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26日

菩珠 by 蓬莱客(35 – 41)

第35章

回的路上, 菩珠依然百思不解。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今日入宫这一趟的奇怪遭遇到底是为何意,皇帝意图何在?满腹疑虑心思重重地回到郭家, 入内穿过前堂往后院去, 半道看见郭朗妻被几个仆妇簇着从对面的廊下走了过来, 忙打起精神预备盘问。

果然,严氏问她入宫何事。菩珠随口道自己见了陈太后陪话, 说着, 看了眼她的身后。

每次她外出回来, 阿姆都会立刻出来迎她,此刻却不见她人, 担心她是不是腰痛又犯了, 问了一声。

严氏笑道:“正想和你说呢!天大的好事!她儿子儿媳带着孙儿竟找了过来, 一家人相认,已把她接走了, 说回老家去, 往后好好孝敬她,共享天伦!”

菩珠诧异万分,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再问一遍。

严氏身边的一个老姆便解释了起来:“小女君你被接去入宫,前脚后步,这边家中找来了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个四五岁的男童, 一问,方知是你阿姆的儿子儿媳和孙子, 道是武功县人。儿媳说她当初嫁来就听丈夫说,他小时候被卖掉了母亲, 但那时他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带走,这些年常常想念。如今家中老的都没了,就他夫妇二人带着孙儿过,也置办了些产业,这两年便无时不刻想将人找回来,好好孝敬,以弥补骨肉分离母子隔绝之憾。可惜天下之大,他们又能去哪里找?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前些时日,他们武功县的县令修县志人物志,他们听说新添的一个名录好似自己失散多年的母亲,过去打听消息,确认无误,当即带着孙儿找了过来,好不容易终于今日找到我家,一家人相认,哭了一场,把你阿姆欢欢喜喜接家去了!”

菩珠失声道:“怎么可能?那人真我阿姆的儿子?”

老姆肯定地点头:“那青年露了他肩上的一个胎记,你阿姆认了出来,眼睛都红了!”

菩珠的心慢慢地下沉,怀着最后一点侥幸的希望,飞奔回到住的地方,冲进阿姆的屋。

屋里却空荡荡的,她人真的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

“阿姆!”

菩珠软软地坐在了床沿上,哽咽地叫了一声,鼻头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

阿姆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到了菩家。那年灾荒,夫家卖她,菩珠母亲遇到了,可怜她将她买了回来。

确实,她也记得小时候曾听母亲提过一两句,阿姆因为天哑,不但夫家轻视虐待,她生的儿子也不让她接近,那年她被卖时,儿子大约五六岁。

这么多年了,菩珠压根儿就没想过,这辈子还有这样一天,阿姆以前的儿子竟找上门来!

但即便这样,她也不信,阿姆会这样直接丢下她就走掉了。

来接她的人真的是她儿子又如何,阿姆怎么可能不要她就这么直接走了?

难道自己不是她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吗?

她一把擦去眼泪,站了起来,朝外奔去,对追上来的严氏道:“他们是不是带着阿姆去武功县了?多久前走的?劳烦帮我备车,我去追他们!”

严氏和老姆对望一眼:“小淑女,她若没儿子没办法,既然有儿子,儿子媳妇又孝顺,特意大老远寻来接她回家去享福,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啊,没有道理不让她和儿孙团聚。你还是莫闹了。”

菩珠知道她们说的对,每一个字都对。

阿姆没道理这一辈子就必须陪在她的身边。可是她还是忍不住伤心难过,更是接受不了阿姆就这样不要自己走掉了。

这时,郭家管事从外头疾奔而去,口中喊道:“有圣旨!小淑女接圣旨!”

菩珠打了个激灵。

圣旨下了!

前世那道封自己为太子妃的圣旨送到郭家时的似曾相识的一幕,终于来了!

她暂时放下阿姆的事,匆匆来到前堂,看见那个认识的宦官宋长生正坐在那里,郭朗在一旁陪着叙话,笑容略有勉强。

他应当也猜到了这道圣旨的内容。

看到菩珠现身,宋长生手托圣旨,笑吟吟起了身道:“小淑女,预备接圣旨吧。”

菩珠定了定神,在郭家婢女送来的水盂中净了手,随后跪在了香案之后。

宋长生展开圣旨,念道:“天下之本在国,一国之本在家。三皇五帝后,朕未闻家齐而天下有不治者也。菩氏世德钟祥,毓出名门,柔嘉贞静,礼度攸娴,兹特以册宝,赐婚尔为朕之四弟秦王王妃,惟贤以立门,敬以相祀……”

宋长生还拖着语调,抑扬顿挫地念着圣旨,菩珠在听到“朕之四弟秦王王妃”这几字从他口中出来之时,耳中“嗡”的一声,目瞪口呆,他后面在念什么,根本就已经听不到了。

秦王李玄度的王妃?

应该是封她做太子妃才对!

怎么变成了李玄度的王妃?

不!不!不!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

宋长生念完了圣旨,笑眯眯地道:“小淑女,接圣旨,谢恩吧!”说完见她脸色古怪,没有反应,就睁大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恍若未闻,以为她太过兴奋一时举止失措,也不以为意。

他常常替皇帝传各种圣旨,见多了接旨后的众人百态,遇到好事,甚至有当场激动得捶地大哭乃至晕厥倒地的,这么点失态,根本不算什么。

“小淑女,陛下赐婚你与秦王殿下,往后你便是秦王王妃了!天大的喜事,还不谢恩?”

他对菩家小淑女颇有好感,特意又提醒了她一句。

菩珠的感觉,就仿佛自己被人从后冷不丁地打了狠狠一记闷棍,胸中的那一口气一时上不来,身子一晃,人险些软在了地上。

一旁陪着接旨的郭朗妻眼疾手快,忙一把托住她臂扶住了,笑着解释道:“皇使莫怪。小淑女这是太欢喜了。恭贺小淑女,往后就是秦王王妃了!”

……

李玄度发绾道髻,身上罩了件薄薄的白绢道袍,仰在玉清殿那间阔大而幽冷的静室里,闭目一动不动。

天已黑了,静室也陷入了昏暗。窗大开着,凉风阵阵地从窗中涌入,掠动着垂下云床的一片袍角。

就在方才,困倦浅眠之时,他又一次地梦见了他的长兄太子。

他从小最为敬爱也最为信任的长兄太子,他浑身血淋淋的,用悲伤的,歉疚的,却又残忍的目光望着他说,四弟你莫怪我,要怪,就怪我们是父皇的儿子,生在这该死的天家。我们从生下后的第一日,便受了诅咒,终此一生,无人解脱。

梦中兄长那冷漠而悲伤的形象,犹如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笼罩着他十六岁后的全部梦境。

已经无数次了,醒来的李玄度想将这一幕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然而他做不到。读再多的静心经,也是做不到。

来自长兄太子的诅咒,仿佛一只烧得通红的烙铁,就此深深地打在了他的脑海里。

或许真的会如长兄所言,这辈子也无法解脱,将成为一个伴随终身的梦魇。

这个念头令李玄度感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又起了一阵绝望般的燥热。这燥热很快传遍全身,皮肤下仿佛有针在刺。

穿林而来的晚风阵阵送入窗中,带着山中特有的凉气。

这里是个适合消夏的所在,然而他热。白绢道袍被他后背沁出的汗紧紧地贴在了紫竹云床上。

他猛地睁眼,胡乱一把扯开道袍的衣襟,翻身下榻,也不走殿门,径直到了窗前,一只手掌撑着窗槛,纵身轻轻一跃,人就从窗中翻了出去。

他大步来到附近的一从山泉瀑布之下,涉水而过,赤足站在水中,任由泠泠山水从自己的头顶浇落,沿着面、颈和胸膛浸透了全身。

叶霄寻了过来,说皇帝传话,命他即刻赶去蓬莱宫,有事要议。

李玄度在泉下继续站了片刻,抹了把满脸的水,从瀑下出来,一言不发回到静室,脱去湿漉漉粘在身上的道袍,换了衣裳,出道观往蓬莱宫而去。

陈女官在宫门口等着他,一眼看见他头发湿漉漉的,有些心疼,怕他吹风着凉,立刻叫人取巾子来,要亲手给他擦。

李玄度笑着道了句无妨,自己接了,胡乱擦几下,问了声皇帝所在,丢下巾子便往里而去。

皇帝今日来得突然,后来与太皇太后到底说了什么才要把秦王召来,陈女官也不清楚。但总有一种感觉,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望着前头那道走在甬道上的背影,压下心中的不安之感,也跟了上去。

天黑了,宫人们已经将殿檐下的灯笼全部一只只地点亮。从李玄度的角度看去,前方那片巨大而绵延的黑色的宫殿轮廓仿佛悬空飘在了灯笼之上,如同海市蜃楼的景。

他入了姜氏用作日常起居的宫堂,唤了声皇祖母,再唤陛下,随即行礼。

皇帝叫他免礼,赐座,望一眼身旁的姜氏,亲切笑道:“四弟,皇兄扰你清修,将你传来祖母这里,是有一件喜事要告知于你。皇兄偶从韩驸马口中得知,四弟你倾心于菩猷之的孙女,这几年,皇兄本就为你终身大事愁烦,看遍京都各家淑女,无一人堪配四弟。这下好了,璧人成双,皇兄便替你做了主,已是命人往郭家送去了赐婚旨意,你这里,皇兄特意前来亲自告知。明日皇兄便命太史令为婚事择良日嘉时。盼四弟尽早成婚,有王妃作伴,则往后皇祖母与朕如同了却心愿,皆可安心。”

皇帝说完,含笑望着李玄度。

李玄度身影凝固,半晌竟未作声。

皇帝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忽道:“四弟怎的了?可是有话要说?”

李玄度仿佛方回过神来,微微垂目,从座上缓缓起身,朝皇帝的方向,行拜礼。

“臣弟无话。惟感激在心,无以言表。”他一字一字地道。

皇帝欣喜大笑,点头对姜氏道:“皇祖母你瞧,四弟是太过欢喜了,如此便好。愿往后四弟与王妃互助精诚,白首永偕,则也不负朕今日系赤绳之意!”

皇帝再恭贺了几句,因政事繁重,拜别姜氏,摆驾回宫。

姜氏神色凝重,望着面前自己的幼孙,迟疑了下,道:“麟儿,韩驸马之言当真?你真的倾心于菩家孙女?”

灯下,李玄度言笑晏晏,一如他往日在姜氏面前的模样。

“皇祖母何以如此发问?自然是真。她貌美贞惠,玉粹芳华,孙儿年初奉皇祖母之命出玉门去接怀卫,于驿舍和她初遇,便就倾心于她了。皇兄如此安排,孙儿正求之不得。孙儿也知皇祖母常为孙儿的终身担忧,往后皇祖母尽管放宽心,再也不必空牵挂了。”

第36章

宋长生传完圣旨被送走了。菩珠缓过神来, 看着笑容比方才显得愈要勉强的郭朗夫妇,心知肚明。

郭家固然不想看到她成为太子妃,但他们应该更不愿意看到她成为秦王妃。

秦王是何人, 一个身份敏感, 日后随时可能会发生大变的特殊人物。

他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未立王妃?因为京都没有哪一户堪配的人家敢拿前途和他绑在一起。

郭氏夫妇将自己接回家中, 显然本想借自己再谋利益,声望上的利益, 或者婚配上的利益, 不想最后, 竟得了如此一个结果。

难怪他们笑不出来。大约从今往后,太傅郭朗最大的心愿, 就是秦王平平安安多福多寿, 千万不要出乱子, 否则他立刻就会遭到环伺的眼红政敌的群起围攻。即便一人咬上一口,恐怕也是吃不消的。

但比起郭家人, 菩珠受到的震惊和心中随之升出的混乱, 才真正如同骇浪。

她一个人趴在枕上,眼眶不时滚落泪滴,心中乱糟糟的。落泪, 是为阿姆那离奇的不辞而别,也为自己这从天而降的毫无防备的赐婚。

圣旨下,纵然一千一万个不甘,也是无济于事, 谁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了。

她必须要嫁给李玄度,做秦王妃。

为何会有如此一道荒唐圣旨?

圣旨之下, 往后她该何去何从?

……

李玄度出城,行在回往紫阳观的道上。

远处山月朦胧, 云层深厚,一群夜鸦振翅,掠过了云间。

他策马于道,行至半途,忽地猛振缰辔,坐骑狂奔,迅速将叶霄等人抛在身后,绝尘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里。叶霄等奋力追赶,追至紫阳观,看见秦王坐骑放在了山门之外,马颈和肩窝处汗水淋淋,他人却是不见踪迹。

叶霄急忙寻人,寻遍了他常去的松林也不见,一直寻到将近子夜,才终于在后山的山巅看到一道仰卧于大石之上的人影。

头顶月影被乌云遮盖,山风在四面涌动,叶霄感到了一阵潮气,快要下雨了。

他小心地到了近前,低声道:“主上,该回了。”

那道卧于石上的人影未动半分,恍若睡去,只袍角在风里猎猎。

“殿下,天要落雨,该回了。”

叶霄靠得更近,弯腰下去,再次开口唤他。

李玄度闭目,在耳畔的呼呼山风里,恍惚回到了多年前守陵的那一夜。

他看见十八岁的自己出万寿观,登上原顶,如此刻一般,天地孤绝,他在巨石上卧了一整夜,天明方归。

他的耳畔,又仿佛响起今夜皇祖母姜氏在他离开前最后问的那一句话。

她说,若是你不愿,纵然下过圣旨,皇祖母亦可为你做主。

皇祖母已经对不起你一次。这一次,皇祖母可以护你。

皇祖母不喜菩氏。这便是皇帝也不可违抗的理由。

姜氏的话,字字句句,落地有声。她想护自己,但他李玄度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并不惧怕因为拒婚可能招致的日后来自皇帝的铁血制裁。不管他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他的存在就是一种罪。制裁迟早会到,他心中比谁都清楚。

他无所谓。生何欢死何惧。这些年的修道,未能让他脱出肉身凡胎六根清净,但道家对待生死的阔达,他多少是修到了几分。

但是,因为自己,令年迈本当颐养天年的姜氏和皇帝生出裂痕,乃至波及他母系的阙国,这值得吗?

他早不是当日那个遥荡恣睢的轻狂少年了。

不过多了一个王妃而已,不管皇帝目的为何,示恩也好,别的也好,纳了便是。

但是心口上的那种火烧之感却压不下去,如何压也压不下去。一寸一寸,火灼的痛感仿佛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四肢百骸,无一遗漏。

“殿下,你该回了……”

当耳边又一次地传来劝回之声,李玄度忽然暴躁万分,再也难以抑制,猛地睁眼,厉声喝了句“滚”,抬手便挥起缠在腕上的一支马鞭,狠狠地抽了过去,在他一侧的面颊和脖颈之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鞭痕。

血丝缓缓地从鞭痕里渗了出来。

叶霄的声也陡然断了。

他毫无防备吃了一鞭,吃惊地看着秦王阴沉着面从石上一跃而起,随即翻身落地,径自大步下山而去。

下半夜起的骤雨消停了,天色启明,叶霄在静室门口徘徊了片刻,终于还是入内,绕过青幔,朝里望了一眼。

秦王衣衫不整,手中执一葡萄酒壶,身子歪靠在窗前的云床上,眼睛望着窗外从檐廊的瓦当间一滴一滴落下来的积水。

“殿下,菩小淑女来了,要见你。还有韩驸马也来了,也要见你。”

他沉声说道。

李玄度头也没回,哑嗓冷冷道:“叫两个人都滚。往后谁也不要再来这里。”

叶霄未多问,转身要退出,却听他又叫了自己一声,便停步,恭敬地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李玄度缓缓地转过脸。

他的眼底布了淡淡的一层红色血丝,面带倦色,目光落到对面那昨夜被自己鞭过留了触目青紫伤痕的面颊和脖颈,低低地道:“我之过错,你勿怪。”

叶霄心中仿佛一阵暖流涌过,倒是鞭伤处,反而辣辣作痛了。便笑道:“殿下无事便好,一鞭于我算甚。”

李玄度略显疲倦地笑了下,拂了拂手,示意他去赶人。

叶霄领命转身,走了几步,行至殿口,忽又听到身后秦王叫,便再次止步:“殿下还有吩咐?”

“你的父亲,当年因我之罪,无辜遭了身死。你却为何不恨我?”

李玄度凝视着他,缓缓地问。

叶霄一怔,顿了一顿,道:“我父子领先帝之命,归为秦王府家臣。既为家臣,性命便属秦王所有。”

他说完,朝云床上那衣衫不整的男子行了个拜礼,转身而出。

菩珠昨夜一夜无眠,今日一大清早,俟城门开,便出城来到此处。

她要问李玄度,为何皇帝会如此赐婚。这荒唐的赐婚之下,李玄度到底在其中起了何等的作用。自己不知,他难道也不知?

和满腔怨怒的菩珠不同,韩荣昌是一大早听闻赐婚消息,深觉自己从中帮了大忙。

自从做了驸马后,竟第一回 升出莫大的成就之感,遂一大早赶来,想在李玄度面前邀功,如此凑巧,二人遇到了一起。在玉清殿外等了片刻,看见叶霄出来,迎了几步上前。

叶霄歉然道:“秦王清修,须连修数日,不见人。烦请小淑女与韩驸马见谅。”

菩珠看了一眼那扇门,怒而欲闯,叶霄抬剑横在路口,剑虽未出鞘,语气却森冷了几分:“小淑女,秦王清修,不便见人。请回。”

菩珠视线掠过叶霄脖颈面颊上的鞭痕,觉他今日对自己丝毫不让,与往日大不相同,心知应是进不去了,定住。

韩荣昌大早趁兴而来,却吃了个闭门羹。没想到李玄度为修道,竟连个脸也不露,不禁大为扫兴。

不过,自己也就罢了,他竟连刚获皇帝赐婚的“倾心人”菩家淑女也不见,不怕得罪了她?韩荣昌惊诧之余,不禁钦佩万分,更是好奇李玄度到底在修什么道。方才菩家淑女与叶霄说话之时,他便在一旁思索不停,忽想起道家似有房中内养双修之法,不但还精补脑,且延年益寿。如今大婚在即,莫非李玄度修的便是这个,所以不便露脸?

韩荣昌胡思乱想了一通,忽见场面僵住了,回过神来,想到日后自己或许也要常与王妃打交道,忙上去圆场:“小淑女,秦王既不见人,想必有他缘由,不如回去了,我代他送小淑女回城吧。”

菩珠抑下心头怒气,一语不发,转身而去。

第37章

韩荣昌跟上来恭贺:“小淑女, 听闻陛下昨日往郭府发去了赐婚圣旨,赐婚你与秦王,实是大喜之事。待你与秦王成婚, 往后与我也是一家了。”

菩珠勉强笑了笑, 应了一声。

韩荣昌一早赶来邀功未成, 心有不甘,便在日后的秦王妃面前邀了起来:“说起来, 我亦觉犬子配不上小淑女。果然你与秦王才是天造地设一双。那日他来寻我, 拜求我去阻止长公主为犬子求娶小淑女, 我向来成人之好,便答应了。非我自夸, 你二人能有今日, 说我是媒公也不为过, 只可惜了犬子,婚事至今还是没有着落……”

菩珠蓦然停住脚步:“韩驸马你说什么?”

韩荣昌得意道:“是四弟那日来求我, 我去打消了长公主为犬子求娶小淑女的念头。也是我在陛下面前代你二人言明心迹, 陛下方下了赐婚圣旨。”

菩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玄度他都干了什么?他竟如此帮自己的忙?阴差阳错,最后变成皇帝面前的一个误会,皇帝成人之美, 这才赐婚自己和他?

这太荒唐了!直觉告诉她,事情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可若不是这样,又会是什么?毕竟,从韩驸马口中出来的话, 听起来是如此的顺理成章。

菩珠一时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命运竟然如此弄人。

她重生而来,改变或者必须将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杨洪、阿姆、崔铉, 接下来的怀卫、姜毅……

她算来算去,唯独没有算到最后竟如此改了自己的命。

她坐在车中行于回城路上, 心乱如麻,神魂游荡,不知不觉快近城门,忽然感到车身一晃,马车下面传来“咔”的一声,车身一歪,停了下来。

车夫下车检看,懊恼不已,道车子顿入昨夜因雨冲刷而出的泥坑里,车毂断裂,不能走了。

韩荣昌命车夫先将马车停于路边,走到车旁,对菩珠说自己先入城,去寻辆车过来替换,让她稍等。叮嘱完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对面传来说话之声,是几个在东城门巡逻的南司士兵走过,竟未留意路旁被马车挡住的韩荣昌,一边走一边讥议。

一人道:“今早开了城门便见韩驸马打马出城,匆匆忙忙,也不知是要去哪里?”

另一人道:“想是被长公主赶出了城?”

又一人声音传来:“韩驸马也是可怜,长公主她……”那声音低了下去,似在和伙伴耳语,接着笑声放大,“……他怕是连声气都不敢出吧,做男人做到了这等地步,与缩头乌龟何异……”

韩荣昌脸色大变,猛地捏拳,手背上青筋暴突,一把按在了悬于腰间的剑柄之上,“嚓”的一声,剑半出鞘,锋芒四射,惹来那几名士兵回首,突然看见他人竟站在身后的路边,神色阴鸷似要拔剑,大吃一惊,知惹口祸了。

他们非议的对象,是当今的光禄寺羽林将,世家侯,背后再怎么被人嘲笑,当面如此,若是追究,便是犯上大罪。

几人慌忙下跪磕头求饶。

这时城门方向骑马来了一人,身穿细麟软甲,足蹬乌皮高靴,腰间束银蹀躞带,悬一把宝钿刀,高鼻深目,神色冷峻,正是南司沈旸。催马而来停下,目光看了眼几个跪在地上求饶的士兵,随即转向韩荣昌道:“韩侯何事?这几人若开罪了你,尽管开口,我必不轻饶。”

韩荣昌僵立了片刻,按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剑归鞘,淡淡地道:“无事。”

沈旸仿佛不以为意,扭脸转向地上的士兵,喝了一声“滚”。士兵如逢大赦,慌忙爬起来狼狈而去。

韩荣昌亦不再理会沈旸,吩咐车夫稍候,自己策马往城门驰去,俄而引了一辆马车回来,到车前唤菩珠。

沈旸远远地停马在旁,看着一道面覆紫色幂篱的窈窕身影下来,提裙上了另辆马车,车门随即关闭,朝着城门辚辚而去。

沈旸思索了下,命随从将候在路边等人前来修车的车夫唤来,问方才那女子是韩荣昌的什么人。车夫道:“便是昨日方得圣旨赐婚秦王殿下的菩家小淑女。”

沈旸转头,视线落在前方那辆将入城门的马车之上,目光微动。

菩珠心神纷乱地赶回郭家,至巳时中,等到了宫使,被接入宫中前去谢恩。

皇帝依旧见她于上次召见的便殿月桂殿,坐于案后,近旁立着沈皋。

昨夜大雨,今日一早放了晴。一道阳光从南窗斜射而入,映得皇帝身上龙袍的刺金龙纹金光闪烁,亮得刺目。

皇帝似也不喜光线明亮,看了眼南窗。沈皋会意,立刻走了过去,亲手闭窗。

殿内的光线一下变暗,皇帝坐在御座之上,身影笼罩在悬于侧旁的一道帷幕所投的一片阴影之中。

菩珠上前行礼。沈皋带了殿内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偌大的宫室,只剩下了皇帝和菩珠二人。

阴影里的皇帝,神色看起来比起上次召见还要和气几分,命她平身,微笑道:“朕已着太史令与大典星官查看吉时,定了后,你与秦王便可大婚。你若缺何物,或是有所求,尽管提,朕必无所不用。”

菩珠道无所求。

皇帝颔首:“待你做了秦王妃,日后与秦王朝夕面见,昼夜相对,倘若觉察秦王有异,你知自己该当如何?”

皇帝的语气如常,菩珠却一愣,听出这话带了异样。

她本是垂着头的,闻言,迟疑了下,缓缓抬头,正对上皇帝投来的两道目光,面上笑容已是全无,神色有些阴沉,不禁悚然,联想到李玄度曾做过的事,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隐隐明白了过来。

听皇帝这话,难道是要自己利用王妃身份和他朝夕相处,监视李玄度的言行和一举一动?

她又想起昨日被召入宫莫名遭遇的那一场刺客刺杀,愈发印证了这个念头。

昨日她百思不解。但倘若和这个目的联系起来,便就一目了然了。

皇帝要用细作,自然希望细作能够被用,在启用之前,先行予以试炼考验,再正常不过了。

看起来,自己似乎是通过了考验。

要在李玄度身边安插耳目,还有什么比一个日后将要和他同床共枕亲密无间的王妃用得更趁手?

菩珠又想起了阿姆,离奇丢下自己走了的阿姆,顿时全部明白了过来。

皇帝是要拿阿姆做人质,胁迫自己听命。难怪阿姆会不等到自己回来便就走了。

她必定是被强行带走的。

今早她想不通,愤而去往道观要寻李玄度质问。

此刻一桩桩,一件件,刹时全部想通了。

后背迅速地沁出了一层冷汗,将贴身的内衫紧紧地粘住,湿漉漉冷冰冰,令人极不舒服。

她袖下的双手十指慢慢握住,指甲掐紧手心,道:“臣女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道:“朕早就得报,秦王包藏祸心,意图不轨,只是平日掩饰得当,遮人耳目。朕要你替朕监察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与阙人的私下交通,一旦有所获,须立刻禀明,不得隐瞒。”

皇帝说话的语调深沉而冰冷,仿佛一把锐利的尖刀,刺破了那层原本朦朦胧胧的温情的面纱。

“朕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海晏清平,御宇内而张海外,但如今,东狄元气日渐恢复,于西域四处衅事,企图扩张,对我朝更是虎视眈眈,心不曾死。攘外安内,缺一不可。朕若不及早清除如今的腋肘之患,一旦养大,只怕日后变成心腹之祸,内外交困,危及社稷!”

“菩氏,你祖为朝廷肱骨重臣,公忠体国,你父更是忠臣烈士,碧血丹心可照汗青。你身为忠臣之后,当亦知晓大义大节。朕的话,你听明白了?”

皇帝的两道目光,射向菩珠。

菩珠垂眸道:“陛下之言,臣女谨记在心。”

皇帝肃穆的脸容之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微微颔首,再次开口,语调恢复了温和。

皇帝说:“你不必担心日后出路。朕既用你,又岂会害你。你如今是亭主,食邑百户,待你功成之日,朕必封你为鲁国夫人,富庶之地,食邑万户。朕金口玉言,决不食言。”

皇帝微微一顿。

“朕听闻太子那日于积善宫与公主起了争执,起因似是为你。原本就有大臣荐举你为太子妃,日后你若真为朝廷立下大功,朕便成全你与太子,也是未尝不可。”

皇帝的语气,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菩珠沉默半晌,抬头道:“陛下,容臣女斗胆问一句,与臣女朝夕相伴的阿姆,如今人在哪里?接走她的,当真是她儿子?”

皇帝道:“自然。”

菩珠问:“陛下,臣女想去探望阿姆。”

皇帝淡淡道:“现下大可不必。她有儿有孙,年纪也大了,不便再服侍你,况且如今是被儿子接去了,衣食无忧,有后辈孝顺,往后颐养天年,你还有何放心不下?待日后有机会,自会再见。”

菩珠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下,再次低头,恭声道:“臣女明白了,多谢陛下隆恩。只要阿姆一切都好,臣女便放心了。陛下的话,臣女更是谨记在心。臣女驽钝,本是不堪重用,但既蒙陛下厚爱,又金口玉言许了臣女未来,臣女感激,往后必身体力行,竭忠尽智,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皇帝凝视着她,目光中流露出满意的笑容,点头道:“好。朕这里无事了,你回去安心准备婚事吧。”

菩珠行礼退出,出了宫,回去的路上,闭目半晌,睁眸摊开手心,低头盯着自己那留了深深指甲印的掌心,压抑着的愤怒,终于控制不住,全部从心头冒了出来。

拿刺客设阵当面杀人试探她,毁了她的计划。

把她指给李玄度做王妃,实要她作细作。

这些都罢了。

皇帝坐拥四海,生杀予夺,身为臣民,何来不从的余地。

原本她或许还会真的考虑听命,先不论日后能不能兑现,毕竟许诺令人心动。

但这个贼皇帝,竟还把手伸向了她的阿姆,这个世上还活着的她唯一最爱的人。

动了她的阿姆,拿阿姆胁迫,竟还想让她老老实实俯首听命给他做事?

皇帝怕是看错了人,做梦!

第38章

菩珠谢恩后的次日, 陆续传来各种消息。

太子妃的人选紧跟着也定下了,姚侯之女姚含贞。

前世在菩珠做了太子妃后不久,姚含贞也入东宫。这辈子阴差阳错, 菩珠嫁秦王, 太子妃之位倒是落到了姚含贞的头上。

这应是皇帝出于压制外戚考虑的最后选择。长公主和上官皇后这对姑嫂在旷日持久的相争暗斗里, 漂亮地获得了这一回合的重大胜利。

怀卫当日直奔郭家,见到菩珠, 怒气冲冲, 开口就嚷要和李玄度断绝兄弟关系。

“他竟骗我!说我要是娶你做王妃, 他就杀了你。如今他自己怎的娶你做王妃了?”

怀卫幼时目睹族人娶亲,好奇追问身边老姆娶亲何意。老姆说, 娶亲便是男子女子抱着小羊一同睡觉, 从此以后, 他印入脑海,再也不忘。

现在, 想到以后她就要陪李玄度抱小羊一起睡觉了, 没有自己的份,怎不感到愤怒和委屈?嚷完眼眶一红,眼泪险些掉了下来。

菩珠叫侍女取吃食来, 哄了他半晌,总算把人哄好些。

怀卫回头看了眼身后,见无人,凑过来耳语:“阿姊, 他那个人最是无趣,又很凶, 对你肯定不好。我都想好了,你若不想做他王妃, 我回去就对外祖母说我要走。我把你藏在我的车里,偷偷带你去银月城!到了那里,我就能保护你了,你想做什么都行!”

“我说的是真的!特意来找你,就是要和你说这个的!”

他仿佛怕她不信,睁大眼睛又强调了一遍。

“还有你阿姆!她也一起去!这样你们就不会分开,她也可以天天给我做吃食!”

他说完,咬了口饼,扭头找人。

“阿姆人呢,怎么不见她了?”他嘴里塞满东西,含含糊糊地道。

菩珠心中原本郁懑无比,此刻却被怀卫这幼稚但充满真挚的话语给感动了。

真的有些感动。

想到阿姆,她忍住落泪之感,笑道:“这是皇帝陛下的圣旨,不能违抗。何况做秦王妃也很好。你家的银月城阿姊一定要去,但不是现在,而是日后等有机会。”

怀卫很是失望,口中嘟囔道:“好吧,那日后阿姊你一定要去!”

菩珠道:“一定。我还要认识你的娘亲大长公主。”

怀卫这才终于高兴了些。

菩珠想起他前世出的意外,再次叮嘱他,一定不要再和韩赤蛟往来,更不能随他出去玩耍。

“知道知道!我听陈阿姆与外祖母说话,我外甥儿被关在家中,一步路也出不来呢!”

菩珠巴不得韩赤蛟被关,越久越好,都不要出来才好。

怀卫耍了半日,宫中跟出来的随行催促,他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临行前道:“阿姊,他日后要是欺负你,你记得立刻和我说,我帮你打回去!”

菩珠忍俊不禁,笑着点了点头。

送走了怀卫,她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从昨日出宫后到现在,她一直在考虑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贼皇帝拿阿姆要挟她,她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甘心就此受他的摆布?

何况,深入去想,就算皇帝真打算最后留自己一命论功封赏,就算李承煜对自己的感情能经历得住时间分离的考验,就算他最后也可以顶住压力,迎一个做过他叔母的女子入后宫,但以皇帝扶持他的态度看,怎会允许如此一个能对太子施加重大影响的女子活在世上?

到时候,太子对自己越是坚持,恐怕皇帝就越容不下自己。

虽然内心深处,割裂她熟悉的过往令她感到很是遗憾,也有几分难过,但她不得不放弃太子李承煜了,考虑改走另一条道,她此前从未想过的李玄度。

新道路的好处显而易见。

她知道前世他是最后的赢家。现在她被赐婚成了秦王妃,这是一项天然的巨大优势。

然而,想要顺利地从秦王妃做到如姜氏那样的太后,她首先要登上皇后的位子。而这一关,绝不是那么容易顺理成章就能闯过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今日赐婚的真实意图,就算能瞒一时,不可能瞒一世。何况李玄度更不是傻子。倘若被他知晓了,别说皇后的位置,自己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唯一避免这局面的法子,就是让他知道赐婚的真相,尽早和他达成有利于自己的约定。

但是,她手头能够用来和他缔约的筹码太轻了。

只是反间而已。就算现在他迫于情势,答应保证自己的地位,谁能向她保证,日后他不会反悔?以他厌恶自己的程度,菩珠根本没有把握能从情感上把控住他,更不用说像把控李承煜一样了,简直是在做梦。

如果日后,自己帮他提早登基做成皇帝,到时他反悔,哪怕自己已经生了儿子,也是无济于事。

要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她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想要帝后之约得以巩固,唯有加大自己的身价,日后有助力,有依仗,令他不能随意毁约动自己。

那么新的问题接踵而来,作为一个孤女,谁又是她将来的助力和依仗?

这个问题昨夜出宫回来,她便一直在思索。原本几乎陷入了绝望,此刻送走怀卫,再沉思片刻,突然间她想到一个人。

姜毅,还是姜毅。

姜毅和自己父亲生前关系不错,加上之前自己结下的那点人缘,她可以趁现在想办法去接近,认姜毅做义父,建立起稳固的个人关系。

以李玄度和姜家的关系,他若一朝得势,日后必会重用姜毅,姜毅也会是国之重器,这一点,菩珠深信不疑。如此,日后有了义父作靠山,他想废自己,就没那么简单了。等生的儿子立了太子,剩下最后一件事,那就是和他熬。

根据菩珠的经验,一般皇帝都不长命,究其原因,要么纵欲过度,要么太费心力。

她给他开后宫,多多地充盈没有背景威胁的美人,既能为自己博得贤名,也能让他纵欲过度,早死。

如果他于女色这方面节制,问题也不大,想来那就是个勤政的皇帝,只要勤政,那每天就有各种他不睡觉也做不完的事,案头来自各郡各种亟待处置的奏折,永远不会少下去。心力交瘁,也很容易早死。

熬死了他,自己就能做太后,踩着他为自己和儿子打下的基础,尽力而为,辅佐儿子,做一个像姜氏那样的太后。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日后再论。就目前而言,她最重要的事情有两件。

第一,和他达成一致。

第二,和他共同对付皇帝。

达成一致应该不难,菩珠有把握。对于一个十六岁就野心勃勃参与了逼宫的皇子而言,在他无奈蛰伏的时候,多了一个能在关键时刻助他成事的同伴,他没理由拒绝。

难的是对付皇帝。

皇帝坐拥天下,一声号令,驱百万为兵。纵观前世,李玄度后来能谋事成功,也具有偶然性。譬如他受伤时,如果当时遇到的是别人,他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即便重生而来,也不可能事事皆在掌控。

任何微小的不起眼的变数,都将会对结果造成巨大的影响。

这是菩珠终于认识到的一个惨痛的教训。

这辈子,谋江山这种事也不会一蹴而就。要冒极大的风险,其中的变数更是难以预料。

现在于她而言,婚后向他交待身份,获取他的信任,谈妥条件之后,等姜氏这根维持现状的定海神针如前世那样染疫死去,兄弟失去制衡相杀,到时候便利用自己的身份,帮李玄度查漏补缺,完善前世的刺杀计划,不再是令皇帝受伤,而是一举弄死皇帝。

顺利的话,或许不用像前世那样,要十年之后他才能做皇帝了,这也意味着,自己可以提早登上后位。

至于李承煜……

她的眼前浮现出几个月前在河西都尉府里自己和他花树论琴的一幕,心中涌出一丝愧疚和遗憾。

但没办法,这真的是命,阴差阳错,没有别的选择。作为弥补,日后倘若有可能保全他的性命,她一定会尽力。

菩珠从头到尾细细地又想了一遍,一扫之前心间的压抑和沮丧,浑身再次充满了斗志。

孝昌皇帝先算计她,动了她不能动的人,堵死她的路,就别怪她站到李玄度的一方了。

殊途同归。

只要最后能达目的,嫁谁都是一样。

……

延宁宫位于长安宫靠东的方位,朝臣称之为东宫。

李承煜从十六岁大婚之后便居于东宫。东宫北是太子私邸,南面则是属官衙署。

平日,东宫里十分安静,作为太子的宫殿,隐有一种庄严气象。然而此刻,在东宫北的一座寝殿之中,却传出了一道不同寻常的杂音。

李承煜宛若一只困兽,在寝殿里不停地来回走动,突然仿佛下定了决心,猛地转身,迈步朝外走去。

“太子你不能去——”

一直在旁的孙良娣慌忙追了上来,想要阻止,见劝不住,就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臂。

她是太子的第一个女人,东宫属官谒者孙吉的女儿。在太子十六岁大婚娶上官太子妃之前就入了东宫。

“起开!”

李承煜一把甩了孙良娣,手劲很大,她收不住脚,重重摔在了地上,抬头见李承煜快要跨出殿槛,不顾疼痛又爬了过去,从后一把死死拖住他的脚,声泪俱下。

“太子你冷静些!事已至此,陛下圣旨都下了,你不能抗旨……”

李承煜眼睛通红,恍若未闻,一脚从她的双手里拔了出来,继续朝外大步走去。

孙良娣知自己阻止不了他,坐在地上眼泪不绝,心中只盼方才自己派去通知皇后的人能快点将皇后请来。

李承煜走到殿门之前,正要跨出去,身形一顿。

对面疾步来了一位宫装中年女子,身后随了一列宫人,大约是来得太急,作为仪仗的孔雀翚扇也未携。

上官皇后到了,命人全部退开,自己跨入殿内,闭上殿门。

“母后……”

李承煜低低地叫了一声。

“你去哪里?做甚?”

上官皇后问。

李承煜咬牙了片刻,猛地抬头,大声道:“我先前听闻父皇有意要将菩氏许我为太子妃的,为何如今忽然将她赐婚皇叔?母后你也不喜姚家女!你为何不劝阻父皇?”

“故你到底意欲为何?要去寻陛下说理?”

“儿子不问清楚,寝食难安……”

“啪”的一声,一道清脆的巴掌之声,打断了李承煜的诉讲。

吃了一耳光的李承煜吃惊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上官皇后满面怒容,发髻上插的一支口衔滴珠金凤步摇微微乱晃,压低声指着太子厉声叱:“我看你是越活越不长进了!好容易攒了点声望,百官如今对你交口称赞,你是想要自毁长城不成?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如今的太子之位就稳当了!你的兄弟留王还有后头的胡家人就等着你捅娄子闹笑话呢!我不拦你,你这就去!闹得越大越好,叫你父皇厌恶,叫满朝文武全都知晓,堂堂一个太子,竟为区区一女子犯君抗命,你是有多能耐!”

李承煜的身躯缓缓地软了下去,最后无力地跪在地上,低下了头。

上官皇后慢慢吁出一口气,冷冷地道:“想稳稳当当做你的太子,就当知晓何为轻何为重。你的太傅郭朗难道平日都未曾教你这些?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哪里也不许去,预备婚事!”

李承煜目送皇后迈出殿槛离去的背影,神色僵硬,人一动不动。

……

太常署很快择定了太子和秦王的大婚日期。

太子议婚已久,东宫亟待太子妃,又是续娶,一切以速为上,再考虑双喜,故叔侄二人的大婚皆定在三个月后。

秦王九月十二日,太子则是两日之后。

再接着,负责皇室婚嫁的太常大夫与宗正卿开始频繁出入姚家和郭家,议定关于大婚的各种流程与礼节。

京都之中,太皇太后千秋节的喜庆气氛还未散尽,便又有两场皇室婚礼接踵而来。一时之间,坊间街头巷尾,人人热议。

郭家纵然再不愿和李玄度扯上关系,菩珠人都已经接回了家,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严氏每日强作笑颜忙着替菩珠操办。

菩珠悄悄走了趟万福客栈,雇百辟代自己去了一趟武功县。一个月后,这日传来回报,说消息到了。她借故出门去了客栈,被告知她要寻的那一家人在一个多月前便搬走了。根据邻人的说法,是那家人突然发了一笔大财,于是举家搬迁,至于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晓。

皇帝既然要拿阿姆来操控自己,肯定不会对她不利。而且,接走她的既是阿姆的儿子,又得了吩咐,想必不会虐待于她。

菩珠让百辟继续为自己查访那家人的下落,叫一有消息就务必立刻告知。

回来的路上,菩珠安慰自己。但一想到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阿姆,忍不住又流泪,便如此一路伤心地回了郭家。

她擦去眼泪,覆上幂篱,被跟行的婢女服侍下了马车,正要进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叫自己:“小女君!”

这声音似曾相识,以前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菩珠转头,看见身后追上来一个瘦猴似的黑皮少年,一愣。

竟然是河西那个名叫费万的轻侠少年。

他怎的跑来了京都?

菩珠将人带到郭府的门房里,见他衣衫褴褛,看着比从前更瘦,形容狼狈,一问,说已经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忙让人先去拿点吃食来。

费万摇头焦急道:“我没事。我打听到小女君你在这里,找过来,是想求你帮忙寻崔铉!”

费万说,两个多月前,崔铉被唤至都尉府,随后一直不见人回。费万和他的十几个伙伴不放心,去问杨洪,从杨洪口中得知,崔铉应是被带往京都了,但什么人带走他,杨洪没有明说,当时显得很是为难。

费万这些人几乎全是孤儿,从小和崔铉一道长大,感情深厚,获悉他可能的去向,感觉不对,立刻上路追去,一路颠沛抵达京都。只是人海茫茫,似京都这种地方,他们十几个边陲来的平民,哪有什么寻人门路,最后想到了菩珠,多方打听,终于找到这里。

“小女君,求你帮忙打听他的下落!”

费万跪在地上磕头。

菩珠一口答应,让他起来,命人给他拿吃的,又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和同来的人先寻个地方落脚。费万感激万分地走了,菩珠略思索,便猜到了崔铉可能的下落。

前些天,皇宫以赏赐为名,送了几名宫女到郭家,说是给菩珠使唤的,其中那个姓黄的管事老姆,是沈皋安排的用以替菩珠联络跑腿的人。

当天菩珠便命黄老姆去问崔铉的下落,把自己的要求提了一遍。当晚收到来自沈皋的回复,很是不悦,责备她为了这点小事便轻易联络,斥了一通后,答应放崔铉,还说既是她的故人,看在她的面上,会给崔铉安排一个前途,允他入羽林卫,命她往后勿再节外生枝,安心等待大婚,为皇帝做事。

菩珠知这种事沈皋没必要欺骗。虽不知崔铉就此留在京都于他是福是祸,但知晓他此刻应当无事,也就松了一口气。

离大婚还有一个多月。该来的,总是会来。

她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第39章

皇宫西北角的含英门外有片广阔平地, 附近驻有羽林卫的营房。平日,这里除了用作皇家击鞠戏乐的球场,亦是羽林卫操练演武的校场。羽林卫除日常操练, 每个月的月底, 按照惯例会在这里举办一次竞武, 其中的重头戏,被称为“十人突”。

所谓的“十人突”, 就是十人围攻中间一人, 倘若中间的人能突围而出, 则可晋位。

羽林卫里等级森严,晋级不易, 所以这听起来非常诱人。但在实际中, 过去整整两年的时间里, 无一人能成功突围而出。

之所以如此难,是因为当初设置十人突的目的便是选拔杰出精英, 全程实打。围攻的十人, 除了不操刀剑等能够形成开放伤口的武器之外,可用任何武器任何招数对闯关人的任何身体部位发动攻击。不止如此,这十人亦非泛泛之辈, 皆精选而出的猛士,故这两年,闯阵者不但无一成功,还动辄落下伤残, 甚至有一人因为受伤过重,当场呕血身亡。

已经半年了, 十人突形同空设,再无人敢冒险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前程。

但在今日, 这里却再次响起久违的喧杂之声。

几名身着软甲足踏乌履的羽林郎相互对望,暗使了个眼色,齐齐包围推搡一人,强行夹着他往场地而去。

这名被推搡的羽林卫郎皮肤微黑,身材高大,又带有青年特有的瘦劲与矫捷。此刻被人夹着无法脱身,被迫往十人突的场地而去,周围的羽林郎们纷纷围了过来观看,见状,非但不加阻止,反而起哄不断。

这名卫郎便是崔铉,入羽林卫还不到一个月。

羽林卫里等级森严,崇拜强者,且羽林郎多出身京都世家子弟,相互抱团已是常态。崔铉到来之后,被人得知他来自边陲河西,不过一罪官后裔,出身本就低微,又不合群,整日除了操练一言不发,更不去逢迎交结周围的人,很快就被孤立排挤。

今日逢月底的竞武操练,这几名羽林郎是受了上官家七郎的指使。七郎恼他对自己不敬,叫人故意将他推入十人突场地,存心让他吃个大教训。

崔铉很快就被推到场地边缘。

他的足底抵住黄泥地,不欲进。

“入!”

“入!”

“入!”

羽林卫们已许久没见人入圈挑战,兴奋起来,齐声催促。

“你给我进去罢!”

上官家的七郎伸手用力一推,崔铉打了个趔趄,一下被推入场地,待站住脚,发现自己已在包围圈中,十名武士手执棍棒,将他围住。

“打!”

“打!”

“打!”

周围全是二十左右的少年人,个个好勇斗狠,见状揎拳捋袖,再次齐声催促。

到处都是人。崔铉犹如被阵阵海潮包围的一叶孤舟,在重重的声浪之中,孤身立在中央。

他望向对面那几名面露得色的郎卫们,牙关渐渐紧咬,忽掉头,在众人发出的狂呼声中,走到武器架前,抓起一支一头系着连环铁锁的盘龙棍,回到场地中央。

十人也不多说什么,立刻朝他攻来。

周围的呼喝声变得更大。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场中弥漫了十几双足步扫踏而出的飞扬尘土。棍棒和铁链交错,夹杂着重重击打在皮肉上发出的闷棍之声。

崔铉吃了七八乱棍,被打得跪趴在了地上,嘴角流出鲜血。

头被不知哪个武士的脚给死死地踩在了地上,脸压入黄泥地,无法动弹,耳边更是充盈着排山倒海般的讥笑之声。

崔铉闭目,眼前仿佛现出自己被囚在内府黑牢里遭受痛楚拷问的一幕,猛地睁眼,目眦欲裂。

催逼他上场的那几名郎卫正幸灾乐祸,笑声狂荡,等着他求饶,认输下场,待发现他非但没有退出,突然倒卧在地,手中盘龙棍的铁锁猛地扫向他近旁的武士,三四人的腿登时被铁锁紧紧缠住。

他大吼一声,奋力一扯,那几人摔倒在地,滚做一堆。

周围的呼喝和嘈杂声渐渐消失,只剩场中恶斗发出的棍棒铁锁之声。郎卫望着场中那个身陷包围却双眼血红状若疯虎的河西少年,表情也从得意转为惊诧。

崔铉凶悍无比,连续过了阻拦自己突围的七八人,硬生生地用肩背再次吃了几下重棍,再次暴喝一声,挥动铁锁,狠狠缠住了面前一人的脖颈,将他拖倒在地,与此同时,用另头棍端顶开了另名武士,纵身一个跟斗,闪过了最后一个企图上来阻拦自己武士,双足落下之时,已是停在圈外。

他突围了。

十名武士或受伤倒地,或怔立场中,似一时还没回过神来。

四周登时鸦雀无声,听不到半点声息。

崔铉抬掌,缓缓抹去嘴角仍在不断涌出的血,目光冷冷扫过面前那一众神色或惊呆或畏惧或崇拜的羽林郎卫们,身影望去,犹如一只荒野中结束猎杀傲然蔑视脚下一切的独狼。

……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然而今岁入九,依旧秋热阵阵,一转眼,秦王婚期也至。

在他大婚的前日,长公主李丽华去秦王府督查新房准备情况,吩咐王府掌事将自己带来作为婚礼贺仪的一面白玉嵌金绘百子戏乐屏风小心摆在新房内,随后坐车出城到紫阳观,寻李玄度催促他及早回城,万万不可因修道耽误了明日的大婚吉时。

明日须回城大婚。

长公主走了后,李玄度思及她状似无意地试探自己婚后何时离京,这一夜,迟迟无法入眠,至深夜,渐又觉秋热难当,开窗亦无济于事,遂掩衣出殿,漫步行至松林旁的那口落泉之下,涉水而下。

他闭目,立于水深没膝的溪中,微微仰头,令清泉自头顶迎面浇落,很快全身湿透全身。

一阵夜风吹来,掠过湿袍贴身的李玄度,带来一阵阴冷的体肤之感,终于令他感到舒适了些。

远处不知何处密林深处,传来几声夜枭鸣啼,愈显四周寂静。

距离他不远的溪面之下,无声无息,泛出一道水泡,水下似有大鱼逆流而上,渐渐靠近他的身后,待距离数尺之时,刹那,伴着“哗啦”一声破开水花的巨响,水下跃出一个蒙面人影,一道寒光,朝正仰面取凉的李玄度的后心直取而去。

月光之下,寒光若电,凛凛生寒。

竟是一柄用来杀人的利剑。

李玄度睁眸,猛地转身。

剑尖犹如一条吐着幽信的毒蛇,灵巧至极,立刻改取他咽喉部位。

李玄度才转身,剑已到,距离他咽喉不过数寸的距离。

他身着道衣,全身上下,无半寸可御之铁,便在剑尖将要划过他咽喉时,抬手生生捏住了剑尖,发力猛然一拗,伴着一道铮鸣之音,剑竟被他生生从中拗断,断为两截。

对方似是意外,断剑去势一顿。

便在这一息之间,李玄度倒转了手中捏着的剑头。对方反应亦极迅速,立刻闪身躲避。虽避开了致命的部位,但还是迟了一步。

噗的一声,剑头犹如匕首,深深插入一侧胸肩之中。

那人身体微微晃了一晃。

血汩汩而下,从李玄度那拗断了剑的手心里滴落,亦从这蒙面人的身体里流下。很快将水面染红一片。

事发实在突然,结束又在几息之间。

随着秦王的近侍方才立在岸边,一边发出厉哨招呼伙伴,一边下水疾奔而来。

蒙面人迅速退开,纵身上了溪岸,虽受伤不轻,竟也奔走无碍,转眼奔入近旁山林,身影消失在了夜色笼罩的林影里。

叶霄很快赶到,命沈乔张霆二人带侍卫入林追凶,自己护秦王回殿。

李玄度依然立在水中,转头望着刺客逃离的方向,似凝神在思虑着什么。

叶霄不敢惊扰他,但火杖的光照出他受伤的手。那只手垂在身侧,血不停地沿着指往下流,染红大片的道袍衣角。

他忍不住出声:“殿下,你的手!”

李玄度这才仿佛回过神,转头涉水上岸,回到他所居的玉清殿。

他手心伤得不轻,割伤很深,隐隐见骨,血肉模糊。

皮外伤叶霄并不陌生,犹如半个军医。清创后取针线缝合,上伤药止血,最后以布裹伤。

地上血迹斑斑。李玄度未发一声,处置完伤,换了衣裳,脸色依然有点苍白,身子歪靠在云床上,双目微阖,睫毛低垂,人一动不动,似睡了过去。

沈乔张霆回来,向李玄度请罪,道刺客极是狡猾,入林后便不出林,始终在林里打转,几次要被追踪而上,又叫他逃脱,最后无影无踪,他们只能先回来复命。

叶霄愤怒,想起来更是后怕。

“到底何人所为?此刻即便逃脱,应也逃得不远,是否要我命京兆府即刻封山搜人?”

李玄度依然闭目,只道:“不必了。”

叶霄心有不甘,但秦王如此开口了,又见他脸色不好,怕他还未从方才处置手伤的剧痛中缓回来,只能压下怒气听令。

李玄度叫众人散去各自歇息,自己在云床上继续靠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方才那刺客袭向自己的一幕。

虽短短一个照面,对面亦蒙了面巾,但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令他过后立刻便想起年初在河西福禄驿置落脚的那个深夜。

他缓缓睁眸,就着灯火举起伤手盯着看,目光幽晦,半晌才放下手,闭目翻了个身,卷衣朝里,睡了下去。

次日是大婚的日子。

菩珠昨晚睡得很好,并无任何待嫁前夜的紧张之感。

或者说,在她那日迫于情势,做了新的决定之后,等待婚期的这段时间里,她天天都睡得很好。

既然定好目标,往后也有了明确的行事方向,那就没什么可忧虑了,随机应变,尽力而为。

她在婢女的服侍下,玉体裸裎,浸入浓郁的香汤中沐浴,又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梳好头,高髻宛如惊鸿展翅若飞,最后在贴身的素纱单衣之外,穿上层层繁复的大婚礼服。

黄昏日暮,迎娶吉时将到,郭家的前庭隐隐传来鼓吹振作的喜庆之声。

她站在窗前的一片夕影里,让美婢捧着大镜,她对镜,最后整理着鬓发。

花影朦胧,淡霞色的绛红帐前,镜中玉人身着亲王王妃的花钗翟衣,瑜玉双佩,抬手时,衣袖亦不胜肌滑,倏然垂落,堆积肘弯,露出一段雪白玉腕,那腕上套着两只金镯,随了她不经意的抚鬓,发着烁烁的耀目明光。

皇室派来的迎亲万福女长辈是宗室亲王端王王妃,父母健在,儿女双全,此刻亦是一身礼衣钿钗,笑吟吟地来唤,道吉时已到,秦王执雁,亲自来迎亲了。

菩珠手一顿,忽然竟似略略紧张,最后看了一眼镜中自己,转头应声,微微低头,让宫中来的两个老傅姆为自己覆上一张青底绣金线并蒂莲纹的面帕,随即被牵出内室,朝外而去。

出门之时,天色已暗。郭府门外的街道上,来自宫中的卫尉和王府的侍卫早已各自列队,警跸杂人。

婚礼照着礼制步步而行,完成了在郭家的步骤后,立在东室等待的菩珠被傅姆和司妇引出,登上婚车。

马车前行,她在车中坐了片刻,忍不住好奇,偷偷扯开面帕,手指勾起一点帷幕,朝外看了出去。

道旁火杖通明,迎亲队伍前后延展,迤逦而行,到处都是人马。她一眼就见自己婚车的前方,李玄度骑在一匹以宝鞍和金络辔头装饰的骏马上,不急不缓地朝前而行。

他一改平日的随散模样,身穿绛红礼服,背影挺拔。菩珠偷眼看了片刻,坐了回去,在心里默默又过了一遍今夜该如何应对。

洞房花烛,必顺利无碍。

她暗暗呼出一口气,之前的那点小小紧张,便也烟消云散。

第40章

秦王府是李玄度十四岁的时候先帝所赐。

作为先帝宠爱的幼子, 王府除了位置上佳,位于城北承福里的中心,论占地和格局, 在京都的众多豪宅大邸中也是数一数二。前堂屋宇宏阔, 后苑亭台阁榭, 处处假山流水,花木芬芳。据说刚开府时, 先帝还特意命内府在王府里建了一个鹰犬场, 送去驺奴, 专为喜欢狩猎的秦王豢养各色紫雕白隼苍鹰和猎犬。

当年的风流早已雨打风吹去了,不过两年王府便失了主人, 这些年一直荒着, 惹得不少京中权贵眼红, 纷纷打过王府主意,希望据为己有。奈何孝昌皇帝爱护秦王, 一律不允。如今秦王归京, 又逢大婚,整座王府的景象,虽不可能再复当年的鲜花着锦之态, 但里外前后俱打扫干净,破败了的地方也翻修过,奴婢就位。为了准备大婚,秦王在西海郡王府里的掌事李进和一个从小近身服侍他的名叫骆保的阉人也入了京都。

秦王和王妃的新房设在后东阁的琼苑里。穿过粉刷一新的墙垣, 入苑门,过曲廊, 迎面一排苑屋,这里便是今夜大婚行礼的所在, 也是秦王夫妇日后居住的寝堂。

司妇们早已布置好屋内的同牢之席。

案上摆着金盘金壶,一双卺爵,以及用来净手进食的盛满水的罍和枓,另外一只黑漆方篚,里面是匕箸和折叠整齐的两块雪白手巾。

菩珠跟从牵引自己的端王妃,登上了台阶,穿过东西各站一排执扇秉烛奴婢的走道,入了正屋,照端王妃的吩咐站立,停住,听到端王妃笑道:“秦王可去帕了。”

她屏住呼吸,眼睛盯着面帕下露出的脚前的一块地,看见身前出现了一片男子绛袍的袍角,知是李玄度到了自己近前,不禁屏住呼吸。也没觉察到他的动作,眼前光线一亮。

李玄度已取下了她的面帕,身侧立刻有婢女托盘而上。菩珠看他将面帕很快地放了下去,转身便往他的位置去了,立在食案东的一侧,等着仪式开始。

他的视线,就没在自己的身上停留,哪怕是一眼。

菩珠早做好自己将遇他冷落的准备。获悉赐婚消息的次日,她去找他,他连个面都不露。

但冷淡到了这种地步,替她取面帕,二人面对面站,近在咫尺,他也没看自己一眼。这令她还是感到有点意外。

看来依然低估了他对自己的厌恶之情。

她不动声色,听从司妇的引导,被引到案席西的一侧。

相对他站定后,她忍不住再次望向他。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视线望着端王妃。

他平日衣饰简单。尤其那日雷雨黄昏,她第一次到紫阳观去找他时,看到他独自在静室里衣衫不整地对着窗外风雨饮酒。

那醉玉颓山的一幕,像是在她的脑子里凿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迹,至今想起,犹如昨日,她便是想抹也抹不去。

今夜他却很不一样。外穿一身绛红色的亲王衮冕婚服,颈上露了一小截和她内里相同的白色素纱衣领,劲瘦的腰身系了条镂金玉带。

近旁有株比人还要高的灯树,满枝明火。他长身鹤立,在火色的映照之下,容色华美,英英贵气。

菩珠看着,脑子里忽然竟冒出来一个念头。

上辈子的后来,他必是立后了。就是不知道上辈子,那个和他如同今夜这般相对而立等着行合卺之礼的女子又是谁?

菩珠忽然感到很是好奇,懊悔自己死那么早,要是能再熬些时日,说不定就知道了……

正微微出神,忽然见他似有所觉察,眸光扫了过来,蹙眉盯了自己一眼。

她吓一跳,立刻装作若无其事,迅速地转移视线,亦望向了端王妃。

端王妃命司馔入内。司馔领着七八名婢女,捧牢馔鱼贯入内,将容器内的食馔按照规制,一一摆放在秦王和王妃的面前。

“请坐。”司仪说道。

菩珠前世曾经历过这一套。

太子的大婚同牢礼和亲王差不多,这辈子重来,虽算不上驾轻就熟,但心中也是有数。且方才看李玄度被他抓了个正着,不敢再分心,亦端着态度,听从行事,和李玄度一道跪坐。

司馔亦跪,从篚中取了一柄小金匕,从同块肉上分别割了两片肉,装在两只盘中,送到秦王和王妃的面前。婢女执了水枓,从罍器中舀水,助秦王和王妃净手,预备分食。

菩珠净手之时,发现李玄度只伸出左手,右手垂在身侧不动,仿佛有些不便。

她便留了个心眼。接过白巾擦手,再接递来的一双包金银头箸,又看了他一眼。

他的身后猫腰飞快小步行来一名看起来比他大了几岁的青年宦官,跪在他的身侧,代他夹起肉片喂食。

这回菩珠终于看到了。他的右手受了伤,包裹着纱布,只是起先没有动作,又被礼服大袖遮挡,所以她没察觉。

都快大婚了,他的手是怎么受的伤?

菩珠怕又被他抓个现行,不敢多看,压下心中好奇,低头吃盘中的肉。

肉是祭祀过的白肉,没任何调料,味道寡淡,还以肥为美。

幸好只有一片。

她没嚼,忍着反胃之感,略微困难地给吞了下去。吞完肉,抬眼再次望向他,见他早已吃完,端坐,正冷冷看着自己,见她抬眼,便将目光转向端王妃。

接下来是饮合卺酒。

司馔往二人的卺爵中分别倒酒,新婚夫妇起身,隔空对拜,再次落座,接酒饮下,至此礼成。

端王妃笑容满面地上前恭贺二人,随后由司妇分别引新婚夫妇各自除去冠冕和饰物,略作盥洗,服侍二人换上新婚便服,再引出,全部完毕后,带着人退了出去,将门关上,正屋之中,便只剩下今夜的新婚夫妇。

屋中明烛灼灼,亮如白昼,二人隔案依旧相对而立,谁也没说话。

虽然已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也觉得今夜一切应当进展顺利,但此刻真的和他礼成,变成了新婚夫妇,又只剩二人面对面,菩珠还是控制不住地再次起了紧张之感,也觉尴尬。

正思忖,是等他先说话,还是自己开口,忽见他丢下自己,迈步朝着寝堂去了。

他态度虽然冷淡,丢下自己就走,但方才浮出的尴尬气氛,反倒消失了。

罢了,讨人厌就讨人厌,她本也不打算讨人喜欢。上辈子就那么过来的,想起来太累人,幸好这辈子用不着了。

待达成约定,生了儿子,往后,出去了是秦王王妃夫妇,私下各自快活,岂不清净?

她稳了稳神,跟着入了寝堂。

李玄度的动作倒是快,已坐在了铺着绛色锦衾的床上,甩掉脚上的靴,用他好的那只左手随手拿起一卷,翻身上了床,靠在床头便看起了书。

菩珠坐到妆奁柜前,打开錾花镜匣,做出对镜映照自己面容的模样,实则通过镜面暗中观察身后的人。半晌,见他看书看得仿佛专心致志,便轻咳一声,起身朝他走去,走到床前,停在那烟霞般的绛红银纱帐畔,轻声道:“殿下可需进食?若是饥饿,我叫人送吃食来。殿下平日爱吃什么?”

“不必了。”

床上的男子眼眸未抬,依旧落在他手中的书卷之上,应了一句。

菩珠顿了一顿,卸妆后一张莹洁的面容上露出了微笑,道:“殿下,我没有想到,当日在河西福禄驿置与殿下始有一面之缘,今日竟有如此局面。想来天注定。我欲叫殿下知晓,不管以前如何,今日开始,我必履我王妃之责。只是我生性愚钝,往后若有不到之处,还望殿下及时指正。”

李玄度眼眸依旧未曾离开手中书卷,冷冷道:“你认命倒是认得快。”

菩珠被噎了一下。

这个洞房夜的开头,他的反应,超出了她的预计。

她决定改个方略。

视线落到他受伤的那只手上,关切地问:“殿下你的手怎的了?是在哪里伤的?”

她不表达关心也就罢了,刚表示了对他的关心,他的态度一下就变得古怪起来。

这个晚上,从她入寝堂后,他就没看过她一眼,此刻竟终于将视线离开了他手里的书卷,抬起眼望了过来,唇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慢吞吞地道:“菩氏,昨夜我未死,叫你失望了吧?要是我真的死了,你也就不用嫁过来了。”

菩珠诧异,真的诧异,睁大眼睛惊讶地道:“殿下你此言何意?我有些不懂。”

李玄度却是个要急死人的性子,说完这半句话,菩珠看见他唇角抿了抿,竟不睬自己,又继续看起他手中的书。

她方才早就留意过了,他看的是庄子,心中暗鄙。分明就一处心积虑夺皇位不成如今被迫蛰伏的皇子,装什么道家之人,自然,这念头不能叫他知晓。此刻见他话说半句,实在忍不住了,走到床前,伸手将他手中的书卷给夺了。

他手便空了,倏然抬眼看向她,眉头皱起,神色显得极是不悦。

菩珠视若未见,自顾将庄子放了下去,道:“殿下莫见怪,你有话可直说,无需暗指。我知殿下对我极是厌恶,瞧不上我。但既做了夫妇,如同上天注定,就该摒弃成见,坦诚相见。我不敢言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但惟有如此,往后方能戮力同心,夫妇一体。殿下您说是不是?”

李玄度望着她,忽好似听到了个笑话,竟呵呵发笑。

这是认识他这么久,菩珠第一次见他笑。

他生得好看,一笑,更是容色逼人。

菩珠却没心情赏他的脸,倍感莫名,正要发问,见他忽收了笑,点了点头,从榻上翻身而下,走到靠南墙的一座箱柜之前,从里取出一物,转身过来,摆在近旁的一张条几上。

烛火映照,菩珠看到竟是一柄染了干涸血迹的断剑。

她不解,抬头看他。

李玄度双手负于身后,冷冷地道:“菩氏,我本以为你只是利欲熏心,也算不上大奸大恶,未曾想你心肠之歹,心机之深,面皮之厚,皆为我生平难得一见,也算是开眼。你不欲嫁我,指使人于昨夜施行刺杀,可惜叫你失望,我竟未死。你自作聪明,以为那名河西少年蒙面我便认不出他了?”

“我自问从河西驿置遇你之后,并未做对不起你之事……”

他顿了一顿,盯着她,眉间掠过一缕厌恶的神色。

“就算这回对不住,叫你做不成太子妃,被迫嫁了我,想来亦罪不至死……”

他后头又说了什么,菩珠已经没去留意了。

昨夜他遭遇了刺杀?竟是崔铉?怎么可能!

但他口中说“河西少年”,意指不是崔铉又是何人?

“殿下你说什么?是崔铉?他怎样了?此刻人呢?”

不会是昨夜已被他反杀,或者捉住了?

她被极大的惊骇给攫住,失声打断了他对自己那滔滔不绝的斥责,问完,见李玄度闭唇,双目斜睨自己,一副冷笑不语的神色,忽地醒悟。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崔铉竟会一声不吭地前去行刺。显而易见,李玄度手掌受伤,必是昨夜遭遇行刺所致。

现在事情真的不妙了。

菩珠原本觉着,李玄度厌恶自己,最多也就看不起她罢了,一切都有旋转的余地。

但现在,因为昨夜的行刺,显然事情急转直下。

在他眼里,自己不单单“利欲熏心”,而是“心肠歹毒”,以为他阻了她嫁太子,便用这等激烈的手段想除去他。

虽然菩珠承认,她从前确实有这种计划。但在她从前的规划里,他是敌人。难道他会不杀阻挡他登顶帝位的人反而供着?除去敌人,天经地义,这绝不是错。

但现在,情势大不相同了。李玄度于她不再是敌人,而是她想要歃血而盟的伙伴。关键时刻,竟节外生枝出了这样的事。

他此刻没拿起那把断剑把自己搠个透心凉,大约已经十分隐忍克制了,她却还当着他的面问崔铉的生死下落,难怪他会如此反应。

菩珠知自己失态说错了话,不敢再追问崔铉下落,勉强压下心中的焦虑和担忧,上前一步解释道:“殿下你会不会看错了人……”

见他神色冰冷,她毫不犹豫,立刻提起裙裾,朝他跪了下去:“就算真的是崔铉所为,我亦请殿下听我解释。我对此一无所知,更不可能是我安排。我只是从小发边,苦怕了,想追求富贵贪图享乐而已。之前千方百计想嫁太子,便是如此念头所致。如今皇帝圣旨已下,纵然我冒险除去殿下,难道皇帝便会收回圣旨改立我为太子妃?圣旨一下,我便绝了退路。”

她停了一停,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他依然负手而立,对自己侧目而视,都不正眼看一下。

她的声音放得更加缓和了。

“在殿下面前,我不敢隐瞒。我承认乍听圣旨我甚是懊恼,但待嫁的这些时日,我打听过殿下你的事,殿下你乃天之骄子,命世之英,日后绝非池中之物。我生平两个愿望,殿下应也知道的,第一荣华富贵,第二将我亡父遗骨接回。往后只要跟着殿下,尽到我王妃的本分,我料殿下应也不会亏待于我。既如此,我为何要在大婚前无端生事刺杀殿下?更何况,太皇太后目光如炬,何事能瞒得住她?殿下若真遭遇刺杀身亡,太皇太后岂会坐视不理?我真如此行事,即便得了手,她老人家会容我活于世上?总之刺杀殿下于我有何好处?”

她说完,依然跪地,低头不动。

寝堂内安静了下来,耳畔无声无息,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心跳的声音——是菩珠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片刻之后,她悄悄看了眼那人的袍角,纹丝不动,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实在焦虑崔铉的下场,再次开口,斟酌着低声道:“至于昨夜那名刺客,殿下既说是崔铉,想必就是他了,我不敢为他辩白,但想来他亦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殿下可否告知他的下落?不如我去问他,给殿下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

片刻之后,耳畔传来一道声音:“抬起头!”

菩珠急忙遵命抬头,看向了他。

李玄度神色依旧冷漠,盯着她道:“往后你好自为之,更不必在我面前假意示好。”说完朝外唤:“更寝衣!”

那名先前行合卺礼时助他吃过东西的青年阉人立刻入内,想来方才一直站在外间等着伺候,应也听到了内寝堂里的动静,面无表情地从还跪在地上的菩珠面前快步经过,走到李玄度身前,小心地为他除带解衣,换好就寝的中衣。李玄度便上了榻。阉人又替他仔细地盖好被,放下帷帐,转身,再次经过菩珠的面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菩珠猜测这个应当就是那名早年陪李玄度在皇陵万寿宫中守了三年陵的名叫骆保的阉人,想必是他的心腹之人。

对自己竟无视到了这等地步,丝毫不避阉人。奴亦随主样。

看骆保这样子,对自己也是恨意不浅。

菩珠跪了片刻,膝痛难耐,转头看了眼床榻的方向。

隔着低垂静止的一层绛帐,她隐隐看到李玄度卧眠的身影轮廓。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抚着自己作痛的膝,回味他方才的那句话,知刺杀这事,勉强应当算是过去了,便也走到床榻之前,轻轻掀开绛帐,朝里望了一眼。

李玄度闭目仰卧在外侧,呼吸沉稳,神色平静,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寝堂里只有这一张床,长夜漫漫,她不睡这里,能睡哪里。

她小心地爬了上去,躺在空出来的里侧,亦闭上眼眸,心中的各种念头却半刻也不得停转。

他还是没告诉她崔铉到底怎样了。是当场死了,被捉了,还是如她最希望的那样逃脱了?

除去令她担忧的崔铉,她又思索了下自己原本的计划。

这个新婚洞房夜,糟糕得匪夷所思,意外不断,完全脱离了她的设想。

就他分明余怒未消的样子,今夜显然也不是和他开诚布公谈将来的好机会。

好在不急于一刻。

且走一步看一步,等过些天看情况,等他的情绪好了些,再和他谈,应当更好。

第41章

反间约盟之事姑且过后再论, 但愁烦事又涌上心头。

当日她曾吩咐百辟人继续替自己查访武功县那家人的下落,忽忽过去三两个月,至今没有新的消息。今日大婚, 伴在身边替自己梳妆送嫁的, 原本应当是阿姆。

阿姆之事也可继续等待, 想来她不会这么快就有危险。但崔铉,他昨夜的生死到底如何, 菩珠心里实在放不下去, 又不能追问李玄度。

她原本一向贪睡, 是个只要没心事沾枕便可入眠的人。但今夜,先是伤感, 后又挂虑, 实在睡不着觉, 在他里侧翻来覆去,翻了大约七八下, 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你若睡不着, 可出屋去。清风明月,足以散心。”

菩珠倏然睁眼,见他在枕上转脸, 睁眸看了过来,满脸不悦,知应是自己方才动来动去扰他安眠,忙道:“我不出去, 我这就睡。”说完闭上眼睛。

李玄度看着枕边这张立刻闭目作乖睡状的脸,颇觉无语。

年初时, 他在河西驿舍和她初遇,当时怎知, 那个半夜与小情郎幽会的鬼奸小女郎,今夜竟和自己同床,成了他的枕边人?

菩猷之的这个孙女确实生得美,今夜上前替她取下面帕,照目之间,帕下的盛妆玉貌令他亦有一瞬间的惊艳。

但也仅此而已,这感觉稍纵即逝。

她出身名门,祖忠臣,父烈士,貌美娇娘,品性……旁人看来,品性自是蕙质兰心,无可挑剔。

其实莫说旁人,便是自己,若非凑巧得知了实情,他也不会相信,一个看起来有着如此纯良美貌外表的小女郎,私底下与她的皮相竟成如此鲜明的对比。

一朵花,譬如安国寺的牡丹,只要开得足够香艳美丽,便会吸引无数的狂蜂浪蝶前仆后继。人大抵也是如此。然而人毕竟不是花。

再好的皮相,想到她一贯的品性,于他也是毫无魅力可言。

她这幅皮相看起来有多勾人,皮相下的真实面目便有多可厌。

他无法想象,自己余生将和如此一个女子绑在一起。

皇帝把原本被推为太子妃的菩家淑女赐婚给他,在外人看来,自是天恩浩荡棣鄂之情的又一有力佐证。

但是多年来因了特殊经历而换来的一种敏锐直觉告诉他,事情,或许不会如表面这般简单。

他不欲再看,便转头闭目,脑海里却又浮现出昨夜遇刺的一幕。

倘若行刺确实和她无关,那么,或者是那河西少年不甘被她抛弃,对自己施加激烈报复,又或者,那少年受人唆使对自己不利。

无论哪种情况,想要他死的人,本就一直未曾消失过,他亦不在乎如今多添那么一两个。只这少年出手极其狠辣,他的手伤得实在不轻,此刻伤处隐隐胀痛,他也不习惯身侧忽然多了个共眠人——方才她竟若无其事爬上了床,直接睡在自己身侧,实是令他意外。新婚夜如此收场,他本以为她会被吓住,不敢靠近,今夜或许会在寝堂里另外寻个地方过夜,毕竟天气还热,不上床也不至于无处可睡。

李玄度忍住想赶她下床的念头,翻身背对,默诵他早已倒背如流的静心经,终于慢慢地恢复了心平气静。

这一夜,枕边的新婚郎君呼吸平稳,睡得应该不错,菩珠却失眠了。

这是待婚这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失眠得如此厉害。

崔铉会行刺李玄度,自然是为了自己。

她心中挂虑他的生死,偏偏又不好再向李玄度追问,睡睡醒醒,卯时不到就彻底醒了,预备今天朝见。

今天的事情会很多,先朝见皇帝和皇后,再按份位高低,先去蓬莱宫,再回来去积善宫。

她坐了起来。昨夜没睡饱,人便有点迷糊,还在揉着眼睛,扭头看见李玄度下了榻,单手去够他挂在衣帽架上的一件披袍,立刻清醒了过来,掀被飞快地爬下床,抢着取衣,口中道:“你手不便,我帮你穿……”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接了她递来的披袍,却没穿,随手搁在一旁,转身过去打开了门。

那个骆保早已经侯立在槛外的台阶之下,见他现身,立刻登上台阶,命人送水入内服侍洗漱。

菩珠大早地讨了个没趣,看着那个骆保走了过来,经过自己面前时,停了一停,垂目唤了声王妃,行了个礼,随即过去,小心仔细地服侍李玄度更衣。

菩珠心中郁闷。

自己作为新来的王妃,昨夜失脸至此地步,对着李玄度也就罢了,算无奈之下的权且,毕竟,刺杀的事实太过严重,非同小可,但竟全被这个侍人给看在了眼里。虽然今早菩珠没在他的脸上看到明显的鄙夷之色,但心里总是有点不舒服。

日后要是有机会,她非得把这个骆保给弄走不可。她可不想整天看到这样一个人在自己的面前晃来晃去,提醒她新婚夜的耻辱,太闹心了。

黄姆领婢女们亦入内服侍。菩珠和李玄度便一西一东,各自据一角洗漱梳头穿衣,菩珠褕翟首饰,穿戴完毕,略进早食。

卯时中,骆保去传丁太医为他的伤手换药,趁了这个空档,菩珠命寝堂里侍立着的婢妇全部出去,只剩自己和李玄度二人,走过去道:“殿下,我初来乍到,虽尽力在学,但对宫中的许多规章,还是远远不及殿下了然于心……”

李玄度正坐在东窗之前,目光透出窗外,眺着远处那片开始微微泛白的东方天际,闻言,微微侧头,瞥她一眼,挑了挑眉。

虽没开口,但菩珠知他这是在问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她说:“殿下,我有一不情之请。我知殿下厌我颇深。人后如何,一切听凭殿下。只是到了人前,殿下可否委屈,稍稍文饰一二?”

她观他神色,立刻又道:“并非是要殿下在人前与我如何恩爱,只希望殿下出了寝堂,能略加掩饰。毕竟你我乃陛下赐婚所成,又是新婚。殿下不给我脸面无妨,总不好因我之过,叫外人误会殿下对赐婚有所不满。”

鉴于昨夜的教训,她极其委婉地提醒他,出去了不比寝堂,外头的人和那个骆保也不一样,他要注意给自己留点面子。

其实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是为两个人都好。

她说完,屏住呼吸望着他。

李玄度漫不经心地转了回脸,继续望着窗外远处的天际,倚着身后的背靠懒洋洋地道:“这等事,你能想到,我会不知?”

菩珠又被他噎了一下。

不过无妨。

他既知道在外人面前给自己留面子,那就再好不过。

这时骆保匆匆行至寝堂槛外,道太医来了,留人在外堂等待。

李玄度起身道:“我处置好便出来,你可先上马车等我。”

菩珠目送他背影离开,照他吩咐先出去了。

此时远处东方虽已见白,但头顶的天色依旧冥晦。

昨夜大婚,王府通往大门的走道两旁每隔数丈便设宫灯作为庭照。此刻宫灯依旧亮着,红光朦胧,好似一条蜿蜒伸向前方的红色长龙。

王府掌事李进应半分不知内情,对她这个王妃还是非常恭敬,行了礼,一路引领。

菩珠在身后一众婢妇的跟从下朝前而去,一路之上,静默无声,耳中只有脚步和众婢妇的衣裙因了走动摩擦而发出的簌簌之声。她穿庭过堂行至门口,看见大门之外停着马车,正待登车,忽见叶霄领着王府侍卫立在一旁。

菩珠心中一动,立刻走去,命他上前。

叶霄走来,菩珠引他行至无人之处,询问前夜李玄度遇刺的情况,道:“竟伤殿下至此地步!我一想起来便觉后怕。殿下千金之躯,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叶霄这两日为自己的失职正倍感愧疚自责,见王妃发怒,羞惭道:“王妃教训的是。往后必加倍小心,再不给那些邪佞宵小以任何可趁之机。若再有闪失,我死罪!”

菩珠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问刺客。

叶霄道:“是我无用。赶到之时,殿下已反伤刺客,刺客借地势逃遁。也不知是何人,殿下命不必追索。”

秦王如此下令想必有他考虑。但叶霄言及此事,依然几分不甘。

菩珠却终于松了一口气。

崔铉虽然受伤,但逃脱了。

这样就好。既然逃脱,性命想必无碍。

记挂了一夜的心事,总算暂时了了。等过几天,这边风头过去些,她必须得找一趟崔铉,免得下次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她登上马车,等待片刻,外面传来一阵动静之声。

李玄度来了,从侍从处接马,上了马背。叶霄一声令下,一行车马出发,离开王府往皇宫行去。天亮抵达皇宫,新婚秦王夫妇入宫,立在御殿之外等待帝后接见,以面谢天恩。

今早的一切行动都是掐着点来的。辰时,宋长生出来,笑着向二人道贺新婚之喜,随即引二人入殿。

菩珠跟着李玄度走过布置了诸卫的大殿通道,入了御殿。

尚仪各自奏请帝后,片刻之后,障扇侍从的仪仗到来,皇帝现了身,入南向御座,接着是皇后,西向坐。

李玄度带着新婚的秦王妃向帝后分别行礼,谢恩。

皇帝受礼毕,犹如家常,笑道:“四弟大婚既成,朕的一桩长久心事便也了了。往后你夫妇牢记,互敬互爱,白头偕老。”

李玄度恭声道:“臣弟谨记在心,必不辜负陛下对臣弟的拳拳厚爱。”

菩珠亦恭声言谢,面上不露声色,心中的感觉却极是怪异。

座上的这位皇帝,笑容亲切,言语真挚。倘若不是那日自己亲身经历,光凭这一幕,怎能想到,天恩浩荡,埋着何等深沉的猜忌和无情的杀心。

反观李玄度,也是差不多。在他心游物外供奉老庄的外表之下,难道真的没有酝酿中的惊天阴谋和天生反骨?

天家的兄弟,伪装至此地步,离心至此地步,究其根源,不过是为那柄天下独一无二的至尊太阿之剑。

权力真的是个好东西。

谁不喜欢?她也喜欢。

上官皇后亦是笑容满面,说了几句恭贺新婚夫妇的话,道:“一早,太皇太后那边传来了话,叫你二人就近先去拜谢皇太后,免得来回两宫之间,徒增行程。”

李玄度受命。

皇后看向菩珠,盯了她一眼,随即微笑点头:“这边无事,你们可去积善宫了,免得让太后久等。”

菩珠随李玄度恭送帝后。直到上官皇后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她那道盯着自己的目光,叫菩珠想起来依然有点后背发凉。

这辈子,上官皇后这里,她是彻底地开罪了。

她默默跟着李玄度,又至积善宫,发现除了陈太后,长公主李丽华和宁寿公主也都在。

夫妇向陈太后行礼拜谢。

就菩珠的感觉,陈太后圆胖的面孔带笑,看起来对自己亦亲切得很,但投来的目光,和之前已经完全不同,冷漠疏离,掩饰不住。

她猜测应当是和太子有关。毕竟,李承煜是陈太后十分疼爱的亲孙。

长公主在一旁,笑着打趣她和李玄度,说什么四弟大婚之后,比从前显得更加精神,王妃之功,功不可没。又说两人是天生一对,越看越有夫妇相。还要菩珠往后和她经常往来走动。

这位八面玲珑的长公主,绝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么亲切。也是一个追逐权力的人。

至于宁寿公主,只对李玄度叫了声皇叔,对菩珠则是直接无视。

从积善宫出来,菩珠随了李玄度出宫预备去往蓬莱宫,行至宫道之上,她回想着方才的经历。

皇帝心怀叵测,自己如同他的棋子。

皇后和陈太后厌恶自己。

长公主和宁寿公主,一个是笑面虎,一个干脆连装都不装。

菩珠感到了一种来自四面的包围了自己的深深敌意。

寻求同盟,共同对外,这一点显得愈发重要了。

她不由地望向李玄度。

他行在她的身侧,脚步平稳,目光平视前方。

菩珠循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微微一顿。

他们已经快要抵达宫门了,前方来了一个人,竟是南司将军沈旸。

沈旸已经看见了李玄度,面上带笑,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朝李玄度行礼道:“下官恭贺殿下新婚大喜!自殿下归京,下官便无时不刻想着结交一二,奈何殿下一心奉道,我怕我打扰殿下清修,又无人引荐,故迟迟未敢成行,若就此与殿下失之交臂,未免遗憾。今日恰好相遇,机会难得,下官便斗胆邀约。听闻殿下年少之时,精于狩猎,下官亦有此同好。恰再不久,陛下便将率臣秋狩,到时盼殿下能指点一二,下官不胜荣幸!”

李玄度回了一礼:“沈将军言重了,实不敢当。到时若还在京都,我便奉陪。”

沈旸的两道目光这时转向菩珠,在她面上停了一停,随即垂目,恭敬行礼:“下官南司沈旸,拜见王妃。”

今天入宫,菩珠最担心的事是遇到太子李承煜,倘若三人同场,未免尴尬。幸好未见他现身,才松了口气,却没想到碰到了沈旸。

她对这个野心家,实是厌恨至深,心中的阴影,也是巨大无比。

前世自己之所以死,就是因他所致。方才见他朝着这边走来,下意识地悄悄往李玄度身后挪了挪,挪了几步,忽然顿悟,自己何必惧怕。

她不是前世那个受人欺辱的失势皇后了。只要尽快和李玄度达成一致,这辈子,这个野心家想再欺辱自己,便没那么容易了。

她神色冷淡,抬起尖俏的下巴,略略点头,算是回礼。

李玄度从她脸上收回目光,转向对面的沈旸,开口道:“我与王妃要去蓬莱宫拜谢太皇太后,失陪,改日再叙。”

沈旸立刻退到宫道之旁,恭敬地道:“下官恭送殿下与王妃。”

李玄度带着菩珠继续前行,出宫门,送她到了马车旁,在她提裙,踩着随从放置好的步踏要登车时,忽竟亲自上前,朝她伸来他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扶了她一把,助她上车。

菩珠意外。

虽然一早出门之前,她要求他在外面给自己留点面子,但真没指望过他会这么体贴。

她低头看他,他神色平静,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她压下心中的诧异之感,轻扶他的臂膀上了马车,钻进车厢。

李玄度上马,瞥了眼身后还站在宫道旁仿佛目送的沈旸,掉过马头往蓬莱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