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男子仰望了一眼半山那座在夜色里被掩体遮得几乎辨不出轮廓的建筑,带着车上拿下的东西,步伐迅捷地登阶而上,最后几乎成了几步并作一步,终于到了设在大门口的内岗前。
值班的卫兵告诉他,她还没上来,现在应该还在下面。
男子立刻转身,改而沿着右侧一道通往防空洞的台阶,快步而下。
路灯照着他脚下一级一级的台阶。天地静阒而默然,浓密的树荫里,仿佛连声虫鸣也无,耳畔只有自己脚上皮鞋鞋跟落地发出的匆匆的步履之声。
当终于走到了通往内里的那个通道口时,男子却又忽然停住脚步,低头,再一次地审视自己。
和她分开,已经过去了将近五个月。
为了这一次的见面,他在动身来重庆之前,不但去理了之前没时间去管的头发,刚才还特意抹了点许久没用的发油,好让自己的发型看起来更加精神,也更加有型。
他没有穿正式的军装。身上是件合体的派力司军绿衬衫,系一条暗灰色的领带,外穿挺括的美式凡立丁军用翻领夹克,配套的裤子也熨得没有半点折痕,就仿佛刚从衣架转到了他挺拔的身体之上。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打扮,会比穿军装显得更要潇洒。
虽然她从来不说,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有了一种直觉。
她就是喜欢自己英俊的模样。
能一次次地得到她的心软和原谅,说不定,自己的这张脸,也是立下过几分功劳。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再次正了正领带,又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了一遍动身来这里前已擦过的皮鞋。
确定自己从头到脚,完美得没有半点缺陷了,这才迈步,朝着里面继续走去。
孟兰亭还在望着照片上的那个人,出神了许久。
她忽然如此的想再见到他的面。
当整个人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些下来后,这样一个静谧的初夏的深夜里,独处着的她,心中的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又是如此的折磨人。
甜蜜又酸楚。
孟兰亭的指,轻轻地摸了摸报纸照片上的他的脸。
不早了,该回到上面,去休息了。
她将那份报纸小心地折好,正要放回到报纸架子上,忽然,听到外面起了一阵橐橐而来的矫健的脚步之声。
因为身处防空洞,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分,走在通道上的脚步声,自然被愈发地放大,听起来分外清晰。
这里有着森严的守卫,她无需担心安全。
但是这么晚了,会是谁又下到这个地方来?
那脚步声来得很快,几乎径直地朝着她这间办公所在的方向而来,随即停了。
仿佛停在了门前。
孟兰亭忽地想到了一个人,心口猛地跳了一下。一时又觉得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这么巧。
她思念着他,他竟然就这样地来了。
西南那边的战事虽告了终结,但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他处置。以她原本估计,最快也要这个月底,他或许才能回来。
而现在,不过才过去了一个星期而已!
“孟小姐,我能有幸得到您的怜悯,请您接受一个对您怀着无比倾慕和至深爱恋的人的求婚吗?”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道说话的声音。
是个男人。声音低沉,音色带着些微的磁性,听起来,是如此的熟悉。
孟兰亭猛地回头,看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冯恪之就站在门口,一手背后,双眸紧紧地凝望着自己,唇边带着微笑。
他的头发整齐而有型,充满男子魅力的短密发脚,紧紧地贴在他英俊的面颊耳畔两侧。他穿了身挺括的便装式军用夹克,脚上皮鞋铮亮,含笑望着自己,站在那里,好看得几乎让人透不出气来。
孟兰亭一时竟失了反应,一动不动。
冯恪之迈步朝她大步走来,走到她的面前,单膝下跪,刚才一直背在后的那只手,向她伸了过来。
他的手上,握了一束美丽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露珠的深红玫瑰。
“孟小姐,我爱你。”
他将那束玫瑰,举到了她的面前,仰脸凝视着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孟兰亭被巨大的惊喜和感动击中,眼睛里,已是泪光闪烁,低头,定定地望着他。
冯恪之轻轻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将玫瑰花放到了她的手上,又低头,从夹克胸前的上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纸。
这是一张褪了红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老纸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再次抬头,将它举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孟兰亭认了出来。
这竟然是多年之前,自己持着来到上海去找冯家人的那张旧庚帖。
帖子上,分别有着冯恪之和她的生辰八字,还有那一列显眼的“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她只记得,当时自己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才下火车出了车站,这庚帖连同别的行李一道被人给抢走了。
后来冯令美虽然帮她追回了部分书籍,但庚帖,一直没了后文。
她以为早就没了,也没有在意。都是那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她本来早就已经忘记。
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之后的今天,毫无准备地,突然竟又看到这张庚帖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庚帖好似从中曾被撕为两半,现在粘贴了回去,而且上头还多了点脏痕。看得出来,已经仔细地擦拭过了,但那痕迹还是依稀可辨。
孟兰亭的目光,从庚帖转到还跪在自己面前的冯恪之的脸上,惊讶地看着他。
“兰亭,我向你坦白。你应该还有印象,很早之前,你刚来上海的时候,庚帖失落。其实后来,它就转到了我八姐那里。那天被我看到了,我随手把它给撕了,还……”
他顿了一下,改口。
“是我有眼无珠,我错了。”
“就像四年前你临走前,在打给我的那个电话里说的那样,从前的我,真的是被家人给宠坏了。从小到大,没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东西。所以一旦遇到挫折,我就习惯用我最恶劣的方式去表达我的不满。包括我那游戏人生的荒唐的几年光阴,还有遇到你之后,从你这里得到打击,我就拿我最恶劣的态度,去发泄心里的不满。”
“其实早几年前,你去美国之后,我就把它从八姐那里拿了回来。”
“兰亭,那次结婚前,我分明是知道的,你并不是那么愿意嫁给我的。毕竟在那之前,你还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以你的性格,才那么几天的功夫,你怎么可能突然又回心转意愿意嫁给我了?”
“你还记得那天周教授夫妇带着你来我家吃饭的情景吗?你在书房里,我进去找你说话。当时本来是想问你,你是不是真的自己愿意嫁给我的。但是话要出口的那一刻,我却突然又不想问了。”
“我有点害怕,不想从你嘴里听到什么我不想听的话。所以我当时又走了。”
“当时我告诉自己,你是因为有了那一夜的事,终于被我的姐姐们给劝服,愿意嫁给我了,所以我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如愿以偿地和你结了婚。”
“怪我太蠢了,自欺欺人。”
“你嫁我,分明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后来我却一点也不肯体谅你,只顾自己生着气……”
冯恪之的眉宇之间,充满了懊恼和自责的神气。
“以前的我,真的是太混蛋了。”
“当初我有多瞧不起这张庚帖,现在对它的宝贵之心,就有多重。兰亭,你是这么的完美,我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你的青睐。我真的庆幸,要不是我爹当年替我早早地定下了你,就凭我冯恪之的这个德性,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运气,这辈子可以得到你?”
“兰亭,说真的,之前通信的那几年里,我无时不刻盼着能收到你的消息,却又总在担心,哪天万一你在国外有了合适的人,不要我了,收到你回寄给我的那份离婚书……”
他顿了一下。
“我真的太蠢。幸好你不和我计较,对我总是那么的好。但是我始终还是欠你一个求婚。”
他依然单膝跪在她的脚前。
“我冯恪之,带着你父亲和我父亲当年替我们定好的婚约凭证,今天正式向你求婚。”
“孟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做我冯恪之的妻子吗?”
“让我有幸在余生里得你相伴。也允许我得到机会,尽我最大的心,去爱你,照顾你的余生?”
他仰脸凝望着她,双眸一眨不眨,声音低沉而诚挚。
热泪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孟兰亭用力地点头,哽咽着说“我愿意。”
她拉他起来。
冯恪之笑了,双眸变得神采奕奕。
他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将她拥入怀中,低头,爱怜地吻去她脸上滚落的泪珠,两人双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良久,幸福而甜蜜的亲吻终于结束,冯恪之牵着孟兰亭,走出了防空洞。
天地静谧无声,夜风温柔拂荡。
浮云散,星辉起,明月照人顶。
相爱的两颗心,更是彼此相贴,怦然跳动。
冯恪之紧紧地牵着孟兰亭的手,带着她,迈着轻快而坚定的步伐,朝上而去。
就像星月亘古相伴,眼前人永远是心上人。
他们的心,从今往后,也再不会分离。
第92章 后记(一)
这是一个仲夏的午后,早上下了一场阵雨,现在已经云开雾散,阳光明媚。
虽然道路两旁,还是到处可见过去几年间,因经受轰炸而留下的断壁残垣,但人们的脸上,已经不见了长久的战争阴霾带来的阴影。
生活里,或许还有别的许许多多的艰难和不如意,但就仿佛从路边废墟里钻出来的随处可见的茂盛草木,只要有了雨水,到处,就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通往联大校舍附近的一块平地上,正随风传来阵阵嬉笑之声。十来个孩童在这里踢着球。
地面坑洼而泥泞,积着雨水。球用稻草和破棉絮填塞的,央求阿妈用牛皮缝起来。球门是用石头和竹竿架起来的。孩子们也都衣衫褴褛,脚上甚至没有鞋穿。
但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快乐。
他们光脚,在泥泞的地面踏出一个一个的脚印,争夺着皮球,努力踢向球门,发出阵阵快活的笑声。
一辆汽车,由远及近,沿着大路开来,最后停在了路边。
从车里下来了几个人,有男有女,中间有对同行的人,看起来像是夫妇,男的英伟,太太年轻而貌美,两人仿佛中心人物,很是显眼,一边听着边上人在介绍着什么,一边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这么多年了,生活在附近的本地孩子,都知道这座学校里,很多每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的先生,在战前,都是在大城市里住大房子坐汽车,受人尊敬的体面人,后来因为外面打仗,他们带着学生来到这里。现在仗打完了,侵略者被赶走了,听说今年暑假后,这座学校里的先生和学生们也将离开,回到他们原本的地方去。
上周,学校就开始放假,很多人兴高采烈地离开,学校周围,也变得越来越冷清了。
大人们都很不舍。孩子们更是这样。
那些先生们,不但个个肚子里装满了学问,对他们也都很好。让他们的爹娘送他们去上学,路上遇到了,就一边走路,一边给他们讲各种各样前所未闻的有趣的故事,勉励他们,长大了做一个有用的人。
就连他们喜欢的这项游戏,也是学校里的先生教给他们的。说有一个名字,叫做足球,全世界很多人在玩,是一项男子汉的运动。
孩子们停止争抢皮球,盯着那几人的身影看了片刻,见他们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一哄而散,继续踢着自己的球。
一个男孩从伙伴的脚下控住球,灵活地左拐右带,停住,朝着前方的球门,一脚射去。
不料皮球湿滑,脚上也没鞋,方向偏了。
皮球朝着前方那个男人的后背飞去,砸到了他左腿的小腿之上。
仿佛砸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砰的一声,皮球弹了出去,掉到路边的一个水坑里,打了几个转,停了下来。
一行人停住了脚步。
那人慢慢地转过身。
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身材劲峭,面容严肃,穿了身挺括的制服。
即便这几年这里多出了这样一所学校,战争结束后的这半年间,附近的孩子们也常看到外头当官的人到学校里进进出出,但见到像这个大人这样风度的人物,却还是头回。
他的裤管,被带着泥水的皮球弄脏了。
眼尖的孩子,更是看得清清楚楚,皮球踢到他腿上的时候,带起了裤管。
他的裤管之下,竟然空荡荡的,露出了一截带着冰冷的金属光芒的看起来像是铁的东西。
大家全都定在了原地,望着那个转过身的面容严肃的男人,眼睛里露出害怕的神色,盯着他的那条腿,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跑过去把球捡回来。
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
同行带路的市府秘书长见状,大吃一惊,立刻厉声呵斥这帮顽童,又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手帕,带着笑脸,上去要亲手替他擦拭裤管上的污水,口里连声说:“冯公子,实在抱歉!虽然联大在此办学多年,但本地原本实在过于闭塞,民风粗俗,这些小孩,更是顽劣不堪,怎知九公子您为国立下的赫赫功勋。您千万别见怪,我给您擦干净……”
说着弯腰下去。
孟兰亭看了眼冯恪之。
他已迈步走到那个水坑边上,伸出右脚,将球勾了回来,稳稳停于地上,抬脚,顿了一顿,又改成左边的腿,估量了下,随即飞出一脚,将皮球踢了回去。
“砰”的一声。
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飞进了球框。
“没事。你们继续踢吧,过两天,我叫人给你们送个新的足球来!”
球落地后,他朝那群孩童露出笑容,说了一句。
孩童们这才反应了过来,惊喜地欢呼出声,雀跃着,冲他不停地鞠躬。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刚才那个误踢了球的男孩鞠躬,高声喊道。
冯恪之转身,迈着稳稳的步伐,继续朝前走去。
“冯太太!九公子不但真英雄,这气度,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鄙人深受感动,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秘书长见状,松了口气,急忙跟了上去,低声奉承着看起来更有亲和感的端庄而美丽的冯太太。
孟兰亭看了眼丈夫的背影,一笑:“今天还要谢谢你带路,耽误了你的时间。”
“哪里!哪里!能为冯公子和太太效犬马之劳,乃本人极大荣幸!周先生就住前头不远,马上就到!”
“到了!到了!就在那里,左边数过去第三间!”
孟兰亭和冯恪之被带到了一处成排的平房之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排用竹篱和黄泥搭墙的低矮平房,屋顶覆以铁皮,住了七八户人家的样子。前头一片菜圃,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十几只芦花鸡,在围了竹篱的菜畦间钻来钻去,努力想要钻进去啄食鲜嫩的菜叶。
“老周!别只顾写你的书了!老林走了!前两天老汪他们也走了!你再不跑跑,托人去弄位子,难不成咱们真要在这里住一辈子不成!”
一个穿着条洗得发白的阴丹布旗袍的太太手里攥了把菜,背对着这边,一边赶着往菜圃里钻的芦花鸡,一边冲着房子的方向大声喊道。
“你催什么!不是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吗?慢慢来。”
屋子里,传出一道慢悠悠的,不疾不徐的声音。
“我要是不催,你怕是明年也回不去!算了算了,我懒得和你说!我去问票贩子!贵就贵了!明天去把鸡都抓去集市卖了!别的再凑凑,应该也差不多了……”
孟兰亭和冯恪之相视一笑。
这么些年过去了,周教授和周太太的相处,依然还是记忆里的熟悉模样。
“周太太!贵客到了!您看谁来瞧你们了?”
秘书长跑了上去,笑容满面地喊道。
周太太立刻打住了对丈夫的不满抱怨,转过头,视线落到身后不远之外,站在那里的那一对犹如璧人的夫妇身上,呆住了,一时竟不敢认。
“伯母!”
孟兰亭笑着朝她奔来,到了周太太的面前,抱住了她瘦弱的双肩。
“伯母,您和伯父,一切都还好吗?”
短短一句话,动情之处,忍不住,眼眶已是微微泛红。
周太太这才回过神来,“呀”了一声,手里的菜掉落在地,一个反手,紧紧地抱住了孟兰亭,又是落泪,又是欢喜。
“好!好!我们都好!都好!”
“老周!老周!你快出来!你看谁来了!”
她定了定神,转头,冲着屋里高声喊。
“是冯公子和兰亭啊!他们来看你了!”
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孟兰亭抬头,看见周教授出现在了门里。
依然还是记忆里的一身旧袍,面容清瞿,含着微笑,只是头发里,夹杂了更多的华发。
“周伯父!”
冯恪之快步走了上去,伸手,恭恭敬敬地握住了周教授的双手。
“时局惟艰之时,您教书育人,著书立说,为民族之灵魂,时人之楷模。恪之今日才来探望,伯父不要见怪。”
和周太太一样,周教授也是惊喜不已,笑着,用力地晃了晃他的手。
“恪之,你不要客气,你是抗战名将。所谓‘星落夜原妖气满,汉家麟阁待英雄’。全是有了你们这些不惧牺牲的英雄在前,我们才能在后继续自己的事。感谢你还来不及,何来见怪之说?”
“进去坐,坐下慢慢说。我去叫酒菜,冯公子您和周教授久别重逢,好好喝一杯。”
秘书长好似主人,在一旁忙着招呼。
周太太被提醒,急忙擦去眼泪,欢欢喜喜地让孟兰亭和冯恪之进去,上下打量她,说:“兰亭,你比以前瘦了。我去杀只老母鸡,给你补补身子。”
当晚,周家灯火通明,还没离开的奚松舟和住边上的几对同在联大教书的夫妇闻讯同来陪客。饭桌上欢声笑语。饭毕,男人们在外屋继续说话,孟兰亭和周太太在房里话家常。
“伯母,我和恪之要回南京了,转道经过这里,除了探望您和伯父之外,也是考虑现在战后不久,国人多忙于迁徙归乡,交通困难,怕你们回乡不便。恪之已经向本地交通局定了一列火车,专门用于运送联大师生出去。今天同来的秘书长会跟进此事,伯母你可以通知滞留的同事和同学们,到时候准备好,到了火车站,上车就能走了。”
周太太惊喜不已,连声道谢:“太好了太好了,亏得你们想的周到。不瞒你说,我两个月前就在买票了,票买不到不说,还眼见一天天地涨价。这样就方便了。太感谢你了,兰亭!”
孟兰亭笑道:“能帮到忙就好。只是尽了一点微薄之力而已。这些年,你们真的很不容易,我和恪之都非常敬佩。”
周太太欢喜过后,视线落到了孟兰亭的肚子上,看了几眼,又端详了下她的面容,压低声说:“兰亭,你是不是有了?晚上我特意做了红烧鱼,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吃。刚才吃了一口,就好象不舒服的样子。要不是桌上人多,我看你都吐了。脸色也不大好。跟我以前怀了头胎的时候差不多。”
孟兰亭心微微地热了。
回国的这几年,她长居重庆,专注自己的事,他也带着部队戎马倥偬,两人一直没有孩子,未尝不是遗憾。
现在回想,应该就是几个月前,她照顾着冯恪之的身体之时,缘分终于来了。
他们的孩子,在那个最恰当的时候,悄然孕育在了她的身体里。
它真的是个极其乖巧的宝贝。从它到来的第一天起,它就乖乖地伴着自己,没有给她带来过任何的不适。因为之前,她一心扑在冯恪之的术后康复训练上,也没留意月事的延迟。
要不是前几天开始,闻见鱼腥有点不适,又终于联想到月事,她大概还是迷迷糊糊未曾察觉。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应该是吧。”
“太好了!冯公子知道了吗?”
孟兰亭摇了摇头:“我也是前几天,自己才有所怀疑的。他不知道。正打算告诉他呢。”
“快些!快些!冯公子知道了,一定高兴坏了!”
周太太催促,高兴得不行。
“你们已经看过我和老周了,这里也不要留了!赶紧回南京,把这好消息告诉冯公子的家人,让他们也高兴高兴,你再安心养胎,我等着做姥姥呐!”
周太太握住了孟兰亭的手,笑眯眯地说道。
第93章 后记(二)
夜渐深,冯恪之和孟兰亭要离开了。
周教授夫妇等人送了一程之后,奚松舟仍坚持送他夫妇继续前行。
“表叔,不必再送了,你也回吧。”
冯恪之停步,状似无意地将一臂轻轻搭在了孟兰亭的腰身之上,微笑着道。
奚松舟掠了眼冯恪之那条揽住妻子的手臂,停下脚步,迟疑了下,终于又上前一步,说:“恪之,你是真正的英雄。我为我从前对你的误解向你诚挚道歉。希望你能谅解。”
冯恪之笑得风轻云淡:“好说。我早就忘了那些。表叔你也不要对过去的事,太过介怀了。”
他说到后半句的时候,语气着重,显然暗有所指。
孟兰亭有点尴尬,忍不住暗暗伸手,狠狠拧了一下他的后腰。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那样看着对面的奚松舟。
不但如此,孟兰亭感到他搂着自己的那条胳膊,收得还更紧了。
奚松舟沉默了片刻,微笑道:“我其实还想告诉你们,在这里的几年,我收获良多,不但是阅历和学术上的收获,我也认识了一位和我志同道合的女士,彼此相互欣赏,等回去后,我就考虑结婚,希望能够得到贤伉俪的祝福。”
孟兰亭感到冯恪之搂着自己的那条胳膊一松。放开了她。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上前一步,主动伸手,朝向了奚松舟,握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
“这是好消息啊!恭喜表叔!等你们结婚,我一定送上回礼!我不会说文绉绉的话,就祝福你们,往后像我和兰亭一样幸福。”
孟兰亭松了口气,急忙也向奚松舟表达了自己的诚挚祝福。
奚松舟面带笑容,对他们的祝福表示感谢,随后应求,止步,转身而去。
冯恪之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之后,又伸手搭住了孟兰亭的腰,带着她,一语不发地上了车。
司机往两人今晚临时落脚的县城方向开,秘书长坐前头副驾驶位,注意到后排的冯家公子一句话也无,疑心是自己招待不周,未免不安,到了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说:“冯公子,委屈您了,今晚和夫人只能在敝地凑合住一夜。县长得知您夫妇来,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明早会到。此间是敝县万乡绅的别苑,乃本县最好的一处宅邸。您二位的随从,都已被安排入住。”
那个姓万的乡绅,已经带着儿子等在一旁,闻言上来,点头哈腰,显示表达了自己对冯公子抗战英雄的仰慕,随后再三表示荣幸,又自贬地方寒酸,请冯氏夫妇屈尊下榻。
其实这是一处修得很是富丽堂皇的庭院,非要说哪里不好,大约也就是审美堪忧。
孟兰亭于是向乡绅表示感谢。又暗暗伸了根手指,戳了下冯恪之的腰。
他点了点头,道了声“费心”,抓着孟兰亭的手进去了。
两人到了卧室,关了门,孟兰亭抱怨他:“你怎么搞的,好好地去看伯父伯母,出来就阴阳怪气的。”
冯恪之过去仰在床上,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奚松舟到了现在,竟然还对你贼心不死!”
孟兰亭皱眉:“你怎么说话的?晚上他的话你没听到吗?他都快要结婚了!”
冯恪之冷笑:“我是男的,我还不知道男的那点把戏?他要是真早早就把你抛开,和别的女人情投意合了,晚上来吃饭,会不带过来显摆?不过是后来被我提醒了,算他识相,这才这么说而已!”
孟兰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你就算了吧。晚上我听周伯母都说了,他确实和一位同校的女士走得很近。”
“不结婚,说什么都没用!你和他眉来眼去就算了,现在竟然还帮他说话。我不管!以后他回了南京,不许你和他私下见面。有事一定要见面,我也要去!”
孟兰亭不理他,转身往盥洗室去。
“过来!”
她装作没听见。
冯恪之叫了好几声,声音很大,见她就是不理,声音小了:“兰亭……我不舒服……”
孟兰亭都走到盥洗室门口了,见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又跟自己撒娇,心一下软了,终于回来,只是还板着脸,站在床前。
“哪里不舒服?”
他仰在枕头,眼睛斜斜地看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不说话。
孟兰亭的心彻底软了。
暗叹了口气,坐到床边,伸手替他轻轻揉着心口,柔声哄道:“你放心啦!松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舒服……你还送过他金笔。你都没送过我。”
他抓住她的手,将孟兰亭的整个人拽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搂住,脸埋在她的胸前,闷闷地说。
“咦……怎么好像比以前大了……”
他突然嘀咕了一句,仿佛不确定,又使劲蹭了几下。
“我要你也送我东西!比送他的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孟兰亭有一种感觉,从他年前的那一战,因为左小腿受伤太过严重,急剧感染,不得不施以最直接,也是最合理的唯一一种处置方法后,在外人之前,他依然是如此的坚定沉毅,并未因此而彻底退出战场。他是部下眼中最英勇的上官,最英明的指挥者,但是私下和自己独处之时,不但和人前的样子判若两人,比起从前,也是愈发粘人和任性。
分明是不小的男人了,有时竟会让孟兰亭生出一种满满的少年气息的感觉,让她只想去疼他,爱他。
她的心软得更是一塌糊涂,一臂抱着他的肩,将他的一只手,慢慢地移到自己的小腹上,唇附到他的耳畔,低声说:“你摸摸这里。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冯恪之的手掌停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忽然一顿,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孟兰亭,仿佛有点不敢相信似的。
“……兰亭……你什么意思……不会是……”
他停住。
孟兰亭点头:“你也知道的,月事几个月没来了。这两天,你不也老是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吗?不是不舒服,我想大概是有我们的孩子了。”
冯恪之彻底定住了。半晌,仿佛不敢相信,手掌再次轻轻地摸了摸她触感比起从前略肉的小腹。
“兰亭,你是说真的?”
他的声音蓦然提高。
孟兰亭垂眸,轻轻嗯了一声:“十有八九,应该是了。”
她话音落下,半晌都没得到他的反应,忍不住又抬眸,一下对上他正凝视着自己的两道目光。
“你傻了吗?怎么不说话?”
她咬了咬唇,轻声说道。
他这次仿佛如梦初醒。
“兰亭,我……”
他的声音顿住了,突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低头胡乱亲她的脸。
仿佛这还不够,他又抱着她,在床上翻了一连好几个滚,从床头一直翻到床尾,直到两人抵在了床障之侧,这才停了下来。
“哈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冯恪之竟然也要当父亲了!”
他的双眸神采奕奕,英俊的脸上,充满了无比的喜悦和激动。
孟兰亭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脸红红的,轻轻嗯了一声。
“糟了!刚才我是不是压到你肚子了?往后我再也不碰你了!”
他仿佛突然想了起来,急忙松开搂住她身子的胳膊,神色紧张。
孟兰亭忍俊不禁。
“我又不是纸糊泥捏的,你不用怕。不要太过粗鲁就好啦。”
“兰亭,我真的高兴。我怕我要睡不着觉了……”
这一夜,就如冯恪之自己所言的那样,孟兰亭因为床生,几次在他怀里醒来的时候,发现他都没有睡着。
到了下半夜,她困了,也就不管他了,窝在他的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天亮,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那样蜷在他的怀里,他正凝视着自己,目光充满了爱怜。
“兰亭你醒了?”他用温柔的,带了点沙哑的声音说。
“你要是困,再睡,我陪你。”
回往南京的路上,孟兰亭简直哭笑不得。
冯恪之如临大敌。一路之上,要她没事就躺在火车包厢的床上,走一步路都要跟着,就仿佛她是一碰就碎的玻璃人儿。并且,除了那晚刚得知她怀孕时出于激动,情绪一时失控抱着她在床上打过几个滚之外,现在连平常抱她的时候,动作都轻柔无比,和之前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古都金陵,百废待兴。
南麓别墅依然矗立在半山。
冯老爷在去年的第一时间,就从重庆回了这里。
冯家的姐姐们,有几位已经早于他们回来。得知他们今天要到,又知道了孟兰亭怀孕的消息,欣喜万分,一大早就来父亲这里等着。见到人,欢喜自不必提,围着孟兰亭而坐,你一言我一语,提醒这个,叮嘱那个,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剩下还没回来的姐姐,当天也纷纷打来电话慰问。别墅里热闹无比,气氛犹如过年。
静悄悄的书房里,在门外飘自客厅的隐隐的欢声笑语里,冯老爷坐在椅子里,凝视着神色严肃、笔直站在自己的面前、等着自己训话的儿子,良久,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了他的面前。
“恪之,爹为生子如你而自傲。”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冯恪之脸上露出微笑,向着父亲深深鞠了一躬:“爹,儿子生平之幸,除了娶妻如兰亭,能做您的儿子,便是另一幸事。”
老冯眼底隐隐有泪光闪动,抬手,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去吧,陪兰亭去吧。你小舅子,还有八姐和八姐夫他们,晚上也都会赶来,咱们一家人吃饭。”
第94章 后记(完)
傍晚,孟若渝带着一个端庄而美丽的年轻小姐,两人携手而至。
战时的几年,孟兰亭早就知道了这位小姐的存在,只是一直没机会得见而已。
她名叫温琛,出身于金陵的一个旧世家,战前是金陵女子大学的学生,后家人不幸零落,她加入军队,成为一名电报话务员,和孟若渝在战中相知,继而相爱,现在战争结束,两人准备结婚了。
温小姐聪慧而温雅,被孟若渝领进来的时候,面庞带着薄晕,恭恭敬敬地随了孟若渝叫孟兰亭姐姐:“很早就知道了姐姐您,若渝经常对我提及,我一直希望能见到姐姐的面,今天终于得见,十分高兴。”
孟兰亭很喜欢温小姐,给了她准备好的见面礼,姐弟叙话,商议帮他们操办婚礼的事情。
孟若渝说:“谢谢姐,但我和温琛已经商量好了,不准备大办婚礼。过些天,我们登记成为夫妇,请几位亲朋好友一起吃顿饭,见证一番,我们就准备出国了。”
他顿了一下。
“这一场战争,我们之所以能坚持到最后,靠的,是千千万万前线将士奉上的无畏的牺牲。愿我华夏从此再无同劫。但如果有,光是牺牲可用,将何等悲壮而不甘。我从前的专业本就是工程,没有打仗的时候,这几年,我一直在自修联大编译的航空动力方面的书籍。姐,我已申请改修气动力专业,等日后学成,我再为国效力。”
他看向温琛。
“她完全支持我的决定。我们一起出去读书。”
温小姐含笑,和孟若渝对望了一眼,随即看向孟兰亭,点头:“若渝说的,就是我想说的。希望姐姐您能支持。”
孟兰亭凝视着自己的弟弟。
他的眉宇之间,神色坚定,目光是明亮而平静。
她的心里,涌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欣慰之感。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她的弟弟若渝,早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有他的抱负和理想,作为姐姐的自己,除了为他感到骄傲之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支持?
“若渝,好好努力。温琛,你也一样。姐姐会永远支持你们的。”
她将弟弟和他的爱人的两只手叠放在了一起,紧紧地握住,说道。
“少奶奶!八姑爷他们到了!”
阿红早已经嫁了人,也生养了孩子,走路说话,却还是和一样,风风火火,在外头高声喊道。
孟兰亭走了出去,和下来的冯恪之一道,两人出了客厅,前去迎接。
一辆汽车停在别墅大门之外。孟兰亭看到冯令美和何方则从外头并肩而入。何方则一身军装,臂里抱着他们三岁的女儿,两人面带笑容,正朝里而来。
何方则放下了女儿,走到冯恪之的面前。两个共同经历了战火的男人不约而同,什么也没说,各自伸臂,紧紧地揽住对方的肩膀,默默相互拥抱了片刻,这才分开。
“欢迎回家!”
冯恪之笑着说,随即蹲了下去,抱起自己可爱的小外甥女,亲了一下她的小脸蛋。
“舅舅,舅妈不是要给我生弟弟妹妹了?”女孩儿奶声奶气地问。
“是啊,你喜不喜欢?”
“喜欢。”
冯恪之“叭”的一下,又亲了她一口。“真乖。”
“舅舅也喜欢。喜欢得很。”
他瞥了眼孟兰亭,笑眯眯地说。
冯令美忍笑,和孟兰亭叙了几句话,搀着她的胳膊,两人一边低声说着笑,一边慢慢地朝里走去。
“兰亭,小九大概快要乐傻了。你还没生呢。等他真当了爹,我跟你说,你可不能让他太宠孩子。要不然,日后头疼的可是你。”
她向孟兰亭低声传授着自己这几年的育儿心得。
孟兰亭望着冯恪之在前头抱着外甥女嬉戏之时,两人发出的欢笑之声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地弯了一弯。
家宴之上,众人围桌而坐,欢声不绝,笑语晏晏。冯恪之也兴致勃勃,不顾孟兰亭和姐姐们的阻拦,喝了几杯酒。宴毕散去,两人回到卧室,收拾后躺了下去。
大约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缘故,他很快就睡了过去。
孟兰亭静静依在他的身边,闭着眼睛,听着他熟悉而均匀的呼吸之声,慢慢地,也沉入了梦乡。
大约睡到凌晨时分,迷迷糊糊里,她习惯性地伸手向他,感到触手仿佛为空,手一顿,人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睛。
借着卧室里的夜色的黯淡的光,她发现枕边空了。
她转过头,看见阳台之上,站了一个身影。
冯恪之在那里抽烟。
昏暗的夜色里,夹在他指间的那点红色烟头,一明一灭。
他早已戒了烟的。
孟兰亭迟疑了下,慢慢地爬了起来,轻轻叫了声“恪之”。
他听到了,立刻将手里的烟头捻了,转身回到卧室。
“抱歉兰亭。刚才睡醒,忽然烟瘾又犯了,就去外头抽了半支烟。”
“只有半支!下不为例!”
他没有开灯,声音听起来很轻松,抱着她,和她并头又躺回了枕上。
“睡吧。”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柔声说道。
孟兰亭在他的臂弯里,慢慢地再次闭上眼睛。
良久,他一动不动,仿佛也已经再次入睡。
但是孟兰亭却知道,他其实还是醒着的。
她终于睁眼,低声问:“恪之,你是不是有心事?”
冯恪之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哄她:“没有。你别多想。乖,睡觉。”
孟兰亭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倾身伸手,拧亮台灯。
柔和的光线,照出了他的面容。
孟兰亭趴在他的胸膛上,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有心事,我要你和我说。”
冯恪之眼睫轻轻眨了下,低低地道:“兰亭,之前我真的不大在乎。我最大的念头,就是我还能活着,继续霸着你,真的是太好了。”
“但是今天,我忽然担心……”
他沉默了片刻。
“……我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不是你完美的丈夫了,大约也做不了一个完美的父亲……我感到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们将来的孩子……”
孟兰亭的唇压了上去,堵住了他的嘴,柔软的香舌,撬开了他的齿关,和他唇舌相缠。
她热情吻他,直到两人都变得气喘吁吁,他的体温也变得滚烫了,这才松开他的嘴,等喘息平定了些,和他额抵着额,低低地说:“恪之,你还记得那天,我得到消息,赶去医院,见到你时的情景吗?”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虽然我在路上,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在你面前表露出任何的难过,但是我还是控制不住,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哭得不能自已。是你笑着不停地安慰我,说你没事。说比起那些已经没了的人,你非常幸运了。你不许我难过,要我和你一样高兴。”
“你是对的。我已经有你、你的陪伴、照顾,还有保护了,我还需要什么?”
她的手指,循着他英挺的眉,在他的脸上,慢慢地划出了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五官轮廓。
“冯恪之,我爱你。真正让我爱的无法自拔的,不是你的脸,不是你的腿,不是你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是我面前的这个名叫冯恪之的男人和他的灵魂。”
“你可以觉得你自己不完美了。但我告诉你,在我的眼里,你的不完美就是你的勋章,于我而言,它让你显得更有魅力。”
“我们将来的孩子,也一定会为他们父亲从前为了捍卫脚下土地英勇战斗而获得的这枚永恒的勋章而感到骄傲。”
冯恪之凝视着孟兰亭,慢慢地,笑了,带着释怀。
“我果然还是那么蠢,自寻烦恼。兰亭,我没你真的不行。”
他顿了一下。
“但是往后,我一定要更加努力,才能配得上你们。”
他仿佛许下什么誓愿似的,一字一字地说道。
孟兰亭轻轻亲了他一下。
他顺势和她接吻,耳鬓厮磨,渐渐地,呼吸又变得急促,喉咙里,发出几下听起来仿佛很是难受的哼哼之声。
“……兰亭,你先睡,别管我了……我去去浴室,等下就回……”
他忽然松开了孟兰亭,作势要掀被下床。
孟兰亭咬了咬唇,坐了起来,捉住了他的胳膊,低低地说:“你别装了,躺下去吧……”
冯恪之立刻乖乖地躺了下去。
在他期待又兴奋的目光注视之下,她红着脸,慢慢地,朝着自己心爱的男人,靠了过去。
压抑又仿佛极是畅快的呻,吟声渐渐停止。
冯恪之爱怜地替她擦拭干净,自己重新躺了下去,关灯,将她揽入怀里。
“兰亭,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困得快要睡过去时,感到他的唇忽然又凑到自己耳畔。
于是“嗯”了一声。
“以前打仗的时候,好多次,阵地里炮火横飞,人说死就死,你猜我是怎么安慰自己的?”
“只要死不了,脸和下头也没事,其余的,去他妈的,随它去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居然还有点小小的得意。
孟兰亭一愣,瞌睡虫顿时被赶跑,忍不住吃吃地笑,捶了他一拳:“好不要脸。”
“是真的,这两样,太重要了……”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大约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跟着她,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声飞出卧室的窗户,散入这宁静的仲夏夜空,一夜好梦。
第95章 番外(一)
伊丽莎白米勒小姐是纽约《商业时刊》首席记者。
时刊创刊二十年,以深入独到的见解和专业详尽的信息而为人称道,是全世界发行量最大的著名的商业杂志之一,也是商业金融巨头、政府高层官员以及各行业精英的案头必备读物。
五年之前,一个在金融界原本名不见经传的东方人来到华尔街,迅速崛起。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他打造了著名的Demete投资公司,以个性鲜明、旁人难以复制的的成功的快速短线投资和买卖公司业务,令众多业内人士侧目,一跃成为了华尔街的顶级投资者。他旗下的基金,成为了热钱追逐的明星目标。他本人更是连续两年,被商业时刊评选为最有影响力的华尔街年度人物之一。
此人没有英文名,他是个中国人。从出现在华尔街的第一天起,就以自己的中文名冯恪之示人。华尔街的同行和客户,一般以他的姓氏“冯”来称呼他。
冯的目光精准无比,敢于冒险,手段更是让人嗅到法律框架之下的一点铁和血的气息。追随他的人将他奉若神明,趋之若鹜,破产者则诅咒他是吸血鬼和刽子手。
他在华尔街声名鹊起,传言还有着特殊的出身背景,但为人却极其低调,从不接受任何报纸杂志的采访,哪怕是像商业时刊这样的严肃刊物。连续两年,连时刊举办的人物新年嘉年华也没有参加。最近,市场又传言,他得到华尔街著名元老,商业信用公司的前任主席老菲利克斯的赏识,有意合并公司,以打造一个联合集团。各家商业报刊杂志的记者对他更感兴趣,无不想尽办法采访,但迄今为止,还是无人成功。
米勒小姐听说有个著名日报的同行,为了报道这个年轻的天才投资家如何度过他的一天,竟进行跟踪偷拍。
自然,最后的结果,就是在跟到冯位于长岛百丽港的住所附近时,被保镖叉着扔了出去,相机也被扯了底片。
《时刊》创刊二十年,主编希望她能做一篇关于冯的个人专访,作为当期的特别报道。
从几年前,冯刚刚在华尔街崭露头角,米勒小姐就注意到了这张陌生的东方男人的脸孔。也曾多次联系,希望采访冯,但一直被他的办公室婉拒。现在再次接下了任务。
她早年毕业于最早接受男女学生同校教育的爱荷华大学新闻学院,凭着付出的比男性多十倍的努力和自己出众的综合条件,终于在这个男人占了绝对主导地位的新闻世界里搏杀出了自己的一条路。
从业十年,她成功地采访过各行各业的著名商业人物。和老菲利克斯也有点私交。前几天登门拜访,提出了请老菲利克斯帮忙,从中搭桥牵线,安排一场专访的希望。
老菲利克斯说,这是冯的个人喜好问题。并非所有人都喜欢抛头露面去面对公众的视线,哪怕是上《商业时刊》,他不能因自己和他的私交而干涉他的隐私。但可以帮她在冯面前提一句,至于他接不接受,全在于他自己。
米勒小姐道谢后,离去。
这是一周前的事情了。
她还是没有收到冯的办公室的任何反馈。
根据打听到的消息,冯今天去参加了一项俱乐部的帆船比赛,大约下午五点,比赛结束,帆船能够返港。
她早早赶到了曼哈顿的自由神像港,等在那里。
五点不到,带着她的俱乐部工作人员指着远处一艘正扬帆而来的帆船,说,那就是冯的船。
帆船很快回到岸边。
米勒小姐看到了在照片上已经见过无数次,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浮现出他脸容的冯。
米勒小姐知道他外表出众,但看到真人的时刻,还是有点意外。
这个中国男人,有着不输于西方男子的颀长个头,身材劲瘦。根据米勒小姐的目测和经验,他白色帆船服下的身体之上,应该没有丝毫的赘肉,充满了男性力量的感觉。
他皮肤微黑,五官分明,目光炯炯,人看起来比照片更显年轻,极富魅力。
同船的,除了他的几个帆船助手,还有一个六七岁大,同样也穿着帆船比赛服的男孩。
男孩的容貌特征和他有点像,应该就是他的儿子了。
米勒小姐听刚才的工作人员说,冯的儿子喜欢冲浪和帆船。冯今天来比赛,应该也是为了陪伴儿子。
在港口耀目的阳光里,他和那个男孩一道收了帆,将剩余的事交给同船助手,父子边说边笑,上岸走了过来。
男孩显得很兴奋,一边追着父亲迈开的大步,一边大声地和父亲说着米勒小姐已经学了大半年却还是在门外打着转的中国话。
忽然,男孩好似提了句“妈妈”,这个词,米勒小姐听懂了。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冯笑了起来,似乎为了表示赞赏之意,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阳光之下,他随了笑容而露出的齿雪白而整齐。
父子两人,很快就从米勒小姐的面前经过了。
“冯先生,等一下!我是商业时刊的记者伊丽莎白米勒,不知道您之前有没有在菲利克斯先生那里听到过我的名字?”
米勒小姐急忙追了出去,叫住了人。
这个中国男人停下了脚步,和身边的男孩一道转过头,向着自己投来视线。
她取出名片,递了上去,露出自己曾对镜练习过了无数遍的最完美的笑容:“冯先生,商业时刊的专业和权威,您应该是知道的。老菲利克斯先生就是我们的老朋友。我们计划出一期二十周年特刊,如果您能成为我们的特别报道,这将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她说完,见这个中国男人不过打量了自己一眼,礼貌,但明显冷淡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随后将名片交给身后跟上来的一个人员,牵了儿子的手,转身离开。
米勒小姐有点焦急了。
错过今天,恐怕下次就再也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冯先生!我的专业能力,请您放心!您要是有空,何不看下我以前给老菲利克斯先生写的专访?看过之后,您再决定是否接受也是不迟!”
她立刻再次追了上去,补充了一句。
冯继续朝前走去。
“冯先生!请相信我的诚意!”
就在米勒小姐失望地看着他的背影,以为自己彻底失去了机会之时,忽然,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停住,最后转过了身。
“可以。我会让办公室安排,随后联系你的。”
他用纯正口音的英语回答,随即抬手,摸了摸正仰着脸看着自己的儿子的脸,牵起他的手,再次大步而去。
米勒小姐松了口气,欣喜不已,目送冯和他儿子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也跟着匆匆离开,去做专访前的最后准备工作。
……
冯没有让米勒小姐多等。
三天之后,她如约来到了冯位于第五大道的Demete公司的大门之前。
这间公司的门面,在商业集团和老牌巨头林立的华尔街里,看起来普普通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显眼之处。
但就是在这扇门后,冯每天早上九点,准时来到这里,指挥着手下的员工,运作着旗下以亿为计量单位的美元,进行着以他的大脑判断为基础的进出和买卖的投资活动。
根据米勒小姐陆续搜集到的资料,冯的年龄应该在三十五六岁左右,妻子曾是著名的弗里德曼教授的助手,五年前刚来美国时,依然为教授工作,三年前,受聘于以开放而著称的芝大数学系,短短几年时间,凭着发表的对数论的研究论文,获得教授的资格。
他有一对双胞胎儿女。他早年曾就读西点军校,参加过中国的二战,将军军衔,除此,似乎还有特殊的身份背景。五年前举家来到美国。他一边在哈佛读金融学位,一边进入华尔街,起先做些小投资,因为判断精准,名声大噪,受到关注。至今没有加入美国国籍。
这就是米勒小姐了解到的关于冯的一些个人信息。
能进行今天的这一场专访,米勒小姐非常期待,也极其重视。特意精心打扮,务必要以自己最干练,最专业,同时也不失女性魅力的形象,出现在专访对象的面前。
她被一个秘书,准时带到了冯的办公室门口。
秘书替她敲了敲门,推开。
米勒小姐走进了办公室。
这是一间占地约有五十平方的宽大的办公室。三面墙旁,是成排的装了各种书籍和文件夹的高大的红木书架,中间一张同样红木的办公桌,对面围了一排沙发。整体简单而凝练,正符合米勒小姐对于冯的个人风格的想象。
冯已经坐在沙发上,在等着她了。
和三天前他穿着帆船比赛服的样子不同,今天的受访者,身上套着剪裁合体的显然是出自名匠之手的灰色三件式西装,雪白的衬衫,系了条黑灰间纹的领带,肩宽腰窄,双腿修长,脚上一双皮鞋,一尘不染,连鞋跟之上,也看不到半点灰土。整个人从头到脚,雍容优雅,风度出众,令米勒小姐为之眼前一亮。
比起那天在港口的冷淡态度,今天他的神色虽然依旧严肃,但显得客气了不少。秘书送上咖啡,他开口,请米勒小姐入座,自己也坐到了斜对面的一张沙发上。
他坐下后,随意地将左腿交在了右腿之上。
米勒小姐看到了他露在左边裤管之下的一小截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的小腿。
她立刻就想起了关于他此前参加过二战、立下过赫赫功勋的消息。
因为关注,在米勒小姐的意识里,这个三天前才看到了真人的冯,就如同自己认识了很久的一个人。
她没有想到,会看到如此的一幕。
眼前浮现出三天之前,他带着他的儿子参加完帆船比赛上岸的一幕。
米勒小姐压下心中涌出的惊讶和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一种复杂而奇怪的感觉,收回视线,拿出纸和笔,脸上露出笑容,起了个头,随即开始采访。
自然了,谈论的,都是一些和他的金融和商业活动有关的话题。
和米勒小姐以前采访过的不少喜欢用长篇大论来表述自己的人不一样,对面的这位受访者,有着敏锐的思维,机辩的口才,习惯以简短又往往精要的话来表达思想。
这就是对谈没多久后,他留给米勒小姐的印象。
采访进行得十分愉快。
遇到这样的受访者,米勒小姐的情绪立刻被调到最佳的状态,妙语如珠。在引导着对方说出自己需要的东西之外,也尽情地向对方展示了自己的头脑和口才。
米勒小姐感觉的到,冯虽然从头到尾,神情始终不苟言笑,但对于自己今天的访问,他应该也是满意的。
在问完准备的最后一个关于他与老菲利克斯合作的问题之后,商业部分就告结束。
半个小时的采访时间,也快到了。
但米勒小姐还不想走。
她很想将这场谈话继续下去。
她已经被彻底地勾出了好奇之心,想要更多地了解对面这个来自中国的神秘而低调的男子。
因为是人物专访,照常规,倘若对方愿意配合,她也是可以问一些商业之外的内容的。
她的视线落到了近旁的办公桌上。
桌角之上,放了几张照片。其中一个擦得一尘不染的相框里的照片,是个目光深邃,头发雪白的老年中国男子,脸部轮廓,看起来和冯有些相像。
“冯先生,能容我冒昧地猜一下,这位老人,他是您的父亲?”
冯注视着相框,点头:“是。我的父亲。我非常尊敬的一个人。”
“我听说,你们中国人,都是习惯父母和孩子一起居住的。他和你们在一起吗?”
冯看了她一眼。
“我父亲去年去世了。”
米勒小姐一愣,急忙道歉:“抱歉,我不知道。不该问这个的。”
冯说:“无妨,人总有这么一天。父亲走得很安详,当时我和太太,还有孩子们,都在他的身边。他很高兴,说他这一辈子,过得很是精彩,也没有什么遗憾。”
因为冯的关系,米勒小姐也了解过冯的父亲早年的一些事迹,知道他对当时的中国而言,也是个风云人物,点头说:“他应该也会为有您这样的儿子而感到骄傲。”
她转了个轻松的话题。
“冯先生,您当然知道,您连续两年,被评为华尔街年度人物之一。但您大概还不知道吧,除了商业人物,就在上个月,您的脸,还和许多好莱坞男影星一道,被妇女时代杂志评为年度世界最有魅力的男人脸孔之一。对此,不知道您有何感想?”
她盯着他。
冯一顿,随即笑了起来。
这是米勒小姐进入这间办公室后,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露出笑容。
就仿佛冰雪消融,阳光透出云层。
毫不夸张地说,米勒小姐感到自己心脏的部位,跟着也微微跳了一下。
“谢谢。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但愿我的太太能看到,并且对此也表示赞同。”
他微笑着,幽默地应了一句。
米勒小姐一愣,忍不住又看了眼办公桌上摆着的另张全家福的照片。
一个穿着美丽的中国旗袍的年轻女人,和穿着军装的冯并肩坐着。
他们的膝上,各自抱了一个看起来周岁大小的孩子,脸上带着微笑。幸福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妻子,还是这么温柔的口吻。
米勒小姐仿佛嗅到了一缕什么气息,立刻追问:“冯先生,介意谈谈您的妻子吗?我知道她是一位数学家。我也看到过当年你们在上海结婚时的照片,当时的婚礼,非常轰动。您的妻子真的非常美丽。在今天过来之前,我特意也了解过一些中国的风俗习惯。我听说在你们中国很多地方,父母出于稳定感情,或者别的什么目的,会替孩子早早定下婚约。很多夫妻在结婚前,几乎没见到过对方的面。我很好奇,你和您的妻子是如何认识并确定感情的?”
冯再次一笑:“你说对了。我和太太虽然很迟才相互见面,但在很小,”
他伸出手,比了下个头,语气着重。
“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定下婚约了。我们一见面,我就被她打动了,一见钟情,认定此生非她不娶。我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我太太也很快被我的真情打动,后来我们就结了婚,直到现在。”
“我允许你把我说的这段话,写进专访里。”
他注视着对面这个又吃惊,又欣羡无比的女记者。
“米勒小姐,坦白说吧,我之所以接受你的采访,也是和我的太太有关。过些天,就是我向她求婚成功十周年的纪念日。我想借着这样一个机会,向她再次表白我对她的爱。谢谢她这么多年对我的陪伴。希望到时,她能有个小小的惊喜。”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米勒小姐又惊又喜,急忙记录下来,追问日子,说:“这是我们的荣幸。您放心……”
忽然,她想了起来,停笔,迷惑地抬起眼。
“等等,冯先生,根据我的资料,您和您的妻子,结婚好像不止十周年了……”
冯微微一笑:“这是我和太太之间的一个秘密,无可奉告。”
米勒小姐耸了耸肩,记了下来。
冯看了眼腕上的手表。
米勒小姐知道时间已经超了,虽然还是恋恋不舍,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强行拖延了。
她收拾好笔和笔记本,对他接受采访表示感谢,起身离开。
冯送她到了办公室门口。
米勒小姐要出门前,停住了自己的脚步,低头,看了眼他已被裤管遮住的左腿,迟疑了下,抬起眼睛,凝视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说:“冯先生,如果我猜得没错,您的腿,应该是在战争中失去的。您不但是成功的投资家,也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十分敬佩您。祝福您和您的太太,愿你们永远幸福。”
冯微微一笑:“谢谢你的祝福,小姐,相信您也会有的。今天的访问很愉快。我希望能尽快看到样刊。”
第96章 番外(二)
参加完会议回来,孟兰亭顺道先经过学校,去取一周前留在办公室的一些东西,出来,经过商学院教学楼附近时,迎面走来几个上过她数学课的女生,见了她,跑了过来,热情地和她打着招呼。
已经差不多一周没见安安和乐乐的面了,孟兰亭对他们很是想念,急着回去,打完了招呼,见她们还不走,就那么站在自己的跟前看着自己,笑嘻嘻的有点反常,以为她们有事,就问了一句。
“冯太太,你看过这期的《商业时刊》吗?”
一个名叫珍妮的女生问她。
孟兰亭摇头,略感茫然。
女生们对望了一眼,捂住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珍妮从包里掏出一本杂志,翻到其中某页,递了过来。
“冯太太您看。这期刚出的特刊,专访人物是不是您的丈夫冯先生?他提到你们过去的恋爱史啦!”
孟兰亭一眼就看到内页里用来配文的冯恪之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他,目光深邃,形象庄严。
“您看,这里这里……”
女生们迫不及待地指点着她。
孟兰亭接过杂志,视线落到专访的最后部分,盯着那几行“一见钟情”,“坠入爱河”,不禁诧异了。
她从没有告诉过同事或者学生自己的丈夫是谁,做什么的。但冯恪之经常来学校接她,次数多了,难免落入人眼,现在被人认出,也是在所难免。
他此前也没在她面前提过半句他曾接受了商业时刊采访的消息。
这倒没什么。
令她诧异的是,他是怎么做的到在记者面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冯太太,真没想到,你们竟有这么罗曼蒂克的爱情史!”
女生们感叹着。
孟兰亭回过神来,抬起眼,对上女孩子们冒着星星的双眼,微笑,合了杂志,还给她们,和她们道了声别,继续前行。
别说她们了。就连孟兰亭自己,也记不起来,他们会有这么一段“罗曼蒂克”的爱情史。
看起来还挺美好的。
这是周末的下午。
四点半,冯恪之打电话让司机不必来,自己从第五大道开车出去,亲自去接了在附近上学的一对双胞胎儿女。
哥哥冯秉安,女儿冯秉乐,安安乐乐,兄妹两人,并排坐在后座。
妹妹留着齐刘海的童花头,头上戴了只粉红色的蝴蝶结发箍,穿了条漂亮裙子,双脚套着雪白的棉袜,还有一双柔软的小羊皮鞋。她的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彩色绘本,白白嫩嫩的手指,戳着绘本,嘴里叽叽咕咕地和小声给哥哥念着故事。
“……哥哥,白雪公主好可怜,你说是不是啊……”
见他没有反应,妹妹委屈地嘟起小嘴,冲着冯恪之告状:“爸爸,我给哥哥讲故事!哥哥他都不听!”
哥哥比妹妹不过大了几分钟而已,两人性子却天差地别。
冯恪之老觉得儿子大约就是孟兰亭小时候的翻版。看孟兰亭那张至今还被自己私藏着的幼年照就知道了。小小年纪,连笑容都老成持重。有时在儿子的面前,冯恪之觉得自己都不得不收敛着些,免得一不小心,万一失去了做父亲的威严。
但女儿就不一样了,又娇又软,像团小棉花似的,最喜欢缠着冯恪之。冯恪之更是打心眼里疼爱,恨不得把月亮星星都摘下来送给她才好。
听着女儿告状,他一边稳稳地开着车,一边瞥了眼儿子,微微咳了一声,柔声哄着女儿:“没关系的,爸爸在听呢。爸爸喜欢听。”
“妹妹,我在听的。”
哥哥仿佛回过神,转脸,也起哄委屈的妹妹。
“刚才哥哥是在想妈妈几点回,所以才没回答你的问题。”
他补充了一句,又贴心地帮妹妹翻过去一页。
妹妹一下也想起了妈妈。
妈妈总是那么忙,比爸爸还要忙。都快一星期没见到她的面了。
“爸爸,妈妈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她立刻问父亲。
“晚上就回。妈妈辛苦了一个星期,吃了晚餐,你们俩早点回房间睡觉,让妈妈也早点休息,好不好?”
他笑眯眯地说。
“好。”
儿子点头。
“嗯嗯。爸爸要陪着妈妈早点休息哦,晚上我也不要爸爸给我讲睡前故事了。”
小女儿的贴心,更是让冯恪之眉开眼笑。
汽车开出校区,经过路边一家书报亭时,冯恪之忽然想起一件事,车都开过去了,又退了些回来,将车停在近旁,落下车窗,探出头问摊主:“有妇女时代杂志吗?”
摊主是个圆滚滚的黑人妇女,立刻拿了过来。
冯恪之飞快翻了几下,视线微微一停,立刻付了钱,收了杂志,继续开车朝前。
“爸爸,你买这本书干什么?”
女儿探头过来,好奇地问。
“回家给你妈妈看。”
冯恪之说。
他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有着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安保的位于百丽港附近的家。
老闫远远看见他的汽车来了,早早开了大门迎接,等车到了门口,不必他问,立刻笑道:“九公子,少奶奶刚才也回家啦,等着你和小公子还有小小姐呢!”
听到母亲已经在家了,女儿欢呼,儿子脸上也露出笑容。
等车一停,妹妹连自己的东西都来不及拿,推开车门下了车,撒开两腿,穿过花园就往屋子的方向跑去。
哥哥帮她收拾好散落在后座的书报、外套还有那本绘本,跟着追了上去。
孟兰亭知道冯恪之每个周末都会亲自去接儿女回家,雷打不动,自己也不用操心。刚到家也才一会儿,换了身衣服,下到厨房,正和冯妈还有去年带着一家跟着他们刚来这里的阿红商量着晚上要做的菜,伴着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女儿银铃般的喊叫声已经传入耳中。
“妈妈!你回来了!我也回来了!”
“少奶奶快出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冯妈笑着催她出去。
孟兰亭来到客厅,看见女儿像只快乐的小鸟,朝着自己飞奔而来,脸上露出笑容,蹲了下去,张开双手,将她接入了怀中,亲了口她的脸。
“妈妈前几天老是在想你,你有没有想妈妈?”
“想了。哥哥也想。爸爸也想妈妈。”
女儿甜甜地说,伸出两只胳膊,环着她的脖颈,脸紧紧地贴着她的脸。
孟兰亭又亲了口女儿,这才放下了她,改而搂住站在一旁看的儿子,也想亲他。
他仿佛有点忸怩,脸微微地红了,但还是站着,乖乖地让母亲亲了自己脸一口,这才说:“爸爸在后头。”
冯恪之过了好一会儿,才走了进来,手里拿了本杂志。孟兰亭迎上去,看了眼封面。
他带回来的,是很受时下女性欢迎的妇女时代杂志。内容多为减肥、鼓励女性参加工作,怎样赚钱,吸引异性的小技巧,以及介绍最流行的发型、衣服等等。
她有空,偶尔也会翻一下。
“你也看这个?”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给你看的。”
他笑吟吟地说。
孟兰亭觉得他有点奇怪,不过也好久没看了,笑着道谢,接了过来。
“你这就看好了,正好坐下来休息休息。我带孩子们上楼去。”
冯恪之硬是把孟兰亭按到了沙发上,还极其体贴地把自己刚才带回来的杂志塞到了她的手里,这才左手抱着儿子,右手抱着女儿,带着两人上楼去换衣服了。
孟兰亭低头,随意翻着杂志,翻到其中一页的时候,停了下来,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拿杂志压住脸,一个人仰在沙发上,捧腹了好久。
吃完晚饭,冯恪之说他还有点事,要去书房处置下。孟兰亭和阿红一道帮俩孩子洗了澡,随后在起居室里,儿子静静地看着书,孟兰亭陪着女儿玩下棋。
玩到八点多,离他们周末规定的上床时间还有一会儿,冯恪之大约做好了他的事,找了过来,两手插在裤兜里,斜斜地靠在门框边上,笑看着几人,轻轻咳了一声。
儿子抬头,看了眼父亲,收到他投来的两道目光,就拉起了正在和妈妈下棋的妹妹的手,说:“妈妈,我和妹妹去睡觉了。你也和爸爸去睡觉吧。”
妹妹正在兴头上,正要摇头,忽然看到父亲来了,想起傍晚在车里答应过的事,又点头说好。
孟兰亭牵了儿子的手,送他到了房间里。
冯恪之也走了进来,抱起小女儿,送她回了房间。
孟兰亭帮儿子盖子被子,轻轻亲了下他的额头,和他道了睡前晚安,关灯出来。又来到隔壁女儿的房间,也同样安顿好,和冯恪之一道出了女儿的卧室,手就被他牵住了,带着往两人自己的卧室去。
到了门口,孟兰亭要推门进去,忽然被他阻拦了。
“闭上眼睛。”
冯恪之说。
“你想干什么?”
孟兰亭戒备地看着他。
“听话。”
孟兰亭迟疑了下,闭眼。
“不行,我得绑住你。要不你不听话。”
耳畔传来他的一道不放心似的嘀咕声。
孟兰亭睁开眼,见他笑眯眯地从兜里抽出一条领带,不顾她的反对,一边哄着“乖乖的别动”,一边强行替她蒙住了眼睛,在脑后打了个结。
“跟着我走。”
他这才放下了心,推开门,牵着她手,带她进去。
孟兰亭只好跟着他慢慢地走了进去。朝前走了大概十几步路,停了下来。
“我叫你睁开,你再睁。”
他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温柔无比。说着,替她解开了蒙在眼睛上的领带。
“睁开吧。”
孟兰亭慢慢地睁开眼睛。
卧室里没有开电灯。
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点燃了香蜡的美丽的宫廷式枝状烛台。
在烛台放出的明亮又梦幻的奶油色的宁静烛光里,孟兰亭看到床上用玫瑰花瓣铺出了一个心的形状。
在玫瑰花心的中间,横放了一束美丽的鲜花。
孟兰亭睁大眼睛,被眼前看到的一幕给弄得有点反应不过来,迟疑了下,慢慢地看向身边含笑望着自己的冯恪之。
“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在脑子的记忆里迅速搜索,一时竟记不起来,今天这个日子,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冯恪之将鲜花拿了起来,递到了她的面前,凝视着她的眼睛,低低地说:“兰亭,你忘了吗,十年前的今天……”
等等!
她看着面前的这束红得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突然,旧日的记忆,一下冒了出来。
她想起来了!
就在十年前的今天,那还是战火纷飞的岁月。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弹指之间,光阴一闪而过,而这中间,又曾发生了多少的月圆月缺,人间聚散。
但现在想起来,那个她在一个凿于山腰的深深的防空洞里接受一个男子的求婚的深夜,却不过仿佛发生在了昨日。
她的视线再次掠过身畔摇曳的烛光和那颗娇艳的玫瑰之心,慢慢地抬眸,落到面前这个在烛光中深情凝视着自己的男子的脸庞,眼眶慢慢地湿润了。
她一边笑,一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是你向我求婚十周年的纪念日!”
冯恪之笑了,抬手,拇指擦过她含着晶莹泪光的眼角,低头,轻轻吻了下她的唇,说:“很乖,没有忘记。奖赏你的。”
他的声音,犹如大提琴G大调发出的最为低沉而震颤的华丽音色。
孟兰亭的心仿佛花儿,无声地绽放。
他亲了她,随即松开了她,在她目光的追随之下,走到留声机旁,将唱针搭在了黑胶唱片上。
唱片旋转,在一阵留白的轻微的沙沙声中,留声机里,渐渐地传来了一阵抑扬顿挫,又深情而沙哑的女声。
依然是过去的Ella Fitzgerald。
这一次,她为他们唱的是Love and Kisses。
“冯太太,我有这个荣幸,请你跳个舞吗?”
在歌声中,冯恪之回到了孟兰亭的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他凝视着她的目光,微微闪着光亮,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的迷人。
孟兰亭觉得自己就要醉了。
她将手交给了他。将自己的舞步和人,也全部都交给了面前这个最会跳舞的男子。
他的双臂慢慢地圈住了自己的腰。
孟兰亭的脸,渐渐也贴在了他的胸膛,闭了眼睛。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彼此之间,除了相和的呼吸、心跳,就是Ella Fitzgerald的Love and Kisses。
犹如坠入了一个梦境。恍恍惚惚中,孟兰亭忽然想起了那一年,他们决定远渡重洋重新开始一切的那段日子。
那是一段彷徨而犹疑的日子。
他说,当日的少年,不顾一切偷偷去报考军校,为的,是驱赶外来的侵略者。
倘若有朝一日,外寇再次入侵,即便到了那时,他已失了另一腿,只要需要,他必定毫不犹豫地回到战场。
只要他还有双手可以持枪。
但今日的一切,却不是他的所愿。
他对她说,当日的那个少年,他不能背叛。
他也对她说,将来,日后的某一天,他的外甥和外甥女们,未必就需要他的帮助。但为防万一,他还是想为他们做一些事,想为他们成立一个基金。
就这样,五年之前,他们离开了祖国,远渡重洋,来到了这里。
他说,他永远也不会更改国籍。
他是中国人。
最后他说,他希望她的决定,能得到她的支持。
她怎么可能不支持他的决定?
她的丈夫,这个名叫冯恪之的男人,他生而是天空里的一只苍鹰,注定,停不下那一双飞翔的翅膀。
风雨同舟,振翅共翔。
这,大约就是十年前的那个深夜,一个女人接受一个男人的求婚而立下的关于婚约的誓。
“兰亭,有没有看到妇女时代把我列入最有魅力的男性面孔之一?”
忽然,耳畔传来一道他低低的询问之声。
孟兰亭顿时想起傍晚他刚回来时的那一番动作。
浪漫的仿佛沉浸在了旧时光里的气氛,一下就被打断了。
她极力忍住笑,唔了一声。
“杂志评价说,我的脸,有着西方男子的鲜明轮廓,又有着东方特有的俊雅和内敛。你觉着呢?”
他的语气,有点洋洋自得。
“冯恪之,你竟然不知道吗?妇女时代杂志的主编,我认识她,她去年曾来过我们学校。她的钱都投在了你的基金里。所以……”
她微微咳了一下。
“我觉着,你最好还是不要太相信这种评价了……”
冯恪之的脚步一顿。
“还有,商业时刊上,你的那篇专访是怎么回事?什么一见钟情!热烈追求!我只记得一见面,你就揪住我的头发,剪下了我的辫子!”
“你老实交代,你当时一见钟情,热烈追求的人,到底是谁?”
冯恪之的舞步,彻底停了下来,松开了抱住孟兰亭腰身的胳膊。
孟兰亭抬起眼,见他气呼呼地盯着自己,一脸的不高兴。
“生气啦?”
孟兰亭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他撇过头,躲开了她的手。
“乖,别气啦。”
孟兰亭贴到了他的胸膛上,抬起两只胳膊,环抱住了他的脖颈,将他的头,压向了自己。
她亲他的下巴。
“我和你开玩笑啦。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第一次在上海的街头,见到你的情景,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你坐在车里,转头望着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在想,他是哪家的少年郎,怎么生得这么好看……”
“少来!”
他终于偏回来一点脸。哼了一声。
“是真的。”
“要不是接下来你那么坏,剪了我的头发还欺负我,说不定那时候,我就会爱上你了……”
她的唇附到了他的耳边,继续软声软气地哄着。
冯恪之终于转怒为喜,摸了摸自己的脸,将她重新抱了起来,两人倒在了床上。
一阵热吻之后,孟兰亭听到他在自己耳畔说:“兰亭,我也告诉你个事。当年的那张婚书,其实我当时不但撕了,还踩了一脚。唉,我以前真是混蛋。”
“我早就猜到了。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赶紧自己交代。”
他一愣,想了下。
“你还记得以前,爹找不到你小时候照片的事吗?是被我给偷走了。”
孟兰亭忍住笑,嗯哼了一声:“你是不是还偷偷亲过小时候的我?”
他又一愣:“你怎么知道?”
“你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
冯恪之愣怔了片刻,忽然,一咬牙,凑到她的耳畔,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这个,你猜不到吧?”
他有点得意。
孟兰亭趴在枕上,笑得身子蜷成了一团,两只肩膀都微微发抖了。
他狐疑地盯着她:“你笑什么?你别说你又知道?”
“你听谁说的?”
他脸色忽然一变。
孟兰亭只顾笑,哪里还说得出话。
冯恪之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扑了过来,呵着她的痒:“快说!”
孟兰亭笑得肚子都疼了,连声求饶,总算停了下来,见他还那样盯着自己,咬了咬唇,终于低低地说:“后来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当时你那么快……我跟被大蚊子咬了一口似的,就完了……”
她忍不住,又捂住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冯恪之脸色愈发难看了,盯了她片刻,恶狠狠地将她压在了身下。
“等着!叫你给我胡说八道……”
笑声,威胁声,讨饶声,合着留声机里那抑扬顿挫又沙哑而优美的“Love and Kisses”的歌声,这美好的一夜,才刚刚开始。
他们会很幸福的,直到头发花白,天荒地老。
———— 全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