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27日

回到夫君少年时 by 宋家桃花(104 – 109)

第104章

而此时的围场深处。

萧定渊三人正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这只白虎。

他们三人都是练武之人,早些年更是一起上过战场,见识过伏尸百万的场景,自然不怕这东西,那只白虎身上已经被射中了好几支箭羽,箭箭射中要害,虽然鲜血激怒了白虎的凶性,但过多的伤口也让它的行动变得缓慢起来。

那比成人还要粗壮的四肢已经有些弯曲了,走起路来的时候,甚至都要趔趄在地。

只需再来几箭,它便能倒下。

而萧定渊的手中握着那把雕满金龙的弓箭,锋利的箭羽正对着白虎的要害,他的神色看起来十分平静,丝毫没有因为这只猛虎嘶厉的怒吼而产生一丁点变化。

手里的弓箭更是已经拉到最紧处,只需轻轻松开一点手指,那支箭羽就会射出去,刺中它的要害。

而他笃定——

这一次,必定能让那只白虎倒下。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阵猛虎的吼声传来,那只白虎一听,四肢微顿,须臾之后,它仰起头,眼中似乎有血泪涌下,顿时叫得更为惨烈了。

“不好,”

顾无忌看到这幅情形,变了脸,原先的闲适也变得紧张起来,他握着缰绳,沉声道:“这怕是一对。”

他一边说话,一边拧了眉,四处张望,神情也变得戒备起来。

就连一向少言寡语的李岑参,这会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起来,这一只白虎就已经够令人棘手了,更不论此时还有一只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的猛虎,若当真是一对夫妻,只怕……待会的战局会变得十分惨烈。

他曾经在漠北打仗的时候,瞧见过一个少数民族作战,便喜欢拿这些猛兽作为战斗工具。

尤其最喜欢把一对夫妻分开,等到其中一只受了伤,激发了另一只的愤怒和仇恨,再把它放出去,以此提升它们的战斗力。

他平生最讨厌的便是和这些猛兽战斗。

因为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总有力竭之时,可猛兽不会,它的身上仿佛有着你想象不到的力量……此时,他握着手中的弓箭,沉寂的目光往四处梭巡,嘴里低声说道:“陛下,小心。”

萧定渊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他抿着唇,手中的那支箭羽没有选择在此刻射出去,现在的情况十分危险,但不足以令他害怕。

作为一个从血战里爬滚出来的帝王,多年的安逸生活早就让他觉得乏味至极,反倒是这样摸不透的情形激发出了他蛰伏多年的野性和血性,萧定渊低低“嗯”一声,手中弓箭没有放下,那双如鹰一般的眼睛也在四处梭巡起来。

可那只猛虎仿佛成了精似的。

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也没有选择立刻出来,就像是在和他们这群人类博弈……在这片浓密山林的遮掩下,它藏匿得极好。

风吹草动,每一处都像是有它的存在,可每一处又没有它的痕迹。

有了另一只猛虎的帮衬,原先受了重伤的白虎也仿佛在瞬间提升了战斗力,刚才还趔趔趄趄的步伐又变得矫健起来,那双犹如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人类的帝王。

似乎是为了报复他们,它本来缓慢的步伐突然变得很快,很快……

就在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时候,它后肢着地,前肢却跃了起来,那双锋利的爪子直直朝萧定渊扑去。

这若是放在先前,以三人的本事很容易躲避开这只白虎,可此时白虎战斗力已然提升数倍,还有一只找不到踪迹的猛虎时不时发出怒吼声,使得三人身下的马儿也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陛下!”

“陛下!”

顾无忌和李岑参看着这幅情形,脸色一变,手中的箭朝白虎射去,身子也往萧定渊的方向靠去,似乎是要拿血肉之躯保护他。

白虎被刺中两处要害,纵然再不甘心也还是在他们的注视下倒了下去,可就在此时,那一只藏匿许久的猛虎终于冲了出来,它就像是一道急速的风,直直朝三人扑了过来,顾无忌和李岑参手中的箭刚刚刺中白虎,手里只握着一把弓,还没搭上箭。

只有萧定渊手里的箭还没射出去。

他抿着唇,看着这只猛虎,就像是人类的王和山林的王在对视一般,而就在它跃过来的那一刹那,萧定渊手里的箭羽毫不犹豫地朝它射去,刺瞎了它的一只眼,顾、李二人也在这短暂的功夫重新搭上箭羽,一道往猛虎的要害刺去。

可这只猛虎显然很有战斗经验,几番躲避,箭羽只是擦过它的皮毛,并没有伤中它的要害,除了瞎了一只眼,竟是没有什么损伤。

倒下的白虎还存着口气,眼见自己的伴侣受伤,它的怒吼声变得越发嘶厉也越发响亮了,声声刺耳,那三匹马儿不堪其扰,全都不安的打晃起来,而那只猛虎又在此时朝他们扑了过来。

“不好。”

顾无忌神色一变,知道此时再想用弓箭射中它已是很难,索性打算用血肉之躯挡在萧定渊的面前以此来给李岑参拖延时间,他手里还握着弓箭,嘴里厉声道:“快点!”

他们少年相识,纵然多年未再一起并肩作战,但当年的默契犹在。

此时李岑参见顾无忌所为,便知晓他打算做什么,他什么都没说,抿着唇,箭弩上搭上三支箭,沉下心去盯着那只猛虎的动作,就在那只猛虎爪子要扑到顾无忌身上的时候,他手中的三支箭羽齐齐射出,皆中要害。

顾无忌手中的那支箭羽也刺瞎了那只猛虎另一只完好的眼睛。

猛虎发出更为嘶厉痛苦的怒吼。

它身子往后倒去,动作也变得缓慢起来,可就在听到白虎发出短促的叫喊,而后归于虚无,像是知道它已经死了,被刺瞎双目的猛虎突然发出惨厉的怒吼。

嘶吼声响遍整座山林。

本来还有所考量的猛虎此时突然变得没有章法也不再顾忌自己这一条命,仿佛一心想拉着他们这三个人类陪它们一起死亡。

“不好——”

顾无忌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没有血色了,李岑参本想再搭箭却慢了一步,萧定渊那张很少有变化的脸此时也终于有了变化……可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三道凌厉的劲风,穿过三人,直接刺入那只猛虎。

李岑参似有所感,转头看去,便见一个白衣少年郎弃马狂奔。

眼见三支箭羽射中猛虎,他也没有停下,而是一边向前跑,一边继续从身后拿箭,直到靠近猛虎,他脚踩在十分有韧性的竹子上,以此借力跃起身子继续朝猛虎的要害射去。

六支箭羽皆中猛虎的要害,它本来急扑的身子也慢了下来。

李岑参也及时收回面孔,沉下心,重新搭了弓箭朝猛虎的方向射去,父子两人的这番合作已然给了他们存活的时间。

顾无忌和萧定渊也射出了手中最后两支箭羽。

至此。

猛虎倒在早就没了气息的白虎旁,在急促的呼吸下和几声怒吼下也归于平静。

李钦远看到猛虎倒下,终于松了口气,他一路狂奔而来,额头上早就冒了密密麻麻的汗,就连那颗心也一直高悬在喉咙口,手心全是红痕,却仿佛感受不到痛楚似的,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往三人的方向走去。

靠近的时候,他先看了一眼李岑参,见他神色无异,这才又朝萧定渊的方向单膝下跪,问道:“您没事吧?”

萧定渊身下的御马也已经恢复如常了。

这会他握着弓弩的手搭在大腿侧,闻声,垂眸看去,见是一个不大脸熟的少年郎,问道:“你是哪家儿郎?”

顾无忌瞧见李钦远出现,有些诧异也有些欣赏,这会他一手扶着有些酸软的胳膊,一边同萧定渊说道:“是李岑参的儿子。”

他和萧定渊从小一起长大,关系非常人能比,说起话来自然也没那么讲究规矩,“当初我家蛮蛮和小九也被他所救,是个不错的孩子,您这次可得重赏。”

闻言。

萧定渊一愣,倒也有些反应过来了,“你就是李七郎?”

听少年应“是”,他又笑道:“我记得你十岁那年跟朕一起围猎,就帮朕射杀了一只猛虎,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这手骑射依旧不错……”他平日多半冷着一张脸,此时脸上却弥漫着笑容,话落又转头去看李岑参,笑说,“你教得不错。”

李岑参没有答话。

他握着缰绳,低头去看李钦远,面上表情与往常一样,并无什么变化,只有唇角微微扬起一抹很浅的弧度,眼中也沾了些温软。

他也没想到。

几人说话的间隙。

萧景行等人也都已经赶到了。

阵阵马蹄声中,萧景行那张平日极为温和的暖玉面,此时却寒得如同雪山莲,不等靠近,他就闻见了一阵浓郁的血腥味,本就不好的脸色骤然又是大变。

“驾——”

他扬起马鞭,完全顾不得身后的人,急急朝前方奔去,再看到萧定渊几人完好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马停。

萧景行翻身跳马,冲到萧定渊面前先仔细看了一遭,而后单膝跪下,直述道:“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责罚。”

萧定渊看着萧景行,眼中神色微暖,声音也十分和煦,“没事,起来吧。”

话落,晋王萧恪等人也都跑了过来,萧恪更是直接扑到萧定渊的面前,抓着他的手看了好一会,这才红着眼眶跪下,颤着嗓音说道:“儿臣救驾来迟。”

“好了,都起来吧。”

萧定渊笑笑,虽然身上沾了不少鲜血,但他精气神却很好,爽朗笑道:“今天收获颇丰,把这两只猛虎抬走,回营!”

他发了话,旁人自然应“是”。

这样的时刻,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李钦远,他也仿佛根本不想让旁人瞧见,握着弓弩走在僻静的小道,只有赵承佑在起身的时候看到了早就立在一旁的李钦远。

他神色微变,心中似有所察。

不等那个念头脱出脑海,就听到原本已经打算回营的萧定渊突然转头往身后看去,一阵梭巡之后,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李钦远的身上,笑道:“七郎,你过来。”

他少有这样温和的时候,更遑论是对一个什么官职都没有的黄毛小子。

众人又惊又诧地看着李钦远,全然不清楚这是发生了什么……顾无忌见李钦远不动,只当他少年皮薄,索性笑喊道:“傻小子,你杵在那干什么?还不过来?”

李钦远自然不是因为皮薄,他单纯就是不想过去。

不过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说了算了,应一声“是”,他神色无异,依旧是往日那副模样,径直往前走去,原本不少人围在那,见他过来纷纷让开一条路,供他先行。

直到李钦远翻身上马,与萧景行等人并肩而行。

萧定渊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收回视线,道一声,“走。”

众人皆应声跟去,只有赵承佑,他原本应该和晋王一道同行,可如今……晋王一心全在萧定渊的身体上,哪里还顾得了赵承佑?而他,眼见李钦远过去也像是呆住了一般。

转头看去。

身后将士正在抬两只猛虎,他眼尖,瞧见其中一只黄褐色的猛虎上有六支箭羽……正是李钦远的箭。

果然。

他今日打的猎物并不算少,原本是想名列前茅,在庆禧帝面前露个脸。

可如今这幅模样,就算他打的猎物再多,又岂会比得上李钦远在庆禧帝等人面前露了这样大一个脸,赵承佑手握缰绳,并未说话,直到察觉到一抹阴鸷的视线才转头看去。

不远处,他的父亲正跟在庆禧帝等人之后。

似乎是因为没有看到他便转头看了过来,见他还留在最后,面容就沉了下去。

赵承佑知晓他这是生气了,可他却不想说什么,甚至连回视都不愿,垂下眼睫,他又在原地待了有一会,这才跟上前去。

而此时的大营里。

顾无忧等人也终于得到了消息,她原本正靠在椅子上吃着瓜子,一听这话,明艳的小脸苍白如纸,手里的那把瓜子仁全都掉在了猩红的地毯上,嗓音因为太过震惊都变得有些结巴了,“你,你说什么?”

原本欢闹的声音也都停了下来。

那来传话的宫人,脸色也十分苍白,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答道:“陛下等人遇见猛虎偷袭,太子爷让人来传了话,现在不少将士都过去了。”

她这话刚落,顾无忧便再也坐不住,直接往外头冲去。

萧无瑕本来还想再问几句情形,看到顾无忧跟一阵风似的,拦都拦不住,也变了脸色,跟出去喊道:“表姐,你去哪?等等我!”

可等她追到营外的时候,看到得却是已经翻身上马,沉着脸扬起马鞭往围场深处奔去的顾无忧,身后贵女皆跟在萧无瑕身后,自然也瞧见了这幅画面,有人喃喃道:“乐平郡主的马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了?”

萧无瑕也有些怔楞,但此时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见顾无忧都快没了踪影,她忙道:“快给我准备马匹!”

可她是天家公主,谁敢让她犯这个险?

“你,你们……”萧无瑕被气得不行,又没法子过去,只能咬着牙,最后也只能说道:“派人跟过去,别让表姐受了伤。”

顾无忧从未像今天这样着急过。

她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爹爹现在就跟姨夫在一起,还有三哥还有九非,太子哥哥,还有……大将军,无论他们谁出事,她都不能接受,只能拼命地往前奔,想尽快看到他们,只有看到他们,她才能放心。

“驾!”

马鞭搭在马背上,马儿吃痛,跑得更加快了。

……

“那是谁?”

萧定渊远远看着顾无忧过来,原本骑马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只是离得远,只能瞧见一个火红的身影,此时落日晚霞,红光逶迤在天边,而那个身影披着漫天金光朝她们的方向奔来。

不少人都停了下来。

李钦远原本正漫不经心地骑在马上,听到声音也只是淡淡掀了眼帘,往前看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让他原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也发生了异样。

纵然隔得远,他也知道那个身影是谁。

握着缰绳的手一顿,刚要迎过去,突然就被人拉住了胳膊,李钦远一顿,诧异回眸,看到的却是萧景行。

就这么一会功夫。

前头又传来了一道声音,顾无忌看着那道身影,喃喃道:“好像是……蛮蛮?”他的确是诧异的,在他的印象里,蛮蛮最不喜欢骑马射箭了。

他幼时想教她的时候,总被人用各种缘由拒绝了。

哪里想到,他竟然有一天会看到蛮蛮这样的风姿……身影越来越近了,本来小小的一个虚影因为离得近的缘故,那张脸也慢慢曝露出来了。

顾无忌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却像是穿透寒风和岁月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的亡妻,成黛。

他心爱之人自幼体弱多病,家里人不准她折腾这些,可她及笄那年,与他说,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想一个人策马狂奔一次,便是一次也足够了,她看着柔弱,其实心性格外坚韧,想做的事,从来不会更改。

像飞蛾扑火。

那一年,他偷偷带她出去,教她骑马,她也是这样一身红衣骑在马上,等练会了便不准他跟在身边,而是让他站在前头,自己一个人骑着马朝他奔来。

风扬起她的发,吹散的发丝遮不住她灿烂的脸,她在马上朝他笑道:“无忌哥哥,我好开心啊。”

双眼滚烫。

就在他出神之际,顾无忧已经赶到跟前,她还喘着气,小脸发白地看着他,“爹爹,你没事吧?”

顾无忌听到声音回过神,看着面露担忧的女儿,心中也如暖流滑过,他嗓音夹杂着一些哽咽,看着顾无忧温声道:“我没事。”

顾无忧仔细看了一遭,见他的确没事,这才又看向萧定渊,“姨夫,您还好吗?”

“总算想起我了?”

萧定渊笑看着她,没用君臣的态度,而是闲话家常,见她发白的小脸红了一片,又笑道:“我没事,好了,我们回去吧?”

顾无忧点点头,绕到一边,她看到三哥九弟他们都在后头,并无大碍,便想再找一找大将军的身影,刚才大将军是在中间的位置,可此时,那边乌压压的一片,只能看到一堆人头。

还想再找,却看到一抹炙热又含着笑意的视线,顾无忧回眸去看,却发现她心心念念找着的那个人正在太子哥哥身边。

他那双眉目含着笑,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见她看过来便朝她张口,无声说了几个字——

“我没事。”

“蛮蛮?”顾无忌见她不动,喊了她一声,“怎么了?”

“哎,我没事——”顾无忧轻轻应了一声,许是因为知晓担心的几个人都没事,她也终于放下心,笑着牵了缰绳归了队伍。

等她归队,众人便继续往大营的方向过去。

落在后头的赵承佑也看到了顾无忧的身影,他看着她如一道浓烈的火赶过来,看到她担忧的目光在队伍中搜寻踪影,也看到她最后松了口气露出笑的样子……

他心里不知怎得,突然就像是被人狠狠握住心脏,疼得厉害。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如果他从一开始是真的喜欢她,在意她,没有让她伤心难受过,如果他将心比心,对她好……那是不是如今她脸上和心里的那份担忧,也有一部分是属于他的?

可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就像当初他不愿意和顾无忧戴上相同样式的东西出现在人前,不愿意让外人提起他们的时候把他们绑在一起。

那么如今,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其他人在一起了。

等回到大营。

纵使萧定渊说没事,萧景行等人还是让随行的太医们给他诊治了一番,确认无事,这才放下心。

等检查完,外头的天色也已经黑了,篝火已经全被点上。

整座东山一半被黑夜笼罩着,一半却因为篝火亮如白昼,宫人们端着红木托盘,鱼贯而入,给这些累了一日的贵人们送上新鲜可口的饭菜。

顾无忧照旧和萧无瑕坐在一起。

这会确定大家都没事了,萧无瑕便扯着她问起骑马的事,“表姐,你什么时候马骑得这么好了?”

顾无忧自然不可能说这是上辈子的大将军教她的,便道:“以前在琅琊的时候练得。”

她这话倒也不是什么虚言谎话,她以前在琅琊的时候的确跟着几个表哥学过骑射,可她不是嫌风沙太大就是嫌太阳太晒,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没认真去学。

不过这些事,自然也不会真的有人去刨根究底。

就像萧无瑕听到这话,也只是眼睛一亮,托着小脸,由衷地夸赞道:“表姐真厉害!”

顾无忧笑笑,刚想说话,前头就传来宦官的声音,是要就着今天打猎的排名论功行赏了,这是旧年就有的,按着统计,第一名是赵承佑,第二名是李钦远,两人一个得了一把弓弩,一个得了一把好剑,而后便是萧景行、傅显等人,也都是各个有赏。

等大家磕完头道完谢,萧定渊却单独让李钦远留了下来。

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垂眸看着李钦远,温声笑道:“今天七郎射杀猛虎有功,虽说按着猎物,你只在第二,但朕——另有赏赐。”

众人这会也已经知道今天全赖这位李七郎射杀猛虎有功,若不然,如今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呢,因此听到庆禧帝要赏赐,他们也全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往最前方看去。

顾无忧更是如此。

早在李钦远出现的时候,她的眼里就只有他了。

这会见姨夫要赏赐他,她比谁都要开心,一双柳眉弯弯,底下月牙似的眼睛更是笑得只剩下一条缝。

心里猜测着,不知道姨夫会赏赐些什么呢?

她托着腮,一瞬不瞬地看着李钦远,就在她浮想联翩的时候,突然听到萧定渊笑着说道:“你今年也十七了,都说先成家再立业,不如朕就给你赐一桩婚事吧。”

顾无忧起初沉浸在自己的联想中没反应过来,等听到底下发出唏嘘之声才回过神。

“姨夫说了什么?”她问萧无瑕。

“啊,”萧无瑕吃着葡萄,闻言,不大在意地和她说道:“父皇说要给他赐婚,还没说是哪家女儿。”

什么?!

给大将军赐婚?

顾无忧变了脸,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张口就说:“不行!”

李钦远也在同一时间说了一声“不行”。

两人似乎都没想到,对视一眼,未再往下说,而这个本就没什么声音的地方在两人这声“不行”后,突然就变得安静下来,萧定渊似乎也没想到,怔怔看着两人,半响才问顾无忧,“蛮蛮为何说不行?”

“因为——”

顾无忧察觉到有许多人在看她,这其中有她认识的,不认识的,也看到有许多目光,怔楞的,疑惑的,关切的,阻止的……可当她看到跪在地上那个白衣少年望过来的眼神,看到他眼中的阻止时,还是咬着牙走了出去,直接跪在了李钦远的身边。

然后仰着头去看萧定渊,义无反顾地同他说道:“因为,我喜欢他。”

第105章

顾无忧的声音并不算响,可在这万籁俱寂的一个地方,愣是让坐在最末尾的那些人也都听到了,一时之间,不管之前是在做什么的,这会目光全都落在了顾无忧和李钦远的身上。

倘若是先前恍神没听到的,看到这个气氛,便悄悄问一下身边人,得知顾无忧说得那番话之后便露出一副掉了下巴的惊愕样子。

定国公府的乐平郡主喜欢魏国公府的李七郎?

这是什么惊天秘闻?

至于坐在最前面的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就更加丰富了,有像傅显、顾瑜等人早就知道两人关系,面露着急的,也有像顾容、萧景行这些私下察觉到什么,但未曾表露,此时抿唇不语,眼中却含着关切的。

自然也有像萧无瑕这样,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的。

顾九非就坐在顾无忌的身旁,早在顾无忧站起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大事不好,原本是想制止她,哪里想到她会这么果断,说站出来就站出来,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全然不怕旁人听到了会怎么想。

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父亲,见他刚才还扬着笑意的脸此时呆怔着,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顾无忌的确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刚才听到陛下要赐婚的时候,还侧头和李岑参说着话,还想着要真是赐了婚,回头他就多送些好礼,李钦远这孩子挺合他心意的,也算是救了他们父女三人,他不介意多帮衬着人一些。

可哪里想到,他竟然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目光呆滞地看着不远处,红衣少女和白衣少年还并肩跪着,无论是从面貌还是身形,看起来都是如此般配,犹如神仙眷侣一般,可他却愣是看出了一肚子火。

刹那间。

顾无忌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就差直接摔了杯盏站起来,好好教训一顿李七郎,再问一回自己的女儿,可曾受过他什么欺负?

蛮蛮才回京城不久,以前哪里认识李钦远?

肯定是这浪荡子勾搭的蛮蛮!

他越想越气,要不是碍着现在萧定渊还在,估计当场就要发作了。

萧定渊也没想到自己的一桩好意会演变成这样的结果。

这会看着底下还跪着的两人,又看了一眼神色难辨的顾无忌,一时间,倒真是有些犯难了,还是身旁宦官德安知他心意,躬身插嘴道:“陛下,老奴看您还不如赏赐些别的。”

萧景行也顺势起身,说道:“是啊,父皇,七郎既然擅长骑射,他今日既得了一把好剑,不如您再赏一把弓弩吧,以示嘉奖。”

有这两人开口——

萧定渊也就顺着梯子往下,点头道:“既如此,便把我那把纯金的弓弩赏赐给李家七郎。”

话落,他也不再提起此事,而是看着底下两人,仿佛没听到先前那番话似的,“好了,你们也累了一天了,回座歇息吧。”

若是别家女儿,赐婚也就赐婚了。

可这是若华的女儿,他要真赐了婚,以若华那个性子,估计回头能进宫来找他算账……

德安已经拿了弓弩走了下来,他亲自弯腰递给李钦远,嘴里笑道:“李七公子,这是陛下给您的嘉奖,您拿着吧。”

李钦远接过弓弩,朝座上男人谢一声,然后偏头去看顾无忧,刚刚说话时还一脸坚定的小姑娘见他看过去,突然抿了唇,眼睛红红的,似乎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有些不大敢看他。

他抿唇笑了笑,趁着德安还挡在身前,压着嗓音和她说道:“没事,你先回去。”

见她眼圈还红得厉害,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李钦远轻轻叹一口气,压抑着想把人纳入怀中的冲动,又柔了一些嗓音和她说,“别怕,不会有事的。”

德安闻言,倒是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李钦远。

他虽然身在宫中,但也听说过这位李七公子的为人,知他不驯父母,连自己的身生父亲魏国公都敢顶撞,没想到对乐平郡主竟是这样温柔。不过诧异归诧异,他自然不会说什么,而是帮着人一道劝顾无忧,“我的小祖宗,您快回去吧。”

“这定国公还看着您呢,别回头惹了他生气。”

顾无忧听到这话倒是回过神,她转头往父亲那边看去,果然见他神色黑沉,薄唇紧抿,她自然不担心父亲同她生气,可她担心父亲把那一肚子的怒火全都发泄在大将军的身上……思及此,她也没再说什么,朝座上的萧定渊又拜了一礼,而后便由德安搀扶着回到了位置上。

待两人入座,萧定渊便扬声道:“好了,继续用膳吧。”

他发了话,旁人自然不敢说道什么,纷纷应是,可那明里暗里朝顾无忧和李钦远看去的目光却不少。

尤其是赵承佑——

早在顾无忧和李钦远跪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目光就没有移开过,甚至于,那个时候,他也想跟着站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看着顾无忧义无反顾的那副样子,心脏猛地有些收紧。

就像是吃了黄连似的,从嘴巴到心里都是苦的。

赵承佑呆呆看着顾无忧的方向,脑海中突然闪过无数片段,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肆无忌惮的表达过对他的爱意。

-“我最喜欢承佑哥哥了。”

-“承佑哥哥,你快些长大,快些娶我回家好不好。”

-“这个世上,除了外祖母,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我会一直一直陪着承佑哥哥的。”

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萦绕,赵承佑甚至都能描绘出她说这番话时的模样,她一定是扬着灿烂的笑脸,眼睛弯成月牙的样子,带着欢愉和满足。

可这最终的画面却变成……

顾无忧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李钦远的身边,和他并肩而跪。

她说,“因为,我喜欢他。”

就像是被一根针狠狠扎了下心脏,就连四肢百骸都蔓延起那股蚀骨的疼痛。

赵承佑只觉得心脏疼得厉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甚至都有些坐不稳了,握着酒盏的那只手轻轻打晃,里头的酒水洒了一桌,而另一只手被他死死撑在心口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抑住那股子锥心的疼痛。

可即便如此。

他的目光却还是望着顾无忧的方向,一眨不眨。

直到耳畔传来赵昇冷淡的嗓音,“把你的眼睛给我收回来,你跟她已经退婚了,没可能了,与其露出这幅样子,不如想想回到琅琊,怎么让那个王家女喜欢上你。”

他最是利己,知道顾无忌不会同意乐平郡主嫁到他们赵家,自然不会再去想这件事。

虽然可惜了一些。

但这世上也不是只有顾家这一家。

王家那个女儿不也挺合适?何况若追根究底,宫里的那位还是出自王家呢。眼见赵承佑还是没有收回目光,他沉下脸,压着嗓音斥骂道:“赵承佑,你今天丢的脸已经够多了,你是想回头还有人再议论我们父子吗?!”

听出他话语中的冷厉,亦或是那句“你今天丢的脸已经够多了”……

赵承佑的脸终于有了变化,他紧紧抿着唇,似乎是在经历了一阵的挣扎之后,最终还是紧抿着唇收回了目光。

“表姐,你,你怎么……”萧无瑕见顾无忧回来,立马扯着袖子,压着嗓音,一脸震惊地问她,“你怎么就喜欢上李钦远了?”她刚才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手里的葡萄都被吓得掉了好几个。

还是拧了下自己的手背,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确定这些都是真的。

顾无忧有气无力地说道:“长平,我回头再和你说。”她这会心绪不对,根本没这个力气去和她说这些事。

萧无瑕也看出她的情绪了,自然没再多问,而是乖乖的点了点头。

如今还在元月,夜里还是凉得厉害。

等到宴席结束后,萧定渊便发话让大家早些回去歇息,他自己也率先回了大营,走得时候,余光瞥一眼顾无忌和李岑参,见两人表情都不大对,沉吟一番便只叫了李岑参。

顾无忌仍旧端坐在座位上,等到人离开的差不多了,这才起身。

顾无忧见他起来也立马跟了起来,看着他的背影,怯怯地喊上一声,“爹爹。”

听到她的声音,顾无忌身上的怒火有一瞬地湮灭,但看着不远处等候着的李钦远,脸又沉了下去,压着嗓子吩咐顾九非,“带你阿姐先回营帐。”

“是。”

顾九非轻轻应道,见顾无忧要追过去,便拦了一把,小声道:“父亲还在气头上,你这会追过去会让他更生气。”

顾瑜也走了过来,跟着劝人。

“可是——”顾无忧拧了眉,目光望着李钦远的方向,离得有些远,她听不清他和父亲说了什么,只知道他微微躬着身,态度十分谦逊,而后两人便一道朝营帐走去。

“我看他也有话想跟父亲说。”顾九非瞥一眼李钦远的身影,又收回目光和顾无忧说道:“走吧,我们先陪你回营帐。”

顾瑜见她双眉紧蹙,还是一脸担忧的样子,也跟着说道:“你别担心,三哥刚才让我给你传话,说他会照看着的,不会让人出事的。”

如此。

顾无忧也不好再说什么,抿了抿唇,叹道:“走吧。”

等到了营帐,她又派了白露出去打探消息,若是那边有个风吹草动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长平不在,营帐里只有顾瑜和九非陪着她,顾无忧手里握着一盏顾瑜递给她的热茶,却没这个心思喝,只是低着头,看着上头漂浮着的茶叶,好半天才喃喃道:“我刚才是不是太冲动了?”

她应该听大将军的话,等到时机成熟了再和爹爹说。

而不是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可她刚才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突然不想再隐瞒下去了,她的大将军越来越厉害,刚才宴席上就有不少贵女在看他,她不喜欢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她就是那么任性,就是想独占李钦远,想让大家知道,他是她的……

其他人没这个资格觊觎他。

而且,她也不想让他一个人承担这些。

顾瑜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看了一眼顾九非,见他也没没说话,便抿了抿唇,握着顾无忧的手说道:“好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就别再想这些事了,看看大伯父打算怎么做吧。”

而此时,顾无忌的营帐里。

常山奉了茶便出去了,只留下李钦远站在顾无忌的面前,就跟第一次在书院见到时一样,他并没有因为顾无忌身上的气势而产生畏惧的心理,依旧波澜不惊。

低着头,抿着唇,谦逊又沉静。

顾无忌看了他许久,终于沉声道:“你就没话同本国公说?”都用国公自称了,可见是气得厉害。

李钦远倒是没有畏惧,闻言,便叉手一礼,道:“有话。”

未听人问,他微微停顿,继续道:“当初国公爷曾允过我一个承诺。”

话音刚落。

顾无忌本来还算沉稳的脸顿时黑如墨,他的那双眼睛就像是两把锋利的刀,直直地刺向李钦远,声音又冷又狠地朝人砸去,“怎么,你想了这么久,就是想让本国公把女儿许配给你?”

倘若李钦远真的敢应是,顾无忌不介意以后和李岑参分道扬镳,再替他好好教训下这个大言不惭的逆子!

混账东西,居然敢拿这个来威胁他!他真是瞎了眼了才会觉得这小子不错!

可李钦远却没有如他所想那般,而是摇了摇头,答道:“不是,我是想请国公爷给我一个机会。”

他抬起头,那双丹凤目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给我一个向您证明的机会。”

顾无忌听到这番话,暴怒的神色微顿,只是一双紧拧的眉仍旧未曾松开,薄唇微抿,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目光直直地盯着李钦远,等着他的后话。

李钦远也不怵。

就这样由着顾无忌打量,嘴里的话倒是不曾间断,继续看着顾无忌说道:“我现在的确一无所有,无论做出什么保证都是空口白话,但有一点,我和您是一致的。”

或许是因为他的这番言论,又或许是因为他坚定的眼神。

顾无忌皱了皱眉,还是开口问道:“什么?”

“我和您一样都不希望她受到伤害,都希望她能一生无忧喜乐。”李钦远想起顾无忧,眼眸弯了一些,而后又坦言道,“我这人天生不训,混吝惯了,您不信我,这很正常。”

“但我明白自己的感情,也愿意付出所有的努力向您证明。”

……

两刻钟之后。

常山来到了顾无忧的营帐。

原本以为是白露回来了,顾无忧见人打了帘子便立刻站了起来,刚要开口询问,就瞧见常山领着白露走了进来。

常山是顾无忌的亲信,也算是看着他们长大的长辈,顾瑜和顾九非见他进来也都跟着站了起来。

顾无忧更是问道:“常山叔,你怎么来了?”

常山朝三人一礼后,说,“郡主,国公爷请您过去。”

顾无忧一听这话,自是不敢耽搁,携了披风就跟着人走了出去,顾九非等人没有吩咐,只能留在营帐内,独她一人跟着常山的脚步,边走边问,“常山叔,爹爹是不是生气了?”

“郡主真的喜欢李七公子吗?”常山不答反问。

顾无忧一愣,还是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喜欢。”

常山皱了眉,嗓音也压了一些,“那您和李七公子,私下——”

“我和他私下虽然见过面,但我们从来没做过什么不轨之事,他没欺负我,每次都是我主动去见他的,他最开始根本就不喜欢我,是我死缠烂打,硬逼着他喜欢我的。”

顾无忧生怕爹爹误会李钦远,也不管自己说得会不会损害自己的名声,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常山见她这样,先是一愣,半响又笑了,“国公爷没处置李七公子,他就是有话要同您说。”说完,见她一脸不信的样子,又笑了笑,“您别担心。”

两人后头倒是没再说什么。

等到顾无忌的营帐,常山先通传一声,等到里头应了一声,便替顾无忧打了帘子,温声说道:“郡主,您进去吧。”

顾无忧点点头,她走了一路,小脸被风吹得有些僵硬,等感受到营帐里的热气,这才觉得缓和一些。

等穿过屏风,营帐中的情形便都瞧得见了,爹爹端坐在椅子上,大将军站在一旁,见她进来,李钦远侧头朝她露了一个宽慰的笑。

顾无忧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明知道这会不应该看人,可还是忍不住往他那边看去,见他并无异样,这才松了口气,而后又朝顾无忌看过去。

打量了下爹爹的面容,也辨不出喜怒,遂低头,轻轻喊人,“爹爹。”

顾无忌抿着唇没说话,而是看着自己这个宝贝女儿。

刚才进来的时候,她的眼神动作,还有面上的表情,他都瞧见了,心里有些酸,声音也变得干巴巴的,可出口第一句,还是关心人的话,“外头冷不冷?”

顾无忧连忙摇头,“不冷。”

“爹爹——”

她刚要说道自己和李钦远的事,但顾无忌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只道:“叫你过来,是有件事要和你说。”

顾无忧一愣,掀了眼帘,呆呆看他,“什么?”

……

片刻后。

常山听到里面传出顾无忧不敢置信地一句,“您说什么?!”

第106章

营帐内。

藏在灯罩里的那几支红烛依旧明亮,若从外头看,能够瞧见屋中三人的身影。

而顾无忧继那一声惊呼之后,胸腔微微起伏,清亮的杏儿眼瞪得圆圆的,小脸也气鼓鼓地看着顾无忌,她是怎么也没想到,爹爹叫她过来竟然是存着这个打算!

她心里的话翻了好几个遍,最终吐出一句,“爹爹,您不讲道理!您明知道他以前从未经过商,也明知道经商最开始的时候最是不易,您要他一年内赚满十万……”

“您——”

她当真是气坏了,偏偏嘴巴笨得很,又碍于爹爹素日里的疼爱,那些戳人心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只能气呼呼地看着他,上下嘴唇一动,吐出的还是先前那一句话,“您简直太不讲理了!”

“我不讲道理?”

顾无忌也有些生气,看着顾无忧,声音染上几分隐怒,倒不全全是因为这句话,而是看着自己的女儿为别的男人同他争论而不高兴。

不过这天底下哪一个父亲能够忍受自己从小疼爱长大的女儿为别的男人同自己争论而不生气的?要不是看在李钦远素日里还算不错的份上,他连这个要求都不会答应!

心下气得厉害,偏又舍不得训斥自己的女儿。

在外头权势滔天的定国公,现在也只能跟他的女儿一样,背过身,生着闷气。

顾无忧见他这样,还想同他争论,但还未开口,就被李钦远拦住了,少年声音清越隽永,含着宽慰人的笑,在此刻就如一道春日里的暖流抚平她心里的那些焦躁不安。

李钦远看着她,温声说道:“这事是我提议的,不关伯父的事。”

顾无忧惊道:“什么?”她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钦远,不顾爹爹还在营帐里,快步走到人跟前,又是担忧又是急切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做生意有多难,三哥当初有家里帮衬,头一年的利润也只赚了几万。”

“你……”

她不是不相信大将军。

可有些事,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些日子,她心系着大将军,又担心他日后经商辛苦,但凡三哥在家,她便会跑到他那,缠着三哥问以前他刚刚经商时候的事,那还是三哥考过科举,中过探花,得过陛下夸赞,还有偌大一个顾家庇护的情况下。

可即便如此,三哥当初也吃过不少苦头。

顾无忧一想到这就忍不住担心,眼眶也红了半圈,她平日里并不是那么爱哭的人,相反,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事,她觉得这世上,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了,关心你的人看到你哭只会担心,不喜欢你的人瞧见只会觉得你矫情。

可每回碰到李钦远,她就像是被人在身体里安了个开关,动不动就想哭。

刚才和人一起跪着的时候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李钦远看着她又急又担忧的样子,心里又软又暖,他有些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把人拢到自己怀里,亲亲她的脸颊,让她别担心,可不远处还有一尊佛盯着他们呢。

他不敢动。

倒也不是害怕。

他这人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可女婿碰到岳丈,总要适当的谦逊些,虽然这个女婿还是未来的,但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先做起来的……从来不理会人情世故的李七公子,现在为了他的心上人,也开始斟酌考量这些东西了。

他垂下眼皮,唇瓣一张一合,安慰道:“别担心,我既然说得出,自然做得到。”

顾无忧从来没有不相信他的时候,可问题是,马也有失蹄的时候,若是,若是他没做到呢……那她岂不是不能嫁给他了?她心里急得不行,热锅上的蚂蚁是个什么样子,她现在终于体会到了。

“顾无忧,”

李钦远喊她,见她看过来,才又压着嗓音说,“不是说永远相信我吗?”

“我……”顾无忧仰头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的眼睛,看着他脸上的坚定,嘴唇一张一合,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脸上那股子担忧和焦急的表情终于慢慢消失不见了。

她看着人,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起来,没有说那些多余花俏的话,只有一句,“我信你。”

她的大将军从来没有骗过她,他既然说了可以,就一定可以……即便到最后,真的不行,她也会陪着他。

想到这。

顾无忧的心里突然就松快多了。

就像是一颗大石头落了地,她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眉眼含着笑,嘴角也微微翘着,仿佛先前那个紧张担忧的人不是她似的,她又看了一眼李钦远,而后与他并肩而立,转头去看顾无忌,掷地有声地说道:“爹爹,就按照您说得来。”

顾无忌有些诧异地看着两人。

不仅仅是因为蛮蛮的这番态度,也是因为……李家那个小子竟然能那么快就把蛮蛮哄好,这可真是够让他开眼的。

可诧异归诧异,他面上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闻言也只是淡淡道:“你们既然同意,我就不多说了,只有一点,这十万两,你得靠你自己的本事,若是借了你李家的名义,或者另寻其他人帮助。”

“我们这个约定就不作数。”

“爹爹!”顾无忧哪里想到他还有这些附加条件,拧了眉,还想再说,便被李钦远打断了,“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顾无忌见他这般,倒是多看了他一眼,不过也只是一眼罢了。

空口白话,谁不会说?他要的是结果,不愿再跟这小子多费口舌,顾无忌不带温度的丢了几个字,“这一年,你若是能成,我便信守承诺把蛮蛮嫁给你,若是不成……”

他一顿,声音又低了几分,“你以后再不许来找蛮蛮。”

李钦远等他说完,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顾无忧一眼,见她面露着急,他也不说话,只是扯唇笑了下,那是灿烂到能宽慰人心里去的笑容,眼见顾无忧本来焦急担忧的目光又变得温软起来,这才转过头和顾无忌叉手一礼,应道:“是。”

“行了,你先下去吧。”顾无忌显然是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尤其是不想看到这个臭小子和他家蛮蛮眉来眼去的样子,看着就气人。

李钦远也没说什么,规规矩矩地朝人又行了一礼就转身往外走去。

他走得时候怕定国公吃心,也没看顾无忧。

可顾无忧却有一肚子的话要同他说,明知道爹爹会不高兴,可看着李钦远要走出营帐,还是追了出去。

“蛮蛮,你去哪?”顾无忌原本还想没了李钦远,父女两人好好说会话,哪想到她竟然二话不说就追了出去,他起身追了几步,气道:“你给我回来!”

无人应答。

他的女儿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倒是常山打了帘子走了进来,看到顾无忌站在营帐里,气得不行的样子,笑道:“好了,您下了这样一个规定,总不能让他们连话都不许说了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给人又重新换了一盏静气凝神的茶。

“你帮谁啊?”顾无忌没好气地盯着人。

常山便笑,“你要是不让咱们小祖宗追出去,回头你们父女俩吵起来,你乐意?”

顾无忌自然不乐意,当初为了赵承佑的事,蛮蛮就跟他闹了小半年的脾气,现在……他摇摇头,又气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回到椅子上,握着盏茶,也不管那盏热茶,而是握着那盏早就冷了的,如牛饮一般,喝了个底朝天。

“您这……”

常山无语道:“这还是陛下赏赐的茶叶,一年也就这么几两,回头陛下知道了,恐怕又得说您了。”

“你还敢提他?要不是他无缘无故提出赐婚的事,会闹到这样的地步?!”顾无忌一听他说起萧定渊就更来气了,全忘了刚才人要赐婚的时候,他是举双手赞成的,还想着要多送几份好礼呢。

常山也不怕他生不生气,站在一旁,闲话道:“其实那位李七公子的性子,和您年轻的时候倒是挺像的。”

“你放屁!”

顾无忌呸道,“这么个黄毛小子也敢跟我比?”

常山站在一旁,皮笑肉不笑的凉凉道:“您当初去王家求娶夫人的时候,人王老太爷也是这样看您的呢。”

听他说起以前的事,顾无忌脸上的怒容一顿,大概也是想到从前自己那副糗样了,神情变得有些尴尬起来,“那我也比他强……”话音刚落,就看到有人打了帘子进来,却是刚才被萧定渊喊过去的李岑参。

他走进来看了一眼营帐,发现李钦远已经不在了,就看着顾无忌说道:“你刚和他说了什么?”

顾无忌看他进来也顾不得和常山追忆往事了,冲过去就是一拳。

他今天火气大,特别想揍人,可打小辈,显得他没面子。

不过既然那小子的爹来了。

呵。

他就不客气了。

李岑参自然不会白白让他打……

很快,刚刚还安安静静的一个营帐又变得“热闹”起来,常山像是早就习惯了,依旧做他的壁上观,估计这会要是有盘瓜子,他当场就能嗑起来。

而此时的营帐外,李钦远瞧见顾无忧追出来就停下步子,握住她的胳膊,皱眉道:“外头这样冷,你追出来做什么?”说着就要去解身上的斗篷给人披上。

顾无忧跑得有些急,气息也有些喘。

见他动作,倒是抬手拦了下,喘气道:“不,不冷,你自己穿。”

李钦远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再坚持,抬手替人把兜帽戴上,又把她身上的斗篷重新拢得严实了一些,确保不会再有风透进去,这才握着她的手,往风不是那么大的地方走去。

这会夜已经深了,外头又冷,他们所在的地方除了他们之外就没别人了,他就这样牵着她的手,慢慢走着,边走边问,“有话想和我说?”

“李钦远,”

月色下,顾无忧喊他的名字,却没看他,而是看着两人的影子,低声道:“我今天是不是做错了?”她不怕别人怎么看他,也不觉得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抒发自己的爱意有什么错,可她担心他会不高兴……

脚步声一停。

李钦远伸手把顾无忧的脸捧了起来,果然瞧见她纤长的睫毛沾了一些水光,在月光的照映下显得支离破碎,他轻轻叹了口气,指腹揩拭着她眼角的泪,温笑道:“哭什么?我有说你错了?”

“没……”

顾无忧嗓音怯怯地,还是不大敢看人,垂着眼皮,小声道:“可你刚才明明阻止我了,我,我没听你的话。”

李钦远看着她,无奈道:“刚阻止你,不是怕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是不想陛下和定国公生你的气……”他一边说,一边凑近人,密实的吻压在眼角处,带着感叹,“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在一起。”

从最开始他们挑破那一层关系,他就想广而告之,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京城里最好看的姑娘是他的。

把她眼角的泪都藏到自己的口腹之中,看她终于舍得抬起头,露出疑惑又不敢确认的目光,李钦远抬手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子,笑她:“小哭包,还哭吗?”

顾无忧摇摇头,又反应过来他那个称呼,脸又红了起来,低声道:“我才不是小哭包。”

她也就碰到他的时候,才这样。

李钦远笑看着她,倒也没说什么,生怕定国公回头见她回去晚了,又要生气,便抚了一把她微乱的头发,“回去之后别跟伯父吵架,他没为难我,这事也是我提议的。”

“说得少了,我怕他不相信我的诚心。”

见她欲言又止,知她心中所想,又笑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既然说了便一定会做到。”

“你啊——”李钦远摸摸她的头,望着她的眼神清亮,声音在这夜色的笼罩下也变得醇厚起来,“就安安心心待在家里,等着我一年后来娶你。”

“那你……”

顾无忧张口,话语露出不舍,“什么时候走?”

李钦远抚着她的头,笑,“等元宵之后吧,过几天就是元宵了,我陪着你过完元宵就离开。”

“这么快?”

顾无忧惊道,“那岂不是就三天了。”

她张口欲言,可看着他这双明亮澄澈的眼睛,顿时又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低着头抿了抿唇,再抬头的时候,倒是咬着牙,一脸坚定和坚强的样子,“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在家里等你回来。”

后头还有一句话,“你一天不回来,我一天不嫁人。”

心跳漏了一拍,就连瞳孔也缩了一些,李钦远再也克制不住,猛地抬手把人拢到自己怀里,他急促呼吸着,动作用力的似乎要把人揉到自己怀里。

风拂过两人的长发,扬起他们的衣袍。

在这万籁俱寂的天地下,每一处地方都是那么冷,可他们彼此相拥在一起,仿佛感受不到那份寒冷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钦远才从喉咙深处吐出一个字,“……好。”

说完。

他便松开了手,牵着她往顾无忌的营帐走,“我送你回去。”

顾无忧没有拒绝,不过也没让他送到营帐前,而是在拐弯的时候让人先回去了,免得回头爹爹瞧见又该不高兴,两旁都点着篝火,倒也不黑,她独自一人握着李钦远早些时候送给她的那把玉梳。

刚走到营帐前,还没进去,就看到从里头走出来的李岑参,脚下步子一顿,她呆呆看着人,“李伯父?”

等反应过来,连忙朝人敛衽一礼,“给您请安。”

李岑参看着人,点了点头,又看了眼身后,没瞧见人,便道:“外头冷,进去吧。”

“……是。”

李岑参从来都是这幅少言寡语的样子,对家人如此,对天子亦是如此,可顾无忧看着他在夜色下,禹禹独行的样子,也不知怎得,竟瞧出几分伤感,她不由脱口而出,“伯父,李钦远他,其实很崇拜您。”

脚下步子一顿。

李岑参回头看她,见她的脸庞在篝火的照映下有些微红,眼中也含着一份急切,他看了有一会,问道:“你和他……”

话还没说完,小姑娘就一副生怕他误解的样子,连忙说道:“您别怪他,是我先喜欢他的,也是我硬逼着他跟我在一起的,他从来没欺负过我。”

李钦远这一生也见过不少人,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性子的小姑娘。

他少有的扯了下唇,带着一些愉悦,却也是转瞬即逝,不等旁人瞧见,便又恢复成以往的模样了,嗓音却温和了一些,“我知道了,进去吧。”要走的时候,他的余光瞥见她手里握着的那把玉梳,脚步一顿,问道:“这是七郎给你的?”

“啊?”

顾无忧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点点头。

李岑参看着那把玉梳,寡淡的面容也仿佛被篝火照出了一份暖意,可他什么都没说,朝人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顾无忧看着他离开的身影,这一次,没有阻拦,站在原地看了一会,这才继续往爹爹的营帐走去,刚打了帘子,就听到里面传来爹爹的一声怒骂,“李岑参这个狗东西!”

常山先看见她,笑道:“小姐回来了。”

“什么?!”

然后是一阵衣服的窸窣声,顾无忧担心,快步走了进去,看到的是坐在椅子上想板起脸又板不起来的顾无忌,以及在一旁收拾药酒,看着她进来就笑着喊她的常山叔。

“爹爹,您怎么了?”

顾无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闻见一阵浓郁的药酒味,又想到刚才李伯父离开的时候,脚步看起来也是一深一浅,不大对劲的样子,她惊讶地睁大眼睛,“您,您和李伯父不会是打架了吧?”

顾无忌自然不会拿这种丢脸的事和她说,尤其自己还打输了。

小的勾搭他女儿,老的还敢揍他,顾无忌心里一肚子火,恨不得再去找李岑参打一架才好,余光看着顾无忧关切的面容,有些干巴巴地说道:“舍得回来了?”

“……爹爹。”

顾无忧看了一眼常山,见他爱莫能助的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等人离开后,便蹲在顾无忌的面前,扯着人的袖子,小声道:“爹爹,我知道错了。”

顾无忌一愣,刚才的冷硬也维持不下去了,垂眸看她,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讷讷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

她小声道:“我知道错了。”

这还是父女两人吵架,头一次顾无忧先主动认错,顾无忌又惊又讶,不等他说话便又听人说道:“我知道爹爹是为了我好,我刚才不该那样说爹爹。”

“你……”

顾无忌看着她,半响却叹了口气,宽厚的掌心抚着她的头,叹道:“爹爹也不是真的阻止你们在一起,也不是故意为难他,可你们现在都还年轻,如今衣食富足,自是样样都好……”

“可以后呢?”

“我不在意他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在意他有着什么样的地位,只要你喜欢,爹爹必定是如你所愿的,可起码,他得有担事的能力,得有事情发生时,也能不畏惧的勇气。”

顾无忧没想到爹爹原来是这样想的,她怔楞之余,心里突然变得又酸又胀,眼圈也忍不住有些红了。

她从来没跟爹爹这样敞开心扉交谈过,以前每次爹爹不如她的意了,惹她不高兴了,她就直接甩脸走人,才不管他想什么,后来自然是爹爹退让,她就欢天喜地的去做她想做的事。

如今虽然没那么大的气性了,可真的发生事情的时候,她也从来没真正站在爹爹那边考虑过。

越想。

她这眼圈就红得越发厉害,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爹爹。”

眼泪止不住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她伏在他的膝上,哭道:“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再惹您生气了。”

这还是女儿头一次这样跟他亲近,顾无忌的身体都有些僵住了,半响,他才抬手,怜爱般地抚着她的头……灯火照映出两人的身影,侯在外头的常山看着这个倒影,唇角含笑,眉眼也变得温和起来。

第107章

第二天围猎结束。

众人便都准备离开东山,往城中赶去了。

昨儿夜里折腾出了这样一桩事,大家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说,偏偏涉事的是定国公府和魏国公府,这两户在京城可是拔尖的人家,尤其这位定国公还是个头铁到连陛下的话都敢不听的主。

他们纵使再八卦,再想议论,也不敢当着他们的面说。

自然。

私下里也是不大敢的。

生怕有人告了密去,惹得那位定国公不顺,回头拿了银枪直接踹上门,他们可吃罪不起。

不过四下无人的时候,非议的话还是很多的,有说顾、李两人是在书院里定的情,至于怎么定的情呢?还不是先前那位长宁郡主折腾出来的事,闹得那匹马发了疯,若不是这位李七公子出手,恐怕这位乐平郡主的小命都得丢在那一日了。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大半的人都信了。

说着说着呢,有年长的,知晓一些前事的,便又说道起两人幼时的事,什么沈、王两位夫人还在的时候,那关系便是叫一个情同姐妹也不为过,还说他们二人还未出生的时候是定过娃娃亲的,要不是后来两位夫人相继去世,早就在一起了。

这可是件稀罕事。

最初大家都是不大相信的,后来知晓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夫人那边传出来的,便又信了大半。

又是英雄救美,又是亡母故交的……

起初觉得这两人实在大胆,不知羞耻的,如今倒也觉得他们这是上天注定的姻缘,何况这两人若论身世也是般配,虽则那位李家儿郎从前是混吝了些,可现在也知道上进了,且不说之前在书院考得不错,便是昨日还得过陛下的夸赞呢。

如此一来,说得竟都是好话了。

……

赵承佑听到这些议论的时候,这来参加围猎的贵人圈里,都已经传得差不多了。

他正和晋王提出告辞,还约定日后若是得空再一起吃茶,刚想回自己的马车,便听到两个收拾东西的丫鬟悄声说道:“这样看来,这位乐平郡主和李七公子才是天定的姻缘啊。”

“要不然怎么会在琅琊退了婚,回到京城又跟自己幼时的未婚夫碰上了呢。”

“谁说不是呢?我看这便是戏文里说得命中注定,且不管原先如何,这最后有缘的人终归是要在一起的。”

萧恪就站在赵承佑边上,这些话,他自然也都听到了,眼见身边人微暗的面目,他立刻转头去训斥两个丫鬟,“放肆,你们是谁家的丫鬟?竟敢这样编排贵人们的事。”

那两个丫鬟一听这个声音,脸色立时就变了。

也顾不得手里的东西,连忙屈膝跪下,认罪道:“王爷息怒,奴,奴婢们也是听旁人说的,奴婢们知错了。”

萧恪有心想结交赵承佑,此时自然要替人说话,还想发作,赵承佑倒是拦了一把,他看着人温声说道:“殿下不必同她们置气。”又和那两个丫鬟说道,“好了,你们走吧。”

“谢,谢殿下,谢,谢世子爷。”两个丫鬟苍白着脸,同两人磕头道了谢,便提着东西走了。

“承佑,你……”萧恪看着他摇了摇头,也不好多说,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等你日后高中,有的是名门贵女想要嫁给你,你,也别多想了。”

赵承佑笑笑,也未多说,又朝人叉手一礼便提出告辞。

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刚才还算温和的脸终于还是压不住,沉了下去,他也没想到才一晚的功夫,这风向竟然转变得这么快,什么天定姻缘,什么命中注定……

倘若他们是天定姻缘,命中注定,那他算什么?!

他心底的愤怒就像一口火山,藏不住也挡不住,正在一刻不停地往上喷发,袖下的那双手被他攥得很紧,若是细听的话,甚至能听到指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眼见离人群越近,他脸上的这抹愤怒才逐渐被他掩去。

赵昇似乎在找他,见他过来,脸色又沉了一些,可他们到底是父子,赵承佑如今这一身伪装的本事也都是照着他学的,淡淡瞥他一眼便又和身边的高官谈笑风生去了。

直到高官离开,他才沉了脸朝赵承佑走去,压着嗓音说道:“我今天就回琅琊。”

“记住你自己的本分,等换学结束立马给我回琅琊,我不管你怎么做,反正我赵家一定要和王家结亲。”说完,他也不去理会赵承佑是个什么面目,转身就朝自己的马匹走去。

若是往日,赵承佑恐怕还会伪装几分。

可如今,他是连装都不想装了,目光冷淡地看他离开。

刚要抬步往自己的马车走去,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说话声,脚下步子一顿,他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一抖,入目的便是顾无忧的身影,她披着蝶穿百花的斗篷,正和顾瑜站在一道,笑着同萧无瑕告别。

看到她的身影。

赵承佑心中的那抹愤怒顿时又变得复杂起来,他既恨顾无忧,恨她的无情,恨她的果断,恨她招惹了自己如今又去喜欢别人,可这恨中又好似夹杂了其他东西,让他就连恨都恨得不那么干脆。

顾无忧倒是没注意到赵承佑,反而是在准备离开的时候,扫到一抹视线,循目看去,却是李钦远。

李钦远和傅显等人站在一起,瞧见顾无忧出现便一直望着她,见她看过来,眼尾上挑,唇角也含了一些笑。

两人谁也没说话,可隔着人群的这个对视,就仿佛已经把千言万语都给说尽了……顾瑜就站在顾无忧的身边,自然也瞧见了他们的对视,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拉一把她的胳膊,压着嗓音说道:“走了。”

顾无忧倒也听话,点点头,收回目光,又和一脸不舍的萧无瑕温声道:“我先回去,等过几日我进宫看你和姨妈。”

“那你一定要来啊……”

萧无瑕拉着她的手,还是很不舍,要是可以的话,她都想跟表姐回家去了,不过母后的头疼还没好,加上表姐如今出了这个事,回去估计也有一堆事呢。

她跟过去,反倒不便。

顾无忧笑着应好,又说了几句便和顾瑜转身朝马车走去,走得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朝李钦远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倒是一直在看着她,也不怕人说,见她看过去便朝她抬了抬下巴,无声道:“回去吧。”

他们先前有约定,等元宵那日再聚。

顾无忧便也没说什么,离得老远和人点了点头,而后就上了马车。

眼见她的踪影瞧不见了,李钦远这才打算收回目光,却未想到,目光还未收回,倒是看到赵承佑,见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马车的方向,他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赵承佑也看到了李钦远的目光。

两人隔着人群对视着,谁也没有先移开,直到傅显问道:“看什么呢?顾无忧不是走了吗?”

“嗯。”

李钦远点点头,又瞥了一眼赵承佑,也懒得再理会他,收回目光和傅显等人说道:“走吧。”走得时候,他看着京逾白压着嗓音问了句,“那些消息,是不是你传得?”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可京逾白却听懂了,他笑笑,柳眸狭长,“不是我。”

他顶多就是添油加醋了一些,补充了一些书院里的事。

李钦远皱了眉,“那是谁?”

他原本还担心今早旁人议论的声会很难听,他倒是无所谓,只是担心小姑娘听到了会受不了,哪里想到今早会听到那些传闻,甚至还有不少人来问他幼时的事是不是真的。

“你管他是谁呢?”京逾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是对你们有利,不就成了?”

李钦远想了想,倒也没再说什么。

……

而顾无忧也正和顾瑜在议论此事。

这世上的流言就是如此,若是先起了坏头,那后头的人也不管是知情的还是不知情的,便都会照着这个坏头往下说,其实真真假假,他们才不知道,可若是最初起了个好头,那么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说,会是谁啊?”顾无忧手撑着额头,问顾瑜。

顾瑜正在剥橘子,闻言,头也没抬地答道:“还能是谁?”她把手里的橘子分了一半给人,“昨儿夜里三哥便打发了人去散播这些话了,若不然等你反应过来,现在那些话指不定说得有多难听呢。”

“是三哥?”

顾无忧一愣,显然是没想到这事竟然会是顾容做的。

“也不全是三哥,”顾瑜一边吃着橘子,一边说,“这事是九弟先提起来的,你昨天去大伯父那边后,他就和我提议了这事,不过我们俩人微言轻,身边又没什么人,最后还是找了三哥。”

眼见顾无忧一脸呆怔的模样,顾瑜抬手拍了下她的肩膀,“行了,别想了,就算没有我们,李钦远那边肯定也会有所动作的,我昨儿个就看到京逾白遣了小厮出去。”

没想到为了自己的事,竟然牵扯了这么多人。

顾无忧心头一暖,连带着眼中也沾了一些暖意,她目光柔和地看着顾瑜,还未张口,就见人一副冒鸡皮疙瘩似的说道:“你可别跟我道谢啊,怪渗人的。”

话音刚落。

她就被人抱住了。

顾无忧抱着顾瑜,嗓音软软地说话,“阿瑜,谢谢你。”

“都说了,让你别道谢,烦死了。”顾瑜嘴里说着烦人的话,眼皮却有些柔软,就连嘴角也忍不住轻轻翘起了一些,只不过第一次被人这样拥抱,还挺奇怪的。

不过,她也没挣扎。

等马车回到城里,已是午后的事了,顾无忌等其他大臣还要护送萧定渊回皇宫,顾无忧等人便自行回府,东山发生了这样的事,家里也早就有耳闻了的。

果然。

她刚下马车,正院那边就有人过来传话了,还是谢嬷嬷,看到她先行了个礼,然后恭声道:“郡主,老夫人请您过去。”

顾瑜一听这话就拧了眉,握着她的胳膊,低声道:“我陪你过去。”

顾九非虽然没说话,但脚步也往她这边偏了一些,是有些维护的意思。

几个小辈的这番动作,谢嬷嬷哪里瞧不见,她心里有些好笑,从前闹得不成样子的几人,如今关系倒是越发好了,面上却没有表露什么,仍旧毕恭毕敬地说道:“老夫人只请了郡主。”

“好,我这就跟您去。”顾无忧和谢嬷嬷说了一声,又看了眼顾瑜和顾九非,朝他们宽慰似的点了点头,也没旁话,便跟着人走了。

第108章

等到顾无忧走到正院的时候,除了她祖母之外,二姐也在,就坐在祖母身后的椅子上,瞧见她进来,顾迢便掀了眼帘朝她露了个温柔带着些许安抚的笑。

看到这抹笑容,顾无忧的心里便稍稍安定了一些。

她给两人行完礼,而后便跪在正堂里,也不说话,就这样跪着。

顾老夫人手里握着一串佛珠,见她跪在地上,也没让人起来,就这样掐着佛珠,等一圈掐完,这才垂下眼帘,语气淡淡地问人,“你为什么下跪?”

顾无忧低着头,轻声答道:“孙女有错。”

顾老夫人面色不改,语气也依旧平淡,“什么错?”

顾无忧继续答:“孙女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那样的话,惹得旁人议论家里。”

“哦?”顾老夫人看着她,问她,“所以你觉得,只要不是在大庭广众,说这样的话便没有错?”

这话问得怪是犀利,顾无忧一时不敢冒昧去答,偷偷抬了眼帘看了她祖母一眼,犹豫了半响还是小声问道:“祖母,我可以说真话吗?”

顾老夫人听着这话,手里的动作一顿,少有的语气有了些波动,“怎么,你原本还想和我说假话不成?”

“也不是……”

顾无忧仿佛被人揭穿了心思,小脸红红的,语气是惯有的模样,带着些娇,“我就是怕您不高兴。”她又看了人一眼,眼见祖母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这才斟酌着小声说道:“我喜欢他,也不觉得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

“只是这次事出突然,我这事做得有些没考虑后果,虽然三哥他们帮我把这件事圆了过去,但我的确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言毕,顾无忧也没听到祖母说话,只听人手里的佛珠在相应碰撞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心里忐忑,过了许久才听人问道:“你原本打算如何?”

“我原本是想……”她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把心里的话吐了出来,“等到时机合适了再和家里说。”

这事,顾无忧虽然私下和李钦远从未商量过,但两个人的意思都很明确,等到李钦远做出一些成绩,她再慢慢探爹爹的口风。

左右爹爹往日也很欣赏李钦远。

等到时间长了,爹爹总能松口的,那么到那个时候,他们再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也不会有别人议论什么。

顾老夫人这会连佛珠都不转了,就看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出声询问:“你这个意思,倒是非嫁他不可了?”

顾无忧这次倒是应得十分果断:“是。”

屋中又是一静,除了顾老夫人养得一只八哥在外头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竟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冗长的安静之后,顾老夫人终于把手里的那串佛珠套到了手腕上,看着人淡淡说道:“你当初喜欢赵承佑,你爹不同意,你跟人闹了几天终于磨得人同意,后来又和他闹起了退婚,这些事,我从来不曾说过你。”

听人说起这些往事,顾无忧面色一白。

她抬头去看顾老夫人,嘴唇一张一合,声音也带了些苍白,“祖母……”

话还没有说完,便见人抬了抬手,顾老夫人拦了顾无忧的后话,而是就着自己的话继续同她说,“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苛责你,而是想告诉你,人生在世,每一个结果都是有迹可循的。”

“无论大事小事,再做决定之前,你自己先要想清楚,考虑清楚。”

“如今你尚且年幼,有家人庇佑,便是捅破天也有你爹护着你,可等你日后成了家,给别人做了媳妇,到那时,你又待如何?”

“你还想让你爹去管你夫家的事?”

顾无忧没有说话,她也说不出,她想起前世自己经历的那些事,其实说到底,也是她自己折腾出来的,倘若一开始她就听从爹爹的话,没有那么任性妄为,那么后头,她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可这世上的事,哪里当真能件件桩桩都看得清楚?

顾老夫人也知晓,所以瞧着她这个孙女这幅模样,便也只是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你这次比起先前那回,还是好了一些,总归是没逼着你爹爹答应了。”

这话倒是有些玩笑的意思。

可她惯来稳重严肃惯了,便是一番玩笑话也说得十分刻板,可顾无忧机灵呀,加上如今和祖母相处惯了,听出她话语较先前缓和了一些,便也红了脸,娇声道:“以前是我不懂事,如今好歹长大了一些。”

“我看你如今也没比以前懂事到哪里去。”

顾老夫人轻飘飘吐出几个字,把人噎了一回,而后也没揪着这个话题一直说人,话锋一转又是一句,“你爹早间已派人先递了信回来,也和我说了他的安排,既然你们父女俩都已经决定了,这事,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你跟李家那孩子能不能成,便看他一年后如何。”

这事昨天就已经定了下来,顾无忧没有意见,点了头,应了是。

顾老夫人便又说道:“这次你在御前说出这样的话,且不管你是什么因由,但我也不能不罚你。”

早在来前,顾无忧便已经想到了,如今听人说起这个,自然没有辩驳,她的双膝还贴着地面,脊背也端得很直,一张明艳的小脸很是严肃,“孙女有错,您罚吧。”

她做错了事,挨罚是理所应当的。

可顾老夫人却没有立刻罚她,而是朝身边的谢嬷嬷先说了句,“去把外头那两人给我喊进来吧。”

顾无忧一愣,外头那两人?

谁啊?

就在她怔楞的时候,帘子两挑两落,紧跟着是一串脚步声,顾无忧回首去看,便瞧见顾九非和顾瑜跟着谢嬷嬷走了进来,她似乎还没从怔忡中回过神,讷讷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顾九非看她一眼,见她无事,便在她身旁跪下了。

顾瑜也是如此。

等到三个小辈跪成一排,顾老夫人这才开口,“你们既然来了,也正好听一听我的打算。”她继续转着手里的佛珠,脸上的表情一如庙宇中的菩萨,高高在上,平静无波,“乐平这次顶撞御前,又差点连累咱们家的名声,我打算罚她去祖宗祠堂跪个三宿,以儆效尤。”

她这个决定一下,顾无忧还没什么反应。

顾九非和顾瑜却拧了眉,顾瑜性子急,更是二话不说就开了口,“祖母,这还在元月,祠堂那么冷,您让顾无忧去跪三宿,岂不是要她的命?”

顾九非也跟着说道:“祖母,您这处罚太严重了,五姐身体弱,她受不住的。”

顾老夫人单薄的眼皮微垂,目光淡淡地把两人看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顾无忧的身上,问:“你可有话说?”

顾无忧也没想到祖母居然会罚她去跪祠堂。

两辈子都没被人这么罚过,她平生又最是怕这些地方,要让她一个人在那边跪三宿,还不如直接挨一顿鞭子呢,痛过也就好了……可这次,本就是她做错了,又是她说了“随人处置的”。

她抿了抿唇,迟疑半响,还是咬牙道:“孙女……任凭祖母处置。”

顾瑜压着嗓音喊道:“顾无忧!”

顾九非看了她一眼,薄唇轻抿,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目光收回对向祖母的时候才开口,“祖母,这次也是我没有看顾好五姐,我愿意陪着五姐一起跪祠堂。”

“我也愿意!”

顾瑜也跟着接了话,“祖母要罚,便把我们一并罚了吧。”

顾无忧皱了眉,跪祠堂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那么冷的天,回头岂不是都得生病?她纵然再害怕,也不想让他们陪着她吃苦,刚要开口,便听座上之人先说了话,“你们真的这样想?”

“是。”

两人应得没有犹豫。

顾老夫人看着他们说道:“你们可知道她这次做出来的事,但凡一个没处理好,不仅是她的名声毁了,就连你们,甚至于咱们整个顾家的名声也都得被她牵连。”

她先看向顾瑜,“你也已经过了及笄,再不久就要挑选夫家了,若是有一个和外男私下勾搭的姐姐,你觉得旁人会怎么看你?”

见人面色微白,顾老夫人又看向顾九非,“你马上就要进鹿鸣书院了,日后不管是走科举这条路,还是荫封入仕,免不得要和外头的人来往,若是旁人知晓你有这样一个姐姐,你觉得旁人又会怎么议论你?”

“你们当真能忍受有这样一个坏了名声的姐姐?”

顾无忧心中愧极,本就苍白的小脸,如今又白了几分,她以前做事的确是只顾着考虑自己,却忘了自己的家人,不由躬下身子,低头认错,“祖母,我错了。”

这一句话,她今日已说了不下三遍,唯独这一遍,语气最为复杂。

顾老夫人却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望着顾瑜和顾九非,问,“现在,你们还想陪着她一起跪祠堂吗?”

外头八哥还在无忧无虑的欢叫着,不知烦恼。

而屋子里再一阵的静默之后,同时响起两声,“陪!”

顾九非看着身边顾无忧望过来的目光,里头夹杂着震惊和不敢置信,一如那日他在巷子里看见她时一样,他转过头,略带粉色的薄唇掀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他少年面孔,双目清明,看着顾老夫人朗声道:“祖母,只要是人,这一辈子就不可能一件事都不做错。”

“可只要知错能改,那就值得被原谅。”

“我跟阿姐从小关系不睦,幼时,我也没少想法子折腾阿姐,我知道她脾气不好,一点就着,就故意惹她生气,让长辈们不喜她。”这是他藏在心底的阴暗事,从未和任何人说过。

以至于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细长的手指紧攥成拳,甚至都有些不敢去看顾无忧的眼睛,生怕她会厌恶他。

可他是第一次这样痛快啊,把所有的阴暗,所有的不好,全盘而出,以后他再面对顾无忧的时候就不会再纠结于过往,他做错过,可如今他愿意改。

少年挺直脊背跪在地上,面上的表情却是第一次这样坦然,“甚至在不久前,在她要去书院的时候,在旁人议论她的时候,我还想着若是她真的丢尽名声,让所有人都厌恶她,那该多好。”

“可我如今——”

顾九非话语微顿,再出口时,是情真意切的一句,“只想她好,只愿她好。”

他说完,顾瑜也开口了,“祖母,我跟九弟差不多,您要说错,我以前也做过不少错事,我明知道顾无忧是我的姐姐,明知道出门之后,我们便是一体,可我因为不喜欢她,故意不搭理她,任由旁人欺辱她。”

侧头看一眼身边的顾无忧。

顾瑜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这回脸上倒是扬起了一些笑,“我们都曾经讨厌过彼此,讨厌到对对方做过许多不可挽回的事,可就是因为我们是家人,所以如今我们还能够站在一起。”

“倘若日后当真有人因为这些原因,而不愿意娶我,那这样的人家我也不屑嫁!”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格外掷地有声,“人要有辩是非的本事,只一味听信旁人议论,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值得我嫁给他的?”

顾无忧看着身边的两人,想到他们说得那番话,心生感触,她眼眶早在先前就已经红了,如今看着他们,红唇轻咬,泪水在眼中涌动,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

他们说话的时候,顾老夫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如今听他们都说完,她这才转着手里的佛珠开了口,“都说完了?”等到底下应了“是”,她继续道:“我很高兴,今天能听到你们说这番话。”

“我希望你们永远都记住,我们是一家人。”

“做错事不可怕,那些外头的流言蜚语也不可怕,只要咱们的心是齐的,那么不管外头说道什么,都不碍事,可若是我们的心不齐,做错事的时候只一味地推卸责任,或是指责对方,那么不管我们处于什么位置,总有一天,这个家也会散。”

“我说这些,你们可都明白了?”

三人对看一眼,齐齐应道:“明白了!”

“嗯。”

顾老夫人点点头,“下去吧。”

姐弟三人一愣,还是顾无忧犹豫着先开了口,“祖母,那我是现在就去祠堂吗?”

话音刚落,顾老夫人掀了眼帘淡淡看她一眼,没说话,还是顾迢笑着走了过来,把他们三人都扶了起来,这才同她笑道:“傻蛮蛮,你当祖母真要罚你啊?”

“祖母说这么一通,就是想让你们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省得日后你们心里各生埋怨。”

顾老夫人懒懒接了话,“祠堂可以不跪,家规还是得抄。”

这已是最轻的处罚了,顾无忧连忙弯着眼眸谢过祖母,余后倒是没别的话,顾迢继续陪着顾老夫人去礼佛,剩下三个刚刚敞开心扉的小辈。

顾无忧看看顾九非,又看看顾瑜。

刚才帮她的时候,特别义正言辞,又果断又笃定,现在倒是一个两个都有些不太好意思起来了,见她看过去,倒是直接都把目光躲开了,顾无忧心中好笑,眼里却尽是柔意,一手牵一个,说道:“走吧,去我那吃饭。”

顾瑜还是没看她,手倒是任她牵着,“……哦。”

顾九非还是第一次被她牵手,软软的,跟棉花团子似的,他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那只手,等人又喊了他一声,这才轻轻应道:“嗯。”

第109章

而此时的魏国公府,李钦远也正同李老夫人说起这件事。

不比顾无忧那边那么婉转纠葛,李老夫人在起初的惊讶之后,倒是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叹道:“怪不得你那天一直盯着我的抹额,笑得还这么高兴,我还当是因为什么。”

她握着李钦远的手,心里有着无限感慨,“乐平是个好姑娘,她家里人也都不错,你们两能在一起,我自然是支持的。”

她如今最期盼的便是自己的孙子能找个知冷知热的好姑娘,不拘是个什么家世条件,只要他喜欢便好。

乐平,她是见过的,心中也欢喜。

要是这两人当真能在一起,她自然高兴。

“只是——”李老夫人突然又愁了眉,“定国公定的那个要求,也实在是……太严苛了一些。”

她早年也管理一家庶务,自然知晓那些铺子一年赚多少钱,也知晓外头的行情怎么样,她这个孙儿打小也没经手过这些,让他一年净赚十万两,这不是……为难人吗?

李钦远岂会不知她在想什么,听到这番话便笑着宽慰道:“您放心,这是孙儿自己要求的,若不成,孙儿岂会这么要求?”

“可是……”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还想再说,看着李钦远那张笑脸,终究还是未往下说,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带着怜爱和心疼,最终却还是说道:“你去外头历练下也好。”

她终究不可能护他一辈子。

孩子大了,她也老了,以后的路终归只能靠他自己走。

“打算什么时候走?先去哪里?随行的人可都安排好了?”老人家担心自己的孙儿,问起话来就没个停顿。

李钦远倒是一点都不嫌烦,一一答道:“定在元宵后离开,那天顾三哥正好要出船,我打算跟着他的船先走一遍,至于随行的人,我自己一个人来去惯了,不用人伺候,只带了两个母亲铺子里的管事,帮我掌眼。”

她这个孙儿惯来是个有主见的。

李老夫人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喃喃道:“元宵后,那也没几天了……”

“您放心,我就算去了外头也会时常给您写信的。”李钦远知她不舍,便握着她的手,温声劝起人,“您怕冷,膝盖又不好,平日底下的人劝您,您要听,可别总是犟着,把小病折腾成大病,回头我回来可是要问的。”

李老夫人被他逗笑了,抹了一把微红的眼眶,拍拍他的手,嗔道:“你倒是管起我来了。”

原本还想问他几句,最终倒也未再说,只是在人要离开的时候,想到这父子俩的关系,不由张口喊住人,“七郎。”

“嗯?”

李钦远停下脚步,回首看她。

李老夫人看着他,上下嘴唇微动,可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没事,你先去忙吧。”

李钦远笑着点头离开。

出门的时候吩咐蝉衣好生照顾祖母,等人应后才披着斗篷离开。

他这厢刚刚走出跨院,便瞧见了回来的李岑参。

看到李岑参,李钦远系斗篷的动作一顿,脚下的步子也跟着停了下来,不过也只是一息的功夫,他便又恢复如常,没再看人,也没和人说话,就仿佛李岑参于他而言只是一团虚无的空气。

他俊朗的面孔显得格外冷清,好似先前在屋子里和祖母逗笑说趣的人不是他。

步子继续往前走。

李钦远前些日子就有安排徐、丛两位管事帮他打点东西,今日便是再去吩咐他们几句。

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李岑参喊住了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从袖子里把一块早先就准备好了的腰牌递给他,铁质的腰牌,只刻着“李岑参”三个字。

李钦远不解他的意思,驻足步子,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你日后出门在外,用得着。”李岑参和他说,说及后话的时候,声音稍稍低了几分,“我再过些日子也要走了,你以后碰到什么事,我没法立刻回来,拿着这块令牌,当地的衙门自会允你方便。”

“魏庆义,我也给你留着了。”

“他武功高强,又通晓人事,让他跟着你,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差遣他。”

李岑参向来是个少言寡语的,今日却说了许多话,心中其实还有一些话要交待给他,可父子俩都不是矫情之人,又加上关系还未缓和,此时竟也有些说不出来。

李钦远心中虽然觉得有些诧异,但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接过他手中的令牌。

寒风拂面,他轻轻拢一拢斗篷,语气极淡,“不用。”他既不需要他的帮助,也不需要他的人脉,他最需要他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

脚步继续往外迈去。

“阿狸……”

李岑参在身后喊他。

听到这个称呼,李钦远神色微变,脚下步子也有片刻地迟疑,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继续一往无前地往外走去。

直到他走远了,直到看不见他的踪影了,李岑参才收回目光,他垂眸看了一眼手上的令牌,最终还是沉默地什么话都没有说,又是片刻后,他从李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去了沈氏的故居锦归院。

素秀正在院子里洒扫,看到他过来,忙朝他请了个安。

李岑参也没说话,径直走了进去,架子上的鞋子只有两双,一双大,一双小,他低头看了一会那双小的,而后换了那双大的软底鞋。

他在家中得空之际,常常会来沈氏的院子坐坐,有时候只是坐着,有时候也会和她说说话。

今日,他看着屋子里的这些旧时布置,像是头一回看,又像是最后一回看,一寸寸,从头至尾,没有丝毫遗漏的看过,记下,仿佛要把这些东西记到骨子里。

香案上摆着的瓜果都是新鲜的,沾着一些露珠,就连莲花香炉里的香也是刚点着的。

可他还是握着一方帕子,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过那块牌位,常年金戈铁马下的粗粝指腹在抚那几个字的时候却格外的轻柔,仿佛怕自己力气大一些,它会疼似的。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开口:“我们的阿狸长大了,也有喜欢的姑娘了。”

“那姑娘,你以前也见过,小名唤作蛮蛮的那个,她小时候,你还抱过她……”李岑参轻声道,“是个不错的姑娘,昨儿个还在我面前维护阿狸。”

“你要是还在,瞧见她也一定会喜欢的。”

“这次围猎,阿狸也去了,他很好,比我想象得还要好,我从前只觉得他浪荡不堪,怕日后我不在了,他支撑不起这个偌大的国公府,如今……我倒是放心了。”

想到昨日围猎时的场景。

李岑参的脸上少见的划开一抹笑意,只是说及后话,声音又低了一些,“我马上也要离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你。”这话说完,他迟迟未再说话。

室内香气袅袅。

直到香炉里的那三支香也都燃尽了,李岑参这才把手里的牌位放回去,他深邃的眼睛望着牌位上的那几个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取过梳妆台上那一把白玉梳子,转身往外走去。

素秀听见动静,便迎了过来,躬身请安后,问道:“您要走了?”

“嗯。”李岑参点点头,交待她,“七郎过几日就要走了,你去帮衬着些,看看有什么要收拾的,他不喜欢别人靠近他的院子。”

“是。”

李岑参便没有别的话,又看了一眼身后的院子,而后便往外走去。

等他走后,素秀才站起来,看着李岑参离开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这父子两人明明都心系着彼此,却偏偏都是这样的性子,她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把院子清扫干净后便捧着早些时候摘抄的佛经,打算供到夫人的香案上。

进去的时候才发现那一直摆在梳妆台上的那把白玉梳不见了。

那可是夫人的遗物,也是夫人素日里最喜欢的东西,她脸色一变,立刻扬声喊道:“喜儿!”接连喊了几声,突然想起国公爷走得时候,手里好似握着一件东西,她没瞧清,只记得是一方白色。

难不成……

“娘,怎么了?”喜儿急急忙忙跑过来,也不敢进来,就在门口问她,没听到人的回答,她又问了一声,“娘,出什么事了?”

“没……”

素秀摇摇头,“你下去吧。”

她心里也不知怎得,突然有些慌张,那把梳子是国公爷送给夫人的第一件礼物,夫人一直视若珍宝,后来夫人去了,她便按着夫人旧时的习惯摆在桌子上,国公爷每回来都会握着梳子看好久。

可这么多年,他无论去哪里也没有带走过什么。

这回……

或许是她想多了?

素秀揪着心,想了想,还是打算回头看到少爷的时候,和人说一声。

李钦远是夜里回来的。

听到声响,素秀就迎了出来,朝他请了个安,“您回来了。”

“姑姑怎么在这?”李钦远有些怔楞地看了她一眼,又道,“外头风大,进去再说吧。”

素秀笑着应是,替人解下斗篷,这才和人说道:“给您做了海鲜粥,原本怕您回来的迟,还打算给您在暖炉上煨着。”又吩咐小厮,“去给少爷拿碗筷。”

“是。”

小厮若愚啪嗒啪嗒跑到隔壁间去拿东西,素秀便又倒来热水,等人净了脸跟手,又说,“知道您过几日就要离开了,奴过来给您收拾下东西。”

李钦远闻言便笑:“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哪里需要您收拾?”

却也没拦着人,对自己母亲的旧仆,他总归是怀着一份情意在的,这会一边喝着热粥,一边和人说,“我都收拾的差不多了,您看看,再帮我准备几身衣裳就好。”

“是。”

素秀笑着进去收拾,就如李钦远所说,他的东西收拾得的确差不多了,她也只是帮人又整顿了下,等她出去,李钦远刚刚喝完一大碗粥,他显然是饿了,这碗粥竟是一点都没有剩下。

她看着心疼,不由问道:“怎么饿成这样?要不奴再给您去做些吃的?”

李钦远笑着摇摇头,“不用,差不多了,再吃,晚上就得积食了。”他说完把碗筷放下,又握着帕子擦了嘴,而后才又同她说:“我过几日就要走了,母亲那边就拜托您了,还有祖母那边。”

“若是家里有什么事就派人给我写信,我每次到一个地方都会和家里说我暂居的地址。”

素秀自然一一应是,等人吩咐完,她犹豫半响还是把午间的事同人说了一遭,“今日国公爷又去夫人那边了……”话音刚落就见李钦远淡了脸,这要放在往日,她自然是不会再说。

可今日,她抿了抿唇,还是继续往下说了,“我看国公爷有些不大对劲,他以前走得时候从来没在夫人那带走什么东西,这次居然把当初头一次送给夫人的白玉梳子拿走了。”

李钦远皱了眉。

白玉梳子?他带走这个做什么?

素秀窥他的脸色,小声问道:“您说,国公爷会不会出事?”

“怎么可能?”李钦远想也不想就直接反驳了,他沉着脸,皱着眉,最终却是干巴巴的一句,“他能出什么事?”

素秀也不说话,李钦远也不知怎得,突然有些心烦意乱起来,过了小半天才开口,“你也别乱想了,也许他只是随手拿的。”话是这样说,但他心里的烦乱却是一点都没减少。

可他不愿意表露出来,便和素秀说,“夜深了,姑姑先回去吧。”

素秀知他性子,也就没有多待,只是走得时候又嘱托几句,让他在外头注意身体,若有什么事就来家中报信,等李钦远应了,这才提着灯笼离开。

而李钦远等她走后,却没有立刻回屋子。

而是站在原地往主院的方向看了许久,这才抿着唇走进屋子。

若愚正在替他收拾东西,见他进来便捧着一只盒子问道:“少爷,这把剑是你生辰那日,魏长随送来的,您这次要带走吗?”

李钦远前阵子一直在忙经商的事,没注意,这会听人这样说,才问,“魏庆义送来的?”他拧了眉,“拿过来,我看看。”

“是。”若愚小心翼翼把锦盒放在桌上。

李钦远坐在椅子上打开锦盒,看到里面放着的居然是一把薄如蝉翼的剑,那剑极软,也很轻,可剑身却极其锋利。

他从前年少无知的时候听人说过几回英雄梦,知晓江湖上有些人就喜欢锻造这样的软剑,然后把剑缠在腰间,他那会听到后羡慕极了,转头就去央那人要那样的剑。

可那人说他年幼,没有允他。

如今——

他看着这把剑,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哪里是魏庆义给他的,不过是那人托了别人的名义送到他这边来的,手放在锦盒上,李钦远目光复杂地看着这把剑,没有说话,直到小厮又问了一声,他才哑着声音说道:“带着吧。”

后头几日。

李钦远便一直在打理京中以及外出需要用到的东西。

至于顾无忧,这些日子也一直乖乖待在家里,家规,她早就摘抄完了,也送去正院由祖母检阅过了……如今,她便窝在自己的屋子里做着女红。

没几日,李钦远就要离开了,她不知道该帮人什么,便想给他做双鞋子,再做些袜子,在这些之末细节的小事上用些功。

就这样,元宵节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