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夜里。
一群人待在主帅的营帐中。
李岑参早就晕过去了,许大夫还在替他诊治,袁拓、傅北等人还全部穿着沾血的盔甲,脸上、身上不是自己的血,就是别人的血,至于李钦远……
他那一身银色盔甲全是干涸的鲜血,脸上也沾了不少鲜血,闻着就十分刺鼻,可他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微垂着眼帘站在一旁,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抿着唇没有说话。
袁拓见许大夫起来,连忙迎过去,急问道:“怎么样?”
“怎么样?”许大夫一听这话,立马刻薄道:“我之前是怎么说的,让你们好好看着他,他真以为自己是天兵天将,怎么都不会有事?我看你们也不用我来治了,就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反正他也没拿自己这条命当回事!”
袁拓拉了许大夫一把,往李钦远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他们都是跟着李岑参多年的老人,和魏庆义差不多,自然也是认识李钦远的,许大夫虽然嘴毒刻薄,但看到李钦远,想到人儿子还在,这样说人家爹的确不好,便抿了抿唇,不甘不愿地说道:“人是救回来了,可他这个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次又耗了这么大的心力,以后……”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了一些,“只能好好将养着了。”
“再像今天这样,也只能等大罗神仙降世,才能救他一命了。”
他说完摇摇头,叹了口气,打算给人煎药去,又看了一眼营帐里围着的十几号人,皱眉道:“行了,你们也都下去吧,留个人在这边看着就行。”
等他走后,袁拓便和傅北拱手道:“傅将军,你们今天也辛苦了,不如先回去歇息,等到明天将军醒来,我们再商量怎么解决。”
傅北看了眼还没有醒来迹象的李岑参,点点头,而后便招呼了其余将士出去。
很快。
这营帐之中便只剩下昏迷着的李岑参,袁拓……以及,李钦远。
袁拓看一眼依旧站在那边,不言不语的李钦远,走过去,温声道:“七郎,你也先去休息吧,你看你眼下的青黑,这一路都没歇息好吧。”
“袁叔……”
李钦远的声音有些哑,像冬日里枯树划过地面发出的嘶哑声一般,“你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
“这……”袁拓有些犹豫,转头看了一眼李岑参,想着将军醒来要是看到七郎在这,必定高兴,便点了点头,“外面有人守着,有什么事就喊他们。”
“嗯。”
袁拓没再多说,掀帘出去。
等他走后,李钦远也没有立刻动身,他站了太久,现在全身上下都跟僵硬住了似的,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能往床榻那边迈出一小步,从他到床榻也不过三步的样子,可他愣是走了好久。
李岑参睡得很熟,面容沉静,眉宇却始终拧着,就连嘴
唇也一直抿着。
似乎即使是做梦,也没法舒坦下来。
李钦远看了他许久,而后绞了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人擦拭脸跟手,他记不清他们父子之间上一次这样亲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记得无数的争吵、埋怨、冷言相对。
好像这些年,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了不睦。
李钦远指尖微颤,又想到今天看到的那副画面。
这个人坐在马上,身边围绕着十多个突厥将士,身上全是鲜血,背后有着敌人的长刀,面前还有阿史那射过来的冷箭……那个时候,他的脑中在想什么呢?
大概什么都来不及想了。
他只记得自己那会心脏好似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喉间仿佛还有一声无声的“不”要脱口而出,然后,他就跟疯了一样,拿着一根银枪一路厮杀过来。
李钦远不敢想象,如果今天他们没有赶到,如果他没能拦下那支箭,如果,如果这个人死了……那他该怎么办?
心口一阵阵的发疼,就像有细细密密的针刺扎着一般。
李钦远已经很久没有哭了,唯有几次,那也是感动于顾无忧的付出,而此时,他看着在烛火下,安静躺着的李岑参,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忍着吸了吸鼻子,把那股子热泪给吞了回去。
要给李岑参掖被子的时候,发现他胸口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李钦远皱了皱眉,又把被子拉开一些,把那露了个边角的东西拿出来……一把有些年岁却依旧保存完好的玉梳落在他的手上。
他看着这把梳子,神情微顿。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很轻的一声,“阿狸……”
李钦远一怔,猛地抬头看去,却发现男人仍旧没有醒来,他仿佛是在做梦,只是脸上的神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紧拧的眉头没有松开,微张的薄唇又吐出几个字,“别怕。”
眼前仿佛闪过许多片段。
-“爹爹,突厥人这么凶狠,这些百姓好可怜。”
-“是啊,所以爹爹要留在这边,要保护这些可怜的人,只有守住了边关,才能守住大周,才能让阿狸有家可依。”
-“那我也要跟爹爹一样,等我长大后,就跟爹爹一起守护大周!”
胸口好似突然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割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李钦远再也坐不住了,弯下腰低着头,整个人蜷缩起来,他的身子在发抖,嘴唇也在发颤,眼眶通红。
可他的手却始终握着李岑参的手,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紧紧依偎在自己的家人旁。
有压抑的哭声从喉间发出。
在这四下无人的地方,他才能允许自己这样放纵哭一场。
*
李岑参是翌日醒来的,醒过来的时候,李钦远仍旧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闭着眼睛,眉头紧拧、薄唇微抿,因为连月来不曾休息好,整个人看起来都很颓废。
在看到李钦远的时候,李岑参
的眼中还是有些茫然的。
他以为昨天战场上的那一幕,只是他的梦,没想到……抬手想把他掉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来,可他胳膊昨天受了重伤,根本没什么力气,咬着牙想捡,最终还是瘫软回去。
袁拓正好进来。
看到李岑参醒了,不等他阻止就高声嚷了起来,“将军,您醒了!”
顿时,外头有一群人冲了进来,李钦远也终于被这个阵仗吵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李岑参投过来的视线,看到他醒,李钦远也很激动,刚想靠过去,便听到身后有无数的脚步声。
“将军,您怎么样?”
“将军,您还好吗?饿不饿?”
……
营帐中萦绕着将士们的关切声,李钦远看到这幅画面又退了回去,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捡起地上的毯子放在椅子上,而后往外走去。
外头阳光正好,边关的天比他小时候看到的还要湛蓝,身后的关切声仍旧未停。
他站在营帐前,仰着头,笑了笑。
神色明媚。
傅野正好过来,看到李钦远脸上的笑,便知晓魏国公醒了,没进去,留在原地,喊人一声,“七郎。”
李钦远循声看去,喊人,“傅大哥。”又看了一眼他的身后,询问,“傅显呢?”
傅野笑道:“他昨天受了点伤,还在休息。”眼见李钦远骤然拧了眉,知他心中担忧,便又宽慰道:“就是一点小伤,没什么事。”想了想,他拍了拍李钦远的肩膀,“去走走?”
“好。”
两人沿着营帐往小路走去。
没有战火喧嚣,这里显得很平静,可他们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阿史那昨天由亲兵护着离开,只要他一日没死,这边关就一日没法安定……傅野却没有说起这些,而是闲话家常和人说道:“我昨天和父亲说起你。”
李钦远回头看他,面露疑惑。
傅野看着他笑道:“来的时候,父亲还担心你在战场不适应,没想到你这么勇猛,竟是比咱们这些见惯杀戮的人还要镇定自若。”他笑着拍拍李钦远的肩膀,完全不觉得说道自己的弟弟糗事有什么不好。
“你是不知道,小显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当天回去就吐了,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好。”
李钦远听到这,神色也变得柔和一些,“他一向看不得这些血腥,能够扛过来,也不容易。”
傅野也跟着笑了,“是不容易,小时候让他杀只鸡都磨磨唧唧,谁能想到现在居然还上战场了……”又看了一眼李钦远,说道:“这还是因为你,他小时候弱得不行。”
“我跟父亲一直在外打仗,对他疏于管理,母亲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若不是你从小帮衬着他,他都不知道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李钦远摇摇头,“我其实也没帮什么。”
“不,小显能走到如今,你对他有着莫大的影响力,比起我们这些亲人,他更信服你的话
,我问过他,他说他是想跟你一起上战场,才会拼命习武,你们说好要一起上战场杀敌虏……”
李钦远听到这话,神色微怔,似乎又想起那日酒楼一别,傅显酒醉之余握着他的胳膊和他说的那些话。
“魏国公手上的这支军队是咱们大周最厉害的一支军队,可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魏国公即使身受重伤也没法退下来吗?因为这支军队只听从魏国公的话。”
“不,或许不应该这样说,应该说魏国公的存在就是定海神针,只有他在,这支军队才能发挥出最强的战斗力。”
“就说这次战役,魏国公拼着重伤上战场,为得就是稳定军心。”
“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扶持其他人,可是没用。”
“七郎——”傅野看着李钦远,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声音又沉了一些,“有些人天生就属于战场,天生就有统领别人的本事。”
这世上英勇善战的将士有许多,可好的统帅却太少,能让世人信服、万众归心的统帅更是少之又少。
他言尽于此。
至于李钦远最终是怎么打算,他无权干涉,傅野刚想拍拍他的肩膀,喊他一起回去,可还没有张口就听到李钦远低声说道:“傅大哥,这样是不对的。”
傅野一愣,“什么?”
李钦远抬起头,看着他,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有信念有归属是好事,但不应该把所有的东西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一个好的家族,不会因为当家人的骤然离开而乱了阵脚,而一支好的军队也不应该因为主帅不在或者说换了主帅而心生惶恐。”
他看着傅野呆怔的面容,沉声,“军队不是靠一个人撑起来的,而是靠所有人。”
“我这一年经商,看了许多,也经历许多,最大的体悟不是怎么让商号赚更多的钱,而是即便没有我也能让商号正常运作数年,数十年——”
“当初我曾外祖父还在的时候,德丰能够成为临安,以至于江浙最大的商号,可偏偏在我曾外祖父离开后就不堪一击,这不过是因为当家人没有风险意识,没有提前部署好一支厉害的队伍,如果早就有了风险意识,纵使当家人离开也能让商号运作下去。”
“经商如此,打仗也一样。”
“身为将士,你应该服从主帅的命令,却不能把所有东西都寄托在主帅的身上,在这个世上,你最应该信任的、寄托的是你自己,而不是别人。”
“你……”傅野哑口无言,他觉得李钦远这话荒诞极了,可心中又有一个地方在告诉他,这样才是对的。
不远处有不少将领正往主帅营帐走去,李钦远皱了皱眉,开口,“傅大哥,我们也过去吧。”
“……好。”
刚刚过去就听到里面在说阿史那的事,还有突厥那位失踪了的大皇子。
李岑参还有些疲惫的声音在营帐中响起,“突厥有一半人还没彻底信服阿史那,不过是因为大皇子失踪,老君王
又死了,若是能找到那位大皇子,咳,阿史那必定军心溃散。”
他接连吩咐了好几件事,又咳了起来。
袁拓连忙说道:“将军,我们都知道,您好好休息。”
李岑参摇摇头,还要再说,就看到李钦远打起帘子走了进来,他身上还是昨日那一身盔甲,脸也没洗,可那周日来的疲倦却没能折损他半点容貌,反而让他身上笼罩了一层以前没有的气势。
旁人也都瞧见了李钦远的身影,互相对视一眼,便都先退下了。
很快。
营帐中只剩下父子两人。
李钦远一步步朝李岑参走去,最终在榻前,单膝下跪。
李岑参看着他一怔,垂下眼帘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李钦远仰起头,看着他说道:“以后大周,我来替您守护,您可以休息了。”
“……什么?”李岑参神色微怔,等反应过来,又摇了摇头,边咳边说,“我当初想让你参军,是看你终日无所事事,怕日后……可如今你有了自己的事业,又跟顾家那孩子定了亲,没必要来参军。”
“而且你也不会。”
“父亲。”
李钦远喊他。
两个字就让男人怔住了。
这是十岁之后,他第一次这样喊人,李岑参鲜少有所波动的面容有着怔然,他呆呆地看着李钦远,嘴唇微张,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
李钦远握着他的手,目光扫过他鬓边的几缕白发,沉声说,“相信我,我会替您,替大周子民守护好这片山河。”
可他不会像他的父亲这样,竭尽一生把全部用来奉献。
他会守护好这座山河,却做不了旁人的神佛和信仰,他的心中早就被一个人所占据了……
*
几个月后。
如今已是庆禧二十二年了,距离李钦远离开也快三个多月了。
这几个月,顾无忧日日待在家中,就和以前一样,早间陪着祖母礼佛,然后便回屋子做女红……有些东西果然还是得靠坚持,从前只会几个花样,碰到难一些的就得头疼。
现在静下心,竟然也学了不少繁琐的花样。
白露握着手里的帖子,不知道该不该进来,还是顾无忧休息时要喝茶才瞧见,问道:“怎么了?”
“魏国公府递来了折子……”
白露见她瞧见也没了法子,只能走过来,轻声说道:“殷夫人想问问您,您和李公子的婚期要不要延后……眼看着这再过一个月,就到了。”
偏偏边关那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用。”顾无忧摇摇头,“早先定了是什么时间便还是什么时间。”
“主子……”白露想劝,但看着她脸上的坚定,又不敢多说,只能轻轻应了一声“是”。
顾无忧自顾自问道:“外祖母那边可有消息。”
听人说起这
个,白露倒是忙答了,“老夫人早前递来信,说是已经准备出发了。”
顾无忧脸上添了些笑,“记得把我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
白露自然应“是”,既然婚期不改,她便要给魏国公府那边回信,等出去的时候,红霜便拉着她,低声问,“怎么样?”
“主子不肯。”
“可这婚期将至,李公子还没消息,要是等到那日,这新郎官没人,这,这可怎么办?”红霜愁得小嘴都扁了。
白露也跟着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屋中,见主子倚窗绣花,半点没有因为这件事烦扰的样子,心里的忧虑却更深了,自打李公子离开后,主子也变得更加安静了。
“且随着主子罢,国公爷和老夫人不也没说什么吗。”
“唉。”
外头那些话,顾无忧其实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她知晓她们在想什么,可她相信李钦远,他说过的,一定会在婚期前赶来,而且……边关虽然没什么好消息,可至少也没坏消息啊,不管怎么样,这一世魏国公没有去世。
李钦远的心结也终于能了了。
推开窗子看了一眼外面,春光明媚,桃花灿烂。
她抬手折一枝桃花。
那人离开的时候还是寒冬腊月,酷寒无比,没想到转眼竟也入了春,正想把手中这枝桃花插进临窗的美人瓶中,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子!”
白露打了帘子,脸红红的,手里还握着那道折子。
“怎么了?”顾无忧回头看去,在看到她脸上的喜色时,她仿佛猜到什么,呼吸顿住,手中的桃花砸落在地上,“啪”,击起一片春意。
第141章
夜里。
顾老夫人的正堂。
家里平日若有什么事,都是来顾老夫人这边商量的,这会早过了戌时,顾家的主子们却全都坐在屋子里。
丫鬟上了茶水便都退下了,顾无忌刚刚下朝回来,连衣裳都没换,喝了口茶水等喉咙润了便说道:“边关大捷,阿史那已经被人绞杀,他们还找到突厥那位大皇子的踪迹,现在突厥已重新由那位大皇子接管,等料理完边关的事务,他们就会带着那位大皇子和降书一起回京。”
众人一听这话,总算是放下一颗心。
.
顾无忧更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她在傍晚时分就从白露口中得知“边关大捷”,但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却不清楚,一心盼着爹爹下朝回来,连晚饭都没怎么吃。
现在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是落下了。
顾无忌知道她担心李钦远的事,便又说道:“这次七郎做得不错,我看傅北送来的那道折子中全都是夸赞他的话,陛下看到也龙心大悦,估计等他回来还会有封赏。”
自打同意两人的婚事后,他看李钦远也是越看越顺眼。
心里也早拿他当半个儿子看。
今天下朝的时候,他特地见了那个打边关过来的将士,好生询问了这几个月的事,知晓这三个月,那孩子从什么都不会,到最后部署领军打仗,还直接接管了李家军,让军中上下信服。
这个女婿——
他如今是越来越满意了。
顾无忧听到这话,心里却不似旁人那般开心,反而酸甜各半,她既为他如今所取得的荣耀而自豪,却也为他终究要选择这条路而难过……即使和自己说了那么多遍。
但真的知道他替魏国公接管了李家军,她这心里还是不大好受。
.
柔软的手指轻轻绞着帕子。
怕旁人看出她面上的异样,便低了头。
“他是个有福的,且不论陛下怎么恩裳,如今婚期将至,之前落下的进程也得赶起来了。”顾老夫人吩咐傅绛,“咱们府里也有好多年没办喜事了,你务必办得热闹些,若是人手不够便同我来说。”
傅绛连忙起身,“儿媳知道,您放心,儿媳一定会好好操持婚事的。”
她是个妥当的。
顾老夫人便没多说什么,手里捻着佛珠转着,同底下人说道:“夜深了,既然没事了,你们就都回去吧。”
“是。”
众人往外走去。
顾无忌察觉出自家女儿的心情好似不太好,想了想,便和人说,“蛮蛮,你同我过来。”
顾九非和顾瑜原本正跟在顾无忧的身边,一听这话便停下脚步。
父女两人走远些,顾无忌才开口问道:“你不高兴?”
顾无忧一愣,没想到爹爹会发现,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能含糊道:“也没有。”
“你啊,每次不高兴,就喜欢低着头绞着手指。”顾无忌一边说,一边去看她绞在一起的手指,大约猜了一会,又问道,“你是不希望七郎上战场,怕他步李岑参的后尘?”
顾无忧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嗯。”
“其实我刚听陛下说起这个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顾无忌看着眼前这个比从前长大许多的女儿,抬手想摸她的头,又收了回去,轻声说道:“我一直都觉得不管七郎做什么,只要你们自己高兴就好。”
他从来不在乎什么荣耀不荣耀的,只要他的蛮蛮高兴。
“可后来——”顾无忌顿了顿,看着少女抬起的眼帘,又说,“我听那位从边关来的将士说起这几个月的事,才明白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属于战场。”
顾无忧哑声问,“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
顾无忌也没瞒她,把他打听到的那些事全都告诉她了,“他跟他的父亲一样,天生就有着让人信服的能力,军中那些将士,哪个官职不比他高,哪个经验不比他丰富,可他愣是有让别人听从他的本事。”
“这……不仅仅因为他是李岑参的儿子,而是他自己有这个本事。”
顾无忧听爹爹说完,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其实她又何必问呢?她早就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的大将军从来都是让人敬服的。
可她是真的害怕他会重蹈覆辙。
她没办法忘记前世知道他死讯的情形,也没办法忘记扶着他的棺木回家,看着他安安静静躺在那边的样子。
“蛮蛮。”
顾无忌温声说,“不要去害怕一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我能看出那孩子一直是把你放在第一位,就算是为了你,他也不会让自己出事。”
像是被人轻轻拨动了心弦,顾无忧先前还有些茫然的双目在这一瞬间突然变得清亮了许多,她抬起头看着父亲,看着他面上温柔的笑容,心里那一团迷雾也好像终于被人拂开了。
是啊。
为什么要去担心一些还没有发生的事呢?
这一世,有许多事都改变了啊,她没嫁给赵承佑,早早见到了大将军,还和大将军快成婚了,魏国公也没事……这不就代表着有些事是可以改变的吗?
她不相信老天爷让她重来一次,就是为了让她重蹈前世的覆辙。
就算真的没有办法,真的还是走到了前世那一步,那她不也和自己说了吗,至死不悔。
连日来压在心底的愁云终于彻底消散,顾无忧的脸上重新扬起明媚的笑,看着顾无忌高兴道:“谢谢爹爹!”
她真是傻的可以,总去想那些不好的事,却忘了有些东西早就不一样了,就像这一世的爹爹不也好好活着吗?
她啊真是被自己困在死局,好歹现在是走出来了。
“傻孩子。”
顾无忌还是没忍住,抚了抚她的头,后话却
变得伤感许多,“等那小子回来,你就真的要出阁了,以后就是别人的媳妇,想到这,爹爹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顾无忧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就算嫁了人,我也会常来看爹爹的。”
*
自打那日边关送来大捷的信。
京城一扫连月来的阴霾,顿时变得热闹起来,而最为热闹的还数定国公府,婚期将至,所有的事都提上了章程,就连安静少言几个月的顾无忧,这些日子也是眉开眼笑。
而就在这样一日又一日的期盼中,大军也终于快到城门口了。
知道李钦远回来的这日,顾无忧一大早就起来了,天子恩赐,特地让太子、晋王以及文武百官出门迎接……她缠了爹爹好久,也跟着去了。
城门口。
文武百官分站两排,领头的便是太子、晋王以及像爹爹这样身份的重臣。
而顾无忧坐在马车中,掀了一角车帘看着外头。
白露正低声劝着,“主子,国公爷千叮咛万嘱咐,让您不要被人发现,您还是先坐好,等人来了,我再和您说。”
“嗯。”顾无忧点点头,可显然没放在心上,仍旧握着一角车帘看着外头,嘴里嘟囔道:“怎么还没来啊?”
白露看她这样,无奈摇了摇头,没再劝了。
这样又过了一会,众人突然感受到一阵地动,顾无忧心下一动,连忙抬头看去,便瞧见不远处正有几千个将士往这边赶来,李钦远去的时候只是一个没有官职的无名小卒,纵使有人识得他也大多都是看在傅将军和魏国公的份上。
而如今。
他和魏国公、傅将军等人并列在第一排,身上穿着得依旧是离时的银色盔甲,离得越近,藏于银冠之下的俊美五官便越发清晰。
经了几个月的厮杀,他的身上笼罩着独属于边关才有的肃杀之气,可顾无忧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却突然潸然泪下,然后——
“主子?”
“蛮蛮?!”
几声惊呼之后,众人只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她的三千青丝在风中飞舞,脚上那双并蒂花开的绣鞋踩过黄土,越过众人,漫天黄沙之下,只有她身上的那抹红成了唯一的亮色。
“这……”
傅北看着来人,还未说完,就发觉身边的人有了动静。
刚才高踞在骏马之上,没有一丝波动的男人在看到那抹红色身影的时候,突然变了脸,在一瞬地怔楞之后擎僵策马奔了过去。
远处的文武百官还站在城门口,身后从边关而来的将士们也还在缓缓往城门口驶去。
而李钦远看着义无反顾向他跑来的顾无忧,心脏就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了似的,等离得近了,他拉住缰绳,不等马儿停稳就翻身下马,大步上前,伸出双手抱住了来人。
傅北看着这番情形,和李岑参说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七郎这样。”
身后袁拓等人也一脸惊愕,这几个月,军
营里谁看到李钦远不喊一声“小李将军”,虽然李钦远还没正式受封,可他们这些人是打心眼里敬服他。
谁能想到在军营里比他爹还严肃冷漠的小李将军,居然还有这样的时候?
李岑参看着远处的少年少女,却只是抿唇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顾无忧的脸埋在李钦远的胸膛处,即使隔着这样一层软甲,她也能听到那如雷的心跳声,比沙场的战鼓还要来得洪亮,其实是有些难受的,他的胳膊那样用力,抱得她都有些喘不过来气。
可她舍不得松开,更舍不得挣扎。
这样的时候,只有轻微的疼痛才能让她确信,他是真的回来了。
李钦远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哑着声音说道:“我回来了。”
“……嗯。”
顾无忧听到这话,更想哭了。
李钦远又道:“我把我自己,平平安安地送到你面前了。”
这几个月行军打仗,他几乎没怎么好好休息,这样紧迫也是因为他答应了顾无忧,要在婚期前赶回去……他说好要风风光光娶她回家,怎么能让她成为全城的笑柄?
顾无忧一听这话,眼泪顿时再也藏不住,抽了抽鼻子,哽咽道:“你就知道招我哭。”
李钦远还要再说,身后的马蹄声已经赶到了,傅北坐在马上,好笑道:“有什么话,回去不能说?”
身后其余同李钦远要好的将士们也纷纷调侃出声。
顾无忧脸皮薄,连忙从李钦远的怀里挣扎出来,看着李岑参等人,轻声打着招呼,“李伯父,傅将军……”
李岑参温声道:“先回去吧。”
李钦远点点头,也没骑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牵着顾无忧的手,直接带着她往城门口走去……等到了那边,他先朝太子、晋王行了一礼,而后看着脸色不大好看的顾无忌,恭恭敬敬的行了个晚辈礼,“伯父。”
本来还对李钦远有些好感的顾无忌,这会又绷了脸,他二话不说直接拉过自己的女儿,然后沉声吩咐白露,“扶郡主上马车。”
这种时候。
顾无忧也不会让自己爹爹下不来台,朝众人敛衽一礼,又看了一眼李钦远,便乖乖往马车走去。
要登上马车的时候,她察觉到一道视线,抬眸看去,却只看到一堆官员。
“主子,怎么了?”
“没事。”顾无忧摇摇头,没放在心上,“走吧。”
见她上了马,隐藏在人群中的赵承佑才又抬起脸,他看着那辆已经落下车帘的马车,神色复杂极了,刚才在看到她跳下的马车的一刹那,他有一瞬间想直接走过去,牵住她的手。
可是……
还没到那个时候。
如果这个时候出去,他所有的准备和安排就全部毁于一旦了。
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男人,一身玄衣软甲,仪表堂堂……赵承佑
没想到这一世李钦远居然还是走上了前世的老路,袖下的手紧攥着,眉宇之间更是多了几分阴鸷。
今日李钦远等人是主角。
萧景行代表的是庆禧帝,慰问完他们,便温声说,“父皇已在宫中布置宴席,请各位将军随本宫进宫吧。”很快,一群人便往皇城的方向过去。
晋王萧恪虽然也是皇子龙孙。
可显然对大周,对这些将士们而言,太子萧景行才是他们来日要拥戴的人。
他这个一样受了皇命的人却被落在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众人簇拥着萧景行离去……他心中是不忿的,但他也早就习惯这样的处境了,刚要翻身上马离开,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殿下。”
“承佑?”
萧恪看着穿着文官服饰的赵承佑,惊讶出声,“你怎么还在这?”
赵承佑温声说道:“我见殿下一个人,想着那边也没微臣什么事,便留下来陪您走走。”
萧恪听到这话,脸上的神色也好了许多,他也不急着上马,拍了拍他的肩膀,“承佑,多谢你了。”
赵承佑笑笑,没有多言。
两人缓步往皇城的方向走去,路上萧恪还是忍不住说道:“这个李七郎如今是真威风啊,我听父皇的意思打算封他为怀远将军,他今年不过十八,就能位居三品,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本来只是愤慨一言,突然想到赵承佑和李钦远的关系,又连忙说道:“承佑,你别误会。”
“无妨,殿下所言也非虚,这位李七公子的确是很厉害的人。”赵承佑一脸温和,半点也没有因为他的话感到生气,只是看着萧景行等人离开的身影,似是而非的说了一句,“太子有这位李七公子的帮衬,想必日后也能如虎添翼,更加顺遂啊。”
言毕。
余光瞥见萧恪皱眉不语,也就没再多说。
*
边关大捷,大皇子拔也和大周签订了百年条约,百年间,突厥归降大周,成为大周的附属国,而李钦远也受封三品怀远将军,一时在朝中风头无二。
这一下子,连带着顾无忧的名声也跟着水涨船高。
从前他们觉得两人得陛下赐婚是天大的好福气,又知道李钦远待她好,更是心生艳羡,而如今见到李钦远居然得陛下如此青眼,才十八就成了朝中重臣,这 要再过几年,只怕名声比魏国公还要响。
艳羡之余,又纷纷后悔起来。
谁能想到从前浪荡不羁的李七郎会变成如今这幅样子?要早知道,只怕魏国公府的大门都要被人踩破了。
顾无忧却没搭理外头这些话,偶尔听几个丫鬟说起也只是笑而不语。
这日是难得的晴朗日子,顾无忧站在门房,正扬着脖子眺望着,待看到一排马车,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第142章
“主子,您慢些。”
白露、红霜两人眼见顾无忧直往马车的方向跑去,连忙跟了过去。
马车那边的人大抵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一个穿着褐色春衫的婆子打了帘子,而后又朝里头的人说了一声,马车停下,没一会功夫便有一个穿着紫檀色绣如意花纹薄衫的老妇人露了面。
她满头银丝用一块嵌着翡翠绿宝石的抹额绑着,面色虽有些疲惫,但一双眼睛仍旧透着一股子精气神。
威严、端肃。
身上有着当家人才有的气势。
只那股子气势在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又化成了柔软的春水,由身边婆子扶着她下了马车,眼瞧着穿着春衫的小姑娘跑到跟前,生怕她摔倒,连忙伸手扶了她一把,等把人扶稳,嘴里跟着嗔道:“都是要成婚的人了,还这么莽莽撞撞,也不怕人瞧着笑话。”
顾无忧才不怕。
她快一年多没见到外祖母了,心里想念的紧,也不顾周遭这么多丫鬟、婆子瞧着,笑着痴缠上去,把自己的头靠在老妇人的肩上,嘴里嘟囔道:“我来接我外祖母,有什么好笑话的。”
王老夫人被她逗笑了,伸手点点她的额头,眉眼温柔,语气又软了一些,“你这孩子。”
“舅舅、舅母他们没来吗?”顾无忧说话间往后头几辆马车看了一眼,便瞧见王昭由人扶着走了过来。
王老夫人也瞧见了,脸上的笑淡了一些,没去搭理人,仍旧握着顾无忧的手说道:“你舅舅这阵子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你几个表哥也有事,都让我托了礼送过来……”没提王秦氏,也就是顾无忧的舅母,王昭的母亲。
“祖母,表姐。”王昭朝两人敛衽一礼。
顾无忧这辈子跟她没什么仇怨,心中虽然不喜欢她,但碍着外祖母,该做的面子还是得做的,便也客客气气喊了一声,“表妹。”
王老夫人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又和顾无忧说,“先去看看你祖母,我也有些年没见她了。”
顾无忧连忙笑着应“好”。
跟顾家的人见完面,又吃了顿饭,顾无忧便带着王老夫人去了自己的院子,一路挽着人的胳膊不肯松开,嘴里说着,“我把您安排在我旁边的院子了,就几步路,平时说话也方便。”
王老夫人笑着点点头。
等到摘星楼又四下打量一眼,瞧着院子收拾的很是干净、丫鬟婆子也很是周正有礼,心里便又满意了一些,待路过一个婆子身边时,停下脚步,打量一会才低头问道:“你是仙芝?”
孟嬷嬷一听这话,眼泪再也收不住,给人磕了个头,这才红着眼眶抬起脸,“老夫人。”
看到女儿身边的旧人,王老夫人的脸上又多了一些怅然,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也多亏你替蛮蛮管着院子里的事务了。”
孟嬷嬷语气更
加哽咽了,眼泪不住往下淌,颤声道:“这都是老奴应该做的。”
生怕外祖母想起母亲又伤心起来,顾无忧连忙说道:“外祖母,我们进去吧。”
“嗯。”
王老夫人点点头。
等底下的人上了茶点,白露便把人都打发下去了,王昭也早就被人请去隔壁院子休息,如今这屋子里除了顾无忧和王老夫人,便只剩白露、红霜两个丫鬟,以及打小伺候王老夫人的许嬷嬷。
“你们两个,给我跪下。”
王老夫人手里握着一盏茶,话是冲两个丫鬟说的。
白露、红霜是由王老夫人一手调教而成,她发了话,两个丫鬟连问都不敢问就直接跪下了。
“外祖母……”顾无忧刚要帮衬就接到了王老夫人投过来的视线。
“你也不必急着帮她们,过会我再收拾你。”王老夫人语气平平,说完,又看着底下两个丫鬟,“知道我为什么让你们下跪?”
红霜嘴笨,还是白露低头说道:“奴婢们没有照顾好小姐。”
王老夫人眼皮微垂,语气极淡,“当初让你们跟着蛮蛮离开,就是念着你们打小伺候她,忠心可靠,可这一年……你们任由主子做事,不加劝阻,还连着她一起哄骗我这个老婆子?”
“老夫人……”
两个丫鬟惨白了脸。
顾无忧还是忍不住,轻声说道:“祖母,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我想做的事,便是父亲都拦不住我,更何况是她们。”
“你还有理了?!”王老夫人看着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气道:“你那爹就是个不通事的,早年求娶你母亲的时候就这样,如今都这么大了,竟然还是这幅德性。”
“你也是,好的一概不学,那些不好的倒是学得快,你怎么不索性把我直接瞒住?还巴巴写了信来同我说?”
看着小姑娘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也软了些,只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跟他在外头的时候,他可欺负过你?”
顾无忧连忙摇头,声音带着一些藏不住的甜蜜,“没,他一向疼我,向来是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王老夫人看着她,无奈道:“我是问你可被他碰过?”
顾无忧一愣,等反应过来,小脸咻的一下就红了,“没,没有。”虽然一道睡过几回,可李钦远在床上的时候,睡得那叫一个笔挺,就算抱她都是隔着一层被子,有时候她迷迷糊糊地还听人念着清心经。
看她这个反应,王老夫人总算是松了口气。
总算还有些规矩。
又朝底下两个丫鬟说道:“婚期将近,这次就饶了你们,你们做贴身丫鬟的,不是衣食住行管好了就好,主子行事的时候,你们也得看着些,这次但凡出个什么差错,让蛮蛮名声受损,看我不收拾你们!”
打了一巴掌,又扔了一颗甜枣。
后头的话又柔和一些,“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得夸你
们一句,我既然把你们送给蛮蛮,那么你们的正经主子就只有她一人,便连我也是外人,若是你们当真背着主子往我这边递消息,你们这样的奴仆,我也是不会让她再用了。”
“好了,以后去了魏国公府,你们继续好好伺候蛮蛮,该帮要帮,该劝也要劝,别主子说什么,你们都一概应好。”
见她们应了声,便道:“下去吧。”
“是。”
许嬷嬷领着两个丫鬟退下,等到她们走后,王老夫人这才卸了一身威严气,握着顾无忧的手,舍不得真罚她,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就是从小纵着你,才把你纵成如今这样!”
“无名无分跟着人,若他是个不好的,你可怎么办?”
顾无忧眨眨眼,“可他是个好的呀。”
“你!”
王老夫人更气了。
顾无忧笑眯眯地靠到人怀里,“外祖母,我又不是真傻,好不好,我心里知道,如果他不好,我也不会这样做。”
“你啊……”王老夫人看着她叹了口气,“罢了,我来的这一路也听了不少事,这李家七郎的确是个出色的,你那父亲别的虽然不行,但疼你是没话说的,既然他都允了你们,想必这李七郎是不错。”
“我听说,他把自己的产业都划分到了你这?”
听到这个,顾无忧的脸又红了一些,点点头,“我也没想到。”
“钱多钱少不重要,心意才是最主要的,这样看来,这孩子待你的确有心。”
顾无忧多机灵呀,听她从“李钦远”变成“那孩子”,便知外祖母心里那份成见已经没了,便适时地说道:“外祖母,他真的很好,外头那些说道他不好的话,您别信,您若和他相处过,便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王老夫人打小养着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心思,瞪她一眼,“我是要回琅琊的,怎么相处?”
顾无忧撒起娇,“那您就别回去了,我和他养着您,您日日看着我们,等我们有了孩子,您再帮我带孩子。”
这一派话语是藏不住的亲昵,王老夫人弯了眉,嘴里却还说着,“哪有跟着自己外孙女和外孙女婿住的?还给你带孩子,你倒是不怕我累着?”
不管如何,总算是被人逗笑了,亲昵地把顾无忧抱到自己怀里,抚着她的头,语气感叹,“还记得你刚跟着我去琅琊的时候,才那么小一个,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你都要嫁人了。”
她这一生,底下孙子孙女虽然不少,但跟她总归是有着一层隔阂。
顾无忧是她唯一一个从小养到大的,加上心疼那早亡的女儿,便把所有的心力都给了自己这个外孙女。
如今见她要成婚嫁人,心里也是一半高兴,一半舍不得。
顾无忧也被弄红了眼眶。
祖孙两说了好一阵话,顾无忧这才问人,“外祖母,您是和舅母吵架了吗?”她没错过先前外祖母对王昭的态度,以及故意没提舅母……从前外祖
母对王昭虽然不是很亲近,但也从来没冷落过她。
她心中想着,估摸是因为那桩婚事。
果然——
王老夫人一听这话,脸又沉了下去,“你舅母是个拎不清的。”
这事也瞒不住,而且赵承佑如今就在京中,估计蛮蛮早就知晓了也不一定,便叹了口气,同她说,“当初永安侯替他儿子跟咱们家求亲,当场就被我打发出去了,哪曾想到,我去寺庙待了半个月,回来的时候,他们就把婚事定下来了。”
“你舅母如今年纪越大,心气也是越发高了,觉得那赵承佑有出息,便一味地要给她女儿铺桥造路。”
“可她——”即使过去这么久,说起这个,她还是气得不行,“她也不想想你当初跟赵承佑是有过婚约的,如今王昭跟他定了亲,日后两家走动,她也不嫌难受!”
“我如今老了,也是管不动那一家子了,由着他们去,等我百年归去,你也不必去琅琊,省得见到他们不自在。”
果然还是因为自己。
顾无忧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外祖母的手柔声说,“您也别怪舅母,我跟赵承佑既然没了干系,凭他娶谁也碍不到我。”
王老夫人看着她皱了眉。
“我知道您是心疼我,觉得舅母他们没把我放在心上,伤了您的心,可这世上的关系本来就有亲疏远近,舅舅舅母待我再好,我也是个外人,王昭才是他们的女儿。”
眼见外祖母要张口,她又笑道:“就像您待我和王昭,您肯定也是先关心我,这没什么。”
王老夫人看着她,神情复杂,叹了口气,“你是真的长大了。”
“也罢,”
她摇摇头,“这条路既然是他们自己选的,以后是好是坏也由着他们去。”
也就没再提这桩事。
到底是坐了一路的马车,王老夫人便是身子骨再强健也有些挨不住了,顾无忧亲自送她回了院子,看她睡下了才离开,刚刚走出院子就被人喊住了,“顾无忧。”
王昭带着丫鬟到了她跟前。
白露、红霜两个丫鬟都不喜欢她,看到她出现,都轻轻皱了皱眉,按着规矩行了礼,便沉默地站在顾无忧的身后。
顾无忧倒是没什么变化,朝她点了点头,“怎么了?”
“我跟赵承佑定亲了。”她特地来这一趟,哪里是来看她成婚的,她就是要把这句话亲自说与顾无忧听的。
她要告诉顾无忧。
我们之间的这场仗,最终是我赢了。
顾无忧倒是没想到王昭居然会特地跑到她面前说这句话,一时的怔忡让暴脾气的红霜先开了口,“表小姐,您跟人定亲就定亲,到我们主子面前说这个做什么?!”
“红霜。”顾无忧回过神,轻轻喊了她一声,等人不忿地住了嘴,这才又看向王昭,语气淡淡,“恭喜。”
王昭没想到她会是这个态度,皱了皱眉,还要再说,顾无忧便又继续说道:“我离开琅琊的时候便祝
你得偿所愿,王昭,你真没必要把我当成你的假想敌。”
她是真的累了。
不想再在这件事上耗费更多的心思,说起话来干脆又冷漠,“我若对赵承佑还有一星半点的心思,你以为还有你现在跑到我面前说这些话的机会?”
“你!”
“王昭,我再过两天就要嫁人了,以后就是别人的妻子,我很喜欢他,至于赵承佑,他对我而言就是从前的过路人,我对他是一点想法都没有了。我不管你是来跟我耀武扬威也好,还是来警告我……”
“这些对我都没用。”
“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别总是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
顾无忧这一番话说得理智冷清,待说完,便同王昭身边的丫鬟吩咐,“扶着你家小姐去歇息,别吵着外祖母惹她心烦。”说完也没再搭理人,她直接领着两个丫鬟离开了。
王昭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还要追上去,可还没动身就被丫鬟拦住了。
“小姐,老夫人就在隔壁,若是让她知晓您找乐平郡主的不痛快,又该训斥您了。”好歹是把人劝住了,又低声哄道,“刚才郡主说得也没错,您和她既然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婚事,何必说起这些,奴看她是真的放下了。”
王昭才不相信。
那李七郎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比得过赵承佑?
顾无忧肯定是故作姿态!
抿着唇看着顾无忧离开的身影,好半天才问:“我之前让你差人给侯府递信?到底递了没?”
丫鬟低声答道:“递了。”
“那他怎么没来?”王昭拧着眉,脸色很不好看,“我不是让他来接我们吗?!”
“这……”
丫鬟的声音更轻了,“恐怕赵世子公务繁忙。”
王昭沉着脸,“你再给他递信,顾无忧成婚那日,我一定要瞧见他,我要让顾无忧看着我们站在一起!”
“……是。”
第143章
永安侯府。
赵承佑甫一下朝,盛泽就迎了过来,仍同往日一样,把家里的事务先和人说了一通,而后便提起王昭的事,“今日午间,琅琊那位王小姐和老夫人到定国公府了,而后王小姐又差小厮给您送来信,我已经让人给您放在屋子里了。”
“嗯。”
赵承佑可有可无的应一声,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
等到屋子里,看了一眼摆在桌子上的信,他也没有打开的兴致,自顾自绞了一块帕子擦着手,等底下丫鬟布置好晚膳,方和盛泽说,“打开看看,写了什么。”
“是。”
盛泽打开后,刚要给人念信,可看到上面的内容,顿时又皱了眉。
“怎么?”赵承佑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难看的脸色,他挑了挑眉,看着有些稀奇,坐在椅子上随口问道:“那个蠢货写了什么?”
“王小姐她……”盛泽犹豫地看了一眼赵承佑,小声道:“她让您两日后以王家准女婿的名义参加,参加乐平郡主的婚礼。”
手里的筷子落在桌子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盛泽刚要劝说,赵承佑就又跟个没事人似的重新握起那双筷子。
如今的赵承佑是越发让人看不懂了,盛泽见他如此,小声劝道:“您若是不想去,我便找个理由推了,左右这阵子您在朝中的事务也多。”
“为什么不去?”
赵承佑语气平平,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吃着,“这么好的日子,我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小少爷……”盛泽皱了眉,声音也低了一些,“如今乐平郡主已经要成亲了,您也跟那位王小姐订了亲,再过大半年,王小姐就要进门了,您……”
“没人进门。”
盛泽一愣,“什么?”
“我不会娶她的。”赵承佑看着他,淡淡道:“我只会娶顾无忧。”
“小少爷!”盛泽脸色难看,还欲再说,就见人低了头,继而是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出去。”
“小少爷……”
“出去!”
盛泽抿唇,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信贴出去了。
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赵承佑一人,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着饭,那桌子上摆着的菜肴全是顾无忧喜欢吃的,他其实是不大爱吃这些口味偏甜的东西,可如今他却近乎病态的一点点品尝着。
就好似……
那个人陪着他一样。
*
两日后。
终于到了顾无忧出阁的日子。
定国公府和魏国公府结亲,又是天子赐婚,这婚事自然办得十分热闹,便是说一句十年间最热闹也不为过了……这日还早,顾家便来了不少客人。
傅绛、柳氏在前厅、厨房忙活。
顾、王两位老夫人都是有诰命在身的尊贵人,便帮着招待客人。
而作为今日的主人公顾无忧这边,那自然是更加热闹了,且不说顾家这些姐妹,就连长平也早早从宫里出来,还有从前在一道读书的,也都过来表了祝贺。
也有好奇王昭身份的。
知晓她是琅琊来的那位后,众人的脸色便有些不言而喻了。
谁不晓得王昭如今那位未婚夫便是顾无忧从前退婚的那位?虽然说这两家没了关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但也没有表姐前脚跟人退了婚,后脚就跟自己从前的准表姐夫在一起的道理。
尤其像她们这样世家大门出身,便更忌讳这样的事。
一来二去。
众人就不大爱搭理她了。
王昭从小就自视甚高,如今被人这样冷落,哪里还肯坐在这?说也不说,就抿着唇出去了,等她走后,长平就轻哼一声,“活该。”
顾无忧正在由人上妆,闻言透过镜子,目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招来白露同她说,“让人去看着点,今日家里客人多,别让她冲撞了去。”
她虽然不喜欢王昭,但也不能丢外祖母和王家的脸。
白露明事理,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承佑哥哥来了没?”一出去,王昭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索性便问身边的海棠。
海棠哪里晓得赵承佑来没来,只能说道:“这时辰还早,再说赵世子是外男,便是来了,他也是去外院。”
“我去看看。”
王昭在顾无忧这边受了委屈,便更加想念赵承佑了,只有看到赵承佑,她才能告诉自己是赢家。
海棠白了脸,哪里肯,忙劝道:“小姐,今天是郡主的出阁日,人来人往的,若是被人撞见,老夫人必定是要罚您的。”
“那就挑没人的地,我不管,我就要去找他。”
眼见海棠还要阻拦,王昭沉了脸,“你再多说一句,回去,我就找人牙子把你发卖了!”
这话直接掐住了海棠的命脉,她张张嘴,不敢再劝,只能小心翼翼地扶着人往外院走,她倒也是个机灵的,花了些钱找了个机灵的小厮,知道赵承佑已经来了,正在外院坐着,便让人请他过来。
等人的时候,她又小声劝着王昭,“我的好小姐,您待会说几句便回去吧,这里不是咱们家,若是被撞见,您的名声就完了。”
“我和他已经定了亲,他是我的未婚夫,我见见他怎么了?”
王昭一脸不高兴,但也知晓这是别人家,而且还是顾无忧成婚的日子,若被人撞见,的确不大合规矩,就甩着帕子说道:“知道了,等见过人,我就回去。”
没等多久。
赵承佑便来了。
海棠给人请了安,便退到亭子外头。
王昭也一扫先前那副怨气样,整个人都变得明媚了不少,她站起身迎过去,嘴里是藏不住高兴的一句,“承佑哥哥!”
赵承佑一听到这个称呼,先是一愣,等看到王昭那张脸,顿时又沉了脸。
他如今在外头一向少言寡语,这幅冷淡模样也没有让人起疑,目光淡淡地看了人一眼,没搭理她的称呼,只问,“找我什么事?”
见他这样冷淡,王昭心里也是有委屈的,可也知晓自打永安侯中毒之后,他的性子就变了许多。
而且——
她喜欢赵承佑。
不管是从前温润如玉的赵承佑,还是如今这个冷漠淡然的赵承佑,她都喜欢。
把那些委屈藏在心底。
王昭脸上仍旧挂着笑,“我许久没见你了,想看看你。”她仰着头看着赵承佑,目光还是没忍住露出几分痴迷……这个她喜欢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如今终于属于她一个人了。
赵承佑看她面上神情,眼中闪过厌恶之色,嗓音十分冷淡,“看完了,我可以走了?”
“别——”王昭回过神,连忙伸手抓住他的袖子,被人回头看一眼,又红着脸,不大自在地收回了手,“你,你那日怎么不来接我们?我还跟祖母说了。”
“忙。”
“好吧……”
王昭也是打小娇养长大的贵女,从来去哪里都是被人捧着、敬着,今日却接连受了冷落,她心里委屈极了,偏又不敢在赵承佑面前表露出来,生怕惹他厌烦。
勉强露了个笑,“那你先去忙吧,我跟外祖母还要在京中待几天,等过几日我再去找你。”
赵承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看了她一眼就往外走……走得时候,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看到如今的王昭,他就忍不住想起从前的蛮蛮,那个时候,她好像也是这样满怀期待等着他来,又满怀失望看着他走。
不。
他怎么能拿这个女人跟蛮蛮比?
这世上除了蛮蛮是真心对他,其他女人都对他别有所图。
是他……
负了她。
“承佑哥哥——”
身后又传来王昭的声音。
赵承佑敛了思绪,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王昭手扶着红柱,看着赵承佑,语气犹豫地问道:“你,你喜欢我吗?”
虽然已经和人定了亲,但从头到尾,赵承佑都没同她说过什么好听的话,甚至就连那日提亲,也是永安侯亲自登的门。
后来等她找上门,就听说他们一家都去了外地,连拜别都没有。
为了这事,父亲冷落了她很久,母亲也看着她叹了好几声,更不用提祖母了——
耳听着这番话,赵承佑挑了挑眉,突然扯唇轻笑,“你说呢?”他已经许久没有露出这样的笑容了,看得王昭心跳加速,哪里还会注意到他话中的讥嘲,红着脸低着头,小声道:“我,我先回去了。”
说完便带着海棠离开。
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赵承佑眼中讥嘲越浓,不是没有办法和她退亲,不过不是现在,从前对
不起她的那些人,他都不会放过……至于他。
赵承佑眼神微动,往摘星楼的方向看了一眼,想到那里住着的人,目光突然又柔和了起来,他把自己的一生赔给她,无论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在他身边。
*
摘星楼。
顾无忧已经上完妆了。
因为还要梳头的缘故,便让长平等人先去外头坐着,眼见白露打帘进来,又见她面色不好,也没立刻发问,而是等全福太太给她梳好头,客客气气请人下去歇息。
等到屋子里没有旁人了,这才招来白露问了话,“怎么了?”
白露也算沉得住气,纵然心里再生气,话也说得稳当,“表小姐去见了赵世子。”
顾无忧也没想到王昭这么大胆,她成婚的日子居然还去外院见了赵承佑,抿了抿唇,声音也跟着低了一些,“没人瞧见吧?”
“路上倒是没人瞧见,可表小姐身边那个叫海棠的丫鬟找了个小厮,让人去给赵世子传话,还给了银子。”白露说话间,拿出一只荷包,都是普通样式,平时主子用来打赏下人的。
顾无忧接过掂量一下,嗤笑道:“她倒是舍得。”随手把荷包扔到一旁,“人怎么样了?”
白露说道:“奴婢已经吩咐人把那小厮送去张嬷嬷那边,让人打了一顿,好在是个家生子,倒是也不会外传。”
知道她做事不留隐患,顾无忧也没多说,只是指着那个荷包,同人说:“出阁前,偷偷的把这东西给外祖母送过去,再把今日的事同人说一遭。”
她是懒得管王昭的事。
但今天是她跟李钦远的大喜日子,她不会允许任何人来破坏。
……
男方迎亲得在女方家吃过午饭,然后再跟女方一起拜别长辈。
顾无忧虽然经历过两回,可真到了这个日子,心里还是紧张的,李钦远早在先前就过来迎亲了,听说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进的门,这会外头几人还笑着,“你们是没瞧见,先前拦门那些人有多厉害。”
“倒也亏得咱们这位新郎官是有本事的,身边又是文又是武,没难倒他们。
“要不然今天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吃到喜酒也不一定。”
顾无忧听着这些话又是想笑,偏又因为心里那股子紧张,嘴角怎么扯都扯不起来,估算着时辰,再过一会李钦远就得过来了,只要想到那个画面,她这颗心就更是跳得停不下来。
“扑通扑通——”
就跟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一样。
外头几个姑娘家还在瞧着热闹,一听外头爆竹声又响了起来,激动的全都围到门前,兴高采烈地喊道:“来了来了!”
顾无忧一听人来了,双手都紧张地绞在了一起,丫鬟、婆子也顿时变得手忙脚乱起来,还是顾迢性子稳当,见她小脸苍白便柔声安慰道:“别怕,你这是要嫁给喜欢的人,以后是要过好日子去的。”
“……二姐。”
顾无忧看着她面上的温柔表情,心稍稍定了一些,又听着她的话换了好几个呼吸,心里那股紧张总算是被她压下去了。
是啊。
她是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是要去过好日子的。
有什么好害怕的?
顾迢见她面上松快了,便知晓她的心是落下了,又听着外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连忙从丫鬟手里握过红盖头,细细给人盖好了。
前头拦了一道门,这第二道门也没怎么为难他们。
李钦远本身就长得好看,今天这一番打扮,更是衬得他俊美无比,以前高高在上懒得同人说话,今天为了娶媳妇,嘴巴也变得甜了起来,一个个喊过去,又送上沾喜气的封红,把这群姑娘嫂子哄得合不拢嘴,纷纷簇拥着他往里头走去。
别看他表面稳当,其实他心里是很紧张的,尤其是看到端坐在喜床上的顾无忧,虽然盖着红盖头,瞧不见脸。
可只要想到这是他的蛮蛮,他这颗心就跳个不停。
他的蛮蛮就坐在那,乖乖等着他,很快,他就要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拜别顾家的长辈,然后他们就要回自己的家,从此以后,她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便是在外头光明正大亲她都不会被人说道什么的关系。
他们还会养育子女。
要不是还知道不能丢人,估计这会就得同手同脚过去了。
顾无忧也察觉到屋子里突然变得安静了许多,刚才哄哄闹闹的一个屋子,现在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听到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手指突然又绞了起来,跟麻花似的。
微垂的目光透过红盖头,看着那双鞋子离她越来越近。
心跳得更加快了。
直到她听到一声带着微微颤音的“蛮蛮”,她那颗纷乱不已的心突然就神奇般地平静下来。
原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那么紧张,有个傻子,比她还紧张呢。
这样一想,她就忍不住想笑。
全福太太递了红绸过来,李钦远握住一端,她握住另一端,等到外头又响起爆竹声,伴随着屋子里的“新娘出阁”,顾无忧便站了起来,和李钦远一步步往外走去。
她看不见外头是什么样子,看不见身边围着多少人,只知道身边这个人格外迁就她的步子。
顾无忧不由就想起上辈子嫁给大将军时的情形——
那个时候,她心里其实是不喜欢李钦远的,对于她而言,李钦远就是一个见过几回的陌生人,她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娶她。虽然也听了许多恭贺声,可那会,她心如枯槁,别说心跳了,就连笑也是艰难。
可即使如此,她也还是记得。
那个男人带着她出门的时候,特意为了迁就她放慢的脚步,平日大刀阔步的人,那日走得格外慢,察觉到她握着红绸的手指有些发白,还轻轻说了一声——
“别怕。”
身边的李钦远也轻轻说了一声。
亘古的岁月河流,仿佛穿破时空融合在一起,顾无忧心下一跳,如炸开的烟花,轻轻应了,一如当年。
第144章
等拜别家中长辈,便不能再往外走了,得由家中兄长背着上花轿。
顾无忧靠在顾容的背上,不由想起昨儿夜里九非跑到自己屋里,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问起是什么原因,才知道他想背着她出门,可他如今身量虽然比起从前是高了许多,力气也大,但爹爹生怕出什么状况,惹了笑话,自然不肯。
他不好跟爹爹争辩,便只能跑到她那,闷坐半响。
现在——
也不知道他站在哪儿看着?
想到这。
顾无忧就忍不住想笑。
顾容听着耳后传来的清脆笑声,忍不住笑说道:“刚才跟祖母、大伯拜别的时候还哭得不行,现在倒是又开怀了,嫁给七郎就这么高兴?”
没想到会被三哥听到,顾无忧不由又红了小脸,好在有红盖头遮挡着,旁人也瞧不见,小声辩驳一句,“我又不是因为这事笑的……”
不过。
她的确很开心就是了。
顾容也没跟她去争辩,笑了笑,继续背着人往外走。
等到顾无忧上了花轿,李钦远也翻身上了马,顾迢因为身子不好的缘故,便没跟着顾瑜、长平她们一起去李家,只是倚在门口看着他们……她平日多是淡色衣衫,今日因为家里办喜事,打扮得要比往日艳些,就连脸上也是匀了妆的。
倒是衬得她比从前多了几分明媚和娇艳。
眼见花轿要往前去了,秋月生怕她被宾客撞到,连忙扶着她往旁边靠去一些。
“没事。”顾迢柔声笑笑,还想再去看一眼花轿,可刚刚掀起眼帘,却撞见一双熟悉的眼睛,那人高坐骏马之上,黑袍红底,面色如玉……此时阳光正好,可她看着那个身影,却仿佛置身寒窖之中。
明媚的笑僵硬在脸上,就连身子也轻轻颤抖起来。
“小姐,您怎么了?”秋月疑惑她的异样,还要说话,喜乐、爆竹纷纷响起,她连忙替顾迢捂着耳朵,扶着人往里面躲了一些,等到那阵子声音过去,这才又扶着人的胳膊,语气关切地问道:“小姐,您还好吗?”
顾迢看着仪仗远去,那人早就淹没在人群中,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事。”
*
早在去年回到京城的时候,李钦远就让人把别院开了,又吩咐林清等人寻了能工巧匠重新修葺别院,至今几月,总算是成了。这别院本来就跟魏国公府隔着一道月门,平时关了门,便是他们小两口的天地,若有事,出入主院也方便。
李老夫人和李岑参是没意见的,殷婉更加不会有意见。
因此今日成婚,在主院拜完堂之后,顾无忧和李钦远就被人簇拥着去了别院。
大婚的流程还未完。
顾无忧被人扶着坐在喜床上,比起先前在家里的时候,她这会心跳又变得快了一些,尤其是盖着盖头瞧不见周遭是个什么情形,只听
到男男女女哄笑道:“七郎快揭盖头,让我们看看新娘子。”
她心里又是羞怯,又是紧张,细白的手指便又轻轻绞在了一起。
“新郎官,揭盖头吧。”身边全福太太笑着给人递了一柄玉如意。
李钦远点头接过,他背对着众人,握着玉如意的手都冒了汗,生怕再迟一些,那手心里的汗再多一点,这玉如意都得握不住了,便抿着唇一点点向顾无忧靠近。
看他越走越近,直到那双黑色的皂靴到了跟前,顾无忧心下一紧,紧握着的双手便更加用力了。
没一会,盖头底下突然多了一柄玉如意,等那盖头一点点往上挑,她眼前的光亮也就越来越多,昏暗地方待得久了,她这会不大适应的闭上眼睛,等稍稍缓和一些才睁开眼,便瞧见她的如意郎君正痴痴看着她。
脸一红。
她别过头,心里更羞了。
全福太太看着他们露出笑容,轻轻推一把李钦远,笑着说道:“新郎官快跟新娘子坐在一起,这后面还有好几个流程呢。”
“……哦。”
在战场人人敬畏的李小将军,现在在一干宾客和自己的新娘面前跟个傻子似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两人端坐在喜床上,没了遮掩,顾无忧的脸便曝露在众人面前,她本就是京中有名的美人,如今穿着精致华丽的喜服,又化了妆,只单单坐在那,便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生怕呼吸重一些,都会冲撞美人。
这样的顾无忧,若是单独坐在那,只怕谁也想不到以她这样的模样,这世上谁能配得上她?可偏偏她和李钦远坐在一道,却没有一个人会觉得他们不配。
那厢流程还在继续。
而围观的宾客这边,王昭听着周遭夸赞顾无忧的话,还是忍不住心生妒忌,咬着唇绞着帕子不肯松开。
而她身边的赵承佑看着坐在喜床上的两人,看着全福太太朝他们身上撒着花生、桂圆这些东西,看着李钦远怕她被砸到,身子侧偏,把人亲昵地护在自己怀中,看着顾无忧又是羞怯又是欢喜的在李钦远的怀中仰着头看着他。
心里的那只猛兽仿佛冲破牢笼,激烈的反抗着,他想不顾一切推开众人,想把顾无忧抢到自己身边。
可是不行。
还没到时候。
咬着牙把刚刚往前迈出去的一步又收了回来,他在人群中阴沉着一张脸,看到顾无忧面上娇羞的笑容时,脸上又忍不住露出几分伤感和怅然。
她从前……
也曾这样看过他,满心满眼只有他。
全福太太端来饺子,递给顾无忧,这是今日最后一个流程了。
顾无忧也知晓这是什么东西,红着脸象征性地吃一口,听全福太太问她“生不生”,脸红得不行,尤其身边那个傻子还一直盯着她看,她别过脸,低着头,轻轻应一声,“生。”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旁传来一阵促狭的笑声。
听得她又羞又愤,恨不得捶他几拳,让他别笑。
总算是走完了流程,全福太太刚刚退到一边,傅显和齐序等人便围了过来,也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拉着李钦远就说,“走走走,喝酒去,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可不能推辞。”
这是从古至今便有的规矩,李钦远纵然再舍不得顾无忧也不好推辞,只能回头看了她一眼,就被人簇拥着走了。
很快。
屋子里看热闹的宾客全都离开,全福太太们也全都退下了,就连顾瑜等人也被领着去外头入座。
没了旁人,顾无忧总算是不用再紧绷着了,她没有一点形象地靠在床边,要不是头上还戴着厚重的钗冠,估计这会就直接往床上一趟,谁拽都不起来。
白露看她这幅没形象的样子,不由笑出声:“老夫人来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您注意着些,别头一天到姑爷家,就让人看了笑话,也亏得这院子里里外外全是咱们的人。”
到底是心疼她,吩咐丫鬟端来水,亲自给人拆下头冠擦干净脸,“姑爷走得时候特意跟奴嘱咐了,小厨房里给您备着吃的,您饿了就先吃,不必等他。”
“唔,再过会吧。”
她现在早就饿过头了,只是觉得累罢了,弯着腰敲着自己的腿,嘟囔道:“怎么那么累。”
白露蹲在她身边,替她按着腿,“怎么可能不累,不过也就累过这一天,我问过红霜,姑爷这院子干净的很,不说房里的人,便是连个管事的婆子和丫鬟都没有,就一个小厮也只是洒扫院子,您进府后便都派出去了。”
这倒是和前世不同。
前世她嫁给李钦远的时候,是有个管事嬷嬷的,是那位沈夫人的陪嫁丫鬟,名唤素秀,不过也很好说话。
她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李钦远,没什么好同他见外的,便随口吩咐,“既如此,便把咱们自己带来的人分派了活计,从前做什么,如今还做什么。”
她眼皮子都快打架了,索性往身后的被子一躺,含糊道:“我先睡会,你让人煮着醒酒汤,等,等他回来了就喊我。”
然后就翻了个身,把干净的脸贴在绣着鸳鸯戏水的锦被上,睡得不省人事了。
白露看她这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放轻动作替人褪了鞋袜,又把手上身上的那些首饰全都摘了下来,给人盖好被子便去吩咐厨房准备醒酒汤。
*
李钦远回来的时候,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他一路醉醺醺的被人扶着回来,正好碰到白露出来打算派人去打听消息,看他回来,白露连忙朝他打了一礼,刚要按着刚才主子的吩咐,把她喊醒,还没开口,就瞧见刚才还醉醺醺的人站得直直的,哪有半点醉了的样子?
“睡了?”
看了一眼屋子,李钦远问白露。
白露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生怕答错了,便委婉小声道:“主子这几日累着了,刚才挨着床等了一会便睡过
去了,不过她嘱托奴婢,要是您来了便立刻叫醒她……”
说完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奴去喊醒她?”
“不用。”李钦远二话不说便拒绝了,又看了看侯在门外的这些人,拧着眉摆摆手,“你们都先下去吧。”
这么多人,看着就烦。
说完。
他也不顾旁人是个什么反应,直接打了帘子进去了。
几个小丫鬟哪里瞧见过这样的阵仗,手足无措地低声问道:“白露姐,这可怎么弄?”
知道他们这位姑爷是打小没规矩惯了,从来也不需旁人伺候,白露想了想便道:“听姑爷的话,都下去吧,今夜我会在这守着,你们也让厨房那边的人注意着些,水别断,免得夜里有需要。”
“是。”
外头发生的事,顾无忧是一概不知。
她正睡得香甜,直到听到耳旁传来脱衣服的窸窣声,她才迷迷糊糊地说一句,“几时了?李钦远回来没?”
带着还未彻底醒来的娇憨气,她整个人娇得不行,身上婚服还未褪下,袜子倒是脱了,白嫩的脚趾踩在大红色的锦被上,满头青丝随意散在床上,说话间,也没睁眼,只是翻了个身,露出娇艳又明媚的脸蛋。
李钦远还在脱外袍,他是怕那衣服上全是酒气,熏着她,这才离得远了先脱了。
没想到他家姑娘便是睡着,也能勾他的心魂。
把手中的外袍放到架子上,又拿着凉水擦了一遍脸跟手,也没去回答她的话,李钦远放轻脚步蛮蛮朝人凑过去,直接上了那外头的半边床。
他这么大一个人,纵使动作再轻,也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顾无忧原本就是半梦半醒,这会察觉身边有人靠过来,自然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瞧见李钦远正支着头笑看着她。
“醒了?”
男人好笑的问她,手指还勾着她一缕发丝。
“你……”顾无忧一愣,等反应过来,脸顿时就红了,一边坐起身,一边抚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往外头看,想到自己这幅样子被人瞧见,不免羞愤道:“白露人呢,我都让她叫醒我了。”
看她这幅着急撩火的样子,李钦远笑得不行,伸手把她揽到自己怀中,直接和她躺在一个枕头上,抚着她的头发说道:“急什么?你什么样,我没看过?”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都把她们打发走了,省得她们打扰我们。”李钦远忙了这么久,今天总算是把这颗心彻底定了下来,忍不住,侧头吻一下她的脸,觉得不够,又亲了一口,然后带着喟叹似的语气,喊她,“顾无忧。”
“嗯?”
李钦远垂下眼帘,看着她说道:“我们终于成婚了。”
听到这话,顾无忧心里那股子羞涩劲也散了去,她在他的怀中仰起头,看着这张熟悉的脸,面上也跟着露了个笑,抬手去抚他的眉眼,轻轻说道:“是啊,我们终于成婚了。”
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他们终于走到一起了。
手被人握住,是十指交扣的方式,手心贴着手心,这样的时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外头红烛还在燃着,而他们在那微微晃动的龙凤烛下,互相看着彼此。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人哑声说了一句,“我想吻你。”
这人……
顾无忧有些羞恼,他又不是没亲过,刚刚不还亲了她好几口,非要这样直白了当地说出来,刚要嗔他一眼,还未说话,就被人掐着腰吻住了。
她这才知道他的吻是什么意思。
从前只是浅尝辄止,跟个君子似的,规矩得不行,不是碰眼睛就是碰额头,就算嘴唇贴着嘴唇,也从来不会过分深入,今日却带着铺天盖地般的气势,拉着她一道陷入那迷乱的河流。
“……唔,李钦远。”
顾无忧轻轻推着人,想挣扎。
“不对。”
“什,什么?”
“不是这个称呼。”俊美的男人在她耳边哑声哄道:“换个称呼,就饶了你。”
“唔……”顾无忧小脸通红,猜到了,却不肯叫,又被人半威胁似的亲了好一会,这才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求饶道:“夫,夫君。”
李钦远的眼睛顿时又明亮了许多,只是这亮光比先前还要让顾无忧觉得危险,可傻乎乎的小姑娘真是太过信任他,半点都没有察觉那如豺狼般的目光,只当他是真的放过自己了。
……
直到月上中天。
红鸾帐中,才传出顾无忧娇娇怯怯的啜泣,“骗子。”
第145章
第二日是在李钦远的怀中醒来的。
醒来的时候,外头早就已经日上三竿,金色的日光穿过覆着白纱的木头窗棂打进屋中,她不大舒服地轻轻哼唧了一声,想翻个身才发觉自己被人困在怀中。
顾无忧第一个念头是错愕。
不等她细想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带着满足后的愉悦,“醒了?”
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是嫁人了,轻轻“嗯”一声,嗓音还有些哑,想到自己昨天又哭又求的画面,新任的李夫人不高兴了,在被子里伸出手狠狠地拧了下男人的胳膊。
她这力道跟挠痒痒似的,李钦远一点都没觉得疼,轻轻“唔”了一声就低头亲了下她的额头,仍是好脾气的问道:“怎么了?”
“你还问?”
顾无忧气冲冲地说道:“昨天是谁说……”
李小将军懂了,半睁开的凤目中满是潋滟笑意,偏还要故作不懂,疑惑道:“说什么?”
“说……”
顾无忧张口就要把昨天的话说出来,等反应过来忙抬头去看,果然就瞧见李钦远笑得不行的样子,知道自己又是被他骗过去了,她更气了,张牙舞爪,一点都没有初嫁新妇的样子,双手去拧他的脸,在他怀里支起身,气鼓鼓地说道:“你个大骗子!”
昨天先是骗她喊了“夫君”就不闹她了。
后来又说那个不懂,那个不会,非要拉着她尝试,把她弄得精疲力尽,等到月上中天喊了几声“好哥哥”才终于放过她。
平日老实的不行,睡在一张床上还要念清心经,如今好了……
花样那么多,还说自己不会!
比前世她刚嫁给他的时候还要厉害。
真是,真是气死她了!
李钦远看她这幅气呼呼的样子,心下乐得不行,双手抱着她的腰,由着她闹,倒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逗她了,规规矩矩认起错,“我错了。”他一边说,一边抓着她的手,亲她的手腕,委屈道:“我这不是急了嘛。”
“以前得按着规矩不能碰你……”
“你都不知道这大半年我怎么过的。”
看他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顾无忧又心软了,手上的力道松开一些,看他脸上露出的红痕,心疼道:“疼不疼啊?你,你怎么都不说一声,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痕迹。”
“不疼,只要你消气就好了。”
李钦远知道她的脾气,把她吃得死死的,果然这话说完,便瞧见小姑娘又心疼地揉起她的脸,一边吹着气,一边说道:“若是让父亲、祖母瞧见可怎么好?”
“那便和他们说,我惹你不高兴了,该受罚。”
“你——”顾无忧又是无奈又是心软的看着他,少顷后,俯下身亲了亲他的脸颊,察觉到放在腰上的那只手收紧,忙推了他一把,红着脸支吾道:“别闹,还要去请安呢。”
这话说完,不等他再动就往外头喊,“来人!”然后就跟个小兔子似的,逃似的蹦下了床。
看到她跑开的身影,李钦远无奈的摇了摇头,手撑在额头轻轻叹了口气,这还不如不亲他呢,把他勾出一身火,自己倒是逃跑了。
等小两口洗漱完便朝主院的方向去了,隔着一个院子,走起路来自然是要多花一些功夫,不过顾无忧心里还是满意李钦远这样的安排,她是不大习惯和旁人相处的,平日离得远些,总比日日待在一个屋檐下。
李钦远看着她秀眉紧拧的样子,只当她是害怕,也不顾身后丫鬟们还在,握着她的手柔声说:“家里人不多,你以前也是见过的,祖母是惯有的好脾气,早先就常常同我夸起你。”
“父亲也喜欢你。”
“至于殷夫人,她也是个好相处的。”
“那你弟弟……”顾无忧从前只跟长大后的冬儿相处过,是个聪敏毓秀的孩子,每每见到她都是规规矩矩喊“嫂嫂”,却不知道小时候的冬儿好不好相处。
李钦远听她问起冬儿便又笑道:“他是个懂事的,刚开始不熟的时候比较容易怕生,等熟了就好了。”
心里有了底。
顾无忧也就没再问什么,只不过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
前世是没有这样的,那个时候魏国公和李老夫人早就离开人世了,她也只是被李钦远牵着去祠堂拜了拜,又给沈夫人上了一炷香,这次……
蝉衣已经侯在院子里了,看到他们携手前来,脸上笑意愈浓,迎过去,规规矩矩行了礼,恭声道:“给少爷,少奶奶请安,老夫人和国公爷都在里面了。”
“这是祖母身边的大丫鬟,名唤蝉衣。”李钦远和顾无忧说了一句。
顾无忧便朝她点点头,客气道:“蝉衣姑娘。”
“您折煞奴婢了。”蝉衣笑着又行了一礼,把他们迎了进去。
快到里面的时候,顾无忧就不肯让李钦远牵着她了,虽然心里担忧未消,但她面上倒是一点异样都没有,跟李钦远规规矩矩给他们行了礼,又敬了茶,受了礼,便被李老夫人扶了起来。
李老夫人还是从前见到的慈祥模样,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总算是把你盼来了,我家这小子惯来是个没有章程的,没想到能把你娶回家,”说着又朝李钦远那边睨了一眼,笑道,“算他还有些本事。”
“以后他若欺负你,就来和祖母说,祖母帮你打他。”
顾无忧即使早就想到他们脾性好,却也没想到会这样好,先前的担忧惶恐全都消退,面上的表情也变得软和起来,她看一眼李钦远,然后柔声说道:“他没欺负我。”
李钦远一听这话,脸上的笑便越发浓了,直勾勾的看着他家夫人,一点都没有避嫌的样子。
隔壁有丫鬟过来传话,殷婉便笑着站起身,“母亲,早膳已经布置好了,先过去吃吧,可别饿着咱们的新媳妇。”
“瞧我竟把这事忘了。”
李老夫人笑握着顾无忧的手,往隔壁走去。
等吃完饭,一家人坐在一道又喝了一盏茶,说了会话,就连冬儿也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嫂嫂”,李钦远怕顾无忧不大适应和长辈相处,便拿了个“带人去逛园子”的名头把人带走了。
虽说是寻来的名头,但两人也真的逛起了园子。
比起主院,别院这边的景致打造得更为精细,早先从临安回来的时候,顾无忧便一直念叨着江南宅子秀丽,李钦远便特意着人铺造了小桥流水,融入了南北两边的风情,倒使得这座院子成了那独一份。
顾无忧瞧着欢喜,脸上的笑也掩不住。
两人逛完回去,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白露刚才就留在这,打理事务,这会她手里拿着一封信,脸色也不大好看,看到他们过来,便恭声请安:“少爷,少奶奶。”
这是顾无忧昨天吩咐的。
既然进了李家,便按着这边的称呼。
“怎么了?”
顾无忧奇怪地看着她,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信,“谁送来的?”
白露先看了一眼李钦远,见顾无忧并没有要私下说的意思,便低声回道:“是琅琊老夫人送来的,他们今天一大早就走了。”
顾无忧皱眉道:“怎么走得那么快?我先前不还和外祖母说让她多留几日吗?”想到昨儿那事,她心里便也明白过来,有些颓然地摆了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是。”
李钦远见她面色不好,亲自绞了一块帕子给她擦手,轻声宽慰道:“等过段日子,我陪你去琅琊看她。”
也只能这样了。
顾无忧轻轻叹了口气,把脸埋在他怀里,“我打小就是外祖母带大的,外祖母对谁都苛刻,唯独对我没有话说,旁人都觉得我从前那脾气是被外祖母教坏了,可他们不知道,她是真的疼我。”
“我小时候怕打雷,底下的丫鬟、婆子都不知道,我那时候怕生,脾气又倔,是外祖母有一天看打雷打得厉害,披着衣服起来,看我一个人缩在床上才知道。”
“后来每次碰到打雷,她都会陪我一起睡。”
“我生病不肯吃药,也是外祖母哄着我吃。”
“我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不管做没做好,外祖母永远是夸赞我的那一个。”
她说话的时候,李钦远就安安静静听着,直到顾无忧轻轻说了一句,“外祖母待我这么好,可我陪在她身边的日子却少之又少,从前总是惹她生气,如今长大了,又离得那么远。”
“我实在不孝。”
“傻蛮蛮,你这样想,外祖母才会生气。”李钦远抚着她的发,垂下眼帘和她说,“我答应你,以后每年都陪你回一趟琅琊,好不好?”
顾无忧掀起眼帘看着他,不无感动地应了一声,“好。”
“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李钦远握着她的手,话说得有些艰难。
顾无忧情绪已经恢复如常了,这会听到这话,便疑
惑道:“什么?”
李钦远看着她,低声说:“我过阵子要去西郊大营报告……”这倒不是什么主要的,一般在京的武官都会分派到几个大营,练兵、点兵,他是因为自己没有和她说过入朝为官而心生担忧。
顾无忧又怎么可能没听懂?
她心里早先是有芥蒂的,但也不是因为他没有提前知会她的缘故,而是怕他重蹈覆辙,如今……她早已经想通了,心里的芥蒂也早就没了,这会见他这样,反握住他的手,柔声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李钦远纤长的眼睫微颤,似乎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样一番态度。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你以为我是母老虎,要跟你吵一顿再离家出走才好?”顾无忧伸手点他的额头,而后才又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大周的百姓。”
“我不会拦你。”
“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顾无忧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许多,“你得记住,你现在不是孤身一个人,你有家有口,父亲、祖母都在家中,我也嫁到你家了,你得给我把你这条命护好了,要是你出什么事,我就……”
她咬咬牙,想了个最具威胁力的法子,“我就改嫁!”
“你也知道我的行情一直很好,就算是二嫁也能嫁得很好,我不会记得你,我会给其他男人生儿育女,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红着眼,气急败坏地吻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才分开,仍旧牢牢地握着她的腰肢,哑着嗓音说道:“你敢!”
顾无忧抿着唇,看着人笑,气息还有些喘,话却说得稳当,“所以你得好好的,我不要你替我布置后路,如果你不在了……”
眼见男人神情又带了几分冷厉,她轻轻一笑,双手挂在他脖子上,把后头的话轻轻补全了,“如果你不在了,我也就活不下去了,我会跟着你一起离开。”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李钦远冷厉的神情凝滞在脸上,他呆呆地看着顾无忧,看着她面上决绝的表情,掐在她腰上的手指微颤,他知道她没有骗他……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在了,她真的会跟他一起离开。
这样的结果,让他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还难以接受。
什么都没说,李钦远把人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语气微颤,“……我答应你。”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留下自己这条命。
顾无忧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回抱住他,心里却忍不住想,如果前世她也是这样和大将军说,如果她表现得再爱他一些,那他是不是拼死也会回来,而不是替她布置好一切,让她无所顾虑。
*
三日后便是回门。
回门礼后,小两口又进宫去拜谢了皇上、皇后,算是感谢他们的赐婚。离开的时候,顾无忧刚从未央宫出来就听到几个宫人悄声说着,“所以长宁郡主当真要嫁到突厥去?”
“这还有假,皇后娘娘亲自赐的婚,没几日,她就要跟着突厥那位新任的王走了。”
“不过这样也好,那位长宁郡主如今和家里闹成那样,之前又害了乐平郡主,京中哪家尊贵人家肯娶她?听说现在代王府又多了世子、郡主,她在家里的地位估计也怪是尴尬的。”
“我还听说这婚是她亲自求到皇后娘娘面前的。”
“可那突厥蛮荒之地,她……”
话还没说完,那说着八卦的两个宫人就瞧见了顾无忧,两人脸色微变,忙住了口,跑过来问了安:“乐平郡主。”
“嗯。”
顾无忧点点头,由白露扶着问她们,“你们刚才说长宁郡主要远嫁突厥?”
两个宫人知道她们有嫌隙,自是不敢瞒,“是,本是打算在宗室女中相看,皇后娘娘心慈,原是打算在庶出的那边相看,抬个郡主,可没想到长宁郡主会跑进宫,主动请旨。”
“娘娘和她说了好一会的话,最后是同意了。”
顾无忧皱了皱眉,还要再问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喊她,“蛮蛮。”
回首看去,是李钦远过来了,她也就没再多问,走过去,由他牵着她的手,柔声问:“好了?”
“嗯。”
李钦远笑了笑,替她把脸颊旁边的两缕碎发捋到耳后,“走吧。”
“好。”
回去路上。
顾无忧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萧意要嫁到突厥了?”她知道刚才皇姨夫留住他,也是因为突厥的事。
李钦远没瞒她,点点头,“突厥如今虽然是咱们的附属国,可毕竟离得远,天高皇帝远,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陛下提出和亲,又派了几个官员过去,也是为了以后考量。”
话是这么说。
但嫁到突厥这样的蛮荒之地……顾无忧还是忍不住皱了眉。
李钦远知道她在想什么,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抱着她柔声道:“这事也是她亲自求的,以她如今的情况留在京中还不如去突厥,而且我跟突厥这新任的王相处过,虽然是外族但自小通诗书,性子也温和,是个不错的。”
“只要她肯好好过日子,以后也不会差。”
到底是别人的事。
顾无忧也只是感叹一会,只是想到顾瑜,不由又叹了口气。
这两人是打小交好的关系,虽然因为之前的事有了嫌隙,但她想若是阿瑜知道,肯定也是舍不得的。
不过——
这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没想到几日后,顾无忧在家中却收到了萧意送来的请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