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22日

菩珠 by 蓬莱客(09 – 15)

第9章

菩珠知崔铉是想杀人灭口了。

其实两人方才语焉不详,就算被听到了,那又如何?死不承认就是了。

她想阻止,但崔铉动作太快,根本来不及阻止。她才迈开腿,他就已经奔到了那人面前,一言不发,挥匕直接朝着对方脖颈就刺了过去。

叶霄的父亲,在八年之前,曾是北衙禁军正四品的鹰扬卫右郎将。

北衙禁军是皇帝直接掌管的私兵,人员遴选极其严格,入衙者无不是良家子,且往往子从父业,不得自由,但相应的,地位也十分特殊,朝廷的王公大臣也不敢轻易得罪。当年的鹰扬卫曾是四卫之首,地位更是超然,却因卷入了梁太子一案,遭到彻底清洗。他的父亲,便是死于那次清洗,他侥幸活了下来。

四卫人才济济,当时他才二十出头,便被视为下一任卫士令的强有力的竞争者,自然不是吃素的。见这无赖少年竟凶悍如斯,连个照面还没,上来直接就痛下杀手,微怒,更担心冒犯了主上,岂容他造次。出手迅如闪电,手肘微沉,立刻扣住这少年的一双手腕,一个发力,少年发出一道剧痛的闷哼之声,匕首拿捏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他掌如铁手,被他扣住,寻常人不可能再反抗,再顺势一压,这恶少年就被他压得俯跪在地,无法动弹。

他踢开匕首,转头想请示主上之意如何处置,没想到这少年狡如脱兔,趁他分心机会,凭空竟突然一个团身翻转,一下挣脱钳制,又从自己胯下滑溜了过去,几乎与此同时,人已扑了回来,一把抓回地上的匕首。

一道寒光闪过,轻轻嗤的一声,衣袖竟被他用夺回的匕首划出了一道口子。

若非自己反应迅速,恐怕已是当场见血。

叶霄一怔,没想到今晚遇到的这无赖少年竟有如此的反应和身手,倒是自己轻敌了。

老江湖栽在毛头小子手里也就罢了,主上金贵之身,万不可出岔子。

他立刻心生杀意,正要痛下杀手,看见驿舍后门的方向疾奔来了他的两名手下沉乔和张霆。

二人迅速拦在那少年的面前,一左一右,手中之物便对准了无赖少年。

月光映出两张暗弩,镔铁的弩臂泛着乌沉沉的冷光。

无赖少年只要再反抗一下,当即格杀勿论。

沈乔禀告:“方才卑职在驿舍内戒守时,便见他攀登墙垣,鬼鬼祟祟,似有所图,当时便要射落,他却又下了墙,卑职便跟了上来。”

叶霄点头,看向依然还停在原地的主上。

这一切的经过说起来长,却发生得极快,不过是在几息之间,情势已是数变。

崔铉虽然秉性狠戾,不拿生死当一回事,但生于斯,长于斯,十七年来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郡城,崔家在祖父时代有过的荣华和遥远的京都繁华,不过是从幼时教他读书习武的家中老奴口中得知的,何曾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只觉森森死气,迎面扑来。

他当即顿住,不再造次。

但他已经觉察,方才那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个还立在阴影中的人,才是正主。若能够趁其不备抓住了,情势立刻就能转为对自己有利。

他心思转得极快,表面不再反抗,慢慢矮身,犹如恐惧蹲地,要放下手里的凶器,实则是想伺机故伎重演,趁对方不备,直接扑向那个正主,不料肩膀才刚刚一动,菩珠就一个箭步上去,伸手将他一把拽住,随即转向脸色森冷的叶霄,颤声道:“你们是谁?我和他私下有事,晚上才背着家人约在这里见面。我们实在不知你们也在这里。他从小死了阿爹阿母,是个可怜孤儿,无人教养,又仗着这里的人让着他,横冲直撞惯了,为人鲁莽。方才也是怕你们泄了我们的事,这才冲撞了你们,我叫他向你们赔罪,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我们真不是故意的……”

这小女郎仿佛十分恐惧,说着说着,双眸眨了眨,眼泪便掉了下来。

叶霄纵然心肠一向冷硬,却没应对过这种场面。

一个十几岁的小女郎,吓得对着自己哭哭啼啼,他一时僵住,又见她一把夺掉无赖少年还抓在手里的匕首,狠狠扔到地上,负气似地抬手打了下少年胳膊催促他赔罪,满是小女儿之态。

菩珠嘴唇趁机凑到崔铉耳边,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飞快地说:“不想死就赶紧赔罪。忍字一把刀,不忍把祸招。你一个人打得过他们这么多人?”

崔铉慢慢转脸。

一张娇面梨花带雨,美眸泪汪汪地看着自己,泪光在月下闪烁着,分外的动人。

虽然明知她在假啼,但心还是轻轻一颤。

若是平时,以他的性子,就算折断脖颈,也休想他示弱求饶。

男儿本自重横行,相看白刃血纷纷,大不了一死就是了。

但这一刻,他却忽然觉得自己便是下跪求饶也是无妨。

他死了是小事,连累了她,于心何忍?

终于,他慢慢地垂下头颅,低声道:“方才是我鲁莽了,多有得罪,我这就赔罪,望足下见谅,莫与我计较。”

菩珠早就猜到,这帮人应该就是今晚投脚驿舍的所谓“贵人”。两边这样碰在一起,纯粹巧合。

她和崔铉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一个是只在本地行走的无名小混混,一个是还没人能记起的小孤女,太不起眼了。就算这两天两人刚凑一块干了件不能说的事,但就这么点事,远远不足以招来这帮显然另有要事在身的人。他们这个时间现身于此,怎么可能是针对自己和崔铉?

之所以冲突至此地步,全是崔铉一开始轻敌鲁莽所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人明显不是善茬,所以方才她见情况不对,立刻上去阻止崔铉,免得这么死在这里,那就太冤枉了。就让他们以为自己和崔铉是一对来此约会的小儿女好了。

她装作恐惧,扮演自己该有的没见过世面的被吓到了的小女郎角色,也说服了崔铉。

他肯低头,她心里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崔铉赔完罪,见这汉子依然冷冷盯着自己,心知方才是得罪太过了,一咬牙,屈膝朝着前方慢慢跪了下去。

菩珠愣了一下。

接触几回,她开始有些知道崔铉这少年了,性情必定高傲,本想他肯低头说软话赔罪就不错了,没想到他竟会下跪。

叶霄这才再次看向主上所在的方向。

他从那道梁岗的暗影里走了过来。

菩珠忙收心,微微扭头,装作抹泪,透过指缝觑了那人一眼。初初只觉男子身影修长,月光下显得略为清瘦,但才现身,周身就有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尊贵之感,就连崔铉也抬起了头望着。

她很快看清了男子的模样。

一袭青氅,一领玄裘。初春河西的月光尚带几分雪色,照在他的额面之上,若霜落眉宇,睫影浓重。

就在那一瞬间,她顿住了。

他很快到了近前,并未停留,视线掠了眼脸上还挂着泪珠的自己和身边的崔铉,就从近旁经过了。

菩珠闻到了一缕似曾相识的淡淡的沉水檀香气。

那仿佛不是从他衣物的经纬里散发出来的气味,而是经年累月,日日夜夜,紫烟缭绕,已是深深地渗入了这人身体上的每一寸发肤,与他融为一体。

前世时,她曾在皇陵的陪陵道观万寿宫中,闻到过这种特殊的道香。

她怎么可能会忘掉这种气味。

因为那里,是她前世所走过的最后一个终点之地。

……

秦王玄度,十六岁与梁太子同谋,逼宫未遂,在无忧宫被囚长达两年之后,明宗驾崩,他也终于获得父帝临死前的谅解,得以赦免释放,并恢复王爵。

他回京都奔丧。

典丧的新君,是他从前的二皇兄晋王。

据说,年轻的秦王在经过此前两年的面壁之后,终于思过痛悔,主动请命,要去长陵为先帝守陵三年,以赎他年少轻狂时犯下的不赦重罪。

明宗的长陵,修于皇城西北方向数百里外的太川深处,三面山脉合围,面向古原,大木参天,人迹罕至,荒凉可想而知。

新帝孝昌皇帝重棣鄂之情,怜惜幼弟,不忍让他受如此自罚之苦,将此事告于嫡祖母姜氏太皇太后,希望嫡祖母能劝幼弟收回请命,但姜氏却点了头,以成全秦王的一片孝心。

就这样,明宗大丧过后,刚从无忧宫被召回京都的秦王玄度便又一身斩衰,迁入了长陵里的万寿道宫。

这一年,他十八岁。

据说从此他守陵奉道,寸步未出长陵。整整三年,身边只有一个阉人可以对话。

有京都的多事之人感到好奇,曾经鲜衣怒马少年狂荡的秦王玄度,在结束了两年囚禁生涯后又去守陵,陵中的日常举止到底如何?暗问于守陵吏。据守陵吏之言,三年之中,秦王只现身过一回。那一回远远见他夕登高原,仰卧于原顶之上,当时乌金西沉,满天宿鸟噪鸦,犹如乌云压顶,他沉沉入睡,竟至日出东陵,露宿原顶,一夜未返。

三年之中,唯此一次。

三年后,秦王守陵期满,再次被召入京,孝昌帝也想再次厚待幼弟,本要将他封在内郡的富庶之地,但恰好,此前被征服纳入帝国边郡的西海郡还少一位宣抚之主。

西海郡的位置,在河西之南,天水之西,夹在两地之间,形如漏斗,是一片诸族杂居的边地,人口稀零,仇乱不断,朝廷无人甘赴西海为官,视彼地为险途,前任都护便是因了祸乱方死于任上。这时有大臣议言,秦王母系先祖正是阙人,若派秦王抚边,必可令西海郡民亲之,欣然听命,教化归同事半功倍。群臣纷纷附言。

孝昌帝对太皇太后极是孝敬,他登基后的年号,取意就是来源于此,于是再次就此事问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再次首肯,就这样,秦王李玄度加封西海王号,去往了西海郡,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人人都说秦王如今一心奉道,在西海郡,除了行必要的王事,他常常玄冠素氅,轻尘净衣,不问世事,焚香修道。

但菩珠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伪装。

从他和前梁太子谋事失败开始,他便压下他的野心,忍下他的心性,以奉道无求来伪装自己。

在前世,他成功了,这个她叫他皇叔的人,最后夺走了她那位皇帝丈夫李承煜的皇位,终于成了最后的胜利者。

菩珠也有点印象,前世再过些时候,等她回京都时,他也会被召入京。

但她没有想到,现在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他!

虽然西海郡和河西可谓相邻,但现在,按照情理,他应该还待在西海郡,做着他的西海王。

他怎么会越境来到这里?是这辈子有什么发生了改变,还是上辈子这个时间他本来人就来到了这里,只不过是自己没有遇上他而已?

她的心跳得厉害,盯着前方那道很快被夜色吞没的身影,脑子里不停地搜索着前世记忆的只鳞片爪。

叶霄自然不知这个刚才还抹着眼泪的小女郎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只以为她是被这场面给吓呆了,这才定立,一动不动。

他知主上的意思,不予追究,便命手下撤弩归位,最后看了一眼这对少年男女,摇了摇头,转身疾步追着主上而去。

第10章

一阵夜风吹来,崔铉感到后背略微汗湿。

这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哪怕从前上战场和狄人相互砍杀,他都没有这种感觉。

记住这事,作为教训,往后遇事,决不再令自己如今夜,处于如此的劣势之下。

这种受人压制任人宰割的无力之感,是他生平头回,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望向菩珠。

她还那样立着发呆,面上犹带泪痕。

他迟疑了下,轻声道:“你可还好?方才吓到你了吧?怪我……”

菩珠回神过来,勉强一笑:“没事,我胆子没那么小。”

崔铉见她笑,也就放心了,扭头看了眼驿舍的方向。

“那些人进去了。到底什么来头?你有听丞官说起过吗?”

菩珠顿时想起阿菊。

出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她回来见不到自己会着急。

她抑下有点乱的心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得回了,阿姆看不见我会急。你记着别去投刘都护就行,我会把你荐给杨阿叔的!”说完待走,忽记起他送自己的那枚钗子,忙递了回去:“我也用不着这么好看的钗子,你拿回去送给别人吧。”

崔铉仿佛有些窘,一顿,摆了摆手,语气满不在乎:“你若是不要,扔掉便是,又值不了几个钱!我走了!”话音落下,俯身捡起他那把方才被菩珠夺了丢地上的匕首,插回在靴中,转身便去。

菩珠没办法,只好把钗盒和金暂时放一起,用衣服遮住了回往驿舍,走到那扇还没落锁的后门前,轻轻推开。

静悄悄的。

后院里看不到一个人,只有马厩里的马匹在安静地嚼食着草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们应当回落脚的住处了。

菩珠躲躲闪闪地回到庖厨的所在,所幸阿菊还没回,看见她留给自己的甜饭,想起崔铉说他一天没有吃饭。

这么晚了,也不知这少年回他那个光秃秃的家里能吃什么。

她叹了口气,坐下去,拿起还带着些余热的甜饭,一口一口地吃,吃完,托腮望着灯火出神。

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们应当吃完了,阿菊带着碗盏回。

菩珠帮她收拾完,两人一起回去,经过前堂,许充赶了上来,递来一些钱,说是贵人赏的。

“贵人说饭食可口,这么晚把你叫来劳作。赏你的。”

许充很高兴,与有荣焉的样子。

阿菊也很惊喜,接过来做感激之状。

许充摆手:“不敢不敢,贵人的赏!你们若想亲自拜谢,且等等,我代你们去问一声,领你们过去。”

阿菊看向菩珠。

菩珠吓了一跳,当即摇头:“贵人行路辛苦,不敢再去打扰,他们也不会见我们的!”

许充想想也是,便叮嘱二人回去早些歇息。

叶霄进去说道:“殿下,丞官讲朱少卿一行人四天前经过此驿,若像平常那样行路,明日应到玉门关。殿下若是急,紧赶的话,两日内便可追上去,就只怕殿下行路辛苦。”

这屋里的空气冷冰冰的,也不见一个炭炉。

倒不是许充胆敢怠慢这位主。

虽然他只见过叶霄出示的王府卫士令的令牌,不知道这位年轻男子的具体身份,但做半辈子的驿丞了,怎么看不出来这男子才是正主。

王府卫士令的正主,自然就是藩王了。

李氏皇朝至今有过四位皇帝,封王的宗室,数来不过一二十家,这位年轻男子应是宗室王之一,虽不知道是哪家,但自己这个边陲陋驿接待了宗室藩王,他自然尽力。

他们晚间刚落脚下来,许充便往此屋送来炭炉以供取暖,却被叶霄给拒了,叫他改送到自己的屋中去。

也不是叶霄胆敢和李玄度夺炉,而是秦王自十六岁被囚无忧宫后,渐渐患了一种怪病,体内旺火。

寻常人旺火,吃些性凉之药,调理饮食,待阴阳调和,慢慢也就消了下去。

他却药石无效。等到两年后,迁长陵万寿观守陵,内火更大,冬日也不能身处热室,最严重时,雪地里竟单衣赤足奔走。若热室处得久,必有心火灼烧之感,继而浑身燥热,极是不适。这两年到了西海郡,也是如此。入冬之后,似叶霄与一般的王府之人,屋内皆烧地龙,倒是他,室内冷冰冰的一张床,只靠裘盖保暖了。

此刻也是如此。李玄度已解去外衣,身上只着月白中衣,只在肩上松松搭了那领玄裘御寒,就着案角燃着的一尊明烛,低头在看手中的西域舆图,听到叶霄入内回禀,头也没抬地道:“无妨,越快越好。我这里无事了,你们也各自歇下吧,明早五更动身。”

十六年前和亲远嫁西狄的金熹大长公主,派自己那名叫阿势必又名怀卫的幼子归国,如今那一行人马应当还在关外的半路之上。

鉴于最近一年陆陆续续得知的一些动向与消息,李玄度判断河西恐怕近期有变,遂于半个月前,向朝廷发送了预警。

姜氏太皇太后得知后,担心小王子的安危,怕路上万一遭遇凶险,又考虑此前派去迎接小王子的鸿胪寺人马原计划只在玉门关内等着接人,若临时改派他们出关,人员万一不足以应对突变,因此特意口谕,命李玄度追上鸿胪寺的人马,亲自带领出关,去接小王子,务必尽快接到人,再将他安全送至京都。

这便是李玄度一行人西行,今日出现在此的缘由。

叶霄遵命,看了眼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舆图的秦王,继续道:“殿下方才不是觉着甜饭颇为适口,有从前京都的旧味道吗?我方才遵殿下之命,叫丞官送去赏钱,丞官说……”

他的话说出了口,便立刻后悔,停了下来。

李玄度终于抬起了头。

烛火闪跃,映着一张男子面容,剑眉挺鼻,肤色如雪,英美至极。

金鞭玉鞍的飞扬时光早已不复,但他眉目之间,依稀仍有当年少年玉树的神澈之影。

他挑了挑眉。

叶霄无奈,只好说道:“丞官说,为殿下做饭食的人,便是……”

他又停了下来。

李玄度这下微微蹙起了眉。

叶霄是知道当年的秦王的,他的性子最是急躁,小的时候曾被嫡祖母姜氏笑骂为急张飞,因此鸟性急,与别鸟一道啄食饮水,独它最快,且不能圈养,关在笼中便聒噪跳跃,一刻也不得安宁。十六岁后,人生大起大落,至今漫长的七八年里,算起来竟有五六年是在面壁与禁足中渡过的,这两年名为宣抚西海,身后也不知有多少暗中窥探的眼,性子自然早已大变。

但此刻,这个小小的神态,又隐隐带出了些他少年时的性格影子。

叶霄不敢再考验他耐心,立刻道:“我听丞官说,为殿下做饭食的,乃是当年菩太傅的孙女主仆……”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看着李玄度,心里后悔自己方才一时没忍住。

八年前的梁太子案,让无数人被卷入,家破人亡,从云端跌落到了泥谷。其中便有他面前的这位主上。

他一直很小心,这几年从不在他面前提半句和这旧事有关的事。

但方才,他实在太过惊讶,以至于忍不住起了个话头。

果然,李玄度沉默了下来,望了灯火片刻,道:“菩府的淑女,如今应该也不小了吧?我记得其父当年官居左中郎将,出使银月城罹难。倘若没记错,应是宣宁38年,那时我年方十五。他至今埋骨异域,未能得以归乡。”

他望了过来。

“既如此,你多送些钱去,全部给她吧,我们路上留够用便可。她们想必生活艰难,这才来驿中做事……”

他仿佛想了起来,又示意叶霄稍等,从腰间摘下一面温润玉佩,又将肩上尚带着他体温的玄裘脱下,一并推在桌上。

“都拿去吧。玄裘可作衣,玉佩叫她去郡城兑了,低于五百金,勿出。”

叶霄轻轻咳了一声,面上依然带了些异样之色。

“怎的了?你还不去?”李玄度再次扬眉。

“方才驿丞送赏钱出去,属下看到了菩府的小淑女……”

他吞吞吐吐。

“便是……便是晚间在岗下与无赖少年一起的那小女郎。”

李玄度正端起桌上的一只茶盏在喝水,闻言一顿,突然放下茶盏,似是被呛了下,转脸便咳起来,咳了好几下,方忍住,转回脸,皱起了眉。

“你确定?”

“是,没错,便是那小女郎。”

李玄度的眼前浮现出片刻前,那个装模作样打自己的情郎,又哭泣流泪博同情的小女郎。

似这种伎俩,哄哄叶霄还行,怎可能瞒得过他的一双眼?

其祖一代文宗,清正孤洁,其父胸怀大志,世间伟男,听说其母从前也是有名的京都才女。

他以为菩家淑女应当家学渊源,蕙质兰心。

怎么想的到,竟会是那样一个小女郎?!

李玄度又想起经过她身边时,她侧脸朝来,双手压面,看似拭泪,实则指缝微张,分明在偷窥自己,大约怕自己不肯放过她那个少年郎吧。忍不住心里微微哼了一声。

聪明倒是蛮聪明,就是聪明太过,便成狡诈。且竟和无赖少年厮混在了一起,深夜幽会,赠送信物,倘若不是叶霄当时踢动石子打断了他二人,只怕下来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来。

如此大胆,实是自甘堕落,无可救药。

李玄度摇了摇头。

可惜了,如此的出身,自己也白生了一副好皮肉。

不过,菩家淑女如何,与他也无大干系,毕竟他当年与菩家,也无多交情。

叶霄见主上的视线落在烛火上,半晌没有发声,脸色古怪,不知在想什么,等了片刻,望向桌上他方才推来的玉佩与玄裘,伸手去拿。

还没碰到,却听李玄度道:“放下罢!”

叶霄的手停在半空,看向他。

李玄度不紧不慢披回裘,收了玉佩,说:“送些钱便够了。另外,赠她一句话,淑女静容,洁身自好。”

叶霄一顿,再次遵命,出屋后便照吩咐行事。

第11章

主上这些年性格变得厉害。

奉道自然是真,但在人后,叶霄不敢说,实则有点喜怒不定。

如方才那样,前一刻怜悯赠物,后一刻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改主意,本不算什么,无足挂齿。

问题是,他口中轻飘飘出来的那一句话,叫人相当的为难。

菩家那位小淑女,再怎么样也是小淑女。更重要的是,还有当年菩家那一层关系在里面。主上可以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但自己从前却与小淑女的父亲有过往来。本朝立国后,为人口之计,规定男十四,女十三便可婚嫁了。自己若早早娶亲,如今怕都能做她的父亲了,当面直接数落这种事,哪怕充当个传话的角色,未免也是尴尬。

出来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不去,像方才那样交驿丞便可。把人叫了来,话溜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自己去传,最多也就自己知道。

若转驿丞,岂不是又多了一个人知道主上对小淑女的恶评?

不妥。

犹豫了下,叶霄挥了挥手道无事,打发走莫名其妙的驿丞,无可奈何追了出去。

菩珠和阿菊已经离开驿舍走到回杨家的半路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唤声,转头一看,竟是李玄度身边那个脸上有道刀疤的汉子赶了上来,又吓了一跳,一瞬间脑子里钻出了个念头。

这是干什么?

李玄度是后知后觉想了起来,要匡扶正义查问起崔铉交给自己的那些金的来历?

她略微紧张,盯着停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汉子,却见他递给阿菊一个钱袋似的东西。阿菊打开看了一眼,迅速望向自己。

叶霄道:“主上吩咐,助小女君贴补家用。”

“方才听了驿丞之言,才知你便是菩家淑女。”

他又解释了一句。

原来如此!

菩珠这才松了口气。是自己想多。

他兔死狐悲,善心大发了?

既如此,接过便是。

她定下了神:“多谢……”

谁知刚开了个口,却见这汉子摆了摆手。

“主上另有一话,命我转给小女君……”

菩珠立刻点头,作聆听状。

叶霄转脸,眼睛落到别处,用平淡的不带任何起伏的语调飞快地道:“淑女静容,洁身自好。”

菩珠嘴唇微张。

阿菊先是一愣,很快激动了起来。

她的小女君,纯良贞惠,那人怎的如此说话!把小女君当什么了?

她手都微微发抖了,想把钱袋连同片刻前得的赏钱一道全部扔回去。却又心知人在屋檐下的道理。

如今的小女君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女君了,再没有谁能庇护她,自己更是不能。要是这样做了,只怕会给她惹来麻烦。

她朝着这汉子比划着,嘴里啊啊啊啊个不停,眼睛都红了。

菩珠很快回过神,心中雪亮。

这是那个李玄度在拿今晚上的事讥嘲自己呢。

以前只知他为人阴险,谋朝篡位,没想到心眼也跟针鼻似的。

自己那么说好话了,崔铉都跪下去赔罪,他居然还逮住机会损人。

外表神仙似的,内里却这么小肚鸡肠。

她忙挽住阿菊还在奋力比划的胳膊,朝她摇头,示意她不必辩白,随即转向脸色似带出几分尴尬的叶霄,面带微笑,恭恭敬敬地道:“我记下了,多谢您主上的教诲。往后若能改,我一定会改。”

叶霄一怔,看了她一眼。

回去的路上,菩珠轻声软语地劝,阿菊擦了擦因为伤心还泛红的眼睛,脸上也勉强露出笑容。

劳作一日的阿姆睡着了。菩珠却再次无法入睡。

她没想到,今晚会在这里遇到李玄度。

前世里,她和李玄度,这个她随自己丈夫称之为皇叔的人,自然不会不认识。

很多场合,宫宴、祭祀,或在嫡祖母姜氏的蓬莱宫里,她常遇到他。

他向来严守自己作为宗室叔王的礼节,她亦是如此。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意外发生过。

除了那一天。

这辈子在醒来后,她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前世的那一天,自己没有一时心软做了那件糊涂事,那么后来的结局,又将会是怎么样?

孝昌六年,也就是明年差不多这个时候的春天,京辅周边会有一场疫感,京都亦受波及,姜氏太皇太后不慎染疫,本就年过七十了,就此溘然辞世。

三个月后,孝昌皇帝亲自扶陵,将太皇太后灵柩送往庄陵大葬,途中驻跸,遭遇了一场极其危险的刺杀,皇帝甚至受了伤。随后查明,刺客和阙有关,证据确凿,极有可能是阙国所派。

这个时候,皇帝已经只剩秦王一个兄弟了。一向厚待幼弟的孝昌帝没有想到,他会趁着太皇太后大丧自己不备之际如此图谋作乱,心寒齿冷,派人传他对质,他却畏罪潜逃,不知所踪,皇帝遂发布大索令。

那段时间,作为太子妃的她为了避开疫感,一直居住在太苑的行宫里。那里占地广阔,草木郁郁,还有一个极大的湖池。

皇帝遇刺之时,京辅疫情虽已消退,她还是没立刻回宫。

便是那一日,偶然之下,她竟在太苑深处撞到了隐匿其中的李玄度。

他衣衫染血,面白如纸,双目紧闭,卧于草木深处,人昏迷不醒。

从他那处位于后背的伤已被妥善裹扎止血这一点来判断,他显然有同党在此。

或者说,是太苑里的某个人,秘密藏匿了他。

她的第一想法是立刻呼人来此将他捉了,但是就要出声呼喊之时,她犹豫了。

她想起了那日自己在灵殿中的所见。

经幡漫天,千人缟素。

他就直挺挺地跪在他嫡祖母的棺椁之前。他身前的皇兄、身畔的太子侄儿,以及身后的百官,无人不在哀哀痛哭,哭声冲殿,唯他没有。

菩珠当时看得清清楚楚。他就定定地望着他嫡祖母的灵位,神色木然,眼底血红,犹如即将落下的不会是眼泪,而是血珠。

因他自小容貌异美,宫中多暗暗爱慕他的女子。

菩珠在来之前,便听一个宫女提了一句,说秦王殿下在此已是跪了整整一夜。

就在那一刻,菩珠有一种感觉,在这满殿的哀哭声里,独他一个人的悲伤是真实的。

他是如此的孤独。

这种犹如于万人中独守孤独的感觉,她其实并不陌生。

在她退出之时,他依然跪在那里。

她鬼使神差般地忍不住,悄悄回头望了他一眼。

那背影如雪,一望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那日那刻,她盯着乱草深处那张苍白如纸的俊美脸容,一阵天人交战之后,忽然心软了。

最后她悄悄离开了,犹如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次日因为心里不安,借故再次过去察看,发现昨日那个地方已经空了。人不见了。

或许他是蒙冤的,刺杀并非是他指使。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是他的图谋,接下来阙国也必将抵挡不住天子之怒。没了阙国,自己也成了被索之人,即便这次他侥幸能活着逃脱,从此亦如折翼之鹰,再无法扇翅掀起什么波澜了。

放过他,对自己的丈夫,并不会有什么威胁。

她便如此,最后终于说服了自己。

后来她知道了,当时的自己,真的是太年轻,也太糊涂了,完全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何等不该的一件错事。

风波过后,根据朝廷的说法,他是在追索途中坠水而亡的。接着孝昌皇帝派重兵攻打阙国,阙王死,剩下的阙人一夜之间消失,带着剩余的财富离开了世世代代生息繁衍的土地,不知所踪。这个上溯已经存在了将近千年的古老国度,就此一夕覆没。

此事平息过后,国内再无任何隐患,然而还没太平几年,大势又发生了改变。

孝昌十年,即四年过后,此时的金熹大长公主已做了多年的寡妇,她的长子此前继承了王位,但这一年,年轻的西狄王急症病死,没有留下后裔,此前她所生的小王子,早年也因意外在京都死去。在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王位落到了老西狄王侄儿的手中。

那一支王族娶的是东狄王宗室的女儿,与东狄亲善,意图联兵南下,瓜分中原。而大长公主的厄运不止如此,在丈夫和儿子死去之后,依照风俗,须嫁那个对她觊觎已久的壮年侄儿。身为和亲公主,她连选择主动结束生命的权力也没有。

半年之后,她抑郁而亡。

就在她死去的次年,东西狄联合攻打中原。孝昌皇帝委派这些年逐渐起来的国舅大将军陈祖德领兵迎战。

陈祖德战前信誓旦旦,并且,此前也曾有过数次的统兵经历,且战绩不俗,故这一次,皇帝对他委以重任。

但是这一次,他战败了,不但自己死了,还叫狄人骑兵越过长城,丢了全部的河西土地。

河西被占,不止河西一地,等同丢掉整个西域。

帝国一臂,生生被斩。

这一战的结局,可谓惨烈无比,接下来的几场收复战,也告失败,不但如此,还相继丢掉了与河西相邻的一片北方土地,共十几郡县。

正当朝廷上下舆情汹涌之时,河西的局面发生了改变。

一支军队从西域东进,攻入玉门关,一番血战过后,大败狄人留守河西的军队,一举收复河西和此前相继丢掉的北方十几个郡县。

这一支军队,竟然便是数年前国灭后不知所踪的阙人战士。

他们的统领,便是当年企图刺杀兄长未遂本以为已经死去的秦王,李玄度。

孝昌皇帝在获悉消息后,心疾当场发作,当时身边的宫人恰好没有携带救心药丸,太医救治不及,当夜驾崩。

也就是这一年,菩珠当上了皇后,然而,皇后只做了不到两年,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向有着边功梦想的太子李承煜在即位后,自然不会允许河西以如此的形式割据于李玄度,派使者与他谈判,答应永赦他的旧罪,封他为河西王,要求他带着河西回归朝廷。

李玄度拒绝了。

这时候,年轻的皇帝终于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已经被帝国遗忘在角落里的曾经的战神大将军,平阳侯姜毅。

李承煜派使者去见至今还在边郡养马的姜毅,重新封他为大将军,命他领兵前去平叛,为帝国收回河西土地。

这一年,姜毅五十岁了。

来时三十五,正当盛壮,而今终于再被记起,已是白发苍苍,如雪覆顶。

他拒绝了皇帝,说了一句话:“自河西陷落始,姜毅便一直在等,然始终未曾等到使者。姜毅可以一残躯杀狄报国,然秦王非胡狄,恕难从命。”

她的皇帝夫君得知使者回报,愤怒之下,命姜毅自裁。

她当时不在宫中,得知消息奔回加以劝阻,也终于说动他收回成命,然而还是晚了。

第一道圣旨已经到达。

据说,姜毅在接到圣旨的第一时间,没有任何犹疑,当场横剑自刎,血溅三尺。

一代战神就此殒命,消息传开,军中许多人自发为姜毅戴孝,禁止不绝。

这件事的后果毫无疑问极其巨大,甚至可以说,影响了整个朝廷随后接下来的士气和运数。

虽然李承煜事后也非常后悔,但好面子的他却还是不肯低头,他效仿祖父明宗,亲自统筹安排,选用俊才,派人去攻打他的皇叔。然而首战不顺,当夜,军营士兵便又发生哗变,杀了将领,投向李玄度。

消息传来,当时的权臣沈旸和上阳长公主狼狈为奸趁机作乱。沈旸逼宫得逞。她的夫君,帝国年轻的皇帝,竟就如此死于非命。

沈旸和长公主立了原楚王的幼孙为新帝,操纵朝政,她则以为先帝守孝的名义,被送到了长陵的道观万寿宫中。

在这座李玄度从前也曾住了三年的深山道观里,她如同囚徒。半年之后,有一天她听说了一个消息,李玄度的兵马逼近京都,就要入城。

沈旸多年前起,应便觊觎她的美色,只不过从前不敢动作而已。在她被囚万寿宫的这半年里,他竟数次前来骚扰,被她言辞拒绝,最后一次危急之时,她以死相胁,对方才悻悻离去。

当时她非常恐惧,想逃,但天下之大,不知该逃向哪里,无计之时,她想到了自己当年曾放李玄度一马的旧事。

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她身边的亲信设法躲开看守她的卫兵,带着她亲笔信去寻李玄度,希望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

亲信后来回来,说寻到了秦王,但他当时坐于马上,周围护卫森严,正在道上行军。他竭力高呼,奋力追赶,然而车马洪流,滚滚不绝,对方始终未曾回头,很快纵马而去,只剩下一个高不可攀的渐渐远去的背影。

那一夜,她独自登上原顶,想跳下去自杀,又害怕死的痛苦,最后坐在当年李玄度据说露宿了一夜的那块大石旁,哭了一夜。

三天后,河西军攻入了京都,沈旸杀死长公主后逃亡,途经长陵,派人将她掳去同行,她奋力挣扎,从疾驰的马背跌落,卒。

这就是她前生的全部往事了。

可以说,最后死得相当不体面。

不过,她的上辈子,从八岁之后,本来也就没再真正体面过了。

在被充边的时候,艰难熬日子,成为太子妃后,为了抓住李承煜的心,坐稳位子,她更是付出了很多的代价。

李承煜喜好马球,她为投其所好,暗中聘人教导,冒着摔下马折断脖子的风险,苦练马术和球技,终于练得极是出色,甚至不逊男子,足以陪他上阵。他十分高兴,从此对她另眼看待。

李承煜追求边功,她便捡起了自己幼年时曾在父亲那里学了些的番邦语言,后来能直接于国宴上与西域番邦使节对谈如流,令四座皆奇,他倍觉脸面增光。

她也曾因防备不足而面临凶险,遭人妒算,险些丢了性命。

在她做了太子妃的次年,有回生病,用药之后,竟流血不止,险些丧命,后虽保住了性命,但从此再不能生育,之后查明,她是被人所害。

这个教训,令她从此仿佛变了一个人。在接下来的那些年里,她陆续斗倒了四五个和她争宠的女人,最后终于牢牢坐稳位子,也将李承煜紧紧地抓在了手心里,宠冠后宫。

他对她自然是爱护的,考虑到她不能生育,为了让她稳固位子,还把别的妃子生的儿子过继到了她的跟前让她养。

她从来就没想过独宠,也不在乎是不是独宠,甚至在她当上皇后之后,为了树立自己贤后的名誉,她还会主动劝皇帝宠幸别的妃子——当然,在皇帝丈夫的面前,她也需要让他知道,对此,她心里也不愿意,吃醋,但却能充分理解他的难处。

越这样,越能抓住男人的心。

李承煜非常喜欢她的容貌,对她说,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喜欢她了。至于情浓之时,更是数次说他爱她,永生不渝,如果还有来生,两人能做一对平凡夫妇,他一定会与她一生一世,中间再无任何别人。

菩珠当时自然表现得万分感动,但心里却十分明白,这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再好的容貌,也有色衰的一天,色衰而爱弛,人之常情,而皇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比她更年轻、更美貌的女子。

她不相信男人对她发誓时说的一生不渝的爱情。

她想要的,也不是皇帝的爱情,而是稳固的位子,可以预见的未来。

至于她自己的喜怒哀乐,那些无关紧要,她也不需要向谁人倾诉。

原本她做得很好。

但是一切,就都那样结束了,如同黄粱一梦。

这辈子,从那日高烧醒来后,她便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以后应该做什么。

李承煜固然不完美,但上辈子不算对不起她,相反,菩珠知道,对自己,他也已经尽了他的心了。

世上哪里有完美的夫君,即便有,也不会是她的。

所以这辈子,她不但要再做回原来的皇后,还要改变前世的命运。

重生后的这些时日,她反复回想前世种种,关于未来,在心中已经慢慢地清晰了起来。

上辈子虽然诸事纷杂变乱频生,但提纲挈领分析一下,最致命的风险和犯下的错误,不外乎以下几点。

第一是西狄失控,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河西和北方之变。这辈子如果能改变这种局面,令金熹大长公主生的王子牢牢控制西狄,那么这个隐患就直接可以忽略不计了。

第二是姜毅。如果能早早收拢姜毅,重用这位曾经的战神,将他拉拢到自己这一边,令他效忠自己,有他在,哪怕这一辈子西狄再次失控,也不至于导致后来丢失河西和整个西域的严重后果。

第三……

菩珠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了下。

第三便是李玄度。

这辈子,她可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心软和愚蠢了,竟会鬼迷心窍放了对手。

要是到了明年,真的又发生了和前世一样的事,他刺杀未遂,自己反而受伤隐匿在太苑的话,她第一时间绝对会把这个从十六岁开始就计划谋朝篡位的皇叔给弄死,彻底消除隐患!

第12章

这一夜,各种念头走马灯似地在脑子里转个不停,菩珠反复分析前世的得失和心得,就这样醒着,直到下半夜将近四更,这才感到困意袭来,但迷迷糊糊还没睡多久,又被一阵隐隐的杂声给吵醒了。

声音好像是从驿舍那个方向传来的。

她侧耳听了片刻,披衣爬下床,蹑手蹑脚地出来,门开了道缝,透过缝隙悄悄看了出去。

大约五更了,但天色还是漆黑一片,驿舍大门上方的那只灯笼在夜风里来回地飘荡。她远远地看见门大开着,门外停了几匹马,许充带着驿卒已经等在外了,一道身影从门里走了出来。

虽然周围光线昏暗,但青氅玄裘,身影修长,正是那个李玄度。

他上了马,刀疤脸汉子和另几名随从跟着,一行人没多停留,纵马便朝西面而去,背影越来越小,很快消失在了黎明前的一片浓重夜色里。

待这几骑疾驰离开,镇子上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菩珠关门,回屋上床,继续睡觉。

接下来的几天杨家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章氏病没见好,请医抓药,家里本就没钱了,祸不单行,小倌儿昨晚跟着老林氏睡觉,被子大约没盖好,早上拉了稀,煎药的炉子一天到晚没有歇火的时刻,还要担心高利贷逼债。几天之后又传来一个消息,杨洪今年虽然极是勤勉,兢兢业业,将手下十几座烽燧管理得稳稳当当没出半点岔子,却因上报的日迹册被挑出了几处文书的不合规范之处,考绩只得了中等。虽然保住了候长的职位,却被平调到一个更远的地方,去了的话,往后恐怕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一趟了。

这晚杨洪回到家,看着乱成一团的家,哇哇啼哭的儿子,以泪洗面的章氏,心烦意乱。

章氏勉强打起精神道:“这次的事,我知道全是我的错,不该瞒着你去借了高利钱。只我当时真的是一心为了这家着想。小倌儿如今小,倒也无妨,就算你没了职位发去屯田也不至于饿死,但他一天天大起来,日后的前途呢?你是一辈子困在了这里,难道你想儿子像你一样,一辈子在这里过苦日子?”

杨洪闷声不语。

章氏觑了丈夫一眼,小心地道:“我寻的那条路子,当真是可靠的。我知道你为人耿直,不屑走这种路子,但你想,你不走,别人走!我听说从前你有个手下,本事全无,如今却在郡城里做了官,风风光光,你见了他还要向他行礼。他是怎么上去的?难道像你,真刀真枪和狄人拼杀出来的?他就是走了门路,你却为何就是想不开呢?你辛辛苦苦,得到了什么?我求求你了,只要你点个头,钱我再想办法去弄。我们老家不是还有些祖田吗……”

“休要打祖田的主意!”杨洪立刻打断了章氏的话。

章氏眼中含泪:“下月起就要还债了。事已至此,若就这样作罢,到时候哪里弄钱去还?把我卖了能抵,我也心甘情愿,只怕我值不了几个钱,再搭上这房子也是不够。房子没了,是我罪有应得,但小倌儿……”

她一顿。

“还有菩家女儿,他们怎么办?难道让他们跟你在外头流离,晚上连个枕头的地方也没吗?你那日借来放阿菊那里的钱已快没了,今日小倌儿抓药的钱,还是阿菊自己垫的……”

她说完,低头呜咽了起来,声音不高,很是微弱,却一声长一声短,仿佛磨尖了头的一柄锥子,一下一下地刺着人的耳朵。

杨洪沉默良久,缓缓站了起来。

“祖田不能动,你让我再想想……”

他语调低沉,撇下章氏,转身出了屋。

章氏目露喜色。

她太了解丈夫了。要是他还不同意,会一口拒绝。现在这么开口,必定是听进去了。

菩珠在门外忙转过身,装作在扫院子,等杨洪出来,叫了声阿叔。

杨洪点了点头,因心思重重,也没停留,出来便朝外头走去,脚步沉重。

菩珠早就听到他夫妇在屋里的对话,知道杨洪应当是被章氏给说动了。

确实,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章氏的话,在平时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明知此事可能导致的后果,就算冲他这些年对自己的收留之恩,也不能让他走上前世的老路。

她沉吟片刻,放下扫帚追了出去。

杨洪已经走到了镇头,听到菩珠在身后叫自己,停步转头。

“杨阿叔,你要去哪里?快吃饭了。”菩珠微笑道。

杨洪勉强露出笑容,让她回家等吃饭,说自己有事,出去一下。

菩珠道:“杨阿叔,崔铉你应当知道吧?他说自己无事可做,整日东游西荡,如今知道错了,想寻个正经事做。阿叔你那里不是还缺个燧副吗?他能写会读,身手也是过人,阿叔你能不能帮忙,让他去你那里做事?”

杨洪从前就看不惯这些少年自诩游侠不务正业,尤其是那个崔铉,知道他有几分本事,觉着可惜了,此刻又是菩珠开的口,自然一口答应:“你叫他明日自己来找我便是。”

“那我替他先向阿叔你道谢了!”她高兴地说。

杨洪胡乱点头叫她回家,自己抬脚待要走,听她又道:“杨阿叔,你和阿婶方才在屋里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是想去借钱让阿婶走门路吗?”

杨洪确实是想厚着脸皮寻朋友问问看,有没办法帮自己凑一笔钱。自己无妨,但儿子还有菩家女儿,他不得不考虑。本就心里不自在了,还被菩家女儿听到了这么问,很是尴尬,一时说不出话。

菩珠立刻道:“杨阿叔,你莫多想,这没什么,换成别人,早就已经做了。这事原本也不是我该开口的,只是我这些年一直蒙您照看,心里早把您当成我的亲人。有几句话,不知能不能讲?”

她语气真挚,杨洪的尴尬才消了些,忙点头。

菩珠便道:“那位刘都护风评一向不佳,阿叔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她转头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杨阿叔你若走阿婶的门路,做了他亲信,日后万一他出了事,岂不是连累你?”

杨洪沉默。

菩珠又道:“杨阿叔你知我方才为何偷听你和阿婶讲话?我本也不是这样的人。不瞒阿叔,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刘都护掉了头,醒来吓得睡不着觉,这才追上你要告诉你的……”

杨洪吓了一跳:“莫到处说!小心惹祸!”

菩珠嗯嗯点头:“我就只对阿叔你一个人讲。梦虽无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若真是个不好的预兆,那该如何是好?”

杨洪本就摇摆不定,被菩珠这么一说,觉得不详,那点心思一下就没了,叹了口气,点头道:“阿叔知道了,你回家吧。阿叔去借些钱作家用,别的再慢慢想办法。就是委屈你了,在我家没过上好日子。”

菩珠摇头:“阿叔你不用去借,我这里有钱,我可先借你。”

杨洪怎会答应:“不好不好,你阿姆如此辛苦,就算攒了点钱,也是要留给你日后做嫁妆的。”

菩珠笑道:“我嫁人不急,阿叔你家中的事着急,万一放了钱的人来讨债,还不出来怎么办?”

杨洪心想她还是年幼不知事,大约以为章氏借的数目不多,自己阿姆有点积蓄,便以为够还了,苦笑道:“她借了很多,你阿姆那点积蓄,远远不够。”

菩珠道:“阿叔你回家,我给你看够不够。”

杨洪只好跟着她回来,菩珠领他进了屋,将钱取出来。除了崔铉那里拿回来的,还有几天前李玄度给的,堆作一堆,全部放在桌上。

杨洪吃了一惊,诧异地望向她:“你怎会有如此多的钱?”

菩珠道:“前几日驿舍里住进来一位贵人,与我家当年有旧,知我流落在此,极是同情。他出手大方,给了我这些钱。你看够不够?”

崔铉那日只取了十一,加上李玄度给的,不用杨洪说,菩珠也知道,拿去还债,便是加上利息,也必定足够了。

果然,杨洪连连点头:“够了够了!”回过神来,面上露出羞愧之色,喃喃地道:“只是怎么好意思……”

菩珠打断他话:“我放着也没用,先借给阿叔你救急。等日后阿叔你有钱了,慢慢还我也不迟。”

杨洪皱了多日的两道愁眉终于舒展了开来,感激地道:“你放心,阿叔一定会尽快还你的。”

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菩珠扭头,看见章氏出现在了门口,看了眼桌上的钱,惊喜不已:“这是哪家贵人,竟会如此善心!太好了,这下帮了大忙。小女君放心,等你阿叔飞黄腾达,钱必会还你!”

杨洪脸色沉了下来,把钱一股脑儿全部收了起来。

章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做什么?钱既然有了,还不赶紧合计?明天一早去郡城,这回不如你亲自去,必不会有失……”

“去什么去!你别想了,这钱小女君借我是还债用的。我正告你,那事往后你不要再提,胆敢再说一句,我便真的休了你!我先去还钱了!”

杨洪的语气斩钉截铁,说完拎着钱袋就走。

他当晚回家,道自己已经把债全部还清,还剩一点,还给菩珠。

菩珠也不好多说内情,便拿了回来。

杨家这场风波总算渡过去了,杨洪对菩珠极是感激,章氏却心里有怨。

丈夫分明已经被自己说服了,忽然又改回了主意。听老林氏讲,当时菩家女儿追了出去,在外头拉住他鬼鬼祟祟说了半晌的话,必是她从中作梗。

虽然借了钱,却多嘴多舌,害丈夫白白错过了一个这么好的升迁机会。

过些天杨洪再次出门,要去新的烽燧巡查,地方更远了,下回回来至少要一个月后。等丈夫一走,她自己不敢再做脸色,却任由老林氏每日逐鸡撵狗,指桑骂槐,对着家里的狗骂什么“白给你吃了这么多饭,不知好歹,连家都不知道护,只知多嘴多舌,挑拨离间”之类的话。

菩珠懒得和她们计较。

说实话,现在能上她心的,也只有和自己未来有关的那些事了。

虽然她相信,事情一定会朝着自己所知的方向发展,但目前为止,她还缺少个有力的证明。

这就是一个证明的机会。但事情只要一天没如她所知那般发生,她的深心里总还是略微有点不安,最近每天都在暗暗等着刘崇作乱,一天一天,只觉日子过得太慢,有些难熬。

就这样十来日后,这日傍晚,老林氏外头回来,鼻青脸肿,两个眼眶乌青,门牙也缺了一个,满口是血,说话含含糊糊,痛苦地呜呜不停。

章氏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问了几句,方知她方才在镇外的河边洗完小倌儿衣物要回来时,看见身后不远的地上有个铜钱,走几步,又看见一个,再几步,再是一个,似有人钱袋破了掉漏出来,撒了一路。

老林氏以为自己今日走运发财了,心花怒放,眼睛盯着钱一路捡着往镇外去,一头钻进了野地里,共捡了几十个钱,正兴奋着,突然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人用个破麻袋套住了头一顿胖揍,揍完一哄而散,等老林氏挣扎着扯下袋,周围已经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不见了。

最气人的是,方才捡来的那些钱也被抢走了。

章氏气得大骂,老林氏则是痛苦不堪,嘴巴肿得饭也不能吃,哎呦哎呦呻吟个不停。

天黑后,菩珠照旧陪阿菊去驿舍,阿菊自然不让她干活,闲着无事,她到马厩给驿马添草料,正忙着,忽然听到半空一个声音道:“最近在忙什么?”

菩珠扭头。

少年横卧墙头,一臂撑着脑袋,低头看着自己,嘴里叼着根野草,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正是已经半个月没碰见的崔铉,一身戍卒打扮,看他这懒洋洋横卧墙头的架势,过来应当已经有一会儿了。

见菩珠不理他,他从墙头跳了下来,走到她身后道:“我听了你的,在跟杨阿叔做事了,今日不是我偷懒,是他派我回来有事,明早我就要回去的。我饿了!上次你答应给我拿吃的,吃的呢?我来讨了。”说完向她摊开手,一副讨债的样子。

菩珠不理,继续往马槽里分着马料:“老林氏被打了,门牙都崩了,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

他否认,见她扭脸看着自己,摸了摸鼻子。

“是我。我今日回来,听费万说这个老婆子天天找你的茬,我就叫人随便教训了她一下,替你出个气。”

他的语气很轻松,说完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慢慢紧张了。

“你生气了?”

他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菩珠想起老林氏两个眼眶乌青的样子,虽然不厚道,还是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起来。

“算了,下回别干这种事了!”

崔铉松了口气,立刻道:“行,我听你的。”

菩珠叫他稍等,自己回到厨房。

阿菊和张媪她们都去前头送饭菜,还没回来。她拿了两只炊饼,往上头抹了些酱,想了下,又拿了两只,卷在一起,顺便倒了碗水,一并带了过去。

崔铉看起来确实非常饿,接过来风卷残云似的很快吃了大半。

菩珠递水,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放下了碗,见她朝自己又递来一样东西,竟是自己那日送她的钗匣,一愣。

菩珠微笑道:“我回去看了看,这钗是金质,一是太贵重,二是我确实平日没机会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如拿回去吧……”

她的话没说完,崔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你嫌它来历不干净?不是我用劫道的钱买的,也不是收来的保护钱,那些全分了兄弟。这是我卖了剑买的,没别的,就是觉着你戴了会好看。”

老林氏今日被人莫名打一顿,菩珠就猜到和崔铉有关,想他可能回来了,晚上或许会来找自己,所以把钗子也带在了身边找个机会还给他。

果然被她料中。

她是过来人。少年对自己的朦胧好感,怎可能毫无察觉?

只是没想到,他竟卖掉了他那把从来不离身的家传之剑。

她心里有些感动,但知道不可能,那便不要给他任何希望。

她迟疑了下,依然微笑着道:“我没有嫌弃,就是觉着我不适合收……”

少年的脸色阴沉了下去,突然将手里那只还没吃完的饼一把掷在地上,转身扬长而去。

他这么大的反应,菩珠倒是没想到,立着,手中还捏着装了钗的那只匣,正尴尬无奈,忽见他又折了回来,径直走到面前,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从地上捡起方才被他自己扔掉的那只饼,随意拍了拍沾上的灰土,几口吃完,随即从她手里接回钗,晃了晃,一笑,露出一副整齐洁白的齿,盯着她,目光灼灼。

“等着!总有一天,你会收下它的!”

他纳入自己的怀中。

真是少年心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倒有几分可爱。

见他不恼了,菩珠也就松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正想问他吃饱了没,忽然这时,驿舍前头隐隐传来一阵喧闹,仿佛出了什么事情。

两人对望一眼,忙奔到前头,只见驿舍里的人全都挤在了门口,议论纷纷。

崔铉分开人群出去,很快回来,说刚刚有大队的兵马穿镇而过,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很快,又有福禄镇的亭长敲锣打鼓,道刚接到上头的命令,要所有人立刻全部归家,驿舍里的人也不准出来,今夜全镇宵禁。

众人议论纷纷,担心是不是狄人打来了,许充催着聚在这里的镇上居民各自散了回家,此处也要关门了。

菩珠跟着阿菊匆匆回了杨家。

阿菊很担心,章氏主仆也是如此,急得要找杨洪回家,都以为是狄人要打来了,独菩珠气定神闲,反而慢慢放下了心。

倘若没错的话,应当是刘崇事发。

果然,两天后的晌午,她正在厨房里帮阿菊烧火,老林氏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用缺了门牙漏口风的声大声地喊:“不好了!不好了!”

章氏在屋里刚哄睡小倌儿,吓得打了个激灵,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狄人打来了?”

老林氏神色激动:“是那个刘都护刘崇造反!刚从郡城里收到快马信报,贴在了驿舍大门上!听说十来个都尉,全跟着姓刘的一块儿给砍头了,脑袋就挂在城门头上呢!好家伙!还有刘崇府里的官,大大小小,全给抓了!对了!”

老林氏瞪大眼睛,一脸的兴奋表情:“听说还照刘崇过寿收礼的名单,把上面的人也全给抓了,一个没剩!统统打成同党!抓了一大串,怕是全都要杀头!幸好!我当日半道被劫了,没送成礼!要不然小倌儿爹爹这回还不知道会如何被连累呢!”

她的语气听起来似乎自己是杨洪的大救星,竟有点洋洋得意的味道。

菩珠站在厨房门口看老林氏手舞足蹈地表演完,望了眼章氏。她脸色发白,嘴巴微张,一动不动,神色庆幸,又似后怕,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扭头看向自己,见自己也正看着她,表情变得尴尬了起来。

菩珠转身继续帮阿菊烧火,表面淡定,心跳实则有些加快。

终于发生了!这就是了!

很快,她就要回京都了!

第13章

李玄度两天之后抵达玉门关,与鸿胪寺少卿朱让一行人汇合。

朱让快五十岁了,官居少卿,是鸿胪寺的二号人物,这趟出远门接人的差事,原本用不着他,派别人便可。但姜氏太皇太后对小王子的到来极是期待,而孝昌皇帝对嫡祖母又极是恭孝,这是个难得的露脸机会。

从少卿到正卿,官品虽只差半级,但想要跨越,却绝非易事,有人熬了一辈子也始终没法上去。

为了那个馋了快半辈子的九卿之位,他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一趟差事。

他固然精通朝贡庆吊、赞导相礼的鸿胪之事,但平日四体不勤,更是鲜少骑马,何况要从京都出发一口气骑到帝国最西端的玉门关?晓行夜宿,半个多月下来,不但人黑瘦了一大圈,两腿更是骑马骑得直打哆嗦,又不想被下面的人看出来,咬着牙忍受,好容易昨日终于熬到玉门关,本以为可以在这里停下来歇气,坐等小王子到来便可,哪知才一夜,秦王李玄度就从后赶了上来,传太后懿旨,出关直接接人去。

朱让心里叫着苦,表面不敢表露半分,唯唯诺诺,召集随从硬着头皮准备出关,幸好,出发之前,秦王忽然改了主意,叫他不必去了。

李玄度早看出来了,这个朱让已经吃不消。

关外有段路很是凶险,让他勉强跟着,用处不大不说,还多个累赘。万一老头子挺不住了,自己还得费事刨坑埋尸,干脆不带了,只从朱让原来的人马里挑了部分精壮武卫领了径直出玉门关,循那条沿着河流走向而形成的商道西去,数日之后,便进入了人人谈之变色的白龙堆。

此地堪称西行路上最为凶险亦是最为神秘的地带,大片的荒漠里布着高耸在地面之上的突兀怪塔和土柱,一眼望不到头,沟谷内又到处堆积流沙,白天便常常怪声不绝,入夜更是鬼怪出没,常有往来之人失踪,传言就是被鬼怪吞噬,故有鬼域之名,一般的商旅不敢独行,通常都要等到聚众成团,这才白天结伴过境。

算着日期,小王子一行人这两日应当就要到这里了。入夜,向导寻了一个避风的平地,李玄度命随众扎营过夜,轮班值守。这一夜除了怪声充耳,倒也没见什么吃人的鬼怪,次日清早日出前,队伍继续动身西行,到了晌午,行到一处分布有平坦可坐石块的地方,乃是过往商旅长年在此停留小憩而形成的一个休息点,李玄度下令暂停前行,进食饮水。

忽然,负责领路的向导高声喊道:“前面有人来了!”

众人望去,远远看见前方果然有队人马的影子,刚开始还看不大清楚,等对方绕过了一座大沙山,视线豁然开朗。只见前头竖了一面绣了狼头的引路旌旗,后头长长一条队伍,马匹和骆驼间杂其间,一路迤逦缓缓而来,人数看着有数百之众。

叶霄立刻带了几个人纵马迎去,片刻后回来,向李玄度禀告:“殿下,正是小王子一行人!”

他的神色带着一丝喜意,显然终于松了一口气。

李玄度微微眯眼,眺一眼前方,随即命人马列队相迎。

那边很快到了近前,停了下来。

李玄度下马朝着前方走去,来到了小王子乘坐的阁厢之前。

小王子今年不过八九岁,一头卷曲黑发,两只蓝色眼睛,肉嘟嘟的脸蛋,生得颇是讨人喜欢。方才他听人禀告,前头遇到了奉外祖母之命来接自己的人马。这一路被困在这个小阁厢里,从一开始出发时兴奋到后来乏味,在里头倒竖蜻蜓来回滚,无聊得两眼发直,忽然听到有人来接,兴奋不已,按捺不住早就一头钻了出来。

他叉开双腿,高高站在上头,先打量对面排场,发现人员不过一二十名,个个灰头土脸,远不是自己想象中泱泱皇朝的仪仗气派,大失所望,未免就暗暗瞧不起了,又看向停在自己面前的那人,两只眼睛骨碌碌地在他身上上下转了几圈:“你就是我娘亲的那个小侄,叫什么……”

他皱眉,敲了敲脑袋。

“李玄度?”

“我,阿势必!还有个我娘亲给我起的名字,叫怀卫。”

小王子从小深得其父西狄王元浑的宠爱,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性子,除了在母亲面前扮乖之外,背过身,就成了另个人,此刻也完全不把面前的这个“四兄”放在眼里。开场算是自我介绍完后,冲对方勾了勾手指。

李玄度老老实实地往前上了一步。

小王子显然对他这种听话的态度很是满意,眉开眼笑,竟又伸手大喇喇拍了拍他肩:“辛苦四兄了!等见到外祖母,我会让她好好赏赐你的!”

李玄度面无表情,只唇角微抽。

叶霄与鸿胪寺的那班人马起初见这小王子开口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原之语,又是大长公主的儿子,本颇多亲切之感,没想到情势急转直下,面面相觑,偷看面无表情的秦王。四周静默了。

小王子却浑然未觉,拍完李玄度的肩,跳了下来,继续旁若无人地指挥:“我要骑马!我不坐笼子了!你叫他们给我换乘马,等我到了京都,我再叫外祖母赏你……”

他说得正起劲,忍无可忍的李玄度伸出手,五指如爪,一把揪住他衣裳后领,呼的一下,将他整个人悬空拎了起来,提着就走。

李玄度貌异美,身形亦不似孔武之人,手劲却异常得大。怀卫仿佛一只小鸡,在他手下奋力挣扎,尖声大叫,可怜脚上靴子都踹掉了一只,高高飞出栽进了路边的沙堆里,却还是敌不过他,被拎着回到了阁厢前。

早有小王子身边的奴隶打开门,李玄度将他一把扔了进去。

“给我老实待在里面罢!”

他叱了一声。

当着这么多人面,不止自己的奴仆和侍卫,更重要的是,还有京都那边首次碰面的人,他,阿势必小王子,竟丢脸丢到了这种地步!

小王子看见对面那些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恼羞成怒,一骨碌爬出来,探头冲着李玄度喊:“你给我记住!我会让你后悔你今日此刻对我的举动……呜呜……”

他话音未落,脑袋又被李玄度一把按住,强行塞了回去,随即命人关门。

行路实在乏味,这一路到后来,小王子想出来骑马,但他毕竟年岁还小,出门在外,同行的正使和护卫官怎敢从,死活不肯答应,于是这一路过来,被他折腾得不轻,今日见这小魔主才遇到京都那边来的人,竟就吃了如此一个大排头,暗笑不已,忙遵命关门。

小王子羞愤更甚,手脚使劲抵着门,不让人关,又再次强行拱出来一只脑袋。随从劝阻,对面叶霄等人睁大眼睛看戏,乱哄哄好不热闹。

李玄度瞥了眼小王子刚踢出来还倒栽在沙地里的靴子,待去捡,他身后的一个西狄奴隶也看到了,怎敢让他动手,忙抢着上前取靴。

李玄度正要回身,眼角余光扫过了那只靴旁的一簇梭梭草,心里忽然掠过一缕微妙的怪异之感,总觉哪里似乎不对,视线便在草丛里停顿了一下,停在了杂在其中的一根老芦苇管上,很快,他再看向附近的另几簇草丛,眼底眸光一沉,毫无预警突然一个回身,迅速扑向了还在和仆从挣扎抗拒的怀卫。

落靴旁那簇梭梭草下的沙地表面陡然绽开一个大洞,扬沙里跃出人影,一道劲弩也随之激射而出,朝着小王子直取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玄度身影矫若鹰鹞,伸手便将小王子从阁厢口猛地拽了下来,抱着扑倒在沙地里,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弩箭射人落空,钉入了托着阁厢的其中一只骆驼的驼峰上。

骆驼四蹄缓缓屈跪,最后倒在地上,竟毒发而亡。

附近前后另外几处生有梭梭草的沙地之下,此时接二连三也跃出来人,共五六名,纷纷朝着这边奔来,发射劲弩。

“保护小王子!”

李玄度厉声大喝。

叶霄早反应过来,一声唿哨,带着身后十几名训练有素的护卫朝李玄度疾奔而来,迅速列队,两排一跪一站,挡在了李玄度和小王子的身前,继而举弩,朝着对面杀手反射。

西狄使团里的卫士长也迅速带着武士加入。

数十乃至上百发的弩箭唰唰齐出,很快便将来人射倒在地。

叶霄没有立刻松懈,命继续列阵护卫待命,自己沿着附近剩余的梭梭草检视过去。

他目光锐利,如同鹰隼,经过一簇时,停了下来,缓缓抽出腰刀,突然,朝着草下那片沙地一刀刺了下去。

一片殷红的血色,慢慢地从沙下浸了出来,润湿黄沙,沙面起伏,一个耳鼻塞布的杀手捂着腹挣扎着从沙坑里爬了出来,抬起头,惊恐双眼便对上叶霄手中那片还滴着自己鲜血的白刃。

叶霄审讯完毕,走回来向李玄度回禀。

杀手是刘崇所派,知道小王子一行人将在今日经过这里,便在这个休息点设计埋伏,伺机而动。

因为附近一片平坦,没有可供藏身的所在,昨夜起,杀手将自己浅埋在近旁生有梭梭草的沙面之下,以布裹护耳鼻,口中咬芦管伸出沙面呼吸通气。之所以选择埋身在梭梭草旁,就是为了利用草丛遮掩芦管,如此静静埋上一夜,风将流沙吹平,昨夜地表留下的痕迹便全部消失,等到小王子一行人至,伺机可从沙下跃出行刺。

这个计划原本可谓周密至极,防不胜防,却没有想到,因为一根极不起眼但却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的芦苇管,还是被识出了破绽。

第一发既然不中,想再得手,希望便是渺茫。那杀手为了保命,索性埋在下面不出来了,但最后还是没逃过叶霄的眼睛。

怀卫还光着只脚坐沙地上,张着嘴,呆呆地听着叶霄向李玄度禀告情况。

李玄度神色阴沉。

小王子若在这近玉门关的地方如此遇刺身亡,西狄那群亲东狄的势力便可趁机大做文章,元浑那后来娶的另个备受冷落的妻子,必也会利用这个机会对大长公主施压。

这些年西狄与李氏皇朝的关系,全靠大长公主从中维系,大长公主若受打压,后果可想而知。

关内,河西变乱得逞,脱离中枢。

关外,大长公主受挫,继而影响西域大局。

这个算盘,原本打得很是不错。

他转过头,望了眼身后。

杀手既死,方才因受惊而四散奔逃的西狄使团奴仆也慢慢地聚了回来,正七手八脚将那个倒了下去的阁厢抬起来,换了一匹骆驼,随后过来,请小王子再次进去。

怀卫两眼还是有点发直,一只脚也光溜溜的。

李玄度示意奴仆将他落靴取来,自己接过,亲手替他穿好,随后将他从沙地里再次提了起来,拎着又送进那个阁厢里,亲手关门。

怀卫这回终于老实了些,虽然心中还是有点不甘,但终究不敢像方才那样撒野胡闹了,耷拉着脑袋,被这个初次见面的“四兄”毫不手软地给扔了进去,听到身后传来“啪”的一道关门声,回头,门已密闭,扁了扁嘴。

就算刚才救了自己,那个当众遭羞辱的梁子还是结定了!对他阿势必小王子而言,用从母亲那里学来的话说,士可杀,不可辱!

“殿下,剩下那个,我处置了?”叶霄询问他的意思。

留着亦无用,一个只知奉命的杀手而已,何况受了重伤。

李玄度颔首,低头掸了掸衣袍上方沾上的沙,待恢复整洁,下令队伍掉头,即刻返玉门关入京。

第14章

在郡城事变消息传来两天之后,杨洪回了趟家,行色匆匆,说自己是因公回来路过的,因刘崇之事太过突然,他接到上命,加强长城边境的防守,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法回了。

他放下带回家的米面,再三地叮嘱,外头现在还乱着,没事不要出去,在家等事态平息,免得惹祸上身。

章氏这两日只要一想到自己此前一门心思送礼走门路的事,就感到心惊肉跳,冷汗涔涔,时而庆幸,时而后怕,此刻听丈夫这么吩咐,急忙点头。

杨洪又加重语气:“和我有旧怨的那个上司昨日也因党罪被抓了。我今日特意路过回来,就是要再和你说一声,这次我能逃过一劫,不是我命大,是我命好!那日要不是小女君梦见刘崇有灾,追出来劝我离他远些,我此刻已经没了命!我再和你说一遍,若不是她,今日这个家已是没了!往后你要再敢像从前那样,你自己知道!”

丈夫的语气空前严厉,章氏羞惭不已,面红耳赤低声道:“我晓得了。我再不敢了,你放心便是。”

杨洪料她这回应当不敢再阳奉阴违了,安顿完家事便匆匆出门走了。

章氏对菩珠的态度果然改了些,也是以己度人,觉得她可能会记恨自己,看见她的时候,表情总是带了点讪讪。老林氏更是一夜之间仿佛换了张脸,现在莫说指桑骂槐了,竟一脸恭色,不但不再差菩珠干活,还抢阿菊的事干。就这样半个月很快过去,见没什么大事,镇上一开始的紧张气氛渐渐松懈了下来,闲人们天天聚在驿舍旁高谈阔论着从郡城里传出来的最新消息,说这回朝廷之所以能迅速剿灭刘崇与天水王的叛乱,河西没出大的乱子,全赖陈祖德陈将军的功劳。

陈祖德乃当今陈太后兄弟的儿子,朝廷这几年慢慢起来了的一位人物,两年前便有过南征交趾的胜利经历。据说这回,刘崇和天水王商议好举事的日子,预备两地同时起兵,遥相呼应。谁知就在举事前的那个晚上,刘崇在府中正召集心腹干将歃血为盟,陈祖德带领兵马突然从天而降团团包围,刘崇毫无防备,一阵慌乱厮杀过后,如瓮中捉鳖,顺利地将刘崇一干人全部捉拿,就此消弭了一场大祸。

才半个月,他的名字已是传遍河西各地,连福禄驿舍里那个耳朵有点聋的老卒都知道了。

菩珠就是在满耳朵夸赞陈祖德的议论声中伴着阿菊出了驿舍,回到不远之外的杨家。

阿菊做惯了事,闲不住,进门看见院子地上堆了些柴火没劈,就过去拿起柴刀。

才劈了两下,老林氏急忙从厨房里跑出来,从阿菊手里一把夺过柴刀。

“你歇着你歇着!等下我来!你喝口水去!”说着推阿菊进屋让她坐,不止如此,自己竟又去倒了碗水端过来让她喝。

菩珠站在一边看她,她笑眯眯地拉她进了厨房,扭头看一眼章氏的屋,轻轻关上门,脸上陪着笑小声道:“小女君,我这辈子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没个儿女傍身,这年纪还要顺人眼色伺候人也就罢了,连日后我死了也没人会记得给我上坟烧香。这辈子我是没指望了,就想怎么积个福,下辈子的命能好点。小女君你若是通灵,能再睡个觉帮我做梦问问看?”

菩珠恍然。

难怪最近她的态度这么好!

“那日小倌儿他爹回来两夫妻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说你梦见刘崇有灾,这才叫他不要投靠过去。必是有神灵托梦给你你才知道的。你可怜可怜我,帮一回我。以前是我黑心肝,往后你阿姆什么事情都不用做,我帮她做!”

她眼巴巴地看着菩珠。

菩珠可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万一老林氏这个大嘴巴出去了乱说,影响自己大计,那就不美了。

她正色道:“我何来的通灵之能?先前不过觉着那条门路悬,怕钱借给杨阿叔白白扔进水坑里,这才随口编造哄杨阿叔的。没想到居然被我说中,巧合而已。”

老林氏大失所望:“真的?”

“我骗你作甚?真能通灵,早前我至于天天受你欺凌,大冬天还要去冻河里洗衣服?”

老林氏顿时面红耳赤,讪讪地说不出话。

忽然这时,院子的门外传来一片嘈杂之声,有人啪啪地敲门。

菩珠心中疑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走了出去打开门,没有防备,吓了一跳。

门外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粗粗看去全是人头,说来了半个镇的人都不夸张,大家的表情看起来很艳羡。最前面的是几个杨洪的手下,菩珠认得那个领头的燧长,好像姓胡。

看这架势,似乎是镇民跟着这个燧长过来看热闹。

这是怎么了?

“燧长过来有事吗?”菩珠问他。

“小女君!大喜啊!杨候长升官啦!他事情太多,实在抽不开身回来,命我等前来接你们去郡城!呶,车都备好了!”

燧长指了指后头。

菩珠抬眼,果然,门口的路边已经停了两辆马车,不禁一怔。

“奶娘,外头出什么事了?怎么那么吵?怎么了?”

章氏在屋里喂着儿子吃饭,听到动静,发声问老林氏。

菩珠已经回过神,转头对跑出来的老林氏道:“去告诉阿婶,阿叔升官了,派人来接我们去郡城。”

老林氏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两脚定在原地,人一动不动。

“奶娘你干什么呢?你没听到我叫你吗?”

屋里又传来章氏的声音。

老林氏打了个激灵,拍了把自己的大腿,一蹦三尺高,嚎了起来:“升官啦!是要回郡城啦——”

……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一座官邸的大门之前。

大门双扇对开,黑漆铜钉,门口七层的青条台阶,两边各蹲一只石头狮子,显得非常气派。

这里就是河西宣威都尉府的大门,惯见的前衙后宅格局。因边郡地广人稀,即便是郡城,人口也不过数万而已,最不缺的就是地,故似这种官邸,修得都极大。这座宣威都尉府也是如此。因那个已经掉了脑袋的前任追求享受,官邸后不但有个很大的后园,还在园里挖出了一个人工池,在这种地方,可谓是大手笔,是座数一数二的气派建筑。

杨洪现在是权宣威都尉,意思就是暂时代理的宣威都尉。

宣威都尉是河西仅次于都护的官职,总管全部都尉。原来的宣威都尉作为刘崇同党被砍了脑袋,刘崇自己也死了,这么快还没有新的都护上任,所以,起码到目前为止,杨洪是河西最大的官了。

他从一个候长突然升到如此引人注目的位置,全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

那个人就是当今太子李承煜。

陈祖德秘密领兵来此,猝不及防地将刘崇极其同党扑灭之后,上奏朝廷,刘崇的势力在此地盘根错节,此案牵连众多,民心惶惶。皇帝得奏报,派去年方行过弱冠之礼的太子为专使,知河西事,彻查此案,同时代朝廷行宣恩抚民之责。太子不辞辛劳日夜兼程地赶到河西,除调查案子之外,还白龙鱼服四处走访,很快获悉,杨洪在当地边军戍卒中颇有威望,也有军功,本早就能升作都尉了,从前却因私怨的缘故,一直被上官打压,如今还在做着小小的候长。太子当即派人将他召来。那日,正在长城烽燧附近行候望之事的杨洪得到消息,匆匆赶去,太子一番问对,十分欣赏,认为他能当大用,当场予以提拔。

这就是杨洪升官的经过。

这和前世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和阿菊已经无家可归了,被许充好心收留在驿舍里,每天拼命地干活,眼前仿佛一片黑暗,看不到半点的希望,更不知道阿菊很快就要活活累死。

而现在,她却紧紧挽着阿姆的胳膊,脑袋靠在她的怀里,坐着马车来到郡城,落脚在了这座气派的宅邸里。

和刚搬过来时兴奋得接连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的章氏她们相比,菩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半点激动的感觉。

登过泰山,如此小丘,怎么可能入眼?

这一辈子,她必将趋吉避凶,无往不利,她知道。

这不过是她登顶路上迈出去的第一步而已。

或许现在条件真的好了,连官邸都自带管事和奴仆,根本不在乎再多养一两个人的那点口粮,也或许真的是庆幸丈夫当初被菩珠阻拦了,杨家才有今日,觉得菩珠是自家福星,反正现在,章氏对菩珠是客客气气,安排她住在一个靠后园的独院里。院子玲珑,屋舍也很新,当时带她看的时候,说她要是觉着不满意,随便她选,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菩珠照她的安排选了这里。一是这院子没什么不好,二来,她知道自己反正住不了多久。

入四月了,天气渐暖,等到下个月,她就要被召入京了。

不过才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住哪儿都一样。

“多谢阿婶,我就住这里,这地方很好。”

她落脚了下来,气定神闲。

都尉府里不缺奴仆,阿菊现在不用做事了,每天她就陪着菊阿姆在屋里做做针线,或者独自到后园里闲逛,心里谋算着将来入京后可能遇到的种种问题和应对的法子,不知不觉就是七八天,这一日,她从章氏派来服侍自己的侍女那里获悉了一个消息:杨洪刚刚派人疾驰回府传信说,太子殿下今晚会入郡城,今夜以及之后的几天都将住在府中,让章氏做些准备,太子身边的谒者也提早到了。章氏十分紧张,方才把府中管事和仆从召集在了一起,听从那谒者的指令预备迎接太子下榻。

侍女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色非常激动。

李承煜贵为太子,正式入郡城后,对住处必定有一定的要求。

首先务必保证安全,其次,至少不能太过寒酸。

在边郡,即便是郡城里的驿置,条件也相当简陋,安全更是难以保证。至于那座比都尉府更大一些的都护府,则因先前里头杀了太多的人,不干净,且大门至今还贴着封条,自然不能住了。

比较之下,都尉府是最佳的选择。

菩珠心里微微一动,思索了下,问太子住在那里。

“都尉夫人说西庭那里地势高,最合太子这般的贵人居住。太子谒者也允了。”

菩珠走到窗前,推窗望向西庭。

那里和自己住的地方虽然不算近,中间隔了庭院和一道墙,但有门,开了就能相互往来。主建筑是座两层楼高的屋楼,因为地基高,从她的这个位置看过去,能看到屋楼高过围墙外的卷棚歇山顶和上层的一部分。现在这个时间,隐隐见有几道人影在窗中来回晃动,应就是忙着正打扫布置准备迎接贵人的仆从。

菩珠眺望着那座楼宇,微微眯了眯眼,心里慢慢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前世李承煜也像现在一样,以宣抚专使的身份在这个时候来过河西,但当时她寄居在福禄镇的驿舍,根本没有机会遇到他,是后来她被召入京,成了太子妃,这才和他相遇。

而这辈子,因为杨洪命运的改变,自己所处的地方也随之变化,竟这样提早就和他遇在了同一个地方。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审视自己上辈子的人生。在成为太子妃后,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固宠之上。没有办法,那个时候,固宠对于她来说是首要。得不到李承煜的宠爱,她将一无所有。听着很悲凉,也很卑微,但这就是唯一的事实。

而这辈子,面对一个自己已经透彻了解,甚至能从他的颦笑就猜到他内心所想的男人,她完全可以把精力转到自己前世根本没有机会去考虑的事情上,比如,生个自己的儿子,培植忠于自己也能让自己有所倚仗的强大力量,将隐患一一消除,助丈夫抵御北方强敌,再除掉所有那些有可能威胁丈夫皇位的乱臣和反贼,攘外安内,稳固江山。

太子李承煜,她前世的丈夫,虽然能力并非超群,也有点意气用事,但有志向,肯上进,冷静下来,也不是不听劝的人,这辈子有自己掌握先机趋吉避凶,至少,他绝对不会成为一个昏君。

这样就足够了。

她当然不敢自比姜氏太皇太后,上辈子她也根本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现在,她觉得她或许可以去试一试。

做一个自称哀家,像姜氏那样完美无缺、也没有任何弱点的至尊太皇太后,这就是她这辈子的现成榜样和终极理想。

窗外有株杏花,河西春风迟暖,内郡这时杏花已谢,此间花苞却方盛绽吐蕊,引来数只蜜蜂绕着花朵上下翻飞,吸吮香蜜。

既然已经遇到了,又如此之近,也是天意使然,何不顺势提早和他碰个面,令他早早倾心于自己,也便于日后两个人的相处。

她很快便打定主意,迎着窗外吹拂而至的沾染了花香的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第15章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都尉府西庭灯火通明。

酉时,太子一行人顺利抵达入住。

杨洪不善交际,但升到这个位置,门下自然会聚起属官。其中有个他自己提拔的主录记事的掾史是他同乡,见多识广,虑事周到,从前没有门路,无用武之地,如今被提拔成都尉府属官,自是尽心尽力。掾史劝杨洪说,如今和从前做候官的时候不一样了,升到这个位置了,身为地方大员,绝不可再直来直往,必要的迎来送往之事,万万不可忽视。

杨洪只是性情耿直而已,又不傻,何况自己是太子一手提拔起来的,怎敢怠慢?便叫掾史代自己安排接待之事。这个晚上,照官场的惯例,自是要设宴,但太子谒者却早早地代太子拒绝了,道太子殿下向来以孝俭为上,让杨洪不必为太子专门设宴,太子不会列席。又道如今河西局面逐渐平定,太子留在这里,除了处置一些余下的事,亦是在等皇叔秦王接小王子到来。得驿传的消息,秦王已顺利接到小王子入了玉门关,不日便可抵达郡城。不若待皇叔一行人至,到时再设宴为皇叔与小王子接风洗尘。

杨洪这些天跟在太子身边四处走动,本就亲眼目睹太子礼贤下士,此刻听谒者如此一番言语,更是肃然起敬,深为国有如此储君感到欣慰,遂遵命。

太子这一夜早早歇下无话,杨洪意外得闲,见还早,想到自己连日忙碌,菩珠搬来这里多日了,竟还没去看她,不知她近况如何,妻子是否还亏待于她,便寻了过去。

菩珠道自己一切都好,章氏如今对她也好。

杨洪这才放了心,又想到自己还欠她一大笔钱,讪讪解释说,如今自己虽升了官,秩俸比二千石,也有人以道贺为名陆续送来过礼金,但他不取,也严令章氏不得私取,所以现在手头还是有点紧,恐怕没法这么快还她钱,叫她不要着急,再过些时候,一定能还她。

菩珠早就忘了那笔钱的事了。

本来就是章氏的钱,对了,还有部分是李玄度给的,丢了也不心疼,何况是借杨洪救急?

她摇头:“杨阿叔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不急,我手头还有零用钱,日后等你宽裕了,再还也不迟。”

杨洪点头:“好,好,你若还缺什么,或者哪里有不方便的,尽管告诉我。”

菩珠笑道:“我什么都不缺。就是先前待在福禄镇的时候,心里天天想来郡城逛,如今来了这么多天,也没出去过。明日我想和阿姆一道出去逛一逛,阿叔觉得可否?”

杨洪心想小淑女幼时何等富贵,这些年跟着自家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必早就闷坏了,这边郡城治安已经恢复,出去逛也没什么,点头说:“好,你去便是,阿叔叫人给你备车。”

第二天,菩珠带着上次李玄度给的全部剩下的钱,直奔郡城南市,找了半天,终于在一间旧货铺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张琴。

琴自然不是什么名贵古琴,但材质是冰纹梧桐木,看着成色还是不错的,当场扫弦试音色,铺主恭维她:“小淑女必定家学渊源。如此琴技,和这古琴恰是相得益彰!”

菩珠只笑了笑,问价钱。铺主起初漫天要价,一番还价,最后以千钱成交,抱了回来。

这把琴几乎花光了她手头所剩的全部的钱。但只要能达到目的,花再多也值。

她做的第二件事是打发走侍女,借口章氏那边这几日事情很多,怕她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所以把自己这边的侍女借给她用。

章氏确实感到西庭人手不够,又开不了口管她要人,没想到她自己主动借人,正求之不得,怎会拒绝。

打发走侍女,跟前没了别人,菩珠就到后面的园子里摘了一大篮子现成的开得正盛的杏花,央求阿菊给自己做杏花头油,做得越浓越好。

阿菊心灵手巧,一直以来菩珠用的洗漱香药就是她亲手做的,何况头油?只是小女君有一头天生浓密而乌黑的秀发,平时梳头根本无需头油,她也从来不用头油,嫌它腻,不知今日怎会突然改了性子,要自己帮她做头油?

虽然闹不懂,但小女君央求了,阿菊怎会不应?立刻动手熬炼鲜花,做好了放置一夜,到次日,待乳液沉淀,便得到了梳头的头油。

菩珠闻了闻,甜蜜蜜,香喷喷,差点忍不住想咬一口,抹了点在头发上,特意站到杏花树下试了试,效果令她非常满意。

计划里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再拖下去,李承煜说不定就走了。

她这个人做事,要么不做,一旦考虑好了,就不会犹豫不决。

次日到了傍晚,她根据前两天留意到的李承煜回西庭的时间,估算他应该快回来了,便将琴搬到了园子的水池旁,对着水面弹奏古曲,曲名凤凰台,言穆公女弄玉筑台吹箫,引凤成仙。

李承煜其人,于政事虽然能力平平,但颇有才艺,好音律,喜搜集散轶古曲,其中这曲《凤凰台》是他最爱。菩珠前世幼时本来就学过琴,后来虽荒废,但为了迎合他的喜好,自又钻研过一番琴技,虽然算不得精通,但一般技法和琴曲,难不倒她。

尤其这曲《凤凰台》,因为李承煜欣赏的缘故,上辈子她研究过无数遍,转承启合毫无瑕疵,更清楚太子赏曲的口味,现在重奏旧曲,驾轻就熟,很快上手。

黄昏的园里,暗香浮动,琴声飘过水面,越过墙头,随风送到西庭,隐隐约约,声韵悠远。

杨洪正陪着太子一行人归府,入了西庭,听到墙那边传来一阵琴声,似是菩珠住处的方向。

他对这个完全不懂,也没多想,只以为菩珠如今得了闲,自己抚琴在玩,但发现走在前头的太子脚步慢慢放缓,最后停了下来,便也跟着停步,等了一会儿,太子还是没动,他有点糊涂,就看向太子谒者孙吉。

孙吉是李承煜身边的人,自然懂他,知他应是被那琴声所扰,回头问:“何人奏曲?太子既归,当以静为上。”

杨洪忙道:“应当是我府中的一位故人之女。她不知晓太子归来,我这就叫人去止琴声,免得打扰太子清净。”

李承煜这时开口了:“甚好,此乃雅事,令她奏便是了,不许加以干扰。”

太子道是雅事,甚好,自然也就没人去阻拦了。

他继续迈步,朝前走去。

曲调渐至高潮,就要攀上峰顶之时,不知为何戛然而止,就仿佛一口气被什么给卡住,上不去,停顿了片刻,这才继续,但却出现了一个误调。

非常小的误调,寻常人根本就听不出来,但却逃不过李承煜的耳朵。

他脚步再次微微一顿。

曲随之结束,余音渐散,再无声息。

可惜了,这段弹奏,对曲子的诠释极好,甚至可以说是李承煜这么多年来听过的最合他心意的诠释了,却因为这么一个不该有的错误,如同白璧生瑕,令人遗憾。

次日,李承煜如常,在傍晚时分回到西庭,又听到隔墙传来了相同的曲声。和昨天一样,也是到了那个关键的所在,出现相同误调。

第三天依然如此。

到了第四天,这一天他有事,白天他人还在外面,就想着最近几天傍晚时分隔墙必会传来的琴声。

这支散轶已久的古曲,可以说,知道并欣赏的人并不多。在宫中,因为皇帝不喜声色之事,更不喜太子与乐伎狎近,几年前他就听从了太傅郭朗的劝诫,再没去碰丝竹音律之事,知道他喜欢这之古曲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他记得杨洪那日提了一嘴,说操琴的女子是他的一位故人之女,当时他没多问。

现在他有点好奇,想看看在这种边郡之地,什么样的女子,竟也会如此喜爱这支曲子。

最重要的是,他必须纠正那操琴女的错误!

《凤凰台》是他最喜爱的一支古曲,他实在受不了别人一直这般误奏下去,尤其还是高潮段落。

这就好比宝物蒙尘,甚至不亚于暴殄天物。

那操琴女今日不像前几天,奏一遍就结束了。

琴声还在继续。奏完一遍,停顿了片刻,又从头开始,似在反复练习。

李承煜再也忍耐不住了。

今晚都尉府设宴,但此刻,筵席时间还没到,他正无事,便带了个贴身服侍的宫人,迈步循着琴声朝那堵墙走去,很快到了近前,发现有扇门可以过去,但上了锁。

这是谒者孙吉在他下榻此地前检查时下令上的锁,目的自然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

李承煜命人开锁,继续前行,很快,他看到前方一口水池边的杏花树下,坐了那个正在抚琴的女子。她一身杏色衣裙,背影窈窕,长发乌黑,梳少女样式,正聚精会神地抚着琴,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到来。

菩珠早就察觉,李承煜终于忍不住,还是过来了,却没回头,继续奏着曲子,快要奏到她故意误奏的部分时,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敲击发出的节拍之声。

她停住,慢慢地转过脸,望向那发出节拍声的方向。

自己前世的丈夫立在那扇门前,手中执了一根他不知从何处折来的树枝,照着曲调节拍,叩击近旁的一株树干,发出卜卜的节奏之声。

这小女郎转过脸的时候,李承煜只觉自己眼前蓦然一亮,正在打的节拍迟缓了下,最后顿住。

他三年前曾纳过太子妃,太子妃一年后染病死了,如今虽还没有再续纳,但见惯了浓妆脸的宫装美人。

这小女郎却不一样,方十五六岁的模样,肤光若雪,樱唇桃腮,一身杏衫,坐在花树之下,容颜鲜好得像是花神方从花蕊之中走了出来似的,叫太子忽然就想到了一句话。

明眸含春水,桃腮笑春风。

恐脂粉污了颜色,说的就是眼前这样的容颜吧?

只不过此刻,这小女郎望向自己,脸上露出讶色,迟疑了下,方轻声问:“你是谁?怎会来我这里?”

“大胆!太子殿下在此,还不前来拜见?”

跟在身后的宫人斥道。

小女郎仿佛吓了一跳,望了他一眼,慌忙就要下跪。

李承煜也回过了神,丢掉手中树枝,快步朝她走来,脸上露出笑容:“快平身,不必多礼!这几日应当是你在此奏这古曲吧?”

菩珠点头:“是,此曲名为凤凰台,乃我幼时家人请琴师所教,亦是我最喜爱的古曲,可惜散轶已久,我小时候就笨,如今没有名师指教,更是奏不好,极是苦恼……”

她的两道秀眉微微蹙起,神色懊恼,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看着太子,面露惶恐之色:“是不是我扰了殿下的清净?是我疏忽了,殿下恕罪!”

李承煜微笑,用温柔的语调说:“你不用怕我,你奏得极好。就只有一处略微有些不妥。你来……”

他走到那张琴前,坐了下去,朝她招了招手,随即轻捻琴弦,将她这几日一直误奏的那段,亲自奏了一遍。

菩珠凝神听完,睁大了一双眼眸子:“原来竟是如此!难怪!从前我每次奏到这段,总有无力之感。原来一直是我误奏了!多谢殿下今日指教!我记住了!”

她的双眸亮晶晶的,神色欣喜,望向太子的眼神里,更是充满了崇拜之色。

李承煜心情极是愉悦,笑道:“此曲如你方才所言散轶已久,你是幼年学的,如今能奏到如此境界,已实属不易,不必妄自菲薄。”

“多谢殿下勉励!我能试一试吗,照殿下方才所教?”她小心翼翼地问。

李承煜颔首,立刻从位子上起了身,站在一旁。

菩珠坐了回去,微微拢袖,露出两只玉腕,指轻轻勾于弦上,试着拨了拨,正要照着李承煜方才教的开始弹奏,这时,一只蜜蜂被她抹在发髻上的发油吸引了,嗡嗡嗡地朝她飞了过来。

她花容失色,娇声喊了句“殿下”,随即躲闪着蜜蜂,显得十分害怕。

照菩珠原来的设计,若是发油能成功地招到蜜蜂,那就装作害怕被蛰,寻求李承煜的帮助。看具体的情况,到时候,甚至可以装作无意地躲到他的怀里,借此迅速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看起来她的计划是没问题的。

因为李承煜已经在保护她了。

他口中安慰着,让她不要害怕,人迅速地靠了过来,替她挡住,又举起手驱赶蜜蜂。

菩珠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就在她准备伺机躲入自己前世丈夫怀里的时候,突然,她的身后伸过来两只肉手,“啪”的一声,抢在了李承煜的前头,一下就将那只可怜的误飞过来的蜜蜂给打扁了。

这意外,实在太过突然了。

菩珠一愣,扭脸,吃惊地对上了一张得意洋洋的男童的脸。

这男童卷发蓝眼,她印象深刻,可不就是前世见过的金熹大长公主的小王子阿势必怀卫?

他是什么时候到郡城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菩珠心中顿时闪现过无数个疑问。

但所有的疑问,都敌不过一个最大的疑问。

此前她思索过后,推测李玄度这次西出玉门,极有可能就是为了接小王子,因为前世记得他好像是和小王子一道抵的京都。

现在小王子突然这样冒了出来,那么李玄度是不是也和怀卫一起到了?

这个念头让她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她飞快地抬起眼,看了一眼那扇门的方向,视线一下就定住了。

李玄度果然已经到了!他不止到了,现在人竟站在那扇门边,正看着这边!

菩珠感到自己望向他和他目光相撞之时,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讥嘲,就仿佛已经把她看透了。

其实这全是菩珠自己的想象,事实是,李玄度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眼,如此而已。

但对于菩珠而言,这就是个巨大的打击。她好似被人猛地击了一个闷棍,看到这个人的时候,胸间的一口气都岔了一下。

她这是什么运气?为什么,每次都会遇到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