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30日

菩珠 by 蓬莱客(61 – 65)

第61章

天虽然已经黑了, 但这个时辰,还不算晚。

骆保服侍更衣。

李玄度这些年衣着简素。除朝服外,在家通常一袭道袍, 或白或青。外出的燕服, 颜色亦以沉稳为主。

他便取了套秦王外出经常穿的青底暗纹襕袍, 正要替他更衣,不料他看了一眼, 皱了皱眉:“就没别的了吗?”

骆保听他似乎嫌弃, 一愣, 忙放下,另取了套赭褐色的衣衫。

他却似乎还不满意。

骆保急忙又在箱笼里翻找。

幸好这回出门前王妃给秦王准备了足够多的衣裳。

骆保翻了一阵, 看见一套平常秦王从没穿过的宝蓝底宝相花暗纹袍, 以前没有见过, 应是这回大婚之时一并制的,便取了出来, 试探道:“殿下看这套可好?”

“罢了!快些吧!”

他终于勉强点头, 催促。

骆保松了口气,忙小心地服侍他更衣,避免碰到臂伤, 待遮掩好后,系了腰带,再穿靴。

李玄度修容毕,出了帷帐, 往行宫而去。

这片帷帐区的位置在行宫的东北向,其后为林, 林中穿水,地势较高, 住的都是些随扈而来的贵族和高官,所以每顶帐篷的空间要大些,间距也大。除了他之外,似陈祖德沈旸等人,因皆负责此次秋狝大典的各项事务,夜间也常有人找,为方便办事,大部分时间,也都是住在帐幕之中。

这时候还不算晚,大部分人仍未归帐歇息。远山被青色的夜空勾勒出起伏的暗影,周围很是安静,帐幕前的灯火星星点点,远处的营房外围,火杖通明,隐隐能见到巡夜走动的卫兵的身影。

行宫是这里入夜之后灯火最为密集的中心,远远望去,连片辉煌。

李玄度加快脚步,行走在通往行宫的便道之上,快到之时,对面走来几个仿佛刚轮换下岗回营要去休息的禁军士兵,一边走一边说话,声音隐隐随风而来,竟还在议论着白天的那场球赛。议了几句,只听其中一人道:“今日见到了秦王妃击鞠,实是三生有幸。要是哪日能再与王妃打一场球,我就是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这痴话立刻引来同伴的笑话,纷纷道:“发梦去吧!你便是死了,也轮不到你……”

那人似是不服,和同伴笑着推搡争辩,突然看见行来停在对面的一道人影,认了出来,如此凑巧,竟就是秦王,皆吃惊,几人请罪,尤其方才那个发愿说想和秦王妃打球的年轻士兵更是惶恐,跪在路边不敢抬头。

李玄度神色冷淡地训了两句,命即刻归营不得在路上游荡,几人慌忙应下,得赦后匆匆离去。

李玄度沉默着,继续往前,很快到了行宫,通过岗哨入内,径直来到端王夫妇的居住,待见到了人,脸上已是带笑,和方才判若两人。

他为王妃送来的吃食道谢,又询问端王腿伤如何,说自己白天一直忙碌,也未能及时来探望皇叔,心中过意不去。

端王妃笑道:“殿下怎出此言?若非这两日事纷纷来,昨夜忙于备赛,今日比赛,后又得蒙赐宴,我也是方回,本该亲自先去你那里道谢才对。不是你救了端王,他此刻都不知如何样了,我夫妇十分感激,区区吃食罢了,何至于你亲自来道谢,还记挂着他的伤。”

端王插嘴,叹了口气:“伤筋动骨,这回怕是要坐困些时日了,实在是飞来横祸。”

端王妃一听他说话就不满,加上李玄度也不是外人,他小的时候常有往来,便道:“求仁得仁!你坐多久,我就得伺候你多久,我都没抱怨,你对侄儿抱怨什么?”

端王急忙闭了口。

端王妃埋怨了两句,也便作罢,正招呼着,婢女入内,说贵妃那里又送来了些赏赐。待王妃去应酬,觑着这个空档,端王急忙强行挽回尊严,对李玄度解释道:“你婶母她就这个样子,我是不和女人家计较,由她去!你想,若是我和她一般见识,这日子还如何过得下去?与其日日争得形同斗鸡,还不如让她几分。也就图个清净罢了。”

李玄度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端王又道:“你别看她凶巴巴,其实你婶母人后很怕我的。只要我说句伤处疼,叫她做甚她就做甚,往东,她绝不往西……”

正说着,抬头见王妃已是回来了,忙再次闭上嘴。

端王妃狐疑地盯了眼端王,端王若无其事,笑问贵妃又送了何物来。

王妃道:“你还问?你丢脸丢得陛下都知道了,叫贵妃给你送来两支人参!”

端王尴尬地望了眼李玄度。

李玄度目不斜视。端王妃命婢女将人参收了,对李玄度又笑道:“这是赐物不好转赠,且也未必适合姝姝。等回了京都,我府中有上好的补血气的药材,到时我叫人送些到你府上,你叫姝姝炖起来吃,补补身子。今日能赢,全仗了她的功劳。可惜你竟不在,没能亲眼看到她在球场夺彩,一人竟得两筹!可笑我起先也是轻看了她。昨夜说实话,是见那些本应能够担事的人都避之不及,我实在不忿被夷狄轻看,没办法才不自量力硬着头皮接的事,胜败结果心里也是没底。是她见我缺人手,主动说要上场助阵的。我当时还不信她。没想到她竟是个宝!不但人美,性子好,还肯担事。我实在是小瞧了她……”

端王妃打开话匣子便夸赞个不停,语气里满满全是喜爱之情。

李玄度默默听着,也未发声,再坐片刻便以打扰端王休息为由,起身告退。

他辞了端王出来,王妃亲自送他,路上低声笑道:“昨晚临时凑了球队,我原本是想请你来指点的,一问,方知你不在,只能作罢。你莫嫌婶母多嘴,知道你事忙,但再忙,姝姝这边,该来还是要来的。年轻小夫妻怎能分开这么多日?生分了不好。她毕竟是女娃,便是想你,怕也面皮薄,你当主动些才是的。”

李玄度恭敬应是,请她留步,出来后往外去,不禁想着端王夫妇方才拌嘴的一幕。

王妃看似对端王动辄责备,但对丈夫的关切和爱护之情,却也处处溢于言表。

再看自己,昨夜遇到如此危险,险些丧命,她却不闻不问只顾宴乐,并且,连端王妃都知道她乳名叫姝姝?自己却是分毫不知,根本从未听她在自己面前提过半句。

李玄度心中不禁发酸,更觉齿冷。

再走几步,又一想,这个王妃本就是硬塞给他的,她更是一心逐利,野心勃勃,自己从来也没把她视为要共度一生的妻——如果他还有后半生的话。既如此,又何须在意诸如此类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

李玄度很快便丢开了,但心情终究还是低落,只觉臂伤更加疼痛,不觉行至一道粉垣之前,听到身旁骆保轻声提醒:“殿下,这里进去,便是西苑。”说着,指了指前方门内的一个方向。

李玄度并不是很想进去见她,但想到端王妃最后送他出来时,又那般劝告。

他的脚步停顿住,正犹豫着,抬头看见一道身影立在对面门内深处的走廊里,面对西苑方向,一动不动,似在凝神眺望。

门内的庭院草木掩映,廊道上悬了一盏宫灯,那宫灯随风飘摇,灯火晃动,虽光线昏暗,但以李玄度的眼力,又岂会认不出这人的身影轮廓?正是他的侄儿李承煜。

李玄度心中忽然涌出一阵莫名怒意,迈步便走了进去,步上走廊,经过李承煜的身边,见他终于惊觉,仓促地转身,面带酒色,似半醉的样子,勉强叫了自己一声皇叔。

李玄度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唤了声“太子”,随即从侄儿面前走过去,径直入了西苑。

菩珠今天非常忙,球赛结束后,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她忙于应酬,傍晚又去参加贵妃的庆功宴,方回来还没多久,刚出浴,身上裹了件月白罗衣,随意系上腰带便坐到妆奁前。

几名婢女围在她身后帮她烘发。渐渐发干,她自己对镜梳头,梳着梳着,照了下镜。

镜面映出她的面颊,依然泛着淡淡红晕,银烛照,色艳犹如海棠。

晚上的赐宴推不过去,她喝了好些酒,有些醉了,方才回来,也是靠了一会儿才去沐浴的。

此刻感到人还是晕乎乎的,她想睡觉去了,但想起李玄度,心思不禁又微微浮动。

和他上次在水边不欢而散也有些天了,这几天他也根本没露面,她是否好打发个人去问一句,表示下自己对他的关心?

毕竟她也没本事靠自己带兵打仗夺天下,要靠他才能实现计划。真把他得罪狠了,他若怀恨在心,她还怎么和他生儿子当皇后再做太后?

别管他现在怎么看自己,是不是不想见她,她把分内的事给做了,总是没有错的。

菩珠出神了片刻,放下梳子,正要叫王姆来,却见那个黄老姆又进来了,屏退婢女们,跪坐在她身侧低声道:“王妃,你来此多日了,怎的竟和秦王分居至此地步?他不来这里,你当去他那里!都这样下去,他如何能信任你?你又如何做事?你莫忘了,你阿姆如今还在等着你去接她!”

菩珠忍住心中恨恶,正要开口,忽听婢女在门外道:“王妃,殿下来了!”

她一怔,那黄老姆面露喜色,朝她丢了个眼色,起身退了出去。

菩珠坐在妆奁前,假意继续梳头,透过镜子,果然看见李玄度进来了,停在她的身后。

她不禁眼前一亮,也略微惊讶。

除了大婚那日,她印象中好似从未见他穿得似今夜这般华彩鲜明,也不知是从哪里回来的。

她定了定神,轻轻搁下梳子,起身转向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唤殿下,等他先开口。等了片刻,他沉默不言。

菩珠轻声问:“殿下找我有事?”

李玄度方才凭了一时怒气闯了进来,见她坐在镜前梳头,和白天在球场纵马挥杆的英姿又是截然不同了。

一头青丝梳得如同一匹黑缎垂落腰际,娇躯只裹了件薄薄的衫子,腰间束带,盈盈一握,灯火之下,静柔婉弱。

他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迟疑了下,道:“方才我去探望皇叔,出来时皇婶叫我来看下你,说你今日劳苦功高。”

他突然过来,菩珠也是有些纳罕,这才恍然,原来是探望端王出来顺便路过这里的,怕他疑心自己怎会击鞠,立刻解释:“河西很多人玩击鞠,虽条件简陋,但也出了不少高手,我从小性子野,喜欢跟着玩……”

菩珠还在解释着,这时外头传来了怀卫的声音,隐隐听他嚷:“……阿嫂回来了吗,我要找阿嫂……”

李玄度突然上前,抄起一件搁在她床前的帔子披在了她的肩上,低头三两下帮她系好了襟带,随即握住她的一只手,带着便开门往外走去。

菩珠被迫跟着他出了屋。

怀卫正和李慧儿一起走了过来,忽然看见菩珠,飞快地跑上来,口中嚷道:“阿嫂你回来了!明天你教我和宁福打球……”

“我带你阿嫂出去有事!你明天再找她!”

李玄度打断了怀卫的话,依然握着她手,丢下怀卫和李慧儿走了出去。

菩珠莫名其妙,只能被他拉着出了西苑,怕被人看见,动了动自己那只还在他掌心里的手,低声道:“殿下你先松开。我自己走。”

他松了手,菩珠带着几分醉意,跟着默默出了行宫,见他带着自己往他住的帷帐的方向走去,心中疑虑更甚,猜测他到底是要做什么,仿佛另外有事?

她忍着好奇,跟到了他的帷帐前,被带了进去。

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他住的地方。

帷帐的枝灯上燃着一排银烛,光线明亮。她停住,待站稳了脚,打量了眼四周。

里面空间倒不算很小,为隔绝潮气,地也铺了毡毯。但和行宫西苑相比,自然简陋许多。床、案、几、高足椅,另一些必备的日常物品而已。

菩珠看了一圈,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卷军中裹伤用的细麻布,一瓶金疮药,并匕首、剪子等物,只当是为围猎做的防备,也没多想,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

他还是一言不发,就那么看着她。

他忍得住,她却实在忍不住了,又问:“殿下带我出来,到底何事?”

李玄度望着她,终于道:“我受伤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很痛。”

他想起端王的话,鬼使神差地又补了一句。

菩珠一愣,再次看了眼桌案上的那些东西。

“哪里受了伤?怎么弄的?”她立刻追问。

“昨晚我和韩驸马于阗王子几人追赶猎物出了围,我落单,在林子里遇到一头棕熊攻击,搏斗后我杀了它,不小心被抓了一下。”

他说完,指了指他衣袖遮掩下的左臂。

菩珠听了,第一反应是不信。

这怎么可能?

须知棕熊才是林中的百兽之王,便是虎豹遇到,也不敢打斗。

一个人遇到了棕熊的攻击竟能脱身,不但脱身,还杀了棕熊,还只受了一点小伤?

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大伤。

菩珠的目光盯着他的左臂,一时没有出声。

李玄度话说出口,就后悔了,懊悔自己不该告诉她的,与此同时,忍不住又升出了几分恼火。

她这是什么反应?

不关心也就罢了,莫非认为他是在夸大其词?

他的脸色顿时冷了下去。

“罢了,你不信就算,当我没说吧。”他淡淡道。

菩珠立刻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迅速反应过来,忙补救,忍着醉意朝他走过去道:“殿下你太了不得了!竟一人搏杀棕熊!我当然信你,方才只是太过震惊!”

“你的伤处置好了吗?”她又问,神色充满关切,还朝他凑了些过来,离得更近了。

李玄度早就看出她有几分醉了,走路脚步都有点虚浮,此刻鼻息里钻入了一缕混合了疑似杏花和酒气的浊香,有些冲鼻。

他忍着浊香,瞥了眼面前这张面颊泛着层淡淡酒醉红晕的脸,嗯哼了一声,再无别话。

菩珠这下陷入了窘地,懊悔自己方才没有立刻顺着他的大话哄他高兴。现在看他这副不快的神气,再强行示好,只怕也是徒增尴尬。

两人一时无话,就这么对立着,他眼睛也不看她。

菩珠疑心他对自己更加厌恶了,也是郁闷万分。

从前她想讨好谁必无往不利。这辈子碰到这个人,怎就屡屡碰壁?

腹内的酒力还没散尽,她感到自己的头微微发晕。迟疑了再三,只好试探着道:“殿下你若无事,我先回了?”

他不置可否,神色更加冷淡。

菩珠知道自己该走了,咬了咬唇,最后再强行送上一波关心:“那我先回了……还有好几天,你务必要小心,千万莫再伤到了自己……”

她口中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扶了扶额,迈步正要走,忽然身后伸来一只手,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扯了回去。

菩珠人本就晕,毫无防备,被这股带了几分粗暴的力道给带着,人便转了个圈,足下踉跄,一下扑到了李玄度的身上,好似还撞到了他那只受伤的手臂。

她听到他喉间发出一道轻微的带着痛楚的嘶声,吓了一跳,人一紧,脚便软了,站立不住,贴着他要滑下去时,腰身一烫,竟被他用手掌给掐住了。

菩珠一颗心跳得飞快,仰起面,对上了李玄度那张神色怪异的脸,下意识地轻轻挣扎了下,呼了声“殿下”,却见他俯视着自己,盯了半晌,唇边慢慢现出一缕似笑非笑的表情,轻声道:“我的皇帝兄长命你嫁我,刺探我。你如此刺探,又能知道些什么?”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睃巡了一圈,最后落到她的红唇之上。

“那个黄老姆,难道没教你如何服侍我,好讨我的欢心?”

第62章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 但语气颇是玩味。面容似笑,眉宇间却分明带着一抹平日罕见的戾气。如此的李玄度,令菩珠感觉很是陌生, 甚至惧怕。但他掐着她腰肢的那只手却很热, 热得掌心里如有一团火在燃烧。

隔了几层衣, 菩珠都能感觉得到那灼着她肌肤的温度。

她的心跳一下加快,头也好似更加晕眩了, 但心中却隐隐若有所悟。

根据她的经验, 她敢断定, 这绝对是男子的一种隐晦的暗示。

换句话说,之前曾几次拒绝甚至羞辱过她的秦王, 现在要她尽到她身为人妻的敦伦之责了。

对于他突然的这种意思流露, 老实说, 菩珠感到很是意外,也不明所以, 并且, 他的这种口气令她有点不满。

但对于这件事的本身,她并不抗拒。本来她就一直这么计划的,之前只是他屡次推开她, 搁浅而已。他既然愿意了,她求之不得。

若无帐帏之欢,肌肤之亲,她一个人如何成事?

既下了如此的判断, 她顿时安心不少。原来求欢而已,只不过李玄度没那么直接罢了, 不过都是一回事。

回过神,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计算日子, 又瞄了眼床的方位。

她读过秘册里的养生篇,说平日男养精,女蓄阴,到了每月的那几日再行房中之事,则阴阳调和,事半功倍。

她记性从小就好,不敢说过目不忘,但无论学什么都很快。那本秘册也不厚,就薄薄一册小簿子,她看个一遍,就记得清清楚楚。

今天恰好就在这个月的她的日子里。她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下,是每月寥寥那么数日中的倒数第三天。

也就是说,今日、明日、再明日,适宜此事。

这很好。但是这床的方位却有点问题。

秘册里除了时日,亦有关于同房的最佳方位的指导。据说乃是根据日月运行五行八卦推演而出的,声称最好是在坎水位,且头坎水,脚南火,也就是靠北,向南。若能如此安排行房位置,所得的子嗣可倍加聪颖。

她也不知这是否是真,但秘册既有如此之说,自然还是照办为好,总归不会吃亏。

帷帐如同一室,这床的位置不对,没有摆在靠北的坎水位,那里设了一张书案。

子嗣自然是越聪颖越好。

要不要找个借口,让他把书案挪开,将床搬个方位?

一个迟疑间,对上了他依然俯视着自己的那双眸色已渐转暗沉的眼,菩珠一凛,立刻决定暂时抛开秘册,先顺从了他再说。

虽然还不是很明白他为何突然对自己生出如此的欲念,但他既然表露了,她再不识趣,若是折腾来折腾去,万一惹他又不高兴,岂非自找麻烦?

他翻脸时的无情,她可是记忆犹新。

她睁大眼眸和他对望着,很快轻声道:“毋须旁人教,我知我该当如何。从前只是殿下不给我侍奉的机会罢了。”

李玄度未再开口,面上也未再显出别的什么表情了,只是慢慢地松开了捏着她腰肢的手,只依旧那样望着她,仿佛在等待什么。

菩珠感到有点紧张,脑子好像更晕了,一颗心也跳得很快。

她知道他在等什么。

虽然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并不陌生,但要面对的,毕竟是个之前未曾和她有过完全亲密行为的男子,尤其还是在如此的情况之下,心中总是感到有点别扭,甚至是屈辱的感觉。

但再转念,脑海里浮出了日后的大计,顿时觉得如此一点小小屈辱又算甚。

不就男女之间的那么点事吗,她又不是不知道。

她的粉嫩舌尖下意识地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变得干燥的唇瓣,稳住神,在他两道目光的直视之下,抬手慢慢地解了他方才替自己披上肩的紫银泥绣长帔的襟带,脱下帔子,露出了里面的罗衣,在灯火的映照下,罗衣薄若蝉翼,隐隐透出了内里贴身小衣的一片绯影和那一握的盈盈纤腰。

李玄度的眸色愈发暗沉,看着她走来停在了他的面前,垂下了眼眸,接着,两只纤纤素手便伸了过来,为他宽衣解带。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

菩珠默默地解了他腰间玉带,又帮他脱去身上的宝蓝锦袍,再替他除去中衣,指尖搭落在他白色的衣襟上时,手停住了。

他左臂的衣袖上印了一片血迹。血染透白色的细纱衣料,殷红而湿润,看着像是刚渗出来的,只是方才被外衣遮住,所以没有显露。

菩珠帮他解了衣襟,小心地脱去衣裳,待露出他那一侧受伤的臂膀,才发现伤口应当很长。

裹伤的细布从他的肩一直缠到了肘部,渗出来的血面积很大,看着触目惊心。

她顿了一顿,立刻转过身,却被他抓住了手。

“你去哪?”他问,语气隐然不悦。

“叫人去唤太医来。”

“不用——”

“要的!你伤口不包好,有血,我看了害怕。”

他一顿,松了手。

菩珠匆匆披回自己方才解下的帔子,遮住身子后,走到帷帐门口,打开,唤来骆保吩咐了一声。骆保去了,很快带着太医回来。

还是大婚之时替李玄度治过手伤的那个丁太医,这次他亦随扈而来。检查伤口的时候,菩珠看了一眼,瞥见他臂侧有几道长长的很深的抓痕,血肉模糊。

会如何疼痛,可想而知。

她头皮发麻,不忍多看,等太医终于替他重新处置包好了,留下医嘱告退,再看一眼,已是包扎妥当,这才松了口气,小心地说:“莫若我先服侍殿下就寝?太医说殿下你要休息。”

他还是保持着方才就太医时的样子,坐在一张椅上,没发声。

菩珠思量了一下,决定要么趁机拖上一拖。

反正还有两天。等明日把床的位置挪了,再和他行房也是不迟。

何况这也是为了他好。手臂都伤成这样了,也不适宜再做那事。他不疼,她还觉得疼。

今夜还是先哄他休息为好。

她便走到床边,展开被衾,随后回到他的面前,试探着,轻轻握住了他的一只手,见他看向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一笑,只见眸光流转,颜色无双,试问世上男子,何人能抵挡如此的美色?

她顿了一顿,轻声道:“殿下你的身子要紧,来日方长,先休息吧。”

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从椅上拉了起来,带着往床边去,声音愈发温柔:“晚上我不回去了,睡这里,服侍殿下茶水可好?”

他望着她,依然没什么表示,但菩珠感到他眉宇间刚开始的那种戾气已经没了。她胆子也就愈发大了,索性伸出两只手,将他直接推倒在了床上。

他也没反抗,就这么任由她推着,躺了下去。

菩珠又做了平日骆保会做的事,替他脱靴,盖被,在他默默的注视之下,自己再次解了帔子,走过去吹了灯,最后爬到床上,躺在了他的身侧。

帷帐里的这张床不是很大,二人并头而卧,肩靠着膀,挨得很近。

他没碰她,安静地躺着。

黑暗里,菩珠闻着从身边男子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混杂了药气的淡淡的清檀味,人慢慢地放松下来,残余的醉意也随之而来。

她打了个哈欠,刚想睡觉,忽然听到帷帐外传来说话声,竟是怀卫找了过来。

睡意顿时飞了,她立刻睁眸,刚要爬起来,后背一重,李玄度竟伸过来手,一掌将她按了下去。

这意思很明显,不许她起来。

菩珠小声道:“我去和他说一声,让他回西苑睡觉去。”

“叶霄会送他回的,不用你管。”

他语气淡然,却完全不容她辩驳。

菩珠起不来,只能作罢,缩在他的身旁,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骆保亲眼看着秦王带着王妃入了帷帐,随后太医来了,太医又走了,王妃却始终没出来。接着,帐中灯火也熄灭了。

此刻,便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放小王子进去,直接就挡在门口,说秦王带着王妃去了别处还没回,请小王子先回行宫。

怀卫不信,朝着帷帐的门喊了两声“阿嫂”。

菩珠再次动了一下,又被他给按了回去。

这次他的手臂直接揽住了她的腰,几乎将她整个人搂得贴入了他的怀里。

“不许出声。”

与此同时,黑暗中两片热热的唇轻轻地擦过了她的面颊,最后贴到她的耳边,低低地下了一道命令。

菩珠咬了咬唇,沉默了。

怀卫最后被在近旁闻声而来的叶霄给送了回去。

外头安静了,帷帐里也悄无声息,二人还是那样并头而卧,他的胳膊也没再挪开,始终揽着她的腰身。

时令已过仲秋,他床上的被衾于她而言偏单薄了,菩珠觉他怀里很暖,也不想出来。她闻着他身上散发的药味和那种令人愉悦的清檀之味,很快一阵困意袭来,就这样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应是下半夜,她觉得自己好似开始做梦了,梦境里朦朦胧胧地出现了王府的放鹰台,李玄度和她在那里亲热,抚她全身,缓缓摩挲。

他动作温柔,令她感觉有点舒服,她在梦境里也情不自禁含含糊糊地呻吟了几声,渐渐觉得不大对劲,好似是真的,不是梦,真的有一只手在抚她。

菩珠挣扎着想醒过来,但她睡觉本就沉,昨晚又喝了酒,简直是睡死了,一时根本就睁不开眼,挣扎了片刻,索性放弃,任由自己被淹没。

便如此,她在半真半幻的愉悦中沉沉浮浮,火星子明明灭灭,沦陷其中,无法自拔,忽然感到身上一重,仿佛压下了一座小山。

她感觉呼吸困难,似要透不出气了,终于挣扎着从梦幻里醒来,赫然发现,那压住自己的,根本不是什么小山,而是李玄度。

她也陡然明白了过来。

“殿下你的伤……”

她徒劳地挣扎了几下,试图阻止,却软弱而无力。

“我自己有数!”

耳边他的话语声低沉而急促,似乎带了点极致的压抑之感,话音落下,那热热的唇便找了过来,亲起了她的嘴。

他竟亲吻起她了!

不知为何,菩珠一直以来,总觉得嘴唇相互亲吻,以舌渡舌,才是男女之间真正亲密的一件事。

前世她便不喜和丈夫亲吻。她对李承煜宠幸别的女人并不在意,唯独想到他若拿吻过别的女子的嘴来吻自己,心中便觉不适。

但李玄度此刻竟和她做起了如此亲密的事!她记得在放鹰台的那一夜,他没碰过她的嘴。

菩珠一时吓住了,等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想扭过脸,躲开他的索吻,但却迟了,齿关已是被他撬开,他霸道地占有了她的唇舌,她躲不开了。

菩珠只好作罢,幸好倒无甚反胃之感,便忍着他和自己舌吻的亲热,很快,人也变得有点晕晕乎乎的。

她闭上了眼眸,模模糊糊当感觉到他似要欺入自己,脑海里忽又想起了那件事。

实在是执念太深,无法摆脱了。她忍不住将唇贴到了他的耳畔,说要去那张案上。

她说完,感到他一顿,显然对她的这个要求感到错愕。于是扭了扭身子,开始撒娇。

“殿下我就要去那边。我不想在床上……”她娇声娇气地央求。

李玄度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此刻真正在想什么,只以为这是她的某种无伤大雅甚至能令他助兴的特殊癖好。显然他很吃她的这一套,很快便听从了她,刹住,翻身下床,站在了床边,声音低低地命令:“抱我。”

菩珠急忙伸出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脖颈。

他俯身,将她身子连同被衾一道卷了,用他未受伤的右臂单臂抱了起来,凭着感觉送到那张长案之前,一把扫开案上的笔墨纸砚,扫空之后,将她放了上去。

身下硬邦邦,没躺在床上舒服,但这是自己选的地方,也只能忍了。

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菩珠很熟悉。

身体里的残存酒意和梦中的沉沦令她身子已是彻底松软,所以到了那一刻,倒也并无多大痛楚,甚至很快便感觉到了欢愉。但她却不知道,她的郎君因为今夜早些时候在梦中已纾解过一回,所饮的鹿血亦尚有残效,加上他刻意的忍耐,不但刚猛骇人,且持续良久,以至于这具初经人事的身子都要承受不住了。

一开始菩珠还很是享受,渐渐变成忍耐,到了最后她都要哭了,攀着他脖颈在他耳边哀求,这才总算结束了。

他仿佛也筋疲力尽了,将她抱回到床上,搂着眼角还带残泪的她倒头便睡了过去,没多久,天便亮了,一夜就此过去。

第63章

天空从暗夜的深蓝转为黎明前的蟹壳青, 东方天际泛出一层淡淡的鱼肚白,围场远处的山头和近处的林野里,笼罩着一片迷蒙的白色雾气。

今日非大猎之日, 白天只有一场军队攻伐作训的操练, 军士毋须卯时便集合。这个清晨的时分, 除了那些值夜的士兵,在这片围场的周围, 包括离宫内外, 所有的人, 此刻应当都还在晨梦之中。

李玄度醒了,缓缓地睁开眼眸。

他的眼底显出了一层淡淡的血丝, 那是昨夜放纵太过留下的痕迹。

这一刻, 帷帐里透入的光线还很黯淡, 但也足够让他视物了。睁眸的第一眼,他便看向了他臂弯之中的那团温香软玉。

她趴在他的身侧, 闭着眼睛还在呼呼大睡, 一只玉藕似的胳膊从被子下伸了出来,缠在他的胸前。被子已经滑了下去,半落在她纤细的腰上, 勾勒出玲珑的曲线,在朦胧的晨光里,散着乌黑发丝的一片雪背显得愈发白皙,诱人想要一亲芳泽。

他默默看了片刻, 想到怀中盖被下的她正不着寸缕,眸色转为深沉, 欲念顿时又起。

但很快,李玄度就打消掉了念头。

昨夜她应是累坏了, 最后还掉了眼泪。最后在他尽兴了将她抱回到床上后,她仿佛是在委屈中睡过去的。

他端详着她的睡容,倦意浓浓的样子,浑然不知身边的他已醒来,睡得依然如此香甜,以致于令他不忍再弄醒她了。

李玄度压回了在他身体里渐又抬头的欲龙,极力忽略昨夜他曾尽情享过的那绵柔温腻的诱惑,替酣眠的她将被子轻轻地盖了回来,掩住春色,自己靠在枕上,于一寸寸渐变浅白的晨曦中看着她的睡颜,想着心底漫漫的心事,缓缓地,再次闭上了眼眸。

这时,帷帐顶上传来几声晨鸟掠过发出的清脆而悦耳的啁啾之声,菩珠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人还渴睡极了,身体里却仿佛绷了一根弦,一下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她的第一感觉便是周身疼痛,简直快要散架的那种疼痛。

昨晚那张该死的桌案,硬得不行,加上李玄度还压着她来回折腾,简直快把她的腰给硌断了,不啻一张受刑台。她都不知昨夜自己到底如何熬过来的,居然坚持就是不回床上,硬生生挺到最后,想想都佩服自己。

但是此刻也没心思心疼自己,她一下睁开眼睛,等脑子清醒了些,扶了扶腰,挣扎着坐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找自己的衣物。

李玄度睁眸,伸臂揽住了她细细的腰肢,将她拖了回来,躺回到了他的臂弯之中。

“你作甚?”

他靠了过来,唇贴到了她的耳边,低低地问她,嗓音温柔而沙哑,带着若有似无的一缕情浓过后的残余缱绻。

可惜菩珠却没心思和男人调弄情爱。

她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西苑,趁现在天光还未大亮,不会被人瞧见。

昨夜来的时候,她就仪容不整,全靠一件能遮掩全身的帔子和浓浓的夜色,现在不走,等天大亮,周围的人多了,她再出去,岂不是摆明了是在告诉别人,昨夜她留宿在了这里,和李玄度做了何事?

二人是夫妇,便是让人知道了也是无妨,但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有一种偷情似的别扭之感。

“我仪容不整,趁早须得回了,免得被外人瞧见。”

她解释道,拿开李玄度勾着自己的手臂,再次坐了起来,看见自己的衣裳凌乱地挂在床尾,便弯下腰,伸手去够,手还还没够到,“哎呦”一声,人已经倒了下去——不止如此,他竟还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

菩珠吓了一跳:“你又作甚?”

他不应,脸上只现出薄怒似的神色,一语不发,低头便埋脸在了她的颈下。

实话说,菩珠醒来后,只觉自己从头到脚,从外到里,全身没一处是好的。后背硌痛,胸口肿痛,胳膊乏腿酸,还有昨夜刚承受过无情伐挞的私密之处,那令人难以启齿的不适之感也依然没有消尽。

此刻见他如此,心便慌了。

他昨夜分明应该也没睡多久,实在不知他到底何来的精力,一大早竟又开始动她了。自忖应付不了,慌忙推他:“殿下你莫这样,我真的好走了……哎呦我疼!你轻些……”她忍不住喊起了痛。

是真的疼。他竟如此粗暴地对待她!

李玄度终于松齿,抬头望着她蹙眉作苦痛状的脸,探手摸了过来,手指爱怜似的轻轻抚过她的唇瓣,口中不紧不慢地道:“你大早急着走,是怕你的仰慕者知道你昨夜在此留宿?”

菩珠一愣。

听听他说的都是什么话?

她恼羞成怒,想捶他一拳,又不敢,怕真惹恼了他,只能将他玩弄自己嘴唇的那只手拿开,推他下去,随即转了个身,背对着他说:“罢了,我不走便是,我想睡觉……”说着闭上了眼睛,未料却还没有结束。

他也不再发声了,却吻起了她对着他的一片裸背,还用他的下巴颏蹭她,当吻到了她先前为了逃命爬洞而擦伤的那片蝴蝶骨的位置时,停住了。

此前擦伤的肌肤已是恢复如初,看不到半点受过伤的痕迹。白皙柔滑的美背十分诱人,令人看着就想咬上一口,仿佛只有如此,方能解齿根之痒。

他便张嘴改为啃啮,令她又痒又痛,打了个哆嗦,肌肤随之浮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身子好似又松软了几分,就快不是自己的了。

她再也绷不住了,轻声哼唧着讨饶:“……殿下我真的还痛,全身都痛,我不走了,我累,还想睡觉……”

李玄度极力忍住心中那不管不顾将她拖过来直接要了的冲动,双目盯着晨曦里那片朝着自己的光洁的背。

那上头已是留了几片蝶印似的暧昧的红痕。

“转过来。”

他的喉结暗动,发出的说话声音却十分平淡。

菩珠立刻乖乖地转了回去,面向他。

他慢慢放开了她,仰卧在枕上,闭目了片刻,睁眸,偏过脸睨着她道:“往后不许背着我自己睡觉。”

就这样?太简单了。

菩珠松了口气,忙说:“我记住了。”

他不再看她了,再次闭目。

虽然人很累,但如此一番折腾下来,菩珠也不怎么困了。见他对自己的态度似又冷淡了下来,担心自己已经得罪了他。回忆昨夜,觉他似乎喜欢自己抱紧他的肩背不放,这也是为何今早醒来她胳膊如此酸痛的缘故,一场下来,简直比球场上击鞠挥杆还要累人。

她想讨好一下,便顺势攀上他的胸膛,伸出两只光溜溜的胳膊,再次搂住了他的脖颈。

“殿下你对我真好……”她柔声道。

他没有回应,仿佛睡了过去。

忽然这时,帷帐外传来一阵踢嗒踢嗒的跑路之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听着仿佛是往这边来的。

菩珠一顿,隐约辨出了这似曾相似的脚步之声。

好像是怀卫。除了怀卫,还会有谁会这样小跑着走路?

他怎一大清早又来了?

帷帐的门外很快传来了怀卫的声音:“阿嫂,你在这里吗?”

她扭头,看见帘门一阵抖动,他仿佛想掀帘,但帘门后有结扣,昨夜后来被李玄度扣住了,这样里面不开,外面的人便无法掀帘入内。

“阿嫂,是我!”

又一道唤声。那片帘门虽未被掀开,但帘门旁的一道缝隙却硬是被人用手扒拉出了一个洞,紧接着,钻进来了一只圆圆的脑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菩珠人还趴在李玄度的胸膛上,长发凌乱,衣不蔽体,就在怀卫脑袋快要从缝隙里钻进来的那一刻,李玄度睁眼,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扯来被衾,将胸膛上的女子连头带人全部蒙住,自己跟着翻了个身侧卧,带着她滑躺下去,用身体挡住了她。

菩珠贴着李玄度躲在被子下,大气也不敢透,听到怀卫又嚷了起来:“四兄你竟自己在睡觉?阿嫂呢?她不在你这里?昨晚你带她出去,她就没回来!早上还不见她人!我担心死了,她去了哪里?你快起来去找她呀!”

李玄度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悦:“她还在睡觉!你莫吵醒她,先回去,等下我就送她回西苑!”

怀卫这才留意到了床的里侧仿佛还有一个人,想必就是四嫂了,松了口气,噗噗地拍着帘门让李玄度打开,口中抱怨:“在你这里,你也不早说,害我担心了一夜!你快让我进来,我找阿嫂有事!我请她教我击鞠!”

李玄度冲着外头喊骆保。

骆保睡在侧旁的一顶小陪帐里,一大清早怎知会有不速之客,刚起身,还在穿衣,听到了动静,赶紧钻出来,看见小王子在那个阿六的跟随下竟跑了过来,连裤带都来不及系好,端着就奔出来阻止,却还是迟了一步,小王子已是趴在秦王帷帐的门前,身子虽没进去,脑袋却早就挤了进去。

骆保听到秦王呼自己的声音,心里暗暗叫苦,赶忙上去,将小王子给拽了出来,哄他先回去。

怀卫是个急性子,昨晚就想等菩珠回来让她教自己击鞠,一直没等到人,连觉都没睡好,一大早心急火燎地再次找来,发现阿嫂原来和四兄睡在一起,中间居然没有羊,虽还懵懵懂懂,却也觉得他二人很是亲密,闷闷不乐,加上还没说事,哪里那么轻易就肯走,摇头道:“我就等阿嫂一道回!”

过了一会儿,菩珠从被子下慢慢钻出头,见怀卫的脑袋已经缩了出去,松了口气,知他还在外头等自己,又看了李玄度,他的表情还是不大高兴。

一个是还不大懂人事的小孩,一个是成年的男子。

当然要顾着怀卫多一点了。

菩珠朝李玄度安抚地笑了一笑,随即坐起来匆匆穿衣,梳通凌乱的长发,借了一支他的男子发簪,简单绾好头发,正要再披上自己那件遮身的紫银泥绣长帔,忽听他道:“等等。”

她转头。

他从床上翻身而下,拿起他的一件衣裳,朝她呼地掷了过来。

菩珠一把抱住了。

李玄度道:“穿上。”

菩珠明白了。他是嫌自己身上的这件罗衣太过单薄,不足以蔽体。

倒也是。虽还有一件长帔,但保不齐路上被风吹开。

她在罗衣外套上他的衣裳。太肥大了,只能将衣袖往上卷,再将腰襟折叠上提,用衣带系住,这才不至于拖在地上。穿好后,在外面披上自己的帔子,便全遮住了,系好襟带之后,她低头检查了下,觉得应当可以出去见人了,于是看向李玄度。

他也正在穿着他的衣裳,因为一侧手臂不便,动作显得有点笨拙。

菩珠忙上去,帮他穿衣系带,待两人都收拾好了,听到怀卫在门口和骆保说话的声音,转头低声问道:“走了?”

李玄度看她,不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就走到他的面前,双臂又攀住了他的肩背,哄道:“我先走了。”

他还是没反应。

菩珠心里直叹气。

如此喜怒无常,简直比怀卫要难哄一百倍,一千倍!

她想了下,又踮起脚尖,唇贴到了他的耳畔,低声说:“晚上你再来西苑呀,我等着你。”

他望了她一眼,见她含笑凝视自己,神色终于松动了些,迈步领着她出了帷帐。

骆保正拦着怀卫,好说歹说,快磨破了嘴皮子,就是轰不走他,心里正着急,忽见帷帐帘门开了,秦王带着王妃从里头走了出来,偷窥秦王表情,好似并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快,这才吁了口气。

怀卫总算看到菩珠露脸,唤了声阿嫂,高高兴兴地跟着她回去。

太阳仍未升起,道上人影稀落,菩珠带着怀卫被李玄度送回到了行宫,他今日有事,未入,直接走了。菩珠回到西苑,李慧儿也在等着她,见她回了,十分欢喜。

菩珠答应了怀卫的请求,说午后教他,打发了人,泡了一个香汤热澡,出来后,实在是乏,想去睡觉,偏偏胡贵妃那边又打发人来叫她,说和端王妃在商议回去后如何在宫中组织一支新的球队,时常作训,以防下回再遇这般挑衅事件。

菩珠躲不开,只好过去,坐那里听端王妃和贵妃几人兴致勃勃高谈阔论,挨到午膳时分,一并用了膳,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怀卫和李慧儿又已经整装待发在外头等着她了。

菩珠不忍让他二人失望,勉强打起精神,换了衣裳,带着二人与挑出来的几名婢女去了马场,指导击鞠。

可怜她全身还酸痛着,尤其是腿根之处,根本没法像平常那样骑马了,磨蹭如同受刑,撑着翻身上了马背,教了几个基本的动作,传授完要领,实在撑不下去,让一个擅长击鞠的随卫继续教,又叮嘱怀卫待在马场不要乱跑,自己先回去睡觉。

她一沾床和枕头便睡了过去,睡得昏天暗地,待终于睡饱醒来,发现日头西斜,居然快要傍晚了。

她感到精神终于恢复了些,起身后,问怀卫和李慧儿,得知还没回。

菩珠便去马场接人,没想到刚到马场的门口,就见李慧儿匆匆奔出,看到菩珠,焦急地道:“阿婶,怀卫不知去了哪里。方才还在的,我自己去学骑马,回来他就不见了,马场里都找遍了。”

菩珠吃了一惊,匆匆入内,唤来那个受她指派时刻跟着怀卫的阿六问详情。阿六跪地说,小王子一直在玩击鞠,方才他内急解手,就这么一个空档,转个身,回来就不见了人。陪小王子玩球的几个随卫也没看到他人去了哪里。

菩珠立刻命所有人再去各处寻找,忽看叶霄从马场外奔入,一时也来不及想他怎会出现在这里,倒是立刻想到了李玄度,忙迎上去,叫他去寻李玄度,帮忙找下怀卫。

叶霄很快去了。

李慧儿十分自责,眼眶泛红,菩珠安慰她,说怀卫应当只是顽皮悄悄去了附近哪里玩耍,一时忘回罢了,让人先送她回西苑休息。

送走了李慧儿,菩珠才真正感到无比的自责,怪自己不该回去休息,内心更是恐慌,心乱如麻。

怀卫到底去了哪里?

前世在这场秋狝之前,他在京都便已不幸遭遇了意外。

这辈子她时时提醒怀卫,勿要和韩赤蛟走近,终于过了那个生死时辰,没想到现在又不见了人。

她联想起昨日球场之上,怀卫和韩赤蛟在一起观球,见自己这边赢了,两个人兴奋得大喊大叫。当时看着关系又变得亲近了起来。

怀卫知道自己不喜韩赤蛟,莫非怕她说,就趁她不在,偷偷去找韩赤蛟玩?

难道这辈子,怀卫的命运还是无法更改,竟在这里,如此送在了韩赤蛟的手?

菩珠被这个念头给吓得不轻。

傍晚需添夹衣的秋凉天气了,她的后背却沁出了一层冷汗,急忙唤人再寻韩赤蛟,很快得到回报,韩世子不在,下人道他去了鹰犬房。

鹰犬房位于离宫之西,为避声扰,两处距离有几里的路。从马场的后门通出去到鹰犬房,恰有捷径,是一条多年前离宫建起来时便有的小路,除了往返这两处的奴仆,平日不会有人经过,经年日久,已经成了野径。

身边之人包括王姆在内,方才全被打发去寻怀卫了,只剩那个黄老姆不走。她见菩珠出去,立刻跟上。

菩珠正心乱如麻,也来不及和她计较,随她了。

她沿小路往鹰犬房赶去,身后黄老姆紧紧跟随,行至一半,忽然听到前方野径旁的一从灌木之后,飘出一阵说话的声音。

是一对男女,那声音她也不陌生。

居然是南司将军沈旸和长公主李丽华!

李丽华的声音随风隐隐入耳,听起来似在调情。

菩珠一下停了脚步,示意那个黄老姆噤声,不敢再走动,怕脚步声惊动那两个人,看到近旁有块巨大野石,无奈只能轻手轻脚避到了野石之后,心里盼望那二人能快点结束。

从上半年起,李丽华在京都中就已暗约沈旸数次,奈何他一直借故,避而不见,心中渐渐不忿。今日得知他去了鹰犬房,特意等在附近,方才将人拦住,引到了这里。

她笑道:“沈将军如今了不得了,我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这就罢了,是我没排面。只我听说,太皇太后千秋节时,我的蛟儿有一夜出城,回来稍晚些,竟也被你的人给拦在了城外。沈将军好大的官威!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看来如今,连积善宫太后的脸面都压不住你了?”

沈旸诧异:“竟有这等事?我一无所知。长公主放心,待回去了,我查问下,必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

他顿了一下:“长公主寻我,若是为了此事,我记下了。我另有要事,先行告退。”

李丽华命他站住,笑容渐渐消失,道:“姓沈的,你别忘了,你的南司将军之位是如何得来的!你当初受到举荐,多少人都盯着这个位子?你的前任是何人?那是姜毅!你却是何等的家世,能去匹配这个位置?他们借你与你叔父的关系,以恐内外交通为由加以反对。若不是你寻了我,我托人替你上折辩白,你如何能有今日?”

她冷笑了一声。

“如今用不到我了,便就变了嘴脸。别人不知,我岂会不知,你的野心,可远不止做一个区区的南司将军!你的叔父固然受陛下宠信,可惜再受宠,也不过一个阉人而已!宫廷内外,只有我能帮你。你如今翻脸不认人也就罢了,须有限度。哪日真若惹恼了我,你等着瞧,我不会令你好过!”

沈旸目光转为阴沉,语气却是如常,恭敬地道:“长公主只怕是弄错了,沈某能有何野心?不过指望凭了一点苦功,步步升迁,日后得以光宗耀祖而已。倒是长公主你,沈某提醒你一句,你莫以为你和姚家交好就能笼络太子。日后太子要靠的,还是上官家,你却是上官家的眼中刺,连陈家也与你敌对。人无千日好,长公主如今是风光,但却不见往后。沈某也非忘恩之人,故提醒长公主,大家客气些,往后还是有来有往。沈某若有能助力的地方,必会为长公主效力。但仅此而已,你莫再纠缠于我,免得令我为难,不知当如何面对韩驸马才好。”

李丽华一张粉面变色,待要发作,对上对面这男子投来的两道冷漠目光,心思转动,一下又没了底气。

他如今羽翼丰满,已是用不到自己了,故翻脸不认人。但她却确实如他所言那样,往后的前景堪忧。

等她母亲陈太后去了,有朝一日,若是太子顺利登基,上官家和陈家必定不会放过她。韩荣昌和她早离心离德,也指望不上,到时候靠着姚家那一拨人,她不认为自己能侥幸逃脱清算。

退一万步讲,即便侥幸躲过了清算,往后她也只是一个失了势的大长公主。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她看多了京都之中那些曾辉煌却又转眼大厦倾塌的贵族世家。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若是落到那样的地步,简直生不如死。

她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她唯一的出路,就是一条道走到黑,帮眼前的这个男人实现他的野心,除掉她的亲侄儿李承煜,另外扶持能亲近自己的李氏后嗣登基为帝。

她不能和他翻脸,更不能得罪他。

李丽华很快打定主意了,脸上重又露出笑容,娇笑道:“瞧你说的,何必如此见外?罢了,我也知你事忙,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不送。”

沈旸目送长公主的身影渐渐远去,在原地立了片刻,转身也离开了。

菩珠手心里已经出了一把汗,终于等到人都走了,确定那个沈旸也已离开,消失不见,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急忙从石后出来,沿着小路继续匆匆往鹰犬房去。

她拐过一簇树丛,抬眼看见鹰犬房就在前方不远了,这段路面却有些泥泞,心中发急,也不管不顾,踩着石头踏了进去,走了几步,抬起头,整个人定住了。

就在前方的野径之上,沈旸竟如幽灵一般现了身,仿佛方才一直等在这里,在等什么人似的。

他今日和李丽华的对话,说实话即便被人听到了,也无大碍。

但菩珠想起了那日澄园之事,禁不住心脏一阵狂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料左脚地鞋踏入泥泞,抬脚之时,脚上那只云头绣鞋陷入其中,掉在了地上。

沈旸已经朝她快步走来,转眼到了近前,视线扫向她身后的黄老姆,开口道:“你先退去!”

这老货仿佛以前和他认识,竟一声不吭地后退,转眼不见了人。

菩珠手紧紧地攥成拳,双目盯着面前的这个人,紧张万分。

李玄度不在她身边,她落单了。

他是不是趁机要杀她灭口?毕竟他为了保守他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秘密,那夜连宁寿公主的傅姆都直接杀了。

自己该立刻大声喊救命,还是转身掉头跑,亦或努力鼓动三寸不烂之舌,看有没希望能让他相信自己对他没有任何的威胁?

到底怎样,逃生的机会才更大些?

菩珠睁大眼睛,望着他一步步地朝着自己逼近,脑子里不停地思索,正紧张万分之际,却见他缓缓地蹲了下去,伸手将自己那只不慎陷入泥泞的绣鞋拔了出来,拿在掌心,仿佛在打量。

这本就诡异了,片刻之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竟用他身上官袍的衣角仔细地擦拭绣鞋,将沾在鞋底的淤泥尽数拭得干干净净,这才将鞋托到了她的裙裾之前,抬头朝她微微一笑,低声道:“有幸于此偶遇王妃,能为王妃效劳,沈某万幸。王妃可否抬足,容沈某为王妃穿回绣鞋?”

第64章

他这是何意?

菩珠居高俯视着蹲在自己脚前手托绣鞋仰面含笑望来的沈旸, 除了比方才更深的恐惧,意外、厌恶、不解,种种情绪, 瞬间亦是涌上心头。

她自然不可能如他所言, 容许他替自己穿鞋, 僵硬地立着和他对望了片刻,很快便决定放弃呼救或者逃走的念头。

这里虽离鹰犬房不远, 但小路两侧皆为原野, 荒草离离。能看到远处军士那影影绰绰的活动的身影, 但还是太远,恐怕喊破喉咙也不会引来救兵。

何况, 此人如此现身, 明显方才是觉察到了自己, 特意等着,又怎可能会给自己呼救或者逃走的机会?

看他这副模样, 也不像是要立刻就杀人灭口的样子。

这种感觉令她终于镇定了些。见他还那样蹲在脚前面带微笑, 与其说是在等她伸足,倒更像是在观察自己的反应,便极力稳住神, 用该有的符合她王妃身份的端庄而持重的语气道:“不敢。请将军放下鞋,我自己会穿。”

沈旸缓缓地站起了身,一只手却依然握着她的绣鞋,若无其事地继续微笑道:“看来沈某与王妃颇是有缘。前次澄园过后, 今日竟又如此偶遇。”

菩珠听他开口便提澄园,似另有所指, 心略略一紧,很快便道:“沈将军, 方才我只是无意路过,无心也无意你的私下之事。之所以隐身,是为避免尴尬。相信若是易地而处,将军应当也不会贸然现身。若是冒犯到了将军,还望见谅。”

她看了眼那只还在他掌中的鞋。

他一手依然握着,非但丝毫没有要还她的意思,竟还摆了摆另只手,用浑不在意的语气道:“王妃不必挂怀,于沈某小事而已。论冒犯,亦是沈某冒犯王妃在先,竟叫王妃被迫听了我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事,辱王妃清听,沈某当向王妃致歉。”

菩珠面上镇定,联想到前世此人给她留下的阴影,心中的惊骇和不安愈发浓重。

他到底意欲为何?

相较于她僵立的身影,沈旸却是自若无比,继续又道:“上回澄园失火,令王妃受到惊吓,我极是过意不去。只是后来事忙,更怕被视为冒昧,也就未再登门谢罪,但始终耿耿于怀,今日既恰好面见,容沈某再次赔罪。”

菩珠淡淡道:“沈将军何必客气,当日之事,于我早就过去了。”

沈旸道:“当日之事,王妃这里既过去了,自是好事,我闻之欣慰。但实不相瞒,于我,此事却还没有过去……”

他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菩珠听他又将话题绕回到了澄园,心跳再次加速,更是明白了过来。

他必是在试探自己。果然,听到他又继续道:“澄园失火之后,我便深受困扰,困扰之源,不在别人,在于宁寿公主。那老傅姆于积翠院不幸罹难,公主认定乃是被人所害,催我给个说法。我不敢不遵,查遍地方,本只为交差,未料竟真的叫我有所发现——”

他顿了一顿,一双深目凝望着她。

“王妃知我发现何事?积翠园失火的次日,我竟在院中发现了一双足印,距此推断,院中当时另外有人,被困火场,竟叫她想到了从院墙的排水沟洞中脱身的法子。如此机敏,我倒颇为佩服。可惜百密一疏,她却不知自己留了一双足印。我当时仔细比对,断定是位女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若无心地慢慢把玩着手中捏着的云头绣鞋。

“当时那女子既在火场,想必即便不是杀人凶手,应也脱不了干系。我后来又想起一件事,当夜积翠院失火之时,沈某于火场边偶遇了王妃。故沈某斗胆,能否问一声,王妃当夜在附近可有留意到任何的可疑之人?”

他说完,一双深目暗光闪烁,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菩珠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

她之前的担忧并非是多心。

果然这个沈旸早早就疑心自己当时也在院中。但竟隐忍不发,直到今日才旁敲侧击地试探。

他方才之所以要帮自己取鞋,还拿在手上翻转良久,原来竟是为了比对当日她留在那地方的足印!

疑虑之重心机之深可见一斑,而观察的细致和心思的缜密程度,也是令人意外。

菩珠知自己没法否认了,暗咬银牙。

“沈将军既挑明,我便也不隐瞒。确实当时我在院中,只是凑巧路过被困罢了,后来所见之种种,亦非我之本愿。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沈将军,当夜我并未听到任何不该我听的话。”

“以将军之精明,自己可以去验证一番。我当时站的位置,距将军至少数十步,如此之远,我怎可能听到窃语?至于将军你的隐私,我方才亦讲,我既不关心,更无兴趣。那一夜的那个老傅姆亦是被火烧死。这全都是天意,也是命数。”

沈旸微微眯眼,盯着她,似在度测她的话语。

菩珠渐渐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惊惧了。

她直接对上了沈旸两道审视似的目光,亦凝望着他,用着重的语气说道:“我很惜命,亦认命,从未想过去做试图逆天的愚蠢之事。我对现状很是满意,别无所求,只想安安稳稳一直这般保持下去,我便心满意足。”

远处的古原尽头,夕阳若血,乌金就要落下地平线,耳边是晚风阵阵吹拂野草的声音。在浓重的暮光之中,菩珠听到沈旸忽地压低声道:“李玄度呢?你和他,到底是何关系?”

菩珠一怔,万没想到他竟如此发问,道:“秦王也是你能直呼名讳之人?”

沈旸笑了笑,随即改口:“沈某不敬,当呼秦王殿下。你和秦王殿下,到底是何关系?”

“你何意?”

沈旸眺了一眼方才那个黄老姆避开的方向,低声道:“你可知此老妇为何人?沈家老奴,我叔父幼年的乳母,几十年前就随他一道入宫为婢了。别人不知,我岂会不知?有些事不必亲眼所见,能见到些蛛丝马迹,便也能知道个大概。实话说,叔父口风紧得很,只对皇帝一人效忠,但看到宫中将如此一个老婢赐给王妃,我便能猜到些隐秘了。”

他盯着菩珠,一字一字地道:“敢问王妃,你是否我叔父,亦或应当说,是陛下派去的刺探秦王的人?”

菩珠看着面前的人,紧紧地闭唇。

沈旸再次开口:“佐证不止如此。我也曾去查过,王妃你在河西之时,身边另有位老姆,与王妃相依为命,她却在你大婚之前被家人接走去享福了。这原本天经地义并无任何可疑之处,但先有黄老姆,再有这事,凑到一处,未免也就过于凑巧了。”

他望着脸色微变的菩珠,平日那阴沉、一张永远都似木无表情的脸,此刻双眉舒展,显然满意于自己的言语对她造成的巨大震动。

“王妃,我对你可谓坦诚至心。怎样,你就没有半句话说?”

他慢条斯理地道,盯着她,薄薄的唇畔露出了一丝微笑。

菩珠确实心惊不已,为这个人的可怕的精明和那堪称睿智的洞察力。

也难怪前世最后让他翻云覆雨,将整个朝廷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似他这样的人,自不会做无用之事。他此刻大费口舌和自己说了这么多的话,到底是何目的?

菩珠想起了从前郭朗妻和自己的那一番对话,心微微一跳,顿时生出了一种拨开云雾的豁然之感。

倘若没有猜错,沈旸应当也是想把自己当做他的一双眼目,为他所用。

在李玄度的眼里,她是皇帝派的探子,又背叛皇帝,唯利是图。

在她看来,李玄度不过也只是她实现心愿的一张跳板。他和她永远都不可能一条心。

她如今已经树敌良多,不想再多一个似眼前这人一般可怕的敌人。

适当的示弱,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她忍住心中翻腾着的厌感,在他盯着自己的目光之中,朝他微微一笑。

活了两辈子,这是她第一次对这个人露出笑颜,星眸皓齿,明艳无双。

她轻声道:“沈将军怎么想是你的事,你想听我说什么?”

她看向自己那只还在他掌心里的鞋。

“劳烦你把鞋先还给我,如何?”

沈旸似是一怔,随即回过神,非但不还,一双望着她的目光愈发闪闪,亦轻声道:“王妃,沈某实是为你的处境担忧。陛下那边,走狗烹的道理,以你的聪慧,自是不用我多说了。至于秦王,以他的谨慎和这些年经历的变故,他怎会将你视为心腹之人?”

他顿了一下。

“非我人后搬弄是非,只是不想你蒙在鼓里罢了。萧氏嫁我之前曾是他的未婚妻,这一点我料王妃已经知道。但另有一事,王妃恐怕还是不知。当年他若不是出事被囚,除了萧氏,另有一位佳人,亦是要嫁他的……”

菩珠心暗暗一跳,看着沈旸。

沈旸笑了笑,续道:“那位佳人便是他的阙国表妹,据我所知,他二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当时之所以没立那位阙国表妹为正妃,乃出于宗族血统的考虑。我可以告诉你,他的那位表妹,如今已是大龄,却依然未嫁。试问,秦王他日后怎可能与你同心?”

菩珠冷着脸,不说话。

“王妃,你便如同赤足行于刀山,而下有火坑,你却一人独行,我为你担心,不但脚要受伤,一个不慎,若是跌落下去,只怕尸骨难寻,谁会怜惜于你?”

菩珠因他这话而笑,但却未拿正眼瞧他,只从眼角睨了他一眼:“怎的,我听沈将军的意思,莫非你竟要做那个怜惜我之人?”语带讥嘲,却又引人遐想。

沈旸丝毫不以为忤,凝视着她道:“我对王妃的父祖向来敬重,与王妃更是无仇无怨,即便先前澄园之事存了小小误会,如今也是澄清。前日那场击鞠竞赛,我更是有幸全程目睹王妃的马上英姿,先不论别的,仅论敢站出来担事一项,王妃便就不知令这世上多少须眉汗颜,更不必说那些自命高贵实则一身鲍臭的妇人了。”

他握住手中绣鞋,用修长的五指在掌心中带着慢慢地转了一圈,随即一把捏住,抬起眼,目光落在她带笑的一张芙蓉娇面之上,缓缓道:“沈某很是欣赏王妃,亦同情王妃之遭遇。只要王妃赏面,我沈旸不但甘为王妃拾履穿鞋,从今往后,必也将护着王妃过这刀山之路。”

菩珠至此,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沈旸不会杀她,她性命是无碍了。

这一幕,也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前世李承煜死后,面前这个杀了她丈夫实际掌控了朝政的男子便就多次来她最后的退处万寿宫,对她说着这般类似的甜言蜜语。

这一世,这个人再次对自己表露出了这样的念头,菩珠倒没觉意外,但延自前世的存于心底的那种不喜,到底是没法消除。

话说得动人,不过只是男人的占有欲罢了。似沈旸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暗之人,若真丛了他,日后会有什么好下场?

前世,即便后来沦落到了那样孤立无援的境地,她都没法克服心底对这个人的抵制和抗拒,始终未曾委身于他,何况是这辈子?

世上男人都一样,包括李玄度,自然还有这个沈旸。

什么欣赏同情,四个字,“见色起意”罢了。何况,她岂会不知,除此之外,他不过就是想利用她为他所用罢了。

她裙裾之下的一足,此刻还光着,踩在地上。

她依旧微笑:“将军善意令我感动。只是蒲柳之姿,更无大用,怕无所回报,将军日后失望。还是请将军先将鞋还我罢,不敢令将军为我行这等奴仆的下贱之事。倘若传出去了,怕有损将军威名。”

他盯着菩珠,目光闪烁。

头顶的暮色变得愈发浓重,天将黑。

菩珠不知对方到底会如何反应,不禁再次紧张,心中又担忧怀卫,急着要走,不想再这样耗下去了,略一迟疑,鼓足勇气,决定赌上一赌。

她伸出手,正要径直从他手中拿回自己的鞋,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她飞快地转头,看见暮色之中一人纵马而来,那身影渐渐明晰,很快就看清楚了。

李玄度,竟然是李玄度来了!

菩珠整个人刹那间彻底放松了下来,来不及奔向他,便见他纵马到了近前,一个翻身下来,大步走来。

“殿下——”

她唤他,声未落,发现他的视线射向沈旸依然捏在手掌之中的她的那只绣鞋。

菩珠心底忽地掠过一缕不祥之兆,闭了口,略带不安地看向他。

李玄度神色平静,伸手将那只绣鞋从沈旸的手中取回,走到了菩珠的面前,蹲下去,也未开口说话,只仰面,朝她微微一笑,随即伸手探入她的裙底,摸到她的赤足,将鞋套了上去。

帮她穿好了鞋,他方站起身,转向沈旸。

沈旸已是后退了几步,恭敬地道:“沈某方才于此偶遇王妃,见她足陷淤泥,鞋履掉落,不便行路,遂上前为她效微末之劳。”

李玄度神色若水,负手而立,看着他。

沈旸解释完,见他不搭腔,神色依旧镇定自若,朝他拱了拱手,道不敢再打扰他夫妇,先行告退,望了一眼菩珠,转身而去。

菩珠心中感到乱糟糟的,待沈旸一走,急忙对李玄度道:“殿下你莫误会,我和他确实是偶遇而已,详情晚些我再和你解释。我来鹰犬房是要寻怀卫,不知他有没和韩赤蛟一起……”

李玄度一语不发,丢下她朝鹰犬房大步而去。

菩珠一愣,忙追了上去。

韩赤蛟刚和尉迟胜德等人从鹰犬房里说说笑笑地出来,得知菩珠找自己,眼睛一亮,急忙上来,待听到是问怀卫下落,摇头说不知,道自己今日并未见过他的面。

原来是自己错想了。

既不在这里,怀卫又能去哪里?

眼看天就黑了,再找不到,万一……

菩珠不敢想象那种可怕的结果,愈发焦惶,又感到恐惧,忍不住眼睛便红了。

韩赤蛟摸了摸脑袋,呆呆地看着她。

李玄度终于开口:“他两条腿,不会走远。围场方圆几十里,这几日动静不小,能跑的野兽早跑光了,便是走远了,想来也无大碍。且马场附近草木幽深,或许进去了寻不到路被迷住也有可能。陛下已知道消息,派人再次搜索。不必过于担心,说不定回去就有新消息了。”

菩珠拭了拭眼角,低头匆匆赶回马场,行到一半,看见骆保正兴冲冲往这边跑来,满脸笑容,见到自己和李玄度,高声喊:“殿下,王妃!好消息!小王子找到了!”

菩珠狂喜,提裙奔向骆保,到了近前问详情。

骆保道:“是在马场边的一道滑坡谷底下找着的!说是休息的时候,看见草丛里有只兔子蹦出来,就去追,追进林里,不小心滑下了坡,卡在下头一段树杈的缝隙里,卡得太紧,他自己出不来,喊了没人听到,也是心大,竟就那般挂在树杈上睡了过去。方才醒来又喊,恰被叶霄听到,叫来人用绳子捆腰,攀爬下去救上了人。小王子福大命大,无大碍,就扭了脚,腿上擦破了些皮肉,这会儿已回了行宫。奴婢怕殿下和王妃担心,先就过来禀告了!”

菩珠这才彻底放下了心,立刻赶回到行宫,入了西苑。

确实如骆保所言,怀卫并无大碍。太医已替他治过外伤,贵妃、李丽华和端王妃等人都在,围着他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话。

怀卫嘴里啃着一只肥油油的鸡腿,腮帮子鼓鼓,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回话,忽然看见菩珠奔进来,怕她责备自己淘气,立刻嚷道:“阿嫂莫担心!我好得很,挂在树上睡了一觉,肚子饿!”

菩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周围的人也都笑了起来。贵妃和长公主再安慰几句,各自有事先退了出去,最后剩下端王妃还没走。

端王妃颇是喜爱大长公主的这个混血儿子,见他忙着狼吞虎咽,怕他噎住,喂他喝汤。

怀卫吃得差不多了,打了个饱嗝,忽见李玄度进来,顿时想起今早他和阿嫂搂着睡的一幕,中间竟然没有小羊!又想起以前本来是自己要娶阿嫂做王妃的,最后竟叫他给抢走。

发呆了片刻,心里不甘,灵机一动,道:“阿嫂,我腿受伤了,疼,晚上要是睡不着觉,阿嫂你陪我好不好?”

端王妃看了眼沉默的李玄度,笑着摸了摸怀卫的脑袋,哄道:“舅母无事,晚上舅母陪你睡觉,不要打扰你的四兄四嫂。”

怀卫不吭声,可怜巴巴地看着菩珠。

菩珠正想答应,忽然想起李玄度,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是面露微笑,对端王妃道:“无妨,怀卫今日受惊,让她照顾他更好。”

端王妃见他一口答应,也就作罢,抱着怀卫又疼了片刻,想起自己那个腿脚也坏了的端王,便起身告辞。

菩珠送端王妃回去,回来,发现李玄度已走了,便先照顾怀卫休息,陪到戌时末,他才终于从兴奋中安静下来,睡着了。

折腾了这么一个白天,菩珠又乏又累,沐浴过后,上了床,仔细地想着傍晚遇到的事情。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来李玄度还有一个至今在等着他的阙国表妹!

她曾经好奇,前世的后来,李玄度到底娶了哪家女子为妻,立她为后。

现在她知道了,必是他这位来自阙国的母系表妹。

青梅竹马,多年守望,之前因为特殊缘故,不得不劳燕分飞,后来在他人生低谷之时,还是母系之人全力支持着他。

如此的深情厚谊,无论从家族还是个人而言,那位阙国表妹于他,在心里必是个特殊的存在。他不娶她,娶谁?

再想这辈子,倘若不是阴差阳错,自己成了他的王妃,日后他要娶的女子,必定也是他的表妹。

一对神仙伉俪,自己不过是个多余的存在罢了。

她心中泛出一股酸溜溜的颓丧感,但很快,这种不该有的情绪,不但被她迅速驱逐而去,心底也更加警铃大作。

她的目标不是和李玄度双宿双飞白头偕老,并且,以前还以为没人有资格和她争夺将来的皇后之位。

现在才知道,她又错了。

不但有人,而且实力强劲。

可以这么认为,倘若这辈子李玄度还是最后的赢家,她原本最担心的他翻脸不认人的戏码,将极有可能发生:废了她,改立阙国表妹为后。

菩珠被这个念头弄得指尖发冷,心惊肉跳。

她暗自咬紧银牙,又回忆着沈旸和李玄度二人巧合,相继蹲在脚前为自己穿鞋的那一幕,禁不住心烦意乱,再想到李玄度今晚未等她回,先便离了西苑,心中的那种不安之感倍加强烈。

不行,她得立刻去找他。

傍晚在他到来之前发生的事,当然不能全部都告诉他。但有些可以说的,还是尽快和他说为好。

这是自己向他展示的一种态度。

她很快就打定了主意,立刻坐起来,下榻,开门,命人入内,服侍自己穿衣梳头。

她必须先把李玄度给弄服帖。不指望自己能取代阙国表妹在他心里的地位,这个目标不现实。但把后院维持稳定还是有可能的。也只有后院稳定了,她才能再去想别的。

哄好他,这就是她目前的第一要事。

第65章

菩珠收拾好自己, 系上长帔,从侧门出了行宫,在夜色的掩映下, 再次来到那座今早她刚离开的帷帐。

她没有想到, 居然扑了个空。

骆保告诉她, 秦王被太子殿下连夜召去,临时顶替了陈祖德, 参与两军作训的计划。

如前所言, 朝廷兴师动众率数万人北上来到围场, 除了举行秋狝大典,另一项重要的内容, 便是进行军队的操练和作训。

这一回自也不会例外。

秋狝已进入后半程了。从几天前起, 一万精选而出的人马便拔军到了划定的训场, 分作两支军队,谁能抢先抵达预先择定的一处拟作城池的山坡, 便视为胜。

这两支参与作训的军队, 一方镇帅为太子李承煜,另一方为大将军陈祖德。

明日便是正式的争战演练了,到时候, 皇帝陛下也将亲临训场观看兵演,没想到大将军今日突然身体不适,空出位子,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能够顶替的人, 最后还是太子开口,举荐皇叔秦王李玄度, 得了皇帝的准许。

“殿下方被传去不久,与王妃前脚后步。今夜应当要与将军们举行军事会议, 回不回也不知道……”

骆保知这位王妃不喜自己,小心地看她脸色禀话。

菩珠大失所望。

人都已经到了,也就入了帷帐。她闷闷地呆坐片刻,忽想起一件重要之事,忙唤入骆保,命将书案搬开,将床挪到书案的位置之上。

骆保昨夜在近旁的子帐中听了一夜墙角,纵是个从小便入了宫的阉人,一向心无杂念,亦听得是面红耳赤整夜失眠。待今早王妃走后他收拾地方,发现连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等物竟也一片狼藉,皆非原位,心中便暗暗怀疑昨夜这书案是否另作了他用。此刻得到如此吩咐,怎敢发问,当即叫来另一名随侍,两人一道搬走书案,又将床挪到了王妃指定的位置,忙碌一通,才算完事。

……

李玄度接到上意,当即更衣,随意带了一二随从便往训场,行在路上,身后传来马蹄的疾驰之声。

竟是叶霄追了上来。

他下了马,快步上前低声道:“听闻殿下临时领命要入训场。卑职恐殿下要用人,故追上来,时刻听命于殿下。”

李玄度道:“你随我多年,知不知何为服从上命?”

叶霄一顿。

他岂能不知秦王的意思?

傍晚因小王子走失,他见王妃焦急,便现身询问,得知情况后,怕小王子出事,当时领了王妃之命,离开匆匆去找秦王。

当时秦王就已经不快了。叶霄心知肚明。

傍晚的离开,是他疏忽,未能做到如秦王所言的那样,在她每日回西苑之前,寸步不离地保护王妃。

但此刻他追赶秦王,却是特意为之。

王妃固然重要,但说实话,在他的心目之中,秦王安危才是第一。

入训场代替陈大将军不是小事,加上秦王身份敏感,处境尴尬,他怕其余人不足听用,所以又追了上来。

听到秦王开口第一句便是如此的质问,他并无多大的惊慌,只低声道:“卑职想着殿下这边可能更需人手,故斗胆违命。且卑职走之前,已另派人守护王妃了。”

李玄度冷冷地道:“我既叫你于秋狝期间保护她,这段时日之内,纵然天塌,哪怕你听到我身死的消息,你亦不能离她半步。你随我多年,有些话我不便说得太过,我以为你应当明白的。”

这话说得极重了。

叶霄汗涔涔羞愧不已,低声应是,当即转身疾步而去。

李玄度目送他背影离去,转身入辕门,出示身份过了岗哨,径直来到营房的一顶中央大帐之中。

这里便是此次作训的指挥中枢,帐内灯火亮如白昼,太子李承煜正与和明日作训相关的双方一干指挥人员立于一张大沙盘前论战,忽听卫兵禀秦王到了,抬目果然见他入内。

他分开众人,亲自迎了上去,笑道:“陈大将军身体突然不适,明日乙方不能群龙无首,有人举荐皇叔,道皇叔可运筹帷幄,能决胜千里,孤深以为然,代替大将军乙方帅位之人,皇叔最合适不过,故举荐到了陛下面前。知皇叔与婶母新婚燕尔,当如胶似漆,若是扰到皇叔,孤向皇叔赔罪!”说罢作揖,作赔礼状。

李玄度面露微笑,立刻以他那只未受伤的单手托住太子臂膀,阻止他作揖,说:“太子谬赞了。我无半分本事,忝列于此,乃是莫大荣幸,但愿能不叫太子以及诸位失望。”说着与那些走来和自己招呼的人一一寒暄。

见面过后,他行至沙盘前,略略看了一眼明日作训双方的位置安排,知悉了人事,接收陈祖德一方的指挥军官之后,便与李承煜道别,入了原属陈祖德的指挥大帐。

他入帐后,也无下达任何关于明日作训计划的新命令,只吩咐按照陈祖德原来的计划安排明日行动,随即拐入后帐隔出来的一块供休息的寝间,和衣卧了下去,闭目而眠。

这回作训,陈祖德为乙帅,坐镇中枢,帅下有将,由将军实际指挥明日士兵的行动,再往下,则是辅佐副将以及幕僚等一干人。

见秦王一来就吩咐照原计划行事,自己径直去休息了,众人面面相觑。

其实人人心知肚明,虽然皇帝陛下再三下令,双方全力争夺,不许有半分懈怠,胆敢渎职者,以军法论处。但明日的这场作训对于乙方而言,如同陪练太子,是必须要输的。而制定如何输的作战策略,却没那么简单,太过敷衍,输得明显,形同渎职,必须调度军队,作出拼尽全力的样子,让观战之人觉得是他们稍逊一筹,实力不敌太子一方,这才落败。

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困难差事,不能令皇帝失望,更不能得罪太子。

陈祖德借病脱身,走之前并未给出什么明确的作训方案,幕僚私下也是争论不休,现在继任的新帅秦王,摆明是来凑数,一来竟去睡觉了。

帅帐下的将军姓刘,乃是朝廷三品的昭勇将军,同样不想担事,见众人看向自己,索性将事推给副将,一名四品的骑都尉,自己亦借故先行离去。

这名骑都尉名叫姜朝,是姜家的远亲,从前曾在李玄度所领的北衙禁军担任职务。李玄度出事后,他出禁军,改而投军,多年磨砺,以军功升到了这个位置。今夜他从得知秦王接替陈祖德乙帅位置的消息起,心中就替秦王感到担忧,此刻事情一层层推诿,最后竟落到自己的头上,无可奈何,沉吟片刻,便叫众人先行散去,自己来到后帐。

秦王安卧榻上,如同入睡。

姜朝单膝下跪,低声道:“末将姜朝,斗胆打扰,见过秦王。殿下这些年可好?不知是否还记得末将?”

李玄度睁眸,转过脸,双目凝视着这名昔日的部将,起先并未开口。

帐内烛火投光于他面容之上,他神色淡淡恍惚,似在回忆往事,片刻后,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将军不必多礼。我早不是你的上司了,如今一闲散之人而已。将军请起。”说完再次闭目。

姜朝朝他郑重地重重叩首之后,方遵命从地上起身,说道:“昭勇将军亦效仿陈大将军不愿担责,将指挥之事推给末将。末将无奈,前来打扰殿下休息,若能得到殿下指点,末将不胜感激。”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睁眸,缓缓坐起,道:“倘若我记得没错,你当年颇有才干。对于明日阵仗,难道便无半点想法?”

姜朝迟疑了下,拔出腰间佩剑,走到床前,在地上划出了一张简单的地形图,指着其中一条通往那山坡争夺点的路径道:“这是一条捷径,名鹰道,若末将没有料错,太子一方必会行经此路,以期快速抵达坡点争夺胜旗。我方可在此设埋伏包围……”

他顿了一下。

“若要求败,便只能作不敌之态,待两军正面相遇,约定暗号,到时撤退,任由他们通过就是了。只是这般撤退,做派若是明显,我怕过后问责,无法交差。”

李玄度注视着地上的地形图,抬起手,示意他将宝剑递来。

姜朝急忙奉上。

李玄度握剑,以剑尖在地图西北角划了一下,说道:“我方此处有片水域,渡河可迂回抵达坡点,你下令减少设防,留给他们作通过的缺口。至于你方才预定的埋伏地,全力争夺便是,不要让他们轻易通过。”

姜朝眼睛一亮,再一想,又迟疑了,道:“殿下的这个应对之法妙极。只是末将担忧,这条水路太不起眼,知道的人不多,他们万一勘察地势有所遗漏,并无打算经此通过,该当如何?”

李玄度微微一笑:“你过虑了,军中从来不乏卧虎藏龙之辈,缺的只是能叫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而已,这次作训便是有能之人崭露头角的大好机会。但凡有大局观,想发现这条路径,不难。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无人想到,难道你在那边就没半个能办事的人?”

姜朝如同醍醐灌顶,大喜,对面前的这位先皇四子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次跪地叩谢:“末将明白了!这就安排下去!”他从地上起身,忽又想起一事,顿了一顿,低声道:“此为殿下之策,末将不敢居功。若是部下问起……”

李玄度将宝剑倒提,递回给他。姜朝上来,双手恭敬接过,见他卷衣再次卧了下去,淡淡道:“你道是你与幕僚共议便可。”

姜朝岂不知他这些年处境艰难?回想当初鲜衣怒马,对比如今举步维艰,更是倍添感慨。压下心中涌出的情绪,恭声道:“末将明白了,殿下好生歇息,末将先去了。”

他匆匆出了大帐,将人全部召来,假意听取讨论过后,提出计策,众幕僚无不道好,通知昭勇将军。那刘将军见对策甚好,大喜,这才回来调兵遣将,连夜紧急安排明日行动。

次日巳时,旷野之上战马嘶鸣,兵甲森严,两军对垒。在双方最后争夺的坡点附近的一处地势高耸、能俯瞰全局的山梁之上,设有一观战席。

绘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大旗迎风猎猎飘展,孝昌皇帝亲自坐镇观战,此次随扈的上官邕、姚侯二人地位最高,陪列左右,其余大臣各自按照序列入座。

两军之帅因不直接参与作战,指挥位置也设在了观战席上。

太子李承煜和秦王李玄度各自一身戎衣,左右相对而坐,不时有通报军情的斥候疾步往来,送上双方的即时对阵情况。

皇帝领众人行祭天礼,随后宣布对阵开始,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

作战开始不久,太子李承煜一方的信报便就送到,说按照原定计划,以一半人马吸引对方的注意力,拖住对方主力,剩余人马悄悄开往之前勘察地形过后选定的一条秘密捷径。待顺利通过,最后的坡点便就唾手可得。

李承煜的心情很是不错。

为了这次作训,他精心准备,全力以赴,这几日甚至不回行宫,吃住都在军营,亲自过问每一个作战细节,可谓信心满满。

得报,他命人将消息递给令官。

令官快步来到铺在皇帝御座前的巨大沙盘前,命士兵在沙盘上标明甲军的行动路线。

上官邕与姚侯等人下到沙盘之侧,指指点点,无不点头称赞。

李承煜看了一眼坐自己对面的李玄度。

他神色严肃,正听着一个向他通报消息的斥候的传话。

李承煜按捺不住心中涌起的一股强烈的妒意,暗暗捏拳,手背之上,迸起了道道的青筋。

他贵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护不住一个心爱的女子,每日被迫看着她和自己的皇叔出双入对,而他只能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

这种痛苦的强烈程度,已经彻底地抹去了他心中原本还留有的幼时追随皇叔李玄度在京都中走马射猎的温情回忆了。

他现在只剩下了满腔的嫉妒和迁怒,有时甚至想,倘若自己没有如此一位皇叔,那么今日的一切,又该会是如何的局面?

就在李承煜陷入了自己的情绪,渐渐走神之际,忽然消息突变,平原野地之上,双方的对阵,发生了变化。

新的消息传来。甲军在抢夺通过一处要地之时,遭遇乙军埋伏,对方寸步不让,现双方正处于对峙。

李承煜神色微变,顿时紧张起来。

再片刻,更为不妙的消息又传来了。

原本被派去拖住乙方主力的计划似乎也被对方识破,乙军避而不战,抽调兵力,赶去增援,甲军那支陷入包围的主力陷入险境,正苦苦支撑,等待援军。

没想到战局竟起了如此的变化。方才还在称赞甲军军事安排的大臣们都静默了下来,等着后续的消息。

李承煜不禁再次看向对面的李玄度。

他眺望着远处一片莽莽苍苍的丛林,神色显得很是平静。

李承煜勉强镇定下来,催促斥候再去探查消息。

平原战场之上,那条甲军勘定的要争夺的位于丛林中间的路径之上,人仰马翻。越来越多的甲军身染红漆。

这是阵亡的标志,代表他们只能退出战场的争夺。

甲军指挥作战的二品龙虎将军上官珧在获悉前方战况之后,得知陷入包围,前路被阻,而对方还在继续调来人马,大力阻挠。

这不在计划之内。

上官珧暴怒,更是心惊。

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摆出了如此的架势,像是要来真的。倘若自己这边失败了,最后叫对方夺了坡地,到时候,如何面对太子?

他不敢怠慢,立刻下令,命将剩余的主力调来,作全力一搏,无论如何,必须要突围而出,哪怕只剩最后一人,只要能抢在对方之前抵达预定的坡地,那也就是胜利。

军令层层传达,传到甲军阵营的一名百长手中之时,停住了。

这名百长便是崔铉。

此次两军作训,不限兵源,除了常规军队的军士之外,禁军和羽林军也可参加遴选。

崔铉便是顺利通过遴选的其中一员,入了太子麾下,成为甲军一员。

因他此前在羽林军中过了十人突,升了一级,所以此次作战,领了百长之职,手下统领百人。

那来传令的上官是名正六品的云骑尉,见他迟迟不动,挥鞭便要抽下,没想到竟被他一把握住了马鞭,一扯,坐立不稳,一头便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云骑尉大怒,爬起来命人将崔铉捆了。周围的士兵却是犹豫不决。云骑尉更是愤怒,拔出佩刀,朝着那个违抗命令的青年军官刺去,被一脚踢开佩刀,再次跌坐到了地上。回过神来,正破口大骂,忽见对方拔刀架在自己的脖颈之上,神色充满煞气,不禁一惊,不敢再骂,勉强道:“崔铉,你想干什么?你这是以下犯上,公然违令!若耽误军情,叫乙军夺了坡地,你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一边说,一边大声呼喊自己的手下。

崔铉倒转腰刀,刀柄狠狠一击,那云骑尉头破血流,晕厥在地。

众人见他下手如此之重,皆吃惊。

崔铉却若无其事地收了刀,目光环视了一圈跟着自己的人,开口道:“似前方这等地形,最容易落入陷阱,乙军摆好阵营,就等这边自投罗网。昨日我便进言提醒了,你们应当也知道的,奈何人微言轻,上头没有谁当一回事。”

众人纷纷附和,胆大的开口骂上官误事。

崔铉示意众人噤声,待安静下来,说道:“你们都和我一样,出身羽林、禁军,在寻常百姓眼里,自然高人一等,奈何平民出身,在权贵眼中,算得了什么东西?今日幸好只是作训,若真枪实刀,对阵的是外来之敌,只怕全被送去枉死!我们死了,他们何曾会眨一下眼?”

众人依然沉默着,脸上却露出了不忿之色。

崔铉继续道:“我刚入羽林,你们的资格都比我老,当更清楚,羽林之中,有高级官身者,无不是高门贵子、世家子弟!我当日拼死从十人突里突围,今日也不过做了个小小的百长。你们以血肉之躯效忠朝廷,却被那些吸血食髓的世家子打压鄙视,何来一个公平的升迁机会?”

众人皆以为然,不忿愈发浓烈。

崔铉又道:“今日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我前几日勘察地形,知道一条路径可抵坡点,虽要绕道,路途艰难,但比眼前这个法子,胜率更大。你们若是随我同行闯过去,抢先占领坡点,便是个绝佳的立功机会。你们放心,今日之事,若是有功,我绝不独占,若是不成,上头过后问罪,我一力承担,你们只是被迫听命!”

军士们相互对望。

崔铉年纪虽轻,但自从那日过了十人突后,在羽林军的下层便颇受拥戴。此刻听他如此发话,不少人蠢蠢欲动,剩下一些稳重些的发问:“乙军难道没有设防?”

“所以才要突袭,攻其不备。富贵险中求,这个道理还需我多言?”

他命亲信将云骑尉的嘴巴堵住,捆了,随即将染血的刀一把插入刀鞘,目光扫视了一圈众人:“太子必定求胜心切。只要最后能赢,无需计较手段!想立功的,便随我来!”

众人热血沸腾,再没有反对之声,将那个云骑尉一脚揣进路边的草丛,立刻跟随出发。

午后,双方战事一直胶着。

李玄度始终安坐,李承煜虽也貌似镇定,却心浮气躁。当又得知消息,自己这边身染红漆被迫下场的“阵亡”人数已经过半,而对方的伤亡不到三分之一,脸色掩饰不住,变得越来越难看。

消息不断传来,全都不利甲军。

看着沙盘上劣势越来越明显的甲军阵仗,太子舅父上官邕等人的神色也是越来越凝重。

太子不断出汗。

战甲厚重,内里的衣裳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之上,就在他恼怒绝望之时,忽然这时,看到远处的那个坡点之上,升腾起了一簇红色的烟火。

烟火在空中散开,犹如一朵盛开的巨大的花朵。

这是有人夺取了坡点的标志!

顿时,看台上的众人起了一阵骚动,不顾皇帝就在身侧,纷纷站了起来,低声议论结果,猜测到底是哪一方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皇帝眺望着远处那簇红色的烟火,脸色亦变得微微凝重。

太子的手心一阵发冷,汗津津的。

他一时站不起来,再次看向对面的李玄度。

他的皇叔,还是那样坐着,神色平静,并未显露出胜利者的该有的喜悦之色。

又输了。

在这样一场重要的军事作训行动中,自己竟然输给了他。

李承煜的胸膛之下一阵发闷,只觉身上衣甲沉重,压得他快要透不出气了。

山梁之下,一骑快马正朝着这边疾驰而来,马头上插着的旗帜随风飘扬,转眼到了近前,奉上战果的消息。那消息一级级地传递而上,最后传到了沈皋之处。

他面露微微喜色,立刻快步走到皇帝的御座之前,大声道:“启奏陛下,甲军先行抵达,胜!”

皇帝脸上露出了微微笑容,问经过。

沈皋道:“甲军明里要过鹰道,实则是为吸引乙军主力而布下的疑阵,在成功将乙军主力拖住之后,另派了一支奇袭小队约百人,以一名叫崔铉的百长统领,绕道突袭,以火攻破了乙军西北方向的一处水寨,渡过水寨,率先抵达!”

皇帝点头,一旁的上官邕和姚侯大喜,纷纷抚掌,称赞太子安排的妙计。

沈皋转向一时还未从消息里回过神的李承煜,笑着躬身:“恭喜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英明,统领甲军,胜利夺标!”

李承煜心脏一阵狂跳,看着众人纷纷走来向自己恭贺,很快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笑容。

皇帝观战一日,有些疲乏,下令论功行赏,又亲自抚慰了一番落败的李玄度,摆驾先行回往行宫。

李承煜送走皇帝,立刻命人将那名百长带来,随即追上了正待离去的李玄度,笑道:“今日对仗,场面精彩,多谢皇叔承让!”

李玄度笑道:“太子用兵如神,最后获胜,乃是理所当然,臣不敢当。”

李承煜摆了摆手:“皇叔客气了。侄儿记得先前,侄儿曾与皇叔约定再次狩猎,前些日各自忙碌,眼看秋狝就要过去,侄儿一直未忘。这几日皇叔若是得空,侄儿可否再向皇叔请教一二?”

李玄度答应了下来。

这时,一个太子随从上来传话,道那名叫崔铉的百长到来了。

李承煜面露喜色,立刻下令将人带上。

李玄度转头,看见那个河西少年从一匹疾驰而来的健马背上翻身而下。

剑眉长目。

但几个月不见,他肤色比从前愈发黧黑,面容也更加削瘦,目光却变得冷漠无比。

这张脸容之上,早不见了年初河西初见时那尚带几分少年气的稚气了。

他的身上,透着一股血的肃杀味道。

李玄度对此并不陌生。

崔铉迈着大步,行至他的面前,略略停步,垂首恭声唤了一声殿下,随即朝着太子李承煜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