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菩珠先去接李慧儿出来。
李玄度放缓脚步跟在后, 等她去了,停在庭中,叫住骆保, 问方才他是如何求的情。
骆保垂着头道:“奴婢就是认错, 认从前对王妃服侍不周的错。王妃心善, 见我知错,便不与我计较了。”
李玄度看着他, 目光带着疑色:“就这些?”
骆保怎敢讲方才那些他在王妃面前说过的话, 脑袋垂得更低了:“就只这些。殿下方才也看见了, 王妃要理妆,奴婢便上去替王妃执镜。奴婢真的知错了, 从前对王妃存了诸多不敬之心。多谢殿下, 若非殿下提点, 奴婢今日何来的机会去改正。”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仿佛叹了口气, 随即低声道:“委屈你了, 王妃她有些……”
他一顿。
“她年纪小了些,有脾气,也在所难免的, 这回你知道了,往后当心就是。不过,你也确实不能一辈子都服侍我的。今早说的庄子便归你了,往后你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骆保听到秦王安慰自己, 还如此说话,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 跪地哽咽道:“殿下千万不要这么想,奴婢有什么可委屈的, 为难的是殿下才对。能服侍殿下,是奴婢这辈子的福气,奴婢不要赏赐,只盼殿下不要嫌弃奴婢笨,给殿下添乱,容许奴婢到老还能服侍殿下……”
耳边传来轻声说笑的声音。菩珠带着李慧儿从她住的地方走了出来。
骆保一顿,“……和王妃!”
李玄度也循声扭头,见菩珠停在走廊上,两只眼睛看向这边,忙冲骆保胡乱点了下头,叫他自便,转身走了过去。
李慧儿穿了件水红纱绣的镶毛披风,含笑叫了声四叔,说披风是四婶特意带出来给她的,怕她冷。李玄度点了点头。
菩珠命王姆带着她先出去上马车,屏退其余婢女,狐疑地问:“殿下方才和骆保说什么呢?他哭得如此伤心?”
李玄度心微微一跳,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就问了几句他如何向你赔罪的话。他已知错,往后你若哪里不满,直接说就是,莫闷在自己心里,当心气坏了身子。”
菩珠察言观色,料他还不知自己方才问过他表妹的事,想来骆保学聪明了,知道有些事不能和他说,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才不会闷在心里头气自己呢!”
李玄度心想你确实是如此之人。能叫别人难受,便不会叫自己难受。
“走了,我送你出去。”他柔声道,见她还站着,似有话要说,问她还有何事。
“殿下,叶霄想必也告知过殿下,昨日乃是崔铉送来的消息。我……”
她不大肯定地看着他,“我能不能见他一面,亲口向他道声谢?”
李玄度毫不犹豫点头:“应该的!”
他略一沉吟,“回去路上我看着办,帮你安排个机会。”
菩珠面露感激之色:“多谢殿下!”
她出了行宫。
外面路上已停满大大小小各种马车,但乱而有序。官员和命妇各自按照品序队列,恭迎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
时辰到,皇帝与贵妃现身,先行登上最前面的一辆大车。
再是太子。
今早菩珠遇到端王妃,曾听她暗暗告诉自己,说太子这回受伤不轻,腿脚似也骨折,至少要休养数月才能下地行走了。但此刻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看起来却是不错。一身华服,端坐辇上,除了面上还带着些许昨日受伤的擦痕,光看他今早这精神抖擞的样子,完全不像端王妃说得那般严重。
唯一能看出点端倪的,便是同行的太子妃姚含贞。
她脸上挂着的微笑,显得有点勉强,太子上车后,她跟着入内,随后放下车帘,再未露面。
迎完皇帝和太子,众人便各自散去,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菩珠和来时一样,与怀卫还有李慧儿同坐紫车,很快随御驾上路,当夜随同驻跸,如此在路上行了三日。
第三天的晚上,皇帝驻跸在路途中的一座皇庄里。天黑下来,李玄度带着菩珠出去,骑马来到附近数里之外的一处林子前。
她跟着李玄度朝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前头不远之外的野地里,一道她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
崔铉已经来了,牵马而立。
他应当看见了她和李玄度,却没有过来,依然那样立在原地,全身隐没在夜色里,只见一道夜色勾勒出的轮廓。
菩珠停步,转头望向李玄度。
李玄度朝她点了点头。菩珠迈步独自朝前走去,来到了崔铉的面前。
今夜月光大白,草头上沾着的点点秋露泛出泠泠的寒光,便如崔铉眼眸里的光。
他还是那样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奉诏出河西至今,其实还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一刻菩珠又见到他,忽生出一种光阴错乱的感觉,仿佛已经过去了许久。
菩珠脸上露出微笑,朝对面自己的昔日朋友点了点头,轻声道:“你还好吧?”
“多谢王妃关心,崔铉一切都好。”他声音低沉,回应很是恭敬。
菩珠顿了一顿:“约你见面,是想亲口向你道谢。那日若非你及时传信,秦王殿下恐怕危险。”
崔铉微微地抬了抬头,他原本被夜影所笼罩的面容便明白地出现在了月光之中,眉目冷冽。
“王妃不必介怀。”他说。
“我一向不愿欠下人情。当日我刺杀他,他未加以追究,放过了我。那日传信,只为两清。”
崔铉声音低沉,语气依然是那么的恭敬。
菩珠沉默了。
崔铉继续立了片刻,脸上露出了今夜的第一缕微笑。
“王妃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他朝她点了点头,转身迈步而去。
菩珠看着他即将远去的背影,忽然再也忍不住,追上去两步叫住了他。
他停步转头。
菩珠快步再次走到了他的面前。
“崔铉,你一定要追随太子,效力于他?”
她略带艰难地说,说完又解释:“你莫误会,我并非是在质问你的决定。我理解你。莫说是你,便是我,又何尝不是为了将来在奋力拼争,便是头破血流,也绝不后退。只是太子……”
她顿了一顿。
“你真的看好太子,定要追随于他?”
这,才是她想要见面,亲口问他的一句话。
她暗暗地希望,他能像从前那样说,只要她开口,他必为她做任何事,这样她就可以告诉他,她不希望他为太子效忠,不希望日后的将来,他们会不得不以敌人的身份面对彼此。
崔铉的目光,却投向了那道立在远处的男子身影之上,凝定了片刻,忽收回目光,一笑,道:“太子为储君,未来之天子。我不效命太子,效命谁?”
“崔铉另还有事,不便久留。王妃也请回吧。”
他说完,朝菩珠行了一个辞礼,直起身,转身再次而去,翻身上了马背,纵马离去。
菩珠目送月光下那道渐渐消失的骑影,定定地立在原地,心中生出了一种朋友将失就此陌路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令人压抑和难过。
她极是后悔,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当初她若是开口,让崔铉助自己成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应允。那时的崔铉,他还是河西那个愿意为了她去做一切事情的孔武少年。
然而她没有,错过了,世事便就如此戏人,再见面,物是人非,他已变成了这个对她恭敬却又疏离的崔将军,前途可期,她却还是当初那个继续拼争着,然而还是看不见明晰将来的自己。
她已没有资格再开口要他帮自己了。
人怎可能永远在原地踏步?总是要选定自己要走的路,然后走下去。
她如此,崔铉亦然。
他们终是分道了。
那一道骑影早已消失在视线之中,菩珠却依然那般立着,一动不动。
秋风吹过草丛,窸窸窣窣,菩珠感到寒意钻骨,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身后渐渐传来脚步之声。一件带着温暖体温的大氅,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菩珠定了定神,逼退眼眶中涌出的酸涩热意,转身面向李玄度。
“你怎的了?”
李玄度端详着她。
菩珠已是微笑,摇头道:“无事。方才向他道了谢,心里也就安了。”
她觑了沉默着的他一眼,解释道:“殿下你莫误会。他真的是我从前唯一的朋友,所以这回想亲口向他道声谢。”
李玄度没说什么,只微微颔首,随即伸手搂住了她的肩,低声道:“走吧,回了。”
这天晚上,李玄度见她躺在床上似带恹恹,便问她是否身体不适。
和崔铉见面回来后,菩珠便感到人有点发冷,加上又已过去了几天,不想同房,索性就顺着他的询问说疲累得很。
李玄度自然也不会动她了。她睡了一夜,没想到第二天醒来,竟真的头重脚轻生了病。李玄度请了那个精通妇科的张太医来给她看病。张太医诊脉,说是着凉,让她吃几服药。
菩珠想起前世,李承煜的后妃若是有孕生病,太医开药无不分外当心,须择选对胎儿无害的温性之药。
虽然自己现在肚子还是没半点动静,但也担心,万一已经凝胎,吃错了药如何是好,遂将李玄度支开,提醒太医,给自己开温和无害之药。
太医听秦王妃的意思,竟是她可能有孕了?不敢怠慢,急忙重新诊脉,诊来诊去,也没诊出半点迹象,但王妃自己既如此要求了,他怎敢不从,遂按孕妇之方加以增减。
菩珠就吃着这药慢慢地养,一直等到回了京都,病才好了,人也恢复了精神。
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问阿姆的后续消息。
离开京都之前,百辟的人曾传消息,说查到可能在沈家老宅。现在过去了一个多月,她满怀希望,但并无进展。
沈家老宅已扩建,占地广阔,加上守备森严,外人很难入内,怕惹来怀疑,未能进行进一步的刺探。
菩珠失望不已。
之前她在冲动之下,曾希望李玄度帮自己找阿姆。当时他拒绝了,她还曾怨怪过他。但现在,她渐渐打消掉了念头。
皇帝就算知道自己查访阿姆下落,也不算大事,最多惩戒她一番而已。
但若得知李玄度在帮自己找,那就真正完了,知她已是投向李玄度,自己和阿姆也就不用活了。
好不容易她终于能够在李玄度面前说上几句话了,她不能再冒任何的风险。
她让王姆传自己的口信,再继续耐心探查。
回了京都,李玄度接下来的大事是去阙国。
王府里的上上下下之人,这几天都在准备秦王夫妇上路的事。日子也定好了,是在两天之后。
王姆带着口讯出去后,菩珠打起精神,指挥人收拾东西,忽见黄老姆走了进来,朝自己丢了个眼色。
她皱了皱眉,打发婢女们出去,问道:“何事?”
黄老姆道:“王妃过两日就要随殿下去往阙国了,是趟远门,今日无事,何不去碧云寺烧个香,好求个顺顺遂遂,平安来去?”
菩珠便知这是沈皋的安排,怎敢违抗,叫王府管事备车,立刻以这个借口出了王府,去往碧云寺。
碧云寺距离安国寺不远,是座小寺庙,名气自远不如安国寺,香客也少,但以保佑水陆平安而闻名,所以也常会有香客来此,为出远门的家人烧香祈福。
菩珠抵达碧云寺,入内,在大殿里烧过香,出来便被一个人引到了后面的禅院,进去,果然看见了沈皋,穿常服,脸上还粘了须,走在路上,就和普通之人完全没有两样。
谁能想得到,他竟是当今皇帝最为信任的内府之人。
她进去后,沈皋让她入座,她不坐,站着等待吩咐。
沈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与秦王关系如何了?”
菩珠道:“成婚后,我处处讨好于他,总算不负皇恩,如今日常如寻常夫妇无二,也能和他说上一两句了。”
沈皋微微颔首:“秦王起居如何,可探得异常?”
“他平日闲散,常在静室打坐阅经,往来也是寥寥,除了韩驸马之外,我见他别无私交,更无半点与旁人私下往来的迹象。”
她顿了一顿:“或是他行事隐秘,我至今未能觉察。请内府令恕罪。”
沈皋踱步至窗前。
禅室内寂静无声,片刻之后,菩珠忽见他扭头,朝着自己投来两道目光,道:“秋狝归途之上,听闻你染了风寒,要太医给你开温和之药?”
菩珠便知是那个黄老姆暗中窥伺告的秘。
不过这事,她本来就没打算瞒,希望黄老姆能替自己传递消息。
她想怀孕,以此向李玄度施压,想生子,用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但这一切,必须征得皇帝的许可,消除皇帝的顾虑。
她点头道:“是。我盼着早些有孕,如此他才能真正将我视为自己人,不加防备。”
沈皋盯着她,不置可否的样子。
“请内府令放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好早日完成陛下的交待。陛下宛如日月行空,多少雄兵壮马,在陛下天威之前不堪一击。此前河西天水两地叛乱便是前车之鉴,何况秦王?弩末之势罢了,他即便心存阴谋,又拿什么去和陛下争?不过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覆没是迟早之事。我再糊涂,这个道理,不会不知。识时务为俊杰,我只盼能早日完事,接回阿姆,得陛下封赏,则此生无憾。”
沈皋道:“若是如此,你将来的孩儿,你便不觉可怜?”
菩珠眼睛也未眨一下:“我从小发边,在河西吃尽了苦头,刻骨铭心,永不能忘。如今有这一切,全是陛下所赐。似我等女子,生而在世,父母不能易,人却尽可夫。将来只要我为陛下立功,想要一两个能送终养老的儿郎子,何愁不得?”
沈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菩氏,陛下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放心,只要你做好分内之事,荣华富贵,养儿送终,不过是唾手可得之事。”
菩珠恭敬道谢。
沈皋终于道:“今日将你传来,是特地叮嘱你,阙国乃莫大之隐患,这趟阙国之行,你务必万分上心,刺探清楚秦王在阙国的种种,尤其他与阙王等人的私下往来,说了何话,做过何事,你尽量查清,不能懈怠!”
菩珠应是,迟疑了下,问道:“我阿姆如今到底在哪里?她怎样了?能否让我见她一面?”
沈皋看了她一眼,道:“她很好,等你这趟阙国之行归来,若见功劳,自会考虑。不过,知你思念心切,这回也替你带了样东西。她在那边为你做了件衣裳,叫她儿子送来,我便替你带了过来。”
他将一个包袱放在桌上,随即出了禅房,在几名随从的伴护之下,迅速离开。
菩珠解开包袱。
里面是件细料内衫,是她熟悉的针脚,正是阿姆所缝,一阵悲喜涌上心头,垂泪片刻,将衣裳收了,也匆匆回城。
晚上她坐在房中,对着阿姆给自己做的衣裳出神,忽听门外传来动静,知李玄度回了。
今日于阗王子离京归国,李玄度和韩荣昌等人设宴为王子践行,以贺那日共同经历的虎口余生之幸。
她忙收起衣裳,起身迎他。
李玄度入内,菩珠打发了骆保和婢女,自己亲自替他更衣。
他最近好似也更喜欢她帮他更衣了,常不用骆保,此刻站着,起先还很配合,老老实实,在她低头替他解腰间的玉带时,忽然伸手过来,揽住她的腰身,低下头亲她。
菩珠在他的呼吸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
亲热了一阵,他含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含含糊糊地低着声问:“晚上你身子爽利了些吗?”
秋狝回来的路上,她正好生了病,以此为由给推脱了过去,回来后的这几天,也是拿乏力作借口。李玄度见她和那几夜在帷帐中的样子判若两人,上了床便病恹恹的,不是喊累,就是说乏,担心她身体出了问题,甚至疑心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那两夜将她给伤到了,故这十来天,一直忍着,没强迫她就自己。
今晚却是饮了些酒,回来见她在边上服侍,螓首低垂,温柔小意,灯火下鬓发腻理,纤侬可人,一时情动,忍不住遂抱住了求欢,问完话见她不作声,头反而垂得更低,便抬起她下巴,这才见她眼皮粉融,竟似哭过的样子,一愣,问道:“怎的了?”
他一顿。
“你若还是不舒服,就早些休息……”
菩珠眼圈红了,扑到他的怀里。
李玄度方才的那点绮念早飞得无影无影,不停安慰,又抱她躺在床上,自己也卧在一旁哄,哄了半晌,见她终于渐渐止泣,再问事由。
菩珠用刚哭过的带着鼻音的声道:“沈皋今日将我传去见了一面,向我施压,说这趟阙国之行须盯紧殿下,探明殿下与阙王等人是否有暗中密谋之事。”
李玄度沉默了,放开她,慢慢地坐了起来。
菩珠靠在床头道:“皇帝对殿下你,还有阙国,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就算你们一心臣服,也不可能打消皇帝的杀心……”
她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哽咽起来:“殿下……我将来如何,绝无怨言,可是殿下的骨肉该怎么办?殿下难道忍心让他们也过着整日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
李玄度面露紧张之色,盯着她那只摸着小腹的手:“姝姝你有孕了?”
菩珠摇头:“……如今是还没,但谁知道呢,说不定就快了……”
李玄度顿了一顿。
菩珠爬了起来,扑过去从后环抱住了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幽幽地道:“殿下,我真的越想越怕……”
李玄度静静坐了片刻,反手将她抱了过来,抱在怀中,凝视她一张带着泪痕的面,柔声道:“姝姝你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和我们的孩儿。”
“殿下——”
菩珠伸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个晚上,李玄度似有心事,沐浴过后,让菩珠早点睡觉,自己去了静室。
菩珠知他必是被自己那一番话给说得有所触动了,倒是放了不少的心,人躺在床上,手摸着自己还平坦一片的小腹,盼着心想事成。正闭目想孩子的事,突然感到身下微微一热,仿佛有什么涌了出来。
她定住,心跳加快,慢慢地将手伸进被下,摸了一摸,拿出来一看,指尖一抹红痕。
菩珠盯着自己的手指,胸口一闷,眼前发黑,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来了月事!
不但来了,居然还比平常的日子提早了两天。
第73章
香炉里青烟袅袅。李玄度打坐在静室之中, 向着沉沉夜色下的皇宫的方向,闭目,陷入了冥想。
他想起了他那段作为囚徒和守陵人的过往。
兄长曾给予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教导, 后来却将他变成了同谋的乱臣与逆子。
父皇给予了他无上的荣耀和宠爱, 后来也毫不留情地收走了。
现在回想这段过往, 李玄度早已经能够心平气静,坦然对之。
他早已经不怪他的兄长, 更不怪他的父皇。身处他们那样特殊的位置, 无论做什么决定, 必不能以常人之理去评判——甚至,倘若时光能够倒流, 流回到他十八岁那年, 他宁愿自己继续做一个无忧宫的囚徒, 也不愿以父皇死前那对幼子的舐犊之心来换取自由。
他是真的爱自己的父亲。
然而他毕竟是凡人,肉胎凡骨, 他也会痛苦。
他的痛苦, 不是从高处跌落尘泥。
他记得清清楚楚,在他守陵之时,他曾经独自一人在傍晚时登上原顶。他看着乌金西沉, 群鸦噪乱,卧在巨石之上,向天露宿了一夜。
那一夜,他心中那种被抛弃、在天地间茕茕孑立、自己是个可有可无人的绝望, 才是他心底最不能释然的痛处。
囚宫之中,高墙森严, 年少的他曾经因为极度的痛苦而生出幻觉,幻想一切回到他十六岁前, 他依然是那个踏马天街的少年——之所以如此幻想,不是因为他贪恋荣华富贵的好,而是贪恋那个时候,他还是父皇的爱子,长兄的幼弟。
然而一切都回不去了,他是个可有可无之人,这种感觉,直到她的到来,终于发生了改变。
李玄度想起了她今夜诉说委屈,含泪望着自己的模样,心情有些沉重,却也有些感动。
他本是个被弃之人,死活于人无碍,如今却忽然不一样了。
她和他结发,许诺终身,说他是她的依靠。
李玄度的眼前浮现出她将她的手轻轻放在她小腹上的一幕,她看起来是如此地渴望早日为他生下孩儿。
这个世上,他不再是可有可无之人。
他成了一个女子的郎君,将来孩儿的父亲。
她说的确实没错。从没有像今夜这刻这般,他深切地感到,他的命确实不再只是他自己的了。她和将来的孩儿需要他。
他倏然睁眸,开门唤来了叶霄,询问她暗中委托百辟司查找阿姆的进展。
叶霄道:“王妃回来次日便就过问了此事,那边尚无新的消息。”
李玄度沉吟片刻,吩咐道:“你选个可靠能干的人去办这件事,尽快找到她阿姆的下落。”
叶霄领命而去,李玄度在静室里也待不住了,回了寝堂。
已经很晚了,她居然还没睡,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李玄度上床后问她缘由,她起先不说,后来经不住他催问,这才扁了扁嘴,说她来了月事。
李玄度伸手为她轻轻揉着小腹:“来就来了,为何不乐?是身子不适吗?”
菩珠心中实是郁闷,趴他怀里哭丧着脸道:“我以为能怀孩子的。”
李玄度一怔,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唇贴到她耳畔低语:“你才和我睡了几次,哪里那么快就能有了?返程路上你病着。回来了你又不理我。”
他一顿,又道:“不过,没怀上也好。如今也不是生孩子的好时机,况且你年纪还小,等再大些,过个一两年也是不迟。你莫胡思乱想,我不急着要孩儿。”
菩珠埋脸在他怀里没吭声,心里却是打定了主意。
趁着明天还没出发上路,把太医叫过来问问,到底怎生一回事。
第二天,动身前的最后一日,皇帝和姜氏那里分来送来了为阙王准备的贺礼。
李玄度领着菩珠入宫拜谢皇帝,再去蓬莱宫辞别姜氏。
怀卫入京都快半年,该回了,日期也安排好了,就定在李玄度从阙国归来之后,到时候由李玄度亲自护送他回去。
关于怀卫之事,菩珠还是不敢放松。除了叮嘱李慧儿务必守好怀卫、少出宫,也让李玄度再安排可靠之人作贴身护卫,等着他们归来。
他的理由便是怀卫顽皮,上次秋狝时差点出事,她不放心。
李玄度觉她有些过于紧张,但为了她放心,也照办了。出蓬莱宫后,他将菩珠送回王府,自己应大真人之约,去往好些时候没去的紫云观,于松林煮茶,听大真人讲经论道,讲到一半,小童子来传话,道有供养人来。大真人遂先行离去。
李玄度在松林下独坐了片刻,放下经书,准备走了。
他去寻大真人辞别,寻到道殿之前。
来的供养人是位女子,滕国夫人萧氏。
萧氏正笑吟吟地随大真人从殿内出来,鬓发和丽服上的颗颗金珠在夕阳之中闪烁着不定的光芒。她口中说着供养之事,忽见李玄度从对面行来,一怔,随即停下脚步,笑道:“竟是秦王殿下!也是巧了。我今日来此,是因昨夜梦见清玄道君踏云降落,遂来此寻大真人替我打个醮,没想到竟遇到了殿下。”
大真人也对李玄度笑道:“夫人是此处的供养人,功德无量。”
李玄度微笑道:“天色不早,我当下山。不打扰夫人了,大真人不必送。”
他向二人行了个道礼,转身往山门去,快到之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萧氏追了上来,唤他留步。
李玄度停步:“夫人有事?”
萧氏凝视了他片刻,面上笑颜渐渐消失,轻声道:“殿下如今可好?”
一顿,立刻又道:“我知殿下如何看我,并非存心为自己辩白,只是身为女子,我真的身不由己。殿下当初被发往无忧宫,我一心想要随殿下同去,奈何家人不许,将我反锁在家,等我出来,我已不是殿下之人,殿下你也早已出京。我被家人安排嫁了沈旸,但这些年,我心中半刻也未曾忘记殿下……”
她眼中渐有泪光。
李玄度打断了她:“多谢夫人。但过往之事,夫人不必再挂怀。孤如今很好。”
他迈步,继续往山门去。
萧氏望着他的背影,忽又道:“旧事不提也好。但有件事,我须得转告殿下。”
她再次追了上去。
“是关于王妃之事!”
“她与沈旸,必有私情。”
萧氏一字一字,低声说道。
李玄度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萧氏恍若未见,继续道:“殿下应当没有忘记,那日在围场鹰犬场外的野径之上,殿下赶到之时的所见。实不相瞒,我当时也在附近。长公主厚颜无耻,纠缠沈旸已久,那日我获悉她又约偷,便尾随察看,意外发现沈旸与长公主见完面后,竟又与王妃见面。他一向狡诈,我怕被他觉察,不敢靠得太近,听不到他与王妃的对话,但二人的动作神色,我在暗处却瞧得一清二楚。”
“你后来赶到,只看见沈旸手中拿了她鞋。他必会将事情解释得一干二净。殿下你却不知,就在你赶到之前,他与你的王妃已是说了许久的话,他还蹲下要亲手替她穿鞋,卑贱讨好!她虽不许,却分明是在与沈旸怄气的模样。二人暧昧之程度,叫人不堪入目!”
萧氏的脸上现出厌恶的表情,定了定神。
“殿下!”
她望着始终面无表情的李玄度,唤了一声。
“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若有半句虚言,天雷劈我。我就罢了,认命便是。我见殿下对这女子百般照顾,她却如此待你,实是心惊。也不知那日她在你面前如何解释,我是实在不忿殿下遭受蒙蔽,一直想要转告,奈何没有机会,今日恰好相遇于此,这才贸然相告,也好让殿下心里有个数,免得遭到蒙蔽!”
她最后冷笑:“若非亲眼所见,我可真是想不到,她刚来京都多久,竟然就与沈旸也有了如此的关系。在她眼中,可还有殿下半分?”
李玄度站在山门暮色下的一片暗影里,望着萧氏,忽露出微笑,道:“原来那日夫人也在。但夫人对内子,恐怕有些误会,当时详细经过,内子过后已是悉数告我,包括沈将军蹲地欲为她穿鞋一事。”
“殿下!你定是受了蒙蔽……”
“萧氏!”李玄度再次打断了她的话,语气转冷。
“我夫妇之事,何劳你费心至此地步。至于沈旸如何,夫人若是不甘,还是回去自己问他更好。”
“内子尚在家等着孤回,孤先行一步。”
李玄度迈步出了山门门槛,大步而去。
……
李玄度去了道观,说晚上才回,菩珠回王府后,叫人去把那位张太医给请来。
这太医在秋狝回来的路上替她看病,渐渐有些熟悉了,见王妃又叫自己,忙赶来王府,替她把了下脉,道寒怯已退,说她体质偏寒,往后注重保暖,多吃些暖身养体的食物。
菩珠屏退了人,关上门,拿出小册子递了上去,道:“这是我先前从一名医那里得来的,劳烦太医替我瞧瞧,内中记载,是否可行?”
张太医忙接过,见是妇人的求子之册。
王妃想早日生子,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于是从头到尾仔细翻阅了一遍,看完笑道:“册上所言,倒也并非全部妄言。教导的行房日期,我是赞同的,但将五行方位强行加入,未免有哗众取宠之嫌。且事无绝对。养精固本、节欲吝气,固然有助养生健体,但王妃也莫忘记,阴阳调和方为根本。太过刻板,反倒不美,以适当节制,顺其自然为好。”
张太医又翻了翻小册子后头附录的几张食谱,点头道:“这几篇食谱倒是好,配的不错,有养阴健精之效,王妃平日可照着做了,与秦王同食,也不用日日吃,隔个几日,进补一次便可。”说完将册子还了回来。
菩珠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叫太医不要告诉别人自己问过此事,送走人后,盯着这小册子,想起那夜自己躺在桌案上受的罪,还错过了和李玄度一起的机会,越想越气,拿了走到香炉前,掀开盖子正要投进去,忽然想起太医说上头的食谱好。
她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收了手,将册子塞进收拾好的明天要带出去的一口箱子里,盖上了盖子。
第74章
明日就要上路出发, 临行前,王府里最后要忙的琐碎事情还有一大堆。端王妃又打发人过来,送来了之前在秋狝时提过的两支极好的人参, 菩珠写了致谢函让人送回去。忙得是脚不着地, 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终于在天黑之前,将全部的事都处置好了。
月事来的头两天, 照例有些腰酸背痛, 何况今日又这样一通忙碌。
她在寝堂里给李玄度亮了灯, 无事后,打发掉跟前的人, 剩骆保在外头等着李玄度。
她上床躺下去, 又睡不着觉, 闭着眼睛,脑子里还在不停地翻腾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同房就不必说了。等小日子一结束, 立刻开始。
先前只是她推三阻四不愿和他同房, 反倒将他惹得愈发上心。他对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只要她愿意,他求之不得。这一点她很有信心。
除了这件大事, 等到了阙国,等着她的还有另外两件大事。
第一是探察李玄度和阙人的真正想法。这一点,她和皇帝其实不谋而合。
李玄度虽然现在对她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 但他到底在想什么,往后打算如何, 他从不和她说。她现在也不敢问,怕催逼太急惹他疑心。
第二件事, 就是他的表妹李檀芳。
在从骆保口中得知姜氏对李檀芳的评价之后,菩珠心中就开始感到不安了。
能让姜氏都这般认可,说实话……她对自己的信心有点不足了。
但她有另一个决定性的优势,那就是她已经是李玄度的妻。而且现在,不管李玄度心里有没有他那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反正他人已上了她的船,看起来也没想下去的意思。
所以,警惕是必要的,但也不必太过妄自菲薄。到时候看看她人,再定后策。
李玄度如他所言那样,天黑后不久,回了。入寝堂后,他让菩珠不必从床上起来,问了几句明日出发准备的事,随即沐浴更衣,上床躺了下去。
“殿下,道观听经如何?”
其实菩珠不希望他去道观。
一天到晚和那些打坐炼丹追求长生的道士混,会有什么前途?万一最后也看破红尘去当道士,那她怎么办?
这次出门,她就特意吩咐骆保,不要给秦王带道家的黄卷经书,随便带几本兵书也比这个强。
李玄度随口道了声尚可,便问她身体吃不吃得消,明天能不能上路。
“能!不能耽误了外祖的寿日。何况,不止殿下想见到他老人家,我也想,简直恨不得明日就插翅飞过去!”
她甜蜜蜜地回答他——莫说只是有点腰酸,就算断了,躺着过去,也不能耽误时间。
“辛苦你了。早些睡吧,明日大早就要起身。”他抱了抱她,柔声道,又继续替她抚揉后腰。
菩珠享着来自他的抚揉,渐渐地,酸胀之感减了不少。她舒服地闭上眼睛,脑子里却还想着昨天的事。
昨天她借着沈皋召自己见面的事由,用将来的孩子向他施压。看他反应,绝对是起了作用。
自己的策略是对的。
她决定趁着气氛好,再提醒他一下。
“殿下,我若说错,你莫怪我。道士那种东西,无事听听就好,玄之又玄。殿下何曾见过人原地飞升,长生不老?日后要是有了孩儿,难不成也教他学你打坐炼丹?”
李玄度笑了笑,唔了一声,继续替她抚揉后腰。
她仿佛有点犯困了,眼睛半睁半闭。
李玄度却渐渐心浮气躁,无法安神。他在想着今日在道观里遇到的事。
他自然相信自己的女人。萧氏的一番话,只是更加证明沈旸对她的觊觎之心而已。
但自己人还活着,别的男人便就敢如此盯着她了。
凭的是什么?权力。他曾经天生拥有,所以从未入眼的权力。
而今失了,如同兽入困笼,被拔去了爪牙。同父的兄长仍要取他性命也就罢了,连野心勃勃的下臣,也迫不及待地在一旁窥伺起了他的女人。
李玄度一阵燥热,下床来到案前,倒了一杯水,饮了,放下茶盏,转身要回之时,手不慎一带,茶壶打翻,壶中剩下的水汩汩流出。
“怎的了?”
菩珠今日实在有些乏了,半梦半醒,模模糊糊听到动静,问了一句。
“无事。茶水泼了而已。”
他扶起茶壶,见水已渍湿一片衣袖,道:“衣裳都收起来了吗?我换一件,这件湿了。”
菩珠闭目嗯了声:“地上那口箱子里。明日要上路,剩下的衣裳和杂物都搬出去了,剩这一口,我记得里头有你的里衣。要我替你找吗?”
“不用!”
李玄度走过去。“我自己找,你腰酸,不用起来。”
他打开箱子,俯身找自己的衣裳。
菩珠忍着困意等他回,等了片刻,不见他有动静,打了个哈欠:“殿下你还没找到?好似在我那件红色衣裳的下头,很好找的……”
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心咯噔一跳,登时睡意全无,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撩开帐子,看见他俯在那口箱前,背影一动不动,低头仿佛在看着什么东西。
她连鞋子都来不及趿,光着脚就从床上跳了下去,飞奔到他的身后,探头一看,他手里果然拿着那本今日自己刚刚塞进去的小册子。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夺,他已是站起身,避开她手,她夺了个空。他抬起眼看着她,指着手中的小册子,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这是你的?”
菩珠懊悔万分,恨自己怎糊涂到了如此的地步。白天才藏起来的东西,忙昏了头,转个身,居然就大意了。且又是何等糟糕的运气。连一夜都没过去,竟就如此巧,落到了他的手里。
她脸色唰地变白,心虚不已,几乎不敢看他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勉强补救:“殿下你听我说……我是想……想早些为殿下生个儿子……”
李玄度又翻了几下小册子,点头:“明白了。是否等你这月的小日子过去了,接下来的几日,你还是身子各种不适,要等到生子日才和我睡?”
“对了,还必是要哄着我在东向和你做那等事。我如此好骗,言听计从,你心中颇是得意是吧?”
“我没有……”
他将手里的小册子掷在了她的脚前,以此打断她的话,侧目向她。
“你把我李玄度当成什么?我就这么盼着你替我生子?”
他没有大发雷霆,最后这一句话,甚至仿佛是用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但他眼中的怒气和失望却是遮掩不住,她看了出来。
他越是如此克制,反而越令菩珠感到心慌,甚至有几分害怕。她镇定心神想要努力补救,急忙走到他的面前,伸手紧紧地抱住他,仰面望他。
“殿下,我错了,这事我不该骗殿下。我是听说殿下在阙国有位从前也曾议婚的表妹,我担心我比不上她,这才想尽快怀孕生子。我没有考虑殿下的感受,固然错了,但真的是为了留住殿下的心!”
李玄度立着,一动不动,既没有回应她的拥抱,也没有推开她。
他俯视着她仰着的脸。
这般美貌的一张脸孔,这般动人的一张嘴巴。
他还能信她吗。
她连这种事也骗他,将他玩弄于股掌。简直没法形容方才他无意间翻到这本册子时的感觉。
说震惊也不为过。
他的这个王妃,在她呈现给他的表面之下,包藏了怎样的一颗心。
那夜曾深深打动了他的所谓她爱了他才救他的“真心”,到底又有几分?
怀疑的种子在心里冒头,迅速蔓延,那道信任的墙是如此的不堪一击,瞬间倒塌。
种种亲密的情景,从他的脑海里掠过。她在他身下紧紧地抱着他,娇声娇气地喊他殿下。此刻想来,这仿佛也成了一种讽刺。
他更是色令智昏,竟因为一个满口谎言算计自己的女人,险些将陪伴了他多年的忠仆也给遣走。
李玄度的心中掠过一缕浓重的自惭和愤怒之感。
当抽离出那遮人眼目的欢情,再回忆她在自己面前的种种作态,一切便都豁然明朗了。
“骆保!”
他突然大喝了一声。
寝堂之外,传来一道应声。
“走开,离远点!不许人靠近!”
堂外再无任何动静,堂内也静悄悄的,不闻半点声息。
“恐怕未必吧。”
他终于再次开口,看着她,慢慢地道。
“昨夜你向我哭诉,说即便不为你考虑,也要为孩儿考虑。你处处拿一个还没有影的孩儿来说话。你是想借孩儿向我施压是不是?你从没有变过。你只是换了一种手段来逼我起事,好等日后,能有机会送你坐上你梦寐以求的皇后之位,对不对?”
菩珠心咚地一跳,整个人发软,抱着他的手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他继续道:“如此看来,我若说那日,你之所以想法设想救我,不过也只是你权衡之后的谋算,不算冤枉你吧?”
他凝视着她,唇角勾了勾,浮出一抹自嘲似的冷笑。
“如此就想通了。我本就不解,在河西时,你为了俘获太子之心,费尽心机,不择手段,被迫嫁我之后,我何德何能,如此快便能叫你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地做我的妻?”
菩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全都是他自己在臆测。他看不见她的心,她完全可以否认,坚持她是爱了他,怕失去他。
可是所有能够遮羞的衣物,都被他一层一层,毫不留情地扒了,最后她犹如一丝不挂,浑身上下,再无寸缕遮羞。
不止如此,他竟还用如此轻视的语气再次重提她从前勾引李承煜的旧事。她更是感到自己仿佛被他打了狠狠一记耳光,心底涌出了一种深深的羞耻、不忿,却偏偏无力反驳的绝望之情。
前一刻还搂着自己柔情蜜意。她道歉了,他竟还不依不饶,翻脸无情到了如此的地步!
她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李承煜的事情,他是打算要记一辈子,时不时拿出来羞辱她一顿?
若不是他得过且过不思抗争,她一个女子,何至于如此费心费力?
她的面庞涨红了,再也忍不下心中的不满和怒气,松开了抱住他的手臂。
“不错,我千方百计想有孕生子,就是为了向你施压。怎样,这是错吗?我想当皇后,这又是错吗?你是我郎君,我不指望你指望谁?皇帝对你步步紧逼,就差架刀子到你脖子上了,难道这也是我骗你?我不信你看不透,但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还在等什么?等刀子落下来吗?我确实是对你用了心计,但不过是想催促你,好叫你早日奋起抗争,夺回你原本天生就有资格获得的一切。我在害你吗?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李玄度,你是个既没用又小气的男人!我对你很失望!”
她还不解气,又抬手恨恨地推了他一把。
李玄度大约没料到她竟是如此的反应,看着她,一脸错愕的表情,冷不防又被她推了一下,一时没站稳脚,后退了几步。
待站住,他脸色大怒,紧紧抿着唇角,盯了她片刻,忽然朝她伸出一只手:“拿来!”
“什么?”
“结发。”他冷冷地道。
菩珠心一跳:“你要做什么?”
他一言不发,黑着脸大步走到妆奁前,“哗啦”一下抽出镜匣,用力过猛,整只匣子被带了出来扑落,那些明早还要用的香粉胭脂和簪钗首饰滚满一地,几只玉镯当场碎裂成了几段,案上的镜亦是颤颤巍巍不停,若非靠着墙,只怕也要摔下来了。
他捡起那只装了二人束发的小锦囊,踏着满地狼藉,转向香炉。
菩珠嚷道:“不许你动它!”扑上去就从他手里一把给夺了回来,双手背在身后,不让他拿。见他朝自己伸来手,转身想逃,却被他挡着,无路可去,二人一个要夺,一个不给,闷着声谁也不说话,寝堂里只闻彼此纠缠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之声,连近旁的烛火也被带得轻轻摇晃。
正扭打挣扎之际,她脚底没站稳,打了个踉跄,一下就被他攥住手臂反扣在了身后,人也被面朝下地摁在了妆奁的台面之上。
那面铜镜受了撞击,终是失了平衡,朝着菩珠的头砸了下来,被李玄度一把扫开,掉在了地上。
他的手反扣着她胳膊,力道很大。菩珠感到自己手腕几乎都要扭断了,手指却还死死地攥着锦囊,咬着牙就是不撒开。
她趴在案上,衣衫因方才的扭夺从一侧肩膀上滑落,露出半边雪背,那侧的蝴蝶骨因扭曲的胳膊动作而凸起,显得极是醒目。如此僵持片刻,她疼得快要受不住了,闷哼了一声,忽然感到后背一轻,他撒手,松开了她。
菩珠人趴在妆奁的案面上,一时起不来,等稳住神,捏着那只自己方才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小锦囊,站直,扭头见他已经往外去了。
她拉回衣衫,盯着他的背影,揉着自己发疼的手腕,心里还是很气,突然见他停住脚步,转头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算你有点自知之明。你确实远不如檀芳,连替她提鞋都不配。”说罢丢下她,出了寝堂。
第75章
李玄度去了, 菩珠却犹如被人打了狠狠一记闷棍。
她软坐在妆奁之前,对着脚下满地的狼藉,感到自己胸口发闷, 呼吸不顺。
她又气愤, 又是难过, 以至于那只还攥着小锦囊的手都在微微地发抖。
他方才说什么?竟然说,她连替他表妹提鞋都不配?
她愣怔了许久, 冷笑起来。
是啊, 她如何能与他前世后来终于迎娶的这个心仪女子相比。
幼时亲人尽失, 流落边地,和阿姆相依为命, 为每日的果腹和御寒而奔波, 倘若不是后来遇到杨洪收留, 早就已经成了边地无数冻饿亡魂中的一只了。
她一个人冷笑了片刻,又觉眼睛一阵胀涩, 忽瞥见通往此间内室入口的那道绡帐之后有只人影来回地不安徘徊, 想进又不敢进似的,知是那个骆保。
李玄度今夜必宿在静室不回来了。
她道:“你去那边吧,我这里用不着你!”
骆保低低地应了一声, 退了出去。
菩珠拭了下眼睛,蹲了下去,自己将那些落了一地的钗环一件件地捡起来,收回到屉中。最后她盯着手中这只自己方才奋力才保住的装了束发的锦囊, 又是一阵发呆。
她亦是不知,方才为何拼命地要从他手中留下这东西。只是见他要烧, 凭了本能便冲上去加以阻止。
或许,她是为了日后关键时刻能将此物派上用场, 好提醒他,记住那一夜的恩情。
可是有一天,她真若不幸地沦落到了需要这种东西来挽回恩情,一束结发而已,能有什么用。恐怕只会愈发提醒他那一夜,她是如何地欺哄他罢了。
鸡肋般的东西。她方才却那般拼命护着,实是愚蠢,累胳膊险些被他残忍拗断。
菩珠揉了揉自己还发疼的手腕,再不想见此物了,丢进奁屉,“啪”地合上屉门。
第二天是出发的日子。
别管昨夜发生何事,心中如何郁懑,只要人还好,便是天下落下刀子,她也必须得和他一道上路出发。
她戴上幂篱,遮住自己的脸。登上马车时,见李玄度坐在马背之上,双目平视前方,面无表情,没看自己一眼。
她亦不想看他,上车便闭合门窗,路上除了停车进食和休息,未再开启过半分。
当晚,一行人入住沿途的一间驿舍,夫妇同床,相互却未开口说过半句话,各自睡觉。
菩珠怕自己睡着了不小心碰到他,熬着,等他看着终于似是睡着了,暗暗地往自己一侧的被下加塞枕头,以相互隔挡。正塞着,忽见他睁眼冷冷看过来,手一顿,随即也冷笑:“看什么?岂不知这是为了你好。似我这等给人提鞋都不配的人,万一床上误触殿下,岂非玷污了殿下的高贵?”
李玄度恍若未闻,闭上眼眸。
菩珠也不用遮掩了,一把塞完隔开两个人的枕,自己也就背过身去,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早爬起来赶路。如此在路上行了五六日,这日越过黄河,进入了太原郡。
阙国位于中原之北,东狄之南,夹在两国的缓冲地带上。具体之路径,过太原郡,出雁门,再往北数百里。如此一段不短的路程,即便紧赶,至少也需半个月的时间。
又行了五六天,这一日,雁门关终于遥遥在即,等出关,再行个三两日,到达一两山相夹之处,绕过去,有一片平原,那里河流丰沛,土壤肥沃,便就是阙国的国土所在之地。
明日出了雁门,就快抵达目的地,随行的叶霄等人皆面露轻松之色。当晚,和平常一样落脚驿舍。
时令将要入冬,越往北,天气越是见寒。
这几天入住驿舍之后,驿丞为讨好秦王夫妇,无不将内室用炭火烧得热烘烘的。
此间驿舍亦是如此,人在室内,穿衣若是厚重些,没片刻必定出汗。
菩珠还没睡觉,见他从外头进来,和前几夜一样,沐浴更衣完毕,叫骆保在外间给他另外铺个卧铺,他单独过夜。
菩珠心中忍不住再次发笑。
越近阙国,李玄度怕是越觉他那位表妹的好。这一路上,不但没再动她半根手指头,这几夜,还宁可单独去睡外间那临时支床的冷屋,也不愿和自己同床了。
他这是做什么,在为他的表妹守身吗?
她见那个骆保立在一旁看自己,神色似有犹疑,忍不住冷笑:“你瞧我做什么?殿下的吩咐,你没听到?还不赶紧去替他铺个床去?”
“铺厚些,被子不够的话,箱子里还有,我让人给你拿。当心别冻坏他,万一冻着了,到了阙国,遇到了人,若问起来,我不好交待。”
她又添了一句。
骆保这些天出现在他二人面前之时,小心谨慎,连大气也不敢多透一口。知王妃对秦王单独另睡外间一事很是不快,这话夹枪带棒,显然有所误会,偏偏秦王高傲,不容自己向王妃透露他早年因囚禁而落了隐疾的事。
他偷偷看了眼秦王,见他神色漠然,似没听到王妃的讽刺之言,无可奈何,低头出去在外间铺盖。
整整一夜,独自躺在里间的菩珠就没怎么睡觉,辗转反侧。
李玄度贬她,说她连替李檀芳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他若以为,她会因他的这句话而一直伤心自弃下去,那就错了。
那位李檀芳,究竟是何等人物,随着阙国愈近,她感到越来越好奇,想亲眼见识的欲望,也变得愈发浓烈。
至于李玄度,现在他爱怎样就怎样好了。该说的话,那天吵架之时,她都已说尽。
她逼他早做计划,固然是有为自己考虑的成分,但对他而言,难道是在害他?至少,他若肯听,早早未雨绸缪,便不至于最后关头像前世那样仓促应对,令他和阙国都遭受磨难。罢了,反正现在她是没心情再去管他了。爱怎样就怎样。大不了她就坐等明年那个关键节点逼近,待局面突变,姜氏这座天塌落,到时候,他若还是不拿自己的劝告当一回事,老老实实坐等皇帝开刀,她就真的佩服他了。
菩珠这夜想东想西,想得脑壳发疼,第二天顶着一张两个淡淡黑眼圈的睡眠不足的脸上了马车,随李玄度继续北上,顺利出了雁门关。
出关后,道旁景物渐渐萧瑟。芦荻残,北雁归,一侧是一望无际的漫漫丘陵,一条河流穿川而过,另侧是座贫瘠的陡峭山峰,道路崎岖。
关外无驿点,但有商旅自发形成的过夜之处。
李玄度还是少年之时,曾数次往来于这条道上,知走完这段山道,过去便是平原,有一避风之处,是长年往来在李朝、阙国和东狄边境之间的商旅的扎帐宿营之地,命众人小心,加快速度,尽快在天黑前过山,早些落脚休息。
叶霄喝令同行的护卫打起精神,自己在前开道,行至一段狭窄的拐角处前,听见山后传来一阵放歌之声,唱的是塞外之秋,牛马遍地,伴着豪迈的歌声,从拐角处现身了一队商旅,十几人,驱着装了各种皮货的车,慢慢行来。
山道狭窄,双方当头而遇,各自停了下来。
那队商旅之中,有汉人,有狄人,也有生的混血模样的人,见对面行来李朝的一队官军,十分惶恐,忙避让到一边。领头的是个老汉,对叶霄说,自己这一行人是长年往来于三国边境之间的生意人,这趟刚从东狄人那里收来几车皮毛,赶着贩往雁门关内出手,没想到挡了官军的道,连声告罪。
叶霄知雁门关外生活着一些从东狄逃出的穷苦牧民和受不了欺凌的奴隶,时间久了,与汉人杂居通婚,学会中原语言,在三国间贩物为生,道上相遇,也不奇怪。
这些人皮肤黝黑,显然是长年往来道上风吹日晒所致,身上携着商旅常用来防身的马刀,倒也符合身份。但出于谨慎,还是叫手下检查了货物,又随意指了当中的几名狄人,问名字年龄,随意交谈,对方果然能说中原语言,称都是从前逃来的奴隶和活不下去的牧民。
叶霄便结束了盘问,命这一行人暂时将所有的车马退在路边,等自己这边先行过去。那老汉唯唯诺诺,立刻命令众人照办。
路让了出来。
叶霄骑马在前,继续引着队伍前行,出于习惯,仍然打量着静静退缩在路边的这十几名商人,不知为何,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仿佛还是不对,一时却又想不出来,眉头不禁微皱。
他已领着行在前的几名护卫经过了这十几个人,回头望了眼马上的秦王,又往前行了一小段路,突然,脑海里闪现过了一道灵光。
这些商人是假的!
他们的小腿几乎全部都是外八字的形状。
狄人里的贫民和奴隶,成人不可能长出这样的腿。
只有那些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狄国武士,才能长出这样的罗圈腿!
叶霄猛地回头,回过头的时候,看见一个距离秦王最近的中年男子忽然动了下胳膊,袖中滑出一柄匕首,一把握住。
叶霄大惊,高呼一声“刺客”。道路狭窄,他来不及调转马头,从马背上飞身而下,朝秦王疾步奔去。
然而还是迟了,刺客身影如同闪电,已是扑向秦王。
匕首距离秦王,不过三尺而已!
眼看秦王就要喋血,而自己无法赶到他的身边。事发又实在突然,他近旁的几名护卫还没来得及反应。
正当叶霄绝望无比,心胆俱裂之际,一直稳坐在马背上的李玄度仿佛早有防备,已是无声无息地拔出了随身的佩剑,一剑斩落。
剑芒动处,那个握着匕首正扑向他的刺客的人头和身体忽地分开,头从肩膀掉落下去,一股血柱自断颈喷薄而出,喷出数尺之高,如红雨淋落,而那具握着匕首的身体却还能动,凭着余势继续朝着秦王冲来,被反应了过来的几名侍卫乱刀砍开,这才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老汉见刺杀未成,脸色大变。
方才的那名刺客,是自己手下的第一勇士,身手极是了得。
这个计划也堪称周密,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想不明白,这计划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竟会被对方识破。
致命的第一击失手,想再取秦王性命,难如登天。
好在还有后手,成与不成,端看天意了。
他打了个唿哨,埋伏在山顶的手下得令,立刻将预先准备好的火石推落。
一时之间,大大小小的火石从天纷纷而落,狭窄的山道上火光大作,马匹受惊,失控奔走。
菩珠昨夜没怎么睡觉,方才坐在车厢里,人半睡半醒,正昏昏沉沉,突然被外面的厮杀之声惊醒,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又感到车厢的顶上一震,似是砸落了石块似的巨物。
她大吃一惊,正要察看是怎么回事,车厢的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侍卫张霆现身,用焦急的语气叫她下来。
菩珠知情况危急,急忙下车,见头顶火石如雨,不断砸落。
她跟着侍卫躲闪,往道路一侧石头砸不到的山梁凹处奔去。快要到的时候,突然,上方又猝不及防地落下了一块大如磨盘的火石。
前头正好冲来了一匹受惊的马,将去路挡住,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砸中,一道人影从后突然疾奔而上,将侍卫一把推开,卷着菩珠扑到了地上,抱着她迅速打了几个滚。
轰的一声,巨大的火石砸落,将那匹马当场砸倒,折骨陨筋,火星子四下飞溅,声势惊人。
菩珠这才认了出来,抱着自己躲开了这一劫的人,竟是李玄度。
他还将她压在他的身下,紧紧地护住。看他满脸的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她一时呆住。
火石一落地,李玄度便迅速地起了身,将菩珠从地上抱起来,送到安全的地方,命人过来守着,自己匆匆离开。
头顶的火石攻击很快也告终,扮作商旅的刺客无一逃脱,除了被杀,还有那名首领,在被叶霄带人围住之后,以刀刺胸,自杀而死,毫无惧色。
过后检查,每具尸体的胸前,都带着一个狼头刺青。
很显然,这是一群来自东狄的杀手。
但他们为何要对并非是李朝实权人物的秦王下手?杀了他,有什么好处?
叶霄百思不解,问秦王。
李玄度眺望着前方阙国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并未应答,只下令休整,让受伤的人裹好伤便上路,尽快抵达前方安全的宿营之地。
天黑之后,一行人终于扎营落脚。
菩珠坐在帐篷里,打发了服侍自己的婢女,身上紧紧地裹着一张御寒的厚毛毯,想着傍晚在山道上的一幕,那块火石轰然砸落,她被李玄度卷走,方侥幸逃脱。此刻想起,依然是惊魂未定。
许久过去,夜已深,迟迟未见李玄度归,终于忍不住,起身出了帐篷,朝外张望。
骆保在躲避的时候被石头砸中,胳膊受了点轻伤,缠好了,正蹲在帐外的一簇篝火前取暖,转头见菩珠出来,急忙跑过去道:“王妃今日受惊,早些休息吧。”
菩珠已经看见了李玄度。
他独自坐在前方的一个火塘前,手里握着一只酒葫芦,有一下没一下地饮着酒,看起来已经坐了许久了。
她朝他走了过去,停在他的近前,犹豫了下,低声道:“今日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李玄度眼睛望着跳跃着火苗,又喝了口酒,没有说话。
菩珠等了片刻,自觉无趣,又道:“过来就是向你道个谢,并非有意打扰。毕竟是救命之恩,不道声谢,我于心不安。我回帐了。”
她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等一下。”
菩珠心微微一跳,停下脚步。
李玄度还是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望着他面前那跳跃着的篝火,慢慢地道:“我那日不该说你为我表妹提鞋也不配。你莫见怪。”
菩珠极是意外,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为这个向自己赔礼。心里顿时涌出一阵委屈之感,咬了咬唇,没吭声。
他仿佛也没打算等她开口,自顾继续道:“我当日既娶了你,你便是我的责任,我当尽量满足你才是。可惜我确实是个无能之人,这一辈子,或许也无法保证能助你实现心愿。我唯一能向你许诺的,便是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
他顿了一下。
“日后,你若是有了另外合适的人,想走,自便就是,我绝不会阻拦。”
“我的话说完了。不早了,你去休息吧,今日不少人受了伤,今晚我亲自值夜。”
他一口喝完了所有的酒,将手中那只空了的葫芦扔进了篝火里,起身走了。
从他开口留她说话,到最后他丢下她走,从头到尾,就没有看过她一眼。
菩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帐中的,一个人裹着毯子,呆呆地坐了许久,觉得脸颊发冷,抬手摸了摸,才发现一片泪痕,自己竟然在哭。
吵架的那个晚上,吵得那么凶,他说话那么难听,那样地待她,她后来都没有哭。
今夜却不知为何,想着他最后和自己说的那几句语气平静的话,她竟然就哭了。
第76章
他值夜到了下半夜才回到帐中, 躺了下去,大约是疲倦的缘故,很快便入睡了。
菩珠卧在他身边, 听着他发出的深沉的呼吸之声, 想着他今夜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 睡睡醒醒,未得安眠, 天亮就随他起身出发上路。
接下来的这个白天, 再没出什么惊险意外了, 过了一夜,第二日在路上, 遇到了出来迎接的李嗣道一行人。
李嗣道是老阙王的次子, 李玄度的小舅父。和李玄度看起来如同文士的那位大舅李嗣业不同, 李嗣道身材魁梧,是个武人, 顺利接到了外甥, 他十分欣喜,一见面,上下打量了李玄度一眼, 便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笑道:“多少年没见面了,我怕我认不出四殿下,没想到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怎样, 你看舅舅可曾老了?”
李玄度笑道:“小舅还如当年壮勇,乃阙国第一猛士。”
李嗣道哈哈大笑, 望向站在李玄度身后的菩珠。
菩珠早看出来了,这对舅甥关系亲近, 见面并不讲究虚礼。
她也笑着上前见礼,呼他小舅。
李嗣道点了点头,赞道:“好容貌,与我外甥正好相配。走吧,这就上路去,外祖知你们要到,日日在盼。”
两边人马汇合向着阙城而去,傍晚时分,到了阙城的城门之前。
这地方与其说是城门,不如说是一道凭着两侧相峙的耸峰修筑而成的雄关,地势险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有着如此天然的屏障,难怪阙国能够在狄人和李朝的夹缝之间自保,屹立不倒。
阙国的王宫仿照李朝京都,建在城池的正北方向。老阙王和姜氏差不多的年纪,身材高大,目光炯炯,但却瘦骨嶙峋。菩珠一见到他,便觉老人家的气色不大好,似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她不敢多看,跟着李玄度向阙王恭敬地行礼。
老阙王疾步上前,一把扶起李玄度,叫她也起身。他两只枯瘦的手用力地握着外孙的双臂,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嘴里念着好,好,不断地点头,又高声命人开宴,为外孙接风,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外祖!孙儿送你先去休息!”
李玄度面带忧色,反手一把扶住了老阙王。
来的路上,他就听李嗣道说了,他的外祖父从前征战落下的胸部旧伤复发,从去年开始,身体便每况愈下。
“父王!”
一边的李嗣业和李嗣道兄弟也齐齐叫了一声,上前要扶。
老阙王摆了摆手,站直身体,对着李玄度笑道:“没事,就几声咳而已,外祖父的身体自己知道,你别被舅舅们给吓唬住了,难道咳嗽几声,饭都不用吃了?再说只是家宴而已,也无外人,外祖父想和玉麟儿说说话。”
李玄度无奈,只好随老阙王入宴。
李玄度的大舅李嗣业几年前丧妻,未再续娶,接待菩珠的是小舅李嗣道之妻吴氏。
吴氏笑容满面,将她引至一张专为她设的接风案前。菩珠看见那里一排婢女之前,静静地站了一位绿衣丽人,似已等了有些时候了。观她二十多岁的年纪,靡颜腻理,容貌美丽,眉目温柔,纤秾中度。心里立刻便猜到,应当是李玄度的表妹檀芳。
果然,那女子看见吴氏领着菩珠进来,立刻快步迎了上来,唤了声吴氏阿婶,随即望向菩珠,行礼笑道:“可是王妃?我名叫檀芳,阙王之孙女。知王妃今日到,与我阿婶一道,为王妃备了这桌家宴替王妃接风。王妃快请入座。”
她的态度恭敬,又不失亲切,一开口,举手投足,菩珠便感觉到了一种端庄的大气。
这是自己两辈子也无法获得的一种风度。因为八岁之后的遭遇,她长歪了。
在需要的时候,她也可以装出这样的风范,但都是假的,不像眼前的李檀芳,在她的眉目和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便流露出了这样的气质。
老实说,今天来的路上,菩珠还暗暗地怀了一种侥幸,想着自己听来的那些关于李玄度表妹的赞美之词,或是骆保夸大其词,或是姜氏随口一说罢了。
但现在,和李檀芳才打了一个照面,她的心中就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这个晚上接下来的时间,菩珠的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这顿饭于她而言,也如同一场折磨。
她暗暗地观察李檀芳,努力地想要寻出她的不是之处。
然而没有,半点也没有。
李檀芳的话其实并不多,大多时候,都是顺着吴氏的谈话接下去的,但却谈吐不俗,林下之风。
这顿见面饭还没结束,菩珠整个人便被浓重的沮丧之感给笼罩住了,甚至有一种李檀芳和李玄度原本天生一对,而自己鸠占鹊巢的感觉。
难怪李玄度那天在盛怒之下,会骂出自己给她提鞋也不配的话。
一个人情绪失控之时的话语,往往才是真实的内心表露。就譬如她,当时骂他小气又无用。
她确实是这么觉着的。
李玄度自然也是如此,那就是他的心里话。
哪怕后来他为这句话向她赔了罪,菩珠心中的阴影还是没法彻底消除,而此刻,在见到李檀芳真人之后,她心中的那抹阴影,变得更大了。
她面上若无其事,心绪却是越来越低落。宴席结束,便向二人道谢,推说疲倦想去休息。
李檀芳亲自送她到了住的地方,没有入内,停在庭院之外,笑道:“阙国地方虽小,不过一座城,但有几处的风景还是能入眼的。明日祖父寿日,王妃自是没空,过后王妃若无事,可唤我作引领,我愿伴王妃四处游玩。”
菩珠向她道谢,请她入内坐着叙话。
李檀芳含笑婉拒:“今日不早了,何况王妃行路疲乏,不敢再打扰……”
她略一迟疑,又道:“最后有件事,想问下王妃,我阿兄的热症,这两年可有好转?”
菩珠一愣。
她口中的“阿兄”,自然是李玄度了。因她自己没有兄长,叔父李嗣道的儿子才十几岁,比她要小。
但热症是何意?李玄度有热症?
见菩珠没说话,李檀芳立刻解释:“王妃莫误会。阿兄被囚时,患了热症,需雪蟾入药。我阙国正出产上好的雪蟾,故我知晓此事。不知阿兄如今热症是否痊愈?我自是盼他无事,但若仍需雪蟾,王妃尽管开口,我这里备了不少。”
菩珠不愿被她知道自己对此分毫不知,含含糊糊地应对了一句,说无大碍。
“那就好。”李檀芳含笑点头,“我便不打扰王妃了,王妃早些休息。”
李玄度还没回来。
菩珠一进去,人就没了精神,坐在屋里发愣,半晌才懒洋洋地卸妆沐浴。终于等到李玄度也回了,急忙迎了上去。
他看着喝了不少的酒,有些醉了,被骆保扶着,脚步踉跄地进来,一头就倒了下去,闭上眼睛。
骆保向菩珠解释,他被小舅舅给灌了不少的酒。
菩珠等他帮李玄度脱鞋盖被完毕,立刻将他唤到外间,问道:“殿下以前患过热症?如今好了没有?”
骆保一顿,没吭声。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菩珠催促。
骆保挨不过,终于道:“王妃记得上回秋狝之时,王妃叫奴婢送炭炉,奴婢没立刻照办之事吗?非奴婢故意对王妃不敬,而是殿下体有暗疾,内火郁躁,便是寒冬,屋内也从不起火生炉,只盖被衾而已。”
“前些日出发上路,驿舍屋内生火过热,殿下想必不适,这才睡到外屋去的。”他又小声道了一句。
菩珠诧异万分:“竟有这样的事?从前你怎不告诉我?”
骆保缩了缩脖:“王妃从没问过半句……何况,殿下也不许奴婢在王妃面前提及此事……”
菩珠呼了一口气:“为何?他是何时得的这暗疾?”
话既开了头,也就打不住了。说一句是说,说十句也是说。骆保一咬牙,索性又道:“便是秦王被囚无忧宫的那两年。奴婢虽非医,却也知秦王这怪病,必和被囚有关。当时四面高墙,日日夜夜,他心中幽愤无处可发。想殿下从前是何等自由热烈之人,生生要他吞下这非人能够忍受的煎熬,心火自然便就发作,心火一发,外邪侵体。这两年他还好,只偶见不适,从前才叫折磨,每每发作起来,全身如有针刺,苦痛难当,还曾雪地赤脚奔走,以此减轻痛苦……”
骆保说着,声音略略哽咽。
菩珠惊呆了。
她实是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面前总是姿态高傲的李玄度,竟患有如此奇怪的隐疾,有如此一段不堪的往事。定立了片刻,忽想起一事,又追问:“他既是被冤的,当日,梁太子是如何将他卷进去的?”
骆保擦了擦眼角,正要说,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大胆奴!在背后说甚?”
骆保扭头,见秦王竟醒了,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望着自己,满面怒色,一凛,慌忙跪了下去:“殿下恕罪!奴婢方才一时多嘴,往后再不敢了!”
李玄度仿佛十分愤怒,竟能听到他大口呼吸的声音,忽闭了闭目,人似有些难受,弯下腰,一下呕了出来。
骆保忙从地上爬起来服侍。等他呕完,给他递帕子,又伸手去扶,见他擦了擦嘴,沉着脸,将帕子随手一掷,也不用自己扶,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了进去,心知自己方才敌不过王妃说了这事,真的惹出秦王怒气了,心中又惊又怕,只能向王妃投去求救的目光。
菩珠稳了稳神,叫他使人来收拾地上狼藉,再送来热水,将人都打发走后,自己回到内室,见李玄度已歪回在床上,背对着自己,身影一动不动。
她站在床前,默默地望了片刻。
方才乍听,她觉震惊,觉他可怜,此刻再想,忽又懊悔。恨自己,既从一开始就存了接近他的心思,这种日常只要她稍加留心便能察觉的事,竟也要来到这里,靠了李檀芳之口,才能知道。
她实是太无心了。
也难怪在他的眼里,自己连替她提鞋都不配了。
“殿下,你好些了吗?”
她稳了稳神,轻声问他。见他没反应,绞了一把热巾,走到他的身后,柔声道:“我替你擦下脸——”
她探手要帮他擦面,忽见他抬手甩了一下,她手中的巾子便被他甩落在地。
他翻身坐了起来,睁着一双眼底泛着红丝的眸,盯着她,冷冷地道:“菩氏,往后你给我记住,我的事,你少打听!”说完套上屐子,下床,踩着还虚浮的脚步,自顾踉跄而去。
第77章
菩珠见他这般怒冲冲去了, 不放心,悄悄跟出去,躲在门后偷看他。
他倒没继续跑去外面, 就待在庭院里来回不停地打着转, 看起来燥热难安的样子。
问几句和他有关的旧事, 纯粹出于关心而已,他竟又翻脸, 劈头就是冷言冷语, 说话还这般诛心。
实是莫名其妙!
菩珠本也着恼。但见他这副样子, 却又想起骆保方才向自己讲的话。
也是奇怪,自己八岁之后的那段经历, 按理说和他有些类似, 各有各的苦痛, 但自己如今想起来,心中印象最鲜明的, 还是菊阿姆和她相依为命处处保护她的点点滴滴, 求生之苦和这种暖心相比,倒淡薄了不少。而想到他十六岁那年的遭遇,或是骆保描述得太过煽情, 不知为何,总觉他颇是可怜,比自己好像还要可怜。
又想到他有如此暗疾,先前自己因为怕冷, 早早就在屋中用了火盆,他也一直忍着没反对, 算不算是委屈他自己?后来吵了架,他也就丢下她, 自己跑去外间睡了。
而且,当她想到遇刺那夜他向着篝火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虽心中五味杂陈,过后细想,也不大相信他日后真的能做到,极有可能是句空话,但终归,那些应当是他那个时刻的心里话。
不管他当时是出于何等的考虑,他毕竟也许诺过会尽量保护她一辈子,尽管也知道,之前被自己给骗得不轻。
如此一想,再大的气也就平了。
罢了罢了,被他斥了一句而已,又不是第一回 。不和他一般见识,谁叫人家天生高贵。
落了毛的凤凰,它还是凤凰,说它不如鸡的,都是地上走的那些真正的鸡而已。
话虽如此,她也不敢再去惹他了,一个醉汉。
她躲在门后偷窥。
他在庭院里转悠了片刻,扶了扶额,终于晃了回来。她忙溜回内室,竖着耳朵继续听动静。
骆保好似扶他入内,帮他在外头铺了铺盖,他就直接醉睡在了外间。
这一夜菩珠没再接近他。次日很早,天还没亮,她听到外间有了动静,他好似醒了。
他要起身,就得进来更衣。
菩珠起先装睡,等了好一会儿,没再听到有动静,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趴在隔开了内外间的一扇落地屏风前,轻轻勾开帐帘,看了出去。
他盘膝而坐,面向着渐渐泛白的东窗,背影一动不动,看着有些沮丧似的,在发呆。再过片刻,外面的走廊上传来婢女们起身后来回走动的脚步之声,他晃了一下,起身。
菩珠急忙飞奔回到床上躺平,等他走了进来,方装作刚睡醒,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下床披上自己的衣裳,主动道:“殿下睡醒了?我帮你更衣。”
李玄度抿着唇,脸色微微苍白,面容带了宿醉过后的颓态,望她一眼,顿了一顿,低低地道:“叫骆保吧。”
果然,还是不让自己近身。
菩珠暗暗撇了撇嘴,便收回手,照他的话,出去先将骆保唤入,看向那床铺盖。
骆保立刻麻利地将铺盖收了起来。菩珠这才开门,唤婢女送水洗漱。
今日便是阙王的寿日。待秦王夫妇一道现身在众人面前,李玄度看起来已是精神奕奕,和众人谈笑风生,心情显得十分愉悦。
今年不是阙王整寿,加上他旧伤复发,国中日常事大多已交给长子李嗣业,除难决事外,基本不再见外人了,故寿庆并未大办,只于王宫设宴,招待亲朋以及阙国一干贵族官员,男子在宴堂吃酒,这边的王室贵族女眷,也于近旁的庆春阁内围宴,进行中时,忽听那边隐隐传来一阵喝彩之声,吴氏打发一名老媪去瞧瞧是何等热闹,老媪回来学了一番,吴氏笑道:“说男人那边以投壶取乐。四殿下十发十中,竟连中全壶,累全场自罚三杯!”
众人抚掌大笑,对李玄度的高超投壶技艺赞叹不已。
一名年纪大些的族亲妇人又笑道:“我还记得十年之前,四殿下也曾来此为王贺寿,此情此景,犹如昨日。那会儿四殿下才十四岁,发束金冠,身着绯衣,记得坐骑是匹玉花骢,少年仪容之美,实是我生平第一回 见。不但如此,无论张侯置鹄、投壶射箭,四殿下年纪虽小,无不拔得头筹。当时我便想,哪家女子能有如此福气,日后能得殿下之心,今日得见王妃之面,方解疑窦。果然,与秦王是天造地设,璧人一双!”
其余人也看向菩珠,跟着纷纷称赞。
自己是客,又来自李朝,菩珠知这些阙国的贵族妇人不过是在应景客套罢了。提及李玄度时,在场的妇人几乎都下意识地望了眼李檀芳。这种细小的表情,她早就收入眼中。
想必在阙国人的眼中,多年以来一直认定李檀芳当嫁给李玄度的。
她面带微笑,辞谢众人对自己的溢美之词。
吴氏也将她夸得天上地下少有,随后望一眼坐她自己身边的李檀芳,笑道:“不能就听男人他们玩,我们这边也来投壶,以乐嘉宾。投空了几支,便自罚几杯。谁若能似秦王那般全中,全场陪饮!”
众人纷纷赞好。
阙国男子多骁勇,女子虽不至于提刀上马,但对投壶这种宴席游戏,自不会陌生。侍人们很快在场地中间摆上箭壶,众人按照座次,一个一个轮着去投。
京都长安宫里的筵席,自也少不了投壶作乐。于吃喝玩乐,菩珠可谓无一不通。但今日,或是一开始推不过众人敬酒,先饮了几杯,人已带醉,又或许是心情所致,半点好胜之心也无,手感更是一般,十箭八中。原本可以九中的,但其中一支投入之后,又跳了出来。
八中虽称不上极好,也算不错了。全场纷纷为她喝彩,她当自罚两杯。
吴氏忙起来,阻止她自罚,说她是今日贵客,照规矩,可免。
菩珠笑着命人斟酒,痛快地自己喝了满满两杯,方在众人的再次喝彩声中归了座。
又几名贵妇投壶后,轮到李檀芳。
全场屏息。她在注目之下开始投壶,十箭七中。投完抬眼,发现众人都望着自己,表情似是错愕,笑着摇了摇头,自嘲道:“许久未玩,有些手生,能中七支已是极好。”说着自罚了三杯。
众人听她如此解释,也就释然,继续投壶。
菩珠觑见她坐回去后,她身边的吴氏附唇到她耳畔,低低地问了句什么话,面带疑惑。她笑着轻轻甩了下方才投壶的右手,应了一句。因周围笑声不断,没听见,但辨她神色,似是在重复方才的解释。
菩珠一目了然。
李檀芳平日必精通投壶,吴氏爱惜侄女,为了让她出个风头,故意安排投壶。她却只中七箭,引吴氏不解。
她说是手生所致。但直觉告诉菩珠,她是故意输给自己的,要比自己少投一箭,免得令自己在阙国贵妇面前失颜。
如此一个大度又细心的李檀芳,令菩珠不由地再次想起了李玄度那句自己给她提鞋也不配的话,心中的自卑之感,愈发浓烈。
耳边全是欢笑之声,不停有妇人上来向她敬酒,她笑着,来者不拒。酒量本就浅,又酒入愁肠,怎经得住,宴席尚未结束,人便发晕,怕失礼,勉强撑着,硬是撑到宴毕,周围不知醉倒了多少的人,这才起身向吴氏辞别,叫王姆和婢女扶自己回。
她进了屋,觉胸口发闷,冲到盂前弯腰呕吐,将今夜吃下去的,喝下去的,全都吐了出来,最后连胆水和眼泪都出来了。
吐光后,她觉得头嗡嗡作响,太阳穴似在抽筋,人晕乎乎难受极了,接过婢女递来的温水漱了口,擦了把脸和手,连醒酒汤都没等到,一头倒下,就醉睡过去。
王宫盛宴,阙王收到李玄度转呈的来自姜氏太皇太后的贺礼,十分欣喜,回忆当年阙国与李朝结盟并肩作战并得赐李朝国姓的往事,一时豪情勃发,饮了不少的酒,待宴席结束,便就醉了,被李玄度和李嗣业送去歇息。
安顿好阙王,李嗣业叫李玄度随自己来,领他入了王宫的一间内室,屏退左右,命心腹在门外守着,这才笑着问道:“如何,今夜可是尽兴?”
李玄度知他有事要说,且自己也隐隐猜到是为何事。想到昨日终于见到了暌违八年之久的外祖父,记忆中那笑如洪钟的老人家,再见已是伤病缠身,垂垂暮老,又想到蓬莱宫中的祖母,亦是华发苍苍,难抑心中酸楚,道:“外祖与舅父可商议停当了?我愿皇祖母寿与天齐,甘愿以我之命,为祖母延寿,然人世间生老病死,如之奈何。皇帝步步相逼,怕是刻不容缓。”
当年梁太子案后,李玄度被囚,继而牵连阙国。阙国被认作同党,受到攻讦,若非姜氏发声,后来如何局面也是难讲。
两年后,李玄度虽获赦免,但对于阙国而言,随着与阙国有密切关系的明宗的驾崩,悬于头顶的那把利剑阴影,再没有被摘除过了。
尤其这两年,密探送来的消息,令阙王倍感忧虑。李玄度知道,外祖渐渐有了迁国的想法,拟将族人分批,暗中西迁,回到从前的祖居之地,以避将来可能的灭国之祸。
倘若计划能够实现,皇帝即便想要发兵彻底铲除后患,也需有支撑大军深入西域长久作战的粮草支援,还要应对来自北方的压力。
就目前而言,李朝虽强大,却未强大到能支撑在西域和北面同时进行双线大战的程度。
所以,这是一个避祸的可选择的方向。但举国西迁,人口涉及数十万,除了战士,国中还有许多妇孺和老弱,于他们而言,这必是一场极其艰难的长途跋涉,中途还不知会遇到何等的磨难和考验。
更何况,阙人的先祖当年因仰慕中原文化才东归来此,如今却要放弃早已融入血肉的这片土地家园,无论从情感还是实际而言,都是一个极其重大的事件,不可能说定就定。
所以这两年,阙王只派人去探查西迁路线,寻访旧日家址,这个计划始终尚未得以最后确定,也一直处于严格保密之中。除了阙国最核心的数人之外,别人并不知晓。
李玄度是知晓这个西迁计划的人员之一。今夜见舅父将自己带到这里,便猜到他是想和自己说这件事。
果然,李嗣业走到一面墙前,拉开遮挡住墙面的一道帷幕,露出其后悬于墙上的一幅舆图,指着上面作出标示的路线,让李玄度来看。
“线路不久前已经择定,这是最安全,也最便捷的路。倘若万般无奈,真的到了举国西迁的一日,便就走这条道……”
李嗣业一顿,神色沉痛。
“想我阙人先祖当年东归,一路披荆斩棘,来到这里,筚路蓝缕,艰苦创业,方有了一片家园乐土,没想到如今竟又……”
李嗣业眼眶泛红,声音变得微微颤抖,停了下来。
李玄度眼角亦是微红:“全是我的罪责,累外祖、舅父还有千万的阙人不得安宁,危险至此地步,甚至还要被迫放弃家园——”
李嗣业立刻摇头:“与你何干?当年若非与李朝结盟,我阙人便要受北面狄人的压迫,存亡胜败,谁能料定。实在不行的话,西迁也好,只要人在,何处不是乐土。真要究祸患之源,不过是小国周旋于大国之间,向来生存艰难罢了,今日之局面,也是天意使然。帝王寡恩,你出生于天家,才是深受其害,从前你蒙冤时,无论是外祖或是舅父,只恨自己无能,不能替你解半分难!”
他定了定神,脸上露出微笑。
“舅父叫你来,是知你擅谋,能运筹帷幄。倘有一日真要西迁,迁移数十万人,不啻一场大战,如何安排人员分批、路途补给、安全护卫,以及如何经过沿途各国,都需细细勘定。舅父望你能助一臂之力……”
李嗣业正说着,听到密室外传来一阵争执声,辨出是弟弟李嗣道,他被守卫拦在门外,正大声呼喝。
李嗣业皱了皱眉,拉上帘幕,过去开门。
李嗣道今夜喝了不少的酒,脸膛通红,闯了进来,看见李玄度,立刻上前,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声道:“四殿下,小舅有句话,早就想和你说,趁着这个机会就直说了!李朝皇帝已经不是从前的皇帝,逼迫太甚,不给人留活路。他既认定你要造反,你为何不反?只要你发个声,小舅舅唯命是从,带人全力支持你杀过去,把那个狗皇帝的脑袋给砍下来,你自做皇帝就是!”
他一双通红的眼,盯着李玄度:“你给舅舅一个表态,怎样,你到底反不反?”
李嗣业大惊,随即怒道:“二弟你醉了!你在胡说什么?还不住口!”
李嗣道环顾一周,大步走到那幅帘幕之前,一把扯开,指着上头的舆图,轻蔑冷笑:“王兄,我知你的想法,怕东怕西,一心只想带着族人西归。凭什么就这么把我们已经住了几百年的地方给让出来?我今日话就放在这里了,叫我西迁,不可能!四殿下若不愿意反,我便自己反。你怕,我不怕,我手下的勇士更不会怕!”
李嗣业道:“你以为造反如此简单?凭区区一个弹丸小国,如何与李朝对抗?倘若不成,结果将是如何?国灭,族亦不存!你们这些武士可以死,那些百姓将要如何?”
李嗣道说:“放弃土地与死何异?我料阙人不会全都是软骨头!到时候,要逃的,尽管逃去,不走的留下,一战便是!”
他一顿,又冷笑道:“东狄不是在拉拢我阙国吗?四殿下若真不反,到时候,等你们走了,我便与东狄联合。就算与虎谋皮,也是在所不惜。于我阙人而言,狄人与李朝人有何区别?这个所谓的赐姓,我也不要了!李朝皇帝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也不会便宜那狗皇帝!”
李嗣业大怒:“好,好,我就知道你早生异心,说不定暗中与东狄人已经有所往来,果然,今日你说出了与东狄人的联合之言!”
盛怒之下,他猛地拔剑。
李玄度一步上前,飞快地拿住了李嗣业拔出剑的那只手,消了剑势,以身挡在两个舅父中间道:“两位舅父暂且息怒。都是我的尊长,如此剑拔弩张,叫我如何自处?“
李嗣业这才撒开剑,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四殿下来的路上,遭遇东狄人刺杀,险些出事?”
李嗣道一愣,一下转向李玄度:“他说的是真的?东狄人真的刺杀你?”
李玄度颔首。
李嗣道脸色铁青,愣了片刻,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而去。
随着李嗣道的离开,室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李嗣道骁勇善战,在阙人武士里颇得威望,若无父王弹压,他出面反对西迁,自己也是奈何不了这个弟弟。
李嗣业头疼万分,定了定神,对李玄度苦笑道:“罢了,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西迁之事,父王虽尚未最后敲定,但想来大致不会变的,就看何时开始。好在情况虽是不妙,但这一两年内,皇帝应当不至于发难,不是很急。剩下的,明日再慢慢议吧。”
李玄度恭声答应,让李嗣业也去休息,待要离去,忽又听见李嗣业叫住了自己,便问:“舅父还有何事?”
李嗣业出神了片刻,道:“这事,上次我去京都为太皇太后贺寿见到你,便想提的。但当时时机不对,没说。此刻正好方便,舅父便就说了。是关于你与檀芳的婚事。不知你如今如何做想?”
李玄度一下沉默了。
他若十六岁的时候没有发生那场意外,早已依照父皇的安排纳了表妹为侧妃。后来却出事,先入昭狱,再被囚,再守陵,又去西海,从来未得自由,更未摆脱监视,与舅父那寥寥可数的偶尔几次联络里,自然从未提及表妹。
此番来到阙国,檀芳至今未嫁,他心中便明白了,她还在等着自己。
李嗣业又道:“她是个死心眼的孩子,虽从未在我面前提过半句,但我岂不知她?你们从前虽尚未立下婚约,但感情深厚,当年若不是你不忍,她早就随你同去无忧宫陪伴。如今等你多年,更不会在意身份那些虚名的东西。舅父此刻和你说这个,不是要你目下就娶,目下也非合适时机。舅父是希望,你能给她一个许诺,无论多久,多少年都可,等方便的时候,你再娶了她,叫她侍奉你与外甥媳妇。她必安安分分,不会惹是生非。”
李嗣业叹息了一声,面露忧色。
“殿下,如今正当我阙国的忧患之时。你外祖年纪老迈,时日恐怕无多,舅父我无王者之能,你小舅父更不能统领阙人。舅父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你。盼你娶檀芳,不止是为檀芳的后半辈子考虑,也是为了日后万一若真有变,有助稳定人心。你莫怪舅父,将如此千钧之重担压在你的肩上,舅父实是无可奈何,想你身体里,亦流着我阙人一半的血,舅父恳求殿下,担负这个责任!”
李嗣业说完,竟从座上起身,朝着李玄度行跪拜之礼。
李玄度动容,箭步上前,将李嗣业的双臂托住,迟疑了下,道:“毕竟事关表妹终身,请舅父容我考虑,过两日,我再予以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