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17日

回到夫君少年时 by 宋家桃花(44 – 48)

第44章

顾无忧拿上手里的信,就急着往书院的方向去。

她出来那会才午时一刻(11:15),再次回到书院的时候却已经快放学了,顾无忧也不敢耽搁,到了书院就往徐复那边跑。

也是她运气好。

徐复今天傍晚才回书院,一回来就听了李钦远的事,刚想出门去寻人呢,就撞见了迎面跑过来的顾无忧。

有学生来找自己。

他自然也就不好在这个时候出门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后就耐着性子笑着问人,“怎么这会过来了?”

顾无忧是一路小跑过来的,额头、鼻尖全是汗,跑得也气喘吁吁的,听人问话连话都说不出,还在不住小喘着,手里的信倒是往人那边递了递。

“这是什么?”徐复有些诧异的接过书信。

等打开一看,平日温和儒雅的脸色立时就沉了下来,就连声音也低了几分,“此事当真?”

顾无忧这会气息也平得差不多了,闻言便小声答道:“是真的,我特地去了黄家问了黄姑娘,信也是她亲笔所写,您要是不信,回头也可亲自去问话。”

“不过――”

她顿了顿,言语之间带了些犹豫,“黄小姐的情绪不是很好,院长,您去问话的时候还是得注意着些。”

徐复其实已经信了。

他原本就不相信七郎会无故打人,但也没想到这件事情的背后竟然是这样一桩龌龊的事!

他这一生求学问道,不曾入仕也是不愿去面对那些黑暗,可偏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己的学生竟然做了这样龌龊至极的事!

而且看黄芙所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沉着脸在屋子里踱着步,目光扫向顾无忧,最终也只能叹了口气,停下步子,面向顾无忧说道:“这事,辛苦你了。”

他今日来时便听闻眼前这个小丫头昨日力保七郎的事。

如果没有这个丫头,七郎这事恐怕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周长柏伤好之后照旧可以来书院上学,无人会知晓他做得那些龌龊事,黄家那位小姑娘性子柔弱,恐怕也只能咬牙吃了这个亏,至于七郎……便是他再想保他,也不可能为他犯了众怒。

好在。

现在有了这样一份信。

看着顾无忧仍旧通红的小脸,能看出她为了这件事付出多少心力,徐复目光柔和,嗓音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好了,你先回去吧,这事我会处理的。”

顾无忧点点头,她相信徐复,只是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院长,我之前和黄姑娘保证了,这事只有您和我会知晓,您……”

话还没说完。

徐复便已经笑道:“放心,这事除了我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

这样。

顾无忧便放心多了。

不过――

还有一件事。

“那李钦远……”她小声问道,“他还可以回书院吗?”

或许是因为这件棘手的事已经解决了,徐复也就没那么着急了,这会听到顾无忧询问,他还目光含笑的看了她一眼,笑问道:“你和七郎是什么关系,怎么这么关心他?”

“我……”

顾无忧张口想答,临了出口的时候又顿住了,她跟大将军的关系啊……真是令人犯难啊。

她愁得皱起了小脸,最终也只能心有不甘的小声道:“我们是同窗,理应互相帮助,而且先生也说了,不能随便冤枉好人。”

“哦~”

徐复拖长音调,“同窗啊。”他怎么就那么不相信呢。

不过他也没再多说什么,轻咳一声就继续正经道:“放心吧,七郎既然没做错,自然是能回书院的。”

那就好。

本来还愁着小脸的顾无忧一下子就开心了。

“那我先回去了。”她朝徐复说了一声就往外走,临来走到门口的时候,想起兰姨的嘱托,便停下步子转过头,和身后的徐复说道:“对了,院长。”

“嗯?”

徐复正在倒茶,闻言,抬头看人。

“兰姨说了,让你别总是送花、送茶,她那边快堆不下了,她说你要是再送这些,就都给你扔出去了。”顾无忧给人传话,说得一本正经。

徐复却惊得瞪大眼睛。

这个小丫头怎么会知道柳兰的?!柳兰竟然还让她传话?!

“嘶――”

滚烫的茶水从杯沿流出来,烫了指尖,他差点没忍住要把茶壶给扔了,好歹是稳住了,他勉强一本正经的把茶壶放了回去,勉强一本正经的说道:“……我知道了。”

话都已经传到了,顾无忧也就没想再待下去,不过看着神色非常诡异的徐复,还是体贴的问了一句,“您没事吧?”

徐复勉强扯了个笑,答道:“……没事。”

“那我先走了。”顾无忧没多想,和人说了一句就打帘出去了。

等人走后,徐复刚才一本正经的脸也维持不住了,他在屋子里踱着步,最后覆脸长叹,他的老脸都丢尽了啊!

“……那个臭小子!”

徐复咬牙切齿的喊着这个名字,肯定是这个臭小子把顾无忧那小丫头带过去的!

*

徐复的办事效率很快。

顾无忧刚去顾迢那边和人说了几句,还不等她走进平朔斋呢,徐复那边就有话传过来了,没多说,挺简单的几句,大致意思就是昨儿的事已经查实了。

周长柏有过在先,李钦远动手是有原由的。

至于这事的结果――

周长柏从今天开始被赶出书院,周家子弟以后也不会再被书院录入,李钦远打人虽情有可原,但也需要挨罚,至于什么罚,没说。

对于这个结果,听到的人都是哗然一片。

“怎么会这样?周长柏居然被赶出书院了?他究竟做了什么让院长这么生气?”

“而且连周家子弟都不再录入,这是犯了大错吧!”

从鹿鸣书院开院到现在也快有百年了,这百年的时间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所以大家才会对周长柏的处罚这么震惊。

屋子里吵得沸沸扬扬。

顾瑜坐在椅子上倒是没说话,只是轻轻拧了一双眉,顾无忧到底查到了什么,竟然让这件事转变的这么快?

“嘘,乐平郡主回来了。”

有人轻轻说了这一句,顾瑜立马转头朝门口看,果然瞧见顾无忧踩着一地金光打外头进来,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从昨儿个傍晚开始一直残留在脸上的阴霾终于消散。

顾瑜见她进来立马站了起来,走过去,压着嗓子问道:“你刚才到底去哪了?这件事……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啊?”

顾无忧仿佛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似的,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疑惑道:“什么怎么回事?”

“你别跟我装!”顾瑜看她这幅装模作样的样子就来气,咬着牙低声道:“肯定是你查到了什么,要不然院长怎么可能下这样的命令?!”

“我真不知道。”

“估计是院长自己查到了什么吧。”

眼见顾瑜又要生气,她笑眯眯的从小挎包里拿出一颗糖递给她,语气疲惫的说道:“乖啊,累死我了,我去休息一会。”她说着就往后座走。

“顾无忧,你!”留在原地的顾瑜气鼓了脸,她才不相信顾无忧的鬼话呢!

她绝对是查到了什么!

但就是不跟她说!

屋子里的一行人倒是不知道她们姐妹在打什么哑谜,看到顾无忧回到座位便又继续悄声议论起来,“那这么看来……李钦远真的是被冤枉的啊?”

“院长都这么说了,应该是真的吧。”

“那我们昨天岂不是……”一行人互相对视一眼,最后又把目光投向后座的顾无忧,低声道:“我们真的要去跟他道歉吗?”

“……不知道。”

她们都是出身名门世家的贵女,要向一个自己从来都看不起的浪荡子道歉,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要传出去,她们还有什么脸面啊?有人低声埋怨道:“要不是昨天徐婉先开口,我也不会那样说。”

这么一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徐婉。

自打徐复下了那样的命令后,徐婉就一直低着头,没再说过话,现在陡然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她就算脸皮再厚也有些撑不住,“你们看我做什么?!”

“要不是你昨天先开了口,我们也不会这么说李钦远。”有人见她发问,也冷着嗓音说道。

徐婉不是萧意。

她们跟她可没那么好的关系。

“你,你们――”徐婉气得手指都在打颤了,这群平日跟她交好的人现在居然转头来说道她的不是,她转头去看顾瑜,期望顾瑜能在这个时候帮她一把,但顾瑜还低着头,拿着一颗不知道打哪来的糖,不知道在想什么。

至于其他人,这会不是怒视着她,就是一脸不高兴的瞪着她。

徐婉第一次体会到了众矢之的的感觉,她的身子在发抖,嘴唇也在轻轻打着颤,最终却只能在这样的目光下,拿起东西往外走。

可不等她走出门口。

原本一直支着脑袋,假寐着的顾无忧却突然睁开眼,喊住她,“站住。”

明明没有点名道姓,徐婉却还是停住了步子,她转过头,抿着唇,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子往身后看。

坐在最后面的红衣少女就这样支着脑袋,在黄昏落日的投射下,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目光望着她,无情无绪的说道:“昨天我说的话,你不会是忘了吧?”

徐婉没说话。

“忘了的话,我就再跟你重申一遍,等李钦远回来,和他去道歉。”顾无忧看着徐婉气得全身发抖,没有半点怜惜,依旧冷着小脸望着她,“你要是觉得明天不来就能逃过一劫,也可以试试。”

“除非你以后都不打算来书院了,不然你这句话,总得跟他说的。”

这算是彻底打消了徐婉的念头,她本来就在想,明天托病不来,但现在……她抿着唇,望着顾无忧,最终却只能在她的注视下,咬牙道:“我说过的话,我会认!”

说完就直接往外跑了。

其余人见徐婉离开也想收拾东西,但还不等她们往外走,身后那道声音又传过来了,“还有你们――”

顾无忧也没点名,但那双清亮的杏儿眼就这么往她们身上一瞥,就硬是让她们停下了出走的步子,“别觉得你们只是起哄几句就没事了。”

“伤人的话都说出口了,现在觉得自己无辜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其他人被她说得臊红了脸,一个个低着头,低声说了一句“我会道歉的”就往外头跑,等到屋子里的人都走干净了,一心决定不再跟顾无忧这个讨厌的女人说话的顾瑜还是咬着牙站了起来。

她走到顾无忧的面前,没好气的说道:“你干嘛为了李钦远树这么多敌?”

她虽然觉得顾无忧那么说也没错,但也没必要把人都得罪光吧?就算以后离开书院也还是得见面,现在把人都得罪光了,以后还怎么相处?

“唔。”

顾无忧看着顾瑜问道:“你觉得没有这件事,我跟她们就能做朋友了?”

顾瑜皱着眉想了想,觉得不能。

“那不就得了?”顾无忧笑着站起身,“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她们对我都抱有成见,与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见顾瑜还皱着眉,她便继续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日后嫁了人,在京城这个圈子里转不开,其实也不会,我们现在还小,等以后长大了,想得、做得,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现在或许会为对方的容貌、家世,甚至于一件比你好看的珠花、衣服而心生妒忌。

等长大了,也就不会再想这些了。

当初她跟顾瑜最开始的时候闹得那样不愉快,彼此见面都不说话,可后来,不也慢慢越来越好了吗?人啊,就是这样,年少的时候总觉得对人、对事有诸多不满,可等年岁大了,其实也就那样了。

还没长大的顾瑜张口想反驳来着,但又觉得顾无忧这话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她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说道:“你自己想清楚就好。”

说着说着,回想起之前顾无忧说的话,她突然又臊红了脸,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羞得,反正红着一张脸说道:“谁说我是在担心你!鬼才担心你呢!”

她还没原谅顾无忧呢。

顾无忧都已经习惯她这幅别扭的样子了,不仅没生气,还非常自然的顺着话哄道:“嗯嗯嗯,你没担心我,是我误会了。”

气呼呼的顾瑜气哼哼的说道:“本来就是你误会了!”

这么一折腾,对于那个顾无忧没说出来的答案,她也就没这么计较了,应该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吧。

既然是秘密,那就不要再去揭露了。

又看了一眼顾无忧。

唔,虽然不想承认,但现在的顾无忧跟以前相比的确是不大一样了,以前那个别扭爱计较,动不动就生气的人,好像变得洒脱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

没必要为不值得的人委屈自己吗?

顾瑜在心里轻轻磨着这句话,目光倒是没再往顾无忧那边看一眼,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好东西就往外面走,边走边别别扭扭的和人说,“走了,二姐肯定在等我们了。”

“来了!”顾无忧笑着跟上去。

等姐妹三人走出书院,外头的马车已经没多少了,京逾白他们倒是还在,看起来像是在等人的样子。

看到他们出来,三个人就过来了。

傅显还是那副别扭样子,除了跟顾迢好好打了个招呼,乖乖巧巧的喊了一声“顾迢姐”,对顾瑜和顾无忧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京逾白倒是对谁都很客气,打完招呼就笑着和顾无忧说,“虽然徐院长没说,但我们知道这次七郎能洗清冤屈全靠你。”

“乐平郡主,多谢你了。”

顾无忧没说话,转头看了一眼身旁顾瑜,见她气哼一声没说别的,也就笑了笑,接过京逾白的话,说道:“我也没做什么。”

顿了顿,又补充道:“原本也是他没做错什么,要不然,我做什么都没用。”

“嗯。”京逾白笑着点点头,突然又说了一句,“我们打算现在去找七郎,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去找大将军?

顾无忧本来就明亮的眼睛一下子又亮了几分,她仰头看着京逾白,带着期盼和希冀,小心翼翼的说道:“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第45章

顾瑜现在很懊悔,她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才会跟顾无忧上了这辆贼车!不,顾无忧根本没叫她,是她自己抽了脑子硬跟着她上了这辆马车――

现在。

她看着对面挤成一团的三人,又拿余光瞥了一眼身边十分闲适的顾无忧,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两刻钟前,书院门口。

顾无忧仰着头看着京逾白,眼中闪烁着激动又希冀的光芒,“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不行!”

“不行!”

顾瑜和傅显想都没想就同时开口,似乎没想到每次都能这么异口同声,两人对望一眼又各自嫌弃的别过头。

“你发什么疯?他们去找李钦远,你去做什么?”顾瑜直接把顾无忧拉到了一旁,小声说道。

“我也去找他啊。”顾无忧回答的一点犹豫都没有,她还想去问问大将军,明天会不会来书院呢。

“你!”顾瑜都快被她气死了,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时候跟李钦远这么好了?!明明以前两个人根本没什么接触!

还是说――

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两人私底下有其他的接触?

顾瑜心里疑问一大堆,但现在最紧要的是阻止这个女人,她说不动,只好转头同顾迢说话,“二姐,你劝劝她。”

顾迢还没说话呢。

傅显那边却已经开腔了,一脸嫌弃的样子,“你一个小丫头跟着我们三个大老爷们去做什么?你还有没有点……”

后半句话不好听,他撇了撇嘴没往下说,但脸上的表情反正十分不欢迎就是了。

“你说她做什么?!”

顾瑜现在对顾无忧就是“我可以说她,你不行”,现在听到傅显这么一句,也顾不得再说教顾无忧了,直接转过脸,把怒火对向傅显。

“要不是她,你们那位好朋友还回不来呢。”

“现在那么横,之前做什么去了?”

“还大老爷们,你算什么大老爷们?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也来充当大人了?”

顾瑜打小嘴皮子就利索,不比顾无忧跟人家吵架,说来说去只是那几句话,她骂起人来,嘴皮子比她母亲还利索。

“你,你……”

傅显还没被人这么喷过,好看的一张脸一会青一会红,张了嘴巴却硬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伸手,指着顾瑜,气红了一张脸。

顾无忧倒是没理会两人,只是看着京逾白,又问了一句,“可以吗?”

京逾白笑笑,还是从前那副温润的模样,声音也十分和煦,“当然可以。”

就算这个小辣椒不说,他也会想法子提起啊……毕竟那人,可不会听他们三个人的话。虽然小辣椒的话,他也不一定会听。

但,总得试试啊。

他笑得霁月光风,和顾迢说起话的时候,又十分谦逊,“顾先生,我们过会再把郡主送回去。”

顾迢点点头,笑着应了一声“好”。

还在一旁喷傅显的顾瑜没想到自己的二姐都靠不住,居然就这么答应了,有些不高兴的拉着人的胳膊,喊道:“二姐。”

傅显更是直接拉着京逾白走到一旁,大惊小怪道:“大白,你做什么!”

“毕竟是她帮了七郎,和我们一起过去看看也是应该的。”京逾白说得十分寻常,不等傅显说话又开口笑道,“再说有你在,小辣椒能对七郎做什么啊?”

这么说,好像也是。

傅显虽然还是不高兴,不过也没再阻拦了,反正有她在,任凭小辣椒有什么坏心思,都逃不开他的眼睛。

正好他还可以和七郎说说,让他离这个没安好心的小辣椒远点!

“好啦,都是一道长大的,以前也不是没一起出去过啊。”顾迢笑着安抚顾瑜,又柔声和顾无忧嘱咐道,“蛮蛮,夜里凉,记得早去早回。”

顾无忧笑着点头,只是想到爹爹,又有些踌躇,“爹爹那边……”

“我会跟大伯父说的。”顾迢笑道。

这样,顾无忧就没什么犹豫了,她平时都是跟顾迢一起回家的,自然也没多余的马车,看了京逾白三人,不是很熟悉的齐序以及总是和她争吵的傅显,她最终还是选了京逾白,“我坐你的马车。”

京逾白没什么意见。

但傅显的意见就大了,他家和齐家、京家都近,平时不是蹭京逾白的马车,就是坐齐序的,现在一看小辣椒要跟京逾白坐在一起,连忙出声,“我跟大白一辆马车!”

想了想。

把小辣椒留给小序也不好,咬着牙说道:“我们都一辆马车!”还是好好看着小辣椒比较好,省得她又想什么坏主意。

顾无忧无所谓,反正他们这些世家公卿的马车本来就挺大的,就算多坐几个人也不嫌拥挤,等京逾白他们坐好后,她也上了马车,刚要放下帘子,外头别别扭扭的顾瑜突然抓住车帘。

“怎么了?”顾无忧看着她,有些疑惑。

顾瑜抿着唇没说话,过了半晌才咬着牙看着她说了一句,“我跟你们一起去!”

*

马车里。

“还没到吗?”顾无忧没有注意到顾瑜的目光,打开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马车已经穿过繁华的街道,现在正朝一条幽静的小巷去。

也是胡同,看着倒是挺陌生的。

“他……”

“没住在客栈吗?”

“哼。”傅显气哼哼扬了一声,显然是一副不想回答的样子,看到顾瑜转头看他,那副骄傲的模样又有些僵住了。

齐序跟顾无忧素来没什么仇怨,又因为感谢她这次帮七郎,这会就温声和她说道:“七郎跟家里关系不好,又嫌客栈闹腾,就自己在外面置了一间屋子。”

他一边说话,一边抹了抹额头的汗。

马车虽然宽敞,但他们三个人挤在一起还是有些难受,再加上他本来就有点小胖,说起话来也带着点小喘气。

顾无忧一听这话,心都揪住了,握着车帘的手不自觉收紧,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许多,带着一丝藏不住的难受,“他一直都这样吗?”

这几人里。

傅显和齐序本来心思就没那么机敏,再加上现在两人,一个正跟顾瑜眼神对峙着,一个还在时不时抹额头的汗,自然也没发觉顾无忧话中的异样。

唯一注意到的京逾白也只是不动声色的望了她一眼,然后就继续笑着低下头,抿唇煮茶了。

“以前沈家在京城的时候,他便常去沈家。”

“前些年,沈哥哥带着沈老夫人去了外地,七郎便自己一个人住在外头,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齐序说完,想起一事,又转头问京逾白,“说起来,沈哥哥也该回来了吧?”

“嗯。”

京逾白面前的茶已经煮开了,这会他给每个人倒了一盏茶,便笑道:“前几日听父亲提起过,陛下对沈哥哥很看重,估计开了春就能回京了。”

马车里又说起了沈绍。

顾无忧却没这个心情听他们议论这些,她望着外头还有些亮堂的天空,心里都是她的大将军……她从来没想过,英勇无畏的大将军曾经也有这样晦暗孤独的过去。

又过了一会,马车停在一间民宅前。

“到了。”京逾白放下手中的茶盏,低声说道。

顾无忧也终于从那些思绪中收回神,她靠着马车,神色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民宅,很普通的一进院落,和旁边的屋宅并列,墙也不算高,这要是晚上来个小偷什么的,估计爬墙都不费劲。

她皱着眉打量着,心里有着无尽的担心。

对面的京逾白准备下马车的时候,倒是同她说了一句,“郡主,七郎这边除了我们还没谁来过,劳烦你们先在这坐会,我去和他说一声。”

顾无忧点点头,神色还是不大好。

三人下了马车,顾瑜和顾无忧就继续坐在马车里,她跟顾无忧一起往外头看,瞧见这样的屋子就忍不住皱了眉,“好歹也是魏国公的儿子,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

“怪不得外头的人都说估计日后承爵,都轮不上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想说,但看着顾无忧脸上的表情,她抿了抿唇,还是什么都没说。

“咚咚咚――”

傅显一下车就去敲门了,边敲边还朝里面扬声喊道:“七郎,开门!”

李钦远估计是在睡觉,外头敲了半天,他才慢悠悠的走出来,脸上还带着起床气,平常整洁的衣服也有些乱糟糟的,一看到傅显三人就皱了眉,手肘撑在门上,指腹抵着疲倦的眉心,哑着嗓子说道:“不是让你们别来吗?”

“你是不是又没吃饭啊?”傅显一看他这样就皱了眉,担心道:“早知道我就先去酒楼打包些吃的。”

“没事,回头饿了再出去买就好。”李钦远打了个呵欠,“先进来吧。”

他说完就打算错开身子,让他们进来,还站在门口的京逾白却没动身,只是看着他笑道:“七郎,还有人来了。”

“嗯?”

李钦远一愣,想也没想就说道:“徐老头回来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外头看,然后目光就和打着车帘坐在马车里的顾无忧撞上了。

刚撞上那双杏儿眼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睡糊涂了,没反应过来。

等揉了揉眼睛,那副景象还没消散的时候,他突然低骂一声,身子也往门后躲,压着嗓音骂道:“你们带她过来做什么?”

傅显一看他这样,就同仇敌忾的说道:“她自己非要跟过来的。”

他就知道七郎不喜欢那个小辣椒,看,这都直接躲人了……他的心情突然就舒畅了。

京逾白略有些无语的看了突然高兴的傅显一眼,然后摇了摇头,都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情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傅显在想什么?这榆木脑子,也就他还以为七郎这是不高兴见到小辣椒。

明明――

他看了一眼躲在门后,扯着衣裳弄着头发的李钦远一眼,嘴角向上翘了翘,明明啊……是害羞了。

他轻咳一声,和人说道:“小辣椒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给徐院长,徐院长已经把周长柏赶出书院了,还让你明日就回书院。”

“什么?”

李钦远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从门后探出个身子,皱了眉,“她给了什么?”

京逾白笑着摇摇头,一副我也不知道的样子,“不知道啊,她谁也不肯说,徐院长也没说,不如……你自己问问?”

人都来了。

李钦远也不可能真不让她进来,再加上刚才看着小辣椒那双眼睛的时候,总觉得那里头湿润润的,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揪心。

“七郎,你要不想见,我就让车夫把她们送回家去。”傅显在一旁出主意,直接赶走最好!

小辣椒讨人厌。

小辣椒的妹妹也讨人厌!

“算了,让她……们进来吧。”李钦远说话的时候还特地低头看了眼自己,嗯,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至少可以见人了。

“行,我现在就赶她们走。”

傅显高高兴兴的往外迈步,走到半路的时候,卡住了,他僵硬着脖子转过头,嗓音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七郎,你刚,刚说什么?”

李钦远没理他,又看了一眼外头的马车,见小辣椒还在盯着他看,他轻咳一声,别扭的收回目光,佯装在看其他东西似的,耳尖却悄悄红了一片,“我去烧水。”他落下这句就直接转身进屋了。

傅显还想说话,京逾白却笑着拦他一把,“好了,去把人请进来吧。”说完也拉着齐序进去了。

“你,你们……”

傅显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一副错愕不已的样子,他就这么被抛下了?在原地站了半晌,他也只能认命似的,咬着牙转过身走到马车旁,非常不高兴的冲着里头说道:“你们,进去吧。”

“早让我们下来不就好了?”顾瑜在马车里都快憋死了,刚听人说完就直接打了帘子下了马车,路过傅显的时候还特别冲的怼了人一句,“让开点。”

“你!”

傅显瞪了她一眼,又在心里跟自己强调了半天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才总算是把心里的那股子气给憋下去了,落下一句“你们自己进来”也就没理两人,气呼呼的进去了。

顾瑜瞥了一眼他的身影,无所谓的撇了撇嘴,等到顾无忧下来后就跟人说,“走吧。”

“嗯。”

顾无忧点了点头。

但看着有些沉默,也没来时那么高兴了。

第46章

民宅虽然看着简陋普通,但真的进了里面倒也还好,至少干净、敞亮,没有一丝脏乱。

石桌上摆着茶壶、茶盏,不是那种寻常的青瓷、陶瓷,而是用竹子做的,碧油油的,在那一片竹林底下,瞧着便十分有意境。

墙边开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花,什么颜色的都有,紫的、黄的,估摸着平日里也没人精心打理,就是随意扔了一包种子下去,然后便任其发展了。

倒是开得很不错。

至少在这冬日还能在外头瞧见这样一抹野景,实属不易。

南边的墙角还有一株凌霜傲雪的红梅,现在正当时季,红梅开得很艳,舒展的枝叶甚至开到了隔壁那户人家。

……

顾无忧这一路走得很慢。

几乎算是走一步看一眼,像是要把这座李钦远居住过几年的屋宅深深的印入脑海里,然后一点点碾磨细品。

顾瑜没她那么耐心,走了几步就烦了,拧着眉看着她,“你在看什么?走得这么慢,不冷吗?”她说话的时候,也往两边扫了一眼。

不过就是些普通寻常的树啊、花啊的,有什么值得这样驻足观赏的?

“没什么。”

顾无忧摇摇头,声音还是有些轻,不等顾瑜再说,她往院子里最后扫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冲人笑了下,“走吧。”

说完。

她便迈步进了面前的屋子。

或许是一个人居住的缘故,平时也没什么人过来,便是这正堂也没半点迎客的模样,不过倒是能瞧出主人的习性。

墙上挂着一把长剑。

顾无忧知道这是李钦远的佩剑,他每日都会练上一个时辰,风雨不改。

靠近北边窗下的用木头制的架子上还摆着不少午间,随意翻开到一半的书、竹叶做得蟋蟀、竹子做得笛子、还有不知道打哪里淘来的装饰物件,都是随便摆放着,没有半点规矩,地上还有打冰球用的棍子和鞋子,还有投壶用的玩件……虽然凌乱倒也有序。

傅显三人正靠窗坐着,屋子里烧了一盆炭火。

齐序最是怕冷,这会正坐在炭火旁,拿手在上头烤火,见她们进来便抬脸冲她们笑,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十分可爱,“你们来啦。”

“外头冷,你们快过来烤烤火吧。”

顾瑜吹了一路的冷风,早就冷得不行了,这会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就过去了。

顾无忧望了一眼,没看到李钦远,便问,“他人呢?”

京逾白抬头冲她笑了下,“七郎在厨房。”

“我去找他。”顾无忧落下这一句就明晃晃的在他们的注视下出去了。

傅显是真没想到顾无忧的胆子竟然那么大,他们人都还在呢,说出去就出去?他瞪大眼睛,一脸的吃惊样,眼睁睁看着顾无忧离开屋子才反应过来,起身喊道:“你去找他做什么?”

“你给我回来!”

说完就想跟出去,一旁的顾瑜也显然跟他是一个想法,不过两人还没动身,京逾白便笑道:“阿显,你去和车夫说一声,让他去聚客楼买些熟食和菜,今日我们留下来吃火锅。”

“为什么又是我?”

傅显果然停下步子,但被使唤的很不高兴就是了。

齐序还在一旁笑眯眯的跟了一句,“我还要吃他家的烤串,阿显,你让人给我多带些。”

傅显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气呼呼的说了句“一天到晚就知道使唤我”就出去了。

等他出去后,京逾白随手拿了个橘子插了根签子往火上烤,然后看着步子已经准备往外迈出去的顾瑜,笑问道:“顾七小姐,要吃烤橘子吗?”

什么?

顾瑜一愣,怔怔回头,“烤橘子?”

橘子还能烤着吃?

齐序见她吃惊的样子,便笑着和人解释道:“我们之前也吃惊呢,也不知道七郎是打哪里学来的法子,还有烤番薯,烤年糕。你不知道烤年糕吧,把年糕往火堆里一扔,等个一刻钟拿出来,把外面的焦壳去掉,蘸个酱,可好吃了。”

顾瑜不是吃货,但对于这样稀奇的吃法还是很吃惊的。

脚下的步子也有些迈不动了,磨着磨着,就这么走了回去,看着被京逾白烤着的橘子,犹豫道:“那……给我也来个吧。”

*

厨房并不难找。

这屋子总共也没几间房,顾无忧拐了个弯,也就找到了。

不大不小的厨房里,东西倒是很齐全,不过显然很长时间没有开火过了,那灶台上都能抹出一层灰了,这会厨房里没人,齐序口中在厨房的大将军根本就不在,只有红泥小炉上煨着一只高柄长壶。

水还没开。

尖尖的壶角倒是已经冒出一丝又一丝的热气了。

顾无忧走了进去,看着这个简单又狭小的厨房,想象着大将军独自在这边居住的日子里,他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本该阖家团聚的日子里独自坐在这狭小的屋子里。

那个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顾无忧不知道。

她只知道记忆中的大将军就很会做菜。

他虽然通诗书,却从来不在乎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规矩,婚后几年,每当她身体不大爽利,大将军都会带她去别庄,也不带人伺候。

就他们两个人,一日三餐也都是他做给她吃的。

那个时候,她就会搬个小凳子坐在厨房里,托着下巴看大将军忙活。

她也问过他,明明是世家公勋出身,怎么还会做菜?那会大将军是怎么回答她的呢?他垂下狭长的眼眸,在绮艳的落日下,穿透所有的光芒,看着她笑,是温和又温润的君子模样,“年少的时候觉得有趣,就学着玩了。”

“……骗子。”

顾无忧压着嗓音,却压不住喉间的哽咽,轻轻说了一句。

什么有趣,觉得好玩?

明明是年少困苦,只是不愿让她担心罢了。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寂静的一处地方,突然横插入一道少年音。

顾无忧连忙转头,便看到黄昏落日下,她的大将军正双手抱胸靠在门上,见她转头还挑了挑眉,少年一身白衣,十分的肆意疏阔。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记忆中那个温润端方的人,带着独属于少年郎的孤傲和朝气,像一汪蓬勃的朝日,耀人夺目,却同样的让她心动。

只是在这份心动之余,还有一丝从前没有过的心疼。

她的大将军权势滔天、温润端方,在他的眼中,好似从来没有什么困苦艰难,她以为的那些天大的难事,到了他面前,就像是成了极小的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

可她的少年郎呢?

他孤傲清高,是许多人心中的浪荡子,成绩差、不学无术,即使被人误会,也从来不屑解释,只会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伪装起来。

一如……

当初的她。

“怎么了?”李钦远看着眼前的红衣小姑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

他刚才特地回房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头发也重新扎了一遍,出来的时候,他还特地往镜子里瞅了好几眼,确定没差了才出来。

难不成还是哪里有什么纰漏?

他皱了眉,犹豫着要不要回房再检查下?但看到小辣椒眼巴巴的看着他,又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实在是有些窘迫,有什么好打扮的?

搞得跟见情郎的姑娘似的。

轻咳一声,板了脸,把自己的心思都藏了起来,然后不等顾无忧说话,他就迈步走了进去,大咧咧的坐在红泥小炉旁边的凳子上,然后头也不抬的问道:“他们都在外面,你过来做什么?”

顾无忧没说话,还是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李钦远觉得这个小辣椒实在是一点规矩都没有,就这样明晃晃盯着他看已经多少次了?说了也不听,他都累了。

偏偏以前可以凶巴巴让人别看他,现在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别扭。

就跟被捆了一节又一节的麻绳似的。

屋子就这么点大,没人说话的时候,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好在还有这水壶,正一点点沸腾着,噗嗤噗嗤的水汽倒是正好可以消灭这一层寂静带来的尴尬。

要不然李钦远还真的有点坐立不安。

“我听大白说,是你找了证据给了徐老头?”李钦远想了又想,终于挑了这么一件正事。

他心里还想着,要是这丫头再不说话,只盯着他看。

他就真要凶她了。

好在这回顾无忧倒是开口了,只是她的声音没有以前的明媚和朝气,带着一些喑哑和低沉,和清浅的哀伤,“我去找了黄小姐,她把发生过的事都写了下来。”

还真被他猜对了,小辣椒这是找上黄芙了,也不知道她费了多少功夫,李钦远在心里悄悄说了人一声“傻”,嘴角的弧度却忍不住往上扬起。

怕人瞧见,他又偷偷把扬起的弧度偷偷压了下来。

厨房里静悄悄的,想起早间她问得那些话,李钦远也不知道怎么了,竟跟人解释起来:“这事其实也没什么,不和你说也不是因为别的,人,我的确打了,没什么好隐瞒的,那个周长柏我看不顺眼很久了,便是那日换作其他人,我也照揍不误。”

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解释这些。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有些生疏也有些别扭,还想再说几句,但舌头就跟被扯住了似的,再也吐不出一句话。

顾无忧等他说完,轻声接过话,“……我知道。”

“你怎么了?”李钦远听出她话语之间的异样,也顾不得别扭不别扭的,直接抬头看顾无忧。

刚才就觉得这丫头不对劲了,平时见到他跟个小黄莺似的,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就没个停下来的时候,今天却一直没怎么说话,现在就连声音都不对劲。

这是……

出事了?

他直接站了起来,站在她面前,想靠近又觉得不合规矩,站在原地皱着眉,嗓音沉沉的问道:“谁欺负你了?”

顾无忧一听他的声音就忍不住想掉眼泪,明明以前她也没这么矫情,偏不知道是怎么了,现在竟然学了这么个动不动掉眼泪的毛病。

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就是把人吓得够呛。

李钦远果然慌了,手足无措的,一副想替她擦眼泪,手伸到半空又硬是落了下来,负在身后,沉着嗓音问她,“你跟我说,谁欺负你了?”

“是你们平朔斋的,还是不置斋的?还是周长柏那个混账东西?”

他一个个猜过来,顾无忧却不点头也不说话,就在他耐不住性子准备出去问傅显等人的时候,眼前的小丫头终于开口了,“李钦远。”

李钦远一愣,这还是小辣椒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呢。

“怎么了?”

“我跟你说过,我会替你找出真相,还你清白,就算其他人都不信你,我也会永远相信你,永远永远都相信你。”

顾无忧仰头看着他,“这些,你还记得吗?”

李钦远没想到小辣椒竟然是和他说这些,耳尖一下子就红了,他不敢看人,别扭的转过头,凤目盯着墙壁上的一个小洞,半晌才开口说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艳丽的晚霞已经慢慢从红转黑。

顾无忧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这样的黄昏下,她仍旧仰着头看着她的大将军,看着他微红的耳尖,看着他略带霞云的脸颊,她那张已经持续低迷许久的脸终于又扩散了一个笑容。

“我是想和你说。”

“除了这件事,就算是其他事,我也会永远相信你。”

“这个――”

“永远都作数。”

“我就是想和你说这个,没别的。”

李钦远的心里又涌现出了当日在巷子里听到那番话时的心情了,不,比那日来得更激烈,那天只是在心底悄悄炸开了烟花,这次却像是放了一个冲天响的爆竹似的。

噼里啪啦,震得他目眩神迷之余,心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他怔怔转过头,垂眸去看顾无忧,小丫头的脸上扬着灿烂的笑,犹如秋水般的眼眸清澈明亮,这样一双天生的笑眼,谁瞧见都会心生欢喜。

可此时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带着满满的信任和希冀,仿佛她的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

“你――”

李钦远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发现自己的言语实在是太苍白了,纵使他也能写出锦绣文章,却无法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说出只言片语。

“咳。”

门外突然响起一道带着笑音的男声。

李钦远就像是突然回过神,他猛地回头,看到站在门口,一身青衣望着他们笑的京逾白,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竟是挡在顾无忧的面前把人遮了个严实。

他开口,声音因为那莫名的心悸还有些不大清晰,“怎……”出声的时候,他就皱了眉,待又咳了一声,才好些,“怎么了?”

京逾白对他此番动作,戏谑的挑了挑眉,嘴里倒是如常说道:“今晚吃火锅,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走吧。”

“哦。”

李钦远点点头,“你先走。”

说完又觉得这话实在不对劲,在京逾白那双笑眼的注视下,连忙又补了一句,“水还没开,你们先走,我过会就来。”

他边说边朝身后看了一眼,带着他自己都未发觉的小心,“你先跟大白过去。”

“好。”顾无忧笑着点点头,她情绪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从李钦远身后走出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异样,看到京逾白还笑着朝人打了声招呼,“我们走吧。”

京逾白也笑着说了声“好”。

他让人先走,准备离开的时候还特地回看了一眼身后的李钦远,见他死盯着顾无忧离去的身影,看他回头又别扭的转过头,没好气的冲他说道:“你还不走?”

说完就气呼呼的坐下了,继续守着那壶还没煮开的水,还拿了蒲扇扇了好几下。

都怪大白,好端端的干嘛这个时候过来?

小辣椒也是,让她走就真的走了?还跟大白笑,他们有这么熟吗?

可他想得最多的……

还是刚才小辣椒说得那些话。

心还是跳得很快,扑通扑通的,吵得他耳朵都快炸了,但与此相反的却是脸上那个越扩越散的笑容。

察觉到门口还没走的京逾白,他勉强压下脸上的笑,转过头,扮一副平常的样子,挑眉道:“你还不走?”

“走了。”

京逾白笑了笑,转身往外头走去,黑夜将至未至,他抬头望了一眼,脸上带着霁月光风般的笑……真好啊。

*

等李钦远回到正堂的时候,屋子里早就灯火通明了,火锅也已经沸腾起来了,一群人围着八仙桌坐,傅显正在跟顾瑜抢烤串吃,一旁的齐序也握着根烤串,嘴里还嘟囔道:“刚才我说要买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现在就知道抢我的。”

“什么你的?这是我让车夫去买的!”

傅显一边跟顾瑜抢最后一根烤串,一边还知道要回齐序这么一句,说完又冲顾瑜叫唤,“顾七娘,你还有没有点女孩样?有你这样和人抢东西吃的吗?”

他说完还有些纳闷,“我以前看你吃东西挺文雅的呀。”

顾瑜听到这话,小脸倒是显见的红了下,她以前吃东西的确是挺文雅的,每次和萧意她们吃饭,都是细嚼慢咽,有时候还得拿着帕子捂着嘴。

但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样。

只是从小到大的规矩让她不得不这样做。

今天起初她也是这么打算的,但看着齐序、傅显吃烤串吃得那么开心,就连一旁的顾无忧也没有半点顾忌,她便觉得自己弄成那副样子实在是有些不大合群。

然后――

事情便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现在,她红着脸,其实已经有些吃不下了,但还是倔强的握着那根签子不肯放,一副要跟傅显争到最后的样子,“那你有点男人样吗?一个大老爷们还跟姑娘抢吃的?”

李钦远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他有多久没体会过这样的热闹了?已经记不清了。

这样的欢闹声,像是把他从高高的,踩不到实处的云端拉下来,踩在人间,虽然吵闹,但也踏实温暖。

顾无忧是第一个看到他的,本来乖乖巧巧坐在椅子上的小姑娘看到他进来立马就扬起了笑,沸腾的热气把她的脸烧得红红的,就跟春日的桃花,夏日的荷。

明艳又娇嫩。

他看着她的笑,眼眸不禁微微闪烁。

齐序也已经把最后一根烤串吃完了,他正对着门口,看到李钦远就笑着和他打招呼:“七郎来了。”

这一声也把傅显喊得回了头,他刚要跟李钦远抱怨,手里的烤串就被顾瑜抢走了,转过头,看到顾瑜在灯火下扬着笑脸,一脸得意的样子,他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你――”

“你耍赖!”

京逾白已经开始涮起肉片来了,看到傅显这样不禁摇头笑道:“好啦,多大的人了,就一串烤肉,回头想吃再喊人去买不就是了。”

他一边说,一边冲李钦远说道:“七郎,来这边坐。”

李钦远看了眼他身旁空着的那个位置,再旁边就是小辣椒,心里轻轻一动,像是敲着小鼓似的,脸上倒是没什么异样,懒懒散散的“哦”了一声,就坐了过去。

顾瑜和傅显还在斗嘴,谁也不让谁。

李钦远有些好笑的朝那边望了一眼,刚刚坐下,还没拿筷子,就就发现自己的袖子轻轻被人拉了一下。

他身子都快僵住了。

这么大胆的举动,除了小辣椒,怎么可能还会有别人?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小辣椒的胆子竟然这么大,平时没人的时候也就罢了,现在这么多人呢!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顾忌?

传出去,她还有脸吗?

李钦远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有些紧张,还有一些怕被人看到的局促。

“做什么?”他转过头,便是强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也没什么效果,话刚出口,耳边便传来一道很轻的女声,“给你。”

嗯?

李钦远一愣,他低头去看,就看到桌子底下有只细白的小手握着一串烤肉正往他这边递,见他不拿还急道:“吃呀。”

说完还特别小声的补充道:“你别让他们看到,我好不容易才藏下来的。”

要是阿瑜知道,肯定又要生气了。

这个傻子。

李钦远的心突然就软成了一片,就跟一汪四月里的春水似的,他僵硬的脊背变得柔软起来,脸上紧绷着的表情也慢慢化了开来。

接过她手里的烤串,牢牢的握在手里,能看到小丫头收回手的时候,细白的指腹上留着的红痕,一看就是握了很久,都留下印子了。

他转头看着小丫头故意伪装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低着头涮肉吃。

平日那双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眼睛此时温柔的不行,就连那颗心也酥酥麻麻的,软得不成样子。

傅显吵不过顾瑜,刚要气呼呼的坐下就看到李钦远的手上握着一串烤肉,他惊道:“七郎,你手里的烤肉是哪里来的?!”

不是都吃完了吗?!

除了顾无忧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李钦远。

李钦远挑挑眉,眼中的柔和收了回去,又变成平时那副懒散模样,他也没隐瞒,扬眉笑道:“有人给的。”

说话的时候。

他还特地拿余光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身边的小辣椒,小丫头握着筷子低着头,啧,果然脸红了。

“谁啊!”

傅显十分不高兴,“你反正也不喜欢吃这些,正好给我。”他说完就高高兴兴去抢,还打算抢到的时候慢悠悠的吃,气死顾瑜。

可他还没碰到呢,手背上就突然挨了一下筷子,力道大的,疼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不敢置信的去看李钦远,似乎没想到从小长大的兄弟居然会为了一串烤肉打他!

“七郎!”

可坐在长椅上的少年却一点都没有愧疚,他在灯火的笼罩下,半歪着头,高高的马尾一晃晃的,手里的那串烤串也跟着一晃一晃,看着傅显不可置信的目光,凤眸清亮,嘴里跟着笑骂道:“滚。”

他的烤串,才不给别人呢。

“哼!”

傅显抱着通红的手,气呼呼的坐下,从齐序碗里夹了好几筷子肉,一口气塞进嘴里,然后口齿不清的说道:“你们都欺负我!”

少年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何况,这原本也没什么好气的,等火锅沸腾起来,大家又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

这不大不小的一座院子里,头一次,这样热闹。

第47章

等吃完火锅,已经戌时了(19:00-20:59)。

顾家虽然门风不算很严,但也没有姑娘家很迟才回家的道理,所以等吃完火锅,喝了几杯酒,有一点点头晕的顾瑜还是牢记着时间,拉着顾无忧就要走。

“小心些。”顾无忧小心搀扶着顾瑜,怕她摔跤。

“我,我没事。”顾瑜摆摆手,她其实也没喝几杯,就是屋子里太热,闷得她有些头晕,她伸手挥挥眼前的热气,脸还是红红的,“我们走吧。”

余光看到已经醉得不知身在何处的傅显,又嗤笑道:“这酒量还不如我呢。”偏说完,她自己还打了个酒嗝。

顾无忧还是有些担心她的,应了一声,便转头去看李钦远,满屋子白蒙蒙的热气里,她的少年郎跟从前没有什么差别,手里还握着一盏酒,容颜俊朗,但还是能察觉在她转过头的那刹那,他突然紧绷的身形。

她心里软得不行,声音也不自觉放柔了许多,“那我们走了啊。”

“……哦。”

李钦远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丝起伏,他其实有些舍不得,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不舍,他只好低着头,继续转着手里的酒盅,去看那一晃晃的清酒。

他平时最爱这口梅子酒,可在这个时候,这平日最爱的梅子酒竟然也不那么香了。

没喝几杯的京逾白看他这样便笑着摇了摇头,在顾无忧准备带着顾瑜出去的时候,他突然出声,“七郎,外面天黑,你送她们一程。”

“我去厨房熬醒酒汤。”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已经醉晕过去的傅显两人,无奈道:“别明儿个醒来,又该闹头疼了。”

京逾白说完就站了起来,路过顾无忧姐妹身边的时候,还风度翩翩的笑道:“郡主和七姑娘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又道,“车夫是信得过的,也不会胡言,你们可以放心。”

顾无忧朝他点点头,谢过他的好意,在京逾白出去后,转头看向李钦远,她的眼睛弯成月牙的样子,声音也带着笑,“你要送我们出去吗?”

“咳。”

李钦远被人看得红了脸,他放下手里的酒盅,站起身,俊脸在热气腾腾的屋子里悄悄红了一块,“走吧。”他说完,率先迈出屋子。

顾无忧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的笑意更甚。

跟着李钦远的步子往外走,冬日的夜又冷,风又硬,打在人身上的时候跟刀子似的,顾无忧看了眼还有些晕乎乎的顾瑜,体贴的给她戴上兜帽,然后给自己也戴上了。

她眼前的少年郎好像特意在将就她的步子,走得不疾不徐。

顾无忧很轻易就跟上了,她扶着自己晕乎乎的妹妹,抬起被兜帽罩着的一张脸,侧头去看他,见他还是一身寻常衣裳,压着嗓音问道:“你不冷吗?”

“不冷。”

李钦远摇摇头,声音倒也放得轻,余光瞥见她担忧的双目,鬼使神差的解释一句,“我从小就不怕冷,跟个火炉似的。”

这倒是真的。

她刚嫁给李钦远的时候,对他还很陌生,知道他没有冬日里点炭火的习惯,她也不敢随便开口,夜里冻得嘴唇发紫,可身边的男人却跟个火炉似的。

后来男人发现这事,体贴的给她在夜里摆了炭盆。

可炭盆再热,也只是把屋子里的冷气消散一些罢了,身上还是冷冰冰的,她睡不着就在自己的被子里小心翻着身,悄悄搓着手哈着热气。

本以为做得神鬼不知,却没想到耳边会听到一声叹息,成熟男人的温润嗓音响在耳畔,带着几分无奈,“怎么就那么倔?”

那是第一夜,她被人拢进怀里,也是第一夜,睡得那么安稳。

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她从思绪里收回神,看着身边的李钦远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就算不怕冷,可夜里风大也不能冻着啊,要不然,头该疼了。”

李钦远觉得小丫头有时候跟个小哭包,动不动就哭,有事没事掉几滴眼泪,有时候又跟个操心的老妈子,什么事都要管。

自打母亲去了后,也就祖母和外祖母才会这样叮嘱他。

这个年纪比他还小的丫头,操的心倒是比别人还多,李钦远有些无奈,他这个年纪其实是听不进去这样的话的,有时候估计还得反着来。

尤其是他这样的性子,最不喜欢被人管束了。

可看着月光下,小辣椒那双清澈又带着关切的眼,他抿了抿唇,拒绝的话就有些说不出,最终还是应下了,“……知道了。”

顾无忧见他答应,脸上的笑立时又灿烂了几分。

快走到马车边了,打盹的车夫见他们出来,连忙过来行礼。

李钦远看见外人又变成平日那副模样了,等人起来后就淡淡吩咐:“把她们送回定国公府,回头再去同你家主子说声,你家少爷今日留在我这,齐家、傅家那边也都找人去说一声。”

这是常有的事,车夫自然没有多嘴,轻轻应了一声“是”就退到了一旁。

“阿瑜,你先上车。”顾无忧轻轻拍了拍顾瑜的手背,然后扶着她上了马车,见她迷迷糊糊上了马车,“唔”了一声就靠坐在马车上闭了眼睛。

她又确定顾瑜不会摔下来才转头看向李钦远。

这些大户人家的车夫一个个机灵的不行,他低着头把马车拉着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这原本的空地上就只剩下李钦远和顾无忧两个人了。

门前没挂灯笼,只有依稀的月光。

李钦远低头垂眸看着月光下的顾无忧,少了平时小哭包的样子,她看着竟也多了几分温和柔婉,像是夏日池中迎风拂动的清莲。

尤其是那双杏眼,少了白日里的跳脱和明媚,带了些许温柔,便是再心浮气躁的人看到这样一双眼睛估计也能立时安静下来。

可他的心在一瞬的安静下,又莫名的快了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快,带着不由分说的心悸,让他有些别扭的转过头,“你干嘛还不走?”

“你,明天会来书院吗?”顾无忧终于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

大概听出女孩话语间的希冀,李钦远就像是喝醉了一般,竟然转过头看着她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你就这么希望我去书院?”说完,他自己先反应过来,不等人答就急声答道:“我会去。”

说话的时候还悄悄攥紧了自己的手。

庆幸好在是黑夜,要不然小丫头肯定能瞧见他此时面上的异样。

顾无忧倒是没发觉他的异样,听他应允便悄悄松了口气,刚才紧绷的小脸也跟着松懈起来,脸上重新扬起了灿烂的笑,“那,明天书院见啊。”

她说着一边往后倒退,一边扬起手,一副要和人挥手说再见的样子。

“对了――”

她想起一事,突然顿足步子,和人说道:“明天不去兰姨那了。”

李钦远听到这话就皱了眉,也顾不得她会不会瞧见她脸上的异样了,转头问人,“为什么?”早上还硬拉着他保证,让他明天一定要带她去兰姨那吃肉饼,就差让他当场发誓了。

现在怎么又不要去了?

“唔。”

这是顾无忧刚才在厨房决定的,她没打算现在跟大将军说,只好说道:“明天有事,我们下次再一起去。”说完,见他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又朝人走近几步,在他跟前仰着头,软了声调,“好不好嘛?”

李钦远表示不想理这个出尔反尔的小辣椒。

可看着眼前这张甜灿灿的小脸,那些口是心非的话又说不出,红了耳尖转过头,不去看她那双清亮的眼睛,嘴里倒还是气哼道:“下次你要是再出尔反尔,就别找我带路了。”

到底记着外头天凉,余光也瞥见她被风吹得通红的脸,又软了声音,“好了,你先回去吧。”

顾无忧乖乖点头,走得时候倒还记得叮嘱人一句,“外头风大,你也快进去吧。”

“……嗦。”

李钦远低低说了一句,藏在黑影里的嘴角倒是忍不住又翘起了一些,声音也跟着柔和了一些,“知道了。”

顾无忧这才放心下来,她朝人挥了挥手,转身往马车那边走。

夜路很黑,底下的青石板破碎不堪,有不少还有小坑,很容易摔倒,这要放在平时,她一个人是肯定不敢走这样的路。

但她知道,她的大将军,她的少年郎就在身后望着她。

所以――

那份仅有的害怕也就消失了。

她就这样一步步往前走,心里满满涨涨的,步子也很轻松,像只雀跃的小黄莺,走动起来的时候,裙角和衣袖都在翩跹飞舞,直到走到马车旁,她才停下了步子,转身朝身后看。

“李钦远。”顾无忧突然喊了他一声。

“干,干嘛。”

李钦远没想到他会回头,一时来不及收回目光,处境就变得有些尴尬,就像是为了伪装自己别扭又骄傲的自尊,不愿让别人知晓他的担忧和关切,只能用硬邦邦的语气来掩饰自己。

顾无忧却没说话,她站在月夜底下,一瞬不瞬地望着月光下的少年郎,看得仔细又认真,似乎要把他的每一寸模样都记到脑海里,直到看得少年郎都皱了眉,她才笑着开口,“我很希望你回书院,特别特别的希望。”

她来到这个世上。

最想做的就是遇见他。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李钦远都听愣了,他呆了半响,直到反应过来她回答的是哪个问题的时候,马车边的红衣小姑娘却已经上了马车,他看着青色帷盖的马车在夜色下缓缓往前,而那一片翩跹起舞的车帘里却悄悄伸出一只手,在月色的照映下,向他的方向轻轻挥了挥手。

李钦远就像是呆住了似的,他站在原地,就算看不到马车的踪影了,也没收回视线,直到身边又传来一道声音,“走了?”

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干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阿显他们呢?”他问京逾白。

“喝了醒酒汤,已经睡下了。”京逾白站在他身旁,和他一样,看着那条又长又幽深的黑暗巷子,已经看不到马车的踪影了,他看了一回就收回目光,和李钦远说,“走吧,进去吧。”

李钦远点点头没说话。

两人关上门进了院子,就在李钦远要迈进正堂收拾的时候,身后的京逾白突然说了一句,“七郎,在外面坐会吧。”

李钦远停下步子,转头看他,见京逾白站在月下,神色温和,一如往常,也就点了点头。

院子里本来就摆着椅子,只是夜深露重,上头已经蒙了一层细蒙蒙的水珠了,李钦远没那么讲究,随意一揩就坐下了。

他把腿架在面前的石桌上,往身后的梅树靠,见京逾白出来,手里握着两碗茶汤就有些无奈,手指撑着额头,叹道:“大白,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尽学了这些老头做派?”

京逾白闻言,也只是笑笑,“知道你不喜欢醒酒汤,便煮了茶,安神的,不苦。”

他说着给人递了过去。

李钦远便也没再说什么,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不过也就一口,他便把青瓷茶盏捧在手中,院子里静悄悄的,他仰头看着头顶月朗星稀,半晌才说,“她查这件事,费了不少功夫吧。”

原本是想当面问那个丫头的,但看着她的时候,脑子里就晕乎乎的,什么都想不到了,阿显、小序都不靠谱,能问的也就大白了。

京逾白端坐在椅子上,似乎早就想到他会这么问了,半点异样都没有,说起话来也是不疾不徐,“起初的时候是把路过那块的女侍、小厮都叫了过去,后来她似是想到什么,便一个人跑出去查了。”

“谁也没带,就连午饭也没吃。”说到这句的时候,京逾白垂眸喝了口茶。

李钦远愣住了,刚才大家伙吃火锅的时候,他就发觉小丫头吃的很多,跟个填不饱的小兔子似的,嘴里还鼓着呢,筷子又夹上肉了。

那个时候他还在心里笑她,觉得小丫头看着一点都不胖,没想到这么能吃。

原来――

她是连午饭都没吃,就跑出去查这些了吗?

这个,傻子。

李钦远心绪复杂,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京逾白品尝完那口茶,任由茶韵留香,然后也跟李钦远一样,仰头看着头顶的月色,笑着说道:“她在这件事上费了多少功夫,我是真不知道,我只知道,为了这件事,她几乎快把整个书院的人都得罪光了。”

“什么意思?”李钦远皱了眉。

京逾白似乎也愣了下,有些诧异的转过头,望着她,“她什么都没和你说?”说完,自己先笑了,“这倒是,让人有些没想到啊。”

他把这两日书院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和人说了一遍,其中有包括她在众人面前怎么维护李钦远的,也有她信誓旦旦担保李钦远,还有要众人向他道歉的事。

“七郎,你是没瞧见,那丫头板起脸来训人的时候还真有点威严气势。”

“我原本以为啊,她是那种做事不计后果,图自己一个开心满意就好,可如今见她把这事瞒得那么严实,一个字都没向你透露,我便知道我是看走眼了。”

京逾白的声音响在这寂寂清凉夜,带着如玉般的温润,“她应该是把所有的后果都想到了,也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不计后果。”这四个字,京逾白是看着李钦远说出来的。

-“她什么都想到了。”

-“她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不计后果。”

李钦远的脑海中回响着这几句话,他修长的手指紧扣着手中的茶盏,平日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早就维持不住了,心就像是被人抓着似的,扯得他五脏六腑都牵起了丝丝麻麻般的疼。

他低低喘着气,有些急促,也有些乱。

直到那呼吸逐渐变得平稳,再也听不见了,李钦远也闭上了眼睛。

夜凉如水。

庭院里的两人,没再说话,只剩无边的风声还未消停。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睁开眼,开了口,声音都哑了,却说了一句与前文完全无关的话,“夜深了,进去休息吧。”李钦远说完,自己先端着茶盏站了起来。

身后京逾白未动,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道:“七郎,你知道吗?我今天挺开心的,我们几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他很少有这样外露情绪的时候,因为急促,语气都稍显激动,停顿了一会,等到情绪重新变得沉稳起来。

他才又跟着一句,“我也,很久没见你像今日那么高兴了。”

李钦远脚下步子微顿,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也挺开心的,不,不是挺开心,是很高兴很高兴,他还记得夜里一群人吃火锅时的情景,那是他很久没有体会过的欢闹了。

“以后――”

身后的京逾白站了起来,只是这一次说得有些踌躇和犹豫,“还能有吗?”

李钦远修长的手指还握着那盏已经凉了的茶,他站在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低下头。

他能听到寒风拍打树枝的声音,也能听到寒风拂过耳边带来的声音,他知道京逾白指的是什么,他没说话,静静站了许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转身看向身后。

平日沉稳持重的青衣少年还站在他身后。

李钦远看了他许久,然后,他又想起那条长长的巷子里,红衣少女仰着头,明媚的脸上挂着这世间最灿烂的笑,望向他时,说得那些话。

-“李钦远,我信你。”

-“就算这世上其他人都不相信你,我也会永远相信你。”

那一瞬间,他的脑中突然生出一种感觉,这世间万物,到处都是昏昏暗暗的一片,只有那个人一身红衣,踩过破碎的黑暗,走到他的眼中。

寒风依旧。

可他却在这冬日里,抬起头,睁开眼,第一次认认真真看起了头顶的这片天。

黑夜永远都在。

但在黑夜中,也有指引人前行的光明,或许是一盏灯笼,或许是一弯明月,或许是几颗星星,又或许是……黑夜里,有人向你伸出的一只手。

他突然觉得这世道其实也没那么糟糕,至少在他的身边,还有许多许多值得珍之以待的人。

漆黑夜色将他周身气质衬得内敛沉静,让李钦远少了平日的散漫不羁,多了一些超乎年纪的沉稳。

他看着京逾白,终于开口了,“能。”

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愿意让人牵住他的袖子,把他唤醒了。

第48章

“唔……”

马车里,顾瑜捂着发涨的脑袋,轻轻喊了一声,眼睛也慢慢睁了开来。

顾无忧听到声音,立马放下了手上的东西,柔声问道:“醒了?”她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暖炉上煨着的茶壶,倒了一盏茶,递给顾瑜,“先喝口茶,润润嗓子,也醒醒神。”

“快到家了。”

听到“到家”两字,顾瑜倒是清醒了大半,她想说话,奈何喉咙烧得有些难受,接过顾无忧递来的茶,喝了两口才缓和些,“我怎么睡了一路啊?”

又揉了揉有些胀疼的脑袋,“明明刚才也没感觉醉啊。”

她还记得走得时候还在嘲笑傅显没她能喝呢,没想到自己上了马车竟也是倒头就睡,快到家的时候才醒来。

“那酒后劲本来大。”顾无忧叹了口气,看着顾瑜的眼神也带了些无奈,“刚才就让你少喝些,你偏不听,现在知道难受了?”

“我……哪里知道这酒后劲这么大。”

顾瑜自知有错,虽然轻轻辩解着,但也不敢放大声音,倒像是自己跟自己咕哝似的。

她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非要跟那个傅显置气,又是抢烤串,又是比喝酒……现在闹了个头疼,也是她自作自受。

“还疼吗?”顾无忧见她靠着马车,拧着眉,也有些担心。

“没事。”

顾瑜虽然说没事,但其实还是很难受的,她把手里的茶盏放到茶案上,然后继续靠着马车揉着太阳穴,她自幼有人伺候,这会按得不到位,又加上马车轻晃,反倒是更难受了。

“过来。”顾无忧见她这样,轻轻叹了口气。

“嗯?”

顾瑜回眸看她,有些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顾无忧拿了块帕子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拍了拍,和她说,“还有一会,你躺着,我替你揉揉。”

什,什么?

顾瑜这下子倒是不觉得难受了,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没醒,是在做梦,要不然怎么会听到顾无忧和她说这样的话呢?轻轻咬了下舌尖,疼。

再看着顾无忧,还是之前那副样子。

所以,

这是真的?

还想拒绝,便听到顾无忧那边又说道:“你要这样下车,还不知道三伯母瞧见了会怎么想呢?”

想到母亲那个爱嘀咕的性子,顾瑜叹了口气,避免待会回去被母亲说得头疼,她还是……有些犹豫,也有些不大确定,又看了眼顾无忧,才把头慢慢靠了过去。

她其实打小也没跟谁这样亲近过。

二姐、三哥都要比她年长许多,九弟与她又不大熟,至于顾无忧以前那个脾气,她们遇见不吵架已经很好了,便是阿意那边……她们也很少这样亲密。

这会躺在顾无忧的腿上。

顾瑜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心情,就是心跳得有些快,脊背也有些僵硬。

顾无忧倒像是没察觉她的异样似的,细白的指腹按在她的太阳穴上,然后力道适中的给人揉了起来。

或许是被按得太舒服了。

没一会,顾瑜僵硬的脊背就慢慢放松下来,“你按得……”虽然不想承认,但她还是开口说了出来,“还挺舒服的。”

力道适中,比她身边的那几个丫鬟按得舒服多了,像是练过的。

顾无忧笑笑,没说话,她以前的确练过。

大将军行军打仗有头疼的毛病,有时候,夜里都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的,她心疼他,便悄悄找了会些功夫的嬷嬷学了几招。

每当大将军头疼的时候,便会给人按上一会,经年累月,倒也练出来了。

马车还是一晃晃的往定国公府的方向去,顾瑜看着顾无忧,车里置着一盏灯笼,她能够瞧见顾无忧此时的样貌,温柔、娴静,让人看着便心生安宁。

这样的顾无忧既让人觉得陌生,也让人忍不住想靠得更近些。

“怎么了?”

顾无忧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还当出了什么事。

“没事。”顾瑜转过头,收回目光,又道:“好了,别按了,已经不难受了。”她那股子头疼劲也缓过来了,便坐了起来。

顾无忧见她神色的确变得正常了,便也没再说话,低头把膝盖上的帕子收了起来。

“那个……”

顾瑜没看她,低着头,话说得有些艰难,“谢谢。”

她第一次跟人道谢,没想到竟然还是以前最不喜欢的顾无忧,还真是……有些奇妙。不过这最是难以开口的话都说出来了,后头的话倒也变得水到渠成起来。

她抬起脸,在烛火照映下显得十分娇俏的面庞正对着顾无忧,继续和她说道:“还有,我为我自己以前说过的那些话,道歉。”

“嗯?”顾无忧眨了眨眼,有些不大明白她这一声歉,为了何事。

“你说的对。”

顾瑜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的确不该人云亦云。”

今天这番相处,让她看到了和别人口中完全不一样的李钦远,他既有少年该有的肆意,也有照拂朋友时的大度舒朗。

倒也怪不得京逾白那几人这么死心塌地的跟着李钦远。

顾瑜说这番话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反倒是说完见顾无忧一直笑看着她,起了别扭,硬着嘴说道:“你干嘛这样看我?”

“没什么。”

顾无忧笑着摇摇头,“到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响起京家车夫温和又恭敬的一句,“乐平郡主,顾七小姐,到了。”

“嗯。”

顾瑜被顾无忧看得窘迫,应了一声,她率先走下马车,不过没跟以前似的直接离开,而是站在马车旁等着顾无忧,等人下来后也没看她,盯着前方说道:“走吧。”

“好。”

顾无忧也笑着应了一声。

姐妹两人这么晚回来,自然是急坏了一干丫鬟、婆子。

尤其是顾无忌这个操心的老爹,更是急得不行,听丫鬟说那是隔几刻钟就得让人去门房打探,估计要是再不回来,就得带着亲兵出去找女儿了。

顾无忧听到这些话,无奈之余,又觉得有些暖心,她以前从来不在乎爹爹为她做了什么,甚至还总是偏执的认为爹爹对她好是为了赎罪。

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我先去看看爹爹。”她打算还是先去跟爹爹说一声,省得他老人家操心。

“唔,我陪你一起去吧。”顾瑜想了想,在一旁说道。

她是知道大伯父性子的,打小就是把顾无忧当眼珠子疼着,估计是怕顾无忧今天出去受了欺负,这才隔三差五要出来探消息。

毕竟――

顾瑜看了顾无忧一眼,以前每次顾无忧出去,情况都不太好。

*

顾无忌果然没睡下,甚至还穿着一身随时可以出门的常服,听到常山说“郡主和七小姐过来给您请安”才松了口气。

到底还有顾瑜这个晚辈在,他没跟以前似的出去迎。

等两个小丫头被人请进来,顾无忌端坐在椅子上,把两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遭,又确定自己的宝贝女儿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柔声问道:“怎么回来的这么迟?”

“我听你们二姐说,你们是跟人出去聚会了,是书院里的人吗?”

顾无忧刚想回答,身边的顾瑜突然抢白道:“是跟京逾白、傅显他们,都是平时往来的世家,之前五姐帮了他们一个忙,他们为了感谢五姐便请我们吃了一餐饭,我们吃完就立马回来了。”

她说得十分急促,一副生怕顾无忧不小心说什么的样子。

顾瑜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害怕什么,反正就是担心顾无忧又要把李钦远挂在嘴边了,她是对李钦远没什么意见了,但……

大伯父要是知道顾无忧这么帮李钦远,肯定会乱想的。

长辈都不大喜欢李钦远,尤其是她母亲,总是对她耳提面命,嫁人千万不能嫁李钦远那样的。想到这,她又忍不住叹口气,也不知道顾无忧是怎么想的,之前那个未婚夫虽然私下不知道怎么样,但至少面上是无可挑剔的。

“帮忙?”

顾无忌有些怔楞。

顾瑜还想再答,顾无忧却笑着握了下她的手,和自己的父亲解释道:“之前书院冤枉李家七公子,正好我打听到一些消息,便帮了一把,他们也是因为这事感谢我的。”

她说完,见顾无忌还要再问,便又撒起娇,“爹爹,我们上了一天学,都累了。”

顾无忌一听这话果然心疼了,哪里还顾得再问这些,连忙说道:“那你们快回去休息,常山,让人送两位小姐回去。”

“是。”

常山笑着应了一声。

“爹爹也早些睡。”顾无忧也跟人说了一句。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蛮蛮喊他爹爹了,但顾无忌看起来还是有些激动,忙应道:“好,我过会就去睡。”

常山把两人送出了门,等回来的时候,见国公爷端坐在椅子上沉吟着,略一思索便问道:“要属下去打探下书院的情况吗?”

顾无忌没说话,这要放在以前,他肯定是要去打探消息的,他总担心蛮蛮过得不好,被人欺负、受人冷落。

可如今――

他犹豫一会,还是摇了摇头,“算了,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去折腾吧。”他说完,自己先笑了,“蛮蛮如今这样,挺好的。”

交了朋友,和家里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只要不出事,就让她自己去折腾吧,他应该放轻松些,而不是总这样提心吊胆。

常山闻言也笑了。

*

走出正院。

丫鬟在前边提灯照路。

顾瑜看着离她们有些远的丫鬟,便低声说道:“我刚才,不是不让你说,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吞吐半天,也说不全。

顾无忧却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握着她的手,笑道:“我知道。”

“阿瑜――”她喊人,“谢谢你啊。”

“你,你无缘无故谢我做什么?”顾瑜红了耳朵,想甩开她的手,又没动作,只是别扭道,“我又不是为了你。”

她说完又忍不住悄声问,“你跟李钦远……”

她也不是瞎子,顾无忧对李钦远那么好,又是维护又是找证据的,吃个饭还要给人偷偷留个烤串,要说顾无忧不喜欢李钦远,是不可能的。

但李钦远是怎么想的?

这两人现在又是怎样?

“我跟他……”顾无忧刚要回答,可她这边刚起了个头,那边顾瑜反倒是不想听了,皱着小脸,嗓音倒还是压得很低,“算了算了,你别跟我说,我也懒得管你的事,你自己,注意点吧。”

说完,又似乎不放心的补充道:“别傻乎乎的给人欺负了。”

“噗――”

“你笑什么?”顾瑜有些臊。

“没事没事。”顾无忧笑着摆摆手,但一双杏眼掺着抹不去的笑,倒是让顾瑜看得又臊又气,她气呼呼的甩开人的手,走到一旁跟自己赌气了。

“哎,没笑你。”

顾无忧笑着摸过去,牵了牵她的袖子,“就是……他不会欺负我的,你放心吧。”

她的大将军才不会欺负她呢。

他,

明明比她更容易害羞,更容易脸红。

顾瑜瞥了她一眼,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但也懒得跟她说了,快走到岔路口了,她才问,“你明天是不是又要很早去书院?”

“你最近不会都是……”

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顾无忧却不知想到什么,看着顾瑜的眼睛,突然问道:“你明天能不能陪我一起出门?早一些。”

“嗯?”

顾瑜愣住了。

*

翌日清晨。

顾瑜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跟着顾无忧上了马车,她还从来没起得这样早,现在困得不行,打了这么多呵欠,眼泪都快出来了。

看着坐在一旁的顾无忧,不高兴的咕哝道:“你可真会折腾。”

“昨儿个你不是都发了话了吗?那群人怕你怕得要死,还能枉顾你的话不成?”她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打得眼睛里都滚起了热泪才又说道:“再不济,你直接跟徐院长说,他一声令下,保管那群人不敢不听话。”

“不一样。”

顾无忧递给她一个热乎乎的荷叶包饭。

顾瑜没吃早饭,也没客气,直接接了过来,“怎么不一样?”

“唔。”顾无忧偏头想了想,皱着眉,思索着该怎么解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就是吧,我挺想为他做点事的,我想跟他说,你很好,想让他看到,这个世道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也想让其他人看到,他很好。”

“就――”

顾无忧转头看顾瑜,见她一直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又红了脸,“你能明白吗?”

顾瑜不明白。

但她看出了顾无忧眼中的热忱和希望,就像一轮蓬勃的朝阳,她突然觉得,如果这世上,能有这样一个人愿意无条件的信任你,护着你。

那是真的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顾瑜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他到底有什么好?”

“什么?”顾无忧没听清。

“没什么。”顾瑜转过头,拿着荷叶包饭慢慢吃着,就陪这个傻子傻一回吧。

而此时的影壁处,安和看着已经离开的马车,看了一眼身边的顾九非,小声道:“少爷,郡主和七小姐的马车已经走远了。”

“嗯。”

顾九非看着已经瞧不见踪影的马车,淡淡嗯了一声,还是没收回视线。

“那我们……”

“昨夜是谁送她们回来的?”顾九非突然问道。

“啊?”

安和一愣,但还是立马回道:“听门房那边说,是京家少爷的马车。”

京逾白吗?

顾九非抿着薄唇,看着前方没说话,就在安和犹豫要不要再开口的时候,身边少年终于收回视线,开了口,“走吧。”说完,他便自顾自上了马车,只是脸上的表情一直很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

还没到辰时。

平朔斋就已经很热闹了。

只不过今天的热闹跟以前讨论衣服、妆容不大一样就是了。虽然大家碍着顾无忧的势力,谁也不敢多说,但私下的议论却是少不了的。

“不是都答应去跟他道歉了吗?为什么要一起去门口,这也太丢人了。”

“就是,我才不要去。”

今日萧意已经回来了,有人就忍不住向她求救,“阿意,你最是公道,你来说说看。”

萧意其实昨儿个就知道书院发生的事了,徐婉昨天一放学就来了王府,哭哭啼啼和她说了这件事,还把顾无忧骂了半个时辰。

说实话。

这事,她是不想管的,一来没什么好处,二来,这事牵扯着顾无忧……她因为之前的事,实在不大想跟顾无忧在这个时候起冲突。

而且顾无忧那个脾气,真要闹起来,丢脸的只会是她。

但现在被这么多人看着,萧意自幼便做惯了老好人,现在犹豫一番,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乐平郡主,大家说得也没错,到底是姑娘家,这样出去和男子道歉,实在是有些失颜面。”

“不如,还是算了吧。”

顾无忧原本一直都没说话,听到这句话才挑了挑眉,看着萧意,意味深长的问道:“长宁郡主觉得是道歉失颜面,还是妄语丢身份。”

萧意听到这一句,突然心下一跳。

她总觉得顾无忧这话意有所指,难不成她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顾无忧却没再理会她,而是起身和大家说道:“你们也都是出身名门世家,打小家里的长辈也都教导我们做人做事,不得妄论。”

“做错事,这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你明知道自己做错了,却不想着改正,而是一味地逃避。”

她很少说这样的正经话,从前的顾无忧不会说,后来的顾无忧不屑说,但现在,她想为了她的少年郎,心平气和的和她们好好说一说。

她想让她们心甘情愿的去向她的少年郎道歉。

屋子里的人被顾无忧这番话说得又楞又臊,一个个红了脸,顾瑜便适时说道:“行了,跟人道歉算什么丢脸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错了,改了便是。”

“你们要是觉得难堪,回头我先同那李七郎道歉便是。”

“咱们虽然身为女儿,但也没比谁差,也让他们看看,纵然我们身为女儿家,也有骨气和傲气。”

姐妹两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屋子里原先还诸多不情愿的人,这会倒是也没声音了,又过了一会,其中几个将门世家的姑娘率先说道:“顾瑜说得对,咱们身为女儿家也不能没了骨气和傲气!”

“就让他们看看,我们平朔斋的傲气。”

有人开了头,后面说这话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只有徐婉还拉着萧意的袖子,白着脸,小声喊她,“阿意……”

可萧意现在满脑子都是顾无忧刚才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哪里还有这个闲情雅致理她?

快到时辰了。

这回不用顾无忧说,一个个就直接往外头走。

反倒是顾无忧落在了最后,她看着也要往前走的顾瑜,拉了她一把,问道:“你和他们说了没?”

顾瑜见她这幅紧张样,就忍不住想翻白眼,“说了说了,京逾白他们都知道了。”

“哦……”

顾无忧点点头,“那他,还不知道吧?”

“我怎么知道?”顾瑜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见她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又气得不行,明明对谁都能一副无畏无惧的样子,偏碰上李钦远就跟丢了魂似的。

她都想问问她,李钦远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还不走?”

“走吧。”顾无忧叹了口气,现在再担心纠结也没什么用了。

等她们走到那的时候,不置斋和平朔斋的人已经都在了,两派人分地而站,谁也没瞧谁,顾瑜直接走到了最前面。

顾无忧反而没上前,她站在最后头,看着门口。

不远处京逾白等人也瞧见她的身影了,这会齐序便小声说道:“小辣椒也来了。”

傅显转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撇嘴道:“来就来了呗。”虽然说话还是硬邦邦的,但语气还是比以前好了很多。

“七郎怎么还没来啊?他不会又不来了吧?”

京逾白笑道:“不会。”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了一道身影,眼里的笑又深了些,“这不来了吗?”

李钦远手里握着一只油纸包,正打外头进来,看到这幅情形,便是他也忍不住愣了下,脚下的步子顿住,手倒是先往后头放,把那只油纸包藏得严严实实。

“来了来了。”

两边都有人说话。

虽然刚才话说得满满,但真要做的时候,还是有些犹豫的,还是顾瑜先开了口,“礼!”

话音刚落。

她率先朝人行常礼。

其余人见她动作,也褪去犹豫和踌躇,深深吸了一口气,朝李钦远的方向行了一礼。

这朗朗乾坤,晨旭之下,两个学堂的人集体向李钦远的方向行了一遭礼,而后顾瑜站了出来,走到李钦远那边,轻咳一声,开了口,“李钦远,我不该不明真相就胡乱妄语,抱歉。”

“你挺好的,以前是我误会你了。”

有她起了头,其余人也都动了起来,一个又一个人走到李钦远的面前,和他说着抱歉。

李钦远被这番阵仗弄得一愣,他似乎猜到了什么,想去寻人,但眼前的人实在太多了,等到所有人都和他说完,他终于看到站在最后面的顾无忧……果然,是这个丫头。

他没说话,就这样望着她。

似乎是看到了他的注视,顾无忧深吸一口气,然后向李钦远的方向走去,两边的人还没离开,而她看着她的少年郎,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你也要跟我道歉?”李钦远看着她,挑了挑眉。

他面上情绪未改,一如往日平静,唯有负在身后的手悄悄紧握。

以前那个看到他总会脸红的小姑娘,这会却没红脸,反而认真无比的看着他,轻声道:“不是。”

他当然知道不是,偏还要调侃道,“既不是,你现在到我面前做什么?”

“李钦远。”她喊他的名字,庄重又认真。

“嗯?”李钦远呆了一下。

“我是想跟你说――”顾无忧脸上扩散开明媚的笑,而她的杏儿眼却一直一直专注地望着他,“你很好,你值得所有人真心实意的一句歉意,也值得所有人待你好。”

最初的时候。

她告诉他,这世上就算其他人都不信任她,也没事,她永远都会站在他这边。

可现在――

她却想告诉他,不,你很好,你值得所有人都待你好。

她的大将军,她的少年郎,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她……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迎她的少年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