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28日

回到夫君少年时 by 宋家桃花(110 – 114)

第110章

元宵这天。

顾无忧早早就起来了,没带任何人,就跟当初上学的时候一样,让车夫在东街那边把她放下。

她今日披着一身艳色斗篷,里头是一套丁香色的衫裙,头发披在肩上,只用几只坠着流苏的银蝴蝶挽着,这会还早,她走下马车的时候,街上除了那些卖早点的摊贩也没什么人。

原本以为自己来早了,没想到,她刚刚走下马车,就瞧见李钦远站在巷子口。

他今日还是和从前一样,头发梳成高马尾的样式,用一个白玉扣绾着,外头披着一身青白色的斗篷,手里握着一串糖葫芦,瞧见她出现,那张淡漠的脸上就划开一道灿烂的笑。

有几日没瞧见了。

顾无忧这样望过去总觉得她的大将军好似又变了许多,变得更加成熟,也更加稳重了,心跳砰砰砰地跳跃着,她脚下的步子也犹如枝头的黄莺,带着雀跃和欢喜的心情,一步步朝人那边奔去。

“跑这么快做什么?”李钦远见她过来,连忙抬手扶了她一把,免得她摔倒。

顾无忧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她那双清凌凌的杏儿眼又清又亮,平时便是无意和人对视一会都能让对方怦然心动,更不用说像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人,仿佛这天地之间,她的眼中只有你。

李钦远的心也跳得很快,他抬手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柔声问,“我就这样好看,都把你看傻了。”

可不是傻了吗?

只要想到今日之后,就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他了,顾无忧的心里就有千万个舍不得,她抿了抿唇,又点了点头,然后一点都不害臊的,极其认真地说道:“我想多看你一会,把你记在心里。”

这话若是放在平时,便是一句再好不过的情话,恐怕李钦远都得被她说得脸红心跳。

可放在这样的日子,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却让人除了心疼便是不舍,李钦远原本还想再说几句玩笑话,把这离别的愁绪打散,好好陪着她过这来之不易的一天,最后却只是抬臂抚了抚她的头,用极其轻柔的嗓音和她说话,“走吧,去张叔那边吃馄饨。”

顾无忧点点头,又被人塞了一串糖葫芦,然后就被李钦远牵着手往胡同里去。

他们已经有段时日没来这边了。

可这胡同还是和从前一样,还没走到张叔那边呢,就听到远处传来不少说笑的声音,还有一些走货郎的叫卖声,最热闹的还数张叔的早饭摊,他在这里摆了几十年了,胡同里的人都认识他。

就是不买早饭,也会到他这边说说话。

远远瞧着两人过来,刚才还说笑着的一群人说话声音猛地一顿,一个个眼睛也瞪大了,最后还是老张先反应过来,放下勺子冲他们笑道:“你们可有段日子没来了,快快快,外头冷,到里面去,我这忙活好就给你们做。”

李钦远点点头,和人打了声招呼,就主动打了帘子。

等顾无忧进去后,这才跟着进去。

外头的人见他们进去了,这才压着嗓音说话,“这小李公子身边的就是之前那个一直来找他的姑娘吧?我怎么看到他们刚才牵着手啊。”

“我也看到了!”有人应和道:“这之前看小李公子对那位姑娘还爱答不理的,还以为是那位姑娘单相思呢,可刚才那副样子,这两人怕不是成了?”

巷子里的人闲着无事最喜欢说道这些事。

平时就谁家的狗吃了谁家的鸡都能说个三四天,更不用说是这样的事了,可老张是个明白人,他虽然心中也诧异,但也不会说道这些东西,自然也不会让旁人在他跟前说,他把手里的汤勺往锅里一砸,砸出个清脆响声,把那些人的议论声砸得一顿,这才沉着脸开了口,“说完了?说完了就回家去。”

“早跟你们说过不要说人家贵人们的事情,要回头让人听见,看你们能不能吃罪起!”

“哎,老张,你这就没什么意思了,我们也就在这边说几句……”话没说完,见老张那黑着的脸,撇撇嘴,“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搞得我们多稀罕似的。”

领头的人骂骂咧咧走了,其余人也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也跟着走了。

没一会功夫,这刚才还十分热闹的早饭铺子就这样冷清下来了,老张倒是不介意,又扔了几十只馄饨下去,等到馄饨飘起来,他往一只碗撒了一把葱花,另一只就放了调料,手上勺子一颠往两只碗里各盛了一勺馄饨,然后并着两盒小笼包,端着托盘,打帘进去了。

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两人坐在旧日的桌子。

不过跟以前不一样。

以前他每回进去,都是那个小姑娘盯着小李公子看,谁也不说话,今天倒是那位小李公子一直盯着人看,见她吃糖葫芦的时候被糖浆糊了嘴,便又是好笑又是宠溺的替人擦拭嘴唇。

“慢些吃,跟个小花猫似的。”

被人这样说,顾无忧的脸不免有些红,她现在是越来越爱冲他撒娇了,这会还怪起人来,“谁让你给我买的,我都说了糖葫芦粘牙了,你还每次都在我化妆的时候让我吃。”

说完还撅起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你看,口脂都花了。”

“我瞧瞧。”李钦远一边说,一边凑近人,修长的手指抬着她的下巴,上下左右端详了好久,问她,“化妆了?”

顾无忧点点头,她头一次和人约会的时候还怪不好意思的,现在倒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了,还冲人眨了眨眼,“好不好看?”

李钦远摇摇头,一点都不怕被人打,“不好看。”

“你——”顾无忧不高兴了,要挥开他的手,不理人,可李钦远的手劲多大啊,就是不让人疼也松不开,她就盯着人,气呼呼地说道:“不好看,你还看!”

说着还拿手去捂他的眼睛,气性特别大:“不许你看!”

见她生了气,李钦远又开始哄她了,就跟逗小猫似的,语调拉得老长,带着掩不住的笑意,逗她,“生气了?”

顾无忧不理他。

李钦远便又笑,“刚是骗你的,好看,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看的。”他眼睛被人挡着,瞧不见,便亲了亲她的手心,等她怕痒缩回了手,瞧见她嘴角明明已经绷不住似的,偏还要往下压,便又说,“你化不化妆,花不花脸,我都喜欢。”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就看着她,语气格外认真。

顾无忧也不知是被人这样盯着看,还是因为他这番认真的话,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本来也只是跟人撒着娇,又不是真生他的气,如今见他说得这般认真,不禁红了耳朵,小声道:“你干嘛那么认真啊。”

李钦远还要再说,便听见外头传来一声轻笑,“早饭来了。”

老张待不住了。

他年纪大了,这腻歪劲,可看不了那么久,只能出声先打断他们。

瞧见老张进来,顾无忧倒是有些害羞,要松开他的手,李钦远却不肯放开,大大方方坐了回去,牵着她的手,和老张打招呼,“忙好了?”

老张笑笑,“也不忙,就是些邻里邻居的过来说话聊天。”

他边说边给两人把早饭布置好,然后看着李钦远说道:“前几天我听我家那小子说,你年前那次考试很好,不少先生都在夸你。”

“怎么还传到外头去了?”

李钦远有些无奈,倒也没说什么,帮顾无忧倒完醋,又给人擦干净筷子勺子,然后才和老张说道:“倒是一直忘记问你了,张远这次考得怎么样,有把握进书院吗?”

“这还得感谢你们呢!”

老张一听这话就眉开眼笑,“多亏你们给的那些资料,他前次考试才能考得不错,李夫子也说了,只要他能维持这样的成绩,日后去鹿鸣书院肯定能进。”

他家那位去得早,只留下这么一个独苗。

他这些年也没有再娶的意思,就盼着他这独子能成才。

“对了——”老张看着他们说,“正好这书院还没开学,你们今天要是得空,过会就到家里去吃一顿,也好让我们父子好好感谢你们下。”

李钦远:“这次恐怕不行,我们今天还有事。”

老张笑道:“没事,你们什么时候得空,就过来打个招呼,反正我这随时都可以收摊。”

李钦远看了眼顾无忧,然后才和老张说道:“怕是得等一年后了。”

“什么?”老张一愣,看看李钦远,又看看顾无忧,“这是个什么道理?难不成你要出远门不成?不对啊……这科考不是没几个月了吗?你这是要去哪呢?”

“有些事得出门一趟。”

李钦远没有详谈,替顾无忧又拣了个小笼包,才又笑着和老张说,“等下次回来,我们再过来。”

一句“我们”让顾无忧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心里的那些离别愁绪也因此冲淡了不少,看着他,眼眸慢慢弯了起来,笑靥如花,须臾之后,她也转过头和老张说,笑着,说得是和李钦远一样的话,“张叔,回头我们再一起来。”

老张不是刨根究底的人,耳听着这番话自然也没有多问,笑着应好,“不管你们什么时候来,我这都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然后又看着他们,就跟恍如昨日似的,感叹道:“上回瞧着你们来就觉得你们配得很,没想到如今还真在一起了……”又想起上次小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的过来用饭,虽然不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

但有件事,他倒是一直想问来着,“李公子,上次你是来了吧?我远远瞧着你的身影,总觉得有些像。”

顾无忧正在吃馄饨,闻言,倒是眨了眨眼,“哪次?”

难不成大将军后来还背着她来这吃过早膳?

李钦远一听这话就暗觉不好,刚要出声,却不敌老张嘴快,“就你一个人来得那次,你还问我小李公子有没有来,后来等了半天没等到人便先离开了。”

那次——

不就是大将军头一次说话没算话的时候?

她那会还伤心了好久,一个人看着一桌子吃的,连一口都没动,好在后来在长街上碰到大将军了。

难不成……

顾无忧就如福至心灵似的,猛地转头去看李钦远,问道:“你那次来了?”

李钦远不说话,耳朵却有些红,就像是陈年旧事被人剖出来似的,有些不好意思……顾无忧见他这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那双眼睛立时又弯了起来,里面盛着的水波在阳光的折射下仿佛珠宝一般,亮晶晶的。

明媚,灿烂。

语气也笃定:“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

这一回倒是李钦远先红了脸,一边是顾无忧一眨不眨望着他,一边是老张含笑的目光,他脸红耳臊,又舍不得凶她,只能压着嗓音说,“吃饭!”

顾无忧知他是害羞了,也不闹他,笑盈盈地应了,继续低头吃起早饭。

心情却显见得又好了许多。

老张看他们这幅样子,也不说话,就看着他们笑。

等告别了老张。

两人便去了书院,虽然还没开学,但书院一直是开着的,除了几个洒扫的下人,也没瞧见什么人,看到他们进来,都愣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行过礼问过安,便各自去忙活了。

两人先绕着书院走了一圈,头一次见面的那棵大树,后来一直会面的小树林,还有马场,最后走到了集贤苑。

这里还贴着上次考试的成绩,只是经历了风霜雨水,那纸张也已经泛黄泛皱了。

顾无忧却高兴地拉着他的手过去,和他说话,“我那次就沿着这张纸一直找一直找一直找,开始怎么找都找不到,还怕你知道了会伤心,犹豫着要不要把这张纸悄悄藏起来。”

没想到小姑娘还这样想过。

李钦远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你就不怕徐先生知道了生气?还有潘先生,他那教鞭可不管男女,若是让他知晓,回头指不定要打你的手心。”

“怕呀。”顾无忧没隐藏,说得特别坦然,“我最怕疼了。”

“那……”他话还没说完,顾无忧就已经回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可我更怕你失望。”

她这话说得很轻,被风一吹,就散得不知道往哪边去了,可李钦远的心口却被她这番话重重一击,像是一把重锤直击他的心底,让他的心瞬间酸软一片。

他不由抬手,把人拢到自己怀中。

天地寂静,唯有他心跳如鼓,在这一声又一声,响彻耳畔的心跳声中,李钦远什么话都没有说,若是放在从前,他会问,“我若考砸了,你可会失望?”

可如今,他不会再问这些话。

他知道她心中所想,知道她心中所盼,不过是,只愿他好。

顾无忧在他的怀中,悄声说道:“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毕竟还在书院呢。

李钦远却不肯松开,把脸埋在她的脖颈处,声音绵软,像在撒娇,“反正也没人。”

话音刚落,就听到不远处发出一声轻咳,顾无忧到底还是有些害羞的,连忙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转头去看便见徐复和潘束正望着这边,瞧见他们,她的脸顿时又红了。

李钦远倒是不怵,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害羞的。

反正他们的事,该知道的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徐复,早在很久以前,就调侃过他……朝两人行了个师生礼,微微躬身,喊道:“徐先生,潘先生。”

顾无忧也跟着朝他们问了个安。

潘束没搭理他们。

徐复倒是笑道:“怎么想到来书院了?”

李钦远答道:“明天就要走了,想着走之前再来书院看看。”

他这话说完,徐、潘二人倒是沉默了片刻,又过了一会,徐复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事,我也已经知道了,我当初就和你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你不用管这条路,我们这些人会不会喜欢,只要你自己喜欢,自己坚持,那就够了。”

“你活在这个世上,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自己。”

听他说起这话,李钦远心中也有些触动,他朝人点了点头,声调也低了一些,“我知道。”

徐复便也没再说别的,倒是刚才一直没说话的潘束,这会冷不丁蹦出几个字,“早就知道你是个不驯的,好好的路,你偏不要走,非得去外头……”他向来冷苛惯了,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

而且他也真不觉得李钦远这条路哪里对了。

看着人想劝几句,可想到李钦远那个脾气,摇摇头,冷着脸说道:“你既然想好了,就好好做,要是回头做不好,可别说是我的学生,我丢不起你这样的人!”

李钦远笑道:“那您怎么前头还为了我的考分,和其他先生去理论?”

他之前那篇策论能拉那么多分,全靠徐复和潘束,尤其是潘束……他可听说,那天这位潘先生舌战群雄,硬是让众人服了他,也是因此,他这次有第六的位置。

“你——”潘束似是不敢置信,想起什么,猛地回头去看徐复,咬牙切齿地喊道:“徐秉言!”

徐复笑着顺毛:“哎,你别生气呀,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要没学生,他早就动手了,可偏偏还有学生在,他咬咬牙,最终还是顶着一张红脸转身往学堂里走,徐复在身后喊他,“你不跟我去柳兰那吃饭了?”

都隔着老远了,潘束的嗓音还声如洪钟,“不去!”

“这人……”徐复无奈地摇摇头,又看向李钦远和顾无忧,笑道:“正好,你们今天要是没事就跟我去柳兰那,她之前还跟我提起过你们。”

李钦远低头看顾无忧,问她的意思。

“去吧。”顾无忧笑说,“我也有阵子没瞧见柳姨了。”

“嗯。”

李钦远点点头,看向徐复,“那就走吧。”

两人这番交谈十分自然,也十分熟稔,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可站在一旁的徐复看着却心生惊讶,他也算是打小看着李钦远长大的,知道他的性子,说纨绔太过,但也的确是个不驯的主。

没想到如今居然会这样温声细语的和人说话,还会咨询别人的意见,可真是令人诧异。

惊诧之余,心里的担忧倒是少了一些。

有改变,有人能劝得动他,总好过和以前似的,一根筋走到底……他笑笑,也未说什么,领着他们往外走,三个人坐了一辆马车,倒是没有立刻朝柳兰那边去,而是先去了西街的一家糕点铺子。

徐复下车去买东西。

李钦远和顾无忧就坐在马车里。

这家铺子生意十分红火,顾无忧掀起车帘看外头的长队,眼看着面容儒雅的徐复站在一堆老少妇孺中间,怎么看都觉得格格不入,偏他一点异样都没有,碰到熟悉的还会笑着和他们点头打招呼。

她不由叹道:“徐先生对柳姨真好。”

话音刚落,刚才握着她手的少年突然就站了起来,顾无忧一愣,回头看他,见他要下马车,连忙拉住他的袖子问道:“你去哪?”

李钦远头也不回地说道:“给你买糕点。”

“啊?”

顾无忧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回味了一遍自己先前说的话,不由笑了起来,牵着他的手,柔声细语地说道:“傻哥哥,我不爱吃这边的糕点。”

李钦远停下要下马车的动作,回首问她,“那你喜欢吃什么?”

顾无忧看着他笑,“我今天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你……”

李钦远的心跳得很快,眼皮也软了一些,他看着顾无忧,见她笑得一脸纯挚,不由觉得他心里的那些想法太过腌脏,仿佛玷污了人一般,只能闷着嗓音,瓮声瓮气地说道:“就知道勾我。”

“什么?”

顾无忧没听清。

“……没什么。”李钦远自然不会同她说,抿了抿唇又坐了回去。

恰好徐复买完糕点回来,看到两人手牵着手的样子,不由别过头,一副没眼看的样子,“早知道,我还不如自己坐一辆马车呢。”

顾无忧被人说得脸红,却也没挣脱李钦远的手,坐在马车里,看着徐复坦然笑道:“徐先生,外头冷,您快上来坐吧。”

徐复也不说别的,笑着应“好”。

这次马车倒是没再停顿,一路到了柳兰住得巷子口才停下。

第111章

柳兰做生意向来随意,想做了,就开门,不想做了,关个十天半个月也是有的。今天知道徐复和潘束要过来吃饭,她也没怎么收拾,只是拿了铜锅,弄了一些肉啊菜的,又在壶里温了两坛子酒。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这也正好收拾得差不多。

随便应了一声,她也没想着去打扮什么的,只是随意在腰间裹着的围布上擦了一回手,就去开门了,看到站在门口的三个人,她愣了楞,倒也不是很惊讶,只是挑了挑眉,“你们怎么一道过来了?”

“他们今天去书院,正好碰上就一起过来了。”徐复笑着走进去,“修远今天有事,不来了。”

柳兰点点头,没说什么,又朝站在外头的两人挑眉道:“还不进来?”说完就扭了身子进去,语气很懒散,没有一点待客之道,“不知道你们也要来,我可没准备什么吃的,就一口火锅,你们要吃就吃,不爱吃就自己捣鼓去。”

她随意惯了。

加上和徐复、潘束认识几十年,便是他们过来也从不折腾,只是不知道这两位小贵人喜不喜欢了。

便是不喜欢也没用。

她还没休息够,懒得去折腾这些。

顾无忧倒是弯着眼眸笑,她和柳兰虽然没相处过几回,但特别喜欢这位柳姨的性子,这会便主动上前挽着人胳膊说,“大冬天吃火锅最舒服了。”

小姑娘嗓音软软的,笑得又那么甜,一下子就让柳兰眉开眼笑,她忍不住抬手轻轻点了点顾无忧的脑门,“就你乖。”

李钦远关了门,不疾不徐地跟在他们身后,那双温和的目光却一直落在顾无忧的身上,好似周遭万物再好,他也懒得抛去一眼,就这样看着她,只看着她。

柳兰正要跨进内门,余光瞥见身后的李钦远,刚想同他说话,却见他目光温和,眼中仿佛包揽着柔情蜜意,认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人这样。

她一怔。

又见两人腰上佩着一样款式的香囊,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想着之前给人挑个葱被瞧见都要别别扭扭红了脸,如今倒是这样坦然了,她笑笑,也不去说这些小儿女们的事,只是语气懒怠地招呼徐复,“你去后院,把我去年埋着的那坛李子酒拿出来。”

本来以为是徐复和潘束过来,她热得都是烈酒,如今有了两个小的,这烈酒自然是不行了。

徐复身为鹿鸣书院的院长,平时便是碰见那些高官侯爵,都是被人客客气气迎到家里奉为上宾的,如今在这被人这般使唤却一点都不生气,他笑着应了一声,也没立刻就走。

而是先把盒子里的糕点按着柳兰的习惯放进一只描着兰花的白瓷盘子里,柔声问她:“又没吃早饭吧?”他嗓音温和,眉眼却带着一些无奈:“糕点还热着,你先吃一些,别过会又饿得肚子难受了。”

柳兰听到这话,耳根少有的闪过一抹红。

却不是羞得,而是被人当着两个小辈的面拆穿,不免臊道,“……啰嗦,还不快去?”

徐复果真不再说话,只是笑着叮嘱李钦远,让他先下菜,然后便往后院去了。

虽然早就知晓徐院长性子温和,可这样的徐复,顾无忧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呆呆地看着人往后院走,被人扯了下袖子才回神,转过头却是抿着唇,看起来不大高兴的李钦远,见她看过去就压着嗓音和她说,“不许看别人。”

酸气冲天,醋得不行。

顾无忧忍不住就想笑,她越笑,李钦远的脸色便越发难看,就跟小狼狗被人侵犯了领地似的,要不是身边柳姨还在,她真想踮起脚尖摸摸他的头。

“还杵着做什么?小无忧过来吃东西,七郎先去下菜。”柳兰已经坐到一旁吃起徐复给她买的糕点了,她一点都没有主人的样子,十分随性的使唤人。

顾无忧笑着哎了一声,乖乖的跑了过去。

李钦远看着她跑开的背影,倒也没说什么,自己走到一旁的桌子开始把那些难熟的东西先下进了锅里。

“你跟他,怎么好上的?”柳兰看看李钦远,又看看顾无忧,压着嗓音和顾无忧咬耳朵。

“啊?”顾无忧手里握着吃了一半的糕点,嘴角还带了一些渣子,听到这话就跟傻眼了似的,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直截了当的询问,一时不由红了两颊。

柳兰还当自己这问题问得太直白了,想了想,改口道:“你们两个谁先主动的?”

其实也还是很直白。

顾无忧还是红着脸,头都忍不住低了下去,小手握着那块糕点,有些臊,也有些羞,还没开口回答呢,李钦远就凑了过来,他先看了一眼顾无忧,见她一直低着头,瞧不见脸上的表情。

他皱了皱眉,语气也沉了一些,问柳兰,“你和她说什么了?”

柳兰听着他话语之间全是维护顾无忧的样子,不由挑挑眼角,笑,“问你们谁先主动的?”

原本还以为她说了什么惹得小姑娘不高兴了,哪里想到居然是问了这样的话,李钦远到底还不过十七,就算如今为人处世越发沉稳冷静了,可听到这样的话,难免还是有些羞臊。

这会俊脸通红,声音也变得结巴起来,“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又去拉顾无忧的手,把人拉到自己身后,一副你别带坏她的防备样子。

柳兰看着两人,有些忍俊不禁,到底还是小孩子,说几句话就能逗得脸红,哪像那个老古板……看到徐复已经进来了,笑着问他们怎么了,她撇了撇嘴,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子,懒得和他说话。

“吃饭了。”

徐复虽然不知道柳兰这是怎么了,但他一向是习惯了她的脾气,闻言也只是笑笑,“我去洗手,你们先吃。”

*

火锅是在外头院子吃的。

虽然还在元月,但今儿个晴朗气清的,倒也不觉得冷,再说吃火锅本来就会发汗,伴着外头点点凉风,倒是正好。李钦远和徐复在一旁一边说着话一边吃着酒,柳兰时不时也喝上几杯,顾无忧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喝酒。

她酒量不好,在外头从来是不喝的。

加上今天出来,原本也是求爹爹求了好久,要是醉醺醺地回家,指不定爹爹怎么想呢。

李钦远倒是看出她那双杏儿眼里的渴望了,趁着柳兰和徐复说话,他悄悄凑过去和人说道:“等以后,我陪你喝。”

顾无忧立马高兴了,“真的?”

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跟盛了两汪星辰似的,李钦远也忍不住笑了,他抬手摸了摸顾无忧的头,应得十分温柔,“嗯。”

两小孩在这边悄悄说着话,只当别人都瞧不见。

可这方天地也就这么点大,更遑论是一张桌子上的人呢?柳兰看着他们,嘴角也不禁弯了起来,碗里又多了一块肉,她侧头看去,便听徐复温声道:“吃饭。”

热气腾腾。

柳兰看他眉眼温柔,不禁也软了心肠,轻轻嗯了一声。

……

等这餐火锅吃完,天色也渐渐暗了。

他们聊了一下午也吃了一下午,算得上是把晚饭一起吃了,原本柳兰还打算留他们吃个晚饭,可李钦远想着顾无忧一直念叨着要看外头的花灯,便没答应。

柳兰便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已经喝了解酒茶的徐复问道:“你呢?”

“我?”

徐复一愣,他手里还握着解酒茶,可脑子还有些昏昏胀胀的,闻言,讷讷答道:“那,那我也先走了。”

话音刚落,柳兰就变了脸色,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眉眼淡了一些,嗓音低了一些,一边起来收拾东西,一边淡淡道:“嗯,去吧。”

李钦远和徐复两个男人,也不知是吃醉酒了,没清醒,还是男人真的对这些事上天生少了一窍,平时聪明得跟什么似的,偏偏这会竟愣是一个都没发现柳兰的不对劲。

还是顾无忧机灵。

她早就从李钦远的口中得知这两人的关系了,又联想到柳姨刚才问话时的样子,显然是希望人留下来的。

这会便拉住柳兰的胳膊,撒娇道:“柳姨,你和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吧?今天可是元宵节,你待在家里多无聊啊。”说完又转头去看徐复,“徐先生,你晚上有事吗?”

“啊?”

徐复一愣,“没事。”

顾无忧便又笑,“那不如和我们一起去看花灯,人多还热闹呢。”

李钦远原本是想阻拦的,他们两个人好好看着花灯,带别人做什么,但看到顾无忧一个劲地跟他使眼色,他想了想,倒也明白过来了,帮着说道:“是啊,你们夜里要是没事,就一起出去吧。”

“那……”

徐复看着柳兰,打着商量,“我们一起去?”

柳兰怎么会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是在帮他们,只是看着徐复还一脸呆愣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罢了,这人一向如此,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原本还想拿乔,想想倒也没什么意思。

便道:“去呗。”

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和几人说道:“我先去换身衣裳。”

说完便转身去了里面。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已是一刻钟后的事了,本以为他们还在院子里,没想到顾无忧和李钦远早就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徐复,他负着手站在院子里,听到声音转过头,看到打扮完的柳兰,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柳兰看了四周也没瞧见他们,问道:“两孩子呢?”

“……走了。”

“走了?”柳兰皱了眉,又见徐复一直呆呆看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由问道:“你看什么呢?”

徐复也不说话,朝人那边迈了步子,等走到人前才开口,声音有些哑,“阿兰。”

柳兰看着他平日清明温和的眼眸此时却很是幽深,不由一怔,声音也变得磕巴起来,“怎,怎么了?”

“你刚才是不是不希望我走?”

“谁不希望你走了?”柳兰红了脸,就像是被人揭穿自己的心思似的,扭过头不去看他,“你爱去哪去哪,干我什么事?”

徐复看她这样就忍不住笑,他伸手握住柳兰的手,见人身形一颤,目光也带着不敢置信回望他,好似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动作……的确,他们相识多年,虽然他早就向她表露过心意,但这样的亲密,还真是第一回 。

可他还是握住了,牢牢地,没有一丝要松开的迹象。

“刚才两孩子和我说了许多,”徐复看着她的眼睛,温声说道:“我才知道我当真是错得离谱。”

柳兰也不知怎得,被人这样看着有些羞涩,平时要面子心气也高,此时却忍不住又把头扭了过去,低声问:“你错什么了?”

“我总想着你不曾允过我,我就该守礼道,不该轻慢你。”所以每次纵然再想她,再舍不得离开,也还是到了时间就走,便是要来也从不一个人过来,如若真是一个人来,便只是放下东西就走,为得就是怕旁人说道她不好。

哪想到——

他聪明一世,竟在这犯了糊涂。

“我若不允会让你进我的院子?会允许你时不时就上门蹭吃蹭喝?还让你在我墙上画这画那,若是旁人,我早打出去了。”柳兰听人说起这个就生气,抬眸看去却见他正一脸含笑地望着她,又舍不得再骂,只能撇嘴道:“算了,我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你是什么性子。”

“是我错了。”

徐复认错认得坦然,“以后不会了。”

平日说话都恪守规矩的老古板,此时却用这样的温柔嗓音与她说话,还靠得这样近,柳兰低着头,看着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向来泼辣直爽的性子竟也少有的扭捏起来,半响才闷声道:“你以后要再这样,我就不让你上门了。”

徐复笑道:“不会了。”

既然知晓对方的心意了,他又不是真的呆傻,哪里还会做出那样的事?

……

而此时的门外。

李钦远和顾无忧一道站着,眼看着里头两人已经相拥在一起了,免得之后出现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顾无忧的头,压着嗓音笑道:“好了,我们走吧。”

顾无忧呆问道:“我们不等徐先生和柳姨了吗?”

“你还真想他们跟我们一起去呢?”李钦远目光无奈地望着她,见她竟还有些犹豫的点了点头,都快被人气笑了,掐着人的腰肢,在人耳畔闷声道:“我明儿个就要走了,你就舍得这最后一晚还让别人浪费我们的时间?”

顾无忧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轻轻揪着人的袖子,摇摇头。

还算乖。

李钦远笑着摸摸她的头,又去牵她的手,声音又温柔起来,“走吧,我们去看花灯。”

“可是……”

顾无忧牵着他的手,还是有些犹豫,一步三回头的样子,“我们就这样走了,柳姨会不会不开心啊?”而且她也担心徐先生那愣头愣脑的样子,回头要是又惹柳姨生气了怎么办?

她是真喜欢这两人,也是朕希望他们能在一起的。

“不会的,他们现在啊,可不需要我们。”李钦远哼笑一声,见顾无忧疑惑地看着他又轻咳一声,总觉得有些要带坏孩子的感觉,“他们肯定会有自己的安排,我们留下反倒是碍眼了。”

见他说得这样笃定。

顾无忧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又看了一眼身后的院子,这才跟着李钦远离开。

第112章

天子脚下,没有一处是不热闹的。

更何况还是一年一度的元宵节,早在几日前,这些大街小巷就都已经安排起来了,不过这些热闹和京城的贵人们无关,这京城里但凡有些层次的贵人们都不爱出来看这些热闹,觉得和一堆人挤在一起有损他们的脸面,他们想赏花灯都是在家中自己置办的。

倒也有些时候,宫里的主子们发了话,底下的贵人们也会做个表率什么的,但也无外乎是捐一些银钱,在长街上弄一条好看的花灯街,摆上各式各样,平时外头那些人瞧不大见的花灯。

当然,还要在那些花灯上署上名,什么侯府,公府的。

若不然,谁晓得这是谁家的花灯?

那样形式下办出来的花灯会,顾无忧早就看厌了,她现在和李钦远去得是西街,这里住得都是一些贩夫走卒,不比东街繁华,可热闹却是一样的。

刚从巷子里出来就瞧见不少男女老少,或是大人带着孩子,或是年轻男女一道游玩,也有老人背着孩子,他们的手里大多拿着花灯……像顾无忧和李钦远这样的年轻男女淹没在人群里,倒是也不显得那么特殊了。

原本顾无忧还操心着柳兰和徐复的事,可被眼前的热闹一晃,也早就把那两人抛之脑后了,高高兴兴地牵着李钦远的手就要往热闹堆里凑。

她倒是一点都不怕,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凑。

苦了李钦远怕她被人挤到,明明最厌烦这些人多的地方,还是严守在她的身边,虬结有力的胳膊紧紧环着她的胳膊,把她牢牢地护在怀里,省得她被这密集的人流冲散开,到最后,顾无忧被他好好的护在怀里,一丁点都没被人碰到。

可他呢?

好好的一件斗篷,挨了不少小孩的脚印,更不论那双崭新白净的靴子,更是被人踩了好几脚,白色的鞋子现在也变得污秽不堪了。

这要搁在以前,他早就得发火了。

可看着身边的顾无忧一脸新奇地看着摊贩上的东西,时不时还转头问他,“这个好看吗?”

他看着那张明艳夺目的脸,就什么气都没了。

眼睁睁看着顾无忧和摊贩说着话,李钦远的眼中藏着就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深情和温柔,就这样垂眸望着她,什么话都没说,直到她拿了一只铃铛似的东西要系在他的腰上,他才回过神,问她,“这是什么?”

“说是辟邪增福的。”

顾无忧一边低着头,认真给他系在腰带上,一边笑着和他说道:“我买了两串,一串给你,一串我自己拿着。”后话却轻了一些,像是自言自语,“你一个人在外面,我总不放心。”

原本是想去庙里给人求平安符的,可这段时日她在家算得上是半禁闭。

今天也是好不容易才能出来的。

想到明天他就要走了,她心里愁绪万千,刚才的高兴劲也少了一些,抬眸看他,红唇轻轻抿着,说,“等下次,我去金台寺给

你求了平安符,再派人给你送过去。”

李钦远一向不信这些东西,虽然拜了住持做师父,这几年也有大半的时间住在寺里,可他还是不信神佛,若求神拜佛有用,这世上也就没那么多可怜人了。

可看着顾无忧那双惆怅万千的眼睛,他心里这句话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声音低哑,“……好。”

她既然觉得这样能让她安心,且如她的愿吧。

身后也有人想买东西,见他们一直挡在摊子前,便在身后催促起来,李钦远看着怀里的小姑娘红了脸,露出不好意思的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客客气气和身后的人说了声抱歉,便继续牵着顾无忧的手往前面走。

等一通逛完,夜也深了。

顾无忧来前就答应了爹爹要早些回家,纵然再舍不得,这会也该走了,两人把买的东西放到车里,却没立刻上了马车,而是让车夫在前面赶着车,两人沿着长街慢慢走着。

越近离别,心里的那些话便越发不知道怎么说。

反倒就这样沉默走着。

今日大家都去看花灯了,这里摊贩没多少,就连行人也没几个,两人仗着穿着斗篷,天色又黑,便这样手牵着手,不知道走了多久,李钦远才开口,“明天我很早就要走了,你别来送了。”

他怕她一来,他就舍不得走了。

虽然早就知道这样是最好的,她也早有这个打算,可突如其来的这一句还是让顾无忧难受起来,她低着头,没去看人,只看着地上倒映出的两个影子,从嗓子里发出一丝音:“……嗯。”

李钦远见她这样,心里难受,声音也变得越发艰难了,“等我安置好就给你写信。”

顾无忧点点头,这次连话都不肯说了,只有破碎的眼泪从脸颊滑落,掉落在空气里。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叹息,李钦远看了一眼还恍若未觉的车夫,突然拉着顾无忧走到了一个更为黑暗的巷子里,这里没有一点灯光,只有天边的一些月华色。

可李钦远打小习武,六识本就高于常人。

他双手捧着顾无忧的脸,见她果然泪眼朦胧,脸上也挂了不少泪珠,心里酸涩非常,他也不说话,就这样一寸寸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可那眼泪仿佛怎么流都流不尽,擦掉又落,擦掉又落。

到最后反而润湿了他的手掌。

像是气馁,又像是徒劳无力,李钦远突然把人狠狠地抱到自己怀中,用能揉碎一切的力

量,紧紧地拥抱着她,带着无奈和叹息,“你永远知道怎么招我。”

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顾无忧任他抱着,听到这一句,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我舍不得你。”

只要想到得有一年见不着面,她就哪里都难受。

李钦远又哪里舍得了?可他必须得去这一趟,必须得证明定国公看,证明他是有这个本事的,要不然,就他现在这样,拿什么娶顾无忧?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他没法跟顾无忧一样,去把那些不舍阐述出来,而是握着她的手说,“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

顾无忧眨眨湿润的眼帘,这话刚说完,手指就被套了一样东西,像金也像玉,本来冰冰凉的东西因为夹杂着人的体温倒也不显得那么冷了,这里黑,她瞧不见,可她能感觉出来,这是一枚戒指。

“本来围猎那日,就要给你的。”

李钦远握着她的手,缓慢道:“围猎上的那些赏赐,我第一眼就看中了这个。”

“这……”顾无忧一愣,终于知道这是什么了,可她要是没记错的话,这戒指不是赏赐给傅显了吗?

像是看透她在想什么,李钦远笑道:“我拿剑和他换的。”

“你……”

顾无忧无奈极了,李钦远那把剑可是天下最厉害的铸造大师打造而成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他就这样轻飘飘跟人换了这个戒指,她看着他在黑夜里不甚明显的轮廓,忍不住说道:“你怎么那么傻?”

李钦远笑道:“只要你喜欢就好了。”

说完,又压着嗓音问她,“那,你喜欢吗?”这话却带着一些小心翼翼,好似生怕她不会喜欢。

顾无忧怎么会不喜欢?

她的指腹怜爱地抚着那个戒指,即便身处黑夜,瞧不请人,可她的目光却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用极为轻柔,也极为珍惜的话,和他说,“我喜欢。”

李钦远一下子就笑了起来,长眉弯弯,嘴角也翘着,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突然又问了一句,“那你可知道戒指的含义?”

顾无忧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黑夜里什么都是不清晰的,只有他的眼眸熠熠生辉,她瞧出了他的紧张,忍不住抿了下唇,因为哭过,嗓音还有些哑,却又带了一些笑,“我又不是傻子。”

海誓山盟,以此为证。

她自然知道。

李钦远就像是真的变成傻子似的,也不放开她的手,就这样一直抓着,带着薄砾的指腹抚摸着那枚戒指,“就算你不知道,现在也戴上了,这……”

他顿了顿,突然抬头看着她的眼睛,“这是我亲手给你戴的。”

他的声音被夜色衬得有些喑哑。

趋于男人和少年之间,一半是稳重,一半还有些少年心性,他十分珍重地握着她的手,语气却带着一些无赖,“我就是想和你说,顾无忧,你既然选择抓住了我的手,就不许放开。”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挣。”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满足你。”

“可你不许松开我的手,永远都不许松开。”少年倔强的目光直直望着他,声音却有些发颤了,“好不好?”

少年郎的爱意最是纯挚,却也最容易患得患失,因为真的爱了,就更害怕失去。

李钦远难以想象如果有一天顾无忧离开他,他会变成什么样。

她曾穿透黑暗,把他从不

堪的往事里拉出来,让他终于变得像个人,要是有一天,她不在他身边了,他恐怕真的会疯。

像是看出了他的害怕,顾无忧连忙抱住他,带着坚定的语气宽慰他,“不会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少女声音绵软,却一下子让李钦远平静了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因为离别带来的愁绪也散了一大半,不就一年时间?去他个一年,挣她个一辈子。

值!

李钦远突然又笑了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再晚——

他那位未来的岳丈只怕又要对他不满意了。

顾无忧也知道,虽然不舍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在临别前叮嘱人,“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要记得吃饭,不要生病,有什么事就给我写信,不要报喜不报忧。”

一句句叮嘱倒像是已经成婚多年的新婚夫妇。

眼看着李钦远望向她时含着笑意的眼神,她自己也反应过来,不由红了两颊,偏还是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反正你要一直给我写信,让我知道你的情况。”

李钦远自然没有不应的。

车夫在外头叫喊,“小姐,五小姐,您在哪呢?”估计是终于发现把他们弄丢了。

李钦远笑笑,牵她的手,“走吧。”

“好。”

*

等到翌日。

天还没亮,李钦远就起来了。

这个时间,就连家里的洒扫下人都还没起来几个,他却已经收拾好了。

李钦远一向不喜欢有人送他,觉得麻烦,也徒增烦恼和眼泪,昨儿夜里,他回来的时候就和祖母说了,让她好生歇着,不用送他,今天便只是到了正院门前给人磕了个头,而后便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开。

他谁都没带,只身一人,拿着一个包袱就准备离家。

快走到主院的时候,步子倒是慢了下来,他这几天忙得早出晚归,李岑参自然比他还要忙,父子俩虽然在一个地方,竟愣是没有碰到过一回,想到那日素秀说的话,他脚下步子一顿,薄唇也轻轻抿了起来。

就在他犹豫之间,却见前面走来一个人影。

正是李岑参。

看到他出现,李钦远脸上的犹豫一扫干净,似乎是怕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又换作以往那副淡漠的样子,看也没看人,继续往府外走去,刚走到李岑参身边就听人说道:“这么早就走?”

她也只是习惯一问,原本以为这次也不会得到什么回复

,哪想到这次竟听到一道很轻的“嗯”。

虽然声音还是一样的寡淡,可还是让李岑参愣了一下,他夹杂着不敢置信的目光望向李钦远,半响,嘴角才抿出一道笑,很浅很淡,一闪而过,可也是笑过的,声音也变得温和了一些。

从前金戈铁马,雷霆手段,如今闲话家常,若说吩咐,不如说是嘱托,“该说的,你祖母也都说了,你一向有主见,既然这条路是你选的,便好好走下去……”

“若有什么事就传信来家里,我让魏庆义留下了,有什么事,他都会处置的。”

李钦远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回应李岑参,明明是想直接离开的,可偏偏听到那句话后,脚下的步子就顿住了,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包袱,垂眸看一眼腰间,那无人瞧见的地方有一把软剑。

明知道是这个人送的,他还是带走了。

抿了抿唇,说不出别的话,更说不出什么道谢的话,李钦远想,他和李岑参这一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或许有一天,他会理解他,甚至原谅他,可他们父子俩的性子永远都说不出好听动人的话。

“知道。”

刻板寡淡的话脱口而出,没说一句再见,就迈了步子,要往外头走,只是没走几步,还是停了下来,咬着牙背着身说了一句,“你自己在外面也注意着些,都多大年纪了,别总是想着拼命。”

“祖母年纪大了,冬儿还小,你也为别人着想下,我可不会帮你收拾烂摊子。”

这话说完,他就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拔腿就往外走去。

李岑参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中还带着一些错愕,半响却化成笑意,这不是他第一次看着李钦远的背影,自打他们父子不睦后,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看着他的背影。

可这次,他心中却仿佛有暖意涌过,纵使身处这寒冷的元月,也不觉寒冷。

李钦远一路往码头走去,他的两位管事已经到了,就连顾容也已经到了,只是他事务繁忙,这会还在和管事说话,看到他也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过会再聊。

船还没开,甲板上的风却格外的大。

李钦远看着前方,这个他生活了十七年,说不出喜欢还是憎恶的地方,却是他这一生中最为熟悉的一个地方。

徐、丛两位管事怕这里风大,就过来劝他,“主子,进内舱歇息吧。”

李钦远看了一眼远方,那里除了几株光秃秃的柳树什么都没有,知晓不会有人来了,他点点头,刚想离开,就听到身后传来几道声音,“七郎!等等!”

循声望去,却是傅显三人,他们正策马往这边过来,离得近了也不等马儿停稳就直接翻身下马,朝他这边跑来,他一愣,把手里的包袱递给徐雍,就迎了过去,“你们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们别来了吗?”

“你离开,我们能不来吗?”傅显没好气地说道,又捶了他一拳,“可算是赶上了,要不然咱们可真得一年后才能再见了。”

他这一拳可不轻,李钦远被打得一个趔趄,

却没反击,只是看着他们笑。

他把三个人一一看过,这是他从小长大的朋友,在这世上,除了顾无忧和祖母之外,他最为亲近的人,他们曾见证过他肆意潇洒的时候,也看过他堕落不堪的岁月。

他喉咙一哽,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抬手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哑声道:“等我回来。”

仅一句话就让三人红了眼眶。

傅显也不说话,就抿着唇,红着眼看着他,“你给我好好的,有事就

跟我们说。”

“……嗯。”

齐序平时就最容易哭,此时更是如此,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我怕船上的东西不好吃,让厨子给你做了不少吃的,那些鸡腿什么,你得早点吃完,干粮可以放一段日子。”

李钦远看着这一袋东西,也红了眼眶,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轮到京逾白,他看起来倒是最体面的那一个,只是看着李钦远笑道:“早日回来。”

李钦远点点头,声音又哑了一些,“好。”

顾容身边的管事过来,躬身道:“七少爷,我们要走了。”

傅显几人自是不好再留,又抱了抱李钦远,然后说了几句叮嘱的话,几人就下了船,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李钦远握着包袱,站在甲板上看着他们,朝他们挥了挥手,心里却也想着。

傅显他们都来了,那顾无忧呢?

她真的听了他的话,没来吗?明明是自己要求的,可真的如此,他却又有些遗憾。

一年……

他得有一年看不到她了。

这才第一天,他就舍不得了,这一年的时间,他真能撑过去吗?

徐雍又在旁边劝道:“七少爷,您进船舱吧,外头风大,别冻着您。”

李钦远点了点头,他又扫了一眼前方,而后朝傅显几人挥了挥手,这才转身进了里头,顾容已经在那边坐着了,握着本书,看到他进来也只是看了他一眼,推了一盏茶给他,继续翻着书页,闲话家常道:“舍不得?”

“嗯。”

“我第一次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那会我母亲和我妹妹还哭了很久。”顾容笑着摇摇头,又看着他说道:“不过你比我厉害,十七岁就敢出去闯荡了。”

李钦远想扯唇笑下,却笑不出来。

他算什么厉害,这才第一天就这样了,说不出,便只好低头握着那盏茶慢慢喝着,有人在外头敲门,等顾容应了是,却是顾容身边的那个管事走了进来,朝两人行完礼,拿着个包袱递给他,“七少爷,有人给你的。”

“嗯?”

李钦远看了一眼,见是一个包袱便放下茶盏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双鞋子并着几双袜子,还有一张字条,上写“盼君归”。

心突然跳得很快,就仿佛下一刻就会跳出喉咙,他握着这只包袱,忍不住问道:“人呢?”

管事楞道:“人,人走了。”

李钦远想转

身往外走,可船已经开了,他甚至能感受到底下轻晃的水波,脚步顿下,他又像是想到什么,趴到窗边往外看去,傅显几人还站在码头,除此之外,还有一辆马车。

有个红色身影就站在一株柳树旁。

眼睛突然就红了,他手扒着窗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外头看,直到船只离得越来越远,直到那边只剩下一个虚影,他也舍不得离开,不知道过去多久,只知道水上的雾气遮盖住了一切,他才关上窗回到了座位。

顾容还在看书,见他回来,头也没抬地问道:“瞧见了?”

“嗯。”李钦远的声音闷闷的,他的手紧紧握着那只包袱,亦或是那张纸,舍不得握得太重,生怕留下什么痕迹。

“我家小五吧……”

顾容突然放下书,看着他说道:“又任性又刁蛮。”

言毕。

就瞧见对面的少年抿着唇,一脸不满地看着他。

顾容突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手撑着额头,看着李钦远说道:“可她有一个优点,就是护短,但凡被她放在心里的人,她都会用尽全部去维护。”

“所以——”

他忽然又变得严肃起来,“李钦远,你要是日后辜负了她……”话还没说完就听人果断道:“不会。”

李钦远看着顾容,语气坚定,“我永远不会辜负她。”

明明是空口白话。

可顾容看了他良久,还是信了。

他笑笑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李钦远小心翼翼地捧着那袋东西,突然觉得有些扎眼,嘟囔道:“真是有了喜欢的人就忘记哥哥。”明知道一辆船呢,也不知道给他也准备一些。

女大不中留啊。

李钦远听他话中酸味颇浓,手上的力道便越发轻柔了,他把那张纸小心翼翼放进荷包里,然后就看着那袋东西,心里说不出的柔软,明知道不该笑的,尤其是在顾容面前,可他还是忍不住,就跟傻了似的,刚才的那股子烦扰和不高兴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第113章

那竖着“顾”字旗帜的船只早就越行越远,可顾无忧却还是立在原地,不曾离开。

码头这边的风实在是太大了,她身上的斗篷被风拍得呼呼作响,就连兜帽上的那圈狐狸毛也被吹得迷了她的眼。

顾无忧不得不伸手拂开才能看清东西,可早间雾气蒙蒙,船只驶到江中心便被白雾萦绕,连个边角都瞧不见了。

“郡主,我们回去吧。”身边白露轻声劝道。

“嗯。”顾无忧点点头,似是应了,可那双眼睛却还是不曾有片刻地错开,她仍旧望着那个波澜起伏的江面,即使那里早就没有她的少年郎。

最后还是傅显他们走了过来,同她说道:“回去吧。”

“这里风大,你要是得了风寒,他该着急了。”京逾白也跟着劝说。

顾无忧从来到这,再到远远送走李钦远一直表现的很平静,仿佛昨夜埋在李钦远怀里说舍不得的那个人不是她似的,可此时京逾白的这句话却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轻轻抿了抿唇,不愿把这份软弱露于人前,硬是把眼中的热泪逼了回去。

而后回首望向他们,声音微哑,“走吧。”

回去的这一路,一行人倒是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把顾无忧送到国公府前,要告辞的时候,京逾白才看着顾无忧说了一句,“我好像一直忘记和你道一声谢。”

“什么?”

顾无忧愣了一下。

京逾白坐在马上,拉着缰绳,笑道:“如果不是你,也不会有现在的七郎。”

“只是——”

他停了一瞬,“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顾无忧没说话,握着车帘看着他,等着他的后话。

京逾白也没立刻说话,而是骑着马又朝人的马车凑近了一些,那双清明的眼睛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握着车帘的顾无忧,头一次的逾矩,似乎是要看透这层皮,直直望进那个灵魂。

半响。

他才低声说道:“你和从前的乐平郡主当真是不一样了。”

这句话,自打顾无忧醒来后便听过无数回,但京逾白的这句话和旁人不同,旁人是感叹,京逾白却是窥探,似乎是要窥进她的内心,看看她这层面皮下藏着什么样的灵魂……可她内心坦荡,却是一点都不怕,任他这样看着,缓缓道:“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你只要知道,我待他的心和你是一样的。”

似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京逾白少有的一怔,转瞬却又笑了起来。

他重新退了回去,仍是从前那个守规矩知分寸的京逾白,看着她笑道:“你说得对。”

不远处傅显察觉到京逾白还没回来,转头喊他,“大白,你干嘛呢,走了。”

“来了。”

京逾白笑着应了一声,朝顾无忧拱了拱手便骑马离开了,他心中其实一直有所疑虑,顾无忧的出现,对待七郎的不同,以及性格的变

化,都让他觉得奇怪。

只是最初,他察觉到七郎待她的不同,便想看看顾无忧是否真的能让七郎变得不一样。

后来——

眼见七郎待她越来越好,他自然也不好多言。

至于现在,京逾白扯唇轻笑,风扬起他的发,露出一张风流面,就算真的不同又如何,就如她所说,只要他们待七郎的心是一样的,那就够了。

“驾!”

他扬声,跟上傅显等人。

白露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拧眉道:“这位京公子今日是怎么了?说话怪怪的。”

顾无忧笑笑,却没理会她的话,也没去看京逾白离开的身影,她只是垂眸看了一眼腰间的荷包,纤细的指腹轻轻划过上头的松花纹路,这才柔着嗓音说道:“走吧。”

*

草长莺飞。

过了元月,这天气也逐渐变得温暖起来,褪下厚实的冬衣,换上好看的春衣,再把那些帷帐、帘子全部换上一通。

便是迎春了。

今日是顾无忧上学的日子,虽说她最初去书院是为了李钦远,可如今她也真的是有些怀念书院里的氛围了,而且这还有一年呢,她要是日日待在家里,岂不闷死?

不如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也好过日日想他念他,偏又看不到他。

“好了没?”

顾瑜现在是越发不客气了,来这摘星楼就跟到自己屋子似的,也没让人通传,直接打了帘子就进来了,看到正弯腰笑着逗弄十五的顾无忧,刚想笑嗤人几句,可看到她回望过来的那张笑脸,眼神却是一晃。

张大的嘴巴竟吐不出一个字。

好似过了这个年,顾无忧整个人就跟长开了似的,以前也是极好看的人,如今却好看到找不出字词去形容她。

仿佛那些词汇诗句都太过浅薄,不足以形容她的美。

顾无忧摸了摸十五的头,接过红霜递来的帕子擦了一回手,瞧见顾瑜傻愣愣地看着她,不由抿唇笑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顾瑜自然不会和她去说,免得顾无忧的尾巴翘起来,一想到自己日日看着,竟还看呆了,又忍不住红了半张脸,却是臊得。

顾无忧见她如此便也没有多问,只是笑了笑,转头吩咐白露等人几句,而后便披着一件豆青色的斗篷朝顾瑜走来,她脸长开了,身子也长开了不少,以前和顾瑜差不多的身量,如今也不知是瘦了的缘故还是别的,远远瞧着竟要比人高出一

些。

豆青色绣着柳叶的披风下,是一件丁香色的竖领长裙,腰间用一条丝带系着,装饰都是极简单的。

只有那只松花香囊,日日佩戴,从未更换。

看到这只香囊,顾瑜又出了会神,直到耳边传来轻柔的一声,“走吧。”她才回过神,点了点头。

和顾无忧一道往外走,顾瑜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往她身上看去,李钦远离开京城也快有一个月了,她原本以为李钦远离开后,依照顾无忧的性

子肯定是闷闷不乐,一蹶不振,保不准还会哭。

可这一个月——

顾无忧每日晨起去陪祖母礼佛,其他时候便是待在屋子里看书写字,竟比以前李钦远在的时候还要乖巧。

又看了看顾无忧的脸和这番打扮,顾瑜总觉得如今的顾无忧和刚刚回到京城的顾无忧又有了很大的不一样,好似整个人都温柔沉静了不少,就像是……一下子长大了。

她从前看顾无忧,总觉得这人不像她的姐姐,反倒像她的妹妹,让她总是忍不住去操心,生怕她受了委屈。

可如今——

她看着顾无忧,却再也生不出这样的想法。

顾瑜看得这么明显,顾无忧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瞧不见?顾瑜在想什么,她大抵也能猜得到,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起初也以为李钦远离开,她会接受不了。

但其实也还好。

她仍旧会想他,念他,日日盼着他回来,可她会好好的等他。

她的大将军在成长,她自然也不能止步不前,她希望等到他们再见的时候,都是最好的模样。

春风拂面。

顾无忧眉眼弯弯,抬手拂一下耳边的发,任春光笼罩着她。

“阿姐。”

不远处有个蓝衣少年看到她们过来,拱手一礼。

顾无忧瞧见他便笑了,仍是很温和的嗓音,“你来了。”又问,“东西都准备齐了吗?”

“嗯。”

顾九非还是以前寡言少语的模样,但只要问了便会答,“齐了。”

顾无忧便不再问,笑着说,“那就走吧。”

姐弟三人一道去书院上学,等下了马车便碰到不少人,也都是来上学的,当日顾无忧在皇家围猎表露心迹,这书院里的人有小半是知晓的,这会看到她走下马车,不由都停下步子,朝她看来。

带着好奇,亦或是看好戏的打量。

顾瑜和顾九非看到他们的目光,都皱了眉。

反倒是当事人顾无忧一点异样都没有,还在嘱咐顾九非,“不置斋比我们晚一刻钟吃饭,傅显他们也在,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吃饭,若是有事便差了小厮过来寻我。”

话落。

大概也瞧见了旁人的目光。

顾无忧不急不怒,反而是弯着两汪浅笑的目光朝他们点了点头,她本来就长得好看,更不用说如今卸去一身冷意,仿佛三月春风,带着几分温柔,朝他们弯眸一笑了。

且不论原本看戏的,还是旁观的,也不论男女,看着她这样的笑容不是臊了就是羞了,竟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

“走吧。”

顾无忧笑笑,率先迈步走了进去。

顾瑜和顾九非看着如今的顾无忧,对视一眼也忙跟了进去。

等走到岔路口,顾九非自己朝不置斋走去,顾无忧和顾瑜继续往平朔斋走,可还没走几步就瞧见不远处的亭子里站着一个人,许是听到脚步声,男人回过头,看到顾无忧,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艳。

只一瞬,那抹惊艳又被复杂的情绪所笼罩起来,他抿着唇没说话,步子却朝顾无忧的方向迈了过来。

“你做什么?”

纵然觉得如今的顾无忧已不需要她维护了,可顾瑜看到赵承佑的身影还是忍不住挺身而出,挡在顾无忧的身前,阻止赵承佑的靠近。

赵承佑没有理会顾瑜,而是看着顾无忧说道:“我马上就要走了。”

不仅仅是换学的时间到了。

琅琊那边也给他送来了不少信,让他早日回去。

“嗯。”

顾无忧淡淡应一声,没有别的想法。

见她这般,赵承佑心里酸涩非常,负在身后的手也不由紧紧握了起来,他不由去想,那天李钦远离开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是这样平静?不,肯定不会。

她那么喜欢他,恐怕看到他离开,都该哭了。

“顾无忧,我有话和你说。”他哑着嗓音和她说。

顾瑜看他这样,皱了眉,直接出言拒绝,“你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

赵承佑却不再开口,只是用那双复杂至极的目光望着顾无忧,一瞬不瞬……顾无忧见他这样,不由皱了眉,她想了想,还是和顾瑜说道:“阿瑜,你去前边等我。”

顾瑜皱了眉,一脸不肯。

“没事,去吧。”顾无忧笑着宽慰人。

“那我就在前面,有事就喊我。”顾瑜撇撇嘴,又看了眼赵承佑,不大高兴地说道:“快点!”

说完才转身离开。

顾无忧目送着顾瑜离开,和赵承佑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语气淡淡地说道:“好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赵承佑还是没有开口,他只是垂眸看着她,复杂的目光一寸寸移过她的脸,从眉眼一路往下,至下颌……这于他而言,明明是最为熟悉的脸,偏偏让他感觉到了一丝陌生。

这真的是顾无忧吗?

真的是那个从小陪着他长大的顾无忧吗?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感觉如此陌生?

就在顾无忧觉得不耐烦想要离开的时候,赵承佑终于开口了,“顾无忧,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不等人答,他自己先红了眼眶,带着难以抑制的痛苦哑着嗓音问她,“你如果真的喜欢过我,怎么,怎么如今会舍得这样待我。”

自从母亲去后,他就没再哭过。

可今日,却忍不住在从前最为

不屑的女人面前红了眼。

他这段日子想了很久,从以前想到现在,想顾无忧对他的好,想顾无忧对他的不好,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快,他甚至怀疑当初那个弯着眼眸喊他“承佑哥哥”的人根本不是真的,那只是他的妄想。

只是……

他的黄粱梦。

顾无忧看着眼眶通红的赵承佑,也呆住了,可这份呆怔也只是一瞬,很快,她就回过神,看着他,语气平静,“这还重要吗?”

她是喜欢过,可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带着满腔爱意,奋不顾身,等来的却只是他的践踏,他的嘲弄。

不过也不必与他说了。

爱也好,恨也好,如今于她而言已如过眼云烟,再也掀不起她一点波澜了,她不爱他了,也不恨他了,就连从前那些灰暗压抑的岁月也早就被她遗忘了,自然也不会再像刚见到他时那样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重要!”

赵承佑突然大声道:“怎么不重要?”他说话的时候又朝她迈了一大步,低着头,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脸上带着恳切的表情,就连声音也带了一些恳求,“顾无忧,你说,说你喜欢我!”他就像是疯了,眼中迸发出光芒,就好像终于找到了办法,带着激动和兴奋,“只要你说喜欢我,我……”

顾无忧的确是被赵承佑这幅样子惊到了,不等她说话,顾瑜就跑了过来。

“赵世子,你是不是忘了你们已经退婚了?”顾瑜边说,边拉着顾无忧的胳膊把人带到了自己身后,一脸戒备地看着这个面露异色的赵承佑。

她从前对这位赵世子还有些好感,觉得这人性子温和,为人也宽厚大度。

可如今——

看着人,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尤其是现在这幅略有些扭曲的面容,简直是看着让人心惊,生怕再待下去,这人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她压着嗓音和顾无忧说,“我们先走吧。”

话音刚落。

赵承佑却挡在她们身前,一副不准她们离开的模样。

“你!”

顾瑜气得不行,这什么琅琊第一公子怕是伪装出来的吧?哪有这样的人,拦了一次还不够,还要拦!

刚想发脾气,就听到身后传来顾无忧的声音,“阿瑜,我来和他说。”

顾无忧的声音很平静,虽说先前被赵承佑这幅模样吓了一跳,但也不至于让她害怕,她只是觉得有些诧异罢了,诧异赵承佑居然也有绷不住那张伪装面具的时候。

不过,这一切也同她无关了。

她仰头看着赵承佑,应该是这辈子,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赵承佑……”她喊他,见他眼神微动,看过来,语气依旧缓慢平静,“你跟我都明白,我们已经结束了。”

当日她众目睽睽阐述自己的心迹,也是为了斩断之后一切的烦扰。

这一点。

她清楚,赵承佑更清楚。

就算李钦远不回来,她也不可能嫁给其他人,旁人也不敢娶她,没有一个人能担得起欺君之罪,即使那日天子并未说什么。

“结束……”

赵承佑刚才激动兴奋到有些扭曲的脸突然怔住了,须臾,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他低头看着顾无忧,似是想跟从前一样,抬手去拉住她的胳膊,去触碰她的头,想不顾一切把她拢到自己怀里,和她说,“我们没有结束,我和你从来都没有结束!”

可在顾无忧的注视下,他却发觉自己的胳膊犹如千斤重,竟是怎么抬都抬不起来。

他只能低头看着她,目光复杂,面容痛苦。

是啊。

他们结束了。

他们已经结束了。

可他有许多话想和她说——

就在刚才那一刹那,他好像想通了,他应该是喜欢她的,他虽然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可他知道顾无忧于他而言是不同的。

他待她,是有过真心的。

最初看到她被人欺负的时候,他帮她打跑那些人的时候,看着她咬着唇也不肯哭的时候,也是有过心疼的。

只是后来的事变得太快。

母亲的逝世,父亲的偏爱,甚至为了自己的地位让他接近顾无忧……他在痛苦中成长,而顾无忧呢?她就像一个永远包围在糖果里的孩子,不知道别人的痛苦。

他开始厌恶,开始嫉妒,开始埋怨老天不公。

可他……

是真的喜欢过她的。

他甚至想,要是顾无忧还喜欢他,那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她还喜欢他。

只要,她肯跟他说一句喜欢。

心脏就像被人狠狠揪着,掐着,痛得他喘不过气,可再也不会有人来安慰他了,他把那个会安慰他的人,弄丢了。

赵承佑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神情变得十分痛苦。

他这一生最擅伪装,可今日,他是真心的……

看着赵承佑泪眼朦胧的样子,顾无忧也吓了一跳,可她终究还是没有多言,她握着顾瑜的胳膊,看着赵承佑,抿了抿唇,最终脱口一句,“你,好自为之罢。”

说完。

她便带着顾瑜离开了。

没有走赵承佑这条路,而是绕了一条远路,等走得远了,顾无忧还能够察觉到落在身上的那道视线,赵承佑不一样了,她能够感觉出,可是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和他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第114章

三月的江南就像一幅画。

蒙蒙烟雨中,新生的柳叶在风中簌簌拂动,走在路上的男女老少全都换上了好看又单薄的春衣,沿街的酒家叫卖着新鲜的美酒,画舫上的歌女们更是手拿琵琶,信手捏着不知名的调子。

每一处地方都散发着明媚的春光和新生的朝气。

徐雍一边拿手掸了掸身上的尘埃,一边坐在马上看着四周,笑叹道:“怪不得都说江南富裕,竟是比咱们京城还要热闹。”

江南的热闹和京城的热闹是不同的。

京城位于天子脚下,处处都彰显着属于天子的繁华,在那,你出门拐个弯都能碰到皇孙贵族、侯府公子,可那儿的热闹是带着一些沉闷和枷锁的,越靠近权力,就越发小心,巍峨雄伟,令人看着便心惊肉跳。

而江南呢?

这个远离京城的地方,就像一个世外桃源,这里的人无论富裕如何,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让人看着便心情愉悦。

丛誉也笑,“是啊,走过这么多地方,还是江南最好。”咂舌感叹一番,又去问身边的白衣少年,“公子,咱们是先去商号,还是先回去歇息?江南的沈管事已经给您安排好住的地方了。”

穿着一身箭袖短衣的白衣少年便是几个月前离京的李钦远,距离那时,如今的他看起来越发沉稳也越发内敛了。

即使年岁尚小,但身上透露出来的气势就令人不敢小觑。

这几个月,他先是跟着顾容的船从北往南,后来顾容走了,他又带着徐雍和丛誉走了一趟西北,算是把整个大周都给走了一圈。

他年少贪玩时也曾跟着旁人出来过几趟。

可那个时候,他是嫌京城烦闷,索性逃出那个枷锁,也不拘去哪,只要不是在京城就好,游山玩水,高兴的时候睡酒楼踏画舫,兴致来了也能在深山老林待个几天,全凭他心意。

这回——

他却是带着目的去的,每走过一个地方,他都会把当地的物产记一通,再和当地一些农户保持着联系,也算是为日后往来生意定下了铺垫。

“先去商号吧。”

这商号是他母亲留下来的。

沈家祖籍就是在江南,还没搬去京城的时候,沈家的生意在江南这片做得挺大,只是再大的生意也经不起几代更迭,且不说现在江南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商号也越来越多,便说沈家这几代都是读书人,又因为常居京城的缘故,只遣了人打理,江南的这片生意也早就落没了。

当年母亲嫁到李家。

外祖母怕母亲家世低受委屈,便把江南和京城的生意都留给了母亲,后来沈家出事,母亲变卖了京城的大半商铺,江南这边因为相隔甚远加上生意不行,倒是都给留了下来。

他走了几个地方最终打算在江南暂居下来,一来是因为江南富裕,水陆两条路都通,方便货物往来,二来也是想重振沈家这个商号的名声。

“对了——”

李钦远不知想到什么,问身边的丛誉,声音不带喜怒,很平静的调子,“你没和他们说,我今天回来吧?”

丛誉一怔,忙答:“没有,沈管事只是问了您什么时候到,可咱们路上哪来的定数,就只报了个虚数。”

“嗯。”

李钦远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发了话,“走吧。”

风扬起他的衣袍,在一声声江南小调中,有不少画舫上弹奏琵琶的女子朝这远来的俊美客人抛去含着春水情的眼,可这看似风流的少年郎却目不斜视,犹如一个不解风情的呆木头。

扬起马鞭,往前奔去。

……

沈家商号又叫“德丰商号”。

往前数个几十年,这“德丰”两字在江南可谓是人人皆知,虽说如今落魄了,但这总店的位置还是顶好的,车水马龙、四通八达,只是相较其他熙熙攘攘的店,这德丰商号看起来就格外的冷清了,说是门可罗雀都不为过。

徐雍二人见李钦远皱眉,心下也不禁忐忑。

他们这位主子看着年纪尚轻,但十分有手段,这几个月,原本他们还担心带一个不知世事的世家子弟出门会多有摩擦,没想到这一路,他们之间不仅没有摩擦,还让他们见识到了这个少年郎的本事。

雷霆手段又知道怎么御下,他们如今对李钦远是心服口服。

这会徐雍小声道:“主子,咱们先进去吧。”

江南的生意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钦远点点头也没说话,他翻身下马,径直往里走去,可走到里面,这刚刚才缓和过来的神色,立时又变得难看起来……货架上的货物摆得凌乱不堪,大概是先前有人进来翻看过,走了之后也没人收拾。

伙计更是靠在柜台上打盹,听到有人进来,眼也不睁,懒怠道:“想看什么自己看。”

.

边说边还换了个舒服的睡姿,一点都没有招呼客人的意思。

李钦远这几个月见过不少人,心性早就不似从前那般鲁莽,此时看到这幅画面也只是脸色难看,不曾发作,反倒是跟着进来的徐雍二人变了脸色,立时喝道:“混账东西,你在做什么!”

那伙计突然被人一个暴喝,吓得差点没摔倒,迷迷瞪瞪睁开眼,就看见站在屋子里的三个人。

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还有一个十分俊美的白衣少年郎。

不比

身后两个男人神情暴怒,那个面容矜贵的少年郎神色一直都很平静,见他看过来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掀了眼帘,就像看猫儿狗儿似的,不带情绪……可仅仅这一眼就让他心惊胆战,膝盖发软,当场就想给人跪下。

两刻钟后。

李钦远坐在二楼的包厢,他手里握着一盏底下伙计刚送上来的茶,看着跪在跟前双肩微颤的沈柏,没有立刻叫起,而是垂下眼帘淡淡喝着手中茶,这不大不小的一间包厢静得好似连一根针掉下都能听到声音。

须臾之后,他才看着人说道:“今年新春的信阳毛尖,沈管事的口味不错。”

沈柏今年四十有五,算是沈家的旁支,若按亲故,李钦远还得喊他一声“表叔父”,这些年,沈家江南的生意都是由他管着……仗着江南没沈家的正经主子主子,他又有沈家的血脉,沈柏在这德丰商号也算得上是称霸的人物了。

早先虽然得知李钦远要来,可他也没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这位公府少爷要做生意就是小孩子过家家,没几天就厌了,顶多人来了,他好吃好喝供着,哪想到这住的地方、伺候的人都安排好了,这位公子哥竟然二话不说先来了总店。

刚才有人来报消息的时候,他还搂着新得的歌姬吃酒快活。

看到急匆匆赶来的下人,他倒是也不惧。

毛头小子懂什么,顶多挨他几句骂就是了,这会听人说起茶,沈柏心里果然一松,刚才的害怕劲也少了一些,抬脸道:“您要喜欢,我府里还有一些,回头就给您送过来。”

说完还不嫌够,想起来,可顶着李钦远那个眼神又跪了下去,小心赔笑道:“您应该也累了,小的已经帮您准备了地方,还给您准备了伺候的人,您不如先回去歇歇?”

“至于楼下那些个不懂事的,就让小的来管。”

“保管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站在一旁的丛誉看着沈柏,连话都不想说了,看着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死人,还真是在这江南作威作福惯了,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眼见主子年轻就想糊弄他,真是……

不知死活!

李钦远听着这番话倒是没什么表示,他仍旧噙着笑,靠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握着那盏茶,漫不经心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沈柏,语气散漫,却不是答他的话,“我听说沈管事今年新得了个儿子,恭喜啊。”

.

刚还说着茶,现在又说起他的家事。

沈柏一时也被人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只能斟酌道:“本来是想给京城送信的,但想着路途遥远,这又是个庶出的,哪里值得您来这一趟?您要是想看,不如今天来家中做客?就是家里太小,人又多,您可千万别嫌弃才是。”

李钦远笑笑,也不回应,瞧见徐雍进来,他才收起眼帘,淡淡问人,“账本找到了?”

是。”

徐雍点头,躬身奉上账本。

沈柏一见那个账本就变了脸,下颌收紧,就连肩背也紧绷了一些,但想到什么又跪了回去,“您想看账本,和小的说便是,何必这样。”

他话中掺了一些埋怨,又有一些忠仆受屈辱的样子,悲愤道:“我虽然是旁支,但怎么说也有沈家的血脉,当年老太爷让我管着江南的事务,您这一来又是发作这个又是发作那个,实在是伤了我们这群老人的心。”徐雍和丛誉看着他面露嫌恶,刚要发作,就见李钦远面色淡淡地抬了抬手。

两人咬着牙又退了回去,屋子里重新恢复成原本的静默,只有李钦远翻看账本发出的声音。

沈柏见李钦远看着账本,倒是一点都不害怕,且不说这是位不通庶务的公子哥,就算他找来最精明能干的账房也绝对挑不出差错,要不是还对这京城的魏国公府有些畏惧,他早就摆一副老神在在的面孔了。

又是片刻后。

李钦远放下账本。

沈柏立刻委屈道:“您看完了,可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小的回头也能改。”

李钦远笑道:“没有,沈管事的账做得很好。”眼见沈柏露出一副笑容,他手指轻叩桌案,又问:“沈管事这些年为德丰尽心尽力,我听说你住得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宅?”

沈柏一愣,后知后觉应道:“是,是啊……”

“你家里人可不少,怎么也不想着换一套?”李钦远少年面孔,露出一副好奇的模样,还真有些像不知世事的公子哥。

沈柏原本心里还有些弯弯绕绕,看他这幅面孔,立马哭穷:“这哪里是我想不想的事,您是知道的,咱们德丰这些年的收益一直都不怎么好,江南宅子又贵,我那点红利怎么够买宅子?”

“这要是以前的德丰,小的还能想想,如今的德丰,唉。”

他边说边还装模作样的擦拭着眼角,“现在我那几个儿子要娶妻,闺女又要出阁,真是哪哪都得用钱。”

沈柏说话的时候也没人打断他。

等他说完,李钦远才疑惑出声:“可我怎么听说安居巷有一座四进的宅子也是沈管事所有?还有郊外的那座温泉庄子,也是归沈管事所有呢。”

言毕。

哭声戛然而止。

沈柏抬着一张老泪纵横的脸,眼中全是不敢置信,等触及李钦远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才回过神,脸红脖子粗的反驳道:“怎,怎么可能!您是打哪里听说的,简直,简直是荒谬!”

“是吗?”

李钦远嘴角噙着一丝笑,眼中却是冰冷一片。

此时的他早不复先前那副年少无知的模样,双目冰寒,面容沉寂,就连说出来的话也裹着凛冽的调,“沈管事可知道欺瞒东家做假账的人送去官府,会定什么样的罪?”

沈柏看着面前的李钦远,这哪里是不知世事的公子哥,这简直是一尊煞神!

他心里还存着一些侥幸,刚想张口狡辩,就

听人说道:“你很厉害,不仅知道要做假账,还知道不留话柄,你那两个房契写得是你好友韩束的名字……”见他脸色苍白,手撑着额头,笑看着人,“你说,江南衙门的板子能不能打出你们一顿真话?”

轻飘飘的一句话砸在沈柏的耳中,却如雷霆一般,他瘫软在地上,嘴唇微张,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片刻后。

丛誉领着一脸颓然的沈柏离开,徐雍看着仍旧好整以暇坐在椅子上的李钦远,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您怎么知道这位沈管事有问题?”这些年,他们和江南这边也是有过往来的,从来没察觉这位沈管事有什么问题啊。

李钦远靠在椅子上,闻言便笑:“猜的。”

“啊?”

徐雍瞠目结舌,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

见他这般,李钦远不由又笑了起来,他随手拿过果盘上的橘子,边剥边闲问道:“你觉得沈柏此人如何?”

徐雍想了想,答道:“沈管事因为和主家有关系,在江南一向是独大的,不过他为人还算恪守规矩。”

要不然来得时候,他和丛誉也不会一点心眼都没留,这般信任他。

李钦远吃了一瓣橘子,这个季节的橘子还很酸,他拧了眉,随意扔在一侧,又喝了一口茶才道:“一个真正恪守规矩的人,怎么会在这个年纪还有孩子?他住着旧宅,喝得却是一金一两的信阳毛尖,他表面装得再像,骨子里还是不肯居于人后的。”

“所以我来之前让人帮我调查了一番。”

“他若只是好色贪小财,倒也无所谓,说到底,他也是沈家的人……”李钦远说话间,眉眼又淡了一些,他走到窗前,推开轩窗,垂眼看着这熙熙攘攘的街道,语气很平,“可他不该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听出他话中微愠,徐雍心下一跳,连忙低头认错,“这事,属下也有错,属下应该对江南这边多上些心的。”

李钦远听到这话倒是笑了,他走过来,拍拍徐雍的肩膀,温声,“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指责你,我不可能常居江南,这里的事还得你们多费心。”

“走吧。”

他又道,“累了这么多天,也该好好歇息下了。”

徐雍跟上他的脚步,“那您还住沈管事安排的地方吗?”

“不用,我已经找人安排好了。”沈柏那个老东西,谁知道他会弄出些什么乌烟瘴气的东西,要是回头让京城那位小祖宗知道,只怕又该哭了,想到顾无忧,李钦远的心里顿时又软了一片。

他低头去看腰间那只香囊,指腹温柔地拂过上头的纹路。

这么久。

也该给人写封信了。

*

定国公府,摘星楼。

又是一个晴日,白露红霜差使着奴仆换着帷帐窗帘,里里外外,忙进忙出。

顾无忧倒是最闲的那一个,今天书院没课,她陪祖母礼完佛便回来了,如今靠在这廊下的贵妃榻上,一手

握着本书,一手顺着十五的毛,时不时给人递去一个坚果。

远处桃花横斜,一片粉红。

头顶架子上新长出来的紫藤花也像一串串的葡萄,随风拂动,时不时落下几片花掉在她丁香色的裙摆上,一时竟有些瞧不出来。

有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拿着信跑进来,红扑扑的小脸盈着春光般的笑,瞧见她便笑道:“郡主,有您的信。”

这半年的相处,以前畏她如虎的丫鬟们倒也不再怕她。

顾无忧头也不抬,又翻了一页书,打起呵欠,支着头问道:“谁送来的?”春光明媚,她倒是犯起春困,想在这春光下酣睡一场。

小丫头哪里知晓是谁送来的,只看了眼信戳,道:“信戳上写着临安呢。”

临安?

顾无忧一愣,她可不认识临安的人,念头刚起,她突然就像是被人点了穴,整个人都呆住了,不过一瞬,她又跟活了似的,立刻坐起身拿过那封信,屏着呼吸把信封打开,里头掉出一朵桃花,并着一张纸。

上书“平安”。

又在背面写着两个小字,“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