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黑不溜秋的东西叫黑松露?……
方家院子的后头就有一条小路通上山去。每日天没亮方家老夫妻俩上山捡柴火走得就是这条路,不过一夜雪盖过去,再多的痕迹也盖没了。
举目望远,枯枝树杈上地面上全积雪覆盖,除了细小的活物活动的痕迹,是一望无际的白。
鞋头破了好大的洞,呼呼地往里头灌风。此时踩在雪地里,雪碰到脚趾化成水浸进鞋里,冻得她脚又疼又麻。安琳琅缩着脖子鼻子都要冻掉。路不好走,她手里拿了个柴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生怕从哪儿窜出个什么来,毕竟污染过的林子指不定就有狼。
也是她运气好,刚走到半路,就看到半山腰靠下坡的地方好多冬笋冒了尖儿。
华国食笋历史悠久,早在《诗经》中就有‘其蔌维何,级笋及蒲’的记载。安琳琅看着半个下坡的笋尖儿,不晓得是这个时代没人食笋,还是天儿太冷了没人上山。叫她给撞上好运。冬笋虽然是素,但是鲜笋的营养价值极高。虽然不能作补物,却也不乏营养价值。
安琳琅将柴刀别到身后,半趴着就下了坡。这一块冒出来的笋尖儿,她挖了小半篓子。
半篓子的鲜笋装好,她的一颗心就定了,至少不是空手而归。
这坡不算陡,但下来的时候容易,上去就有些麻烦。她的鞋底早就磨得没有抓附力,一不小心就滑下去。怕摔倒滚落山沟,她一手拽着旁边的树枝慢慢地爬上来。滚了一身积雪,这点笋还是不够的。趁着天色还早,安琳琅折了一根树枝做拐杖往山里走。
安琳琅今儿这运气确实算不错。绕过山路,她从小路进了山,就在树边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一窝蛋。
瞧大小模样,应该是野鸡蛋。安琳琅扒开灌木丛往四周看了看,草丛缝隙里看到一些野鸡活动的痕迹。旁边的树下发现了一小片的黑皮鸡枞菌。这种菌子一般是十二月才长,是冬天能食用的野生菌子,有,但不多。炖汤,哪怕割一点肉放里头都很鲜。
安琳琅将一窝蛋放进篓子里,没打算抓野鸡。
将柴刀放一边,她发现更好的东西。安琳琅连忙蹲下就挖野生菌子。这挤挤攘攘的一团菌子不止是鸡枞菌、地底的枯枝里还夹杂不少黑松露、姬松茸、竹荪等等。也不晓得怎么长在一起了。安琳琅眼睛亮的出奇,这些菌子后世可是卖出高价的。尤其是这黑松露。
哼哧哼哧地挖了小半篓子,她也没打算往深山里去。
不管怎么说,村子里住惯了的人大雪天不忘山上去,肯定是有原因的。不是说所有人都不识货,铁定是山里有什么东西叫他们大冬天不去冒险。
安琳琅不是个自命非凡的,也不觉得自己这小身板进了深山还能安然无恙。她见好就收。
装了一篓子野味,她一手拿柴刀一手戳着个树枝就从山里下来。
到方家已经是午时。
村子里家家户户这时候都已经在吃晌午。方老汉刚回来,今儿天没亮他就各个主家都去了一趟半个铜板都没讨回来。又饥又冷,当真是心灰意冷。
此时捧着一碗水饺坐在门口吃,一声不吭的,边吃边眼泪大颗大颗地往碗里洒。
方老汉跟安琳琅已过世的爷爷十分相像,倒不是说长相,就是这忠义又老好人的性子。安爷爷忠厚名堂。给安家好一阵风光。
只是这风光的日子不长,老头儿身子不舒服也不说,熬干了身子进医院已经是油尽灯枯。没过多久就去了。彼时安琳琅忙着四处参赛,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没能见着他最后一面。这桩事儿成了安琳琅心头永远的痛。如今看着这脾性跟爷爷如出一辙的方老汉,她总忍不住心酸。
“回来了?”方老汉抹了抹眼角,别过头瓮声瓮气的,“山里深处有狼,山脚人多,那些狼不敢下山。但冬日里饿狠了,指不定往外头跑。往后没人带着,轻易别往山里去。”
她也没敢往深山去,就在外头转了转。不过听到方老汉的嘱咐还是听话地点点头,将柴刀放回原处,这一背篓的东西沉甸甸地放下来。
里头一窝野鸡蛋,她卷了衣裳的前襟兜出来,方老汉见状一愣:“野鸡蛋?”
“嗯,运气好,刚好给娘补补身子。”
方老汉心里总算好受了些,自己没收获,小丫头倒是弄来了一窝蛋:“好,好,你是个孝顺的……”
说着,老头儿的眼眶又红了。
家里就两个能干活的,方老汉连忙将饺子全扒进嘴里,一瘸一拐地就过来看看篓子里还有什么。几个野鸡蛋拿到后厨去,就剩下菌子和冬笋。
方老汉看到这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讶异了:“这东西也能吃?”
“能的。”安琳琅没法跟他解释太多,就说了句:“炖汤比肉还鲜。”
他拿的就是黑松露。这菌子看着有些可怖,黑不溜秋脏兮兮,看着像烂木头。但看安琳琅那么宝贝的样子。方老汉语出惊人:“这东西后山有个地方一堆。”
黑松露原分布于阿尔卑斯山脉及喜马拉雅山脉的少数地区,以及巴蜀的攀西地区。旁的地方很少见,安琳琅本以为捡着几颗已经天降馅饼幸运!
方老汉突然一句,她都听傻了:“……爹你说的当真?”
“自然。”这话他当然不会说谎,有些被安琳琅欣喜的模样惊到,他小心翼翼道,“……这是什么好东西么?”
自然是好东西!
这玩意儿后世卖出天价!
不过看方老汉的模样,想来这镇子上的人家不识货。安琳琅心里一跳,拿了个盆将黑松露挑出来。这东西不能跟其他菌子混合,容易出事儿。
举起一颗,她问道:“您可看好了?是这个样子的?”
方婆子出事以后,东屋那边就没怎么关过门。
这会儿听到动静的周攻玉端着一碗药从后厨出来,正好瞥见安琳琅在小心地收拾这些野生菌子。古时候说的山珍海味,山珍猴头,说的是猴头菇。类似这些黑乎乎瞧着埋汰的野生菌子其实不算在内。不过有那喜欢山货的人家倒也会收,其实不值几个钱。
“我眼睛好着呢,就是这个。”
“那爹得空可都采回来!”安琳琅仔细收拾了下就站起来,“我做点东西,能卖!”
老汉一惊,能卖就好!
能卖就有盼头,方老汉连忙点头,打包票明日全采摘回来。
安琳琅点点头,把洗东西的活计交给了看热闹的病秧子,擦了擦脸就去隔壁买了只鸡回来。花了三十文,一只老母鸡。邻居看老方家一家实在可怜,连推带搡地三十文将鸡给了安琳琅。
有时候,骨肉亲情还不及邻里好心。
安琳琅拎着鸡回来,柴刀一刀抹了鸡脖子利落地烧水烫鸡。周攻玉端坐在小板凳上一点一点擦拭着黑乎乎的野生菌子,眼角余光就在瞥。这小丫头片子看着柔柔弱弱,下手倒是干脆利落。日子过得苦,安琳琅连鸡血都舍不得浪费,拿大陶瓷盆接了大半盆。
“……鸡血留着作甚?”周攻玉擦拭的手一顿,忍不住问。
安琳琅有点惊了,诧异地看着他:“吃啊。”
他震惊:“鸡血能吃?”
安琳琅更震惊:“鸡血为什么不能吃?”
周攻玉:“……”
两人对视一眼,安琳琅面无表情地继续拔毛。很快将一只鸡拔的干干净净。她去后厨将砧板取来放在地上,咔咔地将鸡砍成两半。日子过得苦,就得抠搜一点。这三十文的老母鸡,得分两餐吃。安琳琅将一半拿到后头冻上,转头面无表情地咔咔砍起了鸡。
周攻玉从旁看着,莫名有种宁静的味道。很奇异,这种奇特的叫人心神安定的气息是从安琳琅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叫人莫名会注视她。
切成小块以后,再焯一道水。
安琳琅拿了个吊汤的瓦罐,将那半只鸡和黑松露放到一起,各种炖汤的小料拿了个纱布包着丢进去,灌水炖汤。
鸡枞菌好多做法,但安琳琅觉得,黑皮鸡枞菌最好吃的做法就是小炒。撕成一条一条的,葱姜蒜爆香,再大火爆炒。就算没有肉,这菌子也足够鲜美。
撕鸡枞菌这精细活儿自然还是交给不知鸡血是好东西的穷人少爷周攻玉来干,安琳琅想着又去厨下给将那快要凝固的鸡血端出来,让它凝固的更快些。想着前几日她在后院好像看到一把野山蒜。她去揪了一把,正好可以做个鸡血炒野山蒜。
都说家里有烟火气才是家,安琳琅这边厨下一忙起来,一扫安家死气沉沉的颓丧气。安老汉瞧着家里热闹起来,心里可算是好过了一些。
他一瘸一拐地进屋里赔老婆子,两人关起门来嘀咕了许久。不晓得两人在屋里嘀咕什么,若非安琳琅来喊吃饭,两人还在嘀咕。
躺了一天半,方婆子有人搀扶也能下炕了。她的伤没伤到骨头,就是这些年苦出来的病。虽然才一天一夜,但方婆子看着仿佛憔悴了十岁。原本还梳的体面的头发乱糟糟的翻开,底下全是白头发。方老汉扶着她蹒跚地出来,难得独子也在。
还没揭开盖子,先闻到了一股勾人的鲜香。
这味道自打安琳琅让他给炉子煽火,周攻玉就一直闻。不得不说,比纯鸡汤可鲜多了。方家夫妻俩没问安琳琅买鸡的钱是从哪儿来,昨日安琳琅替她去王员外府上做席面的事方老汉已经跟她说了。原以为挣到工钱是碰巧,这会儿闻到味道才惊觉安琳琅手艺怕是不俗。
“尝尝汤,”安琳琅一人盛一碗汤,“这汤乘热喝。”
桌上三个菜,安琳琅还大手大脚地蒸了饭,不过没人说她。安琳琅敢吃,自然就敢去挣。几人半信半疑地喝了一口加了黑乎乎野生菌子的汤。这一口下去,差点没鲜得他们吞掉舌头。老夫妻俩眼睛瞪得老大,不可思议地看了安琳琅,这可不是简单的菜做得好的事儿!
“鸡汤里加了点黑松露。”安琳琅笑笑,“这东西别看着丑陋,滋养精血,滋阴养颜,于虚弱之人滋补身子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娘多喝点,这东西少见。”
方老汉从碗里抬起头:“这给不溜秋的东西叫黑松露?”
“对,”安琳琅迎着三双眼睛,她不知道这玩意儿古代叫什么,反正她就叫它黑松露,“旁人吃不吃过我不晓得,但不是好东西,我不会让爹去摘。”
方老汉浑浊的眼睛都亮起来,晓得是好东西,恨不得现在就拿框去林子里摘。要不是方婆子将人按下,他这会儿就已经出门了。
安琳琅笑笑,方家老夫妻因她这话重重地舒出一口胸中郁气,看到了希望。
“好!好!”方老汉脸上总算是露了笑容,“明儿我就去。”
第九章 该不会是祖传的铁匠吧?……
先不说鸡汤的鲜美程度突破一家三口的预期,方婆子喝了三碗下肚,舌尖儿齿间儿都是香气。
怕喝多了汤胀肚子,安琳琅将剩下的汤端回灶下。不仅仅这鸡汤汤,尝一筷子野山菌后,一家人脸色都有些惊异。尤其周攻玉,他没料到看起来颇为埋汰的菌子大火爆炒以后会如此鲜香,那特殊的香味充斥口腔,味道少见的美。
吃了两筷子爆炒鸡枞菌后,他将目光投向那盘红红绿绿的东西。
这一盘鸡血炒野山蒜,原本他是不想下筷子的。并非挑剔,而是自幼的习惯使然。但此时抱着试试的态度他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筷子放进口中,鸡血在唇齿间弹滑,入口即化。为了入味儿,安琳琅还特地加了茱萸。丝丝辛辣搭配野山蒜浓郁的香味,周攻玉瞬间为自己的浅薄向安琳琅道了歉。
安琳琅:“……倒也不必如此,好吃就行。”
病秧子闻言一双沉静的眸子凝视了她片刻,点点头:“嗯。”
大白米饭蒸得晶莹剔透,一粒粒的饱满有香软。两样炒菜加一锅鲜鸡汤,连身子不好素来胃口极差的病秧子都吃了两小碗。方老汉自然是吃的肚子撑。一顿饭风卷残云,吃的是丁点儿不剩。老两口捂着鼓鼓的肚子心疼得直抽抽,多好的饭菜啊!一顿饭就吃干净了!
不过难得吃一顿不错的,脸色黑黄的老夫妻俩脸上瞧着都多了些血色。
饭后,方老汉扶着方婆子回房里躺下。安琳琅将碗筷收拾了便又回了灶下。走了两步,发现身后跟这个人。扭头一看,那风吹就倒的纸片人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
安琳琅:“?”
“我去帮你烧热水。”纸片人嗓音清凌凌如山间清风,还挺自觉。
大冷天的冷水洗碗确实动手疼,安琳琅也没拒绝。两人一前一后地回了后厨,眼看着一锅水烧开,隔着袅袅的水汽安琳琅的眉眼渐渐模糊。
坐吃山空是肯定不行的。她的原则不允许自己身处逆境便理所当然地自暴自弃坐以待毙,任何时候,安琳琅想的都是怎么能从困境中站起来,走出一条康坦的路。
现在的情况有点恶劣,她是有一门做吃食的手艺,但穷乡僻壤的,大多数百姓日子穷困潦倒,温饱都成问题。她所做的吃食味道再好,打开销路也十分艰难。若依靠做席面,但镇上富户不多,且不会天天摆席,挣这个钱为生,一家人只会饿死。
思索的时候,尤其深思,安琳琅的脸色会不自觉地冷淡。这是她多年无意识的习惯。而隔着一个锅炉看着她的周攻玉却不自觉地扬起眉头,慢悠悠地往锅洞里加了一根柴火。
男人端坐在灶台后面,暖黄的火光照着他半个身子。一张如玉的脸在火光下仿佛莹莹生辉,火光在他眸中跳跃,鸦羽似的眼睫半遮着眼帘,清淡的神情从容而漫不经心。
两人相安无事又互不打扰地收拾了锅炤,安琳琅才想起一件事:“大哥你的身子到底如何?”
常年吃药,大多时候都待在东屋不出门的人。突然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晃悠了一天,瞧着好像也没大事的样子。安琳琅严重怀疑他到底是不是重病?
“时好时坏,说不得准的。”周攻玉自然明白她的疑惑,他也不隐瞒,“好的时候与常人无异。但差的时候,卧榻十天半月起不来身。”
“……大夫可说是什么病症?”薛定谔的病?也太玄乎了吧?
“不是病,”周攻玉缓缓抬起头。修长的手捏着一根枯树枝。那白皙的手指比门外的雪还摆上三分,他静静地注视着安琳琅的眼睛。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的态度有些过于坦率。或许是看出这个家以后要靠安琳琅支撑,他将自己的情况一一告知,“是被人下了毒。”
电视剧看得少,但安琳琅还是听说过古人喜欢下毒。只是,真切地听到还是觉得有点梦幻:“下毒?”
“怎么?”他剑安琳琅神情奇怪,似笑非笑,“你不信?”
“不是,你继续。”
“一些特殊原因,被人下了毒。但这个毒并非当场毙命的,因为救治的及时,如今只剩些余毒在身上。”男人神情清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但余毒也十分厉害,损伤了我的根骨。我如今的身子就如那烂了根的树,蕴养的好,歪歪栽栽也能活。”
安琳琅懂了,说到底,就是富贵病了。
“你也不必如此苦大仇深,我没那么娇气。”周攻玉有些好笑,摇摇头,“如今这般只是因为西北边天冷,我身子承受不住严寒会不自觉手脚僵硬。等天热以后,自会好上许多。”
“哦……”安琳琅点点头,大概知道怎么办了。嗯,这人只能算半个劳力。
行了,半个劳力也算劳力。有人干活,往后也能轻松些。
外头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不得不说,北边冬日里雪是真多。安琳琅醒来至今,这里就没有哪一日是不下雪的。这会儿不只是雪越下越大,外头还刮起了狂风。天色也渐渐暗沉。
去山上一趟,她破了一个洞的鞋子早就湿透了。穿着湿鞋子整整一上午,这会儿脚感觉不是自己的了。她端了个小板凳往周攻玉身边一放,一屁股往坐下就拖了两个鞋丢到锅旁边烤火。白皙纤细的脚趾头一露出来,那边烧火的男子眼神一闪,默默偏过脸去。
安琳琅没注意,或者注意到也无所谓。温暖的火烤着她冰凉的脚,一股热气袭上来,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暖黄的火光映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儿,两颊红肿的冻疮瞧着颇为吓人。
柴火噼啪一声炸响,外头的天色更暗淡了。
这一方小天地,因为这炉子火没灭,倒是显出几分温馨和舒适来。
一家四口吃饭总归是个大问题。大冬天的就那么一小袋的米面和那些个红薯,是不够吃的。何况方家一家人都是要补的,病秧子和方老太就不说,安琳琅自己和方老汉也是瘦得一把骨头。这样苦下去只会更苦,必须想法子挣一条路出来。
心里正琢磨着挣钱的路子,就听到院子外头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
安琳琅伸头往外一看,大风刮得院子里的木桶在雪地里咕噜噜地打滚。寒风忽至,这怕是要有一场暴风雪。缩了缩脖子,她又往锅洞旁边凑了凑。
周攻玉笔直地坐在里头,悄无声息地拉开两人距离。就听到外头砰砰砰又是一阵噼啪响。
“什么动静?”周攻玉站起了身。
安琳琅眯着眼睛感受温度,敷衍回答:“大风刮到院子里什么东西了吧?”
‘砰砰砰’又是三声。
“不对,应该是有人敲门。”周攻玉目不斜视,眼睫在高挺的鼻梁上拉出一道黑影,“你先在这烤烤火,我出去瞧瞧。”
安琳琅一愣,刚要说什么,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风雪中。
似乎确实是有人来。安琳琅也不好继续烤火,趿上半干的鞋子就去了前院。
确实不是风吹的东西砸了响动,是有商队从东北边来路过王家村赶上了大的暴风雪。这眼瞅着天黑沉下来,商队这时候走山路怕出事。就正好敲了村尾这独栋老方家的院门。
商队一行八个人,冻得跟野狗似的瑟瑟发抖。
几个人挑着背着东西站在院门外,没得到主人家允许也没硬往院子里闯。周攻玉一人站在院门口,瘦长单薄的身形明明风一吹就倒,偏偏气势压得七八个壮汉点头哈腰的。还是安琳琅过来,他才收敛了态度,淡淡一句:“进来吧。”
商队是东北边来的人,带了些从西边淘来的好东西要运送到县城州府去卖的。这一路走过来原以为会有个客栈歇歇,结果走了半天除了方家村,就连落脚的破庙都没有。
“我们会给夜宿银两的,不会白住。”
几个人跟着周攻玉进了屋,不忘对后头的安琳琅说,“大妹子,若是得空,可否给哥儿几个做一顿吃食?吃食也是拿银子买,你有什么吃食端上来。
“……哥儿几个风餐露宿就想吃口热的。”说着,其中一个灰布袄子的壮汉从怀里抓出来几个银角子,递给安琳琅:“若是有肉就最好,兄弟几个馋肉馋了一路,实在是受不住。”
放到安琳琅手中,有小三两银子。
安琳琅刚还愁如何挣钱,看到银子眼睛蹭一下就亮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很阴沉了,寒风呼号。要吃肉,只能去镇子上买。王家村到镇子上赶牛车也得一个时辰,这个天气出门是要冻死在路上的。
她不由为难,银子想挣,但去镇子上也太冒险。
“我去大东家里瞧瞧。大东家前儿说是杀了猪,应该有肉。”穿着蓑衣的方老汉不知从哪儿回来,肩上背了个竹篓子。一手拄了树枝一手拎着个柴刀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他自打听安琳琅说拿黑不溜秋的东西是好东西,等不及明天,送老婆子回屋睡下就偷摸摸去了后山。
不知摔了多少跤,他身上的衣裳都是破的。又是泥又是水的,他将柴刀篓子往屋后头放好,一瘸一拐地就往门口走。
“我去吧。”周攻玉赶紧拦住,刚想接过银子,安琳琅摇了摇头。
“你们在家里等着,我去。”不做饭的人哪里会买肉?就算买回来安琳琅也不放心。
最后,还是安琳琅去买,不过周攻玉不放心要跟着一道去。
他们人还没进屋,就听到无厘头大东家的媳妇儿跟婆婆在墙角摘菜边嘀咕方家的好事儿:“这方李氏也真是好运道,大冬天的还碰上了好差事。也不晓得到底做了什么好吃的入了官老爷的眼,竟然请她去家里做席面,听说五两银子呢……”
“乖乖,这也太多了!”
“可不是!这是走狗屎运了吧?”
“谁晓得?”一个瘪嘴老太太嘀嘀咕咕,“估计是大柱书读得好,被官老爷赏识的吧?方伍氏那婆娘不是天天挂嘴边说大柱有学问,镇上的私塾先生都夸他读书有慧根……”
“娘你信啊?她哪天不是满嘴胡话?我看啊,指不定是方二婶子牵线搭桥的,方二婶子那手艺,镇上多少富户想请她去做席面?前儿不是听那方伍氏在二婶子屋门口骂?说什么好事不给她家……二婶子那软性子,还不是任她拿捏?估计就是了!”
“说的也是……”
两人进了屋,说话的声音就小了。
婆媳俩放下盆,看着周攻玉整个人都是木的。方家二房的这个儿子,不管什么时候看都让人魂都跟着飞。大东娘把没出息的媳妇儿赶屋里去,张口问两人的来意。
这一听说是来买肉的,顿时脸上褶子就开了花,高兴了。就如同别的村人所说,方家村就是个穷村子。家家户户都没什么钱,谁家杀猪,肉都是拿到镇子上张屠夫家里的。偶尔打牙祭,也是去镇子上割点肥油尝尝味道,这般已经算日子过得红火。然而这几日天不好,这猪杀了,肉倒是没卖掉。
镇子上杀猪的说是已经收了两只猪以后就不收猪了,大东家这只猪瘦筋筋的没什么肥油,更看不上。大东去镇子上将人喊来了,肉却没卖出去。正愁着这一只猪砸手里,整个猪就割了点肥肉,还是自家割的。从头到脚没卖出去,连下水都还在。
安琳琅周攻玉两人过来说要买肉,可把大东一家给喜坏了。
天气冷,肉还新鲜得很。安琳琅盯着这猪杂和猪下水就忍不住眼放光。这东西虽然臭,但处理得好,做出来的味道绝对是一绝。安琳琅里里外外检查了一下肉色,肉质看着不错,随口就问了一句:“这一只猪拿给镇上买肉的,得多少钱?”
大东娘提到这事儿就心疼得滴血:“得小一吊呢!”
“一吊钱?”一吊等于一两银子,等于一千文。西北小村子物价低,一千文也太低了?这可是实打实的肉。安琳琅原本还想着买肉做包子,现如今看肉都这个价,她一日做一千个肉包子,就算全卖出去,估计也不值辛苦钱。
“不不,九百文。”大东娘纠正,“我家这猪养的不好,肥油少。值不了一吊钱。”
安琳琅:“……”倒是她忘了,这年头人人肚子里都缺那么点油星子,就算买肉吃,也都是买肥的。像眼前这个瘦肉多的猪肉,确实在这个年代油水少。
她本来只想买点肉回去,但听说这个价,不免想整个拿了。
花钱虽然是大手大脚了些,可方家一家子都是要补的。这整只猪处理得好,一个冬日家里四口人都能养得好些。赶巧就该下手快,安琳琅于是也不犹豫了,就张口道:“八百五十文,我把婶子这只猪兜了。虽然肥油少了点,但婶子把那一桶猪下水也给我,我就全拿了。”
周攻玉对柴米油盐的事情一窍不通。他也不说话,就站在一旁当壁花。且不说他皮相给大东一家子多大惊艳,就说大东娘一听这话都惊了,“八百五十文可不是说拿就拿的,你,你要买?”
“买。”安琳琅果断点头,“婶子可卖?”
“卖!”送上门的好事哪有不要的?原以为这头猪都要砸手里了,谁知道八百五十文卖出去了。不仅卖出去,她们家昨夜还割走了好大一块肥油。最好的肉都割走了,剩下那些瘦筋筋的能卖六百文都算厚道,哪有八百五十文还不卖的?
别说卖,大东娘忙不迭地喊出自家儿子,叫儿子亲自替安琳琅把这猪背到方家去。
安琳琅也不忸怩,一口定价,钱就掏给大东娘。
一头猪背回方家后厨,安琳琅就拿起菜刀就使唤开来。
别的事情也不指望这病秧子,她就把刀给他,让他磨锋利点。周攻玉拿刀的瞬间手指虚虚地往刀刃上一抹,眼睛里寒光一闪。话也没说,拿了刀就去井边磨了。
不得不说,他磨刀的样子赏心悦目的同时,还真的是十分的专业。安琳琅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奇,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该不会是祖传的铁匠吧?”
蹲门口磨刀的周攻玉身子一僵,顿了顿,又继续磨起来。
第十章 听说你要去给林家做小年夜席面……
商队给了三两银子,虽然不至于全拿出来,但安琳琅也不好昧下太多。
这一只整猪,八个人,就算是庄海,半扇猪差不多了。
安琳琅让大东帮着拆的猪,猪肉,排骨,腿等各处都拆得干干净净。这头猪确实没有太多肥油,但五花却是格外的好。这种三层肉拿来红烧,最好吃不过。肘子和蹄髈都有些瘦,切成块炖。既然客人要求吃肉,安琳琅自然满足商队的期望。
方老汉那边忙着收拾屋子,安琳琅在后厨这边琢磨做什么肉解馋又省事。
思来想去,一个炖排骨是少不了的。猪肋条跟肘子一起炖,加点萝卜进去,酱料都来一点,仔细看着点火就可以。再一看墙角的冬笋。这冬笋虽是好东西,但鲜笋这东西不能叫脾胃弱的人吃。正好拿来炒肉。地窖里还有一大筐的白菜,割些五花肉再做个回锅肉。
几个人是馋了肉,不是品菜。安琳琅也不搞那些花样,就做一顿有滋有味的大荤就够了。
周攻玉磨好刀自觉来烧火。为了快点上菜,安琳琅预备两个锅一起烧。一边炖大肉,一边做炒菜。后厨这边忙得热火朝天,连身子不便的方婆子都起来了。坐在小马扎上打下手。
她干活麻溜,尤其是灶上的活计一个人能抵两个人。那些鲜笋,蘑菇,很快就处理得干干净净。
香料是从方婆子屋里拿出来的,都是些金贵的东西。平常做饭是舍不得用,也就有客上门时候用。不过方家有客上门的日子少,这些东西存在老两口屋里就没拿出来过。安琳琅惊觉方家居然还有八角花椒香叶这些东西,方婆子有些舍不得:“这些都是南边来的香料,瓦市里卖贵得很。家里存的也不多,你用的时候仔细点。”
倒不是说东西有多金贵,而是古时候交通不便,物以稀为贵。南边的东西运到北边自然被炒成高价。
安琳琅点点头,配好了调料拿纱布一包,丢到吊罐里炖。
炖肉一般都是炖两道,一道是炖熟炖软烂,一道是炖入味儿,再后来才大火收汁儿。安琳琅将调料包丢入吊罐中就不管了,这边切了冬笋就做回锅肉。炒菜快,一个鲜笋炒肉,一个醋溜白菜,一个手撕白菜回锅肉,再来一道黄豆炖蹄髈。
饭菜都好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沉下来。香味弥漫了整个厨房,别说方婆子看的眼热,就是周攻玉都瞥了锅好几眼。安琳琅用碗一样盛了一小碗菜出来,先叫方婆子和方老汉先用了饭。
剩下的大盘盛好,几乎端上桌就被一抢而空。
商贩们一边吃一边啧啧称奇,原本是因为大雪天气阻碍碰行径的路。他们就近随便敲的一家门,想换口热饭吃。哪里想到三两银子换得了一顿江南最贵的酒楼百两银子都不一定吃上的好饭好菜。这肉香软滑嫩,吃到嘴里齿颊留香。捂着溜圆的肚子好半天不乐意放碗,八个大老爷们恨不得将盘子也吞了。
“三两银子花得值!”
可不是值?肉食实打实的大肉,鲜笋,也野菌子。在江南醉仙楼,少不得一百八十两。
“……小娘子有这手艺,怎地不在镇上开个店铺做吃食买卖?”商队往来西域中原,也算是天南海北的吃食都吃过。这还是头一回吃到这等惊艳手艺的吃食,一黑脸汉子剔着牙就忍不住唏嘘:“要是回回走这条道都能吃到小娘子的手艺,咱们这来回奔波的日子都有了盼头。”
他这话一说,其他人是连连的点头。
安琳琅如何没想过开铺子做生意?但是她做菜太讲究火候和手艺,不能量产。先不说安琳琅只有一双手,就算方婆子能帮一把,她的手艺再好,在大部分百姓温饱都成问题的小地方也折腾不出名堂。更何况方家家徒四壁,哪有银两拿出来给她做买卖?
显然黑脸汉子也注意到方家的家境,讪讪地闭了嘴。
方家别的没有,就空屋子多。东屋那边两间能匀出一间来。后面的杂物间挪一挪也能空出一间来。虽然没有抗,索性商队走南闯北自己带着铺盖。他们风餐露宿习惯了,住宿也不挑剔。叫方老汉给屋子里铺点稻草,铺盖铺上去,几个人挤一挤也能睡的。
几个糙汉子都不必洗漱,饱饱一顿下肚他们倒头就睡了,都不必洗漱。
方婆子身子不舒坦,方老汉扶着她回去歇息。人都走光了,安琳琅才有功夫歇一会儿。她跟周攻玉两人都还没吃,忙到这个点儿才得以喘息。先前的菜色方婆子盛菜的时候一样给留了一点,安琳琅抓了把面下锅,跟便宜大哥一人一碗素面,就着方婆子留的菜对付了事。
虽然错过了刚出锅的时辰,味道依旧不错。周攻玉不声不响的,眼睛都眯起来。
吃罢晚饭,安琳琅盯着剩下的半扇猪肉发起呆。虽说冬日里冷得很,肉不大容易坏。但鲜肉的保质期毕竟不长,不好好处理还是会坏。穷困使人节约,方家的贫穷让安琳琅抠搜得连猪咪咪都舍不得丢。这些肉要真放坏了,非得心疼死。
正好买猪肉的时候要了猪下水,那边一桶的猪肠子还没处理。没有羊肠,猪小肠处理一下也可以做肠衣使。不然找个时机去镇上买点盐,把这些肉都灌香肠挂起来。安琳琅于是指使了闷声不吭的烧火工把半扇猪拖到后院的雪地里冻上,扭了扭酸涩的脖子,预备回去歇息。
吊罐里还温着热水,原本是要给商队的人用的。但糙汉子就没有洗漱的意思,如今还剩许多。
安琳琅悄咪咪瞥了一眼每夜都要沐浴的讲究男人,一声不吭地端来小马扎。踩着马扎,她一手拿瓢一手提桶,哗啦哗啦地就灌了一桶水。
水是滚水,溅身上瞬间都能烫出一个泡。安琳琅舀太快,热水溅到她大腿上烫得她龇牙咧嘴。
周攻玉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我今晚不沐浴。”
安琳琅揉腿的手一滞,木着脸:“哦。”
周攻玉:“……”
……
她这具身体不像后世自己的身子,虚弱得很。累了一整日,她双手双脚犹如灌了铅,抬都抬不起来。最后这一桶水还是周攻玉替她提到屋里去的。
热水洗漱,她爬上炕就陷入黑甜的梦境。
连下了几天雪,到第四日天色才好了一些。
商队在方家借宿了四日,吃食上银子花了五六两,餐餐肚子吃的溜圆。第四日大雪才停,一大早他们挑担子的挑担子,拉马车的拉马车。箱子里揣着安琳琅刚灌的鲜肉香肠,几人依依不舍离开了方家。
香肠自然不是送的,这东西安琳琅做给自家人吃的。商队领头人临走之前瞧见,特地花五两银子买的。
几个人一走,热闹了几天的方家又冷清下来。
这商队的生意不知道做到哪儿,给银子着实大方。呆四日,除第一日是一桌肉菜,后头都是安琳琅给什么他们吃什么。临走之时,这几个人不忘给方家人留了十两银子的借宿钱。
意外之财。
人走了,方老汉关起了门就算起账。十两银子借宿钱,加上安琳琅手里买菜剩的二两多,外加五两银子的香肠钱。零零总总竟有十七两之多!
等于把买安琳琅的本赚回来还多出七两的银子!
方老汉捧着银子,心情十分复杂,方婆子更是搂着安琳琅就忍不住落泪。老夫妻俩烂好心一辈子,这还是第一回 在发善心上有回报。
安琳琅笑笑:“十几两银子哪里够?家里两口人吃药,十几两也就够一个人吃半年。”
……是啊,家里如今养着两个药罐子。
银子还得赚,有了点钱打底,安琳琅心思也活泛起来。
也是商队给了她灵感,安琳琅方才想起来,武原镇虽然地处偏远,但位于两国的边界。来往的商队不少,只是大多只在武原镇短暂停留。若是能将目标人群锁定在往来的商队,其实也并非不能挣?
心里琢磨着,安琳琅预备去镇上实地瞧瞧。
若是情况如她猜想的那般,她确实可以做商队的吃食生意。
打定了主意,安琳琅套上鞋子就准备去镇上。刚走出大门就被出来倒水的方老汉叫住:“你一个姑娘家去镇子上不好,镇子上拐子多。你等会儿,爹陪你去。”
安琳琅哪里能叫他陪着?方婆子身子虽然好些了,但还是歪歪栽栽的。
正想拒绝呢,东屋的门开了:“我陪她去。”
周攻玉突然出声儿把几个人都惊了。他自打住进方家,就没有走出过方家村。身子弱的见风就倒,哪里能去镇子上?似乎知道方老汉要说什么,他道:“这几日身子养得不错,走走更有利于恢复。”
安琳琅扬起了一边眉头。
想到书中原主的悲惨际遇,安琳琅也没拒绝。方老汉目光在两人身上一个来回,不知想到什么,也不坚持了。
两人于是一言不发的,一起出发。
安琳琅还特地揣了好几根香肠,去王员外府上碰碰运气。
托做席面做得好的福,王家管家得了夸奖如今对安琳琅赏识得很。安琳琅打算送几根给王家人尝尝。若王家人喜欢,她往后可以给镇上富贵人家的人家送香肠。蚊子再小也是肉,能挣一点是一点。
两人到镇子上已经巳时一刻。
接近午时,太阳也渐渐烈了起来。不过天太冷,雪还没化,太阳照着也照样冷得厉害。安琳琅冻得直打哆嗦,这破袄子保暖程度有限,她都能听到自己的磕牙声。街上的人不多,冷风中一个个缩着脖子快步穿行。
本想着找个地方先避避风,安琳琅扭头就看玉人一般的男人鼻尖冻得通红,那漂亮的脸上肤色却越发白净透明。眼睛澄澈明亮,这模样跟化了破碎妆似的。
四目相对,周攻玉有些疑惑:“?”
安琳琅面无表情地朝手心哈了一口气,脸颊皴裂般的疼痛让她瞬间失去说话的欲望。
算了,仙男跟她不是一个物种。自从发现没戏,她对这个人只剩下嫉妒。
“先去王员外府上。”
丢下一句,安琳琅连解释一句都没有,转身就走。
周攻玉也没问。不过知道安琳琅带了什么,用脚趾头想他都猜到她想做什么。于是捏了捏冻僵的手指头,他迈开腿缓缓地跟上。
姿势虽然缓慢,步履从容,但从未落下安琳琅半步。
两人到了王员外府的后门,刚好碰上出门采买回来的张婆子。
张婆子见到安琳琅脸上立即就乐了,惊喜不已:“你来镇上了?我正好过两日去王家村找你呢!上回你给做的席面有一道什么豆腐?老爷吃了喜欢得不得了,这些日子挂在嘴边念叨。就是没人会做……”
说着,她拽着安琳琅的胳膊就把人往府里带。
走了两步,才留意到安琳琅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这一看,眼睛瞪得老大:“怎么把你家相公也带出来?”
安琳琅:“!!!”
周攻玉愣了愣,还没说话,安琳琅已经被婆子拖着走了。他于是抬腿跟上,错过时机便也没多做解释。
得亏方家大房嚷嚷的那些话,张婆子都听说了。这丫头不是方二婶子的女儿而是未过门的儿媳妇儿。此时她打量着安琳琅和周攻玉两人,似乎是想奉承。然而盯着两人看半天,嗫嚅地就夸了一句:“好一个女才男貌。小伙子聪慧,娶妻娶贤,取了这媳妇你这辈子饿不死了……”
安琳琅/周攻玉:“……”
“……罢了罢了,张妈妈,我这回来,是想找管家。”
什么乱七八糟的,安琳琅不想听。
她于是立即从包里掏出香肠,拿出后世推销员上门推销的热情介绍起来:“这是我做的新吃食。用得最新鲜的肉和特殊的调料。蒸着吃,炒着吃,煮着吃都行。就想送来府上给老爷奶奶们尝尝,若是喜欢,往后可以从我那儿拿……”
张婆子虽然想找安琳琅,却只是为了鱼头豆腐。这黑乎乎的香肠,她不大感兴趣。但是看在鱼头豆腐的面子上,她敷衍地将两根香肠收下了:“我会跟管家说,你若得空,过两日来府上做顿饭?工钱一两银子,不是做席面,就给主子们做一顿饭。”
安琳琅见她对香肠兴趣不大也没有勉强,笑笑:“可以。”
张婆子带着人一路到后厨,她将两根香肠随手搁到了桌案旁的笸箩里头。扭头又问安琳琅:“听说你接了林府的活儿?腊月二十三要给林家老太太忙小年夜的饭?”
“啊?”安琳琅一愣,“给林家?”
“难道不是?”张婆子可是听王婆子说的,听说是主子那边传的话,“林主簿可赏识那天的一桌子菜了。听说为了找你去林家再做一顿,特地派人来府里问了好几道人才传对了话!”
安琳琅与周攻玉面面相觑,没听说过。
第十一章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
张婆子见两人的神情不似作假,顿时就奇了:“这事儿是真真儿的,林家去方家村寻人的路还是我指的。瞧你这丫头,我老婆子难道会拿这种话与你玩笑?再说,若去林家做席面的不是你,方家村难道还有第二个给王家做席面的方家媳妇儿?”
……还真有。方家大房那对婆媳那天还真来后厨打过下手。
几人面面相觑,张婆子一拍大腿,尖叫了一声:“坏了!这要是传错话,那可了不得!”
后面也没工夫拉安琳琅闲扯,她扭着胖墩墩的身体就往外冲。安琳琅香肠没送到想送的人手里,却也不好继续在人家后厨里待着。
扭头瞥了眼那笸箩,黑红的香肠搁在其他菜一起,毫不起眼。半扇瘦筋筋的猪,除却皮骨,总共装了九十来根香肠。刚装好就被商队买走一大半,如今剩下的也不过三十来根。安琳琅这回带来五根。是觉得王员外府上的人大方才大手大脚给了两根。
兜里揣着三根,她紧了紧衣裳,跟周攻玉一道出了王家。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道清凉的声音从头顶突然飘下来。安琳琅一愣,只见周攻玉目不斜视地看着远方。似乎察觉到视线,他淡淡道:“急不了,慢慢来。”
安琳琅当然知道任何事都得慢慢来,如今这般,不过是困顿的局面让她有些焦虑罢了。
王家在镇上的富人区,这一块住着的是镇上的大户人家。不过安琳琅就算急于推销,也不好拿着三根香肠挨家挨户地敲门。风跟刀子似的往脸上刮,安琳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破了大洞的鞋子呼呼地往里头灌风,除了睡觉之时,她脚趾头就没热过。
不行,如今身上这套衣裳还是方婆子的,丑不丑倒在其次。主要是不够保暖。安琳琅掂量了一下出门前方婆子塞到她怀里来的五两银子,头也不回地往瓦市的方向去。
武原镇不大,从镇子头走到镇子尾也就一个时辰。
整个镇子就只有一个瓦市,里头卖衣裳的,卖吃食的,卖人畜的等等五花八门都有,当初方老汉就是在那儿买的安琳琅。说实在的,兴许是原主的记忆作祟,安琳琅对这个瓦市有些心理阴影。她此时站在瓦市的入口,几次做心里预设都迈不开腿。
快过年,家家户户穷困或者富裕都是要囤年货的,此时快到中午了瓦市里依旧热闹。周攻玉垂眸凝视安琳琅怪异的脸色,扭头又看了眼热闹的瓦市。
眨了眨眼睛,忽然伸手隔着破袄子握住了安琳琅的胳膊:“跟着我进去,丢不了。”
安琳琅突然被人握住吓一跳。等意识到周攻玉什么意思,心里诧异他的敏锐。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什么,抬眸见这人满脸写着避嫌的疏离脸色,到嘴边的话就全噎下去。
不过这人莫名其妙的洞悉力的福,安琳琅省去了很多解释的麻烦。对方一脸‘我只是在牵猪’的冷淡,安琳琅于是也摆上一张死人脸。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瓦市,半点不意外地赢得了万众瞩目。说实在的,有时候人长得太好也是一种负担,安琳琅此时也算明白周攻玉这厮为什么不乐意出门了。
但是,这关她什么事?她长得丑她心里清楚,这些闲得蛋疼的婆娘用得着夸周攻玉的时候顺带踩她一脚?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是形容淑女的话吗!
买个衣裳,差点给安琳琅气吐血。她恶狠狠地指着成衣铺子袄子,砍了它一半的价钱。
铺子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妇人,能在瓦市里开铺子并且安全开到这个年纪,自然长得十分安全。她似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这种品级的仙男,有点被突然的美色迷了眼。安琳琅砍出跳楼价,她当着周攻玉的面没好发火,咬牙切齿地卖给了安琳琅。
安琳琅是那种砍了一件衣裳就不砍另一件衣裳的人吗?必然不是。趁着老板被工具人迷得五迷三道,色眯眯地围着病秧子打转,她一口气将亵衣,夹袄,鞋子全买了。
穷就是能让人发挥无限的可能,一张口就全给她砍一半。成衣铺子老板送两人出门的时候都快哭了。但好在安琳琅买的多,里头亵衣就两套,鞋子两双,加上袄子,厚夹袄,零零总总给了二两银子。本来买的多就是会给折扣,店家细算算之后也不亏。
安琳琅当场就换了一套,鞋子也穿新的。旧袄子舍不得扔,就团巴团巴放竹篓子里给周攻玉背上。
新袄子是绿的。不是安琳琅审美出了问题,而是小地方审美就这样。花花绿绿就是美,这绿色的衣裳已经是所有衣裳里头最低调的一种。
可尽管这样,安琳琅穿上身,还是有种村姑过年的气质。安琳琅已经是正常黄色人种里头肤色偏白的类型,传说中象牙白的皮肤了,依旧掌控不了。
估计这种乡土气息过于浓厚的衣裳,没人能驾驭得了。
这般安慰着自己,身边人突然哐地一声将竹篓子放地上。将香肠弄了个破布抱起来,放到了一边。瞥了眼身边人同一个色系的衣袖,安琳琅的目光顺着他修长的胳膊落到他脸上……至于这个麻布袋都穿出金玉气质的家伙,不在她所谓的正常人范围之内。
还别说,病秧子看着瘦瘦长长的,力气其实还是不错的。从村子走到镇上少说也有七八公里路,这人一声不吭地跟着,到了镇上又跟着她这里走哪里窜,倒也没出现倒地不起的结果。
薛定谔的病,有点东西。
推销香肠的事情放一边,安琳琅此次上镇上是来看吃食店的。
她于是带着周攻玉在瓦市里逛起来,瓦市里的吃食店不少,从开门第一家到瓦市的后门处,安琳琅数了数,差不多有十六家铺子。其中做朝食的多,大多是卖一文钱一个的馍,拳头大小。两文钱一碗粥,白米粥,大海碗。瓦市的中段才有来往商旅夜宿打尖儿的食肆。
两人没进去,但从外头也能看到里头大堂桌子上的摆盘。就一些西北的菜,荤腥很少的那种咸菜干菜。肉也有,且吃肉的也挺多。往来的商旅买卖做的好的,不差那点馋肉的钱。只是店家摆上来的也都是炖肉。大多以量做卖点,就图个填肚子,不大精细。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安琳琅心里有数。她若是在瓦市里开铺子,价格压得低的话,卖是能卖出去。但挣的都是血汗钱,不是辛苦钱了。
至于这食肆倒是能开,但是打听了这一条街的租金。没有二十两拿不下来。
方家如今要拿二十两其实是能拿出来的,但是拿出来就是全家的家当又掏空。安琳琅不喜欢不留余地的生意,不成功便成仁,老两口拼不起。
心想着再存一存,两人跟主人遛宠似的晃到一处卖家畜的地儿。
气候和土地条件的缘故,武原镇这边其实畜牧业比农业发达。这边猪羊鸡鸭这类的家畜卖的不少。安琳琅拖着袖子被周攻玉拽变形的架势冲到了卖家畜的摊位跟前。那养羊的人黑得跟黑砖窑里掏出来的一般,胡子拉碴满脸黑红,破烂衣裳挂身上比乞丐都没强多少。
他脚边一头母羊卧在地上不停地舔小羊,手边摆着几个桶,桶里是白莹莹的羊奶。安琳琅仿佛拴不住的哈士奇冲到桶边两眼放光:“店家,这羊奶怎么卖?”
卖羊的头顶个小毡帽,打量了安琳琅几眼,不咸不淡:“十文钱一桶。”
“十文钱一桶?这样的一桶?”安琳琅惊了。
卖羊的被她吓一跳,站起来就赶人:“买就买,不买就滚,别挡着我做生意!”
安琳琅知道古时候喝奶不普及,只有贵人们才喝喝杏仁奶,做点奶制品的糕点。但是西北这边可是自古就有喝奶的习惯。十文钱一桶,一大桶,廉价得令人发指。
羊奶可是最接近人奶的动物奶水,温润补虚,补钙,滋阴养胃,还能解毒。虽然喝着不好喝,但着实能补身子。安琳琅原先还琢磨着药补不如食补,但苦于没有好东西做药膳,这就给她发现了羊奶。天无绝人之路,她大手一挥:“这桶羊奶我都要了。”
周攻玉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
他一手还握在安琳琅胳膊上,欲言又止。羊奶腥膻的味道冲得他脸有些发白。
不只是羊奶,安琳琅连那头卧在地上的母羊也盯上。
“这个要二两银子。”卖羊的看出来,直接报价。
还剩二两多的安琳琅:“……”哦,打扰了。
这边安琳琅跟卖羊的商量往后都给她送一桶羊奶去方家村村尾方木匠家,她给多加两文钱。再然后拉着周攻玉逛了一圈,买了些粮食吃食,叫了个牛车送回方家村。那边张婆子得了消息就慌慌张张去找管家,将林家去方家村找错人的事儿给说了。
管家听后也是一慌。王家的大姑娘人还在家呢,得明年开春才能随林主簿一道去县城。若是出了什么事儿惹恼林主簿,指不定会坏主家的大事儿!
他顿时眉头竖起来,气得不轻:“明儿就是腊月二十三了。你可真会给我找事儿!”
说着,他火急火燎地去找王家大奶奶禀明了这事儿。
王家大奶奶如今因为女儿的事情正春风得意,一听这事儿顿时就如同一瓢冰水浇下来,从头凉到脚。林主簿性子挑不说,林家老太太可是官太太姿态拿捏得很,脾气又大又小心眼儿,惯来会耍威风。虽然这事儿是林家下人办得糊涂,但指不定就迁怒到王家来。
她啪地一声将茶盏就扔下来,斥道:“这林家下人都是蠢货吗!找个人还能找错?干吃饭不干活,还给我们王家找麻烦!你,快去林家传一道话,让那个糊涂虫赶紧换人!”
也是凑了巧,王家大奶奶这头刚说,外头王家二少爷就进来了。
他方才就在外头,听得清楚。这会儿笑了:“娘别急。儿子方才还在私塾里遇到那方家大朗。叫个小厮过去传句话便是,让他管好自己的婆娘。”
大奶奶对自己亲儿子自然和蔼,当即就露了笑:“那你可得快些,事关你大妹妹的前程呢。”
“儿子省的。”王家二少爷点点头就让小厮去找方大柱了。
与此同时,传闻颇受先生赏识读书有慧根的方大柱正抓耳挠腮地默不出书来。因为上课打瞌睡,先生让他将《弟子规》、《千字文》都给默出来。默不出来不准吃饭。方大柱学这东西已经好几年了,背背写写也没停过,但就是不入脑子。
王家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书没写几个字儿,趴在桌子上睡得四仰八叉。
被人推醒吓得直接往桌子底下钻。
等发现不是先生,才一脸尴尬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
王家人不跟他绕弯子,直接把事儿说了,鼻孔朝天地让他回去管好自己的婆娘和老娘。扬言他要是做这事儿连累了王家大姑娘的前程,王家绝对不会放过方家一家子。方大柱莫名其妙听了一耳朵的威胁,搞半天就是让自家婆娘别接那五两银子的好差事?
凭什么!他心里不忿又敢怒不敢言,面上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等王家下人走了,他扭头就给地上啐一口痰:“武原镇是你家开的?有两小钱了不起?别人接什么活计关你什么事,什么东西!管真宽!我呸!”
说都不会说,不仅不会说,方大柱回去还特地嘱咐自己媳妇儿一定好好干,争取做得比镇上客栈里的大厨子做得还漂亮。若是有幸做菜得了林老太太的赏识,被传到跟前去说话。千万记得去老太太耳边嘀咕两句,非得把王家大姑娘的前程给搅混了不可。
次日天未明,方李氏婆媳俩揣着几个热滚滚的馍馍,按照指定就到了林家后门。
第十二章 小人真不是冒名顶替啊!……
自打林主簿的官做到县城去,林家在武原镇那是头一份的荣光。林家老太太以林家大功臣自居,自然是什么都要顶好的。吃穿用度,她样样都要顶好的。这回,若非是林主簿本人亲自夸好,小年夜的席面她是绝不会叫外头的厨娘来做的。
出息的儿子都说好的东西,她心里自然也是存了很大的期待。
林老太太年幼之时家境贫寒,家中姊妹众多,吃喝都是要抢的。林老太太在娘家排行老三,上不及长姐得爹娘重视,下不及幼弟得父母疼爱。长这么大为了能在家多吃一口饭,她年轻时候将吃食都看得比命还重。后来日子好了,但看中吃食这秉性还是刻进了骨子里。
常言道,子效母,子效母。还别说,林主簿这好吃的习性就是从亲生母亲之处而习来的。
老太太极看中吃食这事儿只有林家人知晓,方李氏不清楚轻重。她此时看着林家宽敞明亮的大厨房,再看着堆得叫人眼花缭乱的新鲜吃食,眼珠子都不晓得怎么转!
“娘啊,”方李氏心里有点虚了,桌上有好些菜她认都不认得,“这是什么菜?”
怕漏了怯叫人看出来,她声音压得极低。
方李氏是头一回接到贵人家的差事,方伍氏怕儿媳一个人忙不过来,特地跟过来打下手。此时趁着林家下人不注意偷偷将主家的肉往衣裳里塞。闻言,忙里偷闲地瞄过来一眼。见是个树皮,那种从树上剥下来晒干的干树皮。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不就是树皮?”
是树皮,方李氏自然知道是树皮。但是树皮这东西不是饥荒年头饿死人的时候吃的吗?林家这种大户人家桌上怎么会有树皮?她心里觉得哪里不对。
手里掂量那块褐色干树皮,又凑过去仔细闻味道,确实就是树皮。
“贵人家里还吃树皮啊?这是好日子过腻了,特地来吃点苦?”
方李氏刚藏了一块肉在怀里,臃肿的破袄子也不怕脏:“谁晓得。有钱人就是有那么点古怪的癖好!树皮还不好烧?你多搞点水给它炖软烂了不就行了?”
方李氏一想也是,人老了牙口不好。她多费心给它炖软些,指不定林老太太吃着觉得好呢?
“这又是什么?木头棍子?”
方李氏翻动了装食材的筐子,越往下翻心里越没底。这一大筐的肉和菜,她认得的就那么几样。肉她认得,红肉白肉,她亲眼见过自然认得。就是里头好些素菜见都没见过,更别提怎么做了。抓着一根棍子似的东西,拧一小节下来。里头白芯子还在冒水,摸一把黏糊糊的。
等了一会儿,蹭到的那块皮子痒得钻心。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冒水!”方李氏不停地挠,赶紧拿抹布擦。不过这东西就跟传染似的,擦到哪儿痒到哪儿。没办法,她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瓢洗,痒才止下去。
不认得这东西,两人干脆将东西扔到一边。方伍氏心道这东西跟棍子似的瞧着不像什么好东西,没当回事儿。眼看着天色不早,赶紧张罗着洗菜摘菜。
席面不是那么好做的,有时候一忙就是一整天。林家吃的是晚饭,倒是不担心赶不及。方李氏这边为了弄得干净些,将筐里的菜都洗了三遍以上。
肉菜自然是炖,武原镇这边大肉大荤都是炖菜。无论哪家做席面都这样,方李氏也不怕做错。蔬菜大多不认得,她那回在王家看安琳琅做过。学着她切点肉下来,炒。
那天打下手她可是用心看了,安琳琅做素菜,肉和油从来就没少过。
不仅肉放得多,她作料也放得五花八门。一锅菜,那手拿个小勺子拨得跟跳舞似的,别提多好看。方李氏不记得安琳琅具体都放了些什么,想着一样放一点总归是差不了。至于这花椒八角等东西,她往日做菜没放过。见安琳琅做肉菜喜欢放,她便也学着往肉菜里头撒。
别的她不会,就是菜怎么弄得好看方李氏还有点天赋。婆媳俩在后厨忙的热火朝天,没叫林家的下人过来帮。但林家的厨子时不时过来瞅一眼,心里多多少少有点不高兴。
自家有厨子还另请,家里的厨子多多少少都不乐意。林家厨子背着手在外头转悠了很久才冷╭(╯^╰)╮一声走了。
且不说镇上大房婆媳在林家大显神通,安琳琅这边一大早就起来煮羊奶。
说实话,羊奶是真的膻。一般人还真喝不下这股味儿。但这味儿也并非不能祛除,一般加入适量的果汁,不仅能除去羊奶的膻味儿,口感更好,还更能补充营养。不过方家已经穷到吃饭都算计的地步,别提冬天吃水果这一茬儿了。她昨日从镇子上带羊奶回来,顺手买了一小包杏仁。
杏仁也是能祛羊奶膻味儿的,煮羊奶的时候放几颗。待到煮沸捞出来,膻味儿基本就闻不见了。安琳琅喜欢喝奶,也舍得吃喝。她往羊奶里头加了一小块黄糖。
等几碗羊奶端到一家人面前,昨日差点被羊奶熏吐的周攻玉都诧异了。
“这羊奶……”
“补身子的。”安琳琅先端起一碗,刚出锅,还滚烫得很。她小小地吸了一口,从喉咙一路烫到了心坎儿里。虽然烫,但大冷天喝着实在是好,“羊奶滋补,是顶好的东西。一日一碗,比吃鸡蛋滋补。”
方家人面面相觑,还是周攻玉先端起来喝了一口。
一口下去,浓郁的奶香在口中漫开。半点腥膻味道都没有,还有一股丝滑的甜蜜。周攻玉眼前一亮,着实没想到闻着冲人的东西居然能做得这般好入口。他一声不吭地捧着碗喝起来。
见他喝了,方家老夫妻有些诧异。别看他们这儿子不声不响,给什么吃什么,但其实挑剔得很。方婆子偶尔饭菜做得不好,他虽然都吃完,但吃的尤其艰难。似这般眨眼就喝了大半碗,那是对这个味道相当满意。两人于是也合起来,一口香甜的奶香,脸瞬间就舒展开了。
“这东西也不贵,”除了费点糖。但这一家子没一个胖的,吃点糖也不碍事,“往后每日早晨都喝一碗。”
有好东西吃,没人会拒绝。一家人自然是满口答应。
一大桶的羊奶,灶上煮了一锅也喝不完。但这东西也不能九放,安琳琅琢磨着不然做个酸奶。其实做酸奶也不难,最初发明酸奶的畜牧人就是用的羊奶。就是羊奶防止在空气中太久,被细菌污染。加入酵母才使得羊奶变得酸甜,这就是最早的酸奶。
要制作也不难,安琳琅取了一小锅的羊奶出来做别的,于是将剩下的羊奶都给制成酸奶。
她这边在琢磨着怎样制作出便宜又好吃的奶制品点心,试了好几次,发现加点奶香味的小馒头似乎很讨方家老夫妻的喜欢。方老汉这等不烫嘴的木讷老头儿,锅一热,他不知不觉都吃了四五个下去。被自家婆娘指责出来,他十分不好意思:“这东西好!味道香还顶饱!”
安琳琅眉头蹙起来,指着更精细的奶糕:“这个不好么?”
“好是好,”方老汉实诚,“这东西瞧着就金贵,乡下穷人家上街瞧见了也不敢上去买。”
安琳琅‘哦’了一声,意料之中,却还是忍不住有点儿沮丧。亏得她一手好手艺,到了这个地方实在不好施展。连奶糕都不好卖,她别的菜色就更难打开市场了。
就在方家这边琢磨赚钱的路子,林家那边出事了。
不出所料,菜色一端上桌。先不说其他,就这卖相都比上回差了许多。林主簿想着不能以貌取菜,带着一家子尝了第一筷子炖肉,脸色瞬间就铁青了。不为其他,这味道齁得死人,仿佛给嘴里塞了一堆香料,那古怪的味道一股脑儿地直冲脑门。
原以为是一道菜味道差,他逐一都尝了一块子。正常味道的就没几个,还及不上林家原本的厨子。
林家女眷也尝出味道差,但听说厨子是老爷亲自点名要的。哪怕觉得难吃,也没人敢说。此时看林主簿脸色这般难看,面面相觑之下都放下了筷子。
“老爷……”
带回祖宅的娇妾刚想说话,林主簿一筷子拍在桌子上:“人呢?给我叫过来!我特地花了大价钱弄来那么些好东西,就给我做出这一桌子鬼东西?”
林家下人被老爷这火气给吓得不轻,忙不迭地就去后厨把人给拖上来。
方李氏还在等着赏银呢?这突然被拖到主人家的跟前,吓得魂差点都飞了。她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儿,刚想问问林家下人,扭头就看到自己那偷藏肉的婆婆也被拖上来。因为一路拖动,怀里塞得拿点东西都藏不住。要挂不挂地露出来,吓得她魂飞魄散!
两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被拖到饭厅,林主簿一个大菜盆就砸下来:“你做的这是什么东西!王家的席面是你弄的?敢冒名顶替欺到我林家头上来,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林主簿别的没有,一条舌头可是厉害得很。那做王家席面的厨子手艺少不得三十年,没那么多年手艺烧不出来那等味道。这一桌子菜连香料都不晓得放,根本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厨子!原本还想大过年的孝顺母亲一把,这哪儿还算孝顺?这一桌子吃下去可千万别毒死了他老娘!
“官老爷冤枉啊!”方家大房是不可能认的,这可是官老爷,不是村里随便欺辱的张三李四。要是得罪官老爷,他们老方家还怎么在镇子上过得好?“是有人去村子里找到我们家,非到小人家里来叫小人接差事。真的不是冒名顶替啊!小人一家老实人,你给一千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官老爷啊!”
方李氏一拍大腿就开始哭,嚷嚷着不知情。就是旁人来家里找他们,他们才来林家的。
林家下人一听这话顿时就慌了。尤其是被派去方家村找厨子的人,扑通一声跪下去就开始叫屈:“奴婢真没有糊弄啊!奴婢是听王员外家里的婆子说去方家村找的人,哪里晓得谁是谁?”
一个推一个,这事儿果然就推到了王员外的头上。
第十三章 奸商挣钱那是见缝插针的……
王员外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端端的给小年给林家送节礼,却原封不动地被人家给退回来。不仅退回来,他亲自上门林主簿竟然面儿都没露。且不说王员外唉声叹气地回到家中,左思右想没想明白这里头除了什么事儿,就说大房婆媳冒充安琳琅这事儿没完。
不仅没那么容易就完,反而折腾个天翻地覆。
不为其他,就因这乡下婆子被林家下人拖来主人跟前,当着主人的面儿从衣裳下摆掉下来好些东西。肉有一大坨,好些稀罕的瓜果。林家一家子当场变脸,素来抠搜的林老太太气得脸发青,她着实没想到找人来做顿年夜饭,竟还给家里招来了贼?
“来人,给我去后厨查查!”
林老太太在林家独霸这些年,吃食是重中之重,银两就是命根子!从来都是她从旁人手里抠东西,就没有人能从她手里抠走一星半点儿的。
顿时那叫一个怒不可遏,指着下面哭嚎的两个人就叫嚷:“给我查清楚,后厨到底少了多少好东西!”
林家下人哪里敢耽搁?林家管家亲自带着老太太身边伺候的杨妈妈去后厨点东西。
怕漏了什么,叫人将林家的厨子也给叫来。
大房婆媳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她们平日里去哪家办酒席不是小偷小拿的?主人家就算知道也不好说什么。怎么贵人家里这么严?方伍氏吓得抖如筛糠,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连连说自己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官家太太放过她俩。
林主簿满心以为能吃一顿好吃的,希望落了空不说,更气恼这些乡下人胆大包天拿他当傻子耍:“来人,给我打!狠狠地打!不长眼的腌臜婆子,把我这一堆好东西都给霍霍了!”
西北边儿大冷天先不说弄到这些新鲜蔬菜得花多少钱,就说弄过来得费多少劲儿。这要不是真喜欢吃,哪里会耗费这个力气?可这些个好东西,全一锅扔在这些炖肉里头。
后厨那些西域香料和南边来的作料,每一样都是林主簿花了大价钱买从商贩手里淘回来的,特地用来做年夜饭。别说那新鲜蔬果了,光这一小袋的肉桂皮,没个十两银子都拿不下来!林主簿一说,林家抠搜老太太心疼得心都在滴血。
“打,都给我打!”银子就是林老太太的命,祸害她的金贵东西不打死他们都算她心善,哪里还有赏银钱?
三五个形色狰狞的下人冲上来,按住婆媳俩就是一顿板子。
这小地方天高皇帝远的,林主簿这么大的官,就是这武原镇的天。别说打婆媳俩一顿,他就是将两人打死了扔出去,两人也找不到门路哭。
大房婆媳俩原以为的大好的差事没挣到一个铜板反而叫自己被打了个半死,真是懊悔得眼泪都往心里淌。等林家出了一通气将婆媳俩扔出去,这事儿到这还没完。林老太太心眼子只有针尖大是镇上的大户都心知肚明的。不仅小气,还抠搜。大房婆媳祸害了她那么多好东西,她恨不得让方家倾家荡产赔给她。
“不行,这钱我得从别处找补回来!”林老太太在镇上作威作福这些年,很懂得拿扯着儿子的大旗占便宜。尤其知晓王家为了大女儿的事情巴着自己儿子不放,她直接放话这事儿就是王家人不会办事。
这话都放出来,正琢磨林家为何变脸的王员外可不就立即打听到。
求人办事,姿态低人一等。王员外一听这个原因,又气又无辜。他哪里晓得林家下人能蠢到这份上,找个人还能找错。但是林家不认这错,他只能舔着脸认了。
林老太太的意思他也懂,就是要银子,要补偿。王员外在妻子屋里骂了一句‘吃相难看’,心里琢磨这等他的大女儿当上贵人,非得叫这家人吃进去的全吐出来不可,转头叫人开了库房。王家家底在武原镇算厚的,当即拿出一百两的银垛子,亲自冒着雪又往林家去了。
他这边刚走,王家大奶奶人在屋里就砸了好些东西。肥胖的脸上肉一颤一颤的,自己儿子舍不得骂就只能骂那两个乡下人:“好他个方大郎,两面三刀地跟我王家人玩心眼子!”
她气得捂着心口直喘粗气:“给我叫几个人,我非叫他书都读不成!听不懂人话还读什么书!”
这边林王两家的热闹折腾得西街穿了个遍,方家一家四口在忙小年夜的饭。腊月二十三,安琳琅的家乡是要包送灶粑粑的。一种米粉的水煎包子。米打碎磨成粉,蒸熟做包子皮。安琳琅小时候吃的是酸菜肉香干馅儿。小时候爷爷包上一大锅,一个一个贴到大铁锅的边缘。
拿煎水煎包一模一样的煎法将包子两边煎得金黄,吃起来咔嚓脆。中间糯米的皮软糯香甜。加上中间酸香鲜的三心馅儿,肉和香干的汤汁混合在一起,加了点酸菜在其中半点不会腻歪。安琳琅小时候一口气能吃三个。每回都是吃到爷爷怕她撑死,连说带吓的停下才舍得停嘴。
武原镇这边倒是没有吃送灶粑粑的习俗。反倒是吃糖。这里有个讲究称‘二十三吃麻糖,吃不上麻糖啃指头’的童谣。讲究的是吃麻糖,夜里一家子再吃一顿团圆饭。
老方家这些日子出了不少事儿,但方老汉不知何时去过镇上买了不少糖瓜,反倒是安琳琅从地窖里找出来一坛子酸菜,想着就算身处异地也做一次送灶粑粑。她拿着两根香肠去村子里有磨的老三爷家里磨了一小盆的糯米米粉。拖着一家子在院子里包送灶粑粑。
方婆子手艺是确实有。许是在西北军营跟正经师父学过,包的一手好包子。
安琳琅只做了个示范,后头的活儿她一个人包了。反倒是安琳琅拖着病秧子工具人在后厨做奶糕。没有双歧杆菌,她这边想制成酸奶得看运气。贫穷让安琳琅放弃了自己天真的想法,她决定将剩下的羊奶制成奶糕,生得浪费了这一大半桶的羊奶。
周攻玉对于安琳琅使唤他这事儿十分坦然。他从不是个贪嘴的人,但是吃了一年多苦药食不下咽以后终于吃到让人吞舌头的菜肴,他自然很顺从自己的本能。
安琳琅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只要有好吃的,他可以随时烧火。
安琳琅对于仙男朴实的内心毫无察觉,除了觉得他挺自觉以外,就只剩下时不时冒出来的嫉妒。气死人,同样在没有护肤品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生存,凭什么他是破碎的美而她就只是磕碜?难道这破世界还有性别歧视?
不想承认自己没这工具人天生丽质,安琳琅选择相信是周攻玉皮太厚。
因为皮厚,所以不长冻疮。因为皮厚,所以白皙滑嫩……不管了,再漂亮不还是给她烧火?她说提水,他就得提水,这就是知识改变命运。
安琳琅心里疯狂吐槽,面上一本正经地往豆粉捞羊乳上洒糖浆。低配版的豆乳盒子,安琳琅用仅有的工具做了五六个。大冬天的也不怕它软化,做好了她就端到一旁用东西盖起来。
堂屋里老夫妻俩将一盆的糯米团包完,差不多有六十多个。方婆子这几日在家歇着,吃得好,脸色都好看了不少。虽然老夫妻俩还是瘦筋筋的,但瞧着人明显精神了许多。方老汉一瘸一拐地将一筐生送灶粑粑送到小厨房这边来,安琳琅这边也准备开始煎了。
锅底刷了一层油,一锅差不多四十个。全贴到锅旁边。剩下二十五六个生得存起来,下回想吃的时候再煎。大冬天的也不怕它坏,安琳琅盖上盖子就让火闷。
大锅做菜就是快,煎粑粑也很快。里头差不多能闻到味儿了,安琳琅这边掀开盖子就一瓢水浇下去。
刺啦一声响,那香气香的离得近些的方寡妇都忍不住伸头来问:“你们家这是在做什么好东西呢?香味儿都飘到我家里来。”
说到这方寡妇,也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丧夫,中年丧子。如今三十多岁老得跟四五十岁的老妪一差不了多少。孤家寡人的,自打儿子一死就在村子受嘴巴不干净的人指指点点。她索性一个人搬到村尾的空屋子住。跟方木匠家里一样住的离村子有些距离。
虽然亲近,但平日里不上方木匠的家门。
毕竟她克夫又克子的,名声不好听。村子里的人都嫌她晦气,有那嘴欠的连她去河边洗衣裳都要奚落两句。她也自觉,不忘别人家门前凑。这回凑到门口问,是刚好背着一捆柴从方木匠门前过,瞧见方婆子出来倒水差点一脚栽下去。她眼疾手快地冲过来扶了一把,这才被方婆子拉着没走。
安琳琅出去走动这两次见过她几回,但回回都是一冒头就不见人了。
这回事第一回 见着正脸,瞧着她脸色青黑头发花白,怕是日子过的也苦:“……婶子?这是在做送灶粑粑呢。我家乡的习俗,腊月二十三送灶神爷。”
“这是你桂花婶子,”安琳琅叫婶子也没错,方婆子拉着这妇人,“一个人住咱们后屋的那间茅草房。”
方寡妇笑笑,青黄的脸上都是皱纹,但眼神瞧着挺干净。
安琳琅立即叫了‘桂花婶子’。正好把做好的羊乳盒子端出来,做了好几个。这东西不经放,最多两天就不能吃了。安琳琅这边盖子一掀开,那香甜的奶香味儿飘出来。几人都是没见过这等东西的,眼睛都瞪圆了。周攻玉在后头烧火,一双澄澈的眸子不自觉亮若星辰。
安琳琅只做不知,叫方婆子端上三个去堂屋那边吃。
方婆子闻着味儿知道是好东西,瞥了眼不好意思张口就想走的桂花,拉着人去堂屋。
三盘才端走,一道灼灼的目光从身后射过来。安琳琅拿皮扛着,转身去后头翻粑粑。鲜香的味道盖过了香甜,她才将送灶粑粑都翻了个个儿,盖上继续煎时。院门口突然涌进来一群人。方老汉看着这一群衣着体面的人,有些不知所措:“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来人是林家的人,一顿席面打了水漂。林家的小年夜饭还得吃。叫林家的厨子做也来不及,这会儿是来将安琳琅找过去赶紧给林老太太做一顿饭。
林家仆人说明缘由,院子外头还慢悠悠地跟着一辆马车。
这边方老汉还没带人过去呢,就看着马车里头下来一个胖墩墩的白脸中年男人。那男人背着手推开仆人搀扶的胳膊,张口就问:“你家里头是在做什么呢?”
方木匠不认得林主簿,但看得出来这个人是主子。一口口水呛喉咙里,他磕磕巴巴说家里在做送灶粑粑。
“送灶粑粑?这是什么东西?”林主簿是地道的西北人,嗅着味道就往后厨里头走。
不用方老汉带路,他就跟馋嘴的猫似的到了后厨。
安琳琅这边刚揭开锅,就看到一个白胖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这什么?”
“吃的。”安琳琅感受到食客的目光,眉头扬起来。
“闻着味道不错?”
“还可以。”一个嘴馋的食客,安琳琅心里判断道。
“哦,”林主簿点点头,想吃,但不好自己开口。眼睛愁着安琳琅看了许久,都没留意到大灶后头还做这个天仙。就光盯着锅里的那一个个黄橙橙的送灶粑粑,“武原镇这边少见。”
“嗯。”奸商安琳琅张口就要钱,“稀罕吃食,一个十文钱。”
林主簿胡子翘了翘,从裤腰带上扯下来一个荷包丢给安琳琅:“先给我拿一个。”
安琳琅将荷包捡起来,顺手拿起锅铲铲了一个拿纸包起来递给他。热热的东西冷不丁拿手上烫得很,林主簿烫得手一缩,赶紧去捏耳垂。人在别的时候能装,吃的时候总归是装不了的。那香喷喷的油米味道一进鼻子,林主簿这已经张大嘴一口咬下去。
刚出锅,软软糯糯。两边脆脆的边儿,一口爆汁,加了酸菜的馅儿美得人眼睛眯起来。
林主簿烫得嘴来回捣腾,龇牙咧嘴别提多搞笑。却硬生生几大口吃完了。手指头的油花子要不是有人在,他能当场嘬。忍了忍,白了安琳琅一眼:“里头少说也有三四两,不晓得再给老爷我来两个?”
安琳琅立即上道儿给他铲了两个。两个也是刚尝个味儿就下了肚。
本来是来要安琳琅给做席面的,林主簿吃了三个送灶粑粑下去。直接将这一锅四十个粑粑全给买了。三个刚出锅的粑粑下肚,吃食极大地遏制了他的烦躁。这会儿天色以晚,肚子不饿,他席面也不大想吃。扭头盯着盖子下面盖得东西,他问安琳琅还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叫他一并兜了带走。
奸商挣钱讲究一个见缝插针。
安琳琅于是立即想到自己的香肠,赶忙从后头取出来十来根:“拿这个蒸饭,再卧两个蛋,加点蔬菜。小砂锅蒸,等饭蒸熟了,再调个酱油一瓢浇上去。保准你喜欢。”
林主簿不认得香肠,但他识货,看得出来是实肉灌的。
“不好吃拿你是问。”
安琳琅:“……酱油若是调的不好,米蒸的火候若是不对,也有可能不好吃。老爷要是想要的话,三十文一根,本就是做来自家吃的,做的也很少。”
安琳琅这边一说做得少,林主簿立即就要了。
他那荷包扔给安琳琅了,想着里头的银钱绝对够付眼前这些吃食的本钱。林主簿完全不管安琳琅的手艺值多少钱,他反正就给这么多。
安琳琅也算是给面子,没问他要钱。
这会儿林主簿嗅着满屋子的米香味儿,也没提让安琳琅去镇子上做席面的事儿。有这些送灶粑粑,明儿得空再叫人去做也是一样。这么一想,怕这东西冷了,他招呼仆从赶紧回镇上。来的匆忙,走得也匆忙。方家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林家人已经离开了。
安琳琅颠了颠拿着四两五钱银子的荷包,默默将剩下的二十五六个送灶粑粑重新起锅刷油,煎。
第十四章 我可是要当大官的!
剩下的二十几个送灶粑粑一次煎完,方婆子还送了桂花婶子几个。
这种吃食刚出锅是香的出奇,焦黄的皮子咬在嘴里咔嚓脆。安琳琅自己也是吃了三个才停嘴,就别提方家老两口。二十几个若不是克制着,一顿就吃完了。
夜色渐渐黑沉,方家一家四口围在堂屋的小方桌前。桌子中央一盏昏黄的煤油灯,门缝里时不时穿来一阵风吹得烛火摇曳。这般围坐在一起,安琳琅将放外头冻了几个时辰的羊乳盒子端过来。吃着甜点,听着门外呼啸的寒风,倒也有种岁月静好的舒适。
今年的这个小年算是老两口这些年来过的最舒坦最顺心的一个小年夜。吃着可口的饭菜喂得肚子溜圆,一双下人坐在跟前,方婆子眼睛里都忍不住泛出泪花。老头子这儿媳妇买的好啊!
小年夜没有守夜的习俗,吃罢甜点,收拾收拾便准备去睡了。
安琳琅盘算一下手里头的银子,先前商旅留宿的十两,加上卖香肠的,一共十七两。送灶粑粑误打误撞的,林主簿随手丢来的荷包里头五两三钱银子。虽说昨日去采买花了些银子,但安琳琅上回去王员外家做席面手里头还剩了三两。
这般零零总总加起来,在镇上开一个食肆的本儿是差不多,估计还有剩的。钱攥在手里只会是死钱,只有流通了才能钱生钱。安琳琅沉吟片刻,将自己想去镇子上开食肆的事情说了。
话音一落,堂屋里鸦雀无声。
方老汉夫妻俩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两人一辈子一门手艺安保终身的本分人,有门吃饭的手艺就安安稳稳过日子。突然说开铺子,他们下意识地反应惊慌而不是惊喜。
“镇子上做买卖的,起早贪黑,都是挣得辛苦钱。”方老汉也不是不同意,他如今也算瞧出来了。自家这个儿媳妇是个有本事的,挣钱这事儿到她手里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但这个挣大钱是靠运道的。似这种给大户做席面一年都不一定碰上一回,更别提贵人来家中送银子。别这几回挣大钱给了安琳琅错觉,让她以为镇子上人人都是随手都能掏钱买零嘴的富贵人,“你别瞧着几个老爷出手大方。武原镇下几个大村庄都吃不饱饭,哪有闲钱去镇子上买吃食?”
安琳琅当然知道,但辛苦钱也是钱。一家子四张嘴,两个还在吃补药,坐吃山空是肯定不行的。
坐在一旁当壁花的男人忽然插一句嘴:“那就从最便宜的做起。”
清越的嗓音在耳边炸响,安琳琅耳廓蓦地一麻。
她跟触电似的往旁边一缩,微微蹙起眉头看向突然出声的男人。
桌子上摇曳的烛火打在他白皙的脸上,脸干净得不见一丝毛孔。此时纤长的眼睫在他眼下氤氲出两团青黑的影子。周攻玉缓缓抬起眼帘,烛光透过眼睫的缝隙照的他眼神半明半昧。不知是否是安琳琅的错觉,总觉得被她使唤了几日,这人看着眼神都有生气了许多。
仿佛一潭古井无波的井水被月光映照到,水色平静依旧,但水面之上却月色霖霖。
这人这几日都跟着安琳琅,两人其实不大说话。大多时候就是安琳琅做吃食,他在另一头烧火。虽然很安静,但存在感极强。安琳琅特地在手边摆了一盆井水,若是脑筋不清楚被美色所迷,她脑袋往盆跟前一伸。看一下自己的尊荣,就能瞬间清醒。
不管安琳琅的举动用意周攻玉看明白没有,但他清晰地感觉到安琳琅对他的疏离。虽然无奈,但这正是他想要的,所以也没特意拉近两人的关系。
安琳琅说话他很少接话,这回突然出声自然吓人一跳:“三五文钱,一般去镇子上的人还是吃得起的。”
……这个道理安琳琅自然懂。十家连锁店的女boss是说着玩的吗?
但这个话安琳琅说不如周攻玉说有分量。
方家老夫妻俩道理自然也懂,三五文钱若是吃不起,镇子上岂不是没人卖吃食了。
但怎么说呢?庄稼人出身的老实人,总归是看中地里的出息和手艺。总觉得买卖朝不保夕。方婆子擅厨,年轻时候就已经有一手好厨艺。寻常的吃食她做出来比镇上店家卖的好吃不知多少。但这些年就是没想过去镇子上做生意,就是觉得做买卖不靠谱。
毕竟卖吃食的那么多,真正挣到钱的也就那么一两家。做生意的手艺好是一回事儿,运道好又是另一回事儿。镇子上赚钱的是少数人,大多数人挣的还不如方老汉做木匠挣得多。
最重要的是,老两口在村子里一辈子。让他们搬去镇子上,一想到面对新环境,两人就惶惶不安。
两人脸上也不藏事儿,周攻玉一眼就看出来。笑了笑,安抚道:“爹娘也不必担心,去镇子上开铺子就白日里卖卖吃食,夜里还是得回村里歇息的。”
这话说出口,老两口眼中的惊慌果然就平复了许多。
“……说的也是,”方婆子笑了笑,心放下了,“咱们家的银子才够买个铺子,宅子可买不起。若是真做那等吃食生意,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帮一把。”
方婆子这些年给人做席面多,其实她最擅长的是做包子饺子等面食。不过这些东西富贵人家不爱吃,自家日子窘迫也吃不起。好好的一手面点手艺就这么埋没。
方老汉却知道:“你娘年轻时候做的一手好包子,当时就是营长吃了都说好。”
安琳琅意外地看过去,方婆子摆摆手:“老了老了,多少年不做,怕是手艺都生疏了。”
手艺可不是背书,那花功夫炼的东西,那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安琳琅看老夫妻脸这模样,知道开食肆的这事儿基本是八九不离十了。得了两人同意,后头的事情自然就好往下考虑。她原本是打算先做平价吃食开始,平价吃食打开名气,才会吸引更多的客流量。这时候名声都是口口相传的。武原镇也不大,一点风声传出去整个镇子都知晓。店开好,不怕无人问津。
武原镇穷是真的穷,往来的商旅也是真不少。如今腊月里还有人冒着风雪走动,更别提平常时候。做这个生意定然是不会错的。
今夜先提出来也就是打个招呼罢了,真要着手,后续还得多方考察和衡量。
周攻玉抬眸瞧着窗外,夜已深。这会儿也不必守夜。方老汉扶着方婆子进屋去歇息,安琳琅收拾收拾碗筷,便与周攻玉各自洗洗回屋睡下。
这个冬天雪特别的多,下下停停,下下停停。一大早就是一个大雪天。
因着雪太大了路不好走,安琳琅开门就看到拎着一桶羊奶在门口的卖羊大叔,心里很是一惊。他那顶破毡帽上挂了一层白,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一手牵着个挂铃铛的母羊,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的还是前几日穿的那一身。见着安琳琅,哆哆嗦嗦地将羊奶递给她。
“早上刚挤的,鲜的很。”
地上的雪得淹到了膝盖处,大叔的裤子小腿以下颜色都跟上头不一样。安琳琅看他双颊通红发紫,实在冻得够呛,赶紧去屋里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过来。
放羊的大叔姓余,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人,就住在翻过山的那个小村子的村尾。白日里去山里放羊养羊,大清早去镇子的瓦市里卖羊。买羊奶的只有安琳琅一个,他每日放羊起得早又走得远,顺手拎过来挣个十二文。安琳琅过意不去,大雪天的,收下了羊奶。去灶上拿了两个送灶粑粑。
这余大叔也没推脱,三两口吃了。帽子一带,迎着风雪牵着羊就走了。
安琳琅看着他的背影走远,扭脸就看到一个打扮算体面的男人怒气冲冲地往方家这个方向过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帮子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有。手里拿棍子的,拿铲子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来。安琳琅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那些人帽子绑着脑袋,大雪刮得根本看不清脸。
刚准备把门关上,那边冲在第一个的男人就突然喊了一声:“那个谁,叫二叔出来!”
安琳琅冷不丁的没意识到喊的是她,啪地一声就把门给关上。
外头的人眼看着门关上就怒了,砰砰地就在外头砸。
安琳琅莫名其妙,东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周攻玉披着厚衣裳就走过来。他平常脸色都是淡淡的,除了偶尔看到新奇的吃食会眼神清亮些,大多时候都一副不动如山的高人模样。
此时大步走过来,门哗地一拉开,黑着一张脸站到安琳琅的身前:“什么人在此喧哗!”
虽然病弱且消瘦,但这人板起脸来仿佛万剑齐发,气势逼人。
站在第一个的方大柱一口气噎住了。不仅他,跟来的一群人齐刷刷地退开了两步。好半天意识到自己竟然被一个病秧子吓住,这群人顿时恼羞成怒。脸红脖子粗的吼道:“你就是那个病秧子吧!你爹你娘呢!叫他们出来,我找他们算账!”
周攻玉眼尾缓缓地挑起来,那利刃一般的锐利目光从他眼中射出来:“何事?”
方大柱心里发憷。不知道为何,这个病秧子堂弟明明看起来一推就倒,但怎么这么渗人?
他努力壮着胆子,但靠近这个堂弟他这膝盖就不自觉地发软:“我,我来找他们算账!是不是他去王员外家里补的鬼,害的我被私塾赶出来了!”
说着,他给自己壮胆,从身后拉出一个人。这堂弟漂亮得不像真人,他有些难听的狠话都说不出口:“我可是老方家唯一的读书人!将来是要考功名做大官,给老方家光宗耀祖的!你们家背地里给我搞鬼。害的我不能读书,对不住老方家的列祖列宗!”
“就是!”那人正是方家二叔伯,也就是方木匠已过世父母的幼弟。年纪一把了在女儿家住着,方大柱为了出口气,一大早把人接过来,“大柱可是老方家最出息的人,你们害了老方家一家子!”
方大柱是方家唯一的读书人,从十三岁开始读,读到今年都十四年了。会写门帘,能认字儿。在老方家那是顶顶厉害的人。别说大房一家子省吃俭用地供他,就是别家为了家里能出个官儿,也是从牙缝里抠出一点银钱给大房。就指着方大柱发达以后带着一家子人鸡犬升天。
花了那么多银子供的人被镇上的私塾给赶出来,往后都不能去读书了。听说是老二家搞的鬼,这些人能不炸锅?恨不得把方木匠夫妻俩拖出来打死。
安琳琅打量着这看起来就是痞子的方大柱,都无语了。
就这,还是读书人?
方大柱还不知她心中怎么想,他正唾沫横飞地夸夸其谈。直说私塾先生有多看重他,从他第一回 入学至今都在夸赞他聪慧,读书有慧根,是妥妥的大官的料子。如今只是运道没来,运道来了就能一飞冲天。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周攻玉的鼻子骂方家二房有多自私,不顾方家的未来。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后面是什么?”安琳琅突然打断他慷慨陈词,问了一句。
滔滔不绝的方大柱喉咙里一噎,嗝了一声,懵。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方大柱:“……”
周攻玉眯起眼睛,转过头,垂眸凝视着从他身后伸出脖子的安琳琅。安琳琅扒拉着他的胳膊,一副讶异的模样:“……《论语》都不懂?你跟我说你读书有慧根?就你这样的童试都过不了,你还想当大官?当县里的读书人跟村里的文盲一样都听你胡扯?”
话音一落,方大柱的脸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