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看到这个身影的第一念头, 李钦远就是去摸床外头挂着的剑,可在看清那人的面容时,他手上的动作突然就停了下来, 呆呆地看着男人,声音带着一些不敢置信,“你……”
似乎是察觉到他醒了。
青衣男人抬起眼帘,看向李钦远, 温声笑道:“你醒了。”
“轰”地一下,李钦远整个人如遭雷击, 身子僵住, 话语蹲在喉咙里,脸上挂着荒诞的神情, 他看着这张和他颇为相似的脸……就像是哑了一般。
眼前那人的长相和他颇为相似。
只是看似要比他年长些, 性子也要沉稳一些, 不比他不羁的脾性, 他看起来很是内敛, 眉眼间也要多一些悲天悯人的神情。
知道他是谁了,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 但李钦远还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重新坐回到床上,他没说话, 而是先看了一眼身边的顾无忧, 见她睡得十分安好, 没有被吵醒, 这才松了口气。
“别担心,这只是你的梦境。”青衣男人好似猜到他在想什么,温声说了这么一句。
既然是梦境,李钦远也就不再担心会吵到顾无忧了。他掀起眼帘,看着这张脸,还是有些不大习惯……任谁看见和自己长得十分相似的人站在自己面前,都不可能习惯,尤其他还知道这人就是他,这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了。
不过虽然不适应,但他还是看着男人开了口,“我不是你。”
青衣男人听到这话似乎一愣,可很快,他就又笑着舒展眉宇,轻轻嗯一声,“是,你不是我。”
他们是不一样的个体。
经历不同,处境不同,养成的脾性也不同……青衣男人原本是为顾无忧而来,可此时,却把目光落在李钦远的身上,看了他良久才又说道:“你看起来很好,比我那个时候要好许多。”
在李钦远这个年纪,他过得的确不容易。
父亲战死在沙场,祖母又因为父亲的离世也跟着病死,他那个时候什么都不会,拼着一口气上了战场,纵然有众位叔伯的庇佑,但还是吃尽了苦头。
这些话,他不会同李钦远说。
那些对他而言,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便是如今再说起也不觉难受,只做一桩少年经历罢了。
可他不说。
李钦远却能猜到他曾经的经历。
他抿着唇,沉默良久才开口,声音也有些压抑,“如果没有蛮蛮,我和你的经历大抵也是一样的。”浑浑噩噩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然后突然迎来父亲、祖母的噩耗,想报仇却没有那个本事,只能摸滚打爬。
想到这,他又垂眸看了一眼身边人,见她眉眼舒展,睡得正安适,嘴角又轻轻翘起一些。
青衣男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顾无忧,他眼中似有无限柔情,却没有靠近一步,温柔且克制地站在床边。
“你——”
李钦远犹豫一会,最终还是抿着唇,看着男人坚决道:“你能不能和我说下前世的蛮蛮?”
有些事,他不敢亲自问她,怕戳中那些痛苦的往事让她再次难受。
“从前的她吗?”
青衣男人似乎沉默了一会,才缓缓说道:“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和赵承佑和离了,她幼时在京中名声很甚,大多都是些不好的话,但也能知晓她是个烈性不服输的女子。”
“可我见到她的那日,她躲在屋檐下,哭得跟个猫儿一样,眼睛红红的,脸上布满着泪水。”
“倒还知道威胁人,不准我说出去。”
似乎是想起从前,他忍不住笑了下,温柔的目光里满是怜爱,“后来我又见过她几回,那个时候赵承佑做了几桩差事受陛下夸赞便携着王昭,他的新任妻子来京城任职。”
“旁人见他们夫妇得圣上青眼,自然多加恭维,倒是越发衬得她可怜。”
“她倒是从来不去理会那些人,依旧我行我素,只是脸上再不似从前那般爱笑。”
“她刚嫁给我那会,也是对我恭敬有加,大抵是受过一回伤,就不大敢把真心全盘托出,替我操持后院,还想着给我多找几个侍妾,帮我开枝散叶,被我训斥一番才作罢……”
男人眼中似有无奈,“她啊,那会总不信我。”
“后来时间久了,她才开始一点点松下戒备,开始信任我、依赖我,也会撒娇,也会哭……她总说是因为我才让她走出那些黑暗,才让她有了新生。”
“其实不是。”
“便是没有我,她也能过得很好。”
“她啊,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没有人会舍得她难受,任何一个被她倾心相待过的人都舍不得在她这张脸上看到难受的表情。”
“她说是我帮了她。”青衣男人笑着摇了摇头,是过了一会才看着顾无忧说道:“倒不如说,是因为她的存在,才让我那干涸枯寂的生命有了期待。”
李钦远听完这番话,迟迟没有说话,他握着顾无忧的手,薄唇微抿,看着男人,沉声道:“那你最后怎么舍得离开她?既然这样喜欢她,舍不得看她难受,你最后又怎么舍得把自己的生命葬送在雁门关?”
“你以为替她布置完所有的后路,她就能够好好活着了吗?”
想到前世顾无忧的结局,他的声音变得越发激烈起来,“你就没想过,她会跟着你离开!”
“我……”
青衣男人似乎是被他问住了,半响才轻轻叹了口气,“我那会总以为即便没有我,她也能够活得很好,是我……想错了。”想到后来她的结局,他的目光也流露出一丝哀伤。
“愚蠢!”
李钦远气道:“如果是我,就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回来,我绝不会把她交到别人的手里,我的人,一定要我亲自看着才行。”
听他少年愤慨之语——
青衣男人看了他许久,最终却又笑了起来,“你比我做得好,我也相信你会让她过得好。”他今日也不知是被什么召唤,突然入了他的梦境,后来便想着来看看她,纵使是以这样的方式。
可如今,他却放心了。
他的蛮蛮再也不会像前世那样了,她会过得很好,比从前还要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他们还会孕育自己的孩子,然后看着孩子长大……目光落在顾无忧的身上,他似是看了良久,却始终不曾上前一步。
李钦远似乎察觉到他准备离开了,不由出声问道:“你,要走了?”
“嗯。”
青衣男人朝他点点头,刚要离开,就听到身后少年郎说道:“等下!”
脚步顿住,他回过头。
“你,”李钦远看着男人的身影,放在膝盖上的手捏成拳头,像是犹豫了好一会,可他最终还是咬牙说道:“你以后别再出现了!”
青衣男人听到这话似乎愣了下,半响却又笑了,他看了眼安睡在床上的顾无忧,须臾,轻轻应道:“嗯。”
……
李钦远醒来的时候,外边还是一片漆黑。
他看了眼四周,什么都没有,那一场对话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梦境,可在看向身边人时,他突然忍不住伸手把人抱进自己怀里,大概是力气大了一些,顾无忧有些醒了过来,在他怀里迷糊道:“怎么了?”
“……没事。”
李钦远抚着她的背,亲了亲她的额头,哄道:“乖,还早,你继续睡。”
顾无忧原本就还没清醒过来,听到这番话,很快又睡了过去。
李钦远却迟迟不曾睡着。
他看着月色下的顾无忧,紧紧拥着她,心里对她的疼惜更甚。
第165章
对于晋王等人的处置,很快就下来了……是庆禧帝亲自下的旨。
晋王萧恪被褫夺爵位, 贬为平民, 发配到苦寒之地, 终身不得回京, 而赵承佑、宋致等参与之人全都被褫夺官职,处以绞刑,其中又以赵承佑的处置最为严重。
永安侯府被收回爵位, 其五服之内人全都被贬为平民,三代以内不准科考、不准做官。
……
这事闹得这么大, 顾无忧自然不可能不知晓。
对于这个结果——
她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只是偶尔闲暇时分, 她也会想,赵承佑做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的心中隐约是有一些猜测的, 但她不愿深入去想, 不管赵承佑是为了什么,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和他早在很久以前就结束了。
“在想什么?”李钦远刚练完拳回来, 见她靠坐在榻上,握着本书发着呆,就走过去,抱着人问。
见他回来, 顾无忧就收起思绪,她把手里的书放在一旁, 拿起一方帕子替他擦着额头上的汗, 嘴里跟着说道:“我怀孕的事, 还没来得和祖母说。”
前几日, 李老夫人的身体不好,她也没那个心思,便耽搁了,如今事情都结束了,自然是要跟长辈说一声。
“回头吃完早膳,我和你去给祖母请安,”李钦远握着她的手,眉目含笑,“祖母若知晓,一定开心。”
顾无忧笑着应“好”。
李钦远又道:“等给祖母请完安,我再陪你回家,和父亲、祖母说一声。”
顾无忧一愣,“你今天没事吗?”
“我早间已经给宫里递了折子,这阵子都没什么事……”见她还是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李钦远抬手揉了揉她的头,轻笑道,“别担心,今日清晨,傅显送了信过来,他们已经收服北狄,不日就要回京了。”
“蛮蛮。”
他看着她,低声说道:“现在天下安定,我可以好好陪你了。”
后半句话,他说得时候,夹杂着一些心疼和酸楚,上辈子,他戎马半生,最终连累她跟着他早早离世,这辈子,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愿她笑靥如花、一世安稳。
顾无忧果然很开心。
眉眼弯弯,一双杏儿眼清亮得不行,当场就扑进李钦远的怀里。
虽然一直尊重李钦远的决定,无论他做什么,她都同意,可她心里还是希望李钦远能多陪着她一些,尤其是这样的时候。
“那过阵子,等父亲他们回来了,我们去郊外度假吧。”
“那个时候,梅花应该都开了,我们可以去赏梅,还可以把阿瑜他们都叫上,我们也有很久不曾聚会了。”
李钦远自然样样都依她,抱着她低声应“好”。
小两口相拥在榻上,悄声说着话,等吃完早膳就去给李老夫人请安,把有孕的事同她说了。
李老夫人因为之前发生的那些事,精神其实有点不济,可听到这话,立马就高兴了,握着顾无忧的手说了许多话,又怕他们年轻人没经验,嘱咐道:“回头我派个有经验的嬷嬷去你那边,把该注意的事和你那边的丫鬟、婆子说一遭。”
“头三个月最是要紧,你们可不能马虎。”
顾无忧跟她亲昵,这会便乖乖应好,“劳祖母费心了。”
李老夫人心里怜爱得不行,抱着她说了好一会话,回头看向李钦远的时候又拉下脸,半点都没有从前那副慈爱的模样,“要是再惹你媳妇伤心,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钦远摸摸鼻子,认起错来倒是认得痛快,“以后不会了。”
说话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顾无忧,目光柔和,他再也不会让她伤心了。
李老夫人看他这样,倒也不好再说,只是瞪了他一眼,回头又握着顾无忧的手,柔声道:“跟你家里也去说一声,虽然头三个月不好外传,但都是一家人倒是也没那么多计较,正好也算是沾个喜气。”
顾无忧点头:“我们回头就去。”
李老夫人便没再多说,嘱托蝉衣一声,让她准备东西,回头让他们过去的时候带上。
……
等到两人收拾完出门,已经有些晚了。
李钦远也没骑马,就陪顾无忧一道坐在马车里,察觉到自己的小妻子本来好好翻着书,这会突然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他立刻拧了眉,担忧道:“怎么了?”
顾无忧摇摇头,想说话又犯起一阵恶心。
还是白露知情,一边抚着顾无忧的后背,一边说道:“主子应该是犯恶心了。”她打起帘子看了一眼,那家常买的蜜饯铺子就在不远处,便道:“奴下车去买些蜜饯,给主子解解难受。”
李钦远也知道她这阵子有些爱吃酸,早间吃完早膳便捧着一碗酸杏子吃个不停。
这会听白露所言,又见顾无忧眉眼微拧,忙道:“你陪着夫人,我去买。”说完让车夫靠边停着,同顾无忧说了一句便径直下了马车。
“主子,您还好吗?先喝点水。”白露倒了一盏温水,奉过去。
顾无忧接过,刚要喝,突然听到外头一阵喧哗,还有不少人跑动的声音,她拧了眉,往落下的车帘外头看,“怎么了?”
白露也不知情,掀起帘子往外头看去,便见一群人都往一处地方跑,紧跟着是一些行人的说话声传了过来,“走走走,今天是那几名罪犯处以绞刑的日子,咱们去看看!”
“这些人干出这么混账的事,我看绞刑都是便宜他们了!”
……
现在处以绞刑的还有谁?
顾无忧抿了唇,没说什么,目光倒是往外头看了一眼,正好官差领着一群戴着枷锁的犯人往这边走……其中有个男人虽然一身囚服,戴着枷锁和脚镣,神色却很平静。
即使被人谩骂,被砸鸡蛋和烂菜,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就像一尊行尸走肉。
直到他察觉到一束目光。
赵承佑淡淡掀起眼帘,循着那道目光看了过去,在看到坐在马车里的顾无忧时,他原先神色自若的表情顿时有了变化,错愕、震惊、还有惊慌,他似乎想往这边过来,但不知想到什么,立马又往后倒退几步。
最后竟然直接往前跑去,似乎是不愿自己这幅模样被顾无忧看到。
官差见他这样,只当他是要逃跑,连忙拿起手里的鞭子挥打过去,嘴里骂骂咧咧:“都要死了,还敢跑?看我不抽死你!”
手里的鞭子一下下往赵承佑的身上挥去,最后一下,赵承佑像是承受不住,闷哼一声,径直往前摔去,正好摔倒在买了蜜饯回来的李钦远脚边。
“这是做什么?”
李钦远拧着眉,看到摔在自己脚边的犯人,同那官差说话。
他是如今大周的新任战神,亦是庇护他们逃出劫难的天神,便是这些最底层的官差也没有不认识他的,这会见他出现,连忙躬身道:“李将军,这个犯人想逃跑。”
逃跑?
李钦远垂眸看了一眼,在瞧清那人的面容时,又皱了皱眉,他没再多言,只是在嘱咐一句,“这里百姓多,别伤着他们。”然后便径直往马车走去,却是一句话都不曾同赵承佑说。
“是是是。”
官差等人走远了,这才起身。
赵承佑还躺在地上,目光死死盯着李钦远的身影,他以为自己那日的话会让两人不睦,没想到……在看到李钦远掀起车帘,看到马车里的人同他相视一笑时。
他突然就笑了起来。
那笑声起初只是喉间发出几声音节,到后来越来越响,最后眼角竟是落了泪,可他的目光却始终追寻着那辆马车的踪影,不顾官差推搡,也不顾周遭百姓的谩骂,直到马车越走越远,他才垂下眼帘。
……
当日,午时。
赵承佑等人在菜市口处以绞刑,死相十分凄惨,有人在收尸的时候瞧见赵承佑的怀里掉下一方帕子,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有一朵保存完好的珠花。
赵承佑等人死后,晋王……
如今却不能再这样形容了,萧恪也发配到了苦寒之地。
庆禧帝身体里的毒素虽然不至于让他像当日的永安侯一样,但手脚的确不似从前那样方便,他索性便把位置传给了太子。
太子萧景行自幼便是储君,这么多年一直跟着萧定渊处理国事,如今临危受命也不惧,他尊萧定渊为太上皇,又尊自己的母后王皇后为太后……改年号元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年底。
顾无忧如今已经过了前三月,倒也不必再像从前那样日日被李钦远拘在屋子里了,这日两人坐在暖阁看书,白露捧着一封信走了进来。
“谁送来的?”顾无忧掀起眼帘,问她。
“琅琊老夫人送来的。”
“外祖母?”
顾无忧脸上拾起笑意,说着就要坐起来。
李钦远见她这幅样子,忙伸手揽了一把,语气无奈地说道:“虽然过了头三月,也不能这样莽撞,好好坐着。”说着朝白露伸出手,淡淡道:“给我吧。”
白露笑着奉上手里的信,然后便往外头退去。
离得远了,还能听到主子正跟姑爷撒着娇,“哪有你这样的,都说过了头三月就没那么多事了,之前还说陪我去郊外,现在连门都不让我出,你个骗子。”
“之前是谁背着我出门跟顾瑜逛街,回来就闹了肚子?”男声有些无奈。
“唔,”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人,突然哑了声,语气都弱了起来,“那,那还不是你把我管得太厉害了。”
这阵子,李钦远真的当起了清闲客。
外头的事一概不管,每日就是花心思给她准备吃的,平时有人请他出门吃酒聚会也一概不去,那日还是宫里下了旨,他没办法推却不过才出了门。
大概也自知理亏,顾无忧又撒起娇,“好了嘛,我以后小心些就是。”
……
听着屋子里两位主子的说话声。
白露和红霜相视一笑,摇摇头,继续去忙活了。
第166章
外祖母送来的信中, 除了关心她的身体外, 还说了两桩事……一桩是王昭的婚事, 她原本和赵承佑定了亲, 若是没有这件事, 他们来年四月便要成婚了。
可如今赵承佑出了这样的事,王家生怕有个牵扯, 怎么可能还认这桩婚事?
又怕外头的人拿着这事说道,她舅母直接给王昭另定了一桩亲事,说来也巧,那位公子正是前世王昭嫁得第一任夫君。
姓许,单名一个信字。
许家是书香世家, 虽然不及王家渊源深厚, 但也是个不错的门第了, 这位许信许公子虽然身体孱弱, 但人品很好,顾无忧前世见过他几回,知晓他性子温和。
只要王昭这一世不再像前世那般造作,日后过得也不会差。
而另一桩……
却是同赵家有关。
太上皇收回了永安侯的爵位和门第,赵昇自然在京中待不下去了,他也是个可怜的,之前那位疼爱有加的姨娘还有他那个好儿子听说在侯府收回的前一日就偷偷溜走了, 只留下他一人。
他口不能言,又不能动。
家里那些仆妇丫鬟也都是逃的逃,跑的跑, 还是一位老仆厚道,带他回了琅琊,可惜还没到琅琊,人就在半路没了。
而信中所说的,除了赵昇离世之外,还有他的女儿,也就是赵承佑的胞妹赵嫚的事。
赵嫚原本是待在赵家本家。
可几个月前,突然来了一个中年男子把她带走了,也算她运气好,正好躲过一劫……要不然不说赵承佑的事会牵连到她,就说现在本家那群人也对她恨之欲死,怎么可能会给她好果子吃?
“看完了?”
李钦远替她剥了一个橘子。
这阵子,顾无忧一直爱吃酸,只是橘子容易上火,他便每天拘着人,最多只能吃一个。
顾无忧看着已经递到唇边的橘子,忙咬了一口,等那股子水润在嘴里化开,点点头,和他把信里的内容说了一遭。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李钦远也没说什么,依旧尽职尽责地给她喂食,看她吃得开心才闲话家常地说了一句,“看来赵承佑早就猜到自己是个什么结局,所以早早布置好了一切。”
“不过赵昇也是个混账,做出宠妾灭妻的事,如今得这样一个结局,也不冤。”
顾无忧把手里的信放在一旁,闻言也道:“的确不冤,那位盛夫人,我从前也见过,是个性子温和的,当初她携带盛家大半家产嫁给赵昇,助他青云直上,哪想到会落到那般结局。”
又想到自己前世,不也和这位盛夫人差不多?
李钦远见她面上神情,也猜出几分她在想什么,握了握她的手,继续给她喂食……有件事,他一直没和她说。
当初那样危险的时刻,赵承佑还是替她保下了定国公府那群人,不管赵承佑为人如何,他待她的心意却是有几分真的。
可那又如何?
他爱她是真,害她也是真。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后悔药,他亦不可能为这样通敌叛国、心狠手辣的人说话。
顾无忧见他眼睫微垂,不知在想什么,一边吃着橘子,一边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李钦远笑笑,抚着她的头,“过完年,别院的梅花还开着,我带你去那边住几日。”他承诺的事,从来不曾忘记,当初也是念她身子不稳,这才耽搁了。
顾无忧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
她兴高采烈地扑到人怀里,双手挂在他的脖子上,在他脸上非常响亮的“吧唧”一下,说出来的话也格外的甜,“李钦远,你真好。”
“你啊,怎么还是这样莽撞。”李钦远揽着人,神情有几分无奈,却也舍不得训她,只是抚着她的头,在她额间映下一吻。
来年六月。
顾无忧产下一子,取名承禧。
这孩子来之不易,又经历过那样一场灾难,便取意“吉祥”,希望能够庇佑他一生平安如意。他刚出生那会,猫儿一般大小,看着文静极了,哪想到这孩子越大越皮,没到五岁,就成了京城里的小霸王,后来更是越演越烈,十岁那年,彻底成了京城贵人圈里的孩子王。
在家的时候,倒还老实。
可只要出了家门,一吆喝,身后必定跟着无数人。
这日正好天气晴朗。
李承禧刚从外头回来,他今天领着一群人跟别人打了一架,跟泥潭里滚过似的,浑身脏扑扑的,生怕被母亲发现,他先是在院子外往里头张望一眼,眼见几个丫鬟要喊他,忙做了“禁言”的手势,然后猫着腰,打算偷偷回自己的房间。
哪想到还没走上几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声,“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女人声调软绵绵的,听着十分温柔。
可李承禧却愣是听出了一身冷汗,他白了一张小脸,腰还弓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往廊下看,就瞧见一个美貌的妇人手握一把团扇,正金尊玉贵一般看着他。
平日时常带笑的脸,今天却一丝笑容都没有,冷冰冰的,跟天山上的雪莲似的。
他顿时就跟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话都说不出了,好半天才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阿娘。”
“嗯。”
顾无忧点点头,声音还是很冷,“看来咱们的李霸王还知道有我这个母亲。”
在外头从来说一不二,非常英勇的小霸王看着自己的母亲顿时臊红了一张脸,他挠挠头,走过去,扯着人的袖子说道:“阿娘怎么也这样喊我。”
“哟。”
顾无忧垂眸看他,“这会倒是知道不好意思了?”
小霸王点点头,他是个聪慧的,这会先认起错,这还是跟他爹学的,甭管自己错没错,反正对自己的阿娘先认错总归不是什么坏事,这会他就眼巴巴看着人,嘴里撒娇一般求着饶,“阿娘,我错了。”
丫鬟搬来椅子又奉上茶,顾无忧施施然坐在椅子上,看着他,“错哪了?”
李承禧连忙道:“我不该打架。”
顾无忧一听这话,更加生气了,认错倒是认得快,就是从来不改,拿着团扇轻轻拍了下他的脑瓜子,没好气地说道:“知道错,却也从来没见你改过,刚才安伯侯家的夫人直接带着他孩子上门,跟我诉苦。”
“你说说,这都第几回了?”
李承禧愤愤道:“他怎么不说自己先欺负了人?要不是他把人欺负哭了,我能带人揍他吗?”话音刚落,脑门又挨了一下。
唔一声,李承禧抱着自己的脑门,委屈巴巴看着眼前美貌妇人,“阿娘又打我。”
“那你怎么还总是记吃不记打?”顾无忧没好气,“人家欺负了人,你也该寻别的法子,哪有像你这样领着人过去揍人的?今天你人多,胜了一筹,那来日他们人多,你又该如何?”
李承禧一点都不怕,撅着个小嘴,“那以后再打回来就是。”
顾无忧这下是真被气到了,原本稍稍好了一些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去,李承禧也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白了一张小脸要求饶,“阿娘……”
“你既然这么喜欢打闹,就给我去院子里扎两个时辰马步。”
两个时辰……
小霸王李承禧差点没晕倒。
恰好李钦远下朝回来,看到这幅情形,见怪不怪地问李承禧,“你又怎么惹你母亲了?”
顾无忧没好气地说道:“他今天带着人打了安伯侯府家的嫡子,安伯侯夫人直接领着人上门跟我哭诉。”
“唔。”
这样的小事,李钦远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张口就是一句,“小孩子打打闹闹再正常不过了,安伯侯夫人也是,小孩子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就是,怎么她还……”
话还没说完,就接到自家夫人递过来的眼刀。
他轻咳一声,立马变了脸,毫无原则地教训起自己的儿子,“你也是,好好的怎么还欺负人了?看把你母亲气的,还不去扎马步?”
他们家一向都是这样。
没什么严父严母一说,不过若真要说起来,还是他阿娘对他更好些。
平日里,他若是有什么惹爹爹不高兴的,只要阿娘开口,准能轻饶……可若是他阿娘生气了,那绝对完了,罚一顿还是好的,有次他把阿娘惹哭了,挨了一顿罚不说,还被爹爹揍了一顿。
现在——
李承禧气馁地垮下肩膀,知道这顿罚是躲不过去了,拖着两条腿往院子里一站,然后十分熟练地摆起了架势。
李钦远看自己儿子被罚,一点都不心疼,走上前,扶住顾无忧,柔声说道:“好了,外头太阳大,你可别晒着,咱们先进屋。”
顾无忧点点头。
她到底还是心软的,进去的时候又叮嘱白露一声,“先去把酸梅汤冰镇着,回头给他送过去,再把药膏备好。”
“你啊……”
李钦远握着她的手,无奈道:“既然这么心疼,干嘛还罚他,回头他要是伤到,哭得还是你。”
顾无忧气得瞪了人一眼,等进了里头,没旁人了,就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伸手往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下,“我当初让你教他习武,又不是让他学好去打架的,你看看他现在这样,以后还怎么得了?”
这点疼根本不算什么。
可李钦远得装呀,龇牙咧嘴地扮了一会苦,果然他家夫人一下子就舍不得了,松开手,心疼道:“疼不疼?”
“不疼,你消气了就好。”
李钦远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等人眉眼逐渐舒展,才又揽着她说道:“你也别担心,承禧不是仗势欺人的人,这次准是安伯侯府家的小子做错了什么,才惹了他生气。”
“我也不是气这个,安伯侯府家的小子是什么德性,我也是知道的,前阵子长平家的女儿不还被人欺负了一顿……这次承禧揍人,估摸着也有替他表妹出气的意思。”
顾无忧叹道:“我是怕他觉得无论什么事,只要凭谁的拳头厉害就可以,如今他还小有我们庇佑,倒也无碍,可若是以后呢?我们都不在了,那他该怎么办?”
李钦远知道她在忧虑什么,拍了拍她的手,“夜里,我去和他聊聊。”
顾无忧点点头,又想到自己刚才那么凶,不由又担忧道:“我刚刚是不是太凶了?他会不会伤心?会不会……生我的气?”
她第一次做母亲,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比较好。
李钦远看她这样,笑着抚了抚她的头,柔声宽慰道:“不会的,他最喜欢的就是你了,怎么可能生你的气?等晚上,你让厨房给他准备些他喜欢的菜就好了。”
顾无忧听他所言,高悬的那颗心也落了下来,点点头,轻轻应了声“好”。
第167章
院子里。
已经梳成妇人头的白露走上前, 握着帕子替还在罚扎马步的李承禧擦拭额头上的汗。
李承禧年纪小, 外头人五人六, 跟他爹一样, 小小年纪就很有领导风范, 不止同龄人服他,就连不少年纪要比他大的也都对他刮目相看, 愿意跟着他。
可在家里,他就是个典型的撒娇鬼。
这会可怜巴巴看着人, 小嘴甜甜地喊道:“白姨, 我累, 你去跟阿娘说一声, 两个时辰太长了,能不能改成半个时辰啊?”
“国公爷都没法子,奴婢能有什么法子?”白露目光无奈地看着他, 又劝道:“您知道累, 也该听着些夫人的话,夫人也是关心您, 怕您出事。”
“我知道我知道,”
李承禧点头如捣鼓,“阿娘是关心我, 我都知道的。”
“可安伯侯家的那小子实在太过分了,之前欺负宜喜表妹, 我还没找他算账, 没想到这次他又带人欺负了几个小孩, 这我能不管吗?”他一副义愤填膺、打抱不平的样子。
话刚说完,就听到身后传来几声恭恭敬敬的“舅老爷”。
李承禧一听这个声音,眼睛都亮了,虽然还保持着马步的动作,脖子却往后拧,待看到穿着一身绯色官袍的男人,立刻高兴喊道:“舅舅!”
白露也收回帕子,朝人规规矩矩请了安,“九爷。”
顾九非如今也二十有二了,他官拜翰林院学士,是现下朝中最负盛名的新贵。
看到李承禧被罚,他面上也没有什么反应,在人跟前停下步子,掀下眼帘看人一眼,淡淡问道:“怎么回事?”
李承禧委屈道:“跟人打架,被罚了。”他一副小可怜的样子,拿着一双和他母亲颇为相似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顾九非……可顾九非哪里是这样好糊弄过去的人?
他问:“谁罚的?”
这个问题,李承禧就有些不大敢回答了。
他是知道舅舅的脾性,倘若今天罚他的是阿爹,他舅舅必定是会进去和阿娘求情的,可如果反一下的话……李承禧小脸都垮了,却也不敢撒谎,瓮声瓮气地说道:“……是阿娘。”
果然。
他这话刚说完,顾九非就点了头,落下两字,“该罚。”
然后看也没看人,径直往里头走去。
早就猜到是这样一个结局了,李承禧苦着脸垮着肩膀,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可怜了,别人家的小孩哪个不是被千娇百宠长大的?就他家……他想起还要小些的时候问过阿娘。
-“阿娘阿娘,你最喜欢谁啊?”
那个时候,他天真并且肯定的以为,他阿娘最喜欢的一定是他!毕竟他是从阿娘肚子里出来的,他们是这个世上最亲密的人!!!
可结果呢?
他阿娘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抚着他的头,笑着说,“在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便是你父亲。”
那个时候,他幼小的心灵就受到了打击,虽然谨记着男子汉不能哭,但回到自己房间还是忍不住哭了好一会,至于他爹那边,他是连问都不想问,就他爹那个妻奴的样子,他要是去问,简直就是自讨没趣!
“唉……”
小小的李承禧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难了,他低声嘟囔道:“我不该叫李承禧,我应该叫李多余,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
白露就站在他边上,一听这话忍不住笑出声,她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嗤道:“哪有这样说自己的,”又低声嘱托道,“这样的话可不能拿到夫人跟前说,你可是夫人花了好大力气才生下来的。”
当初夫人生产的时候,耗了一天一夜,后来连力气都没了,算得上是一脚踩进鬼门关了。
为着这个缘故,国公爷最初几年可是一点好脸色都没给少爷看,好在那会少爷年纪小,不记事,又有夫人在其中周旋,如今这一家子才能和和美美。
只是夫人这些年一直想再要个孩子,国公爷却是怎么都不肯了。
生怕再跟之前似的。
李承禧原本也只是轻轻嘟囔一句,自然不可能拿到阿娘面前说,而且他也知道……如果他的爹娘不相爱的话,他也不可能过得这么松快。
就是因为他们彼此相爱,所以他们家才不像其他人家一样乱糟糟的。
他仰起头,那张吸取了两人所有优点的脸上扬起一道明媚的笑容,嘴里脆声道:“我知道,虽然阿娘最爱的是爹爹,爹爹最爱的是阿娘,可我还是最最最喜欢他们。”
“他们是这世上,我最爱的人。”
屋子里。
顾九非握着一盏茶,和顾无忧说道:“七姐给家里送来信,不日就要和傅显回京了。”
顾无忧一听这话,果然开心,那张娇艳明艳的脸上扬起一道璀璨的笑,“总算是回来了,我都有几年没看到他们了,”又问,“可有确定的日子?”
“大军已经启程,不过……”顾九非顿了顿,后头的话带了一些笑音,“七姐和傅显估计会慢些。”
“为何?”顾无忧微愣。
顾九非笑道:“七姐在信中说有身孕了。”
“什么?!”
顾无忧当场就激动的站了起来。
她这些年,性子是越发平和了,除了在照料李承禧的时候总是磕磕撞撞,忍不住生气,平日里几乎很少有让她这样激动的时候,可现在……她却实在忍不住,就连眼中也泛起了一些泪花。
李钦远知晓她激动,握着她的手,也不管顾九非还在就把人揽到自己怀里。
“你听到没?”顾无忧激动的抓着李钦远的手,“阿瑜有身孕了。”
“听到了。”
李钦远柔声宽慰道:“这是好事,没什么好哭的。”
话虽如此,顾无忧还是忍不住想落泪,当初阿瑜不肯嫁人,只身一人去了边关,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进了傅显的军营……再后来,她建立了娘子军,竟也立下不少战功。
可战场刀剑无眼,她免不得要受伤,也是因此落下了病根。
先前不管大夫怎么诊治,都说她难以生育,为了这桩事,她不知道拒绝了傅显多少回……如今他们有了孩子,她自然高兴。
顾九非也跟着劝道:“姐夫说得对,这是好事。”
两人劝了一会,顾无忧才止住眼泪,正逢白露进来,她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问人,“承禧怎么样?”
白露笑着回道:“虽然嘴里喊着累,动作倒是一丝不苟,半点都没有松懈,我进来的时候还规规矩矩在那扎着马步呢。”又把先前李承禧说得那发话,同她说了一遭。
顾无忧听完,神情都愣住了。
她当下就站了起来,似乎是想往外头出去,但最终还是停下了步子,咬了唇低声道:“你让厨房多准备些他喜欢吃的东西。”
白露轻轻应了一声“是”,便出去了。
等她退下。
顾无忧忍不住还是走到窗外,看着外头还在受罚的小人,虽然脸上都是汗,身子也颤颤巍巍了,但还是咬着牙,没有松懈……察觉到身后有人过来,她头也不回地说道:“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她知道比起很多人而言,她的确算不上是一个好母亲。
其他人有了孩子,肯定是把孩子放在第一位,可她……却是因为实在太喜欢李钦远,才想要一个他们之间的孩子,从始至终,她最爱的还是李钦远。
可她没想到,他竟然从来不曾责怪过她。
李钦远抚着她的头,柔声说,“以后他也会有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他也会有最爱他的人。”
他从来不觉得孩子是父母的附属品。
他们活在这个世上,本身就是独立的个体,他也不会要求自己的孩子一味地喜欢他们,服从他们,他该有自己的选择。
……
李承禧被罚了两个时辰,哪里还有这个精力过来用晚膳?
顾无忧便让白露把他喜欢的饭菜都送到了他房里,等到送走顾九非,她便带着上好的膏药去了他的房间……屋子里烛火还亮着,可床上的人却因为太过疲累,早就昏睡了过去。
她心疼地给人擦拭了脸上冒出来的汗,又眼泪汪汪地给他涂了药膏。
李钦远刚才在洗漱,没想到出来就没见到他家夫人,知道她肯定是来这了,便披着外衣走了过来,看到她一个人在灯下抹着眼泪,握了握她的肩膀,轻声说,“走吧,让他好好睡,我们回去吧。”
“嗯。”
顾无忧点点头,又擦了擦眼角,给人细细盖了被子,拉下帷帐,这才跟着李钦远出去。
夫妻两从来是不让人守夜的,这会丫鬟婆子也都去睡了。
李钦远见她情绪不高,陪着人洗漱完,便想着去里间看看有什么小玩意能够逗她开心的,翻东西的时候倒是看到一本册子,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笔记,翻开一看却愣住了。
上头记载的竟是他们之间的事。
最初从琅琊到京城时心里的惴惴不安,到后来第一次会面,第一次约会……他看着上面写得这些,都有种恍如昨日的感觉。
知道他家夫人是个容易害羞的。
这本册子,他以前也从来没看到过,想必是被人细细锁着。
这若放在平时,他自然舍不得她脸红羞臊,可想到今日她情绪不高的样子,李钦远想了想,还是握着这册子出去了。
“拿了什么?”
顾无忧歪在榻上,见他拿着本册子过来,还当是什么奇异话本,等看清那本册子的模样,脸色一变,“你,你是打哪里找到这个的?”她说着就半坐起身,要去夺他手里的书。
可李钦远人高手长的,怎么可能会让她抢到?
反而把人抱到自己怀里,笑着低头看她,“说说吧,这是什么?”
顾无忧臊得厉害,想推人又推不开,近三十的人了还被闹得羞红一张脸,恍如少女一般,“你不都看到了吗?还问我做什么?”
“我想听你说。”
李钦远弯下腰,咬她的耳朵,语气缠绵又勾人,“夫人不如亲自念给我听?”
顾无忧哪里肯?
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他。
李钦远好笑的把人抱着上了床,然后自行翻开册子,从第一页开始往下念……被人这样一番折腾,顾无忧倒是也顾不得再心闷难受了,夫妻两闹到很晚才睡着。
等翌日醒来。
李钦远早就起床了。
顾无忧揉了揉眼睛,看到放在枕边的那本书,想起昨天被人一个字一个字念着的情景,顿时又羞得红了脸……刚想让白露进来,把本子锁好,却翻到最新一页,有另一个人的笔迹写着——
“我爱你,永生永世。”
第168章
元福十年。
江阴一座二进的宅子里。
自打当年从京城来了这里, 沈绍便没再离开过, 虽然他的功绩早就可以去京城赴任,就连如今那位天子也不止一次下来诏书, 让他回京……可沈绍却都拒绝了。
对他而言, 当初考科举入朝堂, 本就是想为百姓做一些事,如今他既能做事, 那么在哪里,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
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桃树也长了新的花骨朵,一朵朵含苞待放的, 煞是好看。
沈绍牵着顾迢的手从屋子里走出来, 两人如今也都是三十的年纪了,但相貌却好似没怎么更改,尤其是顾迢……她的容颜仿佛定格在最初时的模样, 仍是那样的温柔,如水一般。
顾迢眯着眼去看外头的阳光, 笑着和沈绍说, “今天太阳真好啊。”
她有阵子没看见外头的太阳了。
秋月走出来, 手里握着一件披风, “夫人, 外头冷, 您还是把披风披上吧。”
她现下也是妇人打扮了。
来到江阴后, 顾迢见她和长风有了情意, 便给两人赐了婚,本来是不想再让人在身边伺候,对她而言,秋月是如亲人一般的存在,她既然能觅得如意郎君,她自然是希望她的后半生也能轻松自在。
可无论她说什么,秋月都不肯离开,还拿亲事“威胁”她。
顾迢没办法,只好遂了她的心意,好在如今不是在京城,倒也没必要再去讲究那些侯门贵勋里的规矩,她便让沈绍在隔壁置办了屋子,又开了一道月门,平时两家若有什么事情也方便往来。
这会,她摇摇头,轻声说道:“无妨,这会也没起风,我晒晒太阳。”
秋月还想再劝。
还是沈绍对她摇了摇头,“给我吧。”
“……是。”
秋月把手里的披风递给他,便又退下了。
沈绍便同顾迢柔声说道:“走吧,你不是想去院子里看看嘛?前阵子兰花都开了,我全都移到了一起,和那几株桃树在一起。”
“好。”
顾迢朝他笑了笑,两人就携手往院子里慢慢走去。
宅子不大,院子离他们也没多少距离,可即便如此,顾迢走到那的时候,气息还是变得有些不稳,她不忍让沈绍瞧见便强撑着,默默匀平呼吸,便佯装无事发生一般,看着那些兰花说道:“真好看。”
沈绍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她的伪装?
他心中酸涩,面上却不愿彰显半分,就像是不知道这桩事似的,握着她的手,笑着说,“是,很好看,我还让人去找了些种子,等送来了,我们就一起种。”
“以后,这院子里的花就更多了。”
顾迢笑了笑,却没法再应他一声“好”,她大限将至,如今不过回光返照……哪还有什么以后?她半蹲着去看那些兰花,身旁有水壶,她便挽了袖子,替它们浇水抚叶。
动作细致温柔。
等要起身的时候,却是一阵头晕目眩。
沈绍连忙伸手扶住她,眉目攒着担忧,“没事吧?”
“没事,就是蹲得久了。”顾迢笑着摇头,见他神情还是藏不住的担忧,又柔声说道:“扶我去旁边的亭子坐一会吧。”
“好。”自打顾迢生病后,便格外怕冷,沈绍便让人把亭子里都放上帷幔又铺上地毯和软垫,这会他把人扶到铺着垫子的石凳上,又把身上的披风给人系上,“还冷吗?”
“我让人把你的暖炉拿来?”
“不用。”顾迢摇摇头,又伸手牵了牵他的袖子,“你陪我坐一会就好。”
沈绍便在一旁坐下。
桌子上摆着果盘,他便替人剥着福橘,金灿灿的果皮成了绽开的小花,他笑着和顾迢闲话道:“这还是你学生张诚送来的,他之前乡试考得不错,马上就要进京赶考了,临走前送来不少果子。”
顾迢听到这个,面上也泛起一些笑,“他一向是个聪明的,可惜走前,我没能见他一面。”
“那就等他回来。”沈绍笑道:“他说了,一定不会丢你多年的培育,等他高中回来就来给你磕头。”
顾迢却没再说话,她一向不喜欢自欺欺人,沈绍也是……偏偏如今,这个男人却骗了自己一回又一回。
她轻轻叹了口气,握住沈绍的手,低声喊他,“阿绍。”
剥着福橘的长指一顿,沈绍有一会没说话,可也只是一会,他就扬起笑脸看着她,“怎么了?”
“……我活不长了。”顾迢看着他轻声说,不等沈绍开口,她抬手抵在他微张的唇上,眉目含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贪这十年,能和你在一起,我心满意足。”
“阿迢……”
沈绍双目微红,声音也有些哑。
顾迢笑笑,她的双手覆在沈绍脸上,温柔似水的目光直直看着他,似乎是要把他的容貌都记到心里去。
外头风拂枝叶,而她看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开口,“我总觉得对不起你,让你陪我待在这个地方,也没能为你生下一子半女,我……”
话还没说完,就听沈绍急道:“你胡说什么?什么对不起,若真要说对不起,也是该我来说,若是我当初没那么混账,没误会你,没几次三番惹你伤心,你的身体也不会……”
他说不下去了。
眼睛红红的,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声音又哑又痛苦,“是我对不起你。”
顾迢笑笑,轻轻抚着他的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身子,即使没有你,我也活不长……而且大夫也说了,我这些年心情松快,看着气色也比从前要好许多。”
“阿绍,”她捧着他的脸,眉目温和,望到他的眼底深处去,“别责怪自己,是因为你,才让我拥有这么多高兴的光景。”
“我啊,”
她笑道:“从来就没后悔认识过你。”
沈绍看着她,眼睛越发红了,两片嘴唇翕张,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吐出几个字,“……我也不后悔。”
能和她拥有这段岁月,是他这一生最高兴的事。
似乎是觉得有些累了,顾迢松开手,把身子往他怀里靠,她低声说着,“其他我都不担心,秋月有长风照顾,祖母也有三弟他们照料,我只担心你……答应我,即使我离开,也不要难受。”
“更不要跟着我走。”
“阿绍,”顾迢轻声说,“你要记住,你不仅是我的阿绍,也是江阴百姓的父母官,你还有许多事要做,不应该被男女之情绊了脚步。”
沈绍心如刀割。
他咬着牙关才没让哭音泄出喉咙,可眼角的泪还是没忍住,从脸颊一路滑落。
顾迢察觉到脸上的水痕,身子微颤,她轻轻叹息一声,抬手仍旧覆到他的脸上,仰头看着他,柔声说,“阿绍,答应我,好不好?”
沈绍垂眸看她,双目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好。”
他压抑着破碎的心,哑声应允,“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着,好好照顾自己,不会让你担心。”
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顾迢那张温柔如水的脸上也跟着化开一道笑,她重新靠到沈绍的怀里,抱着他,继续说,“我听说人死后会问孟婆要一碗汤,忘记前尘往事,可我不想要。”
“我想要记着你,永远永远记着你。”
“你也别要好不好。”她头一次这样任性,牵着人的手,笑着说,“……我们把彼此都记着,等到下辈子,我就去找你,继续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沈绍再也忍不住了,哭音泄出喉咙,他紧紧抱着顾迢,红着眼眶说道:“好,下辈子,我先去找你,我们继续做夫妻……我们会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我会带你骑马带你射箭,等你过了及笄,我就会娶你。”
顾迢耳听着这些话,脸上泛起一抹明媚的笑,“真好啊。”
她似乎想抬头,再摸一次他的脸,可她实在是太累了,双手酸软的竟然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沈绍察觉到她垂落的双手,身子一僵,音节也断了开来,可只是一瞬,他就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们还会生儿育女,会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
“我们……”
“我们永远永远都会在一起。”
“阿迢,”沈绍低头,看着怀中人平静的脸,哽咽道:“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
元福四十年。
六十多岁的沈绍走下马车,蒲以,也是长风和秋月的孙子,有些担忧的说道:“沈爷爷,还是我扶您上山吧。”
沈绍笑笑,“不用,这条路,我一个人走惯了。”
他说完便自行一人上了山。
到底是年纪大了,走得久了就容易气喘吁吁,他是缓了一阵,这才继续往前走……自从顾迢离世之后,他遵从顾迢的要求一直好好活着。
起初十来年,他就在江阴继续做着他的父母官。
后来……
他又开始一个人游历山川。
这将近二十年,他写下好几本地域志,还有许多地貌风情,可不管他去什么地方,每当顾迢的祭日,他都会赶回。
顾迢的墓是在半山腰,他当初择了一个福地,还在一旁种植了不少兰花,如今春和日立,坟墓旁的兰花正在随风拂动,沈绍看着那墓碑上的吾妻顾迢,面上又流露出一道温和的笑容。
“我来了。”
沈绍把祭品放在地上,先跟从前似的,拿着一方帕子先擦拭起墓碑,嘴里絮絮说着,“这一年,我去了你从前提起的关西,你总说可惜没能去那边走一趟,看看那边的风景。”
“现在,我去替你看过了。”
“我一直有听你的话,这么多年,一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你呢?”
沈绍看着墓碑,“你怎么样?还在等我吗?还是已经投胎转世了?咱们说好的,下辈子还要在一起,你可不能骗我,就算你变成老婆子也不能嫁给别人。”
“我都没看过你变成老婆子的样子。”
他说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道:“我也老了。”
沈绍席地而坐,也不管地上脏不脏,就靠着墓碑,轻声说着话,“阿迢,我好想你……我现在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了,你可不能怪我,我年纪大了,这是正常的。”
“回头你见到我,我也是有理的。”
他的身体的确是越来越不好了,今天过来的时候,长风和秋月还劝阻了好久,最后没办法,只好派了马车,又让孙子跟着……沈绍想到这便又笑道:“你的秋月都有孙子了,叫蒲以,我没让他上来,不然你还能见一见他。”
山间的风有些大,吹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正好他也累了,索性就闭上眼睛,“我听说人死前会看到他最想看到的人,你说,我会不会看到你……可我如今这幅样子,倒是真不想让你看到。”
他笑着笑着又咳了起来。
“阿绍。”
耳边似乎有一道温柔的女声在喊他,沈绍心下一震,猛地睁开眼就看到不远处顾迢正看着他笑,她还是记忆中最美好的模样,一身绿衣,眉眼如画,她朝他伸出手,“我来带你回家了。”
第169章
天牢。
这是赵承佑被关的第三日。
他以前从来不曾来过这样的地方, 这样肮脏、低贱, 到处都透着死亡气息的地方,他两世都不曾踏足过。
圣旨已下,他们明日就要被处以绞刑, 身边几个牢房时不时都能传来哭声、求饶声, 这其中有他熟悉的人,宋致、师丛……还有许许多多见过或是没见过的人。
没有人想死,可求饶又有什么用呢?
大概也知道无用, 原先的求饶哭泣便又变成了谩骂, 这对象自然是他跟萧恪,都说是被他们蛊惑哄骗了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赵承佑听着这些, 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果然——
这世上的人都是如此,既图功名利禄又贪生怕死。
那他呢?
赵承佑突然有些怔忡起来,他也是啊……他也贪着生, 也图功名利禄,可他最最想要的,只是一个人的心。周遭谩骂不休, 而他垂下眼帘,看着手中那方帕子上的珠花。
他想要回到最初,想要她最开始爱慕他时的样子。
想要听她喊他“承佑哥哥”, 想要她看着他时, 眼中永远闪烁着信任的光芒。
想到这些……
赵承佑平静无波的那张脸上终于显露出几丝涟漪, 他垂下眼睫, 神情看起来悲痛极了, 想攥紧手却又生怕毁了这朵珠花。
“蛮蛮……”他突然低声呢喃,声音痛苦,墙壁上那一扇很小的槅窗投射出来几道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能够看到他纤长睫毛下有着破碎的水光。
他是爱她的。
从上辈子,他就知道了。
可惜,他实在太蠢也太傻,不知道怎么爱人,还总是错过最好的时机,直到把人推远了才发现自己的真心。
有时候他也忍不住怨怪老天,为什么要给他这段记忆,为什么要让他亲眼见证那段时光,让他在明知道得不到之后还要知晓从前那一切,让他心生痛苦,让他日夜被后悔折磨。
难道,这就是给他的报应吗?
让他亲眼目睹一切,终生处于后悔,却再也没法靠近她一步。
赵承佑想笑,可露出来的那道笑却比哭还要来得难看,他就这样低着头,看着手里那朵微颤的珠花……她应该也知道了吧,她会怎么想呢?会害怕、怔楞,亦或是,只当做一桩笑谈。
觉得他这样的人竟然也能有这样的机缘。
那若是知道他快要死了,她是不是会开心一些些呢?应该会吧,她那样讨厌他,肯定恨不得他立刻死了才好,免得再去搅乱她的生活。
他两辈子都没能做一件让她开心的事,临了,倒是能让她心满意足一遭了。
“哈……”
赵承佑喉间发出一道笑声,而那张即使身处这世间最脏污之地却仍旧俊逸风流的脸上在朦胧月光的照映下却仿佛有一层雾蒙蒙的水光。
已是深夜。
那些先前争吵谩骂哭诉的人也抵挡不住困意,陷入昏睡之中,赵承佑却不知道枯坐到几时才睡着。
……
他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从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
梦中,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握着一位妇人的袖子,仰着钟灵毓秀般的脸,问她:“阿娘,爹爹为什么都不来看我们?我都会背三字经和千字文了,你不是说只要我能一字不差的背完,爹爹就会来看我们,就会喜欢我吗?”
“他为什么还不来?”
“你爹爹……”妇人的神情似乎很难受,却还是强撑着拿自己柔软的手抚他的头顶,温声说道:“你爹爹会来的,今晚,你爹爹就会过来,我们佑佑那么厉害,他会喜欢你的。”
“真的吗!”小男孩顿时眉开眼笑,松开妇人的袖子,转身就往书房跑,嘴里还兴高采烈地说着,“那我再去多背几遍!”
可那晚——
小男孩还是没有等来他的父亲,就连他的母亲也不在。
他捧着翻看了无数遍都已经有些泛旧了的两本书来到父亲院子的时候,想着或许是父亲太忙,那也没事,他去背给他听好了,可还没等他靠近就听到里面传来男人冷漠的声音,“我不是和你说了,我没空,你还来做什么?”
“你答应过承佑,只要他会背书了,你就会过来听他背书……”
母亲软糯的声音在夜里响起,带着无尽的可怜,“侯爷,就一晚,你就去听他背书好不好?承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你,你可以不用留夜,只要听他背完书,夸他几句就好。”
“哎呀,姐姐怎么就听不懂别人说的话呢?”
另有一道软若无骨的女声响起,像是在讥嘲她的愚蠢,“侯爷都说了,今晚要陪我出门,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侯爷~”女人拖长音调,“你都答应我许久了,我都换好衣裳梳完妆了,你可不能骗我。”
“我怎么舍得骗你?”
男人笑着宽慰她几句,后头的话却又夹杂着冷漠,“无知妇人,不过是会背两本书,就要闹得所有人都知晓,你就是这样教你儿子的?”紧跟着是一阵走动声。
小男孩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不愿意让旁人知晓自己听到了这些。
他匆匆躲到旁边的灌木丛,看到他最敬重的父亲带着他的小妾扬长而去,而他可怜的母亲,仍旧站在原地,看着离去的踪影,喃喃道:“可你,也答应过我的啊。”
那天之后,女人就大病了一场。
大夫说她是郁积于心,损了根基,便是活也活不了多久了。
可即使如此,那个男人也没来过几回,唯有几趟也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上一会,“盛氏,这样的招数,你到底还要用上几回?你不觉得累,我都看得烦,以后没事别再来找我!”
这大概成了压倒女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看着男人毫不留情的离开,心里就像是被愤怒的火焰燃烧着,她叫来男孩,握着他的手,生平头一次用激烈到有些疯狂的语调,同他厉声说道:“承佑,你要好好读书,你要让你父亲对你刮目相看,你要让那个女人永远都没办法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边!”
男孩何时见过这样的母亲?
他害怕极了,想逃,又挣不开……他只能看着女人用通红的眼眶望着他,用严厉的话语逼迫他,“你答应我啊,我都要死了,难道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答应我,你一定要继承侯府,一定要压得那对母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说啊,你不是最听我的话了吗,你为什么不说?!”
“我……”男孩软糯又夹杂着害怕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我,我答应你,我会好好读书,会继承侯府,会让那对母子永远抬不起头。”
女人听到他的保证,这才心满意足的躺了回去。
没过几日,女人就死了,作为永安侯府的女主人,她的身后事却办得冷清极了,只有男孩和几个旧仆哭得停不下来……可赵承佑冷眼看着这些,就仿佛一个局外人,从前,他心疼母亲也敬爱父亲,想着只要自己用功读书,总有一天,父亲会看到他和母亲。
可后来……
他嗤笑一声,哪有什么后来啊?
他那一片赤诚之心早就死在那一年了。
刚想抽身离去。
这样的梦境,他连看都不想看,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他听到一阵女童的声音,“你,你别哭呀。”
赵承佑整个人就像是被人按住了一般,他猛地转过头,循声看去,便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就站在男孩身旁,她看起来有些无措,想安慰人又不知道如何安慰,最后只能笨手笨脚的握着一方帕子替人擦拭眼泪,“你是男子汉,男子汉是不能掉眼泪的。”
“你管我,我就要哭!”
男孩似乎发了脾气,狠狠推了人一把,“你离我远点,谁让你来看我笑话的!”
“你!”
女童自幼被人宠着惯着,何曾受过这样的冷待?她气呼呼地抬起脸,似乎是觉得这人实在是不识好人心,起来就想走,可听到后面传来的压抑哭声又停下步子,她咬咬嘴唇,最后还是忍不住走了回去,蹲在男孩的身旁小声说,“我也没有母亲。”
哭声戛然而止,男孩抬起头,看着女童。
女童瘪瘪小嘴巴,小脸埋在胳膊里,“你比我好多了,你至少还有母亲陪你那么多年,我阿娘在我出生后不久就死了。”本来是要哄人的人,这会说起伤心事,自己反而先哭了起来……
金豆豆就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男孩见她这样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你,你别哭呀。”他抹抹眼泪,拿过女童的帕子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眼见那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只好道:“你别哭了,我,我也不哭了,好不好?”
“真的吗?”
女童抬起头,抹抹眼泪,“那,那我们都不哭了。”
赵承佑看着那个女童的身影,先前还略带讥嘲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丝怔忡和怀念,他想靠近她……可画面一转,男孩和女童全部消失,而是一对少年少女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承佑哥哥,你这次考试又拿了第一,真厉害!”长大后的顾无忧仍旧喜欢跟在他身旁,脸上挂着璀璨夺目的笑。
“承佑哥哥,我把自己嫁给你了,你要……好好待我呀。”新婚当日,穿着大红婚服的顾无忧坐在喜床上,仰起头,平时大胆的姑娘在此时也有了一些羞意。
“蛮蛮……”
赵承佑看着那个眉眼如画的女子,看着她脸上明媚到似乎比太阳还要夺目的笑,目露痴迷,他忍不住就朝她的方向迈出步子,可不等他靠近,画面又变了。
“赵承佑!!!”
女人眼眶通红,嘶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让那群女人进府,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你,还给我,还给我……”
赵承佑脸上的痴迷也变成害怕,他似乎也变得无措起来,张口就是,“蛮蛮,我……我不知道,我没想到她们会害你,我已经处置她们了,以后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赵承佑……”
“我累了。”
“这是和离书,从今以后,你我男婚女嫁,各不相欠。”
……
“不!!!”
赵承佑看着顾无忧被人带走的情形,突然惊叫醒来。
外头还是深夜,就连月亮也躲进了云层里,他坐在木板上,全身汗渍渍的,整个人还在急促喘息着……身边几个牢房里的人似乎被他吵醒,正在低声斥骂。
而他握着那朵珠花,心里就像是被人狠狠插了几刀似的。
“蛮蛮……”
他低声喊这个早已渗入灵魂的名字。
很快。
他就要死了。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打搅她了。
赵承佑握着那朵珠花,看着那扇窗,果然这世上,没有什么后悔药啊……他的眼角似乎闪烁着泪光,只是很快就瞧不见了。
第170章 前世番外
庆禧二十八年。
距离顾无忧和赵承佑和离已经过去快大半年的时间了, 而她回到京城也有半年之久。
二月的京城还是有些峭寒,摘星楼的四面窗子全都紧闭, 外头虽然寒风呼啸, 可屋子里的炭火却烧得很旺, 顾无忧裹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上面的帽子处缀着一圈细软的狐狸毛, 看着就十分暖和。
自打流产之后,她的身子就落下了病根,尤其畏寒。
即使是在这样温暖的室内, 她也冻得小脸发白,等到白露打了帘子送进来一只雕着牡丹花纹的暖手炉,放到她的手上, 这才好些。
白露一边帮她掖了掖身上的毛毯, 一边柔声同她说道:“国公爷知道您喜欢琅琊的吃食,特地请了个打琅琊过来的师傅,午间让他多做几道琅琊的菜,可好?”
顾无忧端坐在软榻上,黑漆漆的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东西, 闻言也只是点点头,旁的却是一个字都不曾说。
白露见她这样,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她已经许久不曾见主子笑了。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主子就没那么喜欢笑了,刚嫁人时幻想着许多美好未来的姑娘在经历了一桩又一桩的事后,变得越来越沉默, 有时候她和红霜逗着玩笑,也只是勉强露个笑脸。
她问过主子,后不后悔。
本以为是如意郎君,天赐姻缘,哪想到嫁得竟是一匹彻头彻尾的中山狼?
也劝过主子,不如跟国公爷说,即使老夫人不在了,可她身后还有整个顾家,可主子不同意……她说,“我这辈子也没在他跟前敬过孝,打小就只知道惹他不痛快,当初他不肯我嫁给赵承佑,是我非要嫁过来的。”
“如今,我又有什么脸面让他接我回家?”
可那个时候,主子虽然不再那么喜欢笑,但对那人始终还有几分旧日的情谊,后来……主子有了身孕,对生活也有了几分盼望,从小就没怎么动过针凿的人,那会每日做着女红,为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做着衣裳和鞋帽。
如果那孩子能活下来……
想必主子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想到这,白露的眼眶越发红了,她背过身擦掉眼角的泪,然后又扬起笑脸同人说,“红霜领着几个小丫鬟去院子里折梅花了,回头拿几枝放在屋子里,就用咱们带来的那只美人瓶。”
“您不是还喜欢吃梅花糕吗?回头奴亲自做给您吃,好不好?”
“梅花……”顾无忧空洞的眼睛似乎也有了一些微弱的光芒,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许久不曾说过话了,听着还有些哑,“我记得金台寺的梅花很好看。”
很久没听人问起旁的东西了,白露顿时激动起来:“是,您从前回来的时候最爱去金台寺看梅花了,那里还供奉着夫人的牌位,不如等哪日天晴,奴婢陪您去那边转转?”
正逢红霜捧着梅花进来,听到这番话也蹲在顾无忧的脚边,跟着说道:“主子,我想吃金台寺的斋菜了,您行行好,带着奴去解解馋,好不好?”
顾无忧垂眸看着两人,似乎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她要出门。
不仅两个丫鬟高兴,就连顾无忌也十分开心。
“我也许久不曾去金台寺了,不如我陪你一道去?”到底是太久不曾和自己的女儿相处过,顾无忌这番话说得颇有些小心翼翼,他如今也四十多了,虽然位高权重,但因为心中郁积苦闷,身子一直不大好。
两鬓也呈现出一些霜白之色。
说完不曾见顾无忧开口,只当是自己那番话惹了她不开心,忙又说道:“你若是不喜欢就罢了,只是侍卫得跟着,这里去金台寺路途遥远,别出事才好。”
顾无忧还未吐出的一句“好”顿在喉咙口。
听完后话,她便又重新咽了回去,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而后。
这屋子里便又没了其他动静。
他们父女一向如此,从前顾无忧不懂事的时候,便爱同他针锋相对,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同意,好似只要反驳他让他不开心就能让自己高兴……如今虽然经历的事情多了,性子也变了许多,可还是不知道怎么跟家人相处。
就像现在——
他们一个有心想和自己的女儿多说说话,偏又怕惹她不高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想答应父亲的请求,偏又说不出口,便又成了这样一幅不尴不尬的境界。
最后还是顾无忧受不住,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
“好好好,”顾无忌跟着起来,一边送人出去,一边温声说道:“你身体弱,山里冷,你记得多穿些衣裳,若是在寺里待着舒服便多待些日子,那边的住持和我颇为熟悉,我们家也有自己的禅房,你直接住在那边就是。”
顾无忧轻轻“嗯”了一声。
走到门口又停下步子,犹豫一番,还是说道:“让厨房给您准备些川贝秋梨汤吧。”
顾无忌一愣,等反应过来,立马高兴起来,“我不碍事。”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忍不住轻咳起来,生怕顾无忧担心又摆摆手,“就是天气干燥,回头吃几盏润喉的茶就好。”
顾无忧自从回到京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也不晓得他身体如何,如今听他说无事,也就没再多想,点点头,由白露扶着离开了。
出去的时候正好看到顾九非。
他去岁高中状元,如今已入翰林院,听说很受重用,这会估摸着是刚刚散值回来,看到她,他步子停下,却也没说话,只是留在原地看着她。
从前顾无忧最不喜欢他,每回瞧见都要和人起一番争执。
自然,虽说每次都是她张牙舞爪,好似赢了一般,可其实后来细想,大多都是他引她入局,她明面上是赢了,实则却输得很惨。
也是因此,她更加厌恶这个心机深沉的弟弟。
但想到去年和赵承佑和离时,他握着剑逼迫赵承佑停下的样子,倒是也不好再像从前那样对待他了……可到底多年积怨,她又从来不曾跟他好好相处过,如今竟也不知该和人说道什么。
朝人点了点头,算是见过礼,然后便继续由白露扶着她往摘星楼走。
顾九非看着她离开,却是过了许久才收回视线,没进顾无忌的院子,他去傅绛那边给人问了安,而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洗漱完,随口问道:“她今天去那边做什么?”
如今顾无忌身体不好。
这偌大国公府的担子其实也早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年纪虽小,但自幼心性沉稳,如今更是……若不然也不会在朝中如此受重用。安和听他问起,忙恭声答道:“听说郡主打算去金台寺住些日子,明日就要启程了。”
“唔。”
倒是没想到她肯出门。
顾九非撑着额头,靠在软榻上,“去吩咐随行的侍卫让他们仔细着些。”
安和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顾九非便没再说话,只是想起不久前陛下下得那道奏折,他不由又皱了眉……赵承佑,怕是不用多久就要进京了。
也不知他那姐姐听说这事,会如何?摇了摇头,顾九非也懒得去管,当初他去琅琊也算是报了她年少时的出手相助,至于旁的,命终归是自己的,他能护得了一时,难不成还能护她一世不成?
虽是这样想,但心中到底有些烦躁,手里的书也看不下去,随手掷到一旁。
顾无忧并不知晓顾九非在想什么。
翌日清晨,她拜别祖母和父亲便去了金台寺,这是她回到京城后,第一次出门,还算得上是远门,乍然听到外头车马喧嚣,人声鼎沸,她还有些不大习惯。
白露红霜倒是高兴,一路给她捧哏逗趣。
也难为白露了,打小就是沉稳的性子,如今为了让她高兴,竟也同红霜胡闹起来。
顾无忧也知道为了自己的事,让两个丫鬟颇为担忧,这会便也勉强露了个笑……主仆一行也算是欢闹着到了金台寺,要下马车的时候,白露得了顾无忧的吩咐去和随行的护卫头领说,“主子要在这待一阵子,你们先回家吧。”
“等要回去了,我再给家里递信。”
那护卫也知道他们这么多人自然不好都住在金台寺,便拱了拱手,先行离开了。
如今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寺庙里也没多少人……起初白露是想同这边说一声,让主子在这住着的时候,不必受外客打扰,最后还是顾无忧拒绝了。
佛门之地,哪有为了自己方便,就不准旁人过来祭拜的道理。
这会红霜送上帖子,知客僧便引着她们往顾家的禅房走,路上顾无忧问了一句,“住持在吗?”
知客僧答道:“住持在,只是今日他那边有客人,顾施主若是想见住持,可能要晚些。”
顾无忧原本也只是临时起意,并没有要立刻见人的意思。
何况她在这还要待上不少日子,若想见面总有机会,便也没说什么。
等到禅房,知客僧便先行退下,白露、红霜知晓顾无忧的习惯,先拿了椅子等物出来,让她在外头歇息一会,而她们便领着其余丫鬟去里头布置东西。
顾无忧便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晒着太阳。
许是佛门清净,她听着那阵阵佛音,只觉得心情也变得平和了许多,不由真的松懈下来,面上也泛起一抹少见的笑。
……
此时,一个青衣男人正从住持屋子出来,回禅房的时候路过顾无忧这边的院子,听到那边动静太过响亮便皱了皱眉,身边护卫忙低声说道:“是定国公府的乐平郡主。”
李钦远轻轻“唔”了一声。
想起前几日和傅显见面时,听他说起此人,便停下步子朝那院子看了一眼,恰好看到一个裹着斗篷穿着丁香长裙的女子坐在椅子上,倒不似传闻中那般神情悲苦,反而笑得有些天真。
带着些少有的孩子气。
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本来眯眼笑着的人突然看了过来,在看清外头竟然站着两个外男,立时就皱了眉,然后匆匆敛了面上的笑,起身往里走。
“砰”地一声——
竟是二话不说就把门给关上了。
第171章
李钦远已经许久不曾受过这样的冷遇了, 自打他在战场累下无数功名,官职变得越来越高, 这京城里的人对他便只有恭敬……便是那顾无忧的叔叔和兄长见到他也得恭恭敬敬喊一声“魏国公”。
未想到如今却在她这受了冷遇。
吃了闭门羹的李钦远摸了摸鼻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可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他还不至于跟一个姑娘家计较这些, 何况这事原本也是他有错在先, 明晃晃地盯着一个姑娘看, 也难怪她会生气。
“国公爷。”身后亲信随风低声喊他。
“嗯?”
“咱们是今日回府,还是在这再歇几日。”
李钦远随口说道:“再待几日吧。”左右如今也无事, 倒不如在这待得自在, 他说完也没再去想顾无忧的事,径直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要走的时候,想起刚才那丫头看见他时的表情, 李钦远轻轻“唔”了一声, 同随风说道:“这阵子你少出门,避着人家一些。”
“嗯?”随风一愣, 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李钦远看他一眼, 似乎是觉得他实在呆得可以,无奈道:“隔壁住得都是些姑娘家,你一个男人别总是明晃晃跑到她们跟前。”
说完又忍不住训诫起人,“平时你也别总记着练武,也跟明和学些人情世故。”
不通人情世故的随风委屈巴巴:“……哦。”
……
而禅房里。
白露和红霜正把带来的帷帐、被子全都换好, 这会正想把屋子里的器物也都换上一通,突然听到关门的声音,连忙转过身来看,又见顾无忧脸色不大好,两个丫鬟也顾不得再收拾东西,走过来问道:“怎么了,这是?”
红霜更是以为外头有贼人,打开门一看,却发现外头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只好问顾无忧,“您是碰到什么人了吗?”
顾无忧摇摇头,低低说了句“没事”,她如今不大想见人,尤其是不认识的男人,本来以为这里住得都是僧人,没想到还会有外男在……想了想,和白露说道:“过会去打听下旁边住得是谁。”
“旁边还有人?”
白露一惊,她刚才过来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并无旁人,又想到主子如今的情况,她连忙敛了情绪应了是。她是个有本事的,借着去外头打水的名义,就把如今寺里的情况连带着隔壁住得那位客人的情况打听了一通。
这会回到禅房,一边给顾无忧倒茶,一边同她说道:“旁边住得是魏国公,他是三日前来的,寺里的僧人说,魏国公每年都会来寺中住上一段日子。”
见她拧眉不语。
白露便又说道:“您要是介意,奴婢便让人再收拾间禅房出来,离这里远些?”
顾无忧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罢了,这里都收拾好了,再劳烦旁人也不好……”又想那魏国公战功赫赫,一直都在边陲保家卫国,便又说道:“我听旁人说过这位魏国公,并不是什么轻浮之人。”
想来先前那一眼,也不过是好奇罢了。
想清楚了,她也就不再纠结这些了,她来寺中是静养,平日估计也不会怎么出门,而且那位魏国公可是股肱之臣,必定不可能再这久待,想来他们也碰不到几次面。
的确如她所想。
她跟李钦远虽然隔墙而住,但在寺庙的这三日,竟真的没见过几次,要不是每日厨房都有替禅房准备两份餐点,只怕顾无忧都要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这日。
顾无忧刚给自己的母亲和外祖母点完长明灯回来,路过李钦远的院子时,不由看了一眼他的院子,见那头摆着一副残棋和两盏茶,却不见人,白露忍不住轻声说道:“真奇怪,咱们来了三日,竟一次都没见到过他。”
“倒像是避着咱们似的。”
“怎么可能?”红霜想也不想就说道,“我们又不认识他,他无缘无故避着我们做什么?”
顾无忧却没说话,只是又看了一眼隔壁的院子,而后便同两个丫鬟说道:“好了,他要如何,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而且这样对她而言,也自在。
省得见到面,还得讲究那些规矩。
等她领着丫鬟走进院子,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隔壁院子的主仆才走出来。随风在战场也算得上威风凛凛,如今却要每日盯着躲人,实在无语,忍不住低声嘟囔道:“跟做贼似的,您也太多心了,难不成我们看她一眼还能让她少块肉?”
李钦远掸掸袖子,好笑道:“下棋不会,顶嘴倒快。”
他说完就径直往外走。
随风奇怪道:“您去哪?不下棋了?”
李钦远头也不回地说道:“就你那手棋,简直浪费我的时间,我还是去找老头下吧。”
“有这么差吗?”随风嘟囔几句,走到棋局旁一看,也看不懂下得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侧耳听到隔壁开门关门,连忙又躲进屋子里。
……
“您一个人过去,能行吗?”白露还是有些不放心。
顾无忧好笑道:“都是在寺里,能有什么事?”这几天,她见寺里来祈福的人也不大多,而且多是在外院,这里头也就她跟隔壁那位魏国公……而那位魏国公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闭门不出,又或是每日都跟她错开时间。
她倒是也不必担心会碰到他。
“我回来这么久也没去过长平那,如今她孩子快满月了,我也不知道该送什么,索性倒不如请了无住持帮我把这玉佩开个光,也能庇佑那孩子一生如意顺遂。”
说着,又揽了揽自己的披风,“花不了多少时间,我去去就回。”
她这般说,两个丫鬟也不好多言,只又嘱托一声便目送着顾无忧往外走。
而此时住持屋中。
李钦远正和一个身穿白色袈裟的男人下着棋,案几旁还放着两盏刚沏的茶,两人一人执白子一人执黑子,不管手下棋局厮杀得多厉害,面上的表情却始终闲适自然。
在外头威风凛凛、严肃恪守的大将军,在这竟也显出几分少年时才有的洒脱不羁。
他一身青衣,一腿盘坐着,另一只腿支着,而执棋的手就搁在那只腿上,目光散漫地看着那局棋,几乎不用多想,就直接落下棋子。
住持了无今年六十有五了,双目却仍旧清明。
这会眼见自己这方趋于劣势,不肯下了,跟顽童一般耍起无赖,张口就是一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下山?”
李钦远挑了挑眉,长指捻着白子,好笑道:“师父这是觉得输了丢人,不肯见我了?”
“呸。”
了无气道:“你这棋还是我教的!”
李钦远点点头,笑道:“嗯,这莫不是就是从前师父教我的长江后浪推前浪?”
了无都快被自己这个小徒弟给气死了,外头的人都说他成熟稳重,也就他才知道这小子骨子里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皮,不过……能皮是好事,总比那时候死气沉沉来得好。
想起那时接连失去两个亲人的李钦远,了无眼中又流露出一抹怅然,这会看着人,倒也顾不得再生气了,而是低声劝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今边疆安定,也该给自己想想了。”
“老头——”李钦远目光无奈,“不带你这样的,你一个出家人怎么还管起这些红尘事了?”
“你当我想管,要不是……”
话还没说完就听外头有人禀道:“住持,乐平郡主来了。”
若是旁人,了无也就不见了,可他跟顾无忌有些交情,如今他的女儿来了几日,这会登门拜访,他也不好不见,把目光投向李钦远,不等他说就见人掸掸袖子站了起来,“你们先聊。”
说完便自行往里头走去。
从前也没见这小子这样避讳过,又想起这几日听底下小僧说的话,了无挑了挑眉,也没再这个时候说道什么,而是请顾无忧先进来。
顾无忧进来后便同了无行了一道合十礼,而后同他说了来意,言语客气,态度也十分恭敬。
了无笑道:“原来是为这事,这不难,郡主把玉佩放在这,等我明日诵完早经开完光便让人给你送过去。”
顾无忧便又谢了人一遭。
她把手里的玉佩递给一旁的小僧,请人送了过去,然后也没久待,又同人合十一礼便准备离开了。要走的时候,她注意到一旁的案几上摆着残局和两盏茶……她也不知怎得,突然就想到那位魏国公。
目光再往一处看去,便见那屏风底下有一片青色布料。
了无问:“郡主怎么了?”
“没事……”顾无忧收回思绪,朝人笑笑,而后便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去,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等她走后,李钦远才从屏风后出来,了无握着一盏茶,看着他缓缓说道:“我听说你这几日一直在躲着这位乐平郡主,难不成……”他看了人一眼,“你从前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李钦远好笑道:“我从前都没见过她。”
了无放下茶盏,奇怪道:“那你这是为何?”
李钦远重新坐回到席上,也握着一盏茶,淡声道:“小姑娘受此大劫,想来是不大喜欢见外男,左右我也无事,避着些能让她松快,倒也无碍。”
又见了无目光闪烁着奇异的光。
李钦远自幼聪慧,岂会不知他在想什么,挑眉道:“老头,你可别给我乱点什么鸳鸯谱。”
被自己的小徒弟揭穿心思,了无老脸一红,轻咳一声,偏要说道:“我倒是觉得这小丫头不错,模样好看,身份也金贵,看着性子也沉稳,难不成……”
他看着李钦远问道:“你是嫌弃她嫁过人?”
“我嫌弃这个做什么?”李钦远垂着眼帘吹着茶沫,淡淡道:“自古以来,也没规定女子不能二嫁,何况我若娶妻自是看这人品性如何,只因对方嫁过人便否定一切,也未免可笑。”
“不过——”
他突然停下,抬头看着了无,警告道:“你可别胡乱给我折腾什么,那丫头看着从前是受过伤,恐怕是不大高兴旁人去说道这些事的。我日后可是要在京城住上一段日子,她继母又是傅显的姑姑,你可别让我们日后来往尴尬。”
“行了行了,说得我有多空似的,”了无不耐烦的打断他,“谁耐烦管你的事?”
心里却想着回头还是想法子让那小丫头把生辰八字拿出来,他看看两人这八字怎么样,若是真的合上,他倒是不介意扮次月老
第172章
“什么?”
顾无忧拧了眉, 似乎是有些不大确信,问来送玉佩的僧人,“你是说了无住持问我要八字?”
“是。”僧人低着头, 恭声说,“师父说同您有缘, 想给您测测八字,卜一卦。”
“这……”
顾无忧还没经历过这样的事,虽然从前跟着外祖母去寺庙的时候也被人拉着去琅琊当地的高僧那算过命,但她自己是不信这些的……何况她也听说过, 这位了无住持声望很重, 平日那些贵人千金都难求一卦。
她这般坏运气的人突然得了这样的机缘, 还真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白露却没想这么多, 难得喜形于色,激动道:“主子,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外头那些人想见住持都不容易,如今他说和您有缘, 可见您是有福缘的。”
红霜虽然不懂这些, 但她一心只盼着顾无忧好, 但凡对顾无忧好的, 她都举双手赞成,这会听白露这般言语, 自然也跟着说道:“是啊, 主子, 左右我们也吃不了什么亏,您就让住持给您测测看。”
顾无忧见她们都这般说了。
那来传话的僧人又还候着,便也没多想,同白露说道:“既如此,你便把我的八字给小师傅吧。”
“哎。”
白露笑着应一声,从里头写了生辰八字,又对半细细折了起来,递给僧人。
等僧人接过,顾无忧又问他,“需要我去一趟吗?”
“不用。”
僧人恭敬道:“回头师父测完,小僧会把八字归还给施主。”
顾无忧虽然心中觉得奇怪,但也只当这是那位了无住持的习惯,也就没有多说,谢过人,便目送他离开了。
……
李钦远到了无那边的时候。
了无正低头算着两人的八字,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等看到一袭青衣才匆匆忙忙抬了头,眼见来人竟是李钦远,他就跟做坏事被人抓住一般,迅速拿了一本册子挡住两张八字,然后轻咳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道:“没规矩,怎么进来也不打声招呼?”
李钦远挑了挑眉,“我什么时候来你这需要通传了?”又见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你刚刚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
大概是年纪大了,面对自己这位小徒弟,了无心里还是有些畏惧的。
他这个徒弟平日很好说话,但若是碰到了他的底线就不一定了……这会见他也不开口,也不坐,就抱着胳膊,凤眼斜睨着看他,就知道他这小徒弟是在给他机会,等他自己招认。
“行了,你别这样看着我。”
了无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两张八字拿出来,“我刚刚让人去问顾家那个女娃子要了八字。”说完,见李钦远神色微沉,他忙道,“我可没提起你,主要我跟她父亲也有些渊源,便想着帮她卜一卦。”
自然。
这最大的缘故还是为了合两人的八字。
想到刚才自己推算出来的,了无忍不住说道:“你是不知道,你们两人的八字真是我有生以来看过最相配的八字了。”
这最相配的八字,不是说两人原本的八字有多好,而在于合到一起后能变得怎么样。
“也是奇怪,这顾家女娃子按理说碰到那样的事,应该是个贵命无福的,可你猜怎么着,她的八字合上你的,竟然福贵双全,还有你……你这八字看着就比较凶,可跟她一合,竟然把你命里的煞气也全都磨掉了。”
“这么多年,我给你合过不少人的八字,这顾家女娃子居然和你是最相配的。”
李钦远本来被他说得一愣,听到最后一句却皱了眉,“什么叫做替我合过不少人的八字?”想到他这师父,平日最是懒怠不过,今年倒是时不时替人推命算卦的,合着居然是为了他的婚事。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冷声嗤道:“我倒不知道你竟然如此操心我的婚事。”
了无刚才也是太过震撼,这才不小心失了言,现在想辩解已经没办法了,只好说道:“这……这,我不是关心你嘛。”
李钦远冷冷瞥他一眼,“把人家的八字给送回去,以后也别再做这样的事了,再让我知道……”他顿在这,没往下说,但话语中的威胁也足够了。
也知道他做这么多也是为了自己,李钦远又叹了口气,坐在他对面,低声道:“我知道你是想有人照顾我,怕我一个人活得孤单,但我这样的身份,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死在战场了,便是不死,我手上沾了这么多人的鲜血,只怕也难以久活。”
“娶妻反倒是害了对方。”
了无一听这话,立马皱了眉,拔高声音训斥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现在四下太平,你好好的待在京城,能有什么事?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浑话了!”
他是真的被气到了。
李钦远笑笑,手里握着那串佛珠,有一下没一下捻着。倒也随了人的心愿保证以后不会再说这样的话,只是心里总归还是存着这个想法的……他不贪生,也不畏死,若是死于战场,对他而言,倒也算得一场归宿。
傍晚时分。
顾无忧接到僧人送来的八字,以及了无的一句话,“施主福贵双全,是大富大贵之相,日后福分还长着。”
这话让两个丫鬟高兴坏了,她自己反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倘若她真是福贵双全又岂会碰到那样的事?心中虽然觉得可笑,但还是好生谢过了僧人。
等他要走的时候,倒是又问了一句,“小师傅,这附近可有什么赏玩的地方?”
她这阵子日日待在寺庙里,也有些无聊了,如今天气也越发暖和了,便想着出去走走。
僧人停下步子,想了想,回道:“山脚下有块地倒是不错,既可以垂钓,也可以赏玩,现在时节正好,估计山下那一片地方的花都开了,从前来这里小住的施主们也都喜欢去那走走。”
顾无忧谢过人。
等他走后,白露便问她,“您明日想去山下走走吗?”
“嗯。”
顾无忧点点头,“整日待在屋子里也有些闷,若是天气好,就去山下走走吧。”她这阵子也不像从前待在家里时的样子了,整天沉默寡言,大概是受了寺庙佛音的熏陶,她现在整个人也开阔了许多。
日子总要往前走。
耽于往事,不仅会让自己不舒服,还会连累身边人担忧。
不值当。
她肯下山,对两个丫鬟而言,是比拿到了无住持的批语还要高兴的事,白露更是高兴道:“我前几日摘了不少梅花已经晒干了,等会我去借个厨房,做些糕点,您明天出去也能吃。”
红霜也自告奋勇,“我也去!”
屋子里热热闹闹的,顾无忧看着她们,面上也忍不住挂上了一道明媚的笑。
……
隔壁屋子少有的吵闹,让夜里刚刚吃完饭在院子里散食的李钦远听了个一清二楚,他负手踱步,独自一人走在这寂寂清冷夜,听着那些家常闲话,脸上倒也挂起了一道温和的笑。
翌日。
倒还真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白露原本是想喊来车夫,坐车下山,但顾无忧想在四处看看风景,又想着这里离山下也不算远,便拒了。
沿途下山,风景果然很好。
顾无忧被暖风吹拂着,觉得身心都轻松了许多,主仆一行一路从山上走到山下……这里是金台寺的附属地,平时也都是供寺中客人游玩,自然没有外人。
她便连帷帽都不曾戴。
等到山下,果然见山脚下有一片地都种着不知名的野花,也不知是被人特意种植,还是自己长出来的,远远看去,煞是好看。白露见她从前苍白的面色走了一路也泛起了一些粉红,又见她眉眼舒展,便笑道:“我瞧着这些花都是可以吃的,回头我和红霜摘一些,回去给您做鲜花饼。”
顾无忧笑着应好。
等到山下,主仆三人沿着山谷走了一会,红霜便拉着白露去一旁摘花,顾无忧便独自一人沿着小溪慢慢走着,小溪清澈干净,几乎清的可见底,她见鱼儿在溪中摇头摆尾,煞是憨厚,心情也越发好了。
便顺着小溪慢慢往前走。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离山谷走得已经有些远了,又听到鱼儿被人钓起的声音,连忙抬头看去,便见李钦远一袭青衣席地而坐,正神情闲适地钓着鱼。
这还是自从那日之后,她第一次见到他。
李钦远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顾无忧,他每日都会来山下坐一会,昨日虽然听说她们主仆要下山,但也只当她们是去那边的山谷赏花,哪想到会在这碰见顾无忧。
现在要避开,肯定是不行了。
倒不如坦然。
他朝人点点头,语气从容,态度自然,“乐平郡主。”
顾无忧闻言,也垂下眼帘,朝人敛衽一礼,“魏国公。”本想就此离去,哪想到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突然一下子就变了,黑云滚滚,甚至不等人反应过来就开始砸下雨珠。
这豆大的雨珠砸在人身上还挺疼。
顾无忧一时怔楞在原地,本打算迈出去的步子也停了下来。
“过来。”
身后突然有人说道。
顾无忧神色怔怔地看过去,便见李钦远正撑着一把伞看着她,她心里有些犹豫,不知道到底是跑着去找白露她们,还是听他的话走过去。
“这雨得下一阵子,这里离山谷可不近,你不会是想淋过去吧?”李钦远说完便不再多言,等着她自己决定。
顾无忧抿抿唇,最终还是咬牙,提了裙子跑了过去,到人身边的时候,轻轻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