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这……”
赵承佑捏着那封信,满脸不敢置信,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就连声音也变得微颤起来,“这怎么可能,这,这绝不可能!”他把目光投向坐在对面,自打把信递给他之后就缄默不言的晋王,“殿下,这一定是搞错了,宸妃娘娘,怎么可能……”
“……没搞错。”
萧恪的声音有些嘶哑,听起来就像是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自打前天收到这封信之后,他就告病在家没去上朝,起初的时候,他也不相信,觉得这信里说得实在太过荒诞,可人就是这样,有些东西,你嘴上说着不信,心里却忍不住起疑。
他派了无数人力,终于让他找到一个当初伺候过他母妃的宫女。
“是皇祖母……”
“是她忌惮王家,生怕王家和未央宫的那位不高兴,所以在母妃生完我之后就让人活活勒死了我母妃!”萧恪双手紧握成拳,两只眼睛红彤彤的,平日里温和的一张脸此时呈现出野兽般的狰狞。
“是他们,”他咬牙切齿,年轻的脸上布满着藏不住的恨意,声音几近冰寒,“是他们害死了我母妃!”
“殿下……”
赵承佑还是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蹙着眉,低声询问:“您确定吗?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再说,若当真是太后娘娘做的,她又怎么可能留下活口,等着您去发现?”
“你这是在质疑本王吗?!”萧恪猛地抬起头,目光阴鸷地盯着赵承佑,他平时待下十分宽厚,如今却用起了本王……赵承佑自是连忙起身说“不敢”。
大约也察觉出自己的失态,萧恪稍稍平复了一会自己的气息,而后沉声同他说道:“是本王失态了,你坐吧。”等人重新入座,这才又同他说道:“这样大的事,我怎么可能不调查清楚?”
“这宫人原本只是我母妃宫里的洒扫宫女,并不起眼,只是从前 承过我母妃的恩惠,又觉得我母妃生产那日,宫里的情形有些不大对劲,心中担心就跑过去偷偷打探了下,没想到……”
想到那妇人和他说得那番话,萧恪紧攥着的双拳发出指节响动的声音,声音也骤然沉了下去,“没想到她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老虔婆身边的宫人拿着白绫活生生勒死了我母妃!”
“那个时候我才刚出生,就躺在母妃身旁……”整颗心脏就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掐着,萧恪气息急促,通红的眼睛仿佛在滴血,“她连抱都来不及抱我,就活生生,活生生被人勒死了!”
“后来,他们又以护主不力的名头把我母妃身边的人全都杀了……那宫人是因为一直在外院打扫,这才逃过一劫。”
“也是因此,才让我知晓我母妃早逝的真相!”
赵承佑听完沉默半响,他似乎有心想宽慰他几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走过去,拍了拍萧恪的肩膀,低声叹道:“不管如何,陛下总是护着您的。”
“我听说陛下今天还特地给您送来许多东西,贺您生辰。”
哪曾想到,这话顿时点燃了萧恪的怒火,他厉声喊道:“什么护着?他不过是心有亏欠!”
恨恨吐出这句话,目光扫向桌上的那些东西时,又跟发了狠似的,走过去直接把今早宫里送来的那些东西全部扔在了地上,伴随着几件玉雕马破碎的声音,是萧恪阴沉至极的话语,“倘若他真心疼爱我和母妃,又怎么会纵容那个老虔婆杀了我母妃?又怎么会让萧景行处处压我一头!”
赵承佑目光扫过那一地残籍,又看了眼神色阴沉的萧恪,拧眉道:“那您打算做什么?”
“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萧恪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又突然转头看向赵承佑,他似乎是疯魔了,整个人都处于精神紧绷的疯癫状态,猛地上前一步,双手放在赵承佑的肩膀上,语气急迫还带着几分希冀,“承佑,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这……”
“承佑!”萧恪沉声:“你和我一样知道失去母亲是什么滋味!”
似乎是这话触动了赵承佑,他神色微变,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等他再抬头的时候,目光直直看看萧恪,“好,我帮您。”
……
而此时的宫里,萧定渊刚刚处理完今日的奏折,身侧德安奉上一盏安神茶,温声劝道:“夜深了,您该去歇息了。”
萧定渊喝了口茶,问道:“恪儿怎么样?”
德安答道:“王爷是感染了风寒,看着脸色是不大好,老奴按着您的吩咐和王爷说了,让他好生休养几日,不急着上朝。”
听到这话,萧定渊就拧了眉,声音也沉了下去,“好端端的,怎么会感染风寒?他身边的那些人都是怎么照顾的?”
“前头王爷出门去郊外跑了次马,估摸着是回来的时候淋了雨,”德安笑着宽慰道:“都是年轻人,好好休养几日就没事了,您也别太担心。”
“还是得给他找个媳妇了,那些下人再怎么照顾,总不如枕边人尽心。”萧定渊吩咐道:“你回头帮着留意下,身世不必多好,只要家世清白,人品好、性子好就行,最主要的还是恪儿喜欢。”
德安自然笑着应“是”,又道:“王爷知道您这么疼他,肯定高兴。”
萧定渊闻言是沉默了一会,而后才低声说道:“朕对不起他们母子,再多的疼爱也弥补不了。”
知道他这是又想起旧事了,德安生怕他夜里又犯头疼,忙道:“您当初在外头,哪里知道宫里发生什么?而且这么多年,您亲自教导王爷,日日带在身边,若论疼爱,便是太子和公主都比不上。”
“等来日您再给王爷择一门好的亲事,宸妃娘娘在天有灵也就欣慰了。”
“但愿吧。”
……
萧恪接到那些女子的画像是几日后的事。
德安亲自送过来的,还说了许多好话,萧恪接过画像看了眼,敛下情绪朝皇宫的方向拜了几拜,而后又温声谢过德安,“我风寒未愈就不进宫了,劳公公回去替我谢父皇一声。”
“只要王爷满意,陛下也就放心了。”
德安笑道:“这些都是京中有名的贵女,不仅相貌出挑,人品更是没得说,王爷且挑一个中意的,回头陛下帮您安排相见一回,陛下说了,这成婚还是得看您喜欢,切不能将就。”
等人应下。
德安这才笑着请辞。
萧恪送人出了院子,转身离开的时候,刚才还挂着笑的脸顿时就沉了下去,等走到屋子里,更是直接把那些画像扔到桌子上,有些画像一咕噜滑过桌子边缘,掉在了地上。
赵承佑一边替人捡着画像,一边问道:“这么多画像,王爷就没一个中意的吗?”
“他是什么意思?”萧恪愤道:“给萧景行娶妻就专挑那些百年世家,朝中重臣,给我挑,就尽是些不入流的门户!算了,我也没必要指望他太多,不过是女人,随便挑一个便是。”
他如今对这些都不在意。
只要这天下成了他的,他要什么没有?何必在这个时候斤斤计较?
“我之前让你想法子,你想得怎么样了?”萧恪转头问赵承佑。
“微臣这的确有个法子,只是这法子有些冒进……”赵承佑把画像卷好,重新归放到桌子上,这才起身看向萧恪,“只怕殿下不肯。”
萧恪握着茶盏,咬牙,“我如今只想报仇!”又见赵承佑拧眉踌躇的模样,“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尽管说。”
“是。”赵承佑轻轻应了一声,走过去压着声音同人附耳一通,刚刚说完就见萧恪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地斥道:“赵承佑,你……”
似乎早就猜到是这样一个结果了,赵承佑神色平静的跪在地上,声调平缓,“殿下,您要登上那个位置,必定得走一条凶险路,萧景行当了二十多年的储君,朝堂有大半臣子都是拥护他的,如今又多了一个掌管李家军的李钦远。”
“您要和他比势力,是拿您那个掌管禁军的舅舅比,还是您身边那几个位份不高不低的属臣?”
“那,那也不能……”萧恪咬牙,“和外族勾结!”
“如果传出去,你让旁人怎么看我?便是等到本王荣登大宝,也得担一身骂名。”
赵承佑温声说道:“那北狄王只要求您荣登大宝之后帮他解决西夷那个老对家,西夷比北狄可离咱们近多了,解决了他们对我们也有利。”见萧恪神色开始动摇,又添一句,“这原本就是互惠互利的事,日后朝臣只会夸您,又怎会骂您?”
“真……不会有人知晓?”萧恪有些心动了。
“殿下——”赵承佑看着他,沉声说道:“是您要微臣帮您,微臣念您当初对微臣有提携之恩,这才放着大好的前途不管,陪您走这样一条凶险路,您若是有一丝后悔,如今还来得及,免得等到来日事情没有挽回之地,再犹豫不决!”
他说完也不顾萧恪是什么想法,起身就要离开。
在萧恪眼里,赵承佑一向是个温和容人的性子,何时见过他这般?一时怔楞,等回过神,便见赵承佑已经快走到门口了,连忙追过去,握着他的胳膊,低声道:“承佑,我没有后悔。”
“我只是……”
他咬牙,“罢了,我听你的!”
也知晓自己方才那个举动是惹人介怀了,萧恪又低声下气地说道:“承佑,如今这世上,我最信任的便是你,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同你说了,怎么可能怀疑你?你放心,等到来日我坐上那个位置,一定不会辜负你如今的这番筹谋!”
赵承佑的脸色,这才变得好看一些,声音也逐渐缓和,“是微臣心急了。”
“殿下也别怪微臣,您是皇子皇孙,便是犯了天大的罪,陛下也会念在和您多年父子情分饶恕您,可微臣却是把身家性命都托上了,但凡有一丝不妥,微臣一家老小可都完了。”
这一番话彻底让萧恪打消疑虑,他拍了拍赵承佑的肩膀,宽声,“你放心,我既然选择这一条路就不会后悔,而且……”他神色渐沉,声音夹杂着狠戾,“任人宰割,被人施舍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
这阵子,西郊大营的事逐渐少了。
李钦远也就多出一些时间可以陪顾无忧了,只是这天还是那么热,两人大多也都是待在家里,这日两人刚刚吃完午膳,打算去主院陪李老夫人说说话,白露就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顾无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白露,心下隐约觉得不好,声音也不自觉沉了下去,“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她今早让白露拿了一些新鲜的荔枝送去家里。
白露苍白着一张脸,声音都有些在发抖,“二小姐她,她今早突然晕过去了。”
顾无忧一听这话,脸色一白,差点没站稳,好在李钦远就在她身旁,及时扶了她一把,然后也没松开,牢牢抱着人,拧着眉问白露,“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
“奴,奴也不知道。”白露说道:“奴刚送完东西想回来,就瞧见二小姐屋里的人去喊大夫,后来老夫人还让人拿着腰牌去宫里请太医,奴怕出事也顾不得问,先回来说一声。”
连太医都出动了,那显然不是小问题。
李钦远看了眼顾无忧,握了握她的手,“别怕,我们现在就去。”说完又嘱咐白露,“让人去套车。”
顾无忧是真的害怕,二姐身子虽然不好,但也从来没晕倒过,可这短短的一个月,已经发了两次病,再这样下去,只怕……想到前世那个结果,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二姐性子一向平和,好端端的,怎么又发病了?”
李钦远心中隐约有些猜测,但也不敢笃定,只能揽着她的肩膀,一边陪着人往外头走,一边低声劝道:“别怕,二姐吉人有天象,不会有事的。”
马车已经套好了。
两人也没耽搁,直接上了车就往定国公府的方向赶。
等到顾家的时候,顾迢的情形已经差不多稳定下来了,李钦远是外男不好进内宅,顾无忧便让人先去正厅,自己领着白露去了顾迢那边,刚刚进去就看到顾瑜等人都在,给祖母等人请了安,看着躺在床上还昏睡着的顾迢,脸又白了几分。
“祖母,二姐怎么样?”
顾老夫人的脸色也不似从前那般平稳,坐在床前的圆墩上,目光望着床上的顾迢,手握着佛珠,像是在平自己的心,听到顾无忧的话,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声音沙哑的说道:“你来了。”
“太医说了,你二姐没事。”
想起一事,又同人说道:“你都是出嫁的人了,便是七郎再疼你,也没有家里一有点事就赶着回来的道理,如今你二姐既然没事,就回去吧。”
“祖母……”
“回去。”顾老夫人平日虽然少言寡语,可要是发了话,便一向说一不二,“你们也都下去。”
顾无忧还要开口。
顾瑜走上前,拉着她的胳膊,摇了摇头。
顾无忧没了办法,只好低低应了一声,跟着傅绛等人往外头退去,等到她们走后,顾老夫人仍旧捻着佛珠看着床上的顾迢,头也不回地问红着眼眶站在一旁的秋月,“到底怎么回事?”
秋月不敢隐瞒,哽咽道:“今早我陪着小姐去外头,正好路过长平公主府,小姐听了一些话,回来,回来就……”
能是些什么话?
左右不过是说沈绍和长平公主般配的话。
顾老夫人叹了口气,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顾迢,哑声说道:“真是……冤孽!”手中佛珠未停,她似是定了主意,沉声说道:“等她醒来,你们就去凤阳吧,她外祖母早些时候就递来信,正好你们也去那边散散心,以后若是没别的事,你们就,就别再回来了。”
“这……”
秋月有些犹豫,“只怕小姐不肯。”
“难不成就让她待在京城,日日听着那起子闲话,再跟今天一样?她这身子还能经受几次?”顾老夫人第一次发了火,吓得秋月直接跪在地上,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顾迢叹道:“起来吧,等她醒来,我亲自和她说。”
“以前我是舍不得,想着凤阳路远,如今便是再不舍得也得舍了。”
“我已经送走了她爹娘,不想再眼睁睁看着她先我一步走了。”
“……老夫人。”秋月红了眼。
顾老夫人摇摇头,没再说,只是沉默地看着顾迢,不知坐了多久,这才起身离开。
等到顾迢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的时候了,她睡了一天,口干舌燥,眼睛还未睁开便低声呢喃道:“水。”
屋子里有轻微的动静,没一会就有一盏温水递到自己唇边。
顾迢喝了好几口,等到喉咙润了,这才睁开眼……屋子里只点着几根烛火,光线并不算明亮,估摸是怕太亮,她睡不好。
可即使如此,她也瞧清了床边的那个身影。
那人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睁开眼睛,替她擦拭唇边水渍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跟顾迢撞上了,修长的手指微颤,沈绍抿着唇,低头收回手,而后哑着声音说道:“我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
顾迢看着他,在一瞬地呆怔后,轻轻叹道:“你不该来的。”
沈绍抿着唇,不说话,把手中的茶盏放到高几上,这才看着她,低声说道:“我问过太医,你这个病就是因为大悲大喜,心绪不稳,才会突然晕倒。”
“顾迢,”
他沉声,“到底是什么让你心绪不稳?”
无人回答。
顾迢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沈绍似乎也没想要她的回答,前话刚落便继续说道:“我原本以为,你那次发病是因为韩家的事,可后来韩家举家离开京城,你也没什么表示,可见你对韩子谦的情分也就那样。”
“顾迢,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什么变成这样?”他的眼睛突然有些明亮。
顾迢看着他沉默半响,才哑声说道:“沈绍,你快成婚了,你该关心在乎的是长平公主,你未来的妻子,而不是我。”
沈绍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我和你说过的,我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一句话,我就可以抛弃一切……”他目光死死地盯着顾迢,不同面对外人时,看不见底的幽深,此时他的眼中满是希冀,“阿迢,说你爱我。”
“我只要你一句话。”
昏暗光线下,顾迢似乎被沈绍眼中的灼热燃烧到了,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有那么一刹那,她想不顾一切抱住他……想和从前一样,叫他玉谦哥哥。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瞬间,顾迢藏在被子里的两只手紧紧攥着,尖锐的指甲压着手心的皮肉,她用这样的刺痛感来唤醒自己。
一如当年。
“我和你说了多少遍,我不爱你。”
不顾他眼中突如其来的伤痛,顾迢冷硬出声,她似乎天生就知道怎么让沈绍无话可说,此时目光冰冷地看着他,言语冷厉,“沈绍,你到底还想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你已经是钦定的驸马,很快就要娶妻了,你现在和我纠缠,若是传出去,你置我的名声于何地?又想置我顾家于何地?”
“我底下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还未婚嫁,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你有没有为我,为我的家人考虑过?”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没有一丝避让,等说完,见他眼中的光亮全都熄灭,似乎不愿再同他说半句话,背过身,闭着眼睛,开始赶人,“你走吧。”
“希望你看在我们从前好过的份上,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
沈绍的双手垂落在身子两侧,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个背影,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就像是被人掐住了似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哑声说道:“……对不住。”
没有人回答他,那个人就好像睡着了一般。
沈绍抿着唇,又看了她许久,这才从怀里拿出一瓶药放在床边的高几上,而后起身往外走去……他今天受太子所邀,其实是太子想让他和长平在婚前见几面,培养彼此感情。
可知晓顾迢病了。
他连宴都来不及赴,急急出了宫,全然顾不得旁人会怎么想。
即使早就做了决定,决定放过彼此,可就在看到顾迢孤零零躺在床上的时候,沈绍这颗心就难受的不行,他想,就算没有那个答案也可以,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她愿意陪在他身边。
他甚至都想好了,明天就和陛下去说清楚,无论他想怎么责罚,他都认了,即使失去现有的一切,他也无所谓。
可是……
沈绍停下步子,转头看一眼身后,丁香色的帷帐里有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他挑起唇角,想笑又笑不出……他的阿迢真是厉害啊,永远知道怎么掐住他的命脉,让他寸步难行。
喉间似乎有血腥之气。
他咬着牙,把那口血尽数咽了下去,手撑在门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秋月刚刚捧着汤药过来,看到往院子外走去的沈绍,自是一惊,连忙跑到屋子里,刚想问话就听到那帷帐里头传出来的压抑哭声……她咬了咬牙,放下手中的托盘,然后直接追着沈绍的步子出去了。
第153章
沈绍一路跌跌撞撞往外走去,神色黯淡,那双与李钦远颇为相似的眼睛,此时仿佛熄灭了所有的光亮,竟是要比这深夜还要显得空洞几分。
长风见他这幅神情,心下一惊,连忙迎了过去,扶着沈绍的胳膊,担忧道:“主子,您没事吧?”
“……没事。”
沈绍摇摇头,声音嘶哑,若不细听的话,甚至都有些听不清楚。
没让长风扶他,侧头看了眼身后,夜色漆漆,早先被他掀起的布帘早就归于平静,负在身后的手被他紧攥着,先前顾迢和他说得那些话还在耳边萦绕,一字如一刀,次次扎入他的心脏,疼得他甚至想不顾体面的蜷缩在地上。
“有没有人看见。”他哑声问长风。
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候,他还是满心在意着她,不愿旁人知晓,生怕坏了她的名节。
“没,属下一直守在外头,并无人进来,只有顾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长风犹豫道,“她从小厨房过来,属下离得远,没能拦住。”
“她没事。”沈绍哑声一句,又看了一眼那块布帘,才收回目光,沉声道:“……走吧。”
想来以后——
他是不会再来了。
他从不怕得罪权贵,亦不怕开罪陛下,纵使落得满盘皆输,又要从头开始,他也从来不曾畏惧……可是怎么办呢?他的阿迢根本不要他,对她而言,他是累赘亦是负担。
他的存在,只会让她难受,让她痛苦。
沈绍想笑,偏又笑不出,清隽的脸上凝着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年轻的时候,他也恨过顾迢,觉得自己一腔爱意竟然被这样白白糟蹋,觉得那么多的年岁那样真挚的爱意,竟然只是一个谎言,那个时候,他甚至想过等到有朝一日,等他登上高位,一定要带着自己的娇妻儿女站到顾迢面前,让她后悔。
可后来……
他离开京城,去了许多地方,最终又回到京城,原本以为经了这么长的年岁,他也可以放下了……不再爱她,也不去恨她,把她当一个陌生人,亦或是一个故交。
也许,
等再过几年。
等他的心性再平稳些,他也可能和她同坐一席,为过往敬一杯岁月茶。
可他终究还是高看了自己,顾迢就是他的劫,是他这一生都没法勘破的红尘孽……亦是他的女菩萨,是他在昏暗岁月里,支撑他走下去唯一的希望。
可他的女菩萨不要他了。
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要他。
沈绍脸上的笑当真难看极了,他一步步往外走,明明身形依旧如隽直的青竹,可硬是让人觉得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站在他身边的长风见他这幅模样,不知如何去劝,他是个嘴笨的,只是觉得主子这样,还不如大哭一场,也好过这样笑不笑,哭不哭,刚想开口说一句,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沈绍也听见了。
他停下步子回过头,昏暗的双目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可在看到来人时,那眼中才升起的光亮突然又熄了下来。
不是她。
他没有谈话的兴致,目光淡淡地看着秋月。
秋月跑得太急,这会呼吸还有些不畅,可她目光死死盯着沈绍,像是哭过一般,红彤彤的,等到呼吸顺畅了,张口就是一句严厉的责问,“沈大人,您到底要折磨小姐到什么时候?!”
沈绍还没说话,长风就皱了眉。
他拧着眉,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主子今天是来给顾小姐送药的!那人参养荣丸是主子参考古书,请了无数有名望的大夫调制出来的,你……”
他是不忍主子一腔好意被人误会,可沈绍却不欲多提,刚想打断长风的话,就听到一向沉稳的秋月冷笑道:“送药?我们国公府缺这一瓶两瓶药了?要你们大夜里来送?!”
不等主仆二人开口,她又道:“沈大人,你跟小姐从小相识,难道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病吗?您明知道小姐不宜悲喜,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她面前!”
沈绍皱了眉,停下要说的话,问她,“你什么意思?”
难道……
他心下一个咯噔,顾迢这次发病竟是因为他?
可,为什么?
她不是不爱他吗?不是恨不得从来就不认识他吗?刚才看到他的时候,都能一脸生冷的望着他,说出来的话比寒冬的刀子还要来得凌厉,这样的顾迢,怎么会为他发病?
他心中似乎有一个念头闪过,可那个念头太快也太急,不等他捕捉到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看着双目通红,夹着恨意望着他的秋月,沈绍突然急了,他迈了步子拉住秋月的胳膊,近乎急切的逼问道:“说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顾迢她,她对我……”
胳膊被人用力抓着,秋月疼得皱了眉,可她没去挣扎,抿着红唇恨声道:“沈大人,所有人都说您聪慧,说您厉害,说您是这世上少有的明白人,可为什么在有些事情上,您就那跟个傻子一样!”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长风当场就变了脸,偏又没有沈绍的吩咐,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目光不喜地看着秋月。
而秋月呢?
她的面上是讥嘲,是恨意,“您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小姐自小心善,平时见到不认识的乞丐都要下车给些银子,家里有丫鬟小子生了病,也是帮着找大夫,送银子……可为什么会在您最需要她的时候,说出那样决绝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您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
“我……”
沈绍神色仓惶,声音哑涩,“我不信她是那样的人,可她说……”
秋月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她说她不爱您,说离开您也能过得很好……”看着沈绍面上的表情,她想放声大笑,可又觉得她的小姐实在太可怜了。
她的小姐自小失怙,被老夫人养在身边。
其他孩子能哭能笑,能撒娇能玩闹,可她的小姐呢?在还是认字的年纪就已经看起了佛经,只因佛经能够平心静气,她日日守着规矩,从来不大笑,也很少哭。
她的小姐聪慧、温柔、包容,家中上下,谁不喜欢她?
她这一生唯独放肆了一回,就是瞒着旁人偷偷喜欢了一个人。
秋月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小姐曾和她说,“秋月,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也记得小姐在答应沈公子的追求时,头一次酩酊大醉,抱着酒杯,带着藏不住的欢喜和她说,“我知道我这样的人是没资格和别人在一起的,可是,他太好了,我太喜欢他了,喜欢到明知道不应该,不可能,偏还是忍不住想离他近些,再近些。”
……
“如果不是在乎您,这些年小姐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打听您的消息?”
“如果不是喜欢您,为什么知道您和长平公主定亲,她会那么难过?您知不知道这几年小姐过得有多难,您知不知道她和您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
“您什么都不知道……”
“您只知道小姐负了您,只知道小姐对不住您。”
“可又有谁知道她的苦?”
眼泪一串串往下流,秋月挣开沈绍的手,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哑声道:“沈绍,沈大人,您要是想知道从前的事,就去问问您的好母亲吧,问问她当年到底和小姐说了什么……”
沈绍哑声,“母亲……”
他低头看着痛哭不止的秋月,又去看远处那平静的布帘,突然大步朝那边迈了过去,带着急迫、带着心慌,他想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就在手触及那块布帘的时候,顿住了。
屋子里传出细细密密的哭声,像是躲在被子里发出的呜咽声,带着克制、带着压抑……
似乎是怕旁人知晓,就连哭都不敢好好哭一场。
沈绍突然就不敢进去了。
他心中已然明白秋月说得那一遭话,也懂了她先前的冷言冷语全是伪装。
就是因为明白,他才不敢在这个时候进去。
如果一切都如秋月所言,那么他这么多年对她的恨意,又……算什么?
明知道她身体不好,偏还要三番五次到她面前,看不得她和别人要好,所以在那日瞧见她和韩子谦在一起时,不顾身份横冲直撞,想要她的答案,所以借醉胁迫她……
心脏就像是被人扎了一根针,带起密密麻麻的疼。
沈绍捂着心脏站在门口,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只知道夜色越浓,只知道屋子里的人像是哭累了,昏睡过去了,他这才敢偷偷进去,坐在床边,替她抹干净脸上的泪,而后看着她枯坐半响才往外走去。
秋月和长风就在外头。
看到他出来,秋月没说一句话,当场就想掀帘进去。
“照顾好她。”听到身后传来沈绍的声音,秋月脚步一顿,也没吱声就进去了。
院子里就只剩下沈绍主仆,长风看着神色不好的沈绍,低声道:“主子,我们现在……”
“回家。”
他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
沈家。
沈老夫人的屋子里。
灯火还未歇,一身素衣的沈老夫人跪坐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佛珠,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念着佛经,听到外头传来的声音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也没睁眼,仍旧念着佛经,直到一卷经书念完,她才开了口,“回来了。”
声音很淡。
沈绍没说话,垂眸看着母亲的身影,良久道:“当年,您和她说了什么?”
捻着佛珠的手一顿,可也只是瞬息的功夫,沈老夫人就又恢复如常了,她抬眼看着佛龛中救苦救难的佛,半响才开口,“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又何必再问。”
“母亲,”
沈绍沉声说,“我要知道。”
轻微的叹息在屋中响起,沈老夫人余光看到身后幼子通红的眼眶,终究还是解下了手上的佛珠,低声说道:“我这一生就你跟你姐姐两个孩子,你姐姐是个薄命的,早早离我去了,你……偏又喜欢上一个薄命的。”
沈绍一听这话,便明白过来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的身影,哑声,“您是因为阿迢的身体?可您明明是喜欢她的,您……”
“我是喜欢她。”沈老夫人打断他的话,“阿迢是个好孩子,没有人不喜欢她,可不代表我明知道她身体孱弱,是个早逝的命,还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在一起。”
“我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也知道你待她是什么情意。”
“你跟你姐姐一样,都是多情种,若是有朝一日,那孩子离你而去,只怕你也活不长了。”
“玉谦——”
她低声叹道:“我已经送走了你姐姐,我实在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绍哑口无言,半响才道:“可您不该……不该让她开这个口,不该让我误会、怨恨她这么多年。您明知道她的身子不好,明知道……母亲,您也曾真心疼爱过她,您,您怎么忍心?”
沈老夫人沉默了好一会,“我若同你说,你肯吗?”
沈绍抿着唇,没有回答。
他自然是不肯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体不好,可即使如此,他也深深爱着她,对他而言,能多跟顾迢在一起一日,那他们就多一日的欢愉。
“她也不肯。”
沈老夫人说道:“她说,她不图长久,只希望能陪着你度过这个难关……是我狠了心跪在她面前,求她放过你。玉谦,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作为你的母亲,我从不求荣华富贵,只盼你一生安稳。”
沈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法去责怪她。
他的母亲中年丧女,后又丧夫,眼睁睁看着沈家门庭败落,看着旁人奚落……可她从来不曾跟谁低过头。
这些年,母亲陪着他东奔西走,如她所言,她只希望他一生安稳。
可他的阿迢呢?她又何辜?
他没法想象当年母亲跪在她面前时,她是什么样的心情?从小疼爱她的长辈,有朝一日却跪在她的面前求她放过自己的儿子。他也没法想象后来她是以什么样的意志走到他面前,说了那样一番决绝的话。
更没法想象,这几年她过得有多艰难。
喉间那股子血腥气好似更浓了,沈绍死死掐着自己的手指,红着眼睛,强行忍了下去。
屋子里突然就没了声音,母子俩谁也不曾说话。
晚风拍着窗木,须臾,才传来沈老夫人略显疲惫的声音,“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原本想着你们离得远些,都能安好。”
“可你这几年……”
“我眼睁睁看着你一日日消沉,倒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让你们在一起。”
那样,
至少也能快活几年。
她用五年的时间,想证明他们之间没有未来,想证明他们分开后,彼此也能过得很好,没想到五年过去了,从前言笑晏晏的少女变得越来越沉静,而她温润端方的儿子……也越来越消沉。
想到那日顾迢一声“沈老夫人”,她掐着佛珠的手微颤。
是她,亲手毁了这两个孩子。
*
翌日。
顾无忧和长平两人在院子里乘着凉,昨儿夜里下了一场雨,今儿个温度不似从前高,天倒是比以往还要蓝……姐妹两人有段日子没见了,这会也没让人伺候,说着体己话。
“过阵子,公主府收拾好了,你也可以出宫了。”顾无忧手里握着一把团扇,正有一下没一下扇着,表情倒是带着一些高兴,“以后咱们两人见面说话,也就方便许多了。”
长平苦恼道:“母后舍不得我,非要我等大婚后再出来住。”
“那也没多久了。”顾无忧笑道,“你呀,这阵子就好好陪着姨妈,等以后出嫁了,你就不能时时回去了。”想了想,又问:“你跟沈家舅舅可有相处过?”
听她说起这个,长平就有些不大开心。
手里的果子也吃不下去了,握着帕子擦着手,撅着嘴,一脸不开心的说道:“本来昨儿个哥哥开了席,请了他来,也喊了我,想着让我们婚前先相处相处,也免得日后生疏。”
“哪想到……”
“我等了他许久都不曾见他来,后来来了个人来回话,说是有事,来不了。”
越说越不开心,可她也不是那种一生气就打人砸东西的主,绞着自己的帕子,气哼哼得说道:“我都不想嫁给他了。”
“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顾无忧拿着扇子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你跟沈家舅舅是姨夫亲自赐的婚,再说沈家舅舅也不是没规矩的人,恐怕昨儿个是有事,这才耽搁了。”
刚刚说到这,外头白露就来传话了,“主子,沈大人来了。”
这话让院子里的两位主子都听愣了,半响,顾无忧才笑着和长平说道:“瞧,我说什么,沈家舅舅准是知晓你在,特地来同你道歉了。”
长平虽然没说话,但脸颊微红,刚才还撅着的小嘴也轻轻翘了起来。
是有些开心的样子。
眼睛也望着外头,面上表情矜贵也期待。
顾无忧随着李钦远喊沈绍一声舅舅,也就没避讳,把人请了进来,见人今日未着官服,一身白衣从外头进来,刚要起身给人请安,就瞧见沈绍朝着长平的方向,直直跪了下去。
第154章
“你,你这是做什么?”长平被沈绍这番举动吓了一大跳,当场就站了起来,刚才还有些高兴的小脸此时布满着疑惑,拧着一双细眉,半歪着头,一脸奇怪的看着沈绍,又去喊人,“快去把沈大人扶起来。”
然后又同沈绍说,“若是为了昨日之事,你大可不必如此。”
她平时是小气了一些,性子也骄矜了一些,甚至因为昨天没见到沈绍在哥哥嫂嫂面前下不来台,还动过不要嫁给他的念头。
可那也只是小孩心性,过会也就好了。
就像今日——
即使沈绍真的不来,她也不会真的不嫁他,她只是有一些些不高兴罢了。
顾无忧也吓了一跳。
虽说她和沈绍也没相处过几回,但也知晓他是个什么心性,又见他面色苍白,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睡……她心中不知怎得,竟有些慌张,总觉得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嘴里倒是也说了一句,“舅舅,你快起来吧,有什么事不能起来再说?”
边说,
边去吩咐白露,“快把舅舅扶起来。”
白露轻轻应了一声,她的脸色其实也不大好,早在沈绍跪下的那刹那,她就想到了那夜的事,心里急得不行,生怕这位沈大人说出什么不能挽回的话,她脚下步子走得很快。
可她……
还是没能拦住沈绍。
男人略带沙哑的疲倦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公主,我对不住您,我不能娶您。”
白露顿住步子,白了小脸,而她身后的顾无忧和长平也同样白了脸,不等长平开口,顾无忧就率先说道:“沈绍,你这是什么意思?!”
却是连一声尊称都顾不得喊了。
她说完又去看长平,果然见她小脸苍白,担心她受不住打击,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又冷着脸去同沈绍说,“这是姨夫亲自赐的婚,经了宗室和朝臣认可,你可知道你这话会引来什么后果?”
“……我知道。”
沈绍哑声,“无论什么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你……!!!”
顾无忧气得不行,不等她再说,长平握住她的手,拦了她的话。
“为什么?”长平的手有些颤抖,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即使一夜未睡,他的容貌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一如最初,让她怦然心动的样子。
似乎是怕自己倒下,她紧紧握着顾无忧的手,声音有些发紧,“是,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还是……”
“您很好。”
沈绍脊背挺直,那袭白衣已经沾染了淤泥,可他跪在那,犹如一根不倒的青竹,“是我配不上您。”他没有隐瞒,因为一夜未睡,有些微红的眼睛看着长平,哑着声音同她说道:“我心中已有不可割舍之人,我没法给您十分的爱,您值得更好的人。”
就像平地乍起的惊雷。
长平呆呆地看着沈绍,嘴唇翕张,竟是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最后才吐出很轻的一句,“你说,什么?”
*
两个时辰后。
属于王皇后的未央宫中,顾无忧坐在一旁,看着抱着姨妈哭个不停的长平,心里也跟被割了一道刀子似的,疼得厉害。
她打小和长平一道长大。
比起她,长平自幼有爹娘宠着,有哥哥疼着,要什么有什么,别说哭了,那张明媚的小脸几乎没有一日不曾笑着。
可今天——
她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
刚刚在马车里还能强行忍着,自打进了未央宫,见了姨妈,便怎么都停不下来了。
少女的哭声在这富丽堂皇的未央宫中徘徊萦绕,顾无忧不知该怎么去劝,还是王皇后分神看了她一眼,一边抚着长平的头发,一边同她柔声说道:“蛮蛮,你先回去吧。”
“姨妈……”
顾无忧看着长平,目露担忧。
王皇后笑笑,声音还是从前对她时的温和样子,“没事,去吧。”
顾无忧只能先行告退,临走的时候还特地看了一眼长平,见她往日明媚灿烂的小脸此时布满着泪痕,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暗恨,出了宫门,她就问白露,“沈绍呢?”
白露忙道:“还在陛下宫前跪着。”
听着身后传出来的哭声,顾无忧咬了牙,冷了脸,拂袖朝帝宫那边走去,还没到那边,就瞧见一众宫人远远围观着,嘴里还轻声讨论着。
“这位沈大人疯了不成?”
“可不是疯了,居然来求陛下收回赐婚的圣旨,那可是咱们大周唯一的公主!”
“刚才陛下发了好大的火,殿中的茶盏也扔了三、四盏,就连德安公公都受了一顿瓜落,这位沈大人真是疯了,明明有着大好前程,偏偏……”
话还没说完,就瞧见了冷着脸的顾无忧,一群人脸色霎时就变了,一个个躬身弯腰,恭声喊她,“郡主。”然后也不等顾无忧发话,就极有眼色的跑开了。
顾无忧也没去理会他们,她抿着唇,看着跪在宫门前的沈绍。
这个时节的日头最晒不过,尤其这会还靠近午时,她甚至能够瞧见男人的衣裳都湿漉了一层,紧紧贴在身上,两个时辰在太阳底下的暴晒,让他一向宁折不弯的身躯都变得有些晃荡起来。
可他还是强撑着没有倒下。
德安从里头出来,看着这样的沈绍,叹了口气,过来低声劝道:“沈大人,您还是回去吧,陛下说了不愿见您……您是陛下最宠信的臣子,陛下也是真心喜欢您,这才会把最疼爱的长平公主指给您。”
“出了这个宫门,您就把先前的话忘了,也把从前的事和您的心思都切断。”
“等再过几个月,您就好好做咱们大周的驸马。”
“这样……”德安话还没说完,沈绍就抬了脸,他纤长的长睫上沾着汗水,眼睛有些看不清楚,可说出来的话还是和先前一样执拗,“德安公公,我没法娶她。”
“你!”
德安甩了拂尘,也生了气:“您怎么就这样执拗!您这几年在外头公干,累出这么多功绩,好不容易才回到京城,都察院那位韩大人马上就要退了,等再过阵子,您就是都察院的头,您说说您,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值得。”
男人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他看着德安,亦或是越过他,看着那道厚重的宫门,哽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值得。”
顾无忧听到这两个字,脚下的步子突然就迈不过去了。
她原本气势汹汹的来,是想要替长平好好教训沈绍一番,再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让他行出这样的混账事,可如今听到这一番话,她却不愿再过去了。
她不知道沈绍心中那个不可割舍的女人到底是谁,但她知道……
长平一辈子都没办法比过那个人在沈绍心中的地位。
“主子……”
白露有些担忧的看着她。
顾无忧没有说话,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沈绍的身影,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上了马车,白露有心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路无话到宫门口,马车倒是停了下来,白露拧了眉,刚要问话,帘子就被人掀了起来,却是李钦远。
他一身劲装,额头也布满着汗水,显然是从西郊大营刚回来,看着靠着马车,抿着唇不说话的顾无忧,他心里叹了口气,让白露下车随行,自己则上了马车。
等到马车继续缓缓往家中驶去,李钦远揽着顾无忧的肩膀,沉声说道:“我已经知道了。”
顾无忧也没睁眼。
这个时候,她实在没心情见李钦远,耳听着外头车马喧闹,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抿着唇,低声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知晓沈绍心中有人?”所以才会在当初知道赐婚的消息,露出那样的神情。
李钦远哑声,“……是。”
“你——”
即使知晓,可当真听他承认,顾无忧还是气得不行,她睁开红彤彤的眼睛,愤愤盯着李钦远,“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同我说?”
“若是知道沈绍心中有人,我肯定会拦着长平,也不至于……”
也不至于什么,她没说下去。
但其实早知道,晚知道,都是一样的结果。
她心里难受,忍不住想哭,哽咽道:“我从来没见过长平哭得这样伤心。”
李钦远见她这般,心里也难受的不行,轻轻叹了一声,他把人又抱紧了一些,“是我错了,我原本以为舅舅能解决的,没想到……”最终还是到了这一步。
顾无忧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这回——
李钦远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垂眸看着顾无忧,似乎在斟酌该怎么开口。
顾无忧见他这幅样子,以为他是要替沈绍隐瞒,更加生气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瞒我?”
李钦远看着她叹了口气。
手覆在她的头上,低声道:“是……你二姐。”
*
而此时的未央宫。
长平似是哭累了,埋在王皇后的怀里打着哭嗝,眼睛还是红彤彤的。
“不哭了?”王皇后握着一方帕子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没听到长平的回答,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替人擦干净,这才开口问人,“好了,哭也哭够了,现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你还要嫁给沈绍吗?”
“要!”
长平似是发了狠,咬牙道:“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要成婚了,现在沈绍想让父皇收回圣旨,凭什么?我打小就没被人这般落过脸面,难道就让旁人讥笑我不成?”
“我不管沈绍喜欢谁,反正他只能娶我,他敢这样对我,我就要一辈子困着他!”
就算来日只能做一对怨侣……
她也不会放过沈绍!!!
绝不!
王皇后静静地听着她说完这番话,面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等她说完,这才问人,“无暇,这是你想要的吗?”
无暇是她的名字,取意没有瑕疵。
平时很少有人唤她的名字,长平陡然听到的时候还怔了一瞬,她看着母后,张口就想说“是”,这就是她想要的,她从来不是多好脾气的人,大周唯一的金枝玉叶怎么能被人这样落了脸面?
她就是要一辈子困着沈绍,让他后悔这样对她!
可看着母后的脸,她喉间那句明明可以轻易脱口而出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就像是被人掐住了那个音节似的,怎么也说不出一个“是”字。
王皇后见她这般,终于叹了口气。
她没有说话,而是揽着长平,那双精美到没有一丝瑕疵的手就这样轻轻抚着长平的头,时间一点点过去,许久,王皇后才看着窗外的梨花,开口说道:“无暇,这世上,最不能赌气的便是自己的婚事。”
“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赌上你的一辈子,不值得。”
……
半个时辰后。
天都渐渐黑了,沈绍还是没有离开,他跪了一下午,嘴唇发白,脸色难看,甚至因为刚才跪得太久,一时不察,额头直接磕在地上撞出一道血痕。
现在那张如玉般的脸上布满着血痕,看着惨烈极了。
宫门前的内侍看他这样都有些担心,也有曾受过他恩惠的想帮一帮,可陛下没有发话,就连德安公公自打先前进去后也没再出来,他们又怎么敢?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绍跪在那边。
长平就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宫门前的灯笼都已经掌上灯了,长平着一身繁丽宫装,一步步从远处走来。
她平日嫌麻烦,很少穿这样的服装,可此时她却着一身规规正正的公主服制,头戴三龙三凤钗,任由宽大的裙角拖曳在地上。
尊贵也夺目。
宫门前的内侍瞧见她,都愣了下,紧跟着急急迎了过来,给人请安,“公主。”
沈绍也在这个时候回过神,他跪了半日又不饮不食,早就晕头转向了,可在听到这一声的时候,他还是迅速转过头,看着长平,他脸上的血早就干涸,浓密的眼睫也沾了一些,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长平看到他这样,藏在袖子里的手还是忍不住捏紧了一些。
可也只是短暂的一瞬,她就又松开了,居高临下,目光冰冷地看着他,说出来的话比寒冬的风还要凛冽,“沈绍,本宫是大周的公主,本宫要嫁的人必定心中只有本宫一个人,你不配让本宫伤心。”
她又看了沈绍一会,然后把手里的凤旨扔到他身上,“拿着这个东西,滚远点,记住,是本宫不要你的,你日后要是胆敢再出现在本宫面前,本宫一定杀了你!”
长平说完就转身离开。
脚步沉稳,仪态万千,任由繁丽的裙摆拖曳在地上,从前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就像是一下子长大了。
没有人瞧见她眼中含着的泪意。
身后那些随行的宫人,都安安静静跟在她身后,屏息静气,谁也不敢说话,等到走出院子,走到四下无人地,长平才开口,“你们先回去。”
宫人互相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轻轻应了一声。
等到他们一个个都离开了,长平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她红着眼眶再不顾体面往前跑,她想,她应该还是有些喜欢沈绍的,要不然心怎么会那么痛呢?
她又有些后悔,不该这样轻易放过他的。
还想去问问他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她到底有哪里比不过别人的?脑子里的思绪就跟要炸了似的,也是因此,她没有注意到从拐角处走来的人。
“扑通——”
长平被撞得摔在地上,紧跟着是十几道折子掉在地上,还有男人的闷哼声。
“你,没事吧?”
男人温润的嗓音在夜里响起。
长平喜欢好颜色,喜欢好声音,最爱如玉般的样貌和声音,若是往日,她早就抬眼看去了,可今天,她受了这样大的打击,又被人瞧见自己这幅惨状,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也不顾是自己先把人撞到,红着眼眶抬起头。
见他神色微怔,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是一片湿润,她咬牙威胁道:“你敢说出去,我就,我就……”似乎是在想怎么威胁比较好,最后凶巴巴的说了一句,“要了你的命!”
然后也不管他是怎么想的,直接从地上起来,跑远了。
京逾白看着她跑远的身影,愣了一瞬,又好笑的摇摇头,他什么都没说,弯腰捡起那些折子,要离开的时候,瞧见一只孤零零落在地上的龙凤钗。
想到先前听到的那些闲话。
他转头看了一眼那人跑开的方向,捡了起来。
又觉得明珠蒙尘实在可怜,遂伸手轻轻拂落那上头的灰尘。
第155章
京逾白还没走到帝宫,就瞧见沈绍从里头出来。
他被两个内侍搀扶着,脚步一瘸一拐,手里紧紧握着一道凤旨,脸上的表情却不见丝毫悲伤,反而带着几分喜气,像是怀揣着无限的希望和欢喜,在这寂寂夜色中,双目都变得明亮起来。
他并没有看到京逾白,走到外头,就辞谢了两位内侍,“两位公公回去吧,我没事。”
知道自己今日行事必定让庆禧帝不喜,他也不愿因自己的缘故,连累了旁人。
那两个内侍从前受过他的恩惠,若不然也不会在明知道沈绍日后前程未卜,还扶着人走了这么一趟……可也只能如此了。两人轻轻应了一声,便松开手,由着沈绍独自一人往前走去。
转身的时候才看见京逾白,看着这位朝中新贵、世家公子,两人忙上前打了恭,声音谦卑且恭敬,“少卿大人。”
“嗯。”
京逾白点点头,看着沈绍离去的身影,声音温质如玉,“沈大人他,无事吧?”
两人是天子近侍,虽比不得德安擅长揣摩庆禧帝的心思,但伺候这么多年,也不是愚笨之人,这会听人询问,犹豫一番还是开了口,“陛下虽然还没有发话,但想来以后沈大人的前程是不会好了。”
又轻轻添了一句,“刚才公主发了话,说以后不希望再看到沈大人。”
这若是同在京城,日后总能碰上面的,便只能把人外派出去了。
想想沈大人也是可怜,好不容易在外积累了功绩,得了陛下的青眼,把人提到京中做了都察院的二把手,眼看着很快便要升任一把手,还是天子国婿,哪想到如今又碰到这样的事。
若这次再被外派出去,怕是这辈子都没法回来了。
其中一个内侍到底不忍,轻轻叹了一句,“沈大人这又是何必,为了一个女人……断送自己的前程,还惹了陛下和公主不喜。”
话刚说完就被另一个内侍轻轻拉了一把。
那人自知失言,忙低了头,“少卿大人,奴才替您去通禀一声。”
京逾白笑笑,面上没什么变化,同人道了一声谢,又看了一眼沈绍离去的方向,而后便收回视线,迈了步子往里头走去。
*
而此时的定国公府。
顾迢昨夜昏昏沉沉睡到今天傍晚才醒,知道自己这一病必定又惹了祖母担忧,醒来后便让人先去同祖母说了一声,又得知昨儿蛮蛮和七郎也来了,便又着人送了信过去,请他们宽心。
这一番事务忙好,才靠回到引枕上,接过秋月递来的汤药慢慢用着,一边吃药,一边问着:“昨儿祖母可说起什么?”
秋月低声答道:“老夫人她让您去凤阳。”
顾迢手里的动作微微顿了下,却也不是很震惊,很快她又吃起了药,声音平缓,“我也许久不曾去看外祖母了,去凤阳也好……只是劳累祖母这般年纪,还要为我处处操劳,实在不孝。”
她说完,手里的药也喝完了。
递给秋月却不见人接,抬眸看去,见她神色仓惶,又皱了眉,“怎么了?”她把手里的汤碗落在床边的桌子上,问她,“可是还有其他事?”
秋月一听这话,咬着红唇,似乎是在犹豫,可最终还是直直跪了下去。
“你,”
顾迢拧眉,伸手便要去扶人,“好好的,这是做什么?”
“小姐……”
秋月红着眼,说道:“奴婢,奴婢怕是做错事了。”迎着顾迢疑惑的双目,她咬牙把昨儿夜里的事同人说了一遭,说完见顾迢白了脸,她自责道:“奴婢原本也不想说的,可奴婢实在忍不下去了。”
“您为了沈公子付出了那么多,可他什么都不知道。”
“奴婢实在不忍心,这才……”
“你!”
“你糊涂!”顾迢气得背过身咳嗽起来。
秋月见她这般,心下一紧,忙膝行过去拍她后背,却被顾迢打落了,她自幼陪着顾迢,哪曾受过这样的冷落,一时红了眼眶,哽咽道:“小姐……”
顾迢没理她,咳了好一会才转身看人,哑着声音说道:“我们都要去凤阳了,你为何要节外生枝?他已经被赐了婚,我也同他说清楚了,你明知道沈绍是个什么性子,若是让他知晓,他哪里肯娶长平?”
“他好不容易才在京城重新站稳脚跟,眼看着就有大好前程,你,你偏偏在这个时候……”
“便是不说沈绍,长平又何辜?”
“你从前也见过她,她虽出身皇族,待人却极其宽厚,我有幸也听她喊过一声姐姐,若是因为我耽误了她,你让我有何面目再见她,再见蛮蛮?”
“奴婢……”
秋月想辩,却辨不出,最终只能红着眼眶哭道:“您总是为别人着想,为什么不为自己着想?您这些年日日藏着心思,瞒着情意,不肯泄露一分……大夫都觉得奇怪为什么您这几年好吃好喝,不悲不喜,偏偏病情还加重了。”
“奴婢就是不高兴!”
“凭什么他们如意双全,只有您一个人过得那么苦。”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哑声说道:“老夫人觉得您离开京城,去了凤阳,离得远了,就没事了,可您问问您自己,真的没事吗?奴婢不想再看着您这样下去了,您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活得松快些!”
“当初您和沈大人在一起的时候,明明那么开心。”
“小姐——”秋月哭着握着她的手,“奴婢自小陪着您长大,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宁可您轻轻松松过上几年,也不想您一辈子把自己困着!”
“当初……”
顾迢似乎有些恍然,大抵也想到从前的自己了。
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能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玩闹,旁人追逐闹腾的时候,她已经习惯跟着祖母在佛堂背诵佛经了……可这样的她,也曾有过一段欢快的日子。
她跟沈绍从小认识,后来又一道上学。
年少时总有贪恋、向往的人。
她……
也不例外。
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便是再喜欢也从来不曾生什么妄想……哪想到,她的妄想,她的贪恋,她的向往有朝一日竟会同她告白。
最初的时候,她是拒绝的。
可沈绍那人看着温润如玉,性子却格外的倔,但凡认定的事便不会回头……她那个时候还是太年轻,心里存着一份期望,便这样同人在一起了。
那段时日,她是真的高兴。
高兴到每日脸上都挂着下不去的笑,高兴到半夜做梦都会笑醒。
可结果呢?
顾迢垂下眼眸,看着被秋月抓着的手,低声叹道:“当初,我还年轻,如今……”她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眼,沉声道:“你吩咐人给我套马车,我得出去一趟。”
她得拦着沈绍,不能让他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她已经这样了,不能再让人陪着她一道陷入这深渊里。
“小姐……”
秋月劝道:“您刚醒,病也还没好……”
顾迢却坚决道:“快去!”
秋月还想再劝,可看着顾迢的面色又有些不敢,刚刚站起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顾迢一向只让秋月贴身伺候,旁人没有命令,根本不敢进来。
主仆两人循声看去,在看到沈绍的时候,都变了脸色。
顾迢更是面露惊慌,“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想想从前的那些事,他已经都知晓了,方才那番话被人听见倒也没什么大碍,又拧了眉,刚想说人一句“你不该来”,就察觉他的腿脚有些不大对劲。
“你的腿……”
她脸色一变,顾不得自己还在病中,急忙下了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离得近了才发现他不止腿脚有问题,就连额头也有个小窟窿,即便清洗干净也能瞧出几道血痕,顾迢心下一紧,连忙握着人的胳膊,“你,出什么事了?”
沈绍见她这般着急,心下是高兴的。
他已经太久没有从这张脸上看到除了冷淡、恭敬外的表情了,可目光落在她赤裸的双足上,又皱了眉,也不顾秋月还在,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放到床上又拿被子细细裹好,这才同人说道:“身体还没好,你也不怕着凉?”
秋月悄悄出去了。
顾迢哪里顾得上别的,看人这幅样子,心里转过几个念头,急道:“你到底做什么了?你头上的伤,还有你的腿又是怎么回事?”说完也不见沈绍答话,只瞧见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像是透着无尽的欢愉和餍足。
她拧着眉,还要说话,就被人抱住了。
男人的胳膊紧紧抱着她,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阿迢,我都知道了,是我对不住你。”
“你……”顾迢哑然,半响才低声说道:“你没有对不住我,当初,也是我自愿的,你也别怪沈老夫人,她没有错。”
沈绍耳听着这些话,心下酸楚更浓。
他到底有多混账,才会怀疑阿迢对他的心意?她明明是这样好的人,即使到现在,还一味帮着旁人说话。眼眶有些红,他忍不住,又收紧了一些自己的胳膊。
似乎只有把人抱得再紧些,才能确定他不是在做梦。
“你还没同我说,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顾迢心里有不好的猜测。
果然——
下一刻她就听人说道:“我已经和陛下说了。”
沈绍一边说,一边拿出自己一路攥着过来的凤旨,“这是长平公主给我的,阿迢……”他看着她,目光明亮,在烛火下,竟像一个稚童一般,捧着自己最纯澈的心,给自己喜欢的人看。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头一句的欢愉,第二句的苦涩,一模一样的两句话,落在顾迢的耳中,让她突然就红了眼眶。
“你这又是何必?”
顾迢看着目光清亮的沈绍,低声叹道:“你明明有大好的前程,为了我葬送这一切,值得吗?”
“值得。”沈绍说得没有一丝犹豫,他握着顾迢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如寒冷的人汲取唯一的温暖,眉眼温软,直直看着她,“阿迢,功名利禄对我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只有你才是我毕生所求。”
“不要再推开我。”
他说得有些可怜,甚至有些耍起了无赖,“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了。”
顾迢的目光有些复杂。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轻说道:“……傻子。”
*
半个月后。
沈绍被褫夺都察院副御史的官职,打发到了江阴一个小县做知县,不管是知情的还是不知情,都觉得沈绍是疯了,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可也只是感叹几句。
也有人在猜测沈绍到底是为了谁,才会做出这样大不敬的事。
可无论他们怎么查,都没查到。
而就在沈绍离开京城的那一日。
定国公府也出来一架马车,对外说是顾家二小姐去凤阳看望外祖母。
……
城门口。
顾无忧看着远去的马车,情绪还是很低落。
揽着她肩膀的李钦远见她这般,便柔声安慰道:“等再过几年,等陛下他们消气了,舅舅和二姐还是能回来的……便是没法回来,我们也能去探望他们。”
看着怀中人削下去的脸庞,又目露担忧。
短短十几日的时间,顾无忧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大圈,她怎么也没想到沈绍心中的那个人竟然会是二姐,一边是疼爱她的二姐,一边是自幼维护她的长平……她生平头一次犯了难。
吃不下,睡不好,自然就瘦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好是坏。
只是想起前世,长平有日突然问她,“顾家二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时候,长平早就嫁给沈绍了,而她也嫁给了李钦远,她不知道长平为什么会突然问起二姐的事,只晓得那日她的脸色有些难看……后来,她也见过几回沈绍和长平,总觉得自那日之后,长平面上的笑容就不那么明媚了。
或许这样的结果对他们三人而言都好吧。
长平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待她的人,值得一份没有瑕疵的爱。
而二姐……
想起她这一生悲苦,少有轻松的时候,顾无忧心里也盼着她能好,至少不要再像前世那样郁郁寡欢的离世,又看了一眼远去的马车,她轻轻握着李钦远的手,收回目光,同他说,“走吧。”
“好。”
沈绍和顾迢的离开,在这偌大的京城也没有引起什么水花。
唯有长平私下被人提起过几句,但也碍着天家威严,不敢多加议论……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顾无忧是在一个月后接到顾迢的来信,说是已经到江阴了。
陛下终究还是开了恩,没把沈绍分配到什么极苦之地。
江阴虽然路途遥远,但胜在民风开化,百姓也淳朴,顾迢在信中说自己开了个小私塾,教一些孩子读书写字,让她宽心……顾无忧能够透过那信中的几句言语看出二姐的开怀,心里那块大石头也终于是落下了。
而就在她提笔要给二姐回信的时候,外头却传来了北狄出兵的消息。
第156章
“你说什么?”
顾无忧停下手上的动作,拧着眉抬头问白露,“北狄这么多年都没出过兵,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犯境?”
“奴婢也不知道,是先前去门房的时候,听几个出门采买的小厮说的……”白露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那几个小厮说今日城门口突然来了一匹快马,带来了北狄犯境的消息,还说那群贼人秘密偷袭砍杀了我们许多百姓,现在北边都乱套了。”
顾无忧听她说完,脸色便越发难看起来。
北狄和突厥不同。
突厥有兵力,有人马,所以这些年一直野心勃勃,不肯消停……可北狄,因为位置和兵力的缘故,一直都保持中立,既不跟突厥交好,也不做大周的属臣,安安分分的,从来不曾生过事。
可如今突厥刚定,北狄居然又闹了事。
眼见这和前世完全不同的景象,顾无忧蹙着眉,手撑在桌上,那颗心怎么都定不下来。
白露也知她担心,低声说道:“不如奴遣人出去打听一番?”
“外头能打听多少消息?”顾无忧摇了摇头,“罢了,等晚上李钦远回来了,我问问他。”
白露轻轻应了一声,也就没再说话。
可这一等,竟是快等到子时,才把李钦远盼了回来。
“您回来了。”
“嗯,”男人低沉且带着疲倦的嗓音在外头响起,“蛮蛮呢?”
白露低声答道:“夫人等了您一夜,这会应该已经睡了。”
李钦远似是沉默了一会,才说,“知道了,下去吧。”紧跟着是一串特意放轻的脚步声从外头进来。
顾无忧原本也只是闭眼躺着,她心里存着事,非要问个清楚,哪里睡得着?这会听到那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接掀了帷帐,哑着嗓音,困道:“回来了。”
见她居然还醒着,李钦远就皱了眉,“怎么还没睡?”
说完快走几步,看她眼皮都快打架了,却还是强撑着精神看着他,心里明白是因为什么事,也就没再说话,脱了外袍和鞋袜上了床,把人揽到自己怀里,等人换了个舒服的睡姿,这才抚着她的头发,低声问道:“你已经知道了?”
“嗯。”
顾无忧困得不行,抱着他的腰,靠在他身上,“外头传得一塌糊涂,说什么的都有……”又问,“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北狄怎么会突然犯境?”
“来传话的将士说是北狄见我们收服突厥,生怕日后也会沦为我们的附属国,便联合其他几个部落,打算拼死一搏。”李钦远说起这番话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又恐她担心,便又宽慰道:“你也别担心,北狄兵力不强,翻不起什么水花。”
“就是……”
人最怕的就是后半句的话,顾无忧心下一紧,瞌睡也散了大半,从他怀里仰起头,看着李钦远落在她身上的复杂目光,低声道:“你……要出兵?”
“……是。”
李钦远哑声道:“李家军熟悉北狄作战的习惯,陛下的意思是让我带着李家军出兵迎战。”
室内有一瞬的沉默,李钦远心里也不好受,两人成婚还没多久,他先是在西郊大营练兵,和李家军磨合,如今好不容易才消停几日,又要出兵……虽说北狄不值一提,但陛下发了话,他也不能不听。
而且北狄杀了他们那么多百姓,他身为大周子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蛮蛮……”
“去吧。”
两人的话同时在屋中响起,一个犹豫,一个果断。
顾无忧先是一愣,继而又笑了,她这会是当真一点都不困了,仰着头看着他,一双清亮的杏儿眼弯成月牙的样子,细腻又白嫩的手覆在他的脸上,“你去吧。”
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的大将军既然选择担起这一份责任,便不会坐视不管……那些嘱托的话,早说了许多遍,如今也只是一句,“平平安安的回来,我会在家里等着你。”
屋中烛火摇曳。
少年将军看着他的小妻子,神色十分复杂。
他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把人牢牢抱在怀中,须臾,沉声道:“……好。”
既然要出兵,自然不能耽搁。
翌日清晨,李钦远便要去西郊大营点兵出发了,李家门前已经侯了几十个他的亲信,皆是一样的盔甲,看着英姿勃发……李钦远拜别祖母和父亲,又把目光转向顾无忧。
李老夫人知晓他们小两口还有话要说,便抹着眼泪,开口道:“我们先回去吧。”
说完便由殷婉扶着她往里头走。
李岑参也没说什么,只是在临走前又看了一眼李钦远……他这个儿子成长速度简直惊人,几个月前还只是第一次上战场,如今却已经能收服所有的李家军,让他们恭敬无二。
甚至还快速成立了一批自己的亲信。
他如今……
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他的了。
等到他们走后,白露等人也都退了十数步,李钦远走到强忍着眼泪看着他的顾无忧面前,握着她的手,低声嘱托:“我不会耽搁太久,等处理完北边的事,我就回来。”
顾无忧点头。
李钦远又道:“林清,我给你留下了,他武功不弱,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嘱咐他。”
顾无忧眼眶微红,又轻轻应道:“……好。”
李钦远看她一副小可怜,想哭又不肯掉泪的样子,心下酸楚不舍愈浓,“家里若有什么事都可以同祖母、殷夫人商量,你若觉得无聊,也可以回家住上几日,我已经同祖母说过了,她也是同意的。”
顾无忧这回是连话都说不出了,只能抿着唇,点点头。
时辰差不多了。
李钦远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他低头看着人,哑声说道:“我走了。”
“……嗯。”
像是从牙齿根里漏出来的音节,恐他担心,顾无忧勉强扬起一张笑脸,“去吧,别担心我,我在家不会有事,若真有事我也会同人商量的。”
那边也有人来催促了。
李钦远不好再耽搁,看了人一眼转身就走。
顾无忧在他转身的那刹那,终于还是忍不住,刚才还故作坚强的小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跟着人走了几步,只想着多看人一会,哪想到还没跟着走几步,刚刚大步离开的人突然转身朝她走来。
被这突然的变故愣了一下,顾无忧脚下步子顿住,不等她张口询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就被人猛地抱住了。
男人的力道很大,抱着她,似乎是要把她整个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等我回来。”
这话说完,李钦远再没停留,转身往外走去,他银色盔甲外头的那件玄色披风在半空划开一道好看的弧度,而后马蹄轻扬,少年将军领着他的几十个亲信,一往无前地往城门口去。
顾无忧就站在门口看着他,直到人走远了,只能看到马蹄扬起的沙尘时,也舍不得收回目光。
“主子……”
白露过来了,低声劝道:“回去吧。”
如今已经入秋,落了几场秋雨,天也骤然凉了起来。
顾无忧轻轻“嗯”一声,又看了一眼外头,的确看不到一点踪迹了,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
自打李钦远离开后,顾无忧就变得有些闷闷不乐,除了偶尔去李老夫人那边坐一会,大多都是一个人待在家里,好在九非和顾瑜时常过来看她,倒也不至于让她一个人憋着。
这日。
她想着许久不曾回家了,便和李老夫人说了一声,回家探望祖母和父亲,等吃完晚饭回来,想着去松宝斋买些蜜饯,她这阵子也不知怎得,困得紧,嘴巴也没什么味道。
白露没让她下车,自己让车夫靠边停了,走下马车进了松宝斋。
顾无忧便继续在车里等着。
她没什么精气神,这会就百无聊赖地掀了帘子看着外头的光景,入耳听到几句话,却是在议论朝堂上的事,“你们听说没,今天太子在上朝的时候被陛下好生责罚一通。”
“怎么会?太子殿下最是温和不过,他怎么会被责罚?”
“好似是因为政见不一,太子驳了几句,陛下生了气,便说了人一通,还关了禁足。”
……
那些声音很快就远去了。
顾无忧却拧了眉,太子哥哥怎么会和姨夫起争执?
沉吟间,白露已经回来了,拿了一大包蜜饯,上车就同她笑说道:“新来了个品种,奴吃着味道不错便买了一些,您回头要觉得好吃,奴和红霜再出来买。”
说完见顾无忧蹙眉不语,又问道:“怎么了?”
顾无忧摇摇头,想着回去给长平写封信问问,还未说话就瞧见京逾白着一身官袍,正策马往这边过来……她连忙喊了一声,“京大人!”
“吁——”
京逾白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看了过来,在看到顾无忧的马车时,便牵着缰绳往这边过来,仍是从前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拱手喊道:“乐平郡主。”
他如今是朝中新贵。
朝廷里的那些事,他自然最清楚不过。
顾无忧也就没藏着瞒着,直截了当的问人,“我听说太子哥哥今天被姨夫责罚了,还被关了禁足?”
京逾白并不诧异她如何得知,闻言也没瞒人,如实道:“是说了一通,并不是什么要紧事,郡主不必担心。”
他容色平静、声音沉稳,是很能让人信服的样子,顾无忧听他说完,那颗不安的心便又重新归落下去,谢过人,才同人告辞。
京逾白看着远去的马车,神色却不似先前看时那般平静。
夜色已暗,街道两侧的灯笼都点了起来,他抿着唇,目光往皇宫的方向看过去……朝堂的事散播到民间,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他总觉得这次传播的速度有些太快了,就像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一般。
翌日。
京逾白就得到了答案。
他果然没有猜错,这事的确是有人在推波助澜,政见不一被责罚几句,其实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何况昨日陛下虽然被太子反驳,神色不大好看,但也不是真的生气。
按照昨天那般情况,想来不用几日,太子就能解禁了。
可今天——
京逾白看着为太子说话的那一众朝臣,京家位属中立,但他自小跟着父兄,自然也知晓朝中派系如何……他很清楚,今天下跪的这群人中,属于太子那一派的人很少。
可少,
不代表没有。
其中说话最为响亮的几人都是从前被太子提携起来,如今不顾开罪陛下也要为太子说话,字字珠玑。
这些其实不算什么,位属太子派系,帮着说几句也情有可原,可偏偏今日下跪的朝臣竟然占了大半,不管属不属于太子那一派,如今居然都在为太子说话。
仗着在人群里,京逾白悄悄看了一眼座上的天子,果然见他神色晦暗。
他心下一沉,很快就听到那龙椅上的男人沉声说道:“好啊,真是好啊,朕的太子当真有本事!”说完,男人便拂袖离去。
而大殿之中,朝臣仍旧跪着。
德安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说了句“退朝”,就快步跟着庆禧帝离开了。
朝中大臣互相对视一眼,有人往外走去,有人继续跪着,似乎不让太子解禁,他们就不打算离开……京逾白跟着父兄往外走的时候,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京长恩,也就是京逾白的兄长,握着玉笏,低声道:“今天这事不对劲。”
“是不对劲,”京逾白敛眉抿唇,“太子绝不可能让自己的人这样威胁陛下,只怕那几人……”话还没说完,首辅京阶便沉声打断两个儿子的话,“做好自己的事,不要妄论。”
兄弟两人连忙应“是”。
快走出宫门的时候,京长恩又低声说了一句,“父亲,南边传来消息,那位故友怕是身体不大好了。”
京父闻言,沉默一瞬,道:“得空,我去看看他。”
京长恩拧眉,刚要劝阻,就被京逾白握住胳膊,等到京父去内阁处理事务,兄弟两人往外头走去,京长恩说道:“你刚才拦着我做什么?那位故友身份不妥,若是让人知晓我们京家竟然藏了他那么多年,只怕会迎来大祸。”
京逾白低声道:“那人对父亲有大恩,父亲不可能坐视不管。”
“如今时局不稳,若是让人知晓父亲……”京长恩沉声,“这事绝不能让旁人知晓。”
京逾白宽慰道:“大哥不必担心,我不会让父亲去的。”
南边那位故友对父亲有恩,所以当初父亲为了他做了这样的事,家中上下也无人说什么……可再大的恩情,这么多年也该报完了,他不会允许有任何影响京家的祸害存在。
京长恩知晓自己这个弟弟虽然年轻,但行事周到,他既然说了这样的话,自然心中早有主意。
也就没再多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京家虽然一直处于中立,但为人臣,不可能一直不偏不倚,你……我知道你心中有丘壑,父亲老了,我来日就要带着你嫂嫂出去公干,你,万事小心。”
京逾白敛眸应声,“我知道。”
*
朝堂里发生的那些事很快就散播到了外头,众人知晓太子被禁足,朝中众臣长跪都没能让陛下开恩,一时间外头议论纷纷……这事散播得那样广,即便深居深闺的顾无忧也知晓了。
“怎么会这样?”顾无忧柳眉微蹙,神色不大好看,“太子哥哥行事一向沉稳,绝不可能让自己的属臣这样威胁姨夫,这事绝对有问题。”
“不行,”
她坐不住,“我得进宫看看。”
刚刚起来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没摔倒,白露连忙扶了一把,紧张道:“主子,您没事吧?”
顾无忧摆摆手,声音有些虚弱,“没事,应该是坐得久了。”又道:“你让人去给我套马车,我得进宫看看是什么情况。”
“这么晚了,宫门早就下匙了。”白露把人重新扶回到椅子上,劝道:“等明日,明日奴陪着您进宫。”
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早就黑不见底。
顾无忧纵使再着急,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进宫,只好按捺道:“那你明日早些叫我。”
白露哪有不应的道理?
又哄着人喝了安神汤,让人早些安睡,等她闭上眼睛,这才往外走去。
可第二日,不等顾无忧进宫,就得到一个消息——
庆禧帝昨夜中毒,至今未醒。
第157章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顾无忧正在对镜梳妆。
她昨儿夜里没有睡好,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唯恐回头姨妈看着担心,她自然不敢这样进宫,刚想让人给她好好妆扮下就听到这样的消息,手里的那支玉簪掉在地上,当场就碎成两半。
她转过头。
不敢置信地看着来传话的白露,哑声道:“什,么?”
不等人回答,顾无忧就白着一张小脸,急忙起身往外走去,也顾不得再梳妆,让人套了马车就往皇宫的方向赶去。
她打小受尽恩宠,从前不拘什么时候要进宫都是无人阻拦的,可今日,马车刚到宫门前就被人拦下了……宫里发生这样的事,连早朝都取消了,怎么还会让人在这个时候进宫?
她没了办法,只好先行回家,打算去找自己的父亲问问情况。
顾家也早就得了消息。
见她归家,顾无忌知道她肯定是因为宫里的事,便屏退众人,亲自倒了一盏茶过去,让她先定定心神,然后才同她说道:“我今天也被人拦在宫外,不知道宫里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的脸色其实也不大好看。
他跟萧定渊自小一起长大,他们之间,不仅有君臣之义,也有手足之情,如今得知他中毒未醒,岂会不着急?可再着急,也不能乱了自己的阵脚,尤其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徒生担忧。
“你也别急,宫里这么多太医在,一定不会让他出事。”
“而且……”顾无忌抿唇,沉声,“没有坏消息传来,就代表着一切事情都还有挽救的机会,你先回去好好歇着,若有什么事,我会派人去同你说。”
顾无忧心乱如麻,怎么可能好好歇着?
但现在这个情况,谁也不晓得宫里发生了什么,她便是再着急也得不到答案,便只好听了父亲的话,陪着祖母用了午膳便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
顾无忧靠着引枕,拧着眉,白露知她心中忧虑不减,便柔声劝道:“您别担心,国公爷不是说了吗,没消息就代表着好消息,陛下是真命天子,不会出事的。”
“你说,”
顾无忧哑声问道:“到底会是谁呢?”
她拧着眉,细细思索着,“伺候姨夫的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他身边又有德安公公,一概吃食都是经人细细检查过的,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突破重重检查,让姨夫中毒?”
白露站在自己的角度,说道:“那必定是亲近之人了。”
“亲近之人?”顾无忧抬头蹙眉,“怎么样的亲近之人?”
白露轻声答道:“就比如姑爷,九少爷,国公爷,七小姐……若是他们给您递吃的,奴婢们自然不会检查。”她这话说完,声音突然戛然而止,脸色也变了。
顾无忧也跟着变了脸。
她手撑着引枕坐了起来,看着白露发白的面色,颤声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奴,奴婢……”白露声音仓惶,脸比冬日的雪还要白,抖着嘴唇,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顾无忧的心中也有一个荒谬的猜想,可不等她细想便摇头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是太子哥哥,她自小和太子哥哥一道长大,他是什么样的心性,她最了解不过。
可现在的情形……
太子哥哥刚被姨夫训斥禁闭,又因为众臣跪请更是惹得姨夫不喜,现在朝里朝外都有人传言,姨夫怕是不满太子,打算另择储君了。
这种情况之下,太子哥哥的确有下毒的动机,可她清楚太子哥哥的为人,确定他不会这样做,可……旁人呢?顾无忧抿唇,看向白露,“你刚才想得是谁?”
“奴婢……”白露咬唇,迎着顾无忧的目光,还是咬牙说了,“奴婢头一个想到的是,是太子殿下。”
果然。
顾无忧心下一沉,没有说话。
就连白露都是这样想,更何况是别人?她突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觉得近日发生的这些事就像是幕后有人在推动着,从北狄犯境到众臣跪请,再到如今姨夫中毒。
这些事,看起来好像没什么联系,但就是给她一种有人布了天罗地网,等着他们往下跳的感觉。
“主子……”
白露见她脸色难看,忙劝道:“也许事情不是我们想象的这样,您……先别自己吓自己。”
顾无忧红唇微抿,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压着声音同她说道:“你派林清去盯着宫门口,有任何消息都立刻来禀。”
“……是。”
顾无忧一路忧心忡忡,回家后倒是收敛了心绪,知道祖母必定也担心宫中事务,便先去了一趟主院,好生宽慰了一番,又同殷夫人说了几句话才回别院。
*
而此时。
京中一处茶楼。
京逾白今日并未着官服,只穿一身轻便常服,登上二楼包厢,在看到站在窗前的男人时,眼眸微黯,却也没有说话,而是面不改色地进了屋子。
“来了。”
赵承佑听到脚步声,转过身。
看着京逾白,又笑道:“我还以为逾白兄不会来。”
“赵大人给我送来那样的字条,又拿了南边故人威胁京某,便应该笃定我不可能不来。”京逾白面上挂着旧日清浅的笑,即使说起这样的话,也不曾改过面色,反客为主一般坐在椅子上,倒了两盏茶才问人,“不知赵大人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赵承佑听他所言,有一会没说话,而是沉默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须臾,却又笑了起来:“所以我一直都喜欢和聪明人相处,轻松,不费事。”
他坐在京逾白对面,握过那盏茶却没喝。
只拿出一张字条,放在京逾白的面前,“这是你家中那位故人如今所居之处,说起这个,我还是忍不住要夸逾白兄一句,若是我晚去一步,只怕这位故人早就不存于世了。”
“逾白兄……”
赵承佑修长的指腹轻叩茶盏,看着人,轻笑道:“果真好手段啊,为了保住京家荣耀,连故人恩情都可以不顾。”
京逾白充耳不闻他话中讥嘲,看了眼字条又收回目光,抿了一口浓茶,淡淡重复:“赵大人要我替你做什么?”
“既然逾白兄如此爽快,那我也就直言了。”赵承佑握着手中茶盏,“我要逾白兄替我给李钦远送一封信……”见他抬眸看来,补完后头几个字,“一封让李钦远立马回来的信。”
京逾白听到这话,终于变了脸色。
他薄唇微抿,长指紧攥手中茶盏,目光直直看着赵承佑,想起这阵子京中的变故,沉声道:“是你在后头推波助澜?”
赵承佑笑道:“逾白兄真是高看我了。”
他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京逾白怎么看他,仍旧好整以暇地握着茶盏,慢悠悠吹着茶沫,淡声道:“赵某哪有这样大的本事?赵某啊,不过是陪着人下了一局棋罢了,到底是人下棋,还是棋定人,谁又晓得呢?”
“我若不肯呢?”
“唔。”赵承佑似乎是想了下,而后便掀起长眉,轻笑起来:“逾白兄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对你最有利。”
“你家那位故人,当初沈家那位御史,不过是帮着说了几句话就被陛下褫夺官职,若是让人知晓一向得圣心的京首辅居然秘密藏着那人,你说,陛下会怎么看你们,旁人又会怎么看你们?”
他喝了一口茶,大抵觉得这茶不错,便又多饮了一口,“逾白兄,其实我一直都很心疼你。”
“明明你才是最有实力的那个人却一直被李钦远压着,你那些好兄弟看着和你要好,可若是出事,他们最先想到的必定是李钦远……”
赵承佑目露可怜地看着京逾白,见他淡然的神色中夹杂着一抹异色,又笑道:“其实逾白兄不肯写也无妨,只要我把京城的消息传出去,你说你那位好兄弟会不会回来?”
“我啊,只是觉得逾白兄实在是个不错的朋友,想同逾白兄做一桩好买卖罢了。”
他说完便放下手中茶盏,“字条,我给你留在这了,别院的人,我也能帮逾白兄撤掉……”赵承佑走到京逾白的身边,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感叹道:“赵某是真的希望日后能和逾白兄一起共事。”
“你做这么多,是为了顾无忧?”京逾白开口。
屋中的脚步声突然顿住,赵承佑脸上轻快的神情在听到这番话之后,终于也有了变化。
京逾白见他这般,心中便知晓自己猜对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那张字条起身,而后看也没看赵承佑一眼,径直往外走去。
等到他走后——
暗卫长息出现在赵承佑的身后,低声道:“主子,他会写吗?”
赵承佑似乎终于回过神,负手于身后,看着京逾白离开的身影,淡淡道:“会,没有人喜欢一直被别人的光芒遮挡着,晋王如此,京逾白亦如此。”
他下得这局棋,算得不过就是人性。
“她如何?”
长息知晓他问得是谁,便低声答道:“乐平郡主刚从顾家回来,看着脸色不大好。”
听到这话,赵承佑拧了眉,但也只是一瞬,他又咬牙,“明日让人下诏书,把京中命妇都请进宫。”
只这一次。
让她再伤心一会。
以后,他就不会再让她难受了。
再也不会了……
*
等到翌日。
朝臣还是没能上早朝,但宫门总归是开了。
庆禧帝虽然还没清醒过来,身体里的那些毒素却清了,宫里的内侍太监拿了王皇后的凤旨,请各家命妇进宫跪请天恩,保佑陛下龙体安康。
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规矩。
若是宫里的主子身体不适,都会请命妇进宫念诵佛经,保佑主子们身体康健,也算是一种祈愿的法子。
每家都得出一个人。
顾无忧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阵子没休息好,脸色难看也就算了,身子还格外的虚弱,起床的时候还晕眩了一阵,白露、红霜见她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都皱眉劝道:“您还是别去了。”
红霜嘴快,更是说道:“早就说了要给您请大夫看看,您总是不肯,现在还要进宫,那一跪就得跪一天,您这身体怎么受得住?”
“没事。”
顾无忧摇摇头,声音也因为连日不曾歇息好,有些哑,“替我梳妆吧。”
她平时性子温软,但若是决定了的事,怎么劝都没用……两个丫鬟没了办法,只好给她梳妆。
而此时的主院,李老夫人也正和殷婉说起这事,看到顾无忧过来,两人就停了话,不等顾无忧敛衽请安,李老夫人就朝她招了手,握着她的手,发觉冰凉一片,又忧心道:“不是让你好好歇着吗,怎么过来了?”
顾无忧温声说道:“我听说宫里传了旨。”
殷婉一听这话,就和李老夫人对视一眼,然后握着顾无忧的手让她坐下,这才柔声说道:“这事,你就别管了,你这几日身体原本就不好,哪里来的精神气去祈福?”
“我跟母亲已经商量好了,过会我进宫,你就跟母亲好好待在家中。”
“还是我去吧。”
且不说她是晚辈,哪有自己在家里待着享福,请长辈过去受苦的道理?怕两人不肯,顾无忧又道:“我心里担心姨夫的病,也想见见姨母他们,待在家里也是胡思乱想。”
“而且家里事务我也不大懂,还得请夫人在家做主。”
“这……”
殷夫人拧了眉,目光投向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心下也有些犹豫,但看着顾无忧坚定的神情,最终还是应下了,握着她的手劝道:“你自己注意着些身体,若是不舒服便同掌事的姑姑们说一声,她们也不会为难你的。”
顾无忧自是一概都应了,又拜别两人,这才登上进宫的马车。
今日进宫的有许多人,但估摸着是顾无忧去得晚,只瞧见无数马车停在宫道上,人倒是没瞧见几个,甚至……她还有种宫里比从前还要冷清的感觉。
来迎她的宫人,顾无忧也不认识。
她朝顾无忧行了宫礼,便恭声说道:“给郡主请安,其他命妇都已经去承安殿了,奴领您过去。”
“嗯。”顾无忧点点头,刚要带着白露过去,就听那宫人说道:“承安殿肃穆庄严,您的丫鬟不能一道过去,奴请人带这位姑娘去别处歇息吧。”
白露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姑爷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生跟着主子……尤其如今宫里事情不定,她更是不敢离开,便问宫人,“宫里何时有这样的规矩了?”
宫人温声笑道:“一直都是有的。”
白露还要再说,顾无忧便开了口,“罢了,你去吧,若有什么事,我会派人给你传话的。”
她发了话,白露也不好再说,只能抿着唇轻轻应了,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其他宫人离开。
等她走后,顾无忧便看着那宫人淡淡说道:“走吧。”
“是。”
宫人在前头领路。
顾无忧心中记挂着姨母他们,便问:“下毒的人可查到了?”
宫人答道:“回您的话,还没。”
顾无忧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又问,“那姨母和长平呢?她们在承安殿,还是哪?”
“皇后娘娘和长平公主都在帝宫陪着陛下,现在在承安殿主事的是娴贵妃……”那宫人似乎是怕多说,惹人起疑,说完这话便温声道,“您别担心,陛下吉人有天象,又有您和其他命妇祈福,必定不会有事的。”
这话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甚至十分妥帖。
可顾无忧却起了疑,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身边的这个宫人,温声问道:“姑姑看着有些眼生,不知道是在哪个宫做事?”
宫人笑道:“奴婢是承安殿的人,从前一直侍奉在佛前,郡主不认识奴婢也是正常的。”
侍奉在承安殿的人?
顾无忧拧眉,又看了一眼她的装扮,目光落在她头上一支镶玉金簪上……承安殿多年不曾开启,在那伺候的宫人再清苦不过,只怕那边的主事宫女还比不过那些得脸娘娘宫里的三等宫人。
又怎么可能用得起这样的金簪?
更不用说……
顾无忧还闻见她身上一股清宜香,这是东街浓胭铺里卖得最好的香料,一盒得十金,区区一个宫人,哪里来这样的银钱,买这样金贵又行翘的香料?
她目光扫过四周,只觉得这一路实在太过安静。
安静得让人心慌。
不管出于什么缘故,顾无忧还是停下了步子。
宫人见她停下步子,也跟着停下,疑声问道:“郡主怎么了?”
顾无忧柳眉轻蹙,摸着自己的袖子,低声道:“我的贴身帕子不见了。”
“这……”
那宫人一听这话也跟着皱了眉,“承安殿还等着您过去,这帕子也不是金贵之物,不如……”她话还没说完,顾无忧就转过脸,厉声斥道:“混账!”
“那是我的贴身之物,宫里人来人往,若是被旁人捡去,谁晓得要怎样坏我声誉。”
她自幼尊贵。
如今虽然性子变得温软起来,但骨子里的那份骄矜还是在的。
那宫人也不知是忌惮她的身份,还是事先受人嘱托,犹豫一番,便低声说道:“那您在这稍候,奴给您去找下。”眼见顾无忧神色微松,她咬了咬牙,也不敢耽搁,给人行了一礼就匆匆往前走去。
顾无忧见她离开,顿时敛了眉目。
她扫了眼四周,没再耽搁下去,立刻转身往另一条小路走去……越往那边走,她的脸色就越沉。
宫里绝对出事了。
她这一路走去,竟是一个宫人都未碰上,反倒在快靠近帝宫的时候碰到一队禁军。
那些人各个披甲握剑,神色肃穆,严守在帝宫门前。
顾无忧心下一沉,立刻躲在隐蔽之处,不敢往那边靠近。
想着还未清醒过来的姨夫,还有不知所踪的姨母和长平,顾无忧咬了咬牙,目光看着不远处的帝宫。
帝宫门前有这么多人看守,里面绝对有人,不管如何,她都得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好在她自幼养在宫里,从前最爱和长平在宫里捉迷藏,倒是知晓有捷径可以通向帝宫,又扫了一眼四周,眼见无人发现,她抿着唇,提着裙子,朝一道阴暗的小路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