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0月1日

回到夫君少年时 by 宋家桃花(128 – 133)

第128章

进来的男人不足三十,一身黑衣长袍,腰系白玉,三千青丝以一根白玉簪半束。

冷冽,肃杀,英俊。

这是李钦远看到男人时的第二个念头。

他第一个念头是起身把顾无忧护到自己身后,顺带把那个小狼崽子也拉到了自己身边……虽然他不喜欢这个小狼崽子,但总归也有几天的情分在。

现在敌友不明,还是带到自己身边好些。

那男人进来后,视线轻飘飘地掠过李钦远,最终落在了韩星安的身上。

紧绷的神情有几分松懈,可男人大概沉稳惯了,纵使失而复得也未见面上流露出外放的表情,他只是负着手站在屋中,垂下单薄的眼皮看着他,说道:“过来。”

顾无忧的手正牵着韩星安的手,听到这话,目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道:“你认识他?”

韩星安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男人,目光复杂。

他抿着唇,在男人不带喜怒的注视和顾无忧的询问下,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不认识他。”

身后几个护卫一听这话立马急了,不等韩进开口便率先说道:“少主,您在胡说什么?主子不眠不休找了你好几日,打听到你的消息,就立马赶过来了,您……”

他是西域人,大周话说得并不熟练,还未说完,就见韩进抬了抬手。

声音骤然停下。

护卫听话的退了回去。

韩进看着韩星安,仍是很平的一句话,“星安,过来,跟我回去。”

韩星安却像是被他激怒了一般,原本安安静静待在顾无忧身边的小孩,突然就像一只暴怒的小狮子,朝人亮出獠牙,愤愤道:“我不要跟你回去!”

他眼中藏不住滚滚的泪水,偏偏硬是咬着牙没让他落下。

小手紧紧牵着顾无忧的手,不肯松开,抬起头,带着央求的语气和人说道:“姐姐,我们走吧。”

“这……”顾无忧再傻也知晓这是小孩他爹找上门了,虽然两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但总有种特别的磁场在,要是他亲人没来,她肯定会护着他的,但现在这个情形,她再带人离开就不合适了。

抬头看了眼李钦远。

握着她手的男人朝她摇了摇头。

顾无忧叹了口气,低下头,摸了摸小孩的头,“星安,跟你爹爹回去吧,有什么矛盾还是要说清楚啊。”

再说他也不能一直跟着她,总要回家的。

韩星安泪眼婆娑地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大概是猜到她不可能带他走了,他就像是突然泄了气,牵着她的手松开,低着头,孤零零地站在屋子里,像一个没人要的小孩。

顾无忧见他这样也有些难受,但这是人家的家事,她没资格也没立场管这些事。

李钦远也知道她不舒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我们先走吧。”

虽然他心中也猜到这

个男人的身份了,但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好时机,倒不如让他们父子先说话,他日后再登门拜访,刚要牵着顾无忧离开,原本低着头不说话的韩星安突然开了口,“我要带他们回去。”

他看着韩进,目光没有一丝闪躲,反而在他的注视下又挺直了脊背,“他们救了我,我要带他们回去。”

韩进的视线终于又移到了李钦远二人的身上,“若两位得闲,不如去舍下小住几日。”

李钦远看了顾无忧一眼,见她点头,这才同韩进说道:“那就叨扰韩先生了。”

闻言,韩进神色微顿,脸上终于流露出一抹诧异,不过他也没说什么,朝两人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韩星安,率先往外走去。

韩星安看着他的背影,面上流露出几分复杂。

但也只是一瞬,他便收回视线,主动牵着顾无忧的手,“姐姐,我们走吧。”

“啊……”顾无忧还因为李钦远先前那句“韩先生”而震惊,听到小孩喊她,怔了一会才说道:“哦,好。”

“走吧。”李钦远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回头再说。”

“……好。”

*

韩进没有带他们回韩家老宅,而是去了郊外的一个山庄。

李钦远看着山庄里里外外的人,心想,怪不得这么多人在找这个韩老板都找不到,合着这人根本没有回老宅的打算……就算藏在这个金陵城,又有谁找得到?

他……这还真是运气好了。

看了眼紧紧挨着他家蛮蛮的臭小子,李钦远强行压抑着把他手甩开的冲动,要不是小狼崽子看着情绪有些不大好,他才不管他是不是韩进的儿子。

等进了府。

韩进便让管家替他们安排房子,韩星安就像是天生要跟他作对似的,不等管家开口就梗着脖子说道:“我要和姐姐……”话还没说完,他就接收到了李钦远扔过来的眼刀。

大概是想到这几日被李钦远私下欺负的悲惨时刻,他一顿,心不甘情不愿地改口道:“我要住在姐姐隔壁。”

“这……”

管家看了一眼韩进,见他点了头,这才躬身应道:“是。”

这山庄极大,韩星安大概是从前来过,不等管家领路就直接牵着顾无忧往里走。

韩进看了眼离开的韩星安,又看了眼落在后面的李钦远,朝他点了点头,有护卫急匆匆进来,似是要禀话,看到李钦远在又住了嘴。

李钦远挑挑眼角,朝人拱手,“韩先生请便,我先进去了。”

韩进点头,“公子请便。”

而后便领着护卫往另一条路走去。

夜里,韩进没有和他们一起用晚膳,管家倒是给他们布置了不少吃的,有西域的美食,也有金陵的菜肴……韩星安坐在椅子上乖乖吃着饭,但显然,他的情绪非常沉闷,等吃过晚饭,他甚至没有缠着顾无忧,而是低声道:“

姐姐,我累了,先去睡了。”

说完。

他也不等人开口,转过身,往自己的院子里跑。

“星安……”

顾无忧在身后喊他的名字,可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不会出事吧?”

她问李钦远,话语之间透露着一股子担忧。

李钦远牵着她的手,看了一眼韩星安跑开的方向,“让他一个人安静下吧。”

顾无忧轻轻叹了口气,她跟李钦远都是和家里闹过别扭的,最能理解韩星安的心情,这个时候,别人说再多也没用……

又走了几步,她记起来中午的事,问他,“那个韩先生就是……”

“嗯。”李钦远点点头,没瞒她,“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西域马商韩老板。”

“这……”

顾无忧满脸震惊,“这也太不可思议了。”辛辛苦苦找的人居然就是小孩的父亲,“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小孩一直没跟他们透露过自己的姓。

李钦远跟闲庭信步似的,边走边问:“你还记得从山道去金陵的马车里,我和你提到的那些话吗?”

顾无忧回想了下,点了点头,又惊讶道:“你是在那个时候就猜到了?”

“没,那个时候只不过是有些猜想,但总觉得这事太玄乎,不大可能……”李钦远笑了下,“是今天吃饭的时候,小狼崽子那个反应让我想到了他的身份。”

顾无忧轻轻“哦”了一声,还是觉得这事实在是太神奇了。

想到什么,她又转过头,拍了下他的胳膊,没好气地说道:“人家有名有姓,你干嘛总喊他小狼崽子。”

李钦远不大高兴,“他不是小狼崽子吗?也就在你面前装得跟个小白兔似的,整日缠着你……”他越说越不高兴,“你这几天放在他身上的心思比放在我身上的多多了。”

以前每天至少还有一个晚安吻,时不时还能亲亲抱抱下。

自从韩星安跟在他们身边后,他家小姑娘每回怕带坏小孩,都不许他进她的房间。

顾无忧看他这幅吃醋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平时谈起生意那么精明能干,碰到贼人也从来不惧,偏偏有时候又跟个孩子似的,吃那些莫须有的干醋。

忍不住说道:“你现在就这样了,以后若是我们生了孩子,你怎么办?”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

说完后发现李钦远一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中还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后知后觉红了脸,直接松开他的手,匆匆说了句,“我去看看星安。”就提着裙子跑远了。

李钦远看着她仓惶跑开的身影,也没追上去,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脸上是藏不住的笑。

第129章

夜里。

李钦远有些睡不太着,双手枕在脑后,依着窗外打进来的月光看了一会头顶的帷帐,还是没有一点困意,这样硬挨着也不是办法,他索性打算去院子里走走。

他惯来是这样的性子,想到什么便去做,可刚刚走到院子就发现一夜未出现的韩进竟然刚从韩星安的房里出来。

看他特意放轻的脚步和动作,李钦远也跟着停下了步子。

韩进已经看到他了,合上门便朝他点了点头,低声喊道:“李公子。”

“韩先生。”

李钦远也喊了人一声。

“李公子,这是睡不着吗?”韩进问他。

“这阵子闲来无事睡得久了,这个点倒是也不觉得困。”李钦远笑笑,又看他一眼,随口问道,“韩先生,这是刚回来?”

“嗯。”

韩进点点头,没有细说。

但李钦远从他的身上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气,又看了看他的鞋子,鞋底板沾了不少泥土,走在青石板上的时候,那些脚印全是带着土的。

这种红色的泥土,也就城外那片竹林才有,他心中隐约猜到一些,却也没说什么。

他们两人年纪相差不少,但一个没拿年纪自居,一个也没觉得自己年纪小,两厢说起话来倒是很随便,韩进怕在门口说话会吵到睡着的两人,便和人说道:“李公子要是睡不着,不如和韩某去喝几盏,说来,韩某还未感谢公子救犬子之恩。”

李钦远自然乐意。

等到小厮上了酒水和小菜,两人也没进屋,就在靠近一汪湖泊的院子里坐着。

韩进已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坐在石凳上,身上的气场是经了岁月沉淀出来的沉稳,他亲自给李钦远倒了一盏酒水,温声道:“我就这一个孩子,李公子帮我护住这孩子的命,便是韩某的恩人,不知李公子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去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个姓尉迟的护卫,身手极高。”

李钦远并没有把他的感激全部收下,而是实事求是,“就算没有我,他也能依靠自己来到金陵。”

韩进闻言,倒是目光诧异地看了一眼李钦远,须臾,才又握着酒盏笑道:“不管如何,李公子终究是庇护了他一路,他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如果不是真心信任你们,早在进城的时候就想法子离开了。”

“而不是跟了你们几日还不肯离开。”

虽说这其中也有他的缘故,但不得不说,那孩子是真的信任他们。

想到这,他不由垂下眼帘,看着倒映在杯盏中的月色,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晚风吹过的时候,甚至能听出几许幽幽寂寥和怀念,“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他这样信任旁人了。”

似乎觉得这样的情绪被外人瞧见,不好。

韩进又敛了情绪,同人说道:“李公子有何所求,但说无妨。”

“我还当真有所求。”李钦远笑了下,看着韩进

望过来的视线,放下酒盏,“我想和韩先生谈谈合作的事。”眼见韩进面色不改,他又笑道:“我想韩先生也已经把我们的来历和情况打听过了。”

“是。”

韩进坦然承认,“不过——”

他掀起单薄的眼帘,看着李钦远,说,“这不是李公子故意透露出来的吗?你在酒楼喊我那声韩先生,不就是想让我派人去调查你们的来历和身份吗?”

李钦远一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

他笑笑,把两人的酒盏续满,而后也坦诚道:“我是想着,与其后面再让韩先生去调查我的来历,倒不如我先开了这个口,要不然等我进了这个山庄,和韩先生再提生意,只怕韩先生就会觉得我救人是另有所图了。”

“不过我还是得说一句。”

“您的儿子很聪慧,一直不曾泄露您的身份,我也是在您出现之前才猜到他的身份。”

听到旁人夸赞自己的儿子,韩进寡淡的脸上勾勒出一抹笑,虽然转瞬即逝,但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真实,就连眼底也柔和了一些,“他一直都很聪慧,和他的母亲一样。”

这般感叹一句。

看向李钦远的时候,他又成了那个不动声色的韩老板。

“李公子既然说得这般坦诚,那我也就不说那些虚的了,李公子的德丰商号虽然还算不错,但要是想跟我合作,还是不够格的。”韩进如实道:“你很清楚,一匹好马的价钱值多少。”

“德丰早些年落败,这几个月才起来,可比他好的商号实在是太多了。”

“李公子拿什么来支撑你我之间的合作?”

这番话太过真实,只怕便是在商场上打滚多年的人,听到韩进这番话也得觉得自己丢了脸面,可李钦远的面色倒是一直没什么变化,他脸上依旧挂着笑,说起话来也十分闲适,“如韩先生所言,德丰比起许多商号,差得实在很多。”

“如果不是有这次事,只怕就连我想见韩先生一面都很难。”

韩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李钦远任他看着,“可我想韩先生谈这次合作,看得恐怕不仅仅是对方的实力。”

“哦?”

韩进来了兴趣,搁下酒盏,“李公子这话说得有趣,我谈生意不看对方的实力,看什么?”

李钦远摇了摇头,“这个,我不是很清楚。”

“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韩先生为了利益,和大周皇室合作是最好的,你很清楚大周最缺的就是马匹,十年前突厥多次犯我疆土,大周耗尽一切手段打败了突厥,却因为他们提出的协议,最终接受了他们的降书,要他们进贡十年。”

“这些年,天子更是不止一次招纳人才,开辟疆土,为得就是有朝一日大周能够自行养育好马。”

“现在十年之期快到了,突厥蠢蠢欲动,这个时候,韩先生若是和朝廷合作,只怕便是想封侯也不难。”

“可你没有。”

韩进起初还带着些

玩味,想着这个少年郎究竟能说出什么,可听到后面,脸上的表情倒是变得越来越内敛,他手指夹着酒盏,指腹就在杯沿处流连……

少年郎的声音已经停了,他却没有立刻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出声,语气平淡,“你说得没错,我若是真想要找实力好的,直接联系大周皇室就好。”

“这阵子我隐藏身份,也接触过不少人,朝廷里做官的,生意场上那些商会会长……”韩进喝一口浊酒,语气平平,“他们都是很好的合作者,能给我带来双赢。”

“可你不喜欢。”

韩进看他一眼,才又开口,“是,以我现在的能力,根本不需要那些锦上添花的东西。”

的确。

他现在要钱有钱,要名有名,要权势地位……西域皇室尊他为上宾。

“我的父亲曾是一个小吏。”韩进的声音很平静,“他这一生奉公职守,为人清廉,可他却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是李钦远不知道的事。

韩进也没有要详谈的意思,像闲话,又像自语,“我少时高中,也曾想过报效朝廷,可我后来发现,这个世道太过肮脏,官官相护,贪污的太多,清廉的反倒成了一个笑话。”

李钦远大概能猜到一些这位韩先生的内心。

他既厌恶这个朝堂,却又深深地热爱着这一片土地,所以他会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为自己深爱的土地奉上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可他又不愿和这个朝堂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所以只能想到这个法子。

“我也曾经厌恶这个世道。”

察觉到韩进投过来的视线,他却只是低头笑着饮了一口酒,而后才缓缓道:“我的……”那个称呼实在是太久没喊了,出口的时候都带着一股子陌生,“我的父亲一生都在报效朝廷,在他的眼中,国家和百姓永远高于家人,高于一切。”

“所以就连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因为打仗的缘故,没能赶回来。”

耳听着这话。

韩进面上似是有所触动,就连握着酒盏的手也微微有些颤动。

李钦远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往事里,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又或是注意到了,不说,“我那个时候就产生了逆反心理,我就觉得你为了这个世道连家人都不顾了,那我就要厌恶这个世道。”

“你越要保护的东西,我就越想摧毁。”

“不过——”他摊摊手,一脸无奈,“很显然,我没那个能力,我只能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堕落,别人都期望我有朝一日报效朝廷,我就偏不要。”

似乎是觉得太过好笑,他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如今想想,那也不过是小孩脾气,为了赌一口气,赔上自己的一切,还真是不大值得。”

“我没想到,李公子竟然会有这样的过去。”

韩进语带诧异,是真的惊讶,据他底下人调查的那些事,知晓这位李公子几个月前接手德丰,短短几个月便让德丰在

临安重新占据一席之地,不久前还和绍兴那位吕先生谈了一个长期合作。

是个极有手段的人。

若不是管理德丰的时间也还不算长,只怕就是在这大周,这位李公子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李钦远笑了下,心情倒是很好,显然是从过去的回忆里抽出身来了,“我也没想到,我会变成现在这样……我知道德丰对韩先生而言,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我现在也没法和你保证什么。”

“只有一点,我可以向韩先生保证,先生送过来的马匹,我都会用在大周的战场,用于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士。”李钦远说完这番话便没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什么,举起酒盏,朝韩进的方向微微倾斜,朗声笑道:“韩先生,大好月色,不谈这些了,我敬韩先生一杯。”

韩进看着他,也举起酒盏,朝人的方向一碰。

余后两人未再说什么,直到要离开的时候,李钦远才跟韩进提了一句,“韩先生。”

“嗯?”

韩进看着他。

“这世上很多心结虽然都没有办法解开,但有些话,还是应该要说……”李钦远一身白衣站在月色底下,夜凉如水,越发显得他风姿卓然,月光打在他身上,遮住他面上的情绪,“令郎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他一直都记得'日月安属,列星安陈'这句话。”

察觉韩进神情微变,他却未再多言,朝人拱了拱手,便自行往客房走去。

……

翌日。

韩星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他看了看头顶熟悉的帷帐,又想到昨天的情形,撇撇嘴,阴沉着小脸,不大高兴地掀开自己的被子,刚坐起来,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以为是伺候的小厮,韩星安心里不高兴,脾气也很大,直接拿起枕头就往门口砸过去,“谁让你们进来了?”

“出去,都给我出去!”

枕头没掉在地上,被一只修长的手握在手里,紧随其后的是一道熟悉的男声,“醒了?”

韩星安一愣,不敢置信地掀起眼帘,看到出现在门口的韩进,还当自己是眼花了,手背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梦,“你……”出口的时候又觉得这个语气不大对,他又板起小脸,“你来做什么?”

“谁让你来我的屋子,你给我出去!”

韩进看他一眼,没出去,而是走过去把枕头放在他床上,而后才垂下眼帘看着他,说道:“我见你昨儿夜里咳嗽了几声,让人给你准备了润喉的汤水,起来,我带你去吃饭。”

韩星安仰着头,愣愣地看着他。

他怎么知道他昨天夜里咳嗽了?他不是不在家吗?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想到昨儿夜里睡得半梦半醒的时候,有一只轻柔的手拂过他的额头,好像还替他掖好了被他踢在地上的被子。

那个时候,他只当自己是在做梦。

难不成……

韩星安小脸上满是惊讶和不敢置信,他到底还小,忍不住问,“昨天晚上,你……”

这若放在平时,韩进必定是不会开口的,他只会垂眸看着韩星安,可想到昨儿夜里李钦远说得那番话,他抿了抿唇,还是点了点头,“嗯。”

他朝人伸出手,声音是一贯的沉稳,“走吧。”

看着眼前那只手,韩星安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只手,没有动作。

屋子里特别安静,甚至都能听到外头的鸟叫声。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伸出自己小小的手,放在韩进的掌心上,被人牵着走出去的时候,韩星安仿佛自己还是在做梦,可他心里很高兴,就像是有鸟儿在心间跳着舞。

顾无忧和李钦远也都起来了。

看到韩星安出来,顾无忧刚要和人打招呼,可看到他们父子两人这番模样,她也像是呆住了一般,倒是李钦远,好像一点都不惊讶,甚至还在韩进看过来的时候,笑着朝人点了点头。

“韩先生早。”

“李公子早,”韩进点头,又看向顾无忧,因为不知道她的姓名,便只是点头。

顾无忧讷讷道:“……韩先生早。”

“早膳已经准备好了,两位请随我过去吧。”韩进说完,便牵着韩星安往外走。

等他们走后,顾无忧牵着李钦远的袖子,小脸上满是震惊,“他们,这……”

李钦远知道她为何惊讶,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头,笑道:“他们终究是父子。”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忍不住往腰间探了一把,眼中似有怅然,再看向顾无忧的时候,仍是先前的语调,“走吧。”

*

几日后。

临近韩进祭祖的日子。

李钦远和顾无忧在山庄叨扰数日,也是时候离开,回临安了。

这日天朗气清,韩星安牵着顾无忧的手,舍不得松开她的手,他这阵子每日跟在顾无忧身边,就跟个小尾巴似的,这会还在劝人,“姐姐,你不如和我回西域去吧,我们家特别特别大,有成群的马,还有骆驼。”

“我还可以带你去皇宫,带你参加那边的舞会,还能给你做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

顾无忧看着日渐开朗的韩星安,也是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她弯腰抚了抚他的头,语气温柔,“不行啊,我得陪着大哥哥呢。”

“他是坏蛋,一点都不好。”

韩星安撇撇嘴,不知想到什么,眼睛突然又亮了起来,就跟头顶的天空一样,“姐姐,不如我娶你吧,我现在还小,等再过几年就能娶你了。”

话音刚落,他就被人从身后提了起来。

李钦远完全不顾忌刚跟他爹谈完合作,也不顾忌他爹还在旁边,就这样提着他的后脖颈,恶狠狠地说道:“臭小子,青天白日,你这梦做得倒是挺美的。”

“你,你放开我!”

韩星安小胳膊小腿,被

提起来就挨不到地面了,晃着自己的小腿,张牙舞爪的,一点用都没有,“你这个坏蛋,就知道欺负我,我才不要姐姐嫁给你。”

李钦远轻哼一声,“你说不要就不要?这是我媳妇,你给我离远点。”

韩星安特别气,觉得自己作为男孩子的尊严都没了,脸红脖子粗地反驳,“姐姐才不是你媳妇,你们还没成婚呢!”

一个大人,一个小孩,竟然就这样吵了起来。

不仅韩进看得无奈,就连那群护卫也看得忍不住发笑,而当事人顾无忧红了脸,恨不得直接甩开两人先上了马车,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拉着李钦远的胳膊,低声说,“你快把他放下吧。”

李钦远一贯听她的话,不高兴的哼一声就放下了。

韩星安连忙往韩进身后躲,气哼哼地说道:“坏蛋,你等着,等我长大了,我就来娶姐姐。”

李钦远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笑,他揽着顾无忧的腰肢,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样子,“等你长大,你姐姐都给我生一堆娃了,还有你什么事。”

“李钦远!”顾无忧快被他气死了,这个口无遮拦的混蛋,旁边还那么多人呢,他也不害臊,没好气地踩了他一脚,她也不说话,直接红着脸上了马车。

这一脚是真的重,李钦远疼得都快龇牙咧嘴了。

韩星安看他这样就忍不住笑,怕被揍,他就躲在韩进身后,笑他,“活该。”

韩进看这一大一小,无奈的摇了摇头,摸了摸韩星安的头,而后同李钦远说道:“李公子真的不再多留几日?”

“不了。”

李钦远摇摇头,“临安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去处理。”

韩进便也没再多说,只是朝人拱了拱手,“既如此,那我们就先暂别了。”

合作的事已经定下来,日后也有的是机会再见。

李钦远明白这话的言外之意,也笑了,他亦朝人拱了拱手,“告辞。”走得时候,看着一直盯着他的韩星安,心下一软,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看到小狼崽子一怔之后炸毛的样子,他扬声笑着上了马车,身后是韩星安气愤的话,“大坏蛋,等我长大,一定不放过你!”

“行啊,我等着。”

顾无忧虽然没瞧见外头的事,但看到李钦远跟小孩似的扬着笑上了马车,忍不住拍他的胳膊,“你又逗他。”

李钦远笑着把人抱住,“他好玩嘛。”

顾无忧嗔他一眼,也没松开,只是掀起车帘,朝外头的父子俩挥了挥手,“韩先生,星安,再见,等你们日后去了京城,我再招待你们。”

韩进点头。

韩星安倒是直接跑了过来,他身高不够,踮着脚尖,扒着马车和她说话,“姐姐。”看一眼李钦远,他朝顾无忧招招手,“姐姐,你靠近一些。”

他一副要说悄悄话的样子,惹得顾无忧发笑,倒是如他所愿低头凑过去一些,“想说什么?”

韩星安压着声音,特别小声的和她

说,“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就给我写信,我……”

“我就帮你找人揍他!”

话音刚落,脑袋就被人打了一下,李钦远没好气地看着他,手揽着顾无忧的腰肢,严严实实地把人抱在怀里,“你的命都是我救的,你还想找人来揍我?没良心的小东西。”

韩星安抱着被打疼的头,更气了。

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过,扁着嘴,离得远些,才敢龇牙咧嘴地朝他挥了挥拳头。

李钦远倒也没再逗他,抱着顾无忧笑着冲他说道:“臭小子,你好好练武功,我等着你来揍我啊。”说完又转头看了一眼韩进,“韩先生,再会了。”

“再会。”

马车缓缓往前驶去,李钦远过了许久才落下车帘。

第130章

六月下旬。

靠近临安地界的一间驿站里。

今日下午突然下了一场暴雨,从傍晚一直下到夜里都还没停,南往北来的人不好赶路,便只能待在此处歇息,人多了,聊得话题也就多了……伴随着外头雨珠砸在地面或是屋檐发出的“哒哒”声,他们说得最多的便是那位西域马商的事。

“前不久的金陵可真是热闹,听说不仅朝廷派了官员去,就连那些皇商还有那些江浙商会的会长也都跟着去了。”

“这么热闹?”

有人纳罕,“难不成那边有什么稀世珍宝等着他们去争不成?”

“倒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却是要比那珍宝还来得稀罕。”打先说话的那个中年人笑着卖了个关子,等到旁人把目光都投了过来,这才抚着长须,笑问:“你们早先可听说那位西域来的马商要寻人合作的事?”

“自然是听说了。”

有人反应过来:“哦,对,那位西域马商听说祖籍就是在金陵,难不成……”瞧见那人老神在在,旁人都急了,连忙催促道:“怎么样,怎么样,最后花落谁家了?”

有人说:“朝廷都出面了,自然是跟朝廷。”

也有人反驳:“也不一定,我听说那位马商在西域便十分有地位,倘若他真要和咱们朝廷合作,直接由西域皇室出面,递个折子进宫便是,何必那么麻烦?”

猜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又有人催那中年人,“哎呦,您老可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那人笑了笑,倒也不再卖关子,由身边人给他倒了盏酒,咂了两声,这才说道:“你们都猜错了,那位韩老板挑得是临安的德丰商号。”

“德丰商号?”

有人楞道:“这是哪家的产业,我怎得从未听过。”

驿站中有不少都是走南闯北的商人,但凡在大周提得上名号的商号,他们也都是知道的,可这德丰,他们对望几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几分茫然,显然是不清楚。

倒是有个年迈的老人,沉吟一番,开了口,“你说的莫不是临安沈家?”

“临安沈家?”

年轻一辈的都有些怔忡,“我怎不知临安还有这样的人家。”

原先起头的中年男人笑着和那位老先生拱了拱手,应道:“老先生说得没错,便是那临安沈家。”他拿着酒壶走过去,亲自给那老先生倒了盏酒,“不过我对这沈家也不大熟悉,倒是得由老先生帮我们解惑了。”

那老先生笑了笑,倒也不拒,喝了口热酒便说,“你们还年轻,不知晓临安德丰也正常。”

“可在几十年前,这德丰商号不仅仅是在临安,便是在整个大周都是极富盛名的。”烛火映衬下,老先生的眼中带着几分怀念,“沈家祖辈都在临安行商,那位沈家老太爷当初还是江浙商会的会长。”

“在他带领下的江浙商会,那可不仅仅是商业发达,每个商号都牢记着'诚信'、'仁义',所以那个时候江浙一带的商业在全国闻名。”

“可不像现在为了那些蝇头小利,你驱赶我,我驱赶你,生怕别人抢了自己的生意。”

说起这个,老先生的脸上便带了些讥嘲。

“后来呢?”有人急道,“后来这德丰怎么样了?怎么现在一点消息都没了。”

“后来啊——”

老先生的声音在那雨声的伴随下,显得有些沉闷,“沈老太爷去世之后,他的独子也没有经商的意思,选择赴京科考,后来沈家嫡支这脉便都去了京城,留下一些旁支,也都是些为了蝇头小利就不管不顾的主。”

说到最后的时候,老人的声音也带了些干哑,似乎是不忍这样一个盛况没落,又或是哀叹前人打下来的基础如今竟被毁成这幅模样。

“你这样说起来,我倒是对这沈家有些印象。”有人接了话,“庆禧十六年,御史中丞沈寒石被当今天子斥责,褫夺官位,后来其子沈绍高中状元……若是我记得没错,现在那位都察院的左右副都御使,便是这位沈小相公。”

那老人点头,叹道:“便是这个沈家。”

知道是这个沈家,倒是有不少人都恍然大悟起来,“若说这两位沈相公,我倒是也有些印象,那位沈大相公当初因为替罪臣刘书中说话而开罪陛下,他也是个硬脾气,当着文官百官的面就脱下官帽,挨了三十板子,回去就病逝了,听说死的时候还不肯闭上眼睛。”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沈家要倒台,没想到其子又高中状元,还被陛下委任到外头,现在又进了都察院,倒也是件罕事。”

驿站里因为这事,有许久都没人说话。

就连坐在最角落的一男一女也停下了吃东西的动作,戴着帷帽的顾无忧,看着对面敛眉抿唇的李钦远,心生担忧,放下筷子握了握他的手。

李钦远回过神,笑着看了她一眼,回握她的手,“没事。”

“哎,先前不是在说这德丰商号和西域马商的事吗,你们怎么扯得那么远?既然这沈家没再经商,那个德丰怎么就入了那位马商的眼?”

中年人便笑,“你们的消息还是迟滞了一些。”

“几个月前,那位沈家的外孙到了临安重新掌管德丰,这也是个厉害人物,几个月就把德丰清洗一通,还跟绍兴那位绸缎庄的吕老板谈了合作,现在又入了那位韩老板的眼,只怕不用多久,这临安的天就要变了。”

……

余后,众人皆是在感叹这位德丰的新东家。

而坐在角落的顾无忧耳听着他们夸赞李钦远的话,忍不住支着下巴,弯了眉眼,反倒是李钦远这位当事人面不改色,见顾无忧吃完东西,便笑着和她说道:“我们上去吧。”

“好。”

顾无忧笑着点点头,任由李钦远牵着她的手往楼上走。

两人穿过大厅的时候,有不少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们,眼中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惊艳的神情,直到他们离开,楼下这才继续说起这桩事。

翌日。

两人终于到了临安。

房寿在外头问道:“东家,是先回家,还是先回商号?”

李钦远看了一眼怀中的顾无忧,见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问她的意思,“先回家?”

“去商号吧。”顾无忧睡了一路,声音有些哑,捂着小嘴又打了个呵欠,才说,“你这么久没回去,肯定有不少事等着你处理。”

“好。”

李钦远点点头,和房寿说,“去商号。”

“是。”房寿轻轻应了一声,把马车往商号的方向驶去。

几刻钟后,马车停在商号门口,徐雍刚要出门,瞧见房寿,先是一怔,等回过神立时就迎了过来,高兴道:“东家回来了?”

李钦远掀起车帘,看了眼徐雍,也跟着笑了,“嗯,回来了。”他一边说,一边牵着顾无忧下了马车,等到徐雍朝他们行完礼,问他:“商号怎么样?之前你写信说得那几个合作,没出差错吧?”

“没。”

徐雍笑道:“您不知道,自从您跟吕老板和韩老板的合作定了,现在不知有多少人想跟咱们合作,对了……”他跟着李钦远二人的步子进去,边走边说,“临安商会那边给您下了帖子,说是等您回来了,想请您吃饭。”

“哦?”

李钦远有些诧异,“商会那边亲自下的帖子?”

徐雍笑着点头,“是,恐怕用不了多久,便有人来请您了。”

早先庄自心为了他家女儿的事,明里暗里倒是请他吃过几餐饭,只不过用得从来都是私人的名义,看来这次的合作真是让这些人坐不住了……

商号的伙计瞧见他们回来,也惊喜道:“东家,夫人,你们回来了?”

李钦远点点头。

顾无忧如今对这些称呼也都免疫了,这会也笑着朝他们点了点头。

就在他们上二楼,还没喝完一盏茶的时候,外头便有人进来了,拿着商会的帖子,说是刚刚有人送来的,徐雍接过帖子,问李钦远的意思,“东家,您看?”

李钦远接过那道烫金边的帖子,笑了笑,“他们的消息倒是灵通。”

随手把那帖子掷在桌子上,继续给身边人剥起荔枝,语气懒散,随口道:“那就见见吧。”

*

和商会的宴席是定在第二日。

这次李钦远没带着顾无忧,留了林清等人护她的安全,便独自一人去赴宴了。

顾无忧便自己待在商号看着账本。

商号的账本除了李钦远便只有徐雍和丛誉两位大管事才有资格看,起初李钦远说道这话的时候,徐、丛二人都是有些诧异的,哪家商号会让女人看这些账本,别说还没成婚,便是成婚了,也是从来没有的。

可到底是东家的安排,他们也不敢置喙。

顾无忧虽然不会经商,但前世到底也掌过几年家,管过几年内务,对于看账本还是很擅长的,这天,她刚看完几本账册,想着让林清帮她去买些吃的。

这么热的天,她才懒得出门。

外头便有人来禀话了,“夫人,庄会长家的小姐来了,说是要见您。”

刚刚听到这个名字,她是有些怔忡的,等想到上回在玉香楼的会面,这才反应过来,略微沉吟一番,她开口,“她是来买东西,还是来说话的?”

伙计答道:“小的见她并没有买东西的意思。”

“那就请她去隔壁小坐吧。”顾无忧一边说,一边收拾账本,还嘱咐一句,“把昨日我从金陵带来的茶泡一壶,再呈一些糕点,送上来。”

“是。”

脚步远去后,顾无忧也没急着出去,而是把手头的东西都忙活好,这才戴着帷帽去了隔壁,人早就到了,打扮精致又华贵,拿着把团扇,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瞧着派头十足。

听到声响,庄茹看了过来。

女人见到女人,第一个肯定是要看脸,可顾无忧那张脸挡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没露出,庄茹撇撇嘴,便又去看她的衣裳和打扮,都是顶好的用料。

薄如蝉翼的鲛绡纱,几十金才得一匹。

李钦远倒还真舍得。

庄茹心里又酸又妒,手里的团扇打得更用力了。

远来是客,又是自家的地方,虽然不知晓她的来意,顾无忧还是客客气气喊了人一声,“庄小姐。”

“哼。”庄茹却是一点客气都懒得装,坐在椅子上,喊也没喊人,等人坐下后就直截了当地问,“听说你这几个月都是跟在李郎身边?”

顾无忧点了点头。

她看了一早上的账本,这会早就饿了,看了眼庄茹,“庄小姐若是不介意,我先吃些东西。”她嘴上打着商量,但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她饿得时候才不管别人呢,说完便自己吃起了糕点。

庄茹一看她这样就更加气了,腹诽一句:粗俗。

也不知李钦远怎么就看上了这样一个女子?想了想那日惊鸿一瞥的脸,又觉得想通了,估计还是看脸。

眼睁睁看着顾无忧吃了一块又一块的糕点,想出声嘲讽她,可偏偏她吃起东西的样子又十分优雅,比她从前看到的那些官家小姐还要有仪态,嘴里讥嘲的话说不出,便只能说:“李郎不会娶你的。”

“嗯?”

顾无忧一愣,停下了吃糕点的动作,从帷帽底下抬起眼看着她。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庄茹嗤笑道:“人是魏国公府的嫡子,难不成你真以为会娶你这样身份的?”

“而且现在李郎名扬万里,便是公主郡主都娶得,你这样的身份……”她上下扫人两眼,啧道,“便是做侍妾都不够格。”

她,什么身份啊?

顾无忧呆呆地看着她,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就连我,”庄茹仰着下巴,说得十分骄傲,“临安商会会长的女儿,估计也只能在他身边当个妾氏,你……”她晃晃手里的团扇,说得一脸嘲讽,“你啊,还是趁着他现在还喜欢,多捞点银钱吧,免得日后被抛弃,连点钱都拿不到。”

“咳……”

顾无忧实在忍不住,轻轻咳了起来,她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拿过一旁的茶喝了一口,然后才看向庄茹,问道:“那你现在还想当他的侍妾吗?”

庄茹撇嘴,继续打着团扇,“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魏国公府一棵摇钱树,他李钦远看不上我,我才不要上赶着去找不痛快。”

她虽然喜欢权势地位,还有李钦远那张脸……

但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一个李钦远。

“那你今天过来找我是为什么?”顾无忧真有些闹不明白了。

她原本还以为这位庄小姐是打着要让她离开李钦远的旗号,可现在看,也不是这个意思啊。

庄茹被她一噎,手里的团扇也跟着停了下来,少顷,继续晃打起来,没好气地说道:“你管我来是做什么的?”她自己也说不清,大概是不服气,又夹杂着一些嫉妒,所以知道她回来后就忍不住来她这边说上一嘴。

现在被人直接这般询问,反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看一眼顾无忧,张了张口,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手里的团扇晃打得更厉害了,她直接站了起来,冲身后两个丫鬟气道:“翠红,柳绿,回家!”

说完,看也没看顾无忧,直接往外走。

顾无忧看着她的身影,好笑的摇了摇头。

林清看着人走后就走了进来,拧眉问道:“夫人,您没事吧?”

“没事。”顾无忧笑笑,觉得这位庄小姐还挺有意思,吩咐道:“帮我去订些菜,外头热,我就不出去了。”

“是!”

*

后面几个月。

顾无忧便陪着李钦远待在临安,偶尔要去别的地方,她也都陪在人身边,一年期限还未满,但因为前头和韩进合作的事,京城那边递了份信过来,两人便打算把德丰的生意暂时先由徐雍和丛誉管着,他们先回京。

左右如今德丰的生意也都起来了。

即便没有李钦远坐镇,以徐、丛二人多年的经验,也能解决。

来时杨柳依依,去得时候,倒是满城桂花都开了起来,林清正在查验队伍,看看有什么缺少的,李钦远便在一旁吩咐徐、丛二人,而顾无忧……她正跟庄茹说着话。

说来也好笑。

她跟庄茹最初明明是不大对付的,尤其是庄茹,见到她每回都是夹枪带棒,但之前她出门被几个人讥嘲的时候,这位一向看她不顺眼的庄大小姐反倒帮她骂退了那些人。

那次之后,她跟庄茹便又见过几回面。

“我之前和你说,让你多拿些银钱,你这个死脑筋就是不听,现在好了,等去了京城,你就等着那些人嘲讽你吧。”庄茹看着顾无忧,冷嘲热讽,还有一些恨铁不成钢。

顾无忧笑笑。

她知道庄茹误会她的身份,但有些事,这会也不好和她说,便只能由着她误会去了,“等你日后得空来京城,我再招待你。”

“说得倒是跟当家主母一样。”

庄茹撇撇嘴,倒是也没再说什么,而是看了一眼李钦远的方向,把人拉到一旁,“你既然非要铁了心跟着人,就趁早给人生个孩子,有了孩子,你总不至于被赶出去。”

“什,什么?”

顾无忧磕磕巴巴,脸都涨红了。

庄茹一脸奇怪的看着她,“这不挺正常的,有了孩子,你就有了根基,就算以后他不喜欢你了,你总归还有个依靠。”

“我,我们……”顾无忧觉得自己两世加起来几十年都白活了,在一个十七岁的少女面前,竟因为这些事,红了脸,她说得磕磕巴巴,想否认,又说不出口。

“你又在说什么?”

身后传来李钦远的声音,紧跟着她的手腕被人握住,男人把她牢牢护在身后,沉着一张脸看着庄茹。

庄茹从前贪慕他的脸和权势,便觉得他什么都好,如今想通了,便觉得这人从头到脚都不好,除了这张脸还算不错,就这脾气,啧,她才不想伺候呢……这会没好气地说道:“你管我说什么?”说完也不去搭理李钦远,只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人,“喂,记住我说的,我走了。”

说着就要离开。

“等等。”顾无忧喊她。

“干嘛?”庄茹停下步子,只是脸色还是不大好。

“你在这等我。”顾无忧和李钦远说了一声,便牵着庄茹的手走远了一些,等身边没人了,这才开口,“谢谢你和我说的那些话,我都记在心里了。”

庄茹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不大在意地说道:“我就是看你可怜,你可别多想。”

顾无忧笑笑,也没去反驳她的嘴硬心软,看着人说道:“其实你也没必要去嫁那些世家大族,你长得好看,家里又有钱,与其去那些高门望族当侍妾,倒不如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嫁了,以你的本事,定能觅得一个事事以你为先的郎君。”

她这话说完便不再多言,朝人挥挥手,便打算离开。

“喂。”

庄茹在她身后喊住她,看到顾无忧转过头,有风携过她的纱帘,露出她惊为天人的脸,“其实……”她看着顾无忧开了口,“李钦远对你还是挺好的,你,加油吧。”

顾无忧在帷帽底下弯了眼眸,“好。”

她笑着朝人点了点头,又挥了挥手,这才朝李钦远的方向跑去。

第131章

李钦远见她过来,便朝她伸出手,也没说话,也没把目光投向别的地方,只是低头替她把刚才被风吹乱的两片纱帘又重新理了下,确保无人瞧见,这才牵着她往马车的方向走。

顾无忧任他牵着,看到那边候着的人,低声问他,“好了?”

“嗯。”

李钦远点点头。

丛誉、徐雍等人就侯在那边,瞧见他们过来,便齐齐拱手一礼。

“临安的事便交给你们了,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给我写信。”李钦远又嘱咐一句,这才在他们的注视下,牵着顾无忧上了马车。

外头林清等他们上了马车,这才喊道:“走!”

马车缓缓往城外驶去,外头除了“哒哒”的马蹄声,便是徐雍等人的恭送声,“恭送东家,夫人。”

上了马车后,李钦远就憋不住了,拧着眉问顾无忧,“你们刚说了什么?”

他一向是不喜欢那位庄家小姐的,总担心她带坏蛮蛮,偏偏他家这个傻姑娘上回被人帮了一回,便傻乎乎的跟人做起了朋友,他又担心她一个人在临安憋闷,只能由着她去。

但每次出去,他不是自己跟着,就是吩咐林清跟着。

很少让她们独处。

刚才也不知道那位庄小姐说了什么,他走过去的时候只瞧见他家姑娘手足无措的辩驳着。

这样的阵仗,顾无忧早就习惯了。

以前只要李钦远没跟着她出门,回头总要问她一遍,不过今天……想到庄茹说得那些话,顾无忧哪有这个脸开这个口,装做没事发生的样子把手上的帷帽放进柜子里,“就随便聊了几句。”

“真的?”

李钦远总觉得没这么简单,但看到她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也就没再多问,握着她的手,嘱咐道:“这位庄家大小姐心思太多,算计也太多,你可别听她的那些话。”

顾无忧听到这话,心中的羞赧散去一些,好笑道:“你对她的成见太深了,其实这位庄小姐,人挺好的。”

“也就你才会觉得她好。”

李钦远语气无奈地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到底没再说这桩事,反而抱着她说起别的话,“你之前从京城过来,走得是水路,一路上也没看到什么好风景,这次咱们坐马车,路上你要是想玩,想看,咱们就下去走走。”

顾无忧诧异道:“太子哥哥不是让我们早些回去吗?”

李钦远笑笑,伸手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语气温柔,“咱们跟韩老板的合作已经定下来了,早去晚去都是一样的,你太子哥哥也不过是……”

看着顾无忧的眼睛,他嘴里还未吐露出来的那句话没再往下说。

有些事现在说出来就没那个惊喜了,随口换了个话题,“我之前已经给他先去了一份信,不急在一时。”

知道不会耽误正事,顾无忧顿时就眉开眼笑,依偎在他的怀里,和他说着

话,“咱们这一路过去能经过不少城镇呢,我之前看吃食话本上说起过这些地方的特色小吃,我们在路上能吃到好多吃的。”

她一边掰着手指,一边如数家珍的说着那些小吃。

李钦远看着她这幅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怎么跟个小馋猫似的。”

顾无忧扯着他的袖子,撒起娇,“好不好嘛?”

“好好好。”李钦远哪受得住,点头应好,又伸手掐了把她的小脸蛋,叹了口气,“这么会吃,也不见你长胖,等回去,顾伯父只怕该训斥我没好好照顾你了。”

“哪有。”

顾无忧扁扁小嘴巴,“我比来得时候明明胖了好多。”她之前带来的那些衣裳都不大能穿了,不过这大半年,她的身量也比之前也高了一些,虽然长了肉,但看起来还是和以前差不多。

怕人不信,她还仰起自己的小脸,凑过去,“你看,我现在脸上又有肉了。”

她是当真太相信李钦远了,对他一点都设防。

这样又纯又欲的一张脸,做起这样勾人的动作,偏偏眼神还那么干净,实在磨人,李钦远看着她的眼神顿时就变得晦暗起来,他垂下眼帘看了她许久,哑着声音说,“我看看。”

修长的手指带有流连意味般的抚过她的脸颊。

顾无忧当真信他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傻乎乎地仰着头任他看,直到嘴唇被人贴住,独属于李钦远的气味铺天盖地般地把她笼罩在他铺织而就的密网中,这才惊的瞪大眼睛。

“唔。”

她红了脸,想挣扎。

从前她只要露出一点拒绝的迹象,李钦远不管如何都会收回去,可这次,他却没有流露出一丝松开的迹象,反而掐着人的腰,加深了这个吻,直到把她吻得气喘吁吁,修长的指尖抚着她水盈盈的眼睛,这才喑哑着嗓音喊她:“顾无忧。”

顾无忧看着他,似乎还在羞于先前的吻,脸红红的,嘴唇又红又润,也不说话。

李钦远也不介意,就这样低头看着她,指腹抚着她的脸颊说道:“等这次回去,你就再也逃不掉了。”

顾无忧听懂了,她那张本就娇嫩的脸顿时变得越发红了,眼神却没再四处闪躲,而是直直望着他,在那双夹杂着欲望却又强力压抑着的凤目下,突然笑靥如花。

她抬起胳膊挂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嗯”一声。

*

他们这一路,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游山玩水。

没有生意,也不必赶着去什么地方,就这样想去哪就去哪,今天在这个城镇吃吃喝喝,隔日便也能因为路上的美景,驻足赏玩,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顾无忧才收起好玩的心思,打算回京了。

出来这么久,她也开始怀念爹爹,怀念祖母,怀念二姐、三哥他们了……

这日。

他们刚刚在附近的城镇购置好路上吃喝的干粮糕点,出了城门不久,马车就突然停了下来。

顾无忧正跟李钦远在下棋,

突如其来的颠簸,让那盘棋局都乱了,黑白棋子砸了一地,案上的杯盏也跟着一晃一晃,倒出不少茶水。

“怎么回事?”李钦远扶住顾无忧,又按住茶几,问外头。

“东家。”林清骑马过来,语气不大好,“前面突然来了不少难民,拦住我们的路,不让我们走。”

“难民?”

顾无忧楞道:“怎么会有难民?”

李钦远也皱了眉,吩咐林清,“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是!”

林清离开。

李钦远把马车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又问顾无忧,语气关切,“没事吧?”

“没事。”

顾无忧摇摇头,想到林清刚才说得那些话,便把布帘掀开一角,就在不远处的地方,有几十个难民正拦着他们的去路,每个人都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男女老少,居然还有襁褓中的婴儿。

他们有些和护卫争执着,想要靠近,但又畏惧他们手中的剑。

有些直接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声音嘶哑的恳求,“贵人,贵人,赏我们一些吃的吧,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再没东西,我们就只能去吃观音土了。”

“观音土?”

顾无忧转头问李钦远,“什么是观音土?”

李钦远早在她掀起车帘的时候就过来了,这会坐在她身边,看着外头的景象,神情难看的答道:“就是泥土。”

“什么?!”

顾无忧这一回是真的震惊了,她打小就过得锦衣玉食,便是从前做过几回善事,那也只是拨钱捐款,何曾见到过这样的景象?更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为了充饥去吃泥土。

李钦远看着她震惊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他从前虽然听过许多这样的事,但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抬手抚了抚她的头,眼见林清过来,他又拍了拍顾无忧的手,让她先坐过去,等人坐到旁边,这才沉声问人,“怎么样?”

“东家。”

林清朝人拱手,低声答道:“这些人是从汉口一个小镇过来的,那里发生了洪灾,击垮了不少屋宅。”

李钦远拧眉,沉声:“汉口离这可有一段距离,他们为何不在其他地方歇脚?”

“那些地方知道发生洪灾,生怕把他们放进去会有更多的难民进城,造成轰乱……”林清是小地方出来的人,从前也经历过这样的事,叹了口气才说,“这些人是被一路驱赶过来的。”

顾无忧听到这话,再也坐不住了,冷声道:“汉口那边的官员呢?他们就一点作为都没有?”

林清叹道:“夫人,如果他们有作为,这些人又怎么舍得离开故土?”

顾无忧被这话一噎,半响才道:“那朝廷呢?难不成还没人派发赈灾的捐款下来?”

李钦远知道她心中着急,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安抚好她的情绪,这才和林清说道:“找几个人过来,把车里的干粮都给他们送过去。

说完又特地嘱托一句,“你们亲自派发,不准他们抢。”

林清知道东家这是担心他们争抢,再闹出其他的事故,连忙应是。

等他们把干粮送过去,李钦远看着顾无忧时不时往外头看,握了握她的手,“别看了。”

“你看他们,老的老,小的小,那些人,那些人怎么敢这么做!”顾无忧红了脸,尤其是听到襁褓中婴儿的哭声,也不知是因为哭得太久,还是连日来没吃喝过,声音嘶哑的不行。

她是真的舒坦日子过得久了。

无论身处什么环境,身边都有无数人护着她,帮着她,才导致看到这样的情形,又气又急。

可李钦远却是早就知晓这世道险恶,人心复杂,虽然心中也有些发闷,但也不至于像顾无忧这般气急,他握着她的手,狭长的凤眼看着外头的景象。

青天白日。

他的目光仿佛夹杂着冷意。

“李钦远。”

顾无忧握着他的手,“我想去看看。”

她想去看看她从来不曾看过的世道,在那些锦绣团簇掩埋下的世道是怎么样的。

李钦远回头看她,在看到她坚定的目光时,薄唇微张,吐出一个字,“好。”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晓便没有转头就走的道理,就算她不提,他也有去一趟的打算,只是他会事先替她安排好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们买的干粮不少,可外头这么多人,这些干粮估计也只够他们吃用几天。

李钦远索性便留下两个护卫,让他们去来时的城镇又买了一些,又让他们以魏国公府的名义去见当地官员,让他们妥善安置这些人,而后才带着顾无忧奔赴汉口。

这一路,他们见了不少难民,越靠近汉口,难民就越多。

看到这样的情形,李钦远如今那张很少显露情绪的脸,也终于彻底沉了下去。

心中仿佛涌着一团熊熊烈火,正在愤怒的燃烧着,烧得他的眼睛都快红了,余光看到身边人,他这才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用柔和的语调和她说,“蛮蛮,你先去客栈,我……”

话还没说完。

手就被被人握住了,顾无忧看着他,神情严肃,语气果断,“我和你一起去。”

李钦远却犹豫了,现在还在外头就这样,要是真去了里面,还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样的情形,他和维护顾无忧的那些人一样,都不愿让她看到那样的情形,他希望她的世界依旧是干净美好,即便永远这样天真也好,可在顾无忧的注视下,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他只能抿着唇望着她,半响才点了点头。

马车一路往前赶去,除了他们自己坐得马车之外,李钦远又置办了几辆马车,放着干粮还有药品,洪灾之后最怕的便是发生瘟疫这些,而事情也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可怕……

洪灾已经结束了。

可河流两旁的屋宅却全部毁了。

隔着马车都能听到外

头的哭喊声,男女老少,他们哭喊着自己损失的家园,也哭喊着在这场洪灾中失去的亲人,一声又一声的痛哭像密密麻麻的网传到他们的耳中。

“爹!娘!”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爹,你醒醒啊!”

……

顾无忧在马车里看着外头的情形,小脸早就白了,尤其是看到那些随处摊放在地上因为在水里泡了几日而肿胀的尸首,她更是忍不住背过身干呕起来。

李钦远连忙落下车帘,一边去抚她的背,一边替她倒了一盏茶,“还好吗?”

顾无忧摇摇头,只一个劲地干呕着,说不出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接过李钦远递来的茶喝了一口,红着眼眶,握着李钦远的手,红唇微张,却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李钦远知道她想说什么。

他轻轻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头,而后召过林清吩咐道:“你去把我们带来的东西给这边的管事送过去,还有……”他声音沉了一些,“你去打听下,现在管这事的官员是谁。”

“是。”

林清走后,马车里的两人都没说话。

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事,若说震撼,倒不如说是痛心……外头的哭声还未停止,一声声响彻天的哭喊声,李钦远看着顾无忧越发苍白的脸色,把人揽到自己的怀里,又拿手捂住她的耳朵。

“东家。”

李钦远也没松开顾无忧,仍旧捂着她的耳朵,轻轻拍着她微微发颤的身形,问道:“怎么样?”

“东西都已经给这边的管事了。”林清在车外答道,“原本管这事的是当地的知府,姓孙,不过今早来了位京城那边的大人,现在汉口这边的几个官员,全都过去了。”

京城那边的?

李钦远拧眉,“是谁?”

林清低声答道:“那位大人姓沈,单名一个绍字。”

第132章

当地官衙。

底下两排太师椅坐着当地官员,年龄不一,统共加起来也有七八个人,可这不大不小的一个厅堂,现在竟是安静的连一丝声响都没有,这些平日在外头作威作福的官员,此时各个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而坐在主位的那个男人,今年不过二十二。

他穿着一身绯色官袍,外头罩着一件玄色披风,绯蓝色的合股绣腰封下不缀玉也不饰荷包,只有孤零零的一块令牌,上刻都察院三字,皂靴底下沾着一层厚厚的泥土,就连衣摆处也有些干涸的泥土痕迹,可这些却没有半点折损他的气度。

他眉眼英俊,面皮很白,嘴唇不薄不厚,是很好看的粉色,鼻梁很挺,下颌线十分漂亮。

当初名冠京城的沈玉谦,如今人人敬畏的沈大人。

他好似还是和从前一样温和,唇边泛着笑,看着人的眼睛也带着温润和宽厚,可那笑意却再也没抵达过眼底,纵使笑,也只是这样清清淡淡的,手里的茶盏落在桌案上,不轻不重的一道声响,愣是让底下两排官员都吓了一跳。

沈绍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仍是很温和的语气,“想了这么久,各位大人可有法子了?”

无人应答。

这些年纪差不多比沈绍要大上一两轮的官员,一个个低着头,生怕被他点到名,战战兢兢。

“孙大人。”沈绍把目光转向坐在右首位置的一个中年男人身上,客气道:“您是咱们汉口的知府大人,理应由您主事来着,我如今厚着脸皮越俎代庖,但还是想问您一声,您可有什么高见?”

这一声“您”差点让孙知府跪坐在地上。

谁不晓得这位沈绍沈御史是出了名的笑面阎罗,这几年,他从一个小小的知县,一路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如今成了天子最信任的耳目。

现在都察院那位正御史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恐怕不用几年,这位年纪轻轻的沈大人就要成为都察院的头。

早间听说这位沈大人来了,吓得他连官帽都没握住,出门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

现在——

他呆站着,在沈绍温润目光的注视下,老脸发白,声音发颤,“微,微臣觉得等朝廷发放官银,就,就好了。”

“不好。”

沈绍笑道,语气仍是很温和的样子,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汉口距离京城还有一段距离,孙大人昨儿才递了折子,便是快马加鞭,也得花费不少日子。”

“难不成这阵子便任由这些百姓无家可依?”

他这含笑的一句话不仅没让孙知府松口气,反而让他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是,是微臣的错,微臣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小灾,没想到……”他哪里是没想到,只是不想让朝廷知晓,以为可以靠自己解决。

可哪里想到,本来只是小范围的洪灾,后来竟然会演变成那副样子。

也是真的没有办法,生怕闹成更大的变故,他这才咬着牙给朝廷那边递了折子,却没想到还没等来朝廷的钦差,倒是先等来了在周边城镇处理事情的沈绍。

“孙大人。”沈绍说道,“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如何解决才应该放在第一位。”

“是是是……”

孙知府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不,不如咱们召集当地的富绅,让他们捐款?”

“这倒是个好法子。”沈绍赞同道:“可人家的钱也不是白来的,孙大人打算怎么让他们主动捐款呢?”

“这……”

他哪有想这么多?

从前没钱了,都是直接向这些商人张口要钱,那些不肯给的,随便想个法子解决了便是,这些人摸打爬滚这么多年,谁家没一点龌龊事,只要抓住了这一点,谁敢不给?

可看沈绍的意思,倒是想要让他们主动纳捐,这……怎么可能?

孙知府顿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绍也不开口,就看着人,余光瞥到自己的护卫长风进来,才收回视线,问道:“怎么了?”

长风拱手道:“主子,表少爷来了。”

如今跟沈家有亲眷关系的也就一个李家,沈绍面露惊喜,“七郎来了?快让他进来。”眼见长风神色犹豫,想到之前七郎给他寄来的信,便也明白几分,吩咐道:“先让他们去花厅坐着,我这边处理完就过去。”

“是!”

长风拱手离开。

沈绍重新收敛心神,看向孙知府,语气平缓,“孙大人需得知晓现在时间和银子是最重要的,早间,本官去看过外头的情形,那些百姓着实可怜,孙大人和其余大人既然当了这个父母官,就得为百姓多加考虑才是。”

他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可话中的意思却让底下人心下一凛。

厅下众人皆起身应是,沈绍便又说道:“本官还有事,这事,众位大人再商议一会,两个时辰后,本官再回来,希望届时本官能听到一个好的答复。”

他说完便走。

直到他离开,屋子里的一群人这才苍白着一张脸,长舒一口气,瘫软在椅子上。

*

花厅。

李钦远让人送来热茶,便让他们退下了,亲自绞了一块帕子给顾无忧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又哄着人,“乖,喝点热茶,别去想那些事了。”

可她怎么忘得掉?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那些尸首,还有在尸体上徘徊的虫子,以及延绵不绝的哭喊声。

倒不是害怕,只是难受,像是有重重的拳头砸着胸口,让她整个人都憋闷至极……

李钦远还要宽慰几句,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望去,只看到一个系着玄色披风的男人正逆着光跨步进来,看到来人,他连忙起身,高兴道:“舅舅!”

“七郎。

沈绍显然也很开心,他们已经快三年多没见过面了,抬手拍了拍李钦远的胳膊,上下看人一眼,那双先前一直没有笑意的眼睛终于弯了起来,语气夹杂着满意和自豪,“好。”

“我已经听过你这阵子的事了,你做得很好。”

他们舅甥二人,因为年纪相差不多的缘故,打小就很亲近,李钦远听他所言,脸上也溢着高兴,想到身边的顾无忧,他连忙和人介绍起来,“舅舅,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

大概是第一次和亲近的人介绍顾无忧,他的脸颊也泛了些红,唯有握着顾无忧的手没有一刻松开。

沈绍把目光从李钦远的身上转向顾无忧,看到这张脸的时候,他的神情有一瞬的变化,似乎是透过浓重的岁月,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人也是这样纤弱,也长着一双这样的眉眼,看着人的时候,那里头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怜悯和慈悲。

可也只是一瞬的光景,他便恢复如常了,语气温和,“乐平郡主。”

看到沈绍进来,顾无忧倒是敛了几分软弱疲惫,朝人敛衽一礼,又道:“您唤我乐平就好。”

沈绍也没拒绝,一边请两人入座,一边问李钦远,“怎么突然来这了?”

“我们在来的路上看到不少难民,知晓汉口发生了洪灾,便打算过来看看。”说起这个,李钦远的脸色还是不大好,“舅舅,您怎么也来这了?”

沈绍脸色也不大好,“我前阵子在武昌,知道汉口这边出了事,便过来看看。”

李钦远知晓他的脾性,其他人碰到这些事,早就躲远了,也只有他才肯过来看看,“朝廷那边怎么说?”

沈绍:“孙禹舟昨天才送出去的折子,估计明日才能到京城。”

“这些混账!”

李钦远到底还年轻,气道:“事情发生到今天都过去十多日了,这些个混账东西为了头上那顶乌纱帽硬是瞒而不报!”

顾无忧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但抿着唇,没说话。

沈绍的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

这三年,他看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事,早就习以为常了,如今见两人,也只是垂眸倒了三盏茶,分递过去,才又说道:“若是这孙禹舟是个一心为百姓的父母官,你们在路上也就看不到那么多难民了。”

李钦远抿着唇,又坐了回去,“那现在怎么办?”

“孙禹舟想让当地富绅捐款。”

这倒是个法子,不过……李钦远皱眉,“他们肯吗?”

沈绍淡声道:“出肯定是会出,但至于肯不肯,出多少便是另一回事了。”

屋子里有半响的沉寂,又过了一会,李钦远转头去看顾无忧。

顾无忧一向了解他,又怎会不知他在想什么,朝他点了点头,“你做主便好,我听你的。”

李钦远心下一暖,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而后看向沈绍,“舅舅,我手头还有些能用的银钱,不如……”

话还没说完。

沈绍便道:“就你一个人,能抵什么用?”

在这样的大灾面前,李钦远的那些银钱也只是杯水车薪。

因为这一番话,屋子里又沉默下来,倒是顾无忧沉吟一会开了口,“我倒是有个法子。”眼见二人把目光投过来,她大抵是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但还是继续说道:“想让他们心甘情愿出钱也不是没办法。”

“我听说大周这些商会,每年明里暗里都有在较劲。”

这是顾无忧之前在临安和庄茹聊天时,听她提到的,因为李钦远的德丰商号位属临安,自然就被分派到江浙商会,而这次他跟韩进合作,名扬大周,算起来江浙商会算是得了个头筹。

“如今汉口出事,若是这边的商会能齐心一道解决,自然也能享誉天下。”

舅甥二人听到这话,眼睛微亮,沈绍倒是还有疑虑,“齐心是一回事,但怎么能让他们多出些银钱呢?”

“这个也简单。”

大概是自己的提议被认可,顾无忧的底气便又足了一些,后面说起话也就越发沉稳起来,“从前我在家里时,我们这些姑娘家听到这些事便爱比较,知道对方捐了多少,必定是要压过对方才行。”

如今想想,当初只是闺阁之间的较劲,哪晓得人间疾苦原来是这样的惨状。

李钦远察觉到她语气微弱,知道她心里肯定又是想起先前瞧见的那些惨况了,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等到顾无忧看过来,便朝他露了个安抚的笑,见她心神稍定,这才和沈绍说道:“舅舅,这个法子不错。”

“回头你就让我去一趟,我先出个头,那些人自然不愿在自己的地界损了这个脸面。”

“好。”

沈绍起身,“那就按照这个来,事情紧急,七郎,你先和我出去一趟。”

李钦远点点头,跟着起身,目光瞧见身边的顾无忧,刚想说话,便听人已经善解人意的先开了口,“你们去吧,我过会让林清送我去客栈。”

“好。”

李钦远也就不再多言,跟着沈绍出了门。

*

有了李钦远的出面,汉口商会这边果然没多久就松口了。

有了银子,这里的事就容易许多了,沈绍让人先把那些尸身全部收了,若是有亲眷的,便让亲眷收回去,再着敛葬队好生安葬,若是无人认领的便先送去义庄,着那边的人照看。

洪灾过后最怕的便是那些疾病,所以又请了大夫,备好药材,若有身体不舒服的,全部免费看诊。

又花了银钱让当地精壮的男丁重新建造房屋。

这般十数日,这边的情况总算是逐渐稳定下来,京城的赈灾银子也都分派下来了。

沈绍便又让人贴了告示,让人快马敲着锣鼓,一路往周边几个地方喊,让那些离家的难民全部回来。

其实事情发生了,最怕的就是没有一个干实事的主心骨,之前孙禹舟等人你推我阻的,谁都不肯来干这些事,而底下的

官吏也都是有样学样,那些百姓看到这幅情况,怎么待得住?一个个全都往外跑。

现在有沈绍亲自坐镇,每日走在百姓面前,让他们知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有解决的法子。

大家心中的担忧自然也就跟着散去了。

这日晚上,沈绍回到官衙,看到李钦远从顾无忧的屋中出来,便停下步子,轻声问道:“睡了?”

“嗯。”

李钦远点点头,“她这几日也劳累了,刚洗完脸便睡着了。”

这些日子——

他们两人也都在沈绍身边帮衬着。

沈绍点点头,又拍了拍李钦远的肩膀,“别吵到她,去我屋子坐坐。”

“好。”等进了屋子,沈绍先洗漱了一回,握着帕子边擦手边问李钦远,“你们明天就要回去了?”

“嗯。”李钦远说道:“早先在岳阳的时候便给京中送了信,没想到在汉口耽搁了这么久,再不回去,恐怕她家里都该担心了。”

见他每每提起顾无忧时,眼中便流露出璀璨明媚的笑意,沈绍也是打心眼里替自己这个唯一的外甥高兴,“你如今这样,姐姐在天有灵也该放心了。”

李钦远笑了下,已无从前提起母亲时的悲伤。

沈绍便又给自己倒了盏酒,“回去之后,定下来了,就带着人去看看你外祖母……她这些年也没少想你。”

“好。”

李钦远应下了,他接过沈绍递来的酒,犹豫一番,还是开了口,“舅舅,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其实……”看了一眼沈绍,见他眉眼温和,抿了抿唇,便又说道:“顾迢姐这些年一直都没成婚,我怀疑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这些年我在书院也见过她几回,她不像那样的人。”

听她提及顾迢,沈绍眼中的那抹温润逐渐消散,他修长的手指握着青瓷酒盏,犹如白玉般的无暇面颊在烛火的映衬下令人看着有些恍惚,“我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从前是喜欢过你,可我喜欢的是名冠京城的沈玉谦,不是现在这个一无是处、一败涂地的沈绍。”

-“沈绍,沈家倒了,你我的缘分也尽了,从此,你我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绿衣女子站在他面前,和他说得这番话。

他不信她所言。

他认识的顾迢不是这样的人。

李钦远不解:“那为什么……”

“因为她还和我说了一句话。”沈绍抬起头,却没看李钦远,而是看着半开轩窗外的夜色,窗边一株昙花开得正好,只是也就转瞬即逝,那花便又枯萎了。

一如他们之间的情意,盛开之时,浓烈至极,转瞬便只留一地荒芜和落寞。

“她说——”

-“沈绍,我想我是不爱你的,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茶饭不思过,也没有因为你,肝肠寸断,更没有因为你,失魂落

魄,离开你之后,我发现我的生活没有一丝变化,我依旧过得很好。”

“她从没因为我茶饭不思,也没有因为我肝肠寸断,更没有因为我失魂落魄……”沈绍的目光落在那株昙花上,声音在这夜色显得十分缥缈,“她和我分开之后过得很好,比从前还要好。”

“我信她此言,是真的。”

“舅舅……”李钦远张口想劝,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

沈绍笑了笑,那笑容中有着太多的落魄,还有一些自嘲,却没在李钦远的面前表现出来,他只是轻轻拍了拍李钦远的肩膀,和他说,“好了,回去歇息吧。”

“我明天还有事,就不送你们了。”

李钦远点头,走得时候又看了一眼身后的沈绍,见他自斟自饮,抿了抿唇,终究什么都没说,替人合上门,离开了。

而屋中的沈绍见他离开,也没起身。

等到把这一壶酒喝完,等到屋中烛火都跟着跳动起来,这才从怀中拿出一只边角抽丝了的荷包,他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只有指腹一寸一寸,抚过那只荷包上的纹路。

-“玉谦哥哥!”

-“玉谦。”

-“沈玉谦……”

-“沈绍。”

耳边萦绕着一声又一声的喊叫,轻快的,欢喜的,羞涩的,淡然的,沉默的,从年幼相携至如今,四时景色不变,而他们之间的感情却一变再变,从单纯天真的兄妹情,再到后来坦露心声时的少年。

而今,他们一个成了顾先生,一个成了沈大人。

他们重新活在同一片天地下,却再也不是从前的关系了。

夜凉如水。

外头晚风轻拍窗木。

十月的夜晚已经有些冷了,有风吹得屋中烛火晦暗不明,可沈绍却仿佛一无所察一般,只是握着那只荷包,喝了一盏又一盏的酒。

第133章

离开汉口的这一天,倒是难得的晴朗疏阔的日子。

沈绍一大早就去处理公务了,留下长风帮衬他们,但实则也没什么好帮衬的,林清等人早早就把车马拾掇好了,李钦远便携着顾无忧上了马车,要出发的时候倒是叮嘱了长风一句,“昨儿夜里,舅舅吃了好几盏冷酒,你们平日多照看着些,别让他总在夜里吃这些。”

长风连忙应“是”。

李钦远也就没再多言,落下车帘,房寿就慢慢把马车往京城的方向赶。

沿途过去的时候。

顾无忧把两边的车帘都挂了起来,相较来时瞧见的那副惨状,现在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洪灾褪去,当初无家可依的那些人现在都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房屋还在建造,路上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每个人都在忙活,为自己的新家园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看着他们脸上来之不易的笑,顾无忧忍不住轻声感叹,“原来对有些人而言,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了。”

“是啊。”

李钦远握着她的手,同她一道看着外边的光景,声音也夹杂着几分感叹,“对于有些人而言,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了。”他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笑脸,余后的声音更轻了一些,“我突然有些明白他了。”

“谁?”

顾无忧回头看他,面上挂着疑惑。

“李岑参。”

李钦远看着她,嘴边吐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名字。

不同以往说起他时的愤恨、厌恶,此时的他,话语之间更多的是怅惘,就连那双清明的眼睛也带了一些迷茫,“他没错,国家之前没有个人,只有先护好大周,我们这些人才能有家可依。”

这是这阵子亲身接触这些大灾大难后所得到的感触。

顾无忧能察觉出他心中的难受,就像做错事的小孩带着迷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伸出手,轻轻把人抱在怀中,柔软纤弱的掌心就这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语调也是很轻柔的样子,带着安抚和宽慰,“阿狸不怕,伯父不会怪你的,等回去,咱们就给他写信。”

“让他来给我们主持大婚,好不好?”

李钦远像是终于找到了能让自己安定的源泉,他不禁又朝人靠近了一些,两条胳膊紧紧抱着人,把脸埋在她的脖颈处,不肯松开,声音沙哑,“……好,让他回来,给我们主持大婚。”

外头是新生的人们带着对未来的希冀,甚至还有人唱起了汉口这边的小调,一声接着一声,混杂着男女老少的声音。

朝气蓬勃。

而马车内……

同样也是新生。

他们都对未来抱有无限的期待。

*

半个月后。

马车终于到了京城。

早先快到京城的时候,李钦远就派林清给定国公府递了信,这还没到城门口,就遥遥瞧见一队马车侯在那边,领头的是一个蓝衣少年郎,而他身边便是常山。

后头还有两排护卫,统共十来号人,各个穿着顾家的护卫服饰,腰系佩剑,气势浩大。

李钦远掀起车帘看了那边一眼,和身边有些坐立不安的顾无忧说道:“蛮蛮,你家里来人了。”

话音刚落,身边人便迫不及待的打起了车帘,探出身往前看,待看到不远处候着的人时,她两只本就清亮的杏儿眼更是不由自主地散发出了水光,呢喃道:“九非,常叔叔……”

“我本来还担心爹爹会生我的气,不准他们出来接我。”

她来得时候只顾着自己,全然没有为爹爹和家人考虑,所以才会越靠近京城,便越发坐立不安……倒也说不出是近乡情怯还是怕人责怪。

李钦远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宽慰:“不会,顾伯父最疼的便是你。”

要怪也只会怪他。

他笑笑,“明日我就上你家,同他告罪去,顾伯父心宽,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顾无忧回头看他一眼,轻声,“……好。”

马车还在往前驶去,两人却没再说话,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许是瞧见有马车过来,别人还未动,领头的少年郎却轻轻动了下,等瞧清那半打车帘后坐着的人,他再也坐不住了,直接翻身下马,朝马车的方向奔了过来。

黄沙飞扬,而少年目光坚定,跑得义无反顾。

在看到顾九非跑过来的时候,李钦远挑了挑眉,“他现在同你这么要好了?”

明明当初还恨不得蛮蛮身败名裂。

顾无忧看到顾九非,眼中水光越浓,唇边倒是也泛了一些笑,“九非一直都很好。”

闻言,李钦远目光无奈地看了顾无忧一眼,还真是个傻姑娘,但凡有人对她好一些,就恨不得百倍千倍去回馈,全不管旁人从前做得那些坏事了,不过也只有她这样的性格,才会有足够的耐心牵着他从那个黑暗的困境中走出来。

“哎,你慢些。”

眼见她跌跌撞撞要跳下马车,李钦远怕她摔倒,连忙伸手扶了一把,心里又酸又妒,到了京城,他家蛮蛮要照顾的人多了,他就不是唯一的那一个人。

可他总归是盼着她好的。

纵使心里再酸,也还是牢牢扶着人,等把人扶稳后,便由着她跑向顾九非。

“阿姐!”

顾九非看到她跑来,连忙停下脚步,伸手扶住她,从前阴郁少言的少年如今竟是变得开朗了许多,他一路跑来,两颊泛红,清俊的脸上挂着没有遮掩的笑容,欢喜和怀念,语气也有些撒娇,“你终于回来了。”

“你,都这么高了……”

顾无忧任由他扶着自己的胳膊,看着比起她离京时,又高了许多的少年,心中感叹万千,以前抬手就能摸他的头,现在得踮起脚尖才能够得着,只能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问他,“你好不好,家里呢?都好吗?”

虽然之前也接过阿瑜和九非送来的信,但隔着千山万水的,几行字能说明什么?

其实问也没用,还是得亲眼看看。

“都好。”

顾九非笑着答道,“我这次在书院得了第一,徐院长还当众夸我了,祖母和父亲的身体也很好,十五也很好,比起你走得时候又胖了一大圈,七姐本来是想和我一起来接你的,可她这几天得了风寒,婶娘不准她出门,我来的时候,她还和婶娘闹了很久。”

听着这一个个的名字,顾无忧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还想和人再说几句,发觉身边突然多了道阴影,回眸看去,便是抿着唇的李钦远,这才想起自己竟然是把他忘了,恐怕这个大醋坛又该醋上了,笑了笑,她和顾九非说道:“你们都认识,我就不介绍了。”

刚才面对顾无忧还笑着的顾九非,看到李钦远出现后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拉着顾无忧的胳膊,抿着唇看着他,也不主动打招呼。

可李钦远现在到底不是从前的少年郎了,经历了这么多,他便是心里再醋,在旁人面前也不会显露半天,反而风度翩翩的和人打起了招呼,“九非,好久不见了。”

顾九非一听这话,脸上的黑沉便越发浓郁了。

他从前就不喜欢李钦远,可那个时候,这人是喜是怒,一眼就能瞧清,现在……阿姐那个性子,以后还不得被他吃得死死的?他心中不喜,也不愿跟他做表面功夫,瞥了人一眼,就去和顾无忧说话,“阿姐,我们快回去吧,爹爹和祖母都还等着你呢。”

顾无忧能察觉出九非的态度,可现在也不是责怪人的时候。

转头看了李钦远一眼,他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目光触到她的眼神时流露出几分委屈,偏话说得特别大度,“你们先回去吧,别让老夫人和顾伯父等久了。”

“那你也早些回去。”

顾无忧只来得及说上这一句,就被顾九非拉走了,只能朝身后还看着他的男人挥了挥手,用口型说了句“明天见”。

“东家。”

林清等那一行人走后,这才问李钦远,“现在先回府吗?”

“嗯。”

李钦远负手而站,身上的青色披风在猎猎寒风中呼呼作响,他看着不远处的那座城池,唇边泛笑,目光温润,“回家。”

*

顾无忧这般阵仗进京,自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路上看着他们这一行人经过时,时不时有人问道:“这是哪户人家,竟然这么大的阵仗?”

“我看那马车上挂着顾家的木牌,领头那位还是定国公府身边的近侍,难不成……”有人惊道,“是那位乐平郡主回来了?”

“乐平郡主?就是半年前送去郊外休养的?”

“也只有她了,若不然除了那位定国公,谁能出动这位常护卫呢。”

……

短短几刻钟的功夫,甚至不等顾无忧到家,城中便有人奔走相告,去庄子里休养的乐平郡主回京了,而就在这个时候,另有一辆马车,带着自己的护卫寻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到了魏国公府门前。

门前小厮不曾收到来信,看到这一行人的时候还有些诧异。

刚要放下手中的家伙什,过来询问的时候,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脚步顿在原地,手中的扫帚掉在地上,小厮呆呆地看着那个比起从前,身形更加高大,气度也更加雍容沉稳的男人,好半天才回过神,“少,少爷,您回来了?”

李钦远的目光从门匾上移开,最终落在小厮的身上,他不似从前那般漠然,而是朝人点了点头,笑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