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车队在客栈歇息两日就要走, 安琳琅跟周攻玉却不能跟着去府城的。邹无这老头儿放心不下‘夫人’肯定会跟着走。到了府城,那就离得远了。安琳琅琢磨一晚上觉得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老头走了。这要是走了,他们上哪儿找到邹无这人?
次日一大早, 安琳琅就拆了衣裳拿出里面的银子去了市集。
周攻玉看她忙碌的背影, 心里涌动着一种古怪的情绪。一种似酸涩似愧疚又夹杂了丝丝甜蜜的感觉。他动了动僵直的四肢起身。琳琅为了他的事情奔前忙后, 他也不能太颓废才是。即便曾经这个世上没有人疼他爱他, 连自幼抚养他长大的亲人也迫害他, 至少如今琳琅是真心地在意他的。
想要留住邹大夫,其实也不是很难。牵扯住一个人无非是找到这人在意什么,对症下药就是。
周攻玉低头看了看自身, 一身的泥泞。想着去见人至少得衣衫整洁,便找镖师借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镖师的衣裳都是那等灰褐色的武服, 方便走动。穿在周攻玉身上显出一股羸弱来。他身段修长,中毒这几年心灰意冷,很是清瘦。不过瑕不掩瑜,他梳洗一下便下去找人。
找到邹无的时候,老头儿也才刚睡起来。头发乱糟糟地堆在头上,路子拉碴的, 打着哈欠端着一盆水进屋准备洗漱。看到周攻玉过来, 立即就看出了他的来意。
有时候当真就是皮相好的人占便宜。昨日仓促之间他没仔细看周攻玉,倒是没想到这年轻人生得如此出尘的模样。老头儿虽不好美色,心中却不得不承认,有的人就是天生的赏心悦目。周攻玉只需站在那,老头儿的脸色都好看不少:“……你来找我也没用。昨日给你娘子的法子对你来说已经是最稳妥的。你如今的身体状况你自个儿心里清楚,经不住那么多折腾的。”
‘娘子’两个字一出,周攻玉心口动了一下。
“经不经得住也得看人。”他弯了弯眼角淡淡一笑,“事在人为, 总不能没有试过便轻言放弃。”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许多疑难杂症都是事在人为的。
邹大夫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周攻玉。见他眉目清正,气度沉稳,倒是对周攻玉的感官不错。这样的年轻人早早死去,确实是令人惋惜。但他心中如何惋惜,面上却不会表露出来:“难,难,你承不承受得不住只是其一,还有更多棘手的问题不好解决。”
周攻玉是何等的眼力?他眉眼间的松动之色,自然一眼就看出来。
当下见他不想再谈的样子,倒也没勉强。最迟这车队明日走,还有一日时辰可以磨一磨。于是眼睁睁看他进了屋关了门。忆起昨夜琳琅咬牙发誓的模样,周攻玉嘴角的笑意不自觉深刻了些。
兴许就如他所觉得的,琳琅就是他命中的救星。这老大夫看情状就不是那等金银能收买的性子,若是他们拿钱出来,指不定还会惹恼人家。目前看来,性子软硬不吃还有些执拗。估计上赶着的不行,只能靠引诱。里头传出哗啦哗啦水流洗漱的声音,周攻玉淡淡一笑,转身上楼。
安琳琅回来的时候刚过辰时,有些起得晚的也才将将起来。
她打算做一点朝食。看了一眼一楼邹大夫的住处,她拎着刚买食材去了后厨。她打算做鲜肉锅贴和羊肉灌汤包。晋州这边也做面食,只是因为风俗的关系面食都是偏干。灌汤包这种吃食目前还没有,至少晋州市面上是没有的。
要做的好吃,要吃一个新鲜,自然灌汤包不错。
安琳琅拎着东西从客栈的后庭院走廊经过,一侧脸就看到拿个钵和杵在石桌那边磨药材的邹大夫。那老头儿打从安琳琅一掀门帘就看见她了,想着昨夜吃的那鲜香的臊子面,一大早就在这等着。
安琳琅故作看不见他,脚步飞快,穿过回廊就进了后厨。
要说做面点,方婆子的手艺才是一绝。安琳琅强就强在调味儿好,她出手的东西好看又好吃。不过即便是手劲不够,做灌汤包是够了的。安琳琅手脚麻利地将新鲜的羊肉给剁成肉泥,用刚买的调料一起速度地调了个馅儿,放在一边入入味儿。而后就开始在一旁将发好的面擀成面皮。
灌汤包和煎饺擀皮,一般用得是半烫面。半烫面蒸出来的灌汤包皮儿透亮,好看,口感也好。二来烫面也好做造型,不容易塌。这么一会儿,周攻玉也换了身衣裳下来。他虽不善做菜,却极擅模仿,包包子这等活儿他只需看两眼就能一模一样地复刻出来。
有了人帮忙,两人很快就包了小一百个。安琳琅问店家借了蒸笼,一个一个地摆上去。烧了一大锅热水,煮沸蒸上半刻钟就能吃。
说是麻烦,其实也快。这边她刚将灌汤包蒸上。那边一百来个煎饺也包好了。
安琳琅将那锅烧热,锅底刷上一层油,一个一个的煎饺排下去,炸边儿。这油与面粉油炸的味道一冒出来,大早上的,十分勾人馋虫。安琳琅拿筷子拣起一个反过来看看,底部炸的金黄就一瓢水浇下去。刺啦一声,那香味就跟长了腿似的飞奔窜到不知何时已经蹲在后厨门口捣药的老大夫鼻尖。
他一手抱着钵一手拿着药杵面无表情地研磨,一双鸳鸯眼直勾勾地盯着后厨里头。也不说话,就那眼神颇有些望眼欲穿的味道。
安琳琅只当瞧不见他,这边闷了煎饺,那边的灌汤包就能出锅。
正好‘夫人’那边也起了,奴仆们过来取热水。安琳琅想着一会儿要当面谢谢‘夫人’,正好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如给夫人那边送一笼灌汤包过去。
“那感情好,”车队的厨娘也是‘夫人’的贴身婆子,虽然不清楚安琳琅的厨艺如何,闻着这满屋子的味道猜测是不错的。她见安琳琅生得眉清目秀,少见的貌美,心中不由生了几分好看。这年头,生得好看总归是占便宜的,“正好夫人这两天精神头不错,小娘子不如过去说说话。”
至于这个年轻男子,夫人虽然好意,但毕竟是外男,不方便见。说着,她于是抬眼瞥了一下周攻玉,冷不丁地被周攻玉的模样给狠狠晃了一下神。
乖乖,昨日没下车她还不晓得,搭载的两个年轻人竟然生得如此的貌美!
安琳琅点点头,眼睛撇着外头溜到墙角站着的邹老头儿,对周攻玉道:“玉哥儿,你看着锅。这灌汤包蒸半刻钟就能吃了,至多一刻钟。蒸久了不好,皮会烂。皮破了可不好,里头是有汤的,汤一洒这灌汤包可就失了味道了。煎饺也是一样,你看着时辰差不多就给它铲出来,可别闷过头糊了。出锅的时候,记得撒一些芝麻和葱碎。”
周攻玉自然懂仆从的顾虑,对厨娘点点头,就走过去看着锅。
安琳琅从蒸笼那边取下一小笼,又亲自给挑了酱料。吃灌汤包其实蘸不蘸酱料在个人,有人口味重些,喜欢蘸酱料吃。有人口味清淡,肠胃疲弱,不蘸酱料也足够鲜美。拿好东西就跟着厨娘去了楼上。
邹大夫那眼睛瞪着她的后背是恨不得将她的脑门瞪穿。这一大锅的吃食,怎地就不想给他也拿一份?还想不想让他救夫君的命了?
心里忿忿不平,他气嘟嘟地将钵捣得咚咚响。
周攻玉忍不住眼底弥漫起细碎的笑。正好这煎饺也到了时辰,他拿了个干净的盘子给全盛出来。
那香味,香得老头儿都管不住自己的腿。不知不觉就站在了周攻玉的身后。
周攻玉:“……邹大夫用早膳了?”
“没,”老头儿眼睛就差长在煎饺上,眼巴巴的,“饿着呢。”
“哦。”周攻玉点点头,一盘盛不下,又换了个盘子装。一边铲,一边将煎饺摆放的整整齐齐。那橙黄的壳儿有一种特别诱人的魅力,配合着喷香的味道,让人食指大动。
老头儿换了个方向,站到了灶台的跟前。
这行径,跟武原镇的老爷子一模一样。周攻玉可算是体会到安琳琅面对老爷子时候的无奈了。小老头儿年纪大了心性反而简单直接,想吃,就是想吃。
他忍住了笑意,又从罐子里倒出一小碟醋,一副碗筷:“那,要吃点儿?”
老头儿眼睛一亮,看着周攻玉仿佛看见了花。笑得那叫一个眉开眼笑:“好好好。”
周攻玉真的轻笑出声儿。自从琳琅来到他身边以后,他连似乎连遇到的人也都变得纯粹很多。笑着替他将一叠煎饺和醋端到后庭院的石桌上,转头又问了他一句:“可要吃灌汤包?这东西是琳琅的拿手绝活,外头没有的卖的……”
老头儿本来还想矜持矜持,一听是拿手绝活,顿时就不矜持了:“你若是拿,老朽也能吃得下。”
周攻玉含笑地点点头,给他取了一笼过来。
这东西安琳琅虽吃头一回做,但周攻玉对安琳琅的厨艺有着不需要质疑的底气:“方才邹大夫也听琳琅说了,这灌汤包里头是有汤的。吃的时候可千万注意。”
丢下这一句,周攻玉转身就回去了。
原以为这小子无事献殷勤无非就是想为余毒那事求他,讨好他。老头儿心里暗搓搓地梗着脖子在等呢,结果人放下东西就这么走了。他这喉咙里哽了哽,倒是有点不自在了。桌上的新鲜吃食又十分诱人,老头子于是苦大仇深地拿起了筷子夹起了一个塞进嘴里。
一口下去,他眉头就舒展开来:“这丫头虽然脾气不好,手艺还是不错的。”
脾气不好的丫头安琳琅此时随‘夫人’的女婢进了屋子,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儿。窗户只开了一扇,屋里有点昏沉沉的。安琳琅目光轻轻一扫,注意到窗边坐着的清瘦身影。在女婢的眼神示意下,走到那人跟前开口致谢。
那人正在喝药,闻言缓缓抬起头来,是一张年轻的脸。
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瞧着比安琳琅大个四五岁。梳着简单的妇人髻,一双圆圆的杏眼里藏着疲惫之色。五官清丽,略有几分寡淡。身材很清瘦,太过于清瘦,她坐着的姿势从安琳琅的角度看十分娇小。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头发不太浓密,脸上透露着一股浓厚的病气。
两人四目相对,‘夫人’讶异于安琳琅的美貌,倒是笑起来:“竟是个如此俊俏的姑娘家。”
这一笑,自有一股春风和睦的味道。
安琳琅点点头,将来意又复述了一遍。夫人笑她太客气,张口请安琳琅落座:“本就是举手之劳,哪里就值得这般郑重?”
“应该是,还是得当面致谢的。”安琳琅于是在她对面坐下:“兴许搭载我与兄长三人对夫人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们却是不同。若没有夫人伸出援手,兄长生着病,怕是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三人中有一个伤寒这事儿夫人倒是听说了。她不知周攻玉的状况,病了确实危险,只当安琳琅在说客气话。即便是客套话,她听了也觉得高兴。事实上,因为身子久病的缘故,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她往日身子骨弱到见不得风淋不得雨,常年待在房中或是重病卧床。安琳琅这样鲜活的人让她很高兴,眉间闪烁着不同往日暗沉的欣喜。
“那你兄长身子好了么?可还需要抓药?”夫人放下药碗,问道。
“好了,如今已经能起身走动。”
夫人点点头,扭头让婢女赶紧上茶点,那副热情的模样让安琳琅诧异。不过一想也正常,她是听车队里的镖师说过,夫人的身子极差。是娘胎里带毒的,打小就被大夫料定活不过二十岁。此时她看着对面半面身子落在光下脸色红润肥瘦适宜的安琳琅眼中有着钦羡之色:“身子好就是万幸,身子好可就是万幸。”
呢喃着,她似乎怕安琳琅觉得沉闷,连忙改口换话题道:“我是晋城人,夫家姓程,娘家姓赵。若姑娘不嫌弃,唤我一声赵姐姐便是。”
安琳琅倒是没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点点头道:“我姓安,名唤琳琅。赵姐姐不嫌弃,可以唤我琳琅。我在武原镇开食肆做吃食生意。这回跟兄长同行出门,是想去县城办些事情。只是没想到运气不佳,半路上遭遇流寇。马车和衣裳行礼一些金银细软都被抢了,这才那般狼狈。”
“原来是这样。如今武原镇附近也有流寇。这边离北疆那边还有些路程,倒是没想到能跑到这里来。”赵香兰嘀咕了一句,“这边的官府不管?”
“武原镇离武安县还是有些距离的,”安琳琅哪里清楚,“武原镇上没有管事的,自然要差些。”
“这县衙失职,”赵香兰的眉头蹙起来,严肃道:“这武原镇可是链接中原和西域的要塞。总是流寇流窜,阻碍了两边的买卖交易,叫这边的商贩还如何生活?”
安琳琅听着这话觉得不对,但转念一想,赵姐姐兴许是官家的身份便也没做声。
赵香兰兀自地嘀咕了几句,抬眸见安琳琅不说话,倒是有些歉意地挠了挠额头:“外子是北疆的将士,我这回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倒是知道些内情。前些时候北疆大营那边出了些事儿,造成了一些动荡和麻烦。许多意志不坚的士兵连夜脱逃,很是闹了一些事情。这是北疆那边没管好,连累得你们百姓遭了殃。说起来,这还是我们做得不对。”
“哪里哪里,”果然是官家人,安琳琅连忙摆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唉,纸上谈兵的庸才不知天高地厚,本事不大却权欲熏心。若非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如何能给北疆惹出这些个乱子来。若是那位在,哪里容得这些人上蹿下跳的……”
赵香兰不知是太单纯还是怎么,说话毫不避讳安琳琅。
安琳琅垂下眼帘只做无辜。
倒是赵香兰叹息了几句,想起来:“你开食肆做生意?女子也能做买卖么?”
“自然是可以。”安琳琅笑笑:“镇上许多商铺的东家都是女子。”
“这样啊……”赵香兰眨了眨眼睛,有些吃惊的模样。
赵香兰是典型的按照中原礼仪和规矩教养长大的官家子女,家中长辈对她的教养十分严格。在赵家自来的道理便是女子未出阁前贞静娴淑,出嫁后理当守住后院,相夫教子。她虽听说乡野中有那等夫婿早逝扛起家计的女子会做买卖,却没敢相信未出阁的女子也抛头露面开食肆。
安琳琅做生意的时候可没想那么多:“家中生计困难,恰好有一手做菜的手艺,糊口饭吃罢了。”
“虽是糊口,凭借一双手,自食其力也是挺好的……”
……
两人说着话,说着说着,倒有几分投缘的意思。
这个姓赵的夫人脾气确实是不错,对人也和善。安琳琅与她聊着聊着,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夫人十分寂寞的样子。提起自家夫婿,眼神里既钦佩,又难掩落寞的样子。眼看着安琳琅眼袋担忧,她叹了口气:“……可惜我命薄,年仅十九,却已经油尽灯枯……”
她这话一出,屋子里的婢女都红了眼睛。自家夫人心中的苦闷无人能知晓。
“夫人,可千万别这么说!”贴身婢女受不了她这般,忍不住插嘴道,“您这回不是遇上好大夫了么?邹大夫可是说了,你这病,旁人治不了,他能治。你可千万被说这种丧气话!只要邹大夫给你治好了身子,您在给大人生几个嫡子嫡女,那些个没脸没皮的狐媚子,一准往边走。”
这话就说的私人了,安琳琅有点尴尬,正想着是不是该走。
就听赵香兰自暴自弃了一句:“我这病歪歪的模样,自己能活到几时都说不准呢,哪里还敢肖想孩子?二舅母说得对,大人年纪也不小了,再没有孩子,怕是家里都交代不过去。”
“那也不能给那狐媚子蹬鼻子上脸的机会啊!”
婢女苦口婆心地劝道,“夫人,您可得把这事儿给她掐死了。这回回去赵家,无论二舅太太说什么您可千万别应声。也不看看她那女儿什么德行,也配到夫人您眼皮子底下晃。自个儿祸害了钱家一家子,仗着大人的声势和离了。一个破鞋还想巴咱们大人,呸!”
“芍药!”赵香兰呵斥道。
名为芍药的婢女一噎,意识到自己说了脸白了白:“夫人我……”
“这事儿我心里有数。”
“……”安琳琅头皮都有些麻了,她在这坐着听真的好吗?
“二舅母那边再闹腾,也不过是欺辱我性子软,大人最近忙着找那位顾不上他们。”她的婢女怕她耳根子软吃亏赵香兰哪里不清楚?往日被娘家二舅母咄咄逼人几回就服了软,她心里也呕得慌,“那位听说很大几率是或者的,大人如今忙着四处找人,哪里有那等空闲去抬贵妾……”
“夫人心里清楚就好。”
“唉,也不知那位到底在哪儿?”赵香兰提及夫婿在找的那位,忧心忡忡,“北疆那边再这么由着那几个庸才折腾,迟早要出事。”
安琳琅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额夫人……”
“琳琅你坐,”赵香兰倒是不避讳安琳琅,“大家族里是非多,让你见笑了。”
安琳琅也不敢久坐了,实在怕自己再听到什么。她于是站起身:“当面谢过赵姐姐的好意,我这就告辞了。”
赵香兰坐了这一会儿,其实已经支撑不住。她的身子就正如她自己所说,已经快到油尽灯枯。虽然被邹大夫救回来,其实也不过吊着一条命罢了。想健康如一般人几乎不可能,更别提生子嗣。不得不说,芍药那几句话虽然是帮着她,但也戳了她的心肺管子。
她如今也没精力,摆摆手:“你且去吧。”
安琳琅出了门,站在厢房门外盯着紧闭的门看了会儿。须臾,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而与此同时,楼下石桌旁,邹大夫吃光了盘子里的东西,摸着胡子盯着周攻玉心里就在盘算。
其实比起‘夫人’的,周攻玉的情况没有好多少。病情不同,但两人的病症是一样的棘手。但是那夫人被一家上下伺候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体质羸弱,又比周攻玉要差许多。真要治的话,周攻玉康复的可能更大些。但是他已经答应了这家人,要跟过去替夫人治病。
抹了一把嘴,老大夫为难地端起钵拿起药杵,望着远远走过来的安琳琅:“午膳吃什么?”
安琳琅冷不丁地从深思中清醒,白了他一眼:“你管我们午膳吃什么。”
老大夫喉咙一噎,梗着脖子道:“我拿银子买还不行吗?”
周攻玉站在门边就忍不住笑了:“可以去西风食肆买。往后我们会在县城开个食肆,就叫西风食肆。老人家何时想吃琳琅的手艺了,尽管来,欢迎。”
第七十四章 你让让她,让她赢了就了了……
当日下午, 邹大夫给了周攻玉一瓶药并嘱咐他三日一粒:“看在吃了你娘子两顿饭的份上。”
周攻玉接过来,脸上难掩讶异。
老头儿面无表情的,一点没有自己的行为自是打嘴巴的不自在。他一手摸着胡子一手捏了捏周攻玉的胳膊, 拍了拍又松开来才又问道:“五禽戏可会?”
“五禽戏?”周攻玉自然是知晓这个。这个世界作者在塑造朝代的部分, 其实杂糅了古代不少先贤, 根本没有区分朝代和时期。此世界不仅有华佗的记载, 还有一些杜撰的野史和诸子百家的记载。此事姑且不提, 且说邹大夫一提,周攻玉立即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略知一二,但不曾练过。”周攻玉何等聪慧, “不过我自幼习武,自有一套练身锻体的法子。”
果然, 邹大夫点了头:“练武锻体也行。从简单的捡起来,适当的锻体也有益于你强身健体。若想不依靠你妻子的身子和未来子嗣来拔毒,你至少将自己的身体锻炼得足够强健,这般也能撑得住后期的治疗。”
这话犹如一把重锤砸进了周攻玉的心中。
他自暴自弃的心如被一只手拨开云雾,邹老大夫一番话倒是突然将他给点醒了。确实如此,即便是徒劳, 也该挣扎一二。
周攻玉眉宇之中的晦涩渐渐散开, 点了点头:“这是自然的,先生说的极是。”
“你的身子虽弱,但好在年轻。还不至于练一练就会一命呜呼,切莫因噎废食。”
这小子也不过二十一二的年岁,正是一个男子年富力强的时候。体质再弱,也比年纪大的抗造。邹大夫其实也是遗憾,毕竟如此年轻就这么死了确实是可惜:“我观你也是个心思明透的年轻人,增强体质不只是锻体, 还得保持心情愉悦。抑郁成疾也是病,切莫小看。”
“我省的。”周攻玉自然是满口答应。
赵家的车队离开,邹大夫当然是跟他们走的。程夫人的身子状况可比周攻玉要差得多,他若是离开,那可是要人命的。事有轻重缓急,安琳琅自然不做那等缺德事,耽误程夫人的病情。只是看这老头儿依依不舍的小眼神,她也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为了叫老头儿对他们的念想更大些,安琳琅还特意送了他一些能带上的小零嘴儿。
邹大夫尝了尝味道,一双眼睛亮的出奇。他拿着包袱有些不敢相信,怀疑地看向安琳琅:“……这些吃食都是送我的?”
“不然呢?拿过来给你看一眼?”
邹无:“……”
安琳琅难得给他一个好脸色:“能吃一二十日,看在你给玉哥儿药的份上。”
邹无:“……”小丫头年纪不大,心眼儿都是小。
四目相接,安琳琅微微一笑。邹大夫默默地将这一袋子的零嘴儿收起来。
他将包袱扎起来递给身后的小药童,鼻腔里发出几不可见的一声轻哼。虽然软硬不吃,但他心情好可以择情对待这几个年轻人态度和缓些。安琳琅和周攻玉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和感谢,特地将他送出客栈。
分别之前,邹大夫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的,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一句:“你们说的往后会在县城开食肆,此话当真?”
“自然是当真,若非沿途路上遭遇流寇,损失了银两。这会儿我们的商铺都选好了。”安琳琅眼中闪烁着笑意,坚定道:“即便最后没筹办起来,我们家开在武原镇的西风食肆也是远近闻名的。”
老头儿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也没说什么,拎着包袱就走了。
安琳琅跟周攻玉结账离开客栈后特地去了府衙一趟。
来时他们遭遇的那帮流寇,因她下不了手去杀人逃过一劫。安琳琅虽然不赞同自己替天行道,不代表她就乐意放任这窝土匪祸害镇上往来的商队。武原镇每年往来的商队不知凡几,若不及时处理,指不定有多少人要遭遇祸害。这件事该朝廷来管,她自然是上报衙门。
衙门先前才经过一次人事更迭,如今做事的态度还算不错。毕竟上头的眼睛还盯着这块儿,衙门里从上至下都在谨言慎行。生怕自己出事被一锅端了。对于安琳琅所说的流寇祸害乡里之事,他们不敢敷衍,直接就将这事儿上报县令。
至于新任县令会如何处置,这是官衙的事情,就没必要对安琳琅一一道明。
流寇的事情已经报官就交给官府去操心。安琳琅于是跟周攻玉匆匆又去到县城的牙行。
来都来了,该办的事情却不能不办。银子丢了不是要紧,可以先看铺子,将附近各大街道的商铺租金都打听清楚。
周攻玉的精神比起昨日已经好了太多。虽还有些咳嗽,但脸色红润双目清亮,没有半点不适的样子。不得不说,邹大夫的药确实比武原镇的老大夫强。同样是感染风寒,上回周攻玉回去以后就卧病不起,反复高热了一个月之久才渐渐转好。这回只是吃了两粒药丸化水的汤药风寒就差不多好了,如今跟着她到处走也没见难受,确实是厉害。
两人将县城正规的牙行都跑了一遍。能打听的都打听出来。
武安县与武原镇一样,西街和南街的商铺要贵许多。有那地段好的铺子更是能贵出一半以上。价格最低最低的铺子,也是八两银子一个月的租金。
本来还想着若是可以,置办房产才算是真正落脚。买比租用强,如今却果断是租。
牙行的伙计带着两人和小崽子在县城各大街区转悠一整天,虽然没有最终定下来租用哪一个。但人家跟着忙了一整日,安琳琅也不好意思。将剩下的那点碎银子作为辛苦费给了伙计,几个人回去吃了点东西倒头就睡了。
次日一早,几人才租了马车返回武原镇。
这回没有再心存侥幸地走近路,走得是官道。马车吱呀吱呀地前行,安琳琅拿着邹大夫给的那瓶药,打开瓶塞来闻了闻,味道十分刺鼻。许是因为做菜的缘故,安琳琅本人对气味十分敏感。只一闻就知这药丸就是一大早老头儿在院子里磨的那些药材。
“这老头儿有意思。”嘴上说的狠,却一早就给准备了药丸,口嫌体直也没有这样的。
不过拖了邹无给药的福,周攻玉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身子有碍不是最致命的,最怕的深知有碍却无能为力地等死,十分绝望。邹大夫还能给药,至少说明他并非无药可医。
几人回到食肆已经是傍晚,夏日里昼长夜短。这会儿天还没有全黑。
方老汉夫妇见三人回来,连忙就出来迎。
见几人形容狼狈,心里顿时一个咯噔。但无论是安琳琅还是周攻玉,都没有将他们路上遭遇劫匪差点出人命的事情给老两口说。老两口胆子小,怕吓破他们的胆子。周攻玉含糊地说出了些意外,银子丢了,让他们给结的账。
结了账后车夫要走安琳琅还特地留了,让车夫在食肆住一宿明早再走。
两人没有明说,但车夫这等经常送人往来的人自然是清楚外头的情况。
他看了看天色,天边的光色熹微,马上就要全黑了。武原镇到县城那条小路上有流寇他知道,虽说他不打算走那条小路,却也担心流寇乱窜夜里跑去官道去为非作歹,怕走夜路伤了性命便也没有拒绝。
老两口心里正奇怪,但两人全须全尾不像是出大事的样子。以为只是丢了银子便也没多问。
匆匆吃了点饭食垫肚子,安琳琅便进屋洗漱。只是刚一掀开帘子就被方婆子给喊住。后头跟着的周攻玉也是一顿,就见方婆子一手端了一盆浑浊的水走过来。她另一手拿拿了枝艾草,沾了水就往两人身上洒。嘴里念念有词的,倒是弄得安琳琅跟周攻玉哭笑不得。
“无事,丢了些银子,人没事。”
方婆子一边洒水一边点头,直给两人洒了满脸的艾草水才放两人去洗漱。
安琳琅摇摇头去后厨取了一桶热水回屋,倒是周攻玉立在庭院的月光之下,看着还在门帘那边洒水嘀嘀咕咕的方婆子,忽然眼中涌现了笑意。流落到武原镇于他来说或许不是一桩坏事。
车夫住了一夜,次日一大早就赶车走了。临走之前,安琳琅向他打听了马匹的事情。
说起来,这个事在安琳琅心里盘旋很久。从初来乍到就盘算,一直没下得去手。但这些日子出的那事儿让她不禁再次琢磨,是不是该给食肆添置一辆马车。牛车虽然也能运送东西,但到底速度太慢。一个来回下来,牛车跑一圈的,马车跑快点,能跑三圈。时辰能节省一半。再说往后县城的食肆办起来,他们要经常往来县城和镇上,总是租别人家马车是不行的。
周攻玉是赞同的买马车的。毕竟要时常出远门,没有马车,寸步难行。这些时日别看着他出入武安县总能租到马车,但实际上武原镇上租马车的就两个地方。一共加起来才三两马车。
自古以来,物以稀为贵。一次租车费用半两银子,几次下来,都够买一头健壮的羊了。
“要买的话,其实也不是匀不出银两。”安琳琅也想要马车。
“但是养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古代养一匹战马的银子都能养二十五个成年人,一来这东西不好养,费钱。二来金贵,小地方少有,有银子也不好买。这年头养马的商贩都是大商贩,有权有势还能跟官府搭上关系。这般就很容易造成市场垄断,价格高。
如今他们在县城的食肆还没筹办起来,出师未捷身先死,先损失了将近二十两。安琳琅心痛地抱着钱箱子来回地数,还剩二百三十两左右。
发现还有二百两银子的储蓄,她顿时底气又来了,打算明日一早去瓦市找马贩子问问。
次日一大早,她就拉着周攻玉去到瓦市打听。
六月份一到,天儿越来越热。辰时没到天就大亮,安琳琅就跟周攻玉两人在瓦市里头转悠。武原镇地方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瓦市里卖什么的都有,猪牛羊马,只要出得起银子就有人能弄得来。只不过马儿属于贵重物品,瓦市里没有现货,只能给了定金等几日才能拿到货。
市面上一匹马的市价约莫二十两,看品种不同毛色不同,价格可能会更高。正常来说,最少二十一二两。若是想配上一辆好一点的马车车厢,少不得得二十二三两。
这价格一出,安琳琅都倒吸一口凉气。这一辆马车就抵得上西风食肆的门面!想当初,她也才十两银子。跟她同一车的那些个年轻的姑娘家,也才一个一两多些银子。
人不如马啊!
“订金最少五两,不然我没那个功夫去操心。”马贩子的态度很强硬,不给定金就不卖。
安琳琅捂着哇凉哇凉的心口有点下不去这个手:“买确实是能买的,但租也不是不能租……”县城的商铺还没有办下来,启动资金自然是预留得越多越好。
周攻玉忍不住被她逗笑。一匹马二十两其实不算贵,京城一匹汗血宝马乃无价之宝。
安琳琅捂着荷包许久,左思右想,下定了决心:“买了。”
掏了五两银子给马贩子,怕赖账,又琢磨着让这人签了个契书。
安琳琅买一回马弄得连逛一下瓦市的心情都没有了,垂头丧气地回食肆。周攻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眼角的余光一直留心着她。长开了的安琳琅越发的清丽可人,哪怕一身粗麻布衣也难掩丽色。
此时看她耷拉着脑袋一副受打击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想笑。怎么就这么喜欢银子?
两人一言不发地并排走着。身侧的小姑娘个头不高,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墨发之中雪白的耳朵和纤细白皙的脖颈。天气热以后,衣裳的料子也越发单薄。渐渐的,周攻玉感觉他俩的身边越来越拥挤,有那不怀好意的故意往他家的小姑娘身上撞,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
怕安琳琅被往来的腌臜东西给蹭到了,周攻玉拉着人赶紧去到靠里的一边。
两人刚这么一拉,也是凑了巧,一辆急速行来的马擦肩而过。若非周攻玉这一下拉得及时,刚才那匹马就要蹭到安琳琅身上去。道路两边的人立即惊慌失措地四处散开。就看到那匹马横冲直撞地直直地往前冲,差点撞到道路尽头的墙壁才扬蹄止步。
跟在马儿后头跑得气喘吁吁的家丁护卫,正扯着脖子喊:“姑娘,姑娘您慢点!姑娘您慢点!”
周攻玉缓缓抬起头,就见那道路尽头的马上一个红衣小姑娘被吓得半死的仆从给搀扶下来。手软脚软地站不住,靠在仆从的怀里抬手就一巴掌扇到那仆从的脸上:“给我将那匹马杀了!快!给我立刻杀掉!还有,今日之事我必定会告诉阿娘,一个个连匹马都拉不住害得本姑娘差点命丧于此,废物!”
安琳琅后知后觉地冒了一身冷汗,眨了眨眼睛看过去——
就看到那红衣小姑娘,惊恐之下忽然伸手抽了身边护卫的刀。然后一刀刺向了马肚子。而那匹马吃痛的瞬间扬起了蹄子,一脚将站在马肚子身边的几个人踹飞。小姑娘也在其中,眼看着马蹄就要朝她脸狠狠地踹下来。仆从赶紧将她抱住,用身子去挡。
重重的马蹄踹下来,那仆从仰头就吐了一口血。温热的鲜血不可避免地喷在了她怀里的小姑娘身上。小姑娘脸瞬间煞白,两眼一翻,吓昏过去。
安琳琅:“……”
鲜血缓缓地流出来,周攻玉握着安琳琅的肩膀转了个方向。
“那边是不是该叫个大夫……”
周攻玉淡声道:“别人家事与我等无关,回家。”在大齐律法之中,签了卖身契的奴婢是主人的私产。主人打死打残,外人无权干涉。
安琳琅几次回头,心里沉甸甸的。这就是古代。
她被周攻玉拉着,从另一个方向回西风食肆。刚一到门口就看到许久不见的亲戚,府城的便宜姨母刘玉夏。还有一群忙前忙后的仆从,正在往食肆里搬东西。刘玉夏抬头见着安琳琅回来,态度很是殷勤。一个长辈亲自站起来迎接,语气亲昵地道:“玉哥儿和琳琅回来了?这是去外头办事了?”
“……姨母怎么突然来了?”前些时候来定酸菜来去如风,一副外人的模样。如今怎么又来?
“这不是你们表妹兰儿这个丫头?”
安琳琅:“???”
“她啊,听说姨母家的表嫂子手艺十分了得,特地来见识见识。”刘玉夏说到女儿是又骄傲又头疼,“这丫头打小在做菜上颇有天赋,被楚先生看中收为弟子。哦,楚先生你也认识,就是一个多月前来给你跟孙师傅做评审的那个御厨传人。”
安琳琅:“……”
“……兰儿的性子被我跟她师父养得有些娇了,听说你天赋了得,心里有些负气。不听话跑来武原镇,非要跟你比试。她小孩儿心性,你让让她,让她赢了就消停了。若是往后兰儿有哪里做的不对的,说错什么话的,琳琅可千万海涵啊。”
安琳琅简直莫名其妙,但还是笑笑:“姨母说笑了,我哪里会跟个小姑娘计较。”
第七十五章 苦尽甘来
安琳琅可没工夫没去管什么姨母家的表妹不表妹的。她手里头还有好些事请要忙, 哪有空去在意一个小姑娘对她的厨艺是服气还是不服气?再说,不服气又能怎样,跟她安琳琅有半枚铜板的关系?
昨日她已经跟周攻玉两个在县城里, 将能看的铺子看得差不多。如今就差着手准备银两组织筹办食肆的相关事宜, 从选址到如何修缮都需要规划。
从那日以后安琳琅忙前忙后, 又是准备招人又是撰写文书, 整日里忙得跟个陀螺似的, 人眼看着就瘦了一大圈。周攻玉从旁看着,实在看不下去,终于还是稍稍点了她一句:“家中的奴婢买回来是用来使唤的, 不是摆着看的。有些跑腿的琐事,大可以放手让他们去做。”
这话仿佛一记重锤锤在了忙碌的安琳琅的脑袋上, 她听完整个人都有些傻。
“杜宇曾在大家族的商铺里做过掌柜。上一任东家抄家之前,他也是跟一些商会打过交道的。筹办这些琐事比你更擅长。”周攻玉看她呆呆的模样,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再说,五娘也是王府出身。虽然只是个厨娘,但在采买方面的事情也可以交给她做。”
安琳琅:“……那要这么说, 我这么长时间操劳到底在忙什么?”
“话也不是这么说, ”周攻玉的眼里泛起细碎的笑意,清越如山间清泉的嗓音温和而舒缓,“你亲自忙过才知道是经营是怎么一回事,将来生意做大了也不会被人轻易糊弄。”
……这倒也是。
安琳琅差点破碎的内心又黏上了,“那,那让杜宇过来。”
杜宇过来还不知何事,等听说要将筹办商铺的事情交到他手上,他立即站起身。
事实上, 杜宇在上一任东家那里也算是被委以重任的。上一任东家被抄家之前他手下握着四五家生意兴旺的商铺,其中有两家是他一点一点筹办起来的。筹办商铺对他来说也算熟能生巧,他于是保证道:“掌柜的放心,这事儿你放心交给我吧。”
事情交给杜宇,安琳琅立即就轻松起来。
杜宇的办事效率极高。一家食肆交到他受伤,不出半个月,从签订租赁契约到招工到门店的摆设用具,他都给办得妥妥当当。且不说事情告一段落后他请安琳琅和周攻玉以及方婆子一家去县城看时,安琳琅有多满意,此时安琳琅空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管理上的问题。
确实如周攻玉所说,理应让有能力的人做合适的事,善于用人才是她该学习的。
“往后咱们手下的人会更多,总不能所有的事情都让你亲自来做。”作为一个合格的家族继承人,周攻玉只有便深谙知人善用的道理,“事必躬亲没错,但也得把握好分寸。”
“……”安琳琅受教了。
且不说食肆的事情正在筹办,安琳琅这边冯掌柜定的香肠也都晒好了。
这是早在几个月前就由冯掌柜付过定金的。制作香肠难得不是装,就是晒制需要时辰。晒制香肠至少需要一个月,安琳琅平常忙里偷闲灌了一千多根香肠,今日收起来刚好能吃。早定好的香肠好了,安琳琅就给冯家递了信,冯掌柜人还在西域,冯家那边是派仆从过来取的。
这日一大早,冯掌柜的人就从东边过来。
随他们一道过来的还有中原别家商铺的掌柜或者主事人,一个个都是厚着脸皮跟上来的。冯掌柜为人仗义,在中原颇有些人脉。弄了些什么好东西回来,各家都在问。这不,一次两次的,中原的生意人就都知道他每回从西域回来,商队总能带着名为‘香肠‘的新鲜吃食。
香肠这东西味道好还经放,纯肉的也够解馋,最是适合往来的商队出行时大量囤货。有那尝过味道都在夸,香肠好吃的名声早就在往来西域的商队之间传遍了。说句实在话,他们这些东奔西走的人日子过的艰辛,路上就图一口吃的。有了香肠这好东西,自然都争相想买,奈何外头的商铺根本找不到。
也是店铺里头被人问的多了,自然就有那有心人将‘香肠’的事情放在心上。他们多方打听,兜兜转转又转回了冯掌柜这里。这不?听说冯掌柜家里要来西风食肆取货,他们忙不迭地就跟着一起过来。
会做生意的人自然能看到里头的商机。不管他们是否尝过所谓‘香肠’的味道,这么多人要买,那就是有赚头。若他们此行过来,若是能谈成合作,让这制香肠的店家同意将这香肠搁在他们的商铺里卖,必定是一桩不错的买卖。
安琳琅早就在等着这桩生意上门,此时看到来人上门半点不觉得惊讶。当初置办酸菜作坊之时她就已经在等着香肠的名气打出去,这不就心想事成了?
送上门的好生意,自然没有把银子往外推的道理。
于是安琳琅立即请他们去二楼包厢去稍坐片刻,她这边跟冯掌柜的家仆结算了银两再上去详谈。谈买卖的事情自然是周攻玉去。谈判这种事他在行,就像他所说的,她理应学会知人善用。
至于生意如何谈,价格如何定,早受过她‘熏陶’的周攻玉不必详说都一清二楚。
安琳琅料理好冯家的事情后上去,全程只是陪同,偶尔做出补充意见。
直到周攻玉以一根香肠二十五文钱暂时供三个月的标准谈下来同时拿到三家的契书,安琳琅差点站起来给他鼓掌。
不得不说,周攻玉是个天才。
压抑着高兴,安琳琅眼睁睁看着杜宇将几个掌柜的送出去。抿着要飞起来的嘴角故作一副沉稳的语气道:“玉哥儿,咱们马车是买对了。”
“嗯,”周攻玉轻轻一笑,点头,“买对了。”
安琳琅听着他温柔的语气,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从县城回来以后玉哥儿对她的态度就变得有点奇怪。生疏又亲昵,生疏的是他的举动,亲昵的是他的眼神。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疑惑,周攻玉扬起一边眉头,“这么看着我。”
“……无事。”
安琳琅垂下眼帘。她不傻,心里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回忆起树洞里自己干过的种种她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两人对上一眼,周攻玉清晰地瞥见她两颊浮起的薄红,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蛰了一下。酸酸涨涨的,十分新奇。周攻玉的理智告诉自己,自己如今的这具身体能不能彻底治好还是个未知数,不该这时候招惹琳琅,也不该为此窃喜,但就是克制不住喜悦翘起嘴角。
“一个月供一千根,三家一起供便是三千根。”
安琳琅瞬间收敛了跑偏的心思,翻脸如翻书:“食肆里的人手不够,怕是还得招工。在人还没招齐之前,酸菜作坊的女工也能接过来应应急。”
“……”差点被这丫头给噎死。刚才还脸红呢,眨眼间就变了,从未见过收的这般快的丫头!
香肠要供,那不仅仅得招工,还得准备猪肉和香料。香料这东西不难,武原镇的瓦市里除了白菜萝卜,就剩西域的香料多。安琳琅一个多月前已经让方老汉将自家养猪的计划分发下去,不过如今离那些小猪崽子能宰杀还有至少十个月。要用猪肉,还得从乡下收。
这事儿到也不难,因着西风食肆高价收乡下人种的东西,如今西风食肆几个东家在十里八乡的村民心中不亚于财神爷。财神爷要收猪肉,他们哪有错过这等好事的道理?只要将西风食肆这边将要收猪肉的消息放下去,自有人会送上门。
安琳琅琢磨着要不然换几种口味做,香肠她会好几种,甜咸辣的味道她都能做。这么一想,她忽然又想起种在村里的那株辣椒。若是吃食能加上辣椒,味道必定能更上一层楼。
想到自己那宝贝辣椒,安琳琅已经迫不及待辣椒成熟开始做川菜。
不过辣椒如今还算是个新鲜吃食,古代人没尝过辣椒的味道,有多少人能适应这等辛辣还说不准。辣椒的投入使用还得从长计议。再来,这可是个金贵东西,安琳琅也舍不得糟蹋。
“抽个空还得回乡下看看,”辣椒三个月一成熟。本来是种在厨房后面的屋檐下面。自打辣椒红了,安琳琅就把它摘下来选种。辣椒籽晒干带到乡下去,如今也不知长的如何。桂花婶子嫁给余才大叔以后就住在乡下,那些个辣椒日常是她在照看着,“我种的那些东西也不知长没长出苗来。”
“去看看便知道了。”
好多事儿都需要筹办,一桩桩一件件都得细细地捋。周攻玉也不算是教导,只是偶尔指点一两句:“琐事先交给下面人去做,决策的事情再拿上来谈。你不是看中孙师傅那个大徒弟?酸菜作坊那边能有人顶上来,将来开香肠作坊,再让他过去。再来孙师傅也不止一个徒弟。你不需要全留在厨房。留几个有慧根的便是,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是没错,必要时,也得作出取舍。”
安琳琅闻言后,沉思了许久,还是玉哥儿看的清楚。
说起来,自打被邹大夫点醒,周攻玉便每日都会起早练武。也不晓得他师承何人,练武练得跟跳舞似的。一招一式行云流水,身形飘逸得仿佛随时能羽化登仙。安琳琅偶尔撞见一回,在一旁看着都觉得享受。她有时就忍不住猜测周攻玉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什么样的人家才能教养出他这样的人。
不管怎样,肯定不是普通的人家。奈何玉哥儿对自己的过往只字不提,仿佛有不堪回首的过去。安琳琅并非伤口撒盐之人,好奇也得憋着。
身子状况好没好不清楚,但周攻玉的整个人是肉眼可见地精神起来。原先看着虽然白皙清透,可总透着一股病弱之气。如今眉眼之中神采飞扬,姿容也更加夺目。人有没有精神气,确实是有大差别的。
回乡下的事情一经过确定,安琳琅自然就雷厉风行地做出安排。
酸菜作坊那边自打酸菜推广到合作的酒肆食肆和客栈,每个月的订单基本稳定。刘厨子见酸菜作坊收益如此之好,如今都恨不得扎根在里头。王员外那边得了空才过去做一顿饭,他俨然拿作坊的活计当主业。女工们每个月能拿到稳定的收入,渐渐在家里也挺直了腰杆。
她们如今一个个都拿酸菜作坊的活儿当宝贝,生怕被别人抢了活儿,工作热情高涨。
不过安琳琅也不是那等剥削女工的黑心老板,从来都是干多少活给多少银两。每人每日能干多少活自己衡量,作坊不做干涉。但没人每日最多干五个时辰的活儿,超过了是绝对不允许的。
至于那个做酸菜做出泡菜味道的中食钟氏,安琳琅在生意稳定以后将她单独拎出来做腌菜。这小寡妇是个聪明人,安琳琅那日只不过提了一回的泡笋。她回村里以后就琢磨了好几日,带着簸箕和幼女特地去山上挖了不少笋回来泡。
五六月份山上有的都是苦笋,吃也能吃,就是口味差点。索性盐水泡笋子也不要在意那么多,她试着做了好几坛泡笋。
一个多月过去,味道多有变化。有酸的,有咸到齁的,也有不咸不淡十分爽口的。因着不清楚东家到底喜欢哪个口味,寡妇便全拿到酸菜作坊来请安琳琅品。
几个口味都十分不错,就是看安琳琅喜欢咸还是酸。本想着几个里头最多会被选中一坛,差一点,就是全没被看中。谁知安琳琅一样一样尝过,全部都给采用了。这可把钟氏给高兴坏了!她来作坊干活儿有一段时日,背地里被人议论的那些难听话她都清楚。心里生怕安琳琅会嫌弃她,没想到东家如此赏识她。
且不说因为欣赏她的泡菜手艺,得了多少钦羡的目光。就说安琳琅为此还单独给她开了一件宽敞屋子,作为往后单独放她做的酸笋和泡萝卜之处。
此时姑且不说酸菜作坊这事儿,就说安琳琅安排好镇上事情就跟周攻玉一起回到王家村。
马车还没买到,至少三日以后才有马。安琳琅周攻玉是做牛车回来的,吱呀吱呀地穿过王家村,到了方家门前。
他们回来的时候,正好桂花拎着两桶尿桶站在方家门边开门。冷不丁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牛车上安琳琅和周攻玉的脸就吓一哆嗦。
桂花婶捂着心口蹲下去,还没说话呢,安琳琅耳边就响起闷雷似的大嗓门:“桂花可没事吧?”
是余才大叔。
两个月不见,他如今一改往日邋遢模样,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破烂一样的衣裳换成了干净整洁的粗麻衣,刮了满脸的大胡子,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脚上的鞋子是新做的,连黑不溜秋的脸都洗得干干净净,俨然一个高大威武的汉子。
不得不说,家中有妻就是好,看起来可人模人样多了。
余才大叔赶着羊就跟在桂花婶子身后,每回她翻过山回到方家村他都暗中跟着。桂花的性子太柔弱,张李氏那一家子泼皮无赖指不定就上来打人撒泼。怕他们伤着桂花,这如今是可他的亲婆娘,他自然是看紧点才放心,“哎哟,琳琅丫头你可得小声点儿!你姨母怀着身子呢!月份还浅,你可别给她吓着了!”
这一大嗓门吼得,就差整个村子都听见了。
安琳琅刚想点头说‘哦好’,刚点了一下冷不丁傻眼:“啊?怀孕?”
桂花婶子的脸一瞬间红得像猴屁股。
她手里的尿桶啪嗒啪嗒两声掉地上,尿洒了一地都顾不上。两手捂着脸颊埋头就往余才的身后去躲。一边躲一边还掐他后腰,丢人!可不就是丢人?她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三十三岁了!这才刚嫁过去几日就怀上身子?这要是传出去指不定他俩都要被人笑死!
“哎你掐我作甚?”余才这大嗓门的,说话也不晓得收着点儿声音,“本来就是该注意。大夫都说了你往日身子亏空的厉害,这个年岁还能得一胎是老天保佑!可不能因为怕羞就坏事。”
安琳琅瞠目结舌,与周攻玉面面相觑之后回过神来,只觉得惊喜不已:“这,这不是一桩大好事吗!娘若是知晓,怕是要喜极而泣!”
别说方婆子会哭,安琳琅也有些鼻酸。
桂花婶子这一生过的太苦了,如今可算是苦尽甘来,苦尽甘来。
既然如此,安琳琅也不好让她干活。地上的这两个尿桶本是桂花从别处弄来的,专门给安琳琅种在后院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施肥。辣椒已经已经抽苗了。桂花婶子挑了些东西过来一一施上肥,再给第二季的土豆施肥。
每隔个几日,桂花婶都会拎着两个尿桶过来。
余才大叔一看那尿桶脏得很,哪里会让娇滴滴的小姑娘干这种脏活儿累活儿?他赶忙让安琳琅站着一边别动,自己过去将两个尿桶扶起来。脸色变了几变,这才像是牙疼一般请求安琳琅和周攻玉:“如今才一个月多点儿。老话都说胎儿三个月未满是不能乱说的,你们回去以后可别跟姐姐姐夫乱提!”
“这是自然,”安琳琅一口答应,“这是大喜事儿。但姨母若是想说,还请姨母亲自跟娘说。”
桂花婶子羞到这么一会儿也恢复了自然。低着脑袋点点头:“我省的。”
第七十六章
因为身体的缘故, 安琳琅可不敢再让桂花婶子替她照看田地里的东西了。
虽说婶子一再强调说不要紧,没那么金贵,安琳琅还是不敢让她来。后世的现代人三十三岁或许算不上高龄产妇, 但在古代如今的医疗条件和卫生条件下, 这个年纪怀孕绝对是危险的。兼之婶子这些年日子过得困苦, 怕是身体条件也不算太好。
“往后要吃什么, 婶子可千万别客气。”安琳琅也是高兴, 替桂花婶子也是替方婆子高兴。苦尽甘来,没有什么比苦尽甘来更令人喜悦的。
“月份还浅,月份还浅, 不着急不着急。”余才大叔说起孩子也克制不住激动之情。事实上,自打青梅竹马的妻子一尸两命以后他就心灰意冷, 做好了孤寡一生的打算。十几年来,不愿意跟人打交道,不愿意议亲,一直独来独往,浑浑噩噩的混日子。
当初会提出跟桂花搭伙过日子,也是撞见太多次她被人欺辱的场景。见她一个人实在是可怜才帮一把。没想到, 意外之喜, 三十岁的年纪还得了一个孩子。
“大夫怎么说?”他们不愿意宣扬,安琳琅自然不做那讨嫌的事儿,“大夫可建议吃保胎药?”
“现在吃还太早,得将桂花的身子底子养得好一些再说。”吃是肯定要吃的。主要是桂花的身子底子太薄,光靠她的身子是养不住健壮的孩子,“大夫的意思是如今食补是最好的。”
是这个理。吃药不如食补,是药三分毒。
“我这些年养羊也有些积蓄。”都是亲人,方婆子是他婆娘嫡亲的姐姐, 余才也不藏着掖着,“虽然不算很富裕,但养自家婆娘和孩子还是够的。别的不说,就说那羊奶,家里管够。”
“这倒是。”安琳琅家里喝羊奶还是从余才大叔那买,这确实不必她们操心。
几个人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天渐渐就阴沉了。一阵风吹过,天空一滴小雨点儿打下来。砸在人脸上,桂花说着话呢抬手就这么一抹,顿时就呀了一声:“哟,琳琅啊,话不多说了。下雨了!我可得赶紧回村子将晒在院子里的那些白菜给收了。”
那些白菜还是方婆子给送的。食肆每个月要用的菜数量非常大,都是一个月下乡来村子收一回。这不是方婆子想着余才着大半辈子只养羊也不种地?想着这人就算手里捏着几亩田,那也都是赁给别人去种。怕他们夫妻平常没菜吃,特地匀出来给他俩的。
桂花婶子往日或许会拒绝,但这段时日跟方婆子越来越亲,就没有再忸怩。
方婆子这边送菜送肉的,她那边让余才也是给食肆里送奶送羊。姐妹有来有往,关系才越来越亲。
六月里雨水多,武原镇这边虽然没有雨季,却也有一段时日雨水非常多。六月刚好就是这个时候。
“那可赶快点。”方家好些时候没人在,院子里空荡荡的,安琳琅跟周攻玉是空手回来的,倒也没什么需要收拾,“正好我们俩也没事,过去帮着一起收。”
“那感情好,中午在我家吃饭。”
事实上,桂花婶子与余才大叔成了婚,上没有老下没有小的,其实就只是两个人过日子。
余才大叔在李家村早有凶名。身子壮得跟个黑熊似的,加上他古怪的脾气,村子里一般的泼皮无赖根本不敢招惹他们。桂花嫁过去,那些个说闲话的一个屁都不敢放。没人议论她克夫克子的名声,往来走动的人虽然少,但耳根子清净。兼之养羊养家的活儿余才做,粗活儿重活儿也是余才做。她只需要每日做做饭,给家里的衣裳洗洗缝缝,日子很是轻松自在。
日子过的好了心情好,人身上的阴郁气息就渐渐散了。
桂花婶子前半生为了生计累死累活,如今生活有了支撑有了依靠,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往日眉宇之中那股挥之不去的畏缩姿态淡化了许多,一边引着安琳琅和周攻玉往李家村走,一边中气十足的说话。言谈间眉目舒展,嘴角带笑,人看着都年轻了不少。
“婶子如今可算是转圜过来。”安琳琅笑着感慨了一句,“人生苦短,眼睛就该往前看。总是惦记着身后事,一辈子都活不自在。人活着,自己活得自在比什么都好。”
桂花脚步一顿,顿了顿,她也笑起来:“……可不是?往日是我想左了。”
余才大叔走在最后头听着几个人说话,也不插嘴。高壮的身形仿佛一座高山,沉默地将人护在身后。
一行人去到桂花婶子家,或者说余才大叔的大三间小院。
因着家里养羊,所以物质不多但场地圈得特别大。大三间的屋子建在上风口最东边。一间堂屋两个卧房。如今一间夫妻俩睡,另一间则用来堆杂物。靠南边单独一个小屋子做灶房,院子里除了一棵大柿子树,别的没有,空荡荡的院子里拴了二十几只羊。
窘迫地用木头给圈了个篱笆羊圈。看得出来是新圈的,因为木头都很新。定睛一看,看到院墙的底下还种着一排洗澡花。红红紫紫的开了一簇有一簇,生机盎然。
家中有女主人就是不一样了。
周攻玉只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嘴角微微翘起来。
几个人过来,雨都有点下大了。话也不多说,赶紧替她将晒干的菜叶子收起来。那边余才大叔蒲扇一样的大手一摞,将挂在绳子上晾着的衣裳全给抱到屋里去。
忙完了,也差不多都是午时。桂花婶子站起来就要去弄午膳。
安琳琅想起身去帮忙,被周攻玉一把拉住了手:“让婶子去忙吧,你就别去凑合了。”
人家怀着孕,安琳琅刚想说帮把手就看到余才大叔放下手里的东西就从墙角摸了一把伞撑开,沉默地跟上去。她顿住了。余才大叔几大步跟上,两人这么一高一低地撑着一把伞去到了后厨。
安琳琅眨了眨眼睛,意识到刚才自己没眼力见了。
周攻玉看她尴尬笑了一声,拍拍她:“罢了,坐下等吧。”
两人这次回来,就是单纯地看一眼辣椒的涨势。安琳琅心心念念了许久好不容易才等来的川菜灵魂,自然得郑重对待。这亲眼看到辣椒抽苗,涨势很不错,她的一颗心就放下了。
中午在桂花婶子家吃了些饭,下午雨停了就告辞离开。
两人回到镇子上的时候又下起了雨。
六月以后雨水格外的多。一路从镇子口到西街西风食肆,免不了还是淋了些雨。好在周攻玉身上穿了蓑衣,安琳琅撑了把伞,除了衣摆都没有淋湿。下了牛车,安琳琅跟周攻玉还站在门边拍水。
屋檐下雨水连成一条珠帘,滴滴答答的。
大堂里头传来一道陌生的少女声音。下雨天生意不好,尤其这个点儿了人也不多。有人说话,外头听得格外清楚。那少女声音偏尖,听着格外吵闹:“表嫂到底什么时候能跟我比?她该不会怕了,故意躲着我吧?也对,穷乡僻壤能有什么有本事的人?还不是那个孙达无用!”
“莫瞎嚷嚷!”有一道女声呵斥她道,“你表嫂子事多人忙,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哄你?姐姐,兰儿被我跟她师父惯坏了。说话不过脑子,没什么恶意,你可千万别放心上。”
“娘!”小姑娘不依,娇气地直跺脚:“你看咱们这都到这儿多久了,一个多月有了吧?就没看到那什么表嫂子的人!再说小地方哪有那么忙?我看这店里也没什么生意嘛!”
“高兰儿!”
母女俩吵吵闹闹,两人都是炮仗脾气,方婆子站在一旁无所适从。
安琳琅跟周攻玉正好从门口进来,她跟看到救星似的赶紧走上前来:“玉哥儿,琳琅,你们回来了?”
这一声叫那边旁若无人吵闹的母女静下声来。两人的目光一瞬间看过来,刘玉夏是一眼看到安琳琅,而刘玉夏的女儿高兰儿则是一眼看到了周攻玉。
窈窕君子,清隽无双。
仿若修竹一般笔直地立在门口,整个人拢在光中更衬得冰肌玉骨。一尊精雕细刻的活着的玉像。高兰儿今年一十四岁,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生平见过最俊俏的男子便是晋州刺史的庶长子薛怀明,立志嫁入高门,成为薛怀明的夫人。哪里见过这样惊为天人的俊俏男子?
这一眼,差点没把她的魂给吸走。
“……琳琅,玉哥儿回来了?”刘玉夏还没留心到女儿的异常,只是看着安琳琅神情有几分尴尬。她不知道方才自家女儿说的那些话琳琅有没有听到,此时看着琳琅的眼神颇有几分闪烁。
安琳琅点点头,神情平淡得看不出端倪。将雨伞递给了一旁的小梨,直直地走到桌边坐下来。
周攻玉没有说话,也是将斗笠蓑衣脱下来给了南奴。两人虽然一言不发,但一模一样的动作显出别于其他人的默契。
刘玉夏心中忐忑,几眼瞥向了自家姐姐。方婆子其实也有点不大高兴。她虽然疼爱刘玉夏,却不代表她爱屋及乌地喜欢高兰儿。这个外甥女自打来了武原镇,不是嫌这就是嫌那,仿佛进来西风食肆做一做都是辱没了她一般。方婆子性质柔和不爱计较,却不喜欢如此骄纵的人。
但她不喜欢归不喜欢,面子情还是会给的。刚想坐下来跟安琳琅说说,就感觉自己胳膊被人给推了一下。然后眼睁睁看着这个省城来的外甥女一屁股坐了她刚才坐的位置。
高兰儿目光灼灼地盯着周攻玉,近处看,他毫无瑕疵的五官更令人心折。她顿时有点害羞,一股滚烫的热意爬上了耳尖。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和缓了许多:“你,咳,你是姨母家的表兄么?”
周攻玉斟了一杯茶水推到安琳琅手边,抬眸瞥了她一眼。
高兰儿的脸跟炸开了一般,瞬间红了个透。盛气凌人的姿态收得一干二净,脸颊通红,手足无措的模样。俨然一个害羞不敢直视男子的闺阁小姑娘。安琳琅看着这一系列的反应,一口茶水差点呛到喉咙。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姑娘变脸,忍不住向周攻玉使了个眼神。
周攻玉倒是没什么反应,这种少女,他在京城的时候见得多了。对于这种变化,见惯不怪。
“嗯。”点了点头,周攻玉也没有继续给小姑娘瞻仰一张脸的心思。牵起安琳琅的手腕就拉着她就走,“娘,还有些事要与琳琅谈,你们慢聊。”
说完,起身就走。
那少女这时候才将注意力放到安琳琅的身上。一早听说表兄成婚,已有妻室。她是没什么感觉。如今见着真人,她就觉得十分膈应。一双杏眼扫向安琳琅,结果对上安琳琅似笑非笑的眼睛。
四目相对,所谓的表嫂粗布麻衣,但清水芙蓉清丽非常。
年岁也没有很大,好似跟她差不多年岁。一双清澈如湖水的桃花眼仿佛能看穿人心。与表兄站在一处,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想到师父把这人挂在嘴边嘀咕了好久,称呼安琳琅为天才。高兰儿咬紧了牙邦,一眨不眨地看着。而后忽然站起来,转头就跑。
外头还下着雨,她伞都没拿,什么话都没说埋头就往雨中冲。
“哎兰儿!兰儿你又发什么疯!”刘玉夏一生顺风顺水,唯一的不顺心就是这个任性的女儿。这女儿生下来就像是来讨债的,处处给她不痛快,“你跑什么!不知一直吵着要跟表嫂比试?人来了你又要跑!”
高兰儿能听到她的话才怪,冲到雨幕之中就不见了踪影。
刘玉夏不放心,撑起一把伞就追上去。
一旁准备跟她说两句的方婆子话还没出口,刘玉夏已经走了。方婆子看着她匆匆的背影,深沉地叹了一口气:“唉,罢了罢了。到底是多年不联络,情分也浅了。”
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酸涩。
安琳琅听到她的嘀咕怔忪了一下,想到乡下桂花婶子怀孕的事。婶子交代过不要太早说,安琳琅有好消息也不能多嘴,此时拍了拍她:“娘,莫要为这事儿难受了。今儿我跟玉哥儿回村里,顺势去桂花姨母家中坐了坐。桂花姨母与姨夫相濡以沫,小日子和和美美,兴许还有大好事儿在后头。”
提到桂花,方婆子脸上的酸涩就散了。对,桂花还在乡下呢,说起来她也好久没见桂花了。
“赶明儿我也回村子里待几日。”这将近一个月的时日,日日被刘玉夏母女折腾着,方婆子都觉得有些心累了。有道是远香近臭,太常联络反而失了亲昵。
安琳琅没意见。方婆子要回村子里。臊子面摊的生意歇几日也行,不歇让五娘撑几日也行。
……
几千的香肠装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个肠衣就不好弄。
安琳琅这边刚跟几个掌柜的定了供香肠的协议,自然要尽快把香肠制出来。食肆里的生意还不能断,安琳琅干脆把孙师傅那几个徒弟都给叫出来。
都是灶头上干活的人,灌点香肠都是会灌的。
说起来,香肠其实也不难弄。主要是些功夫活儿,累得慌。香料和肉这些东西比例安琳琅给弄出来,剩下的只管让这几个小子去装就行了。知人善用么,安琳琅自打被周攻玉点拨了以后就很会学以致用。一共六千根香肠,五个小伙子加班加点的灌,四五日就给弄好了。
后面交货,送货,都交给杜宇去安排。安琳琅忙完了香肠的活儿,就准备抽个空去县城看看铺子。
最终还是确定,往后武原镇西风食肆就交给孙师傅。酸菜作坊是孙荣在管,往后要筹办的香肠作坊,则是准备让孙师傅的另一个叫孙喜的徒弟管。至于五娘,五娘会的东西更灵巧,能适应更多的变动。安琳琅选择把她带在身边,以防紧急情况需要她来顶。
除此之外,孙师傅那个叫孙成的徒弟,安琳琅也准备带去县城。
且不说安琳琅宣布了这个决定,孙师傅师徒几个高兴得私下里喝了一宿的酒。一个个都在庆幸因祸得福,跟到了好东家。其他几个没被看中的徒弟暗暗发誓要更勤奋地干,好让东家将来对他们也委以重任。就说安琳琅决定搬去县城这一日,方老汉躲在屋里哭了一宿。
他是真的舍不得武原镇方家村,兄弟姐妹都在这里。老人家一辈子的根在这里,让他突然搬去县城实在是难受。可是他老婆子铁了心要走,儿子儿媳妇也要走,让他一个人留在镇上他也不乐意。最后委委屈屈的上了马车,话也不大说。
安琳琅注意到了方老汉的滴落,却也不知道怎么劝。顺他的意思留下是不可能的。
周攻玉目光透过车窗静静地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面上的神情略有几分冷淡。马车是前几日刚打好的,套上马第一次驾车。外头驾车的人是周攻玉抓到的那个马夫,也就是安玲珑的马夫。这人跟那些跟着安琳琅的人贩子被周攻玉关了一段时日后,一个个老实得跟什么似的。
如今俨然成了西风食肆的下人,无声无息地干活,不敢逃走。平时食肆里会给他们一点吃的,干得都是体力活儿。但在食肆里也只有周攻玉指使的动。这回去县城,那些人跟在马车外面。
方婆子从上车开始就紧紧抓着包裹,神情很是紧张。
显然,上回即便他们没说出了事,方婆子还是觉察到了。她没有问,估计是看安琳琅和周攻玉都没有要说的意思,不代表心里不清楚。
“无事,”安琳琅拍拍她的手,安抚道,“外面好些人在呢,不会有事的。”
“也不是怕,小心点总没错。”方婆子笑笑。
一行人到了县城,天还没黑。六月一过,七月里昼日更长了,酉时天色还没黑。地上一汩汩的热浪涌上来,总觉得闷得慌。马车刚到县城门口,被一辆马车堵着进不去。再往前面看,好几辆马车横七竖八地停在门口。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车上的人都下来了正围成一团。
方婆子神经紧绷地崩了一整天,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掀开车帘子就往外面看:“这是怎么了?”
安琳琅也闷了一天,感觉身前身后都湿透了。小衣裳贴在胸口,别提多难受。听到这话干脆放下手里的东西,掀了车帘子就跳下了马车。左右短时间内走不掉,不如出去放放风。
方婆子见她下去,将包袱塞到闷了一日没说话的方木匠怀里,扶着周攻玉的胳膊下了马车。
原来这马车堵在这,是有人闹起来了。这些人停下来不走一时过不去,纷纷下马车看热闹。闹事的人也不是生人,正是武原镇林主簿家的原配夫人杨氏。杨氏一手怀抱着一个姑娘,红着眼睛正在骂她对面的一个穿金戴银的贵妇人。
那妇人身材小巧,被两个粗壮的仆从挡在身后,脸上赫然是个红红的巴掌印。
“你这个贱妇!年轻时候勾引有妇之夫,霸占我丈夫多年,私自以妾之身称妻。我人在乡下,念在与相公多年情分才一直隐忍不发。本想着不与你计较求一个平稳安定。你却心思如此歹毒。竟然怂恿相公休妻,变妻为妾,让你一个贱妇取而代之?你好厚的脸皮!”
杨氏气得浑身直抖,抱着女儿那模样跟被激怒的母狮似的:“我大度才给你这么多年得寸进尺的机会!你们不识好歹,就别怪我无情!我倒要看看,有婚书在手,大齐的律法它认不认你这个贱妇!”
“你血口喷人!”那顶着巴掌的贵妇人眼睛也红了。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指着鼻子骂贱妇,毒誓又羞又气,“我与相公乃明媒正娶的正经夫妻!你一个乡下上不得台面的村姑,大字不识,家事不懂。相公若非看着你是舅母家表妹,又照顾母亲多年的份上没有休妻,早就把你给休了!”
杨氏呸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大声嚷嚷道:“我大字不识又如何?村姑一个又如何?我跟表兄正经的娃娃亲,母亲跟我娘在我俩还没出世之前就订了婚书。我是妻你是妾!我一日不死,你一辈子都是妾!”
第七十七章 天上掉馅饼
两个人在城门口闹了好长一段时辰, 直到城门口兵丁看着门口长长的队伍迟迟不能进城。实在等不下去派人去县城林府报信。林主簿亲自过来,二妻相争的这场闹剧才就此作罢。
西风食肆的马车进入城中天色已经全黑了。
好在七月初的夜里不冷反热,这个时辰也不怕周攻玉冻病。几人进了城就直奔杜宇早已赁好的院子。县城不像镇上, 铺子修缮出来全是用来待客。主人家住进去就颇有些拥挤了。杜宇在食肆的不远处赁了一栋小巧却五脏俱全的小院儿。
三间主屋, 一个堂屋, 两间客房, 院子最东边还有一口水井。院子角落里一排枣树。郁郁葱葱地搭在院墙上面, 门一推开,一股子静谧舒适之感。
“院子选的着实不错,”安琳琅可算是尝到甜头了, 会办事的人干活就是叫人惊喜,“杜宇有眼力!”
杜宇这回也跟来了县城, 被安琳琅如此直白地夸奖颇有些不好意思。张张嘴想说两句哄主子高兴的套话,就见安琳琅摆摆手,“夸赞你就接着,这个月以后给你调工钱。”
口头夸赞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奖励,涨工钱才是实实在在的实惠。
杜宇听安琳琅这么说,心里也高兴得紧。说来也怪, 往日他在上一任老爷手下干活, 拿到的工钱比现如今可多几倍不止。钱拿在手里也没太大感触,这还是难得为涨工钱这么高兴:“主子,你们先安顿一下。我去外头食肆买些吃食回来,今晚先对付一下。”
周攻玉点点头,杜宇拎着个灯笼背影就消失在巷子口。
屋子里漆黑一片,安琳琅有点怕黑。好吧,其实是有些怕鬼。她拽着周攻玉的袖子,拖着周攻玉一起, 两人捧着一根蜡烛给各个屋子都给掌了灯。这要是往日,方婆子夫妇两哪舍得这么奢侈?也是食肆的生意做起来以后,他们才敢这么费油。
早知道他们不久就要入住,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桌子椅子上一丝灰尘没有,几个房间的褥子铺盖都是现成的。睡那个屋子,自己去柜子里把铺盖抱出来铺上便是。
安琳琅选了东南边的一间屋子,周攻玉则睡她隔壁。老两口挑了西南边的屋子,剩下的屋子空出来就给往后在县城干活的人。
五娘烧了热水,安琳琅几人洗漱好杜宇才拎着吃食回来。
几人随意地对付了一顿,各自回房歇息了。
次日一大早,方婆子拉上五娘就去县城的瓦市采买。安琳琅跟周攻玉先去食肆看看。这个食肆的内部结构完全仿造武原镇西风食肆的构造,推门进去,两人差点以为回到镇上。安琳琅将大堂扫视了一圈,立即就去后厨。后厨院子跟镇上不同,多了账房和书房,到这里才看出差别。
“不过也还不错,”安琳琅进了灶房,灶房的大锅和灶台跟武原镇是一样的,“用着还算习惯。”
安琳琅在里面逛了一圈,人就站在大门口,看着空牌匾的位置扬起了眉头。
她就说少了什么,原来是少了玉哥儿笔走龙蛇的‘西风食肆’四个大字的牌匾。说起来,玉哥儿的字是少见让安琳琅感受到书法的魅力的字。龙飞凤舞,笔力虬劲,仿佛能从字里面看出一个潇洒不羁的人来。安琳琅都怀疑他的字拿出去卖,指不定能卖个几百两。不过武原镇识字的人少,有欣赏能力的人更少。西风食肆的牌匾挂在门口那么多天,也就被老爷子反反复复的夸赞过。
斜眼瞥向三三两两抱着书结伴而行的书生,安琳琅戳了一下周攻玉。
正在丈量门口宽度的周攻玉转过身。
“玉哥儿,你想读书么?”
“啊?”周攻玉一愣。
“我觉得,你应该是读书的这块料,”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举一反三的辩驳能力。这种特质不需要太炫耀,细枝末节就能让人察觉到,“若是玉哥儿想读书,如今咱们家也供得起。”
“你想让我去考科举?”
“……倒也没有。”她只是突然想起来,当然,如果周攻玉去做官自然是更好的,“就是觉得你如此聪慧的人跟在我身后打杂有点暴殄天物。”
周攻玉笑起来:“怎么能说暴殄天物?你不是未来的大齐首富?”
安琳琅突如其来的一噎:“……”
看她闭了嘴,周攻玉忍不住又是一笑。伸手揉了揉她脑袋,被安琳琅嫌弃地扯开手。他不在意,笑容像溶化的春雪:“我会帮你达成目标的。”
轻飘飘的一句玩笑话谁也没放心上,只有周攻玉心里知道这话的分量。
……
金陵城郊的白象寺,安玲珑几次拜访,可算是见到了路嘉怡的人。
短短两个月未见,两人之间的亲昵氛围已经荡然无存,总是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疏离。安玲珑通过这几次上山被仆从阻隔,总是见不着路嘉怡,她的心里已经猜到了什么。
只能是两种原因:一,路嘉怡后悔了,可是娶她的话说出口又不知该怎样面对,所以推辞不见;二,路家人从中阻隔,发现了她跟路嘉怡的私情。不想世家嫡长孙跟一个五品官的庶女有瓜葛,阻拦他们见面。不论哪一种,都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安玲珑看着眼前清瘦了许多的路嘉怡,袖笼里一双玉手死死地扣在一起才克制住想要发脾气的欲望。
现在发脾气,就是给了路嘉怡退缩的借口。安玲珑绝对不允许他退缩,这是她四岁就定下的相公人选!
“路哥哥,近来文章做得好吗?”虽然哭是安玲珑常用的手段,但她清楚此时哭哭啼啼只会招人反感。她牵起嘴角,做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一直在庙里读书是不是很清苦?我观你都瘦了一大圈。”
路嘉怡这些日子除了读书做文章,闲暇的时辰就是在想安玲珑的事情。
虽然有些破绽经不得推敲,有些细节就如同纸糊的一戳就破。但少年动心却是真真儿的,他心悦安玲珑这件事做不得假。哪怕知晓此女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光明磊落纯洁无辜,但美貌和体贴却是足够的。
此时听安玲珑软糯的嗓音说着关切的话,路嘉怡眉宇之中冷彻的气息也淡了许多:“是有些忙。”
安玲珑这个还是清楚的,毕竟是京城人士:“啊,也是,秋试的日期近了。”
大齐的秋试一般是在十月份,极少数情况会推迟,但最迟也不会晚过十一月。换言之,如果要进京赶考的话,最迟也该七月底出发。
金陵到京城有两条路能走,一是陆路,二是水路。走陆路日夜兼程的话,大概需要一个半月。走水路的话会慢些,得两个月。若路上遇上什么事,或者遇上特殊的天气,可能两个月都不够用。正常来说,金陵这边的学子要进京赶考,都是提前半年出发的。
“家中可是已经准备好出发去京城了?何时走?日子定了吗?”
“过个几日便会出发,比较赶。”
路嘉怡顿了一下,道,“家中有长辈要进京办事,正好沿途照顾我。”
“啊,那我可以一道走么?”安玲珑提到回京这事儿眼睛都有些亮。
因着安琳琅的事儿,她被困在金陵这边已经很久了。日日战战兢兢的缩在院子里,动都不敢动,生怕被林家的人撞见了找麻烦。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她都过不下去了!若是能跟路嘉怡一起回京,一来摆脱林家,二来就像去西北那样独处也有利于培养情分,他们的婚事就……
路嘉怡面露为难之色,默了默,他干脆直言不讳:“玲珑,不是我不愿意结伴同行。而是这个长辈正是我的舅舅舅母。我母亲不放心我此行一个人去京城赶考,特地让舅舅舅母与我一道。”
路嘉怡的舅舅舅母安玲珑没见过,但这位亲舅舅家的一个表妹赵玉婷她熟得很。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很熟,只因这个表妹就是个牛皮膏药。
上辈子赵玉婷嫁到晋州刺史府做儿媳,十年不到,她那个短命的相公就病死于床前。赵玉婷厚着脸皮客居路家,整日里勾缠路嘉怡。只不过勾缠的本事不够,反倒成了跳梁小丑,徒惹人耻笑。这辈子小小年纪还看不出往后丰臀肥乳的模样,但粘路嘉怡也粘的有点紧。
“赵姑娘随行吗?”安玲珑突然的一句问。
路嘉怡一愣,顿了顿,意识到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以后两道眉头蹙起来:“你想到哪儿去了!玲珑,玉婷还是个小姑娘!况且她早就定了亲,就等及笄以后成婚,哪里是你想得那般!”
“路哥哥你别生气嘛!”安玲珑一看他变脸色立即就软了嗓音,“我没有怀疑赵姑娘居心的意思!我就是不喜欢有人缠着你,你知道我性子的!”
路嘉怡心里头憋了一团气,从西北回来就憋到如今。
看她一副软糯地打马虎眼的样子,只觉得十分的膈应。好似只要遇上什么事,只要是她心里有鬼,她都是这般打马虎眼。许多事真的不能细思,细思极恐。不知何时,单纯如莲的安玲珑在他心里渐渐变成了汲汲营营的后宅妇人的模样。
“玲珑,你若是无其他事,就先回去吧。”
路嘉怡不想谈,他怕问得多破灭得更多,今天就到此为止:“我还有些功课要做,就先回去了。”
说罢,不等安玲珑说话,他人就已经折回了寺庙。
为着这些日子路嘉怡的避而不见和态度冷淡,安玲珑已经焦虑得几宿没睡好。此时看他头也不回地回去读书,她终究是没克制住脾气,将手里的茶杯砸到了地上。
“不行,不行,不行!”安玲珑犹如一只即将失去吊在嘴边食物的困兽,搭在扶手上的手不停地颤抖,“我花了多少时日多少心力才促成如今的局面,安琳琅的命都送了,怎么能便宜了别的女人?怎么可以让它功亏一篑!我得想办法,我得想想办法……”
“姑娘,姑娘……”
芍药怕了情绪不稳定时候的她,生怕她暴起拿碎瓷片刮她:“不如咱们先回去吧?”
说着,她目光扫向四周。
在厢房敞开门的正前方,一个拿着扫把簸箕的小沙弥远远地看着他们。
安玲珑将这口气硬生生憋回肚子里,黑着脸离开了白象寺。
……
金陵这边一向顺风顺水的女主遭遇了危机,过得水生火热之事安琳琅是想不到。她在确定食肆一切准备就绪,五娘将所需的食材全采买齐全以后,就准备开张。
这个食肆已经准备了许久,为了筹备食肆还差点卖了玉哥儿的清白,开张自然是重中之重。
“不过在开张之前,先把牌匾给定好。”
安琳琅一早打听过了,一块牌匾加急做的话,三天就能拿到手。方老汉和方婆子两人合计了一下,这个月初十是黄道吉日。宜动土、宜开张、宜嫁娶、宜置业,可是个特别好的日子。安琳琅于是让南奴去木匠铺子将周攻玉一早写好的‘西风食肆’的牌匾拿回来。
他才刚一走,食肆门口突然聚集了一群人。是在附近书院读书的年轻人,似乎起了争执,吵吵闹闹的。
“我们打赌如何?你我当中比试一把。看看到底是你的才学名副其实,还是我更得应该先生和同窗们的赞誉和赏识?”其中一个方脸的书生大声嚷嚷道。
“比就比!你莫以为大庭广众之下我就怕了你不成!”另一个清秀的书生站出来,因为生气,脸都气红了。
“这可是你说的!大伙儿可都听见了!”方脸的书生一手抓着一本卷起来的书,一手拉着那清秀书生的胳膊当众宣布道,“咱们就在这家店铺比!到时候大家都来做个见证。届时,就请到长治人随意以一个题目作诗。你我二人分别作诗,作完就当众诵读。”
“一言为定!”那清秀书生一咬牙,怒道,“谁输了谁就请当日所有到场之人用午膳。”
“一言为定!”
布景板安琳琅和周攻玉对视一眼,惊喜又无语:天降馅饼砸头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第七十八章
三日后, 西风食肆将会正式开张。
开张的前几日,安琳琅写了些请帖,特地给县城的几家有合作的酒楼食肆发了请帖。
能发的都发了。新店开张, 请他们都过来喝一杯水酒。按照亲疏远近, 原本是该要头一个给林家发的。毕竟西风食肆从还没有起步, 林主簿就已经是安琳琅忠实的老顾客。可他们进城的当日撞见了林家二妻相争的闹剧, 想林家如今正是一团乱的的时候, 怕去了不合适。
犹豫之下,安琳琅便将这事儿给耽搁下来。还是周攻玉发现了,专门找她说了一声:“林家是必须要送的, 让小梨他们送还不行,得你或我亲自去送。”
林主簿是个最好面子的性子。若是不给他发叫他知晓了, 那可真是要惹恼人的。
“那他们家的事……”安琳琅如何不知?只是怕上门会吃个闭门羹。
“他来与不来,那是林主簿的事情。”周攻玉看着安琳琅,心道还是个小姑娘,“咱们不能不送。”
有了玉哥儿的话,这请帖自然是要送的。
县城里不像在镇上,这里的拐子没那么猖獗。毕竟县城有官衙, 街道上也时常有衙役巡逻。打开大门看, 街道上都是三三两两的未出阁女子,比镇上就松快许多。
安琳琅如今出行也不像在镇上那般小心翼翼,也随意了许多。
方老汉别扭了几日,发现到了县城还一样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该采买采买,该干活干活,就跟在县城是一样的。日子没有太大的变动,他心口憋得这一口气就消散了。如今也忙里忙外地检查食肆里的桌椅,哪里有坏的, 哪里边边角角破损的,他查出来就赶紧修补,忙的不亦乐乎。甚至因为县城里治安好,夜里睡觉更踏实,倒也不提赶紧回去的话。
安琳琅是当日将请帖送去林府的。
去的当日林家还在闹,动静大的安琳琅在前院都听见了。又是哭又是闹的,林家原配拿着棍子追着县城这位太太打,一屋子的仆从跟着拦。当真跟乡下妇人沿街叫卖,互扯头花没两样。
林家家仆只觉得十分尴尬,竟然叫旁人听到这些事儿。说起来这仆从还是林主簿在县城的妻子家带过来的,比乡下的仆从要守规矩懂礼仪得多。听说这姑娘跟林家老太太有旧,他们也不敢冒昧赶人。匆匆收了请帖就歉意地送安琳琅出门:“今日多有不便,还请客人莫怪罪。”
“哪里哪里,是我打搅了。”安琳琅过来就是来送请帖,也不是要看人家笑话。竟然这个仆从都这样说了,她也不方便就留。当下连林老太太的面儿都没见着就起身告辞。
……
开张这一日,各家掌柜的都来恭贺。酸菜鱼可为他们挣了不少钱,尤其是改用刘厨子酸菜作坊的酸菜以后,生意蹭蹭地往上涨。西风食肆这东家可是他们的大财神,自然都给面子。
锣鼓喧天,鞭炮齐响。引得这条街上的散客驻足观望。
西风食肆所在的这条街是武安县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这条街从街头到街尾都是做生意的。绣庄,钱庄,酒庄,酒楼等等都聚集于此,平常这里都是人来人往。这不,炮仗一响,人都聚集了过来。杜宇招呼着各家掌柜的进二楼的包厢就坐,刚没一会儿就听到门口南奴在高声道:“林家送来贺礼。”
安琳琅伸头望了一眼,眉头一皱,林家竟然送了两份贺礼。
就是几日前在林家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位林太太。两人在各自的仆从护送下同时过来,一左一右地都站在门口。互不搭理,剑拔弩张。
显然,两人都知道林主簿和林老太太好吃的秉性。且清楚林主簿对安琳琅的礼遇,都来拉拢人。
“……”有种麻烦惹上身的感觉,安琳琅头皮发麻。
周攻玉扬了扬眉头,拍怕她的脑袋:“你去后厨看着吧,这里我来处理就好。”
至于周攻玉之后如何处理的,安琳琅不清楚。反正他去处理以后,似在林家那样的闹剧没有在西风食肆闹起来。西风食肆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开张第一日。不过因为武安县几大酒楼食肆的掌柜和林家两位最近很出风头的夫人都争相来恭贺的缘故,倒是叫县城不少人注意到西风食肆这家新食肆。
不得不说,林主簿就是个活招牌,他‘好吃’的名头在县城可比在镇上要响亮得多。因为林家的两位夫人这么一弄,别的不说,至少西风食肆的菜色水平无形之中被拔高了一层。
西风食肆新店开张,因着两位林夫人的到场而创出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名气。
虽然博得了一些关注,但新店开张,生意自然不可能像在武原镇那样红火。想要迅速打开市场,必要时刻得采取一些恰当的营销手段。县城里识字的人多,且百姓的收入水平也比镇上高很多。安琳琅想到前几日那帮年轻气盛的学子打算在西风食肆比试一场之事,琢磨着是不是该拿些彩头添一把火。
县城里的学子除了极少数人家境贫寒,大多数家境不错。毕竟没有殷实的家底,学子们也没办法安心读书。西风食肆在学子们之间创出名声,那也不失为一个大收获。
学子们年轻气盛,当众比试之言放出去,自然是死也要比的。
到了约定的这一日,西风食肆聚集一大批布衣学子。根据平日里往来的关系分成三派,一派支持方脸的学生,一派支持长得颇为清秀的学生,剩下的一批纯粹是来看热闹的。
这些人都是武安县唯一书院丰裕书院的学生,其中清秀长相的书生是丰裕书院隆安先生的得意弟子陈牧。隆安先生跟一般书院授课先生不一样,他是有功名在身的。这是武安县唯一一位举人老爷,指不定是晋州城也少见的举人。只因不喜官场尔虞我诈,隆安先生才转做了教书先生。
陈牧是他收的唯一一个弟子。虽然家境贫寒,但十分聪慧。文章新颖独到,颇得书院几个主课先生的青眼。而方脸的学子乃县城富商温大才的幺子温成明。虽然生在商贾之家,却是温家唯一一个能读书的料子。七岁启蒙,在私塾读书也一直被人夸赞聪慧,将来必成大器。
温成明自己也是这般认为的,只是没想到离开私塾便遇上了更会读书的陈牧。仿佛进入丰裕书院读书以后就遇上克星。原先次次拿头名的他沦为万年老二,每回先生考较文章他都会被陈牧压着,抬不起头。若非陈牧在,被隆安先生收为弟子的是他才是。
温成明看陈牧不顺眼许久了,早就想当众挫一挫他的锐气。好叫那些个不长眼的看清楚,他跟陈牧到底谁才是丰裕书院的首席,谁更应该得到隆安先生的青睐。
学子们呼呼喝喝地坐满大堂,此时根据秉性不同分开坐,安琳琅就从后门的帘子出伸出了脑袋。
温成明财大气粗,一锭银子放到柜台上:“掌柜的,上好的茶水先上一轮。”
温家从商,温成明虽然自幼读书,但家中商人的做派确实耳濡目染。笼络人心的手段他无师自通,身边跟着好些支持他的人。果然话一说完,坐到他这边的人就更多了。
杜宇看着足足二十两的银锭子,抬头笑眯眯道:“各位来得巧了。本店新店开业,店家自制的特殊饮品过几日上新。东家亲手调制,独一无二的口味。若是各位不嫌弃,不若来尝尝本店新品?”
此话一出,剑拔弩张的学子们都抬眼看过来。
杜宇哪里是会被这种小场面吓到的人。他面上笑容不变,口若悬河地推荐起安琳琅的羊奶茶。安琳琅从来不知杜宇是如此善于言辞的人,从他口中吐出来的夸赞竟然一个字都没重复,直听得这群学生一愣一愣的。学生们其实对喝什么茶并不是很讲究,温成明要排场,才张口就要最好的茶。
“这便是我们食肆最好的茶,不仅味道好,还能滋养身体。”
这也不纯粹算说谎。西风食肆的羊奶茶本就是羊奶和茶,羊奶是好东西,滋养脾胃,他们喝了这些日子自然深有体会。再者,羊奶茶确实是独创。在武原镇是独此一家,在武安县更是独此一家。
“那就都上一份,”温成明眼睛盯着陈牧,“也给对面的也上一份。指不定离了今日,有些人喝不起!”
他这一说,身边的人立即唏嘘起来。
陈牧一张清秀的脸涨得通红。他家确实清贫,因父亲早逝,母亲一人在瓦市门口开小面摊供他读书。陈牧从未为自己拮据的家境感到羞耻,只是此时被人嬉笑奚落觉得愤怒。
奈何陈牧文笔犀利,却是个笨嘴拙舌的脾性。此时气得脸通红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安琳琅眨了眨眼,没有掺和学生们的口角。转身让小梨五娘准备好羊奶茶,刚一动就跟立在她身后的周攻玉撞了。这厮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眼疾手快的一手捏住了安琳琅的后颈防止她脑袋磕到,眼睛淡淡地收回来:“慢些,别慌。”
说着话,他那只捏着安琳琅后颈的手也松开,若无其事地背到了身后。
安琳琅只感觉脖子被触碰了一下又极快地收回,电光火石之间一阵怪异的电流刺激得瞪大了眼睛。
“你在这干嘛?”安琳琅默默移到一边,忽略后脖子拿出怪异的触感。
“学子们年轻气盛,有些感触。”周攻玉背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地蹭了蹭,感觉指尖还残留着细腻的触感。这感觉还来不及回味,转瞬又觉得羞愧。他鸦羽似的眼睫低低地覆盖着眼睑,氤氲地遮掩了眼中的神色。周攻玉为自己刚才的举动羞愧,羞愧于自己的言行不一。
从前清心寡欲又冷酷无情的安南王世子周临川有朝一日也会如此渴望一个女子,他……
“玉哥儿?玉哥儿?”安琳琅见他神色不对,回头看了一眼双方眼神厮杀的学子们,以为他是触景生情了。
虽说不清楚周攻玉的身世,但她很清楚他的不凡。想到他那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你若是想看看,也过去看看呗?他们跟你年岁差不多,坐过去听一下也无妨。”
听她安慰的口吻,周攻玉轻轻笑,没有纠正:“好,我去看看。”
周攻玉又瞥了一眼安琳琅,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安琳琅纤细的脖颈上。要说琳琅身上生得最漂亮的之处:一是含笑多情的眼睛,二便是这仿若白玉雕成的纤细脖颈。她通身的清艳堪怜尽在此处。
安琳琅看他真的去到大堂坐下,挠了挠后脑勺,转身回了后厨。
羊奶茶端上桌,新奇的模样叫这群学子就诧异了一下。茶水他们都喝过,上好的普洱也喝过。这还是头一回见到乳白的茶水。学子们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蜜的味道。
抱着怀疑的态度,他们小小的抿了一口,新奇的味道瞬间弥漫了口腔。事实证明,奶茶后世能够迅速占领市场覆盖全国,确实尤其不可取代的魅力。大部分学子第一口就尝到了奶味浓厚的甜,有那不能不适应的,喝了两口,三口以后,方发觉这新鲜的饮品令人上头。
“竟然真的还不错?”有那咋呼的学子当下就嚷嚷出来,“甜甜的味道可比茶水好喝!”
这年头喝茶的人多,懂茶的人少,品茶的人就更少。大多数人都是牛嚼牡丹,喝一个附庸风雅。羊奶茶这真切丝滑香甜的味道一下子刺激的他们的味蕾。有那性子急的,几大口就将一杯喝完了。
“店家,这茶水是怎么卖的?”诚如先前所受,读得起书的人大多数是不差钱的。虽不及温家家财万贯,去食肆喝个茶吃个点心都吃得起。觉得好,他就续杯。
杜宇不愧独得周攻玉的教诲,深谙敛财一道:“三十文钱一杯,看口味不同,分价位的。”
“还有口味?”那人本来就是想续一杯,当下来劲了,“说说,都有什么口味?”
“今日端上来的都是基础。毕竟各位是头一回来,怕你们喝不惯,端上来的自然是味道最简单的。若是论口味,我们食肆可就多了。光这个饮品,就有奶茶、果茶和花茶三类。奶茶里头又分了布丁奶茶,樱桃奶茶,红豆奶茶,还有那香芋珍珠奶茶……”
杜宇眯着眼睛的模样那叫一个笑容可掬,不疾不徐地将安琳琅在武原镇卖给镇南那几个姑娘的口味都报了一遍。不仅如此,还词藻浮夸地将味道给形容了一遍。说的本来就要对上的两边人都快忘了此行的目的,一个个都想尝一尝。
安琳琅在帘子后面笑得那叫一个高兴:孺子可教也!
名字取得怪里怪气的,但不妨碍这些人乐意尝新鲜。兼之这些东西也没有很贵。买的最贵的一种也不过八十文。似他们这些富贵人家,去茶馆喝个茶水都是一两银子二两银子的,只觉得平常。
“那就给我上一个最贵的!”财大气粗的人张口就要最贵。
一个人要,其他喝着觉得不错的,也忍不住点。
这比试还没开始呢,茶水先卖了一波。五娘和孙成在安琳琅身边待久了,奶茶这种基本的东西他们做的那叫一个熟练。孙成这小子脑筋转得快,甚至还做出了独特的口味。
先不说后面点的加料奶茶上桌又引发了惊喜,就说杜宇在推荐茶水之后被安琳琅叫到一边。嘀咕了一番后再回来,更是口灿莲花:“我们食肆是专门做吃食生意的。茶水不过是掌柜的闲暇功夫琢磨的,真正好的是我们食肆的主打菜。今日各位挑中了我们食肆做比试,我们东家也是好学爱学之人。今日各位比试,我们掌柜的愿意填一份彩头。赢了的人,掌柜的亲自给他做三道招牌菜。”
怕他们不知安琳琅的名声,他特意加重声音道:“不知各位可知道林主簿?主簿老爷为了吃我东家的菜,多次不远千里去到武原镇。闻名已久的酸菜鱼,便是我们东家的拿手菜。”
说别的他们或许不知,但好吃的林主簿和在县城很是掀起一股吃鱼热的酸菜鱼他们熟啊。这酸菜鱼有多火,会做酸菜鱼的食肆酒楼日日爆满。却原来源头在这?
提到这,他们不由想起几日前新店开张,几家生意火爆的酒楼食肆的掌柜亲自来这恭贺以及林家两位夫人争相拉拢西风食肆东家的传言。顿时就激动了起来。并非是图这一口菜,而是图这份荣耀。若是能叫这位厉害的大厨给他们做菜,也不乏一次值得的比试。
温成明就喜欢这种特殊,当下高兴道:“那感情好,东家如此赏脸,尔等自然却之不恭。”
说起比试,还没经事儿的嫩头青能谈的不外乎四书五经,论旧事,谈古论今。兴许是晋州离京城远的缘故,或者是武安县地方偏远,学子们长久地缩在小地方,他们所谈论的比起京城的学子要差得远。周攻玉端坐在柜台后面安静地听着,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淡。
不得不说,有点失望。即便是那个陈牧,比起其他人强不少,但离进入周攻玉的眼还差得远。
他坐着听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
安琳琅不管他们怎么比,最后的胜者也是这帮人自己定。反正她只负责给这人单独送三道菜。原本以为没一会儿就会出结果,谁知这群学生争来争去相持不下,最后闹得竟然将休沐在家的夫子先生也给惊来的地步。这夫子先生还没来,吵闹声惊动了外面的行人,外面围着看热闹的闲人立即就多了。
大堂本来座位就满,等安琳琅回来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她站在外围都能听到里头学子争论庄子的鱼乐之辩,公孙龙德白马非马之论,盐铁论。这些古代先贤学子创下的著名论辩,旧事重提。
虽是旧事重提,但这些人争得眼红脖子粗,当真是较上劲。
最后还是隆安先生亲自过来,这场旧事重提的辩论才有了结果。赢得自然是陈牧。
陈牧虽然辩驳的时候笨嘴拙舌,涉及到文章论道却颇有些舌战群儒的味道。原本大失所望的周攻玉在二楼听了一耳朵,多看了这个叫陈牧的年轻人一眼。这是个可造之材,可惜困在小地方眼界太窄。若是得名师指点,去京城或者大齐各地见见世面,或许会有巨大的成长。
安琳琅的彩头端上桌,一盘软糯喷香的东坡肉,一盘红烧狮子头,一盘酸菜鱼。
这些菜在武原镇吃惯了的,县城确实没有过。入口即化的东坡肉,刚掀开盖子,一股鲜美的味道就弥散开来。那股子鲜还带了丝丝的甜,勾的人口水泛滥。红烧狮子头的香味就更浓。那枣红的色泽,上面堆着浓稠的汤汁,直勾的人食欲大增。
两道有别于晋州菜的新鲜菜色叫陈牧都有些傻眼,他长这么大没离开过晋州。吃过最好的食肆也没见过这样的菜色。这三道菜就只认得酸菜鱼。且这酸菜鱼的酸香味道比先生带他去悦和食肆的酸菜鱼要好闻的多。就是他在沉稳的性子,眼睛都有些直。
别说他,就是隆安先生自己也没见过。正好三道菜的分量不算少,西风食肆给送了免费的米饭。陈牧干脆让先生坐下跟他一道品尝。
隆安先生本不是个贪嘴之人,奈何这味道实在是香,看得他都有些绷不住矜持。
先生刚一坐下,离开一会儿的杜宇又适时含着笑容回来。有那贪嘴的当下就拉住了他,嚷嚷着让将陈牧那几道菜给他们也上一份。
争辩了一上午,他们口干舌燥的同时也腹中饥饿。温成明输得憋屈却也不想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今日若非隆安先生到场,赢得只会是他。心中郁愤,他冷笑一声忽然道:“大家今日应约而来为我与陈兄比试作见证,辛苦各位。在座尽可敞开肚皮,我温成明请客。”
这话一出,且不说来凑热闹的学子们欢呼,小门处站着的安琳琅笑弯了眼睛。
她默默给杜宇记上一功,转身回了后厨。
人刚一走,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了西风食肆的门口。
马车上一只白皙的手掀开了帘子,里面坐着一个消瘦的年轻公子和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两个少年似乎是随从,跪坐在年轻公子的脚边替他捶着腿。那公子远远看到热闹的食肆,轻声问了一句:“这里头在做什么呢这般大动静?”
两个少年其中一个立即爬起来,伸头往外头一看,扭过头来:“是个食肆。”
“食肆?”锦衣公子抿了抿发白的唇,道:“正好我也累了,去问一下这家可能夜宿。”
少年得了吩咐,跳下马车就进了食肆。倒是这年轻公子侧了身子掀开身侧的车窗帘子。抬眼看出去,钉在食肆正中央的牌匾上笔走龙蛇四个大字‘西风食肆’。
当下心口一顿,赞叹道:“好字,好字啊!”
里头吵闹了半天的学子争论了一上午,没有一个人发现牌匾的特殊之处。反倒是这个被吵闹以来的公子一抬头就看到牌匾,大为赞叹:“游云惊龙,写字之人必定不是池中之物。没想到,在这偏远的县城居然能看到这样的字,大齐果真是卧虎藏龙啊……”
话还未说完,他捂着胸口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而后仿佛呛了风似的不停地咳嗽。
“公子小心些,公子小心些!”一旁伺候的少年连忙放下了车帘子,“您身上的伤还没好透,可千万不能再受了风。柳大夫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再节外生枝。不然公子可就真成病秧子了……”
“哪里就有这么严重?”年轻的公子被仆从管束也只是淡淡一笑,瘦得惊人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我又不是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哪里就这么脆弱?不过是几处刀伤,将士们断手断脚都活得了,我才受这点上就活不了?再说这大热的天儿,你这般是想闷死我……”
“呸呸呸!莫瞎说,什么死不死的!公子您还年轻,与赵姑娘的婚事还年后了。都说赵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今年十二月就该及笄,您这时候可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提到这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年轻公子嘴角也挂了笑:“还是个小姑娘。”
主仆二人说着话,下车去问的少年一路小跑回来。掀了车帘子进来,张口便兴奋道:“公子,这是家刚开业的食肆。内里也有住处的。方才里头那么热闹,是武安县的学子们在里头展开了一场辩论。听说可热闹了!如今那东家亲手给获胜的学子做了三道菜,那味道,我的天,好吃的吞掉舌头!”
“你怎知好吃的吞掉舌头?你吃了?”另一个少年回怼道。
“没,”这少年吸了吸鼻子,“但味道非常好闻,有人说像江南那边的菜色,但比江南的菜鲜美得多!”
“江南菜?”他们刚提到未来女主子。未来的女主子如今就在金陵那边的姑母家中借住呢,“那感情好,公子还能尝尝江南菜的滋味儿,将来也好跟女主子说得上话。”
主仆几人说着话,两少年小心翼翼地扶着年轻公子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