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23日

菩珠 by 蓬莱客(16 – 21)

第16章

孝昌皇帝天性板正,不喜声色丝竹之属,连累得明宗朝四十年养留下来的一大班子太乐丞乐工都被裁得只剩不到一半,人数仅仅只留祭祀、庆典或是国宴的乐舞之用。皇帝更不希望太子沉迷靡靡之音玩物丧志。李承煜乖,听他太傅太常令郭朗的话,这几年便克制欲望,强令自己不碰这些,私底下最多只在东宫女眷操琴吹箫之时下场充当指导,权当过个瘾罢了。

而人之天性喜好却是难以改变。

所以菩珠断定,奏他最欣赏的凤凰台曲,就是吸引他注意力的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若再故意于拂弦时扫错关键曲部,一天不行,那就两天,两天不够,三天之后,必会勾得他心痒难耐按捺不住现身相见。

步步都在她的预料之中,连蜂儿这种无知小虫也是如此凑趣,在最恰当的时刻翩然而至助力于她,眼看她就能顺利实现自己先前定下的初步小目标了,谁知凭空出现如此一个意外转折。

菩珠睁大眼睛,和那个兀自远远负手而立冷眼望着自己的人四目相对着,心里又羞又愤,桃花腮都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红的颜色。

“看看看看!是我打死的!”

耳边传来小王子得意的嚷声,菩珠打了个激灵,顿时回过神,知自己失态了。

这是在干什么?不过一个小小意外而已,怎能在这人的眼皮子底下如此失态?这岂不是坐实了自己在心虚?

连这一点都过不去,还谈什么日后?

她立刻收回目光,转过头。

小王子正在向她晃着肉手,展示那只业已惨死在他手下的蜜蜂,满脸邀功之色。

菩珠掩饰地抚了抚鬓发,低声道谢,倒也正合她此刻应当有的惊魂未定之态。

小王子跟着秦王李玄度是今日到的郡城,太子亲自出城迎回来的。

这边春池花树,美人如玉,他却突然这样蹦出来,扰了自己和这初识的小女郎抚琴论乐,太子心中颇觉扫兴,但对着这个论辈分是自己小叔叔的顽童,却也不好表露,秉了顺着他哄便不会错的原则,笑吟吟地道:“竟是怀卫!你怎来了这里?”

怀卫瞥了眼面前这个方才幸得自己大力拯救才免于蜂蛰之苦的女郎,咳了一声,神色转为庄严:“岂可无礼!难道太子不应当叫我小叔叔?”

李承煜怎肯叫如此一个塞外来的黄口小儿为叔叔,尤其还当着这小女郎的面,打着哈哈:“杨都尉今夜设宴为你接风,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你来了这里,可告知过皇叔?当心他寻不到你着急!”

怀卫撇了撇嘴,示意他看自己的身后,嘴里嘟囔着:“一步路也不许我一个人走!撒个尿都要在我后头盯着!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待在银月城里好玩呢……”

太子这才看到李玄度,微微一怔。

他的这位皇叔,比自己只早生了三四年而已。

八年之前,当十六岁的秦王在京都踏马天街恣意作少年游时,太子还只是晋王府里一个不为人注意的普通的未成年皇孙。

对这位人生跌宕大起大落,直到如今在背后还被人诟病逼宫谋逆犯下死罪却因了命好得到了皇祖赦罪的皇叔,太子李承煜的感情十分复杂。

李玄度在获罪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都是李承煜仰望并且崇拜的人物。

十六岁就能担任北衙禁军鹰扬卫的将军,没有真本事,哪怕贵为皇子,也不可能号令得动那一群堪称精英里的精英将士。

他不但坐稳了位子,当日,仅仅凭了一面如他亲临的令牌,人都没有露面,竟能叫最忠于皇帝的亲兵也背叛了皇帝。

需要何等的个人魅力,才能做的到这一点?

于公如此,于私,少年皇叔也很照顾他们这些皇孙们,常带着他们到太苑,亲自教他们骑马、射箭。皇祖父给他的各种赏赐和稀罕宝贝,也经常会在第二天就转到他们这些皇孙的手中。

李承煜记得他对自己尤其照顾。那时在诸多皇孙里,自己虽然年长,但因为从小就惧怕管教严厉的父亲晋王,性格内向而软弱,有时甚至会被年纪比自己小的楚王府皇孙欺负。记得有一次,恰好被他遇到,他还帮自己教训了楚王府的皇孙。

那时候,这位鲜衣怒马的少年皇叔在他的眼里,是犹如神祗一般的存在。

自然了,都是过往了。

虽然即便到了现在,李承煜有时回忆当年他带自己到太苑射猎麋鹿的日子,还是觉得有些怀念,但也仅此而已,现在更多的,心中只是剩下了遗憾和戒备。

自己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这位皇叔,也早不是他从前那位少年皇叔了。

从他变成野心家,事实背叛皇祖父的那一天开始,太子就知道,自己的偶像是倒塌了。

李承煜一顿,脸上很快露出笑容,走过去叫了声“四皇叔”,语气恭敬。

“您何时也来了这里?”

李玄度含笑,朝面前这个小时候常跟在自己后面跑的侄儿点了点头:“方才转个身便不见了怀卫,我怕他闯祸,找了过来。”

李承煜已经听说了小王子在玉门关外险些遇刺的事。刘崇一党虽被剿灭,但保不齐哪里还有漏网之鱼或者同党,李玄度为保证小王子的安全,和他同吃同睡,不让他离开视线半步。

都尉府的地方不小,也非熟悉的地盘,难怪他不放心找了过来,便顺着他说:“有皇叔您保护小王子,我们便放心了。”

李玄度眼睛看着前方围在那个菩家女儿身边打转的怀卫,问:“太子可想好了,哪日动身启程?”

李承煜的这趟差事已经结束了,计划是等他们到了便一起回,现在他们人来了,动身日期应该就在这一两日内了。

但他忽然生出了意犹未尽之感。

他扭头,瞥了眼那道杏色倩影,迟疑了下,道:“皇叔与怀卫一路奔波辛劳,既到了这里,何不多休息两日?等养足精神再一并回京都,应也不至于耽误太皇太后大寿。皇叔意下如何?”

李玄度早将侄儿回首顾盼的样子收入眼中,没说什么,只笑了笑:“皇祖母极想见到怀卫的面,说日思夜想也不为过,我想早些动身。你最好也一起走。”

他顿了一顿。“若实在不方便,也可自行决定归期,我明日带怀卫先行上路。”

李承煜没做声,只又转头望那道身影。

李玄度微微眯了眯眼,转脸朝怀卫唤道:“走了!”语调平平。

菩珠没回头,不知道李玄度此刻的表情如何,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这听起来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里似乎隐隐含了一丝怒意。

她急忙低声催促小王子:“他叫你了,你回去吧!”

小王子却不走。

遇到李玄度前,他天天被困在驼背上的小笼子里。遇到李玄度后,天天困在小笼子里不算,最惨的是,连如厕的隐私也失了去。他实是郁闷,方才被这琴声吸引,趁着李玄度不备循声偷偷溜了过来,居然叫他遇到了这么好看的一个小女郎,一心只想她陪着自己玩,怎么肯就这么走?

“我叫阿势必,我娘亲给我起了另个名字叫怀卫。你叫什么名字?”

小王子的胖手托着自己的双下巴,人趴在琴头上,脑袋亲亲热热地拱了过来,和小女郎说着悄悄话。

菩珠现在却哪来的心思哄小娃娃。她感到自己心神不宁。

太倒霉了。

居然把李玄度招了过来。既然这样,再待在这里非但无益,反而恐怕要坏事情。

罢了,他们不走,那就由她先走,把这个对她不利的场子给了结了,别的再另行考虑。

她很快稳住了神,站了起来,正要转身告辞,没想到这个时候,抹在头发上的杏花油又招来了蜜蜂,而且不止一只,一下竟飞来了三只,在她头上嗡嗡嗡嗡地盘旋个不停。

菩珠其实不怕小虫。获罪发边了这么多年,连地虫和蟑螂都见惯不怪了,何况区区几只蜜蜂。

但是四只眼睛现在就在她的身后盯着。

刚才来了一只蜜蜂,她都吓得花容失色需要太子保护了,现在一下来了三只,怎么办?

她一时骑虎难下,幸好,阿势必怀卫马上就凑了上来,兴奋地嚷了起来:“别动!我来帮你!”

刚才她是坐在石凳上的,现在站了起来,怀卫的个头就有点不够用了,一边让她不要动,一边使劲地往上跳,伸手帮她拍蜜蜂。

菩珠哭笑不得,心想这样也好,正要顺势坐回去让小王子帮自己解决这个尴尬的问题,忽然,小王子跳起来落下时,脚底在泥土里一滑,身体失了平衡,往后噔噔噔地退了几步,竟退到池边,因为地势下倾,继而往后仰去。

“啊——啊——啊——啊——”

他嘴里喊着,甩着两只胳膊不停地抡圈,试图用这个法子自救好挽回身体平衡,但情状不妙,眼看就要掉进身后的水池里了。

菩珠大惊。

最近入春,雨水渐多,接连几天晚上都下了雨。昨夜也刚下过一场雨,池水满涨。

真的,这辈子有她必定迟早要除去的人,但也有两个人,是万万不能出事的。

这两人,一个是姜毅,另一个就是小王子了。

大长公主的大王子是后来患急症死的,命数恐怕难以改变。而如他这种因意外而死的,现在已经证明完全可以改变。

她这辈子还要靠小王子继承王位,助大长公主稳固西域局面。

要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令他比前世还提早出了事,有个三长两短……

菩珠想都没想,朝着小王子拼命奔去,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气,可算把他给拽了回来。

小王子是保持住平衡没事了,但菩珠自己却再次倒霉了。

她低估了阿势必怀卫小王子的体重,在用尽全力把他已经后仰的身体给拽了回来之后,胳膊一松,自己竟失了平衡,且水边的泥土又很松软,脚下一滑,“噗通”一声,人一头栽进了水里。

菩珠是只旱鸭子,不通水性,掉下水的一刹那,便似秤砣直接沉了下去,只觉下面空荡荡的,根本立不住脚。

池水迅速没顶,她想呼救,刚张口,水就灌进了她的口鼻,她在水下呛了起来,惊恐不已,闭着眼睛只剩胡乱挣扎。

小王子瞪大眼睛看着她被池水迅速没顶了,这才回过神,在岸上跳脚:“不好了!不好了!淹死人了!”

方才小王子摇摇晃晃要掉下水时,那头正在说话的那对叔侄便已冲了过来,等冲到了面前,小王子安然无恙,换成是她掉下了水。

李玄度冲在前,迅速到了岸边,弯腰伸手,正要抓住那只露在水面上的胡乱舞动的小手,说时迟那时快,李承煜也赶到了,伸出手,一把攥住,一个发力,便将她从水里拖了出来。

李玄度那伸了出去的手在水面上一顿,随即收了回来,缓缓站直身体,看着小王子嘴里一惊一乍地嚷着帮李承煜把她拉上了岸。

她不停咳嗽,全身都湿透了,衣裙走了样,紧紧地贴在玲珑的身子上,脖颈和一侧半边的肩膀都露了出来,纠缠着湿漉漉的长发。

雪白的肩膀,乌黑的长发,摄人眼目,不能直视。

李玄度自然没兴趣看,偏了下脸,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小老弟怀卫两只眼睛比方才瞪得更大,直勾勾地看个不停,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正要过去将他脑袋扭个方向,太子已迅速除下他身上的外衣,替她妥帖地将身子裹住,待她咳完,吐出几口飘着绿藻和浮萍的污水,问道:“你还好吧?你没事吧?”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她白着脸,湿漉漉的眼睫毛轻轻颤抖,有气没力地摇了摇头,挣扎着要起来向太子跪谢救命之恩。

太子心痛不已,掉头冲着宫人喊了一声,让立刻去请郎中来,自己便将她从地上一把抱了起来,疾步而去。

李玄度和小王子站在水边,看着太子抱着她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那扇门后,半晌,李玄度低头,怀卫仰头,两人对望了一眼。

“四兄,方才你为何不救她,不抱她?我若是大人,必不会让我侄儿白白得了这个机会。”小王子悠悠地道,语气幽怨。

李玄度恍若未闻。

“走了。下回再乱跑惹祸,我必不轻饶!”

他冷冷地道,迈步而去。

怀卫缩了缩脖子,忙跟了上去。

第17章

出了这么一个意外,都尉府晚上的接风宴也给搅了,太子无心宴席。但这迎的是代表了西狄王的正使一行人,不能随意取消,故他人虽列席,却是心神不定,坐下去没多久,以更衣为借口,暂时离席而去。

他心里记挂那位女子,不想打发宫人去问,亲自赶到她住的地方。正好郎中刚看完病,阿菊送人出来。李承煜便拦住询问情况,得知并无大碍,小淑女只是受了惊吓,郎中已开了副安神定心的药,这才放下些心。

他吩咐阿菊好生照顾小淑女,不可大意,让她有事尽管来找自己,叮嘱完了,这才转了回去,归座后,回味起黄昏花树那小淑女缓缓回首望向自己的一幕,颇觉惊艳。听她以琴声诠释凤凰台曲,虽有误,但只要自己略微加以点拨,日后必定是位难得的知音。又想她落水后被自己所救抱着回来时,她应当是吓坏了,缩在自己怀里,犹如小鸟依人,实在可怜,又是可爱。一阵胡思乱想,频频走神,以致西狄使者为了套近乎让译者向他询问京都的风土人情都没听到,还是被坐他身畔的谒者孙吉暗暗扯了一下衣袖,这才回过神,应对了过去。

李玄度看了侄儿一眼,知他方才必是去看那个菩家女儿了。

这时使者转向他,问明日何时动身。

李玄度命译者通传,巳时动身,到时候,路上所需的补给都将准备妥当,问他是否还有另外所需。

这使者在路上被小王子折磨得不轻,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能治他的人,李玄度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无所不应,立刻点头称是,道自己也无另外所需。

李玄度便问太子,明日是否同行。

李承煜一时间想不出留下来的借口,谒者孙吉又在旁边看着他,他只好勉强点头,道一并上路。

李玄度一笑:“那便如此说定了。”

明早要动身,各自都有随行,需要收拾的随身物不少,众人也都差不多尽了兴,酒宴也就随之结束。

杨洪安排人送使者等人回驿置歇息,又送太子回西庭,走了几步,太子屏退了左右,命他上前与自己同行,一边走,一边闲谈笑道:“孤这些日住这里,叨扰杨都尉了。”

杨洪忙道:“怎敢当太子殿下如此之言?杨洪能有今日,全赖殿下赏识和提拔,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效朝廷之恩!”

李承煜勉励他两句,话题一转,低声道:“孤记得前几日你曾提过一句,你府中有位故人之女。她是何方人氏?为何一直被你收留在家?”

他一顿。

“今日若非她出手救了小王子,落水之人怕便是小王子了。孤甚是感激,欲给她赏赐。”

杨洪迟疑了。

菩家女儿傍晚在园里为救小王子落水一事,他已经听章氏说了,刚才心里有点牵挂,正想送完人再去问问情况,没想到太子突然向自己打听起了她的来历。

六年前,承今上大赦天下之恩,菩家女儿早已不是罪身了,但她祖父当年的罪名太过敏感,自己也不知道太子对菩家的态度到底如何,若是贸然说了出来,万一给小女君招来不利,那便是自己的罪了。

杨洪不想说,就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一句,说是一个从前对自己有恩的故人之女,因家中变故,她无所依靠,自己收留了她。

李承煜是个聪明的人,怎么听不出来杨洪在敷衍自己,有些不悦,停下脚步皱眉道:“孤不过是出于关心这才过问。她到底何方人氏,你为何遮遮掩掩?”说完朝前大步走去。

杨洪知太子不高兴了。

菩家女儿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在自家这么多年了,太子若存了心,派个人去福禄镇随便一问就知道了,自己瞒也是没用。

他迟疑了下,忙快步追上,大着胆子试探道:“殿下,小臣斗胆问一句,宣宁三十九年因大案获罪的菩公,殿下如何看待?”

李承煜一怔,看了他一眼,说:“国之干臣,天下文宗,老了却糊涂,随梁太子谋大逆之事,身败名裂,可惜了。”

杨洪听他语气无深恶痛绝之意,犹豫了下,终于道:“她姓菩,正是菩公孙女,当年获罪发边时还小,因其父对小臣有恩,故小臣不自量力收留了她。”

李承煜吃了一惊,停步:“你说什么?她是菩猷之的孙女?”

杨洪垂首:“正是。小臣方才所言,字字是真。小淑女充边之时,年方八岁,身世堪怜,性情亦佳,相识者无不言其好。她今日救了小王子,也是回报朝廷当年的大赦之恩。”

杨洪终究还是担心太子会因她祖父罪而迁怒于她,暗暗用话提醒,菩家小淑女不但人品无瑕,更是无罪之身,说完偷偷看太子。

年轻的太子殿下定立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杨洪等了片刻,正想再试探太子口风,见他突然像是回过神来,道:“我知晓了,你退下吧,不必送了。”

杨洪喏声,感觉太子不像要对菩家女儿不利,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将要戌时末了,小王子还在菩珠那里眉开眼笑地吃着各种在银月城和前些天路上吃不到的细点,阿菊做的核桃糕、枣糕、还有一盘杏花糕,吃得不亦乐乎。跟他来的随从等在外面,已是催了好几次,他置若罔闻。

菩珠心里有点不安。一是担心他吃得太多晚上积食,二是不想凭空又得罪李玄度,见他终于吃完了手里的一块花糕,打了个饱嗝,伸手又要去拿,赶紧挡住,拿手帕替他擦了擦沾着糕点屑的嘴角,哄他回去。

小王子眼睛盯着糕点,使劲摇头:“我不回去!我不想和四兄睡!天天要我洗脚!烦死我了!晚上我睡你这里好不好?”

在自己没到一定的位置之前,菩珠不想也不能得罪任何一个人,其中自然包括这个阴险皇叔李玄度。

她哄:“你四兄是个好人,顶好顶好的人。你这么说他,他知道了会伤心的。”

睁眼说瞎话,菩珠自己都觉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王子哈哈地笑:“他才不会伤心,他对我又不好!不像你,今天你刚认识我就救了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菩珠正色道:“我一见你就觉投缘,好似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一样。你有危险,我自然要救你。”

小王子诧异地睁大眼睛:“真的?”

“真的,我们有缘分!”菩珠用力地点头,“你明日还要动身上路,再说这么晚了,我怕你再吃下去会吃坏肚子,不如回去睡觉,好不好?”

小王子还是不大乐意,这时阿菊走了进来,笑着指了指外面,外头跟着就传来叶霄的声音:“王子殿下,秦王殿下命我来接你回去休息了!”

小王子有点怕这个脸上带刀疤的人,知道自己是挨不过了,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又打了个饱嗝,从坐的地方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阿菊做完头油后,摘的杏花还有点剩,丢了可惜,菩珠就将剩下的花瓣风干,自己试着做了这花糕,做出来清甜可口,见小王子爱吃,就另取了块干净的手帕把剩下的全都包了给他,笑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带去,明天路上吃。”

“王子殿下!”

叶霄的催促声又响了起来。

小王子接过糕点,无可奈何地走了。

李玄度坐在灯下,手握一册黄卷,头也不抬地道:“洗!”

小王子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走到床边,回头偷偷瞄了一眼,见他背对着自己,赶紧把藏衣服里带进来的糕点压到自己的枕下,预备半夜偷吃,藏好了,这才跟着侍女出去洗漱,洗完回来爬上床,不放心,伸手又摸了摸,惨叫:“我的花糕!”

糕点已经飞到了桌上。小王子嚷道:“不许你趁我睡着偷吃!这是她亲手做的花糕,她给我的!”

李玄度自然知道怀卫今晚去了哪里,口中的那个“她”又是谁,哼了一声:“明天你带路上吃!”

小王子噘了噘嘴,躺了下去。

李玄度就着灯火再读片刻的道家经,听到身后怀卫在床上翻来覆去发出的声音,怕灯亮着影响了他,便吹了灯火也上床躺了下去。

他闭目,静静地调着呼吸,排空杂念。

这是他从前在静心经里习来的呼吸之法,能助入眠。

一个少年,被流放在了守陵的万寿观里,一千多个如死一般寂寞的日日夜夜,陪伴少年的只有一盏青灯,一室黄卷,一只孤影,以及这一册偶从黄卷里抽出的静心经。

“四兄,你都这么老了,为何还是不纳王妃?”

李玄度缓缓地滑入了那片他潜意识中其实并不如何愿意回想的模模糊糊的记忆泥潭里,朦胧之中,正因无法自拔感到痛苦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话语之声。

他悚然而醒,心跳飞快,意识到自己正身在河西郡城宣威都尉府西庭某间屋的床上,绷紧的身体随之一松,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以前的事。我猜京都之中,必是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做你王妃,要是随你一道去守陵,岂不糟糕?”

那顽童在夜色中嘻嘻一笑,语气幸灾乐祸。

“对了,四兄你不会是到了现在还是雏儿吧?! ”

怀卫这回抱着肚子哈哈狂笑,仿佛这是世上最可笑的事,一边笑,一边飞快地往床里面滚了过去,怕他要对自己施加报复。

李玄度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好睡觉了,明日还需早起。”

怀卫却半点儿也不困。就在片刻之前,他在被窝下决定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方才说的话,不过是个引子而已,当下宣布:“我要纳她做我的王妃!就是今日抚琴的淑女!本来我只打算和她玩一下的,但方才,我决定了!”

李玄度忍不住咳了起来:“你胡说什么?”

“我是说真的!我父王兄弟的一个儿子,十岁就娶了妻子!我也快十岁了!虽然她瘦巴巴无甚肉,抱起来肯定还不如抱小羊舒服,但我不在乎。等她做了我王妃,我天天给她吃好东西,我会把她喂胖,让她陪我一起玩,我们再一起抱着小羊睡觉!”

“她今天为了救我,自己险些淹死了,我得报答她!”

李玄度将那菩家女儿傍晚落水上岸的湿身一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哼了一声:“要是没记错,我也曾舍身救过你,怎就不见你感激我?”

“你我是兄弟,你不救我谁救我?再说了,我要是出了事,你怎么向外祖母还有我娘亲交待?”怀卫的语气听起来是理所当然。

李玄度一时无语,顿了一顿,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别再胡说八道!睡觉!”

画面实在美好,怀卫越想越是兴奋,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说的是真的!等我到了京都,我就去求外祖母,让她做我王妃!”

李玄度下了床,重新点亮灯,把灯台端到床头,照了照自己小老弟的脸,盯着他:

“晚上她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是她说要做你王妃?”

“没有,是我方才突然想到的,我要她做我王妃!四兄你帮帮我吧,可不能叫我的侄儿仗着他是太子抢走了她!”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那夜在福禄驿置她与那少年深夜私会的一幕,今日又勾引了侄儿李承煜。最不能忍的,是连区区小儿她都不放过!

他冷冷地道:“她不是好人。往后你要是敢再说一句娶她做王妃的话,我就杀了她。”

怀卫吓了一跳,生气地嚷了起来:“你敢?”

李玄度冷笑:“你不是说知道我以前的事吗?我都敢谋反,杀区区一个女子而已,算得了什么!”

怀卫被他凶狠的眼神给吓住了,方才生出的十岁纳妃的雄心壮志顿时烟消云散,再也不敢吭声。

“给我睡觉!”

怀卫扁着嘴,委委屈屈地躺了回去。

李玄度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正要熄灯,叶霄来了。

“殿下,方才太子派人传了个口信,道他突然想起来还有别的事情,明日先不回京都了,请殿下与小王子先行启程,太子待事毕后,一定赶上。”

李玄度皱了皱眉,但道了声知道了。

刚刚被他强行按回到枕上的怀卫还在徒劳地反抗:“他不走,我也不走。她今天呛了好多水,晚上说话,喉咙都哑了!万一我走了,她死了怎么办?”

“死了便死了。”

李玄度无情,冷冷地应了一句,一口吹灭了灯。

黑暗中,李玄度闭目,听着怀卫在自己里侧唉声叹气翻来覆去又折腾了片刻,大约困意终于袭来,沉沉地睡了过去,被衾却也已被他给踢开,肚子露在了外面。

李玄度替他盖回被,掖好被角,借着夜色,看着熟睡中的怀卫,片刻之后,翻身下床,径直开门走了出去,命人将叶霄唤来。

叶霄方回屋睡下还没片刻,刚睡着,被告知秦王召唤,以为出了什么急事,一凛,睡意全无,忙奔了出去。

月影萧疏,庭院里一道身影立在走廊的台阶之上,正是秦王。

叶霄几步奔到阶下,问何事。

李玄度道:“上次在福禄镇,我命你传话给那菩氏,话你可带到了?”

叶霄早忘了那事,更没想到主上深夜不眠突然召自己,问的竟然是这种事,呃了一声:“……禀殿下,当时便已传了。”

“她当时如何回应?”

叶霄费力思索了一番,终于想了起来:“小淑女当时态度极好,道她记住了,还说会改。”

李玄度冷冷哼了一声,随即拂了拂手:“没事了,回去睡吧。”

叶霄莫名而退,李玄度转身回屋,看见桌上那包糕点,随手便丢在了脚边的字纸篓里。

第18章

一夜无事,谁料到了第二天,事情一件一件地滚了出来。

一大早,先是章氏过来找菩珠,向她透露了一个“好”消息,说就在方才,太子殿下召她过去,细细地询问了许多关于菩珠的事,她缺什么,平时喜欢什么,不喜什么,等等等等。并且,太子也取消了他原定今日出发的行程。

章氏话里话外不停地暗示:太子看上她了,这是她改变命运的一个绝佳机会,让她千万不要错过,好好把握。

这对于菩珠而言确实是个“好”消息,但是菩珠却半点也不觉得高兴。

相反,太子为了她而取消了原定的启程计划,这根本就不是她所希望的。

昨天歪打正着,从李承煜抱着她送她回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笃定,他对自己已经上心了,既然如此,她的目的也就顺利达到了。

她所希望的,是太子接下来在心里带着对她的爱慕和思念照原定计划启程,而不是节外生枝地为了自己留了下来。

留下来做什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时候还未到。

李承煜的这个举动,非但画蛇添足,弄不好,还会对他不利,对他不利,和对自己不利有什么区别?

章氏还要安排一早送走秦王和小王子的事,传完消息便匆匆走了。

菩珠在窗边望着外头蹙眉出神之际,又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

李玄度竟然也取消了今天动身的计划。但和太子的原因不同,他走不了,是小王子出了问题。说早上起来嚷肚子痛,连着往茅房跑了好几趟,把郎中叫过来看,道舌苔厚腻,积食冷滞——说明白点,昨晚睡前吃太多,大概睡觉又冻到了肚子,所以一早就拉了。郎中让吃清淡的,空腹饿个两顿就好。

毛病虽不大,但摊上了这样的事,今天肯定是不能上路的,原定的出发计划也就取消了。待小王子哼哼唧唧地吃了一碗白粥,喝了药,李玄度命他在床上躺着休息,自己出门,去了西狄使团所在的驿置。

昨晚小王子是在自己这里吃了东西回去的,结果早上就坏了肚子,菩珠有点内疚,本来于情于理,无论如何都应当去探望的。但她又顾虑李玄度,怀疑他心中现在对自己一定更加不满了,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想叫那个已经回来的侍女代自己去一趟西庭,那侍女先来找她了,道太子殿下过来探望她,此刻人就在外头。

菩珠方才正想怎么找个机会尽快和李承煜见上一面,恰好他自己就送上门了,于是让侍女将他请入起居用的外屋,奉上茶水,自己对镜略略理了下妆容,从卧房走了出去。

李承煜昨夜一夜没有睡好觉。

知晓她的身份之后,他的心里非但没有嫌恶,反而多了一份怜惜。他闭上眼,眼前便是菩家女郎那一双深含春水的明眸。也曾纳过太子妃的人,年纪不算小了,直到如今,才竟生出一种遇到知音的怦然心动情窦初开之感。昨晚下半夜,他实在睡不着觉,索性起身,在灯下一口气将凤凰台曲的全谱给写了下来,不但如此,还不厌其烦地在他认为精彩的地方一一加以注释,指导拂弦的手法与力道的轻重。天亮又召见章氏,打听了许多关于菩家女儿的事,随后迫不及待地过来探望她,被告知她也想见自己,心花怒放,等在那间屋,欣赏着窗外杏枝,只觉妩媚多情,春芳迷人。

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李承煜转头,看见一道淡雅身影姗姗而来。

昨日落了水,菩珠在沐浴后,长发便一直没有再梳发髻,今早也是如此,只用一支簪子将青丝绾在脑后,贴着露在衣领外的一段修长玉颈松松地垂落。面庞也不见半点脂粉,唇色轻淡。身上一条月白色的居家长裙,行路时裙裾轻摆,便如一支芙蕖,出水而来。

不似昨日傍晚花树回眸那一刹那的明艳,但却另有一番闲雅自若的风流之态。世上明艳动人的女子不少,但这种姿态,旁的女子,便是学也学不来。

没看到现在的她之前,李承煜一直在回味昨日傍晚的惊艳。此刻见到了她的样子,忽然又觉这样的她比昨日更要好看上几分了,见她微笑着朝自己走来,一时看定了眼,直到她向自己盈盈下拜,口中称“太子殿下安”,这才惊觉,忙叫平身:“你为救小王子而落水,孤实在动容,一早无事,便来探望。休息了一夜,可好些了?”

菩珠说自己已经没事了,拜谢。

李承煜又抚慰了她几句,从伺立在一旁的随侍手中拿过一只以锦面装饰的精美匣子,递了过来。

菩珠接过,有些不解。

李承煜让她打开,菩珠依言开启,看见里面有幅卷轴,展开,才发现是凤凰台的琴谱。

李承煜道:“这是孤昨夜特意为你记下的琴谱,其中便有你误奏的曲部,且曲谱的精彩绝伦处,孤皆在旁加以注释。你若无事,可对谱勤加练习,对你琴技,多少想必有所帮助。”

菩珠感到有点意外。

她认得李承煜的字迹,确实是他亲笔所书。

琴谱不短,一夜功夫不但全部记录下来,还详作注释,恐怕他一晚上都没时间睡觉。

上辈子,怎么说呢,说对他没有半点感情,那也是不对的。

她对李承煜还是有感情的,那种感情到了后来,就是如同对着一个日夜相处的家人,怜其不幸,怒其不争。

所以这辈子,既然决定还是要做他的皇后,命运也就他绑在了一起,自然处处要为他去考虑。

他好,自己才能好,也才能有机会向李氏皇朝的传奇姜氏太皇太后看齐。

菩珠于是露出惊喜而感动的神色,当场浏览他手写的曲谱,如同珍宝,浏览毕,抬头道:“实在太好了,我昨晚正想着如何求殿下为我留一完整曲谱,只是不敢开口,没想到殿下您自己便替我考虑到了,如此用心,无以为报!多谢殿下慷慨赏赐,我必勤加练习,不敢懈怠,更不敢辜负殿下的彻夜辛劳和一番苦心。”

李承煜心情愉快,当场命她去将那张琴取来,自己要给她演示。

菩珠却不动,只看向立在旁的他的随侍,朝他丢了个眼色。

李承煜顿悟。

她这是有话要和自己私下说了。

李承煜心中一阵激动,立刻命人出去,待屋中只剩下自己和她两个人了,近前几步,柔声道:“你可是有话要和我说?无妨,无论什么话,你皆可放心与我说。”

菩珠抱着琴谱轻声说:“敢问殿下,殿下今日一早推迟行程留了下来,目的为何?”

李承煜一愣,本来想拿小王子来推脱,但对上她投向自己的两道眸光,心口一热,话就脱口而出了:“菩氏,孤是为你而留!孤若要将你带回京都,你可愿意?”

菩珠点头,又摇头。

李承煜不解。

菩珠缓缓道:“妾自知蒲柳,有幸在此遇殿下,得殿下青眼,是三生有幸。日后也不敢肖想别的,能给殿下添香磨墨侍奉在旁,便是莫大福分。只是如今,殿下却不可将我带回京都,不但不可,便是殿下自己,也万万不可为我而随意更改行程推迟归京。”

李承煜神色依然困惑,迟疑了下,道:“莫非你是担心你的家事?你放心,父皇当年登基大赦天下,你已无罪,有孤护着,必能保你周全。”

菩珠摇头:“殿下你错了!我所担忧的,不是我的周全,何况,有太子殿下您保护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担忧的,是太子殿下您。”

李承煜更加不解:“此话何意?”

“殿下,陛下此次派您来河西,目的为何?”

她的这个问题,李承煜心里自然清楚。

他去年就行了弱冠礼,然而,他和他那个八年前自裁死去的梁太子伯父不同,作为成年太子,他之前的几次差事,也是运气不好的缘故,办的不是很完美,大臣们私下有所议论,这令皇帝很是不快,这次派他来河西行这趟差事,目的就是让他增加历练,积累威望。

所以临行前,他的太傅太常令郭朗再三叮嘱,要他这次一定要把差事办好,万万不可再出任何岔子。李承煜来了后,不敢懈怠,凡事亲力亲为,赢得一片赞誉。他料消息此刻应当已经传至京都。

但这种事,哪怕心里很喜欢面前的这个女子,无交心之情,他自然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你此言,到底何意?”

非但如此,李承煜在心里也感到了一丝被冒犯的不快。若不是实在喜欢这个女子,恐怕当场就要变色了。

菩珠道:“殿下,您这趟河西之行,用贤善政,美誉远播。然而,我虽只是一个边鄙之地长大的无知妇人,亦知贤能遭嫉的道理。您若是被人知道在奉陛下之命代为抚边之时留情妇人,为区区一妇人而推迟归京,且那妇人出自不赦罪臣之家,流言起,这将会对殿下何等的不利?陛下和群臣如何看待殿下?良田败于邪径,黄金铄于众口,此为大忌。我死活无干,我只担心因为我而连累了殿下,令殿下此次的抚边之功荡然无存。”

她说着,作势就要朝着李承煜下跪。

李承煜如同醍醐灌顶,猛地清醒了过来,回味她方才说的这一番话,一时后背竟冷汗都冒了出来,回过神来,见她就要朝自己下跪,急忙一个箭步上去将她双臂托住了。

菩珠其实也不喜欢跪拜别人,趁机也就直起了身,抬眼,正对上李承煜一双紧紧凝视着自己的眼睛,便又垂下了眼眸。

这一刻,李承煜的心情几分后怕,几分感慨,低声道:“是我一时糊涂了,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你说得很对!万一被有心之人知道了,加以矫传,对我极是不利!幸好才一夜而已,今日他们也没走成。谒者尚在驿置,我这就去告诉他,替我重新安排!他们何时走,我便与他们同行!我先去了!”

他放开菩珠,转身匆匆而去。

菩珠目送李承煜的背影,见他走到门口了,突然又停步,转头望了自己一眼,随即快步走了回来,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手,神色显得十分激动。

“菩氏,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一心为我,也不枉我对你一见倾心。你放心,你且在此处再安心住些时日,我会叮嘱杨洪夫妇好生照顾你,待我回京后,我想办法,迟早会把你接过去的!”

他看了眼身后,压低声音:“待我日后登基,我亦会想办法为你祖父洗脱罪名。我定不会负你!”

太子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入自己的眼底,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转身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菩珠看着李承煜消失在门口,凝神沉思了片刻,又想起怀卫。趁李玄度不在,叫侍女先代自己去探望他。侍女回来后,仿佛有话又不敢说,菩珠问她,她才吞吞吐吐地说,小王子在那边正闹呢,饿得要哭,更伤心的是,昨晚带回去的花糕也不见了,好似是被秦王殿下给丢掉的。

侍女说完,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菩珠神色淡淡,心里的那种隐忧,却愈发浓重了。

倘若说,昨日自己留给李承煜的,还只是一个流于表层的惊艳印象的话,那么今日,经过方才那一番话,李承煜必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了。

计划虽然并非总是如同自己预先设想的那般推进,但只要冷静以对,随机应变,看起来,结果往往比自己起先设想的还要完美。

除了一个人。

菩珠一想到李玄度,就感到担心。

这辈子,有些关键的事情,虽然她提前知道,但与此同时,她也渐渐发现,有很多事情,或许因为她的干预,已经变得和前世完全不同了。

就比如,她和李玄度的关系。

她担心他会成为自己前行路上的一个障碍。等他们回京后,到了关键时刻,万一他在爱护孙辈的姜氏面前进言,对自己不利,那么一切都必将落空。

这太可怕了。

菩珠无法想象,这辈子倘若她做不成李承煜的太子妃,她还能干什么。

难道重生一世,就这样老死河西?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们还没走,这或许就是个她的机会。

她得好好想一想,必须抓住机会,要在李玄度回京都之前,将这种可能性给掐灭掉!

第19章

李承煜离开, 正要去驿置找孙吉,谒者孙吉自己已先乘车回来了,正在西庭等他, 将他匆匆请入内室, 屏退众人之后, 道自己今早方收到消息,得知太子昨夜就决定要推迟归京, 问他为何。

李承煜不想让人知道真实原因, 含糊推脱, 只说有事未竟。

太子门下的谒者孙吉平日为人审慎。记得昨晚筵席之上,太子分明称, 将与秦王等人一道启程, 怎的昨夜回去之后, 突然决定推迟归京,当时小王子人还好好的。

他觉得不对, 特意一大早赶了过来, 向服侍太子的近侍询问太子的动向,获悉太子一早就去探望昨日为救小王子而落水的那个女子了。

孙吉立刻又打听女子的身份,得知之后, 惊出一身冷汗,此刻见到了人,当场发问,见他推脱, 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若被有心之人知道殿下外出公干留情于女子,为那女子推延归京, 且那女子是菩猷之的孙女,一旦发难, 殿下将如何自辨?此事万万不可!”

李承煜见瞒不过了,立刻叫他放心,说自己本就改了想法,正准备去找他重新安排行程,随皇叔以及西狄使团一道归京。

太子平日行事不算没有章法,但有一点不好,好面子。孙吉方才也是心急,说完了话才觉自己语气有些冲撞,原本担心他会着恼,见他不但从善如流,原来也已改了主意,倒是自己虚惊了一场。

孙吉这才松了口气,心中颇感欣慰。

傍晚,李玄度与太子在驿置与西狄使者一道用过晚膳,叔侄策马回往都尉府。

河西郡城虽无城内纵马的禁令,但这个时间,路人都赶着回家,街上人也不少,待靠近都尉府所在的一带,更是热闹,一行人已放慢速度改为走马,不知不觉,快到都尉府的大门之前。

李玄度谨守君臣之礼,一路行来,马头始终落于太子之后,太子这时主动与他并驾,说自己趁着小王子休息的机会,今日已经抓紧把自己的事情全部处理完了,到时,必定和他们以及使团之人一道归京。

“出京日子也不算短了,京都此刻想必春深正浓。说出来不怕皇叔笑话,孤实是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回去才好。”

李玄度颔首:“如此最好不过,叫小王子再休息一日,若差不多了,后日应当便可动身。”

李承煜应好,又道:“皇叔已多年未回京都,难得这次有如此的机会,一定要多住些时日。到时若能像小时那样,孤与皇叔再次一道射猎太苑,岂不快哉?”

李玄度微笑道:“太子有心了,我亦作如此之想。”

他闲谈之时,眼角的余光处忽然瞥见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目光微微一定,随即转脸望了过去。

一个身材高大、身穿灰衣的少年人腰间别刀,站在通往都尉府的路口,双目望着前头大门的方向,似想过去,又犹豫不决。

李玄度自然认的,这便是之前在福禄驿置和那个菩家女儿深夜相会的无赖少年,看他样子,在此停留似乎有一会儿了,十有八九,是来找菩家女儿的。

李玄度忍不住望了眼身旁的侄儿,他坐在马上,浑然不觉。

自从发现菩家女儿心术不正,继这少年之后竟又搭上了侄儿李承煜,他便觉着有些难做。

皇家长辈兄弟间的恩怨是一回事,后辈子侄的亲情,又是另一回事。

李玄度倒从没指望他的太子侄儿到如今还能像从前那样看待自己。人是会变的,何况他们这种生在帝王家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如今和从前相比,也早已经面目全非。但无论如何,就他本心而言,他还是本能地希望这个从小跟在自己后面的侄儿好。

昨夜他深夜派人来说推迟归京日期,李玄度就猜到,太子必是为那菩家女儿所惑的缘故。

当时他心中便在犹豫,是不是应当寻个合适的机会提醒下他。不知道也就罢了,自己分明知道,眼睁睁看着太子一头掉进色相里还不自知,未免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现在见这少年竟又来找她,李玄度不禁微微恚怒。

菩家女儿,她到底意欲何为。

他和李承煜皆微服,无仪仗同行,但前头有几名来自东宫的护卫,其中一人纵马行在道路一侧,职责是将滞在路上的行人驱开。

这么做的目的,一是防止挡道,二来是为了防备意外。

河西刚经历过一场变乱,虽然镇压得及时没有造成太大动荡,但必要的警戒还是必不可少,毕竟小王子关外遇刺,便是个现成的例子。似太子这般身份,更是容不得出半分岔子。

卫士走马到了前头那个高大少年的身后,响鞭出声驱赶,路人纷纷避开,唯那少年或是怀有心事,没有听到,竟不动,依然那样立着,卫士便挥起马鞭抽了下去,“啪”的一下,抽在少年的背上,衣裳被鞭上的小刺刮破,留下一道鞭痕。

少年猛地回头,满脸怒容,或是下意识的反应,手亦按在了刀柄之上,作势欲拔。

卫士一愣,喝道:“何来的大胆贼儿?”

李玄度目光扫了过去,落在少年那只按刀的手上,目光冷肃。

少年立刻也看到了马背上的他,一凛,按着刀柄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杨洪跟在后头,见前面异动,以为真的有刺客,急忙带人奔了上去,看到竟是崔铉,吓了一跳,翻身下马奔了过去,冲他厉声喝道:“大胆!你竟鲁莽至此地步!是太子与秦王殿下驾到!还不快快下跪!”又奔了回来,说他是自己手下的一名伍长,名叫崔铉,今日轮休,也不知怎的,方才糊里糊涂没有听到喝道之声冲撞了上来,恳求赦罪。

李承煜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那个低了头,缓缓跪在路边的高大少年。

河西民风彪悍,多游侠,路上不乏这种腰佩刀剑之人,他也不甚在意,转向李玄度笑问:“皇叔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李玄度的目光从少年的身上收了回来,道:“太子定夺。”

李承煜道:“皇叔既如此说了,看在杨都尉的面上,免了他的冲撞之罪。”说完继续走马向前。

杨洪站在路边,等那一行人马从面前走过,上去命崔铉起身,叹了口气,低声道:“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秦王,今日算你命大,还好没抽出刀。你若亮了刀,怕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再这么莽撞,日后怎么死都不知道!”

崔铉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视线望着前头那一行骏马上的背影,人一动不动。

“对了,你过来何事?”杨洪又问。

崔铉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道无事,自己只是路过而已。又向杨洪道谢,转身默默去了。

菩珠这一天人都在屋里,一步也没出来,对于发生在都尉府门外的这桩小小的意外,丝毫也不知情。她得知怀卫肚子已经好了,李玄度打算明日再休息一天,后日便动身离开。

一夜过去,次日白天,菩珠又思量了一天,傍晚去西庭看望小王子。

李玄度不在,叶霄在外头,看见她来了,起先似乎有些为难。

菩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笑道:“听说小王子明日要走,我过来看下他,和他道声别。”

屋里发出“砰”的一声,仿佛是碗碟被砸在了地上,两个侍女匆匆从里面出来,哭丧着脸道:“小王子什么也不吃,还把东西都砸了。”

叶霄露出头痛之色,迟疑了下,转向菩珠道:“小王子在闹,晚饭也不吃。有劳小淑女,可否劝劝他?”

菩珠跨过门口地上的一摊狼藉之物,走了进去。怀卫两只眼睛红红的,趴在床上正抹着眼泪,看见她委屈地“哇”一声哭了出来,接着不停控诉李玄度,说他不许自己找她玩,今天就把他关在这里。平时是去哪都要盯着,今天越发过分,哪里都不许他去,并且,晚上还是给他吃粥饭,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吃了。

“呜呜……明天我不走了……打死我也不走了!我也不想去京都了!我要回家!你跟我一起回家!我带你去见我娘亲!我娘亲长得可好看了,是我们银月城最好看的人,你也这么好看,她一定会喜欢你的!你做我的王妃,你陪我玩儿!我还有头小羊,谁也不能动它,我让你摸,我们一起抱着它睡觉……”

菩珠哭笑不得,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说着说着,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闭了口,看一眼她身后门口的方向,才把嘴巴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你千万要小心,这话我就和你偷偷说,不能被他听到。他动不动就要杀人,说我要是再提让你做我王妃的事,他就杀了你。”

菩珠一顿,随即道:“他是玩笑话,哄你的。不过,他既然不高兴,往后你可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可是我想你陪我玩!”

“不用做王妃,只要是好友,我就能陪你玩呀!”

怀卫眨巴了几下眼睛,噘嘴:“就算是这样,明天我也不会跟他去京都的!他把你给我的花糕都给扔了!”

菩珠灵机一动,说:“我做得花糕不算好吃,他扔了就扔了,随他。等你到了京都,皇宫御膳房里的尚食令,他们做的花糕才叫真的好吃。不止花糕,他们还会做别的许多好吃东西,水晶饭、龙眼粉、牛酪浆、金乳酥,还有虾炙、玉露团、烧鹅填……各种各样,都是你以前没有吃过的好东西,你就不想去尝一尝?”

怀卫咕咚一声,咽了口大大的口水:“什么是烧鹅填?”

“烧鹅填就是取一只六个月大的肥鹅,不可太大,大则肉老,也不可小了,小则易化,在鹅腹里填入肉和香米饭,用五味调和,再取乳羊一只,把鹅填入羊的腹中,用火烤炙,待羊肉烤得金黄流油,热油逼入鹅肉,便取出肚子里的鹅,味美无比。我小时候在家里吃过,到现在还记得那味道呢……”

可怜怀卫,这两天李玄度只许他吃清淡粥饭,本就腹内少油,老感觉饿得慌,何况方才还负气不肯吃饭,听她描述得绘声绘色,眼睛发着绿光,嘴里不停地狂流口水,又咕咚咽了一口,舔了舔嘴巴,迟疑了下,终于勉强道:“那我就去看看好了,你也和我一起去!”

菩珠微笑:“你先去……”见怀卫又要摇头,忙道:“你听我说,你先去,帮我把地方都熟悉了,我再过去,到时候你就能带我到处游玩了。我小时候虽也住过京都,但已经过去太多年,如今京都旧景已然全部忘光,以后还要靠你作我的向导。”

怀卫终于答应。

菩珠叫侍女再送来晚膳,往粥里拌了两勺蜂蜜,舀一勺送到他嘴边,继续哄:“都怪我,那天晚上让你吃太多,吃坏了肚子,今天你还是只能吃粥,委屈你了。你要是不吃东西,好不起来,你四兄知道了,他不但又要怪我,而且更加不准你来找我玩了。”

怀卫一想也是,自己堂堂一个男子汉,绝不能让她受委屈,就勉强张嘴吃了一口,越吃越饿,索性把碗端了过来自己吃。

论哄人,不管是大人,譬如她前世丈夫李承煜,还是现在的小王子怀卫,看起来基本都是手到擒来,问题不大。

菩珠松了口气,看着怀卫吃完一碗粥,知道他肯定还没饱,想再给他添,起身去拿碗的时候,一怔。

门口站了一个人,李玄度,看他肩上还罩着一件黑色披风,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两只眼睛看着自己,也不知道他回来在门口站多久了。

虽然这趟来的目的,除了看小王子之外,也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但这样猝不及防地遇到,尤其是,他肯定听到了自己方才说的那最后一句关于他的坏话,未免还是有点尴尬。

不过,这一丝尴尬很快就没了。

他都对自己起了杀心,自己为了哄他弟弟吃个饭,说一两句关于他的不痛不痒的坏话,算得了什么?

至于自己也打算日后除掉他,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目前不论。

菩珠很快镇定了下来,脸上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朝他见了个礼:“殿下,我听说小王子明早要动身了。这回他肚子吃坏,全是我的过错,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方才过来探望小王子。”

李玄度从她身上冷淡地收回了目光,转而看了眼两只手捧着碗呆呆看着自己的小王子,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他往近旁另间用作会客的屋子走去,这时叶霄得知他回来了,心中不安,急忙追上去解释:“殿下,并非我存心让她进去的,实在是小王子已闹了一天了,嚷着要回去找大长公主,说不去京都了,还不肯吃饭。我实在没办法,正好她来了,就让她进去试一试……”

李玄度不置可否,道了声知道了,便推门走了进去。

菩珠耐心等着怀卫吃完东西,又安慰了他几句,让他晚上早点睡觉,将侍女唤进来陪着他,自己这才走了出去,对叶霄道:“小王子饭吃好了,也答应不闹了,明天会和那你们一起去京都的。”

叶霄很是感激,连声道谢。

菩珠微笑:“小事而已,何足挂齿。”

她顿了一顿:“我另外有事,想求见殿下,不知殿下可否拨冗,予以见面?”

叶霄一怔,想了下,道:“小淑女稍等,我去代你通报。”

菩珠静静等待了片刻,见叶霄匆匆回来,为难地道:“小淑女,实在对不住,明早就要动身出发,殿下今晚有事忙碌,恐怕没有时间见你。”

菩珠看了眼李玄度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取出一张封函,笑着双手递上,恳切地道:“劳烦侍卫长,可否再帮我将这信函转给殿下?”

叶霄那夜虽亲眼目睹菩家小淑女与那无赖少年深夜幽会,但过后一想,男未婚女未嫁,少年男女情窦初开,这也不算什么。之后几次接触下来,越发觉她性格好。无论殿下怎样冷待,她都不会生气,何况方才又帮忙哄好了小王子,对她的印象是越来越好。

方才他去通报,殿下头也没抬就一口回绝了,他本来担心小淑女尴尬,没想到她又笑眯眯地拿出信函让自己转,不过举手之劳,怎好意思拒绝?便接了过来。

叶霄目送小淑女背影离去,将信又拿了过去,敲开门道:“殿下,菩家小淑女有一信函叫我转交殿下。”说完怕他让自己退回去,直接放在桌上,口中道:“明早要上路了,我再去检查下行装,殿下有事唤我。”一边说,一边立刻退了出去。

李玄度在灯下继续坐了片刻,待读完了手头的一页,视线终于从手中的黄卷上挪开,望向叶霄送来的信。

信封就躺在桌角,静静地等着人去拆开它。

李玄度终于还是伸手取了信,拆开,目光扫过,视线随之一定。

她竟然约他戌时在前日她落水的那地见面,说有事,恳请他拨冗前去一会。

不止如此,还说她真的有重要之事,必须要和他当面坦言。她会在那里等他等到戌时末,倘若不见他来,她便再次折返,前来叩门。

这算什么?强迫他过去见面?

李玄度心中感到极是不悦。

并且,他的直觉也立刻告诉他,这是她设下的一个圈套。

她的目的绝对不会像她书信上面所表述的这么简单。

他和她之间,又会有什么重要事?

倘若真是圈套,那么问题便来了,继他的侄儿李承煜和他的幼弟怀卫之后,她现在到底想对自己干什么?

李玄度的目光盯着信上那几列娟秀的字,心中掠过一缕怪异至极的感觉。

几分厌恶,又有几分好奇。

但很快,一想到她此刻应当正在背后算计着自己会去和她会面,那种厌恶之感便将好奇之心给压了下去。

她当自己也如他的侄儿李承煜或是小儿怀卫那样,会被她所惑,耍得团团转?

李玄度眉头微拧,将信随手一丢。

信纸从桌角滑落了下去,蝴蝶般悠悠荡荡地飘落在地,最后掉在了他的脚下。

李玄度坐了回去,拿起方才看的黄卷,翻过一页。

烛火映照着他的脸容。他眼睫低垂,看完一页,继续翻到了下一页。

……

菩珠早早到了那株花树之下,等待着她约会之人的到来。

杏花总是开得热烈而浓艳,毫无保留,招蜂引蝶,于是也就遭了世人轻视,觉它缺了风骨,少了气质,春光中的一抹妖娆俗艳之影罢了。

菩珠却爱它的热烈与浓艳。

人活于世,如同春花,若不尽力绽放一回便就凋谢,岂非辜负这大好春光?

戌时到了,周围悄无声息,隔墙西庭那边的灯火也渐次熄灭。

都尉府被夜影笼罩。

菩珠等了许久,没等到李玄度,却没有放弃,背靠花树,依旧耐心等待。

他可能就是不来,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但他也可能会来,而且这种可能性,菩珠觉得更大。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他今晚已拒绝过一次来自她的会面请求了,自己却还是厚颜相约。就算他再讨厌自己,难道就没半点好奇之心,不想知道自己这么执着约见他的目的?

月光溶溶,春水暗波,夜风吹拂,花影轻摇。

有娇艳的花瓣扑簌簌地自枝头飘落,渐渐地落满了她的头和肩。

菩珠算着时辰,估计快到戌时末了。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将近一个时辰,腿都要站麻了。

叶霄也应当把她的信送到了。

他竟真的不来?

还是他根本就没看自己的信?

菩珠的心里渐渐涌出一种挫败之感。她感到沮丧,也很后悔。晚上一开始,他让叶霄传话拒绝自己的求见,当时她就该强行闯进去的。叶霄会阻拦,但绝不至于会把自己当场从那个地方给扔出来。

只要能见到他的面,她相信,自己达到目的的可能性就很大。

她仰面,望着花树上方夜空中那轮渐渐升顶的月,凝神片刻之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把那种她厌恶的沮丧之感,从自己的身体里驱逐掉,低头沉吟。

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太重要了。明天李玄度就要走,无论如何,她必须要在他离开之前试一试。

戌时,还不算特别晚。

白天她让侍女帮自己打听了下李玄度这几个晚上的熄灯时辰,一般都在亥时。

她心一横,决定再找过去,哪怕是强闯,低头迈步,正要回去,忽然停了步。

她看到有一道修长的人影从那扇门的方向走了过来,脚步不疾不徐,沿着径道而来,最后停在了距离自己十几步外的地方。

“你何事?”

李玄度声音淡淡,如同月光下的他的那道身影。

终于还是来了!

菩珠心跳了一下,稳了稳神,朝他稳稳走了几步过去,但并未靠得太近,停下后,朝他行了一礼。

“多谢殿下还是拨冗相见了,感激之情无以为表……”

“你到底何事?讲就是了!”

李玄度打断了她的开场。

菩珠一顿:“殿下,那我斗胆讲了。这些日,我觉着殿下与我似乎存了误会,有些事我最好向殿下解释一下。第一件便是我与崔铉崔小郎君。那晚我确实与他私会在福禄驿置之外,但我和他的关系,并非如你所想。当时我与他另外有事,不巧与殿下相遇,事发突然,我亦不识殿下,不知殿下胸襟宽广,当时惧怕惹事,为顺利脱身,这才假意与他作出男女私会之状。”

“这便是你说的要紧之事?与我何干?”

李玄度深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想起那无赖少年在都尉府大门外踯躅不去的背影,当时竟连卫士的喝道之声都未觉察。沉醉如此之深,若非有情,那是什么?

李玄度只觉自己今夜最后时刻还是应约而来,太愚蠢不过。

他也懒得点破了,说完转身便走。

菩珠一愣,没想到他竟半点耐心也无,自己才起了个头,他便拂袖而去。

这怎么行?

她真正要说的话还没到呢。

她立刻追他。

“殿下留步!”

李玄度非但不留,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

菩珠一急,追了上去,径直挡在他的面前,用自己身体为路障,拦了他的去路。

他终于停步,抬眼望向她,挑了挑眉。

菩珠这才发觉自己和他靠得很近,怕惹他厌恶,忙不迭又后退了几步,这才停下。

“恳请殿下再听我几句。”

他可算是被拦住,没再继续迈步了。

既然他是急性子,那就不再绕弯子了。

菩珠继续道:“第二件事,是关于我与太子殿下。不瞒秦王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向我表露衷情,约定日后要接我入京。”

李玄度没说什么。

“殿下,容我斗胆猜测,殿下是否觉着我水性杨花,寡廉鲜耻?我不敢自辩,我亦承认,那日在此,我用琴声吸引太子殿下前来相见,并借此得他青睐,全是我的预设。”

李玄度仿佛惊诧了,望了她片刻,终于哼了一声:“你倒是老实,自己招了。”

菩珠苦笑了一声:“我知秦王殿下目光如炬,那日既不巧被殿下你遇见,似我这等伎俩,怎可能瞒得过殿下?也难怪殿下对我生了成见,处处不待见我。”

李玄度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讲这些,到底意欲为何?既知事情不齿,为何一错再错?竟敢将当今太子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胆子不小!你眼中可还有皇室天威?”

菩珠任他训斥,垂首下去,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童,等他训斥完毕,半晌不语。

李玄度见她脑袋鹌鹑似地低垂下去,一动不动,等了片刻道:“说话!你哑巴了?”

菩珠终于缓缓抬头,抬起头时,月光下的双眸已是泪盈于睫,水光闪烁。

李玄度一愣,皱了皱眉:“你哭什么?”

菩珠忙擦去眼中泪水,泪水却是越擦越多,最后汹涌而出,她忍不住双手掩面,无声抽泣。

李玄度被她哭得浑身不适,第一反应是慌忙看四周,怕被人听见或是瞧见了,还以为是自己欺负了她。第二是回想自己方才的话,想了一遍,觉着也没冤枉她。只是看她哭得这么伤心,还极力忍着不发出声音,两只肩膀一抽一抽的,又有点烦,忍了片刻,咬牙冷声道:“行了,别哭了!”

菩珠慌忙止泣,胡乱地擦去眼泪,哽咽道:“我的祖父和父亲,皆品格清正,我从小也是念过两年学的,认得几个礼义廉耻的字。只是当年我才八岁,就被发到这里充边,若不是我的菊阿姆日夜操劳照顾我,后来又得杨都尉的收留,我早就已经死了。这八年里,我什么苦都吃过,什么活计都做过。冬天河水结冰,我被差去洗衣裳,一开始还觉着手冷,等洗完衣裳,指就麻木了,冻得没了半点知觉,便似不是我自己的手……”

李玄度脸上那种不耐烦的神色渐渐消失,望着她,沉默了。

菩珠偷眼看他。

“我实在是苦怕了!我只是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所以获悉太子下榻都尉府,我千方百计地去认识他。傍着大树好遮阴,我身为女子,胸无大志,只是再不想冬日到冻河边去洗衣,只想过好一点的日子,如此我便心满意足,除此之外,我再也别无所求。”

他依然沉默着。

“太子殿下与我一样喜爱抚琴,堪称知音,认识太子殿下于我是极大之幸事,如今我侥幸得了太子殿下的承诺,我对太子亦同样一见钟情,绝无恶意,日后若真的侍奉于侧,便是我的莫大幸运。我知秦王殿下你有同情怜悯之心,那日在驿舍,殿下慷慨解囊,我还没有向殿下亲口道谢……”

李玄度忽然抬手,以一个简单的动作,阻止了她继续表述对自己感激之情。

“菩氏,今夜你要见我,到底目的为何?”他注视着她。

菩珠深深呼吸一口气。

“我知道我配不上太子殿下,我亦不敢奢望秦王殿下能理解我的苦处,我只希望,日后太子殿下若真的为我想法子帮我脱身,恳请秦王殿下能多加包容……”

菩家女儿的话终于说完了,耳边安静了下来。

李玄度在这个晚上来这里之前,禁不住一直在猜测菩家女儿一定要约自己见面的缘由。

他想过各种缘由,甚至还冒出过她是否妄图勾搭自己的念头。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荒唐无比,也恶寒无比。倘若真的如此,他必抓住机会狠狠教训她一顿,好叫她知道,世上男子绝非如她所想,皆为惑于色相之辈。

秦王殿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菩家女儿今晚极力约自己,为的竟是如此一件事。

原来她是看上了他的侄儿太子,认定太子能将她救出苦海,是她可以终身依靠的良人,怕自己会从中作梗,这才约自己出来求情。

如此而已。

她的举动固然流于下乘,但在听过她那一番毫无遮掩的剖心之语过后,他再也无法对她苛责了。

又有什么资格去苛责一个年仅八岁便遭逢如此巨变的人?

高位跌落之苦,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而自己当年已经十六岁,成人了。

她一个弱小女子而已,这大约也是她能想得到的最好的归宿和选择了,只要她不是存心欲对太子不利,他何必多管闲事?

何况,侄儿和这女子之间的男女之事,还真不是他这个所谓皇叔能出手加以干涉的。

李玄度缓缓吐出胸中的一口长气,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问:“怀卫怎么回事?前夜你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否则他怎会嚷着要纳你为王妃?”

菩珠睁大眼眸:“殿下你真的冤枉我了,我再无耻,小王子才多大?我怎可能对他生出不轨之心?他有些不满殿下对他的管教,我记得我就劝了两句,道殿下你是好人,极好极好的人,叫他听你的话,否则你会伤心,如此而已。不信你去问他!我知殿下面冷心热,否则当日在在福禄驿舍,殿下不过初见,为何便慷慨赏赐了我许多钱……”

被人当着面竟如此肆无忌惮地吹捧,这令李玄度生出一种略略羞耻的别扭之感。

“菩氏!”

他实在忍不住了,再次打断她。

她的嘴终于止了话,微微仰面,双眸凝睇而来。

头顶月光如水,她眸中亦似含水。

李玄度不想看,挪开了视线,却又看见她的一侧鸦髻上沾了片杏花。

恰好夜风吹来,花瓣从她发间翻落,落到了她的一侧肩上,她却浑然未觉。

李玄度向来不喜杏花,嫌它流于俗艳。

他极力忍着帮她将那瓣杏花从她肩上拂落的想法,正色道:“菩氏,我是敬重你的父亲,故当日给了你些钱,如此而已,你大可不必多想。至于今日之事……”

他一顿。

“既如此,往后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迈步便走。

“殿下留步!”

李玄度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传来她的呼唤之声。

他停步,略略回头。

菩珠转身奔回到那株花树下,提起带过来的一只小食篮,又飞快地奔了回来,身影轻盈,宛如小鹿。

李玄度看着她奔回到自己面前道:“多谢殿下,您真的是好人,帮了我的大忙。我如今寄人篱下,也没什么可表谢意的,这是我今日刚做的杏花糕,物虽贱,还算干净,聊表谢意,望殿下勿要嫌弃。”

说着,她将那只小食篮递了过来。

李玄度半点也不想要,但见她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又拉不下脸生硬拒绝,僵持了片刻,没奈何,勉勉强强,动了一下肩膀。

菩珠顺势将小篮子放到了他的手里,朝他行了个拜礼,旋即迈步飞快而去。

李玄度立着,看着她的轻盈背影迅速消失在了小径尽头的夜色里。

一阵带着花香的夜风吹过,他四顾,竟忽有一种此身何在的渺渺茫茫之感。

他又低头,盯着自己手中的小食篮,忍着想要将它丢掉的念头,最后终于还是勉强提了回去,命叶霄拿去令侍女收起来,冷着脸道:“明日给小王子上路做点心吃。”

“就当我赔他的!”

李玄度说完,丢下莫名其妙之人,转过身,双手背后,足踏廊上月光,大袖飘飘,径自而去。

菩珠知道李玄度经过这一夜,必是被自己给弄得服服帖帖了,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他们回去之后,只要他不针对自己破坏好事就行了,至于他对自己的印象如何,她丝毫也不在意。

最后奉上的那一篮杏花糕,菩珠猜测,他十有八九会丢掉。丢就丢吧,她也不在乎,本来就只是件工具而已。

总之她达成了目的,心情极好,这个晚上回去之后,睡了一个久违的香甜的觉,第二天早上起来,跟着章氏去送行。

太子未再敢私下和她道别,今早临行,千言万语,皆化作凝望,上马之后,还频频回首。

小王子也是恋恋不舍,临上车的一刻,还从奴仆手里挣脱了出来,跑过来和她耳语,要她过些时候一定去京都,等她去了,自己就做她向导。

“怀卫,走了!”

李玄度在一旁看得实在不耐烦,不知道这两人怎的会有这么多说不完的话,忍不住出声打断。

“去吧,路上要听话,别惹你四兄生气。”

菩珠瞥了眼那个微微皱着眉的人,催怀卫上车。

小王子翘嘴,这才任由追过来的奴仆将自己抱着送上了车。

巳时,这一行浩浩荡荡数百人的包括西狄使团在内的人马,终于离开郡城,朝着京都而去。

菩珠则开始了静静的等待,等着那一个她能回京都的机会。

孝昌五年的五月乙未,一道天雷劈了下来,劈在了明宗庙殿的正脊顶上,将一侧那只高达数尺的巨大吻兽劈落,碎裂一地,庙殿随之起火。

这是大事,又恰逢姜氏太皇太后七十大寿的前夕,被视为不详。在太卜令商巍的提议之下,百官服素三日,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此事的哀奠,各种说法也随之浮出水面。

数日之后,太子太傅太常令郭朗不畏死,上书请求孝昌皇帝重新调查菩猷之参与当年梁太子的谋逆之案。

第20章

郭朗与菩珠的祖父菩猷之关系十分特殊, 亦友亦敌。

说友,是二人年轻求学时拜在同一宗师门下,同席读书, 同室而居, 关系一度曾经密切, 犹如手足之亲。

说敌,则是入朝为官后二人政见不同, 于学术也是各自著书立说, 三十年前, 还曾在京都兰台相约公开辩论,以证述自己的学派和观点。

当年的那一场兰台辩学, 吸引了数千太学子弟与京辅士人的围观。菩珠祖父就是在那一场辩学之后, 声明大作, 追随者众,后来成为一代学宗。郭朗落败, 当时表面拜服, 但从此之后,同门关系疏远,两人也就此渐行渐远, 少有往来。

因祸得福,正是因为如此,到了多年之后的宣宁三十九年,当菩猷之被卷入梁太子谋逆一案牵连众多之时, 郭朗得以毫发无损。

非但如此,得益于那一场残酷的清洗, 他不但接替了太常卿的位置,一跃成为九卿之首, 且在两年后孝昌皇帝登基之后,以德名被选为太子太傅,自此,郭朗在朝廷中地位显著,门生聚集,隐隐有了比肩他当年同门师兄菩猷之的态势。

然而他终究不是菩猷之。

九卿之首固然尊贵,其上却有三公,菩猷之当年便位列三公之一。

这最后一步的跨越,他可以慢慢等。太子太傅的身份摆着,只要太子不犯下当年梁太子那样谁也救不了的错,日后他位列三公并非做梦。

但菩猷之还有一样,文宗之名。

扬文名,立学说,叫天下的读书人心服口服,拜为宗师,这一点,就算他做了皇帝的老师,恐怕也未必能够轻易如愿。尤其这些年,随著名望日益提高,他对自己当年兰台公开辩学落败一事更是耿耿于怀,始终难以消解。

可惜菩猷之已经死了,这辈子再不可能有第二场兰台辩学来为自己正名了。

以不朽而永垂青史,只要是入朝为官的士大夫,但凡有点追求,这必是他们毕生的终极梦想。

何为不朽?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立德,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拯厄除难,功济于时。

这两项,须天时地利,外加不世出的才干,或许才能挣得如此功劳。

郭朗是有自知之明的,知自己这辈子或许都没这样的机会,也没这样的能力。

他能追求的便是立言。

做如同菩猷之,甚至超越菩猷之的大家文宗,士人领袖,这便是郭朗深埋心底多年的一个宏愿。

现在,因为这一个劈坏了明宗庙殿的天雷,郭朗敏锐地将这个“异像”和自己的宏愿联结在了一起。这或许就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倘若他能借机为自己年轻时的同门菩猷之正名翻案,那么当年兰台辩学的落败便根本不足挂齿了,他头顶的光芒不但超越菩猷之,当年那些因为菩猷之而受到牵连的士大夫也将会对自己感恩戴德,被推为公认的大家文宗、士人领袖,指日可待。

菩猷之是何等人,当年真的是梁太子逼宫案的主谋,还是他运气不好,撞上了皇帝和太子中间的剑锋,这一点包括郭朗在内,人人心知肚明。但为他翻案,若在平时,几无可能,因这意味着质疑先帝。

而他之所以敢动这看似不可能的念头,也绝非白日痴梦,而是他嗅到了一丝可能的气味。

今上与先帝不一样,对太子极力栽培,助其立威,尤其这两年,太子及弱冠,这种趋势更是明显。

所以他做了一件事,秘密约见左将军上官邕。

上官邕是太子舅父,当朝权臣之一,也是死了的前任太子妃的父亲。

上官邕随后进宫密奏皇帝,说先帝庙殿遭遇天雷起了大火,人心惶惶,与此同时,他又获悉另个消息。先帝朝的罪臣菩猷之死后,其乡党为其立一坟茔,就在先帝庙殿雷击着火的同日夜间,坟茔上竟有光大作,色曜如芒。当时附近乡野多人亲眼目睹,天亮方消,随后流言四起,道菩猷之当年实是无辜而死,此为上天异像,为其鸣不平之意。

上官邕请示皇帝,该当如何处置散播谣言之人。

皇帝不见发怒,不置可否。

上官邕了然,出宫三天之后,便有了太子太傅郭朗这一封为菩猷之请复查旧案的奏疏。

奏疏一出,百官惊惧。起初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发声,等发现皇帝并未发怒降罪郭朗,第二天,陆续有官员开始附议,再过几日,满朝文武全都上了表,称民间民情涌动,皇帝遂顺应民意,下令,命太子督办,总领复查此案。

太子李承煜刚从河西抚边回来还没几天,不顾辛劳,立刻展开调查,不久便查明了真相。当年上奏揭发菩猷之为梁太子案主谋的那个高姓光禄寺官员完全是出于私恨,伪造证据,诬陷菩公。太子将调查结果提呈上报,百官愤慨,怒斥高姓官员以公谋私,蒙蔽君上,以至酿成冤案,令朝廷失一干臣,罪不容赦。

皇帝下令将诬告者满门抄斩,株连三族,以告慰忠魂,亦是以儆效尤。为菩猷之恢复名誉,追封公爵,追赠谥号。当年那些因受牵连而遭贬谪的官员纷纷起复,士人也恢复身份,准许入朝为官。

这件事的影响极大,不但成为那段时间朝会上的焦点,民间也到处称颂,今上的英明果决,太子的精明强干,菩太傅的矢忠不二,郭太傅的忠果正直。

结案后,郭朗被视为士大夫中的贤良,太子以查案之功,得百官与士人的交口称赞。而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一道诏书也由京都发往河西,召菩猷之唯一的孙女菩珠入京,接受朝廷的抚恤和恩赏。

这就是菩珠得以离开河西回往京都的全部过程。

前世如此,今生也是一样。

诏书送达的那一天,整个都尉府随了钦使的到来而沸腾。

对于菩珠而言,全是预料中的事情,和上辈子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她的心态了。

上辈子的这个转机到来的时候,她毫无准备,如同做梦。既为三天前才活活累死的阿姆的不幸而感到倍加的悲痛和遗憾,也对给予了自己新的一切的京都里的那些陌生人充满了感恩之情。

倘若不是他们主持正义,祖父的罪名怎么可能得到洗刷,自己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再返京都?

然而现在,她表面看起来对这道诏书也充满感恩,但她的心情,其实却很平静。

皇帝为自己祖父平反,不过是顺势而为。参与促成这件事的所有人,也都各取所需。

祖父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年他蒙冤而去的时候,有人因他而获益。在他身死多年之后,又有人因他而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只不过现在又换了一拨人而已。

总之,在这件事里,各方各有所得,皆大欢喜,自然了,这个“各方”也包括自己,挺好的。

在她跪迎圣旨过后,钦使笑道:“月底是姜氏太皇太后的大寿,到时大庆,京都不眠,会有一场彻夜花灯会,想必极是壮观。小淑女此间若无事,可随我尽快动身,说不定入京之时,还能赶上热闹。”

菩珠本来就计划尽快赶到。

前世她这么想,目的是像这位钦使所言的那样,为赶上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喜。

而这辈子也这么计划,倒不是因为姜氏太皇太后对她有多么的另眼相看,相反,菩珠知道,这位李氏皇朝的传奇女性对自己并无任何的特殊之处,甚至可能不是很喜欢。前世即便后来她成为了太子妃,做了她的重孙媳妇,去蓬莱宫拜见,她会给些赏赐,嘘寒问暖几句,但也仅此而已,与姜氏对待她其余孙辈或者重孙辈的普通公主和王子们的态度,没有任何区别。

她之所以还想尽快赶过去,是因为现在,京都里的几姓人家正在盯着李承煜太子妃的位子在相互较劲,前世是在下个月初,也就是她抵达京都不久,因为争斗不下,阴差阳错,太子妃的头衔最后反倒落到了她的头上,有点像是捡漏。

所以她不能错过这个时机,必须适时地出现在那些人的视线之中。

出发的日期就定在明早。

她需要收拾带去京都的东西不多,除了日用之物,就是几套搬来都尉府后新做的换洗衣裳而已。至于以前的旧衣,让阿菊拿去处置了,送给下人。

章氏这晚过来,带来了一匣金,道除了还的欠她的钱,还有部分是自己和杨洪的心意,让她带去京都。

菩珠不取,让她领着自己去见杨洪,朝他两夫妇下拜,郑重叩首。

章氏忙过来将她扶起来,口中道:“小女君你这是在做什么?莫折煞我夫妇二人了!”

菩珠说:“杨阿叔,阿婶,我八岁来此,身无长物,若不是得阿叔庇护,人恐怕早就已经没了。如今要走,向你们拜别是应该。往后阿叔一定会是一个好官,保地方平安,我便是人在京都,也是与有荣焉。”

杨洪意外于她对自己的敬重,十分欣慰,回想这段时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心中更是诸多感慨,道:“承小女君吉言,阿叔往后定不敢懈怠。你家如今平反了,你能回京都,是件大好事,往后自己一定要多加保重!”

菩珠点头答应,出来后,章氏亲亲热热地送她,说她不但是自家福星,如今她自己也是时来运转,往后大富大贵,不可限量,一路奉承。菩珠打断了她的话:“阿叔是个好人,日后官一定会越做越大。阿婶你既然说我是福星,我便大言不惭多说一句,希望阿婶能记住上次的教训,往后做个贤内助,遇事多和阿叔商议,切不可再像上次那样自作主张,险些引火上门。”

章氏面红耳赤,讪讪点头:“小女君你说的是,我记住了!”

菩珠一笑,让她不必再送。

这个晚上,菊阿姆看着自己的小女君,先是笑,笑着笑着,忽然眼圈泛红,眼泪流了下来,又慌忙擦拭,仿佛怕她误会,着急地比着手势,说自己是太高兴了。

菩珠抱住了她,附耳轻声说:“阿姆,我也很高兴。往后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让你和我一起享福,过这世上最好的生活,你高不高兴?”

菊阿姆忍不住一边笑一边又落泪了。菩珠笑着替她擦去眼泪,心中忽然也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之感。

阿姆现在是如此的幸福。

活了两辈子,菩珠仿佛直到这一刻才发觉,原来,让所爱的人感到幸福,于自己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啊!

她一定要努力,让她的阿姆就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幸福得要掉眼泪才好。

这一夜,就在她带着这种幸福之感恍惚就要入睡之前,脑海里忽然跳出来一道人影,睡意一下全没了。

她想起了崔铉,那个曾帮过自己大忙的少年。

她知道他现在在杨洪手下做事,她已经好久没有遇到他了,只在那日问杨洪的时候听他提了一句,说崔铉刚投军没几日就已升了伍长,当时还为他感到很高兴。

明天她就要回京都,若就这样一声不吭走掉,似乎有些不厚道。

菩珠犹豫了片刻,最后决定让杨洪帮自己转个口信,和他道声别。

第二天早上,她走出了都尉府的大门,预备登上那辆来接她的公车时,一愣。

她看见了崔铉。他一身卒衣,坐在马车前方御者的位子上,看到她现身,转头朝她一笑,点了点头。

已经好久没见他了,快有小半年的时间,和年初时相比,现在的他感觉一下子成熟许多,也显得沉默了许多,从位子上翻身而下,朝她走了几步过来,只道:“我听说你家平反了,你要回京都,我求了杨都尉,允我驾车,送你一程。”

菩珠心里有点感动。

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来送自己。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点了点头,向他道谢。

崔铉转身上去,坐回在了位子上,双手握缰,双目望着前方。

马车离开了都尉府,与从驿置出发的钦使一行人汇合之后,出城朝着京都而去,驰道两旁的景象,很快从郭村变成荒野,远处,长城的影子若隐若现,风裹着沙卷起车帘,发出拍打窗框的轻微响声。

菩珠没有回头看。

重复了一遍前世曾经经历的这一幕,离开这个她从八岁后一直生活的地方,说心里没有半点感慨,自然不可能。

但她没有留恋,这里也没什么值得她留恋。

她的目标在前方,在那个距此遥远的京都之中。

她这辈子的人生,才刚刚起了个头而已。

第21章

崔铉为她驾车三日, 于第三日到了靖关。

出靖关便出河西,正式踏上通往京都的内郡之路。

崔铉身上衣裳陈旧,肘部还有磨损留下的毛痕, 坐在前头驱车, 菩珠看在眼里, 这几个晚上,趁着落脚在沿途驿置的功夫, 和阿菊一道赶做了两件衣裳, 此刻离别, 把包袱交给崔铉道:“里头有两件换洗衣裳,是我阿姆这几个晚上特意为你赶制的。往后你保重, 若有机会来京都, 记得找我叙旧。”

崔铉望了包袱片刻, 忽然咧嘴一笑,接了道:“你帮我向阿姆道谢!”

菩珠笑着点头。

他拿了衣裳便朝马匹走去, 走了几步, 停下,身影顿了片刻,缓缓回头, 又望了她一眼。

菩珠见他朝自己走了回来道:“我私下去寻杨都尉,求他准许我为你驾车送行,他起先不答应,说太子看重于你, 怕我鲁莽,万一惹事, 我求了许久,他才答应。”

他一顿, 凝视着她:“你也喜欢太子,是不是?”

菩珠略一迟疑,颔首:“是。做太子妃便是我的目标。”

崔铉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我明白了。别忘了以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往后无论何事,若你自己不便,需要的话,记得找我,我会帮你做任何事,包括杀人,任何你想让他死的人。”

他一字一句,语气充满了诚挚,却又充满阴冷。

非常奇怪,如此矛盾的两种感觉在这句话里从他口中说出,显得却是那么的自然。

他说完,转身便去,上了马,将她给的包袱挎在背上,纵马很快疾驰而去。

菩珠目送他渐渐变小的身影,转身登车,继续上路。

她乘坐的公车是由四匹上等的河曲马所驾。河曲马温顺稳静,持久耐劳,非常适合长距离的挽车之用,在军队中也被用作载重的马匹。每到一驿,视情况更换。

她享受到了帝国公车的最高待遇,便是藩王受召入京,乘坐的公车也不过如此。

皇朝立国至今,只有一次超越这种等级的例外,当时安排六驾,便是多年之前金熹大长公主出塞和亲的那一次。

从靖关到京都,以日行三百里计,也要大半个月。钦使想早些到,好赶上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庆,菩珠也想早些到,二人目标一致,一拍即合,遂晓行夜宿赶路,不但提早抵达,比起前世走这段行程所用的日子,也缩短了几日。

他们将从京都西的永乐门进,因为想要赶在今天入城,到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当车马冒雨终于来到皇城的西门,却发现城门已经关闭。

平日城门戌时关闭,今日离戌时还有一刻,钦使差人去唤门,那人回来,哭丧着脸说,因太皇太后大寿将近,为保证大庆之日全城安全,三天前起,城门便提早半个时辰关闭。

“你没报上咱家的名字,说奉旨接菩家小淑女回了?”

这钦使是大宦官,平日在宫中地位颇高。

“小的说了公公您的名号,那些军汉非但不听,还说沈将军下过严令,天黑后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放入,要公公您亲自上去受检呢!还说昨夜,长公主府的世子回城晚了也照样拦在外头!”

钦使勃然大怒,但听到“沈将军”三字,却又敢怒不敢言。

这所谓的“沈将军”名叫沈旸,不过二十七八岁,便做了南司十二军的将军,主皇城防卫之责,是如今京都里屈指可数的当红权势人物。

他也是内府令沈皋的侄儿。沈皋便是如今宫中宦官的头目,也是这钦使的上司。

钦使深知沈皋在宫中的地位,说是皇帝身边最宠信的人也不为过。

有那样一位叔父,自己又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沈旸的气焰一向压人,何况现在又拿了这样的令箭,钦使也不敢发怒,想了下,忍气吞声,让菩珠在车里等待片刻,自己下了车,亲自去往城门口交涉。

雨越下越大,落在马车车厢的棚顶上,发出窸窸窣窣不绝于耳的敲击之声。

每年的这个时节,京都的天气总是阴沉多雨。记得前世到的那日,也是个雨水天,但因为是白天,顺利入了城,倒是没遇到这样的阻拦。

菩珠微微开窗,望向前方的城头。

暗沉的天空,淅沥的雨水,城头一排垛墙延伸出去,望不到边,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风大了,她收回目光,正要闭窗防止雨水斜飘入内,看见就在距离她不远的路旁的一片空地上,还冒雨站了一拨看起来似乎刚到不久,也在等待入城的人。

他们带着十几匹马,菩珠一开始以为是队马贩,但再看,就知道自己错了。

驱马的是七八个装束像是来自边郡的杂卒,当中另有一男子,虽是一身寻常布衣,但却身材高大,肩背格外挺直,杂在人中,隐然一种剑藏鞘中之感。

这人侧对菩珠,稍有些距离,天又快黑,加上下雨,光线昏暗,菩珠也没看清他的脸,只觉是个中年人,但两鬓却已斑白。

雨水很快将人淋湿,他近旁的人纷纷以手遮雨,焦急低声抱怨,独他依然面向城门,狂风斜雨,他的身影一动不动。

方才看到这个中年人的侧影之时,菩珠便觉眼熟。

雨也随风很快变大,这人似乎爱惜他身边牵着的那两匹额头生有白色弯月纹的马,脱了自己身上的外衣,披在其中一匹马的背上。

近旁一个杂卒见状,忙也跟着脱了衣服,仿他样子披在了另匹马上。

衣服本就湿了,根本无法为马挡雨,男子不顾自己发间雨水滴落,抹去马额上的一片雨水,抬头再次看向城门,眉头微皱。

就在他抬头的这一瞬间,菩珠心跳倏然加快,是砰砰砰的那种激动的跳。

这辈子刚看到前世丈夫李承煜……不不,即便是李玄度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的心跳都没这么剧烈过。

是姜毅!

居然是他!

虽然前世她也只在自己小的时候曾见过他,但他的脸容和身形,她至今没有忘记。

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比她幼时印象里的那个威武战神看起来要沧桑许多,连鬓发都白了,但她依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不知他怎会在这个时间也出现在这里。

她根本就不知道,原来他也曾在这个时候来过京都!

但很快,她想起来了。

为作太皇太后大寿之用,总管天下马场的太厩,从年初起就命令各地献骏入京。

帝国那三个位于边郡的马场,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先后陆续献了几次的骏马,除了路上因为水土不服或者照料不周或病或死的,最后大约到了将近千匹。其中的上郡马场,还单独送来了一双白眉宝马,据说是汗血宝马的后代,极其神骏。

本来也就只是一双宝马而已,前世之所以能被菩珠记住,是因为大寿那日,姜氏亲自选定了这一双马,用作她从蓬莱宫起驾至长安宫接受百官朝贺的凤车之驾。

菩珠以前只听人说,那双宝马来自上郡马场,但从没人提过,是谁护送宝马入的京,她也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就是姜毅本人!

菩珠起先感到很意外,但再一想,又明白了。

据说姜毅对他的姑母姜氏十分尊敬,姜氏今年已经七十岁了,他为贺姜氏之寿,亲自送宝马入京,这并不难理解。哪怕根据前世来看,他似乎只将宝马送到,随后便回了上郡,并没有参与贺寿。

一个送马之人而已。但这是心意,心意到了,想必他自己也就心安了。

透过车窗,菩珠看着昔日大将军平阳侯的侧影。

雨水还在不停地从他斑白的鬓发间渗出,沿着那张坚毅的面容滚落下来。

她迅速推开车门,命人将车中备着的用来防备路上大雨斜渗入窗的油布送去给他,为宝马遮雨。

随行望了眼那一行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马,莫名其妙,但还是遵命,奔了过去,将油布递上。

菩珠见姜毅略一迟疑,回头望了自己这边一眼,随即接过,覆在那两匹宝马的背上。

她关上了窗,不再看了,很快,她听到一道声音从车窗外传入。

姜毅护好这两匹他平时照顾极是周到的宝马后,迈步踏着地上积水来到车畔,恭声道:“多谢足下慷慨赐物,姜毅不胜感激。足下可否留个名,待我将马匹交给太厩的人,便将东西送回,原物奉还。”

菩珠压下自己激动的心跳,隔着窗用平静的声音回答:“我姓菩,方上月被朝廷追封为昭文公的菩公便是我的祖父。我小的时候,曾有幸见过您的面,方才认了出来,想着您可能有所需,这才贸然叫人送了过去。我幼时曾听家父谈及大将军的威名,家父说他出使西域之时,还曾得过大将军的护送。侄女感恩,至今在心。今日在此遇到,如见父伯之面,是我之幸,不敢当您如此谢意。况且也非贵重之物,您用完,随意处置了便是,不必特意送来还我了。”

窗外静默了下去。菩珠悄悄透过车窗缝隙看了出去,见姜毅立在雨中,视线望着自己这边,神色显得很诧异,仿佛还没回过神来。

她的心比方才还要激动。

没想到,来到京都的第一天,还没进城,在城门之外,竟然就遇到了可以说是她这辈子最渴望得到的一个人!不但遇到,还让她顺利地和他搭上了话,给他留了一个至少不会是坏的印象!

原本因这坏天气,加上赶路疲乏,心情有些沉闷,而现在,她瞬间就又恢复了精神!

这是否是一个吉兆,预示着她这辈子的人生将会心想事成,圆圆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