已经渐渐变暖,阳光终于也能够穿过云层,照亮这座城池。
小半年的时间,已经一晃而过。
然而天气变暖,阳光明媚,这样美好的事情,这四年来,对于这座战时陪都和生活在这里的将近百万人口而言,却未必就是好事。
一次次的血战,侵略者的脚步被挡在了太行山和长江嘉陵江的外面,这些年里,始终无法再继续前进一步。但是他们的飞机却可以飞到这座城市的上空,进行轰炸。
没有了那层湿冷云层和缭绕雾气的阻挡,也是为了报复最近一年在战场上遭受到的挫折和失败,侵略者对这座城市的轰炸,变得越来越疯狂。
列成梯队的飞机,随时就来,从早到晚,无休无止。
孟兰亭已经在防空洞里连续工作了将近一个月,不分日夜,一步也没出去。
从她到来的第一天起,除了给学员授课之外,每天,大量繁杂的,可能有用,也可能根本就是无用的收集到的信息,就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里逐一分析,化繁为简,剔除迷惑,集中精力研究有价值的东西。
这是技术,更是一种凭着本能而来的直觉。
在美国的四年里,为了将来更好,也更直观地分析要面对的信息,她学会了日语。
在她刚来这里不久的时候,在大量的繁杂信息之前,她就留意到了一组被偶然捕获的奇怪的,看起来也毫无规律的却带了点传真加密体制特征的电码。
直觉让她盯上了这组偶然获得的电码。
轰炸机多起飞于运城或是武汉的日机场。在经过耐心的等待,又发现了几次之后,这几个月间,配合她的要求,卫戍司令部派人潜到了两地,用尽方法,终于在上月,于机场附近,捕到了一些珍贵的长波信号,送到了她的面前。
孟兰亭全神投入,闭关不出,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研究这批电码。
五月的这个深夜,重庆卫戌总司令拖着疲惫的双腿回了自己的办公场所。
前两天,因为遭到了大规模的轰炸,一直得到严密保护的电厂也守不住,遭了毁损,半个城市电网瘫痪,大火也烧了一天一夜,烧毁附近民房千余间,昨天才刚刚灭掉。
晚上他刚被召去挨了一顿叱骂,被批无能,幸好夫人替他解围,说他此前也是战功赫赫,现在情况如此,实属无奈,这才勉强保住点颜面回来。
正当心情郁闷,秘书走了进来,说小西山刚才来电,让他过去。
他自然知道小西山的人是干什么的,也知道美国回来的那个年轻女人的身份,听到是她亲自打的电话,不顾深夜,急忙赶了过去。
孟兰亭将一组刚刚拦截到的,破译出来的电报,递到了他的手上。
司令看了一眼,有点不敢相信,迟疑了下,问道“冯太太,你确定?”
孟兰亭点头“我以我的专业肯定地告诉你,你可以据此安排行动,做出反应。”
司令匆匆离去。
第二天,一则消息,通过无线广播,短时间内,传遍全国。
今早六点,四架起飞自运城的侵略者轰炸机,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往重庆,预备实施突然打击的时候,半路遭到了来自国军空军大队的拦截和包围,四架飞机全部被打掉。随了飞机爆炸而灰飞烟灭的飞行员里,有一个日空军王牌飞行员,此前不但参加过空袭香港的任务,还多次轰炸重庆,并曾击落我数架飞机,罪恶累累。
全国为之欢欣鼓舞。
长久以来,饱受轰炸之苦的重庆民众闻讯,更是深感出了一口恶气,满大街地奔走相告,敲锣打鼓,全城欢腾一片。
这个夜晚,已经连续超负荷工作了数月的孟兰亭结束了又一天的工作。
傍晚时分,冯令仪亲自来到这里探望孟兰亭和工作人员,并转达了自己和丈夫对她的欣赏和感谢之情。
大家都很激动。
夜深了,别组的同事和她的小组的人员,都已离开,各自回到宿舍休息去了。
她独自坐在防空洞口的那块岩石上,面向着远方,陷入了沉思。
几天之前,她终于译出了那一组被她命名为“阿弗罗狄忒”的日方密码。
这是一组专门用于指示轰炸重庆任务的近乎完美的密码。电报每次都以阿弗罗狄忒开头。
对方的密码制作者,想必也对自己制造出来的密码十分得意,这才用这么一个召唤精灵的女神的美丽名字,来命名他们罪恶的行动。
今早轰炸失败,在可以预想的随后的连续失败之后,当偶然变为必然,孟兰亭知道,对方迟早能觉察出密码被破。
到时候,自己那个隐藏在黑暗里的看不见的对手,就会开始制造新的密码。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但是她并不惧。
制造密码固然比破解容易,但想要造出完美的,尽量避开任何逻辑缺陷的密码体系,绝对不是一件能在短时间内完成的轻松的事。
只要存在逻辑的漏洞,她就是捕猎的人。
她会一直工作下去,直到那一天,最后的胜利,彻底的到来。
一阵夜风吹来。
她揉了揉因为长久的超负荷工作而变得疲倦不堪的脸。
今早,刚刚遭遇了这样的失败,至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轰炸机应该不会再继续出现在这座城市的上空了。
她起身,走了进去的时候,并不知道,有一辆汽车,正沿着车道,从市区的方向,开到了山脚之下。
车开得很快,雪白的车灯,照着前头的路,飞一样地飚,到了,停住,从车里下了一个人,从衣兜里摸出证件,向驻在入口处的士兵亮了下。
士兵肃然起敬,“啪”地敬了个礼,让到了一边。
孟兰亭回到那间专门供她办公,也用作休息的防空洞,收拾着东西,准备去休息了。
防空洞里非常宁静,像个无声的世界,是个适合思考和独处的地方。
但相对地面,确实不是个适合居住的地方。尤其是冬天。
她刚来这里的时候,即便边上燃着火盆,也感到了难熬的阴冷和潮湿。
不过现在,随着天气渐渐变暖,这里反倒阴凉而干燥了,她倒有些喜欢上这样的环境。
她收拾着东西,视线再次落到桌上的一张报纸上时,停住。
这是一张上周的报纸,但被她留了下来。
报道说,第九战区广西某重要城市,在经历过一年多的沦陷之后,经过军队的周密布置和将士的浴血奋战,就在上周,终于被胜利夺回,不但全歼了盘踞在那里的数万日本精锐部队,还彻底地断掉了侵略者企图籍此打通越南这条海上运输的路线,是西南战区所取得的一个意义非凡的巨大胜利。
其中某集团军,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中,立下汗马功劳,荣封铁军之号。
这支集团军的司令,就是少将师长冯恪之。
报纸上,刊载了一张收复城市的当日,他和另外一些将领在城头的合影。
照片拍得有点模糊。但在一排同样穿着军装的人里,孟兰亭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一身军官制服,身姿笔直,神色严肃,目光清炯而有力,仿佛透过照片,径直地望向了对面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