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春雨淅沥一夜, 土窗外的天色渐渐发白。
菩珠慢慢地睁眼,转过脸,借着窗中透入的黯淡晨曦, 看着卧在自己枕边的男子。
他依然闭目, 仿佛沉眠未醒, 晨曦勾勒出他那道俊美而英挺的侧颜线条。
昨夜当听完他描述的关于将来之后,菩珠立刻就想到了自己。
然而, 还没等她问出口, 他便告诉了她他对她的安排。
从理智而言, 这确实是个最合理的安排。
他前路莫测,听他言辞, 能否活着到达他想去的地方, 都是一个未知之数。此刻若是将她带在身边, 累赘不说,于她, 也如同是在跟着他以命犯险。
而如此的安排, 即便考虑到再糟糕的情况,至少,她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确实是为她好, 菩珠不否认这一点。
但她更有一种感觉,他现在变了一个人。
以前对着她时,他总是喜怒不定。
他会对她好。和她做那种事时,她总也能感到他对她的喜爱和对她的索求无度。分别之后, 他会因为想她而千里奔波、深情告白。
他也时不时地会斥她、讥她,愤怒之时, 甚至说一些让她耿耿于怀的恐怕一辈子都难消解的话。
那样的李玄度,才是菩珠习惯的李玄度。
然而自上郡见面, 那一夜过后,他便不一样了。
他彻底地变了。
他再没有对她发过脾气、说半句可能会惹她不快或是伤心的话。他对她处处照顾,十分体贴。
然而,菩珠却感到两人中间已是竖起了一堵墙,无形地将他和她隔开的墙。
这一夜,她因他终于主动告诉她他关于将来的设想而感到欣喜无比。她因他向她描述的那一切而感到激动。虽只寥寥数语,她的眼前却仿佛看到了一卷将要徐徐展开的宏图大卷。
但她也因他最后那个未征询过她便就做出的决定而感到失落,无限的失落。
在这个借宿于野村农户家中的漫长的春夜里,后来,菩珠不知她身畔平稳呼吸着的李玄度有没睡着,反正她是无法入睡。
她一直醒着,思绪被紧张、担忧、兴奋以及那几分难言的失落所占满,直到这一刻的天明。
李玄度的眼睫微微动了下,缓缓地睁开眼睛。他仿佛感觉到她在看他,亦慢慢地转过脸,和她对望了一眼。
“起身吧。”
他低声说道。
五更多,李玄度带着她离开了这家农户,在身后那对老夫妇的再三拜谢中继续上路往京都去。在荒郊又行了一日,天黑时分,终于抵达京都。
京都全部城门已是关闭,往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城门附近,看不到半个百姓的身影,到处都是披甲持矛的士兵,守卫森严,城门的墙头之上,人员来回巡逻,察看远处动静。
李玄度将菩珠秘密带到西苑。
西苑令其貌不扬,腿脚有疾,亲自来见李玄度,见完匆匆离去。
李玄度见菩珠盯着西苑令的背影,解释道:“他是姜毅的舅兄,早年曾做过长安宫的宫卫令,后来领兵打仗,以战功封正二品金吾将军,一次战斗中腿脚受伤,无法再任武职,回朝后,太皇太后让他做了此间的西苑令。这些年他虽远离中枢,不问是非,北衙和南司的人员也经历过换血,但还是有些故人的。你放心,再等等,他必能将消息传至蓬莱宫。”
菩珠盯着西苑令看,倒不是怀疑此人是否有能力做成这件事,而是想起了前世。
原来那时悄悄送走李玄度的人,就是这个西苑令。
事后她也曾猜想,会不会是西苑令暗中送走李玄度,但想到那人毫不起眼且还跛了一腿的样子,便就觉得不像。西苑太大,不可能处处严加封锁,难免会有漏洞,被人有机可乘,李玄度当时出现在那里,或许是个巧合罢了。
没想到她当时的猜测是对的,只是又被这位西苑令的外表给骗过去了而已。
能在大索的情况之下将人秘密送走,这需要怎样的人脉?这个西苑令绝非泛泛之辈。即便此刻城门戒严,他要传消息至蓬莱宫,想必也有办法。
果然,等到半夜,陈女官坐着宫车到来,问了李玄度几句话,得知他是秘密潜出皇陵的,说太皇太后有命,要他立即返回,该做何事做何事,一切等待后命。
李玄度看了一眼菩珠,微微颔首:“我亦是如此打算。劳烦傅姆,代玄度转话至皇祖母面前,就说姝姝拜托她了,玄度跪谢!”
他说完便掉头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幕里。
菩珠跟着陈女官上了宫车,陈女官见她神色不宁,握了握她手,叫她不要过于担心,随即命车回宫。行至北城门外,负责看管城门的人见是蓬莱宫的车,不敢多问半句,立刻下令开门。
四更,正当夜色最是黑暗浓重的时分,菩珠终于踏入了蓬莱宫的宫门,被带到姜氏的面前。
姜氏独自立在寝殿的窗前,面向着远处的夜空,身影宛若凝柱。
那片夜空之下,是一片与此间遥遥相对的连绵高苑,长安宫。
菩珠立在她的身后,不敢发声,唯恐惊到了她,良久,见她身影忽然微微一晃,接着缓缓地佝偻了下去,似是站立不住,慌忙奔了上去,一把搀扶住了她的胳膊。
灯色冥离,姜氏白发苍苍,神情憔悴,整个人显得空前苍老,满身疲态。
菩珠心惊,颤声祈求:“皇祖母!您先去歇息吧!”
姜氏借她身子的支撑,缓缓地坐到了陈女官急忙送上的一张座墩上,吁出一口气,道:“知道我方才想到了什么吗?”
菩珠顺势跪在了她的膝前,摇头。
姜氏道:“我想起了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的一些事……”
菩珠仰面望着她。
“我像你这般大时,已是皇后。看到外头的那株海棠了吗?那是我入宫后,从家中移栽到宫中的。后来我搬来这里,本想算了,再一想,有些舍不得,便又叫移到了此处。我年年看它开花,待它谢花,我便知道,又一年过去了。活了一辈子,这大约是唯一一件最后能跟着我一辈子的东西了。”
她的语气平静,菩珠却好似感觉到了那平静之下的惨淡和苍凉,不禁想起去年千秋之夜的那座五凤灯楼,华丽盛景,历历在目,对比今夜,此情此景,倍觉凄清,心中顿时难过极了。
“皇祖母,您怎会如此做想!除了这树陪您经历风雨,将来史册之上,必有您殷忧克难救危启圣的浓重一笔,您就是正统。除了史书,还有朝臣和天下百姓对您的爱戴!我从前曾对您说,我在河西之时,人人遵您为西王母,皇祖母您还记得吗?”
“还有!”
她搜肠刮肚,想了起来,急忙又道:“在秦王殿下的眼里,您是他生平最敬重亦最敬爱的长者亲人。皇祖母,您一定要打起精神,千万不要这般自伤!”
姜氏不动,低头,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好似凝视着她,半晌,摇了摇头,叹息道:“真是一个热心肠的傻孩子啊……你是想安慰我吗?我自负有识人之能,从前对你却也是轻看了。我记得去年千秋之夜,我登阙楼,旁人不敢直视我,唯你暗中大胆窥我。你为何窥我?在你眼里,我又是如何之人?”
菩珠胸口一热,说:“在我眼中,您是不世出的女中豪杰。从皇后到太后,再到太皇太后,您英才大略,鸿业功勋,又始终顾全大局,大义为先,慈爱稳重。您配得上任何的荣耀和称颂。”
姜氏笑了起来,起先只是轻笑,慢慢大笑,直到笑得眼泪仿佛都出来了,转头对着远远立在一旁的陈女官道:“你听到了,这小女娃莫不是以为我是个圣人……”
她的语气,充满了自嘲。
陈女官眼睛发红,一言不发跪了下去,深深叩首于地。
姜氏渐渐止住了笑,对着菩珠道:“史官或会记我两笔,百姓或会赞我两声,但你可知,这一切的背后,我这一生,除了你所见的荣耀,我被天下和大局的名义所困,又做了多少我至今想起,也依然不知是对还是错的事?”
菩珠呆呆地看着她。
“小女娃,我非圣人。为了我的责任,我想要维持的局面,我牺牲过很多人,对不起很多人。怀卫之母,姜毅,还有玉麟儿……”
“我的玉麟儿,他从前是何等快意逍遥的一个少年,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当年我分明知道他是无辜,我却没能保护住他。我不配得他如此的敬爱……”
她的情绪似乎一时有些失控,口中喃喃地念着那个小名,眼角隐有泪光,声音也渐渐地静悄了下去。
菩珠感到有些震惊,慢慢地跪坐到了地上,仰着面,怔怔地望着自己面前这个面容上布满了哀伤和自责的老妇人。
这一刻的姜氏,再不是她一直以来所习惯的那个带着无限荣耀光环的太皇太后了,她只是一个老妇人,衰老无力,普普通通。
姜氏在夜色中慢慢地吁了口气,出神了良久,情绪仿佛终于渐渐地恢复了过来,见菩珠还是那样怔怔望着自己,便道:“你对皇祖母,可是感到失望了?”
菩珠回过神来,急忙摇头。
姜氏凝视着她,微微一笑:“姝姝,皇祖母赠你一言,身处高位者,除了荣耀,还有随之而来的羁绊和责任。皇祖母这一辈子,身居高位,却做得不好,甚至极是失败,这才酿出了今日之祸……”
她转过脸,眺望了一眼长安宫的方向,慢慢地回过头。
“玉麟儿送你来我这里,可曾和你说过什么?”
菩珠顿时想起昨夜他仗箭在地上为自己划出那一副地图的一幕,犹疑了片刻,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轻声道:“他对我说,他从小便有一个志愿,那便是斩断东狄人的羽翅,平定西域。他的皇兄容不下他,如今太子上位,想来更是如此。他拟绕西海之道去往西域,既是自救,亦是初心。大丈夫若能快意拼搏,纵九死,想来也是无憾。只是……”
她一顿,悄悄地看了眼姜氏。
“他对我说,他入西域的那一天,便就意味着他背叛朝廷。他不惧叛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太皇太后。他怕您会对他失望。”
姜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菩珠说完,心情有些紧张,立刻膝行后退了几步,跪拜在地,深深叩首:“皇祖母,他三番两次遭遇暗刺,秋狝如此,侥幸躲过,便就在前两日,他明里被派往皇陵办事,暗中却是再要索他性命。若非他运气好,他早已经丧命!皇祖母,非他愿意背负叛名,实是一退再退,如今已是无路可退。不走,便就只能坐以待毙!恳请皇祖母,念他一片拳拳之心,莫要怪他。他昨夜对我说,他会亲自来向您请罪,叩求您的谅解……”
菩珠说着,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叩首于地。
“他何罪之有,又何须向我叩求谅解?”
忽然,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我曾以宗法和大局之名,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机会,本就该为他做些弥补。虽然任何的弥补,相较之下,亦是如同片甲只鳞,不值一提,但至少,我绝不会容许让他再次担负起他不该有的罪名!”
菩珠心跳加快,慢慢地抬起头,见姜氏凝视着她,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他想去,我便让他去。堂堂正正,无愧天地,毋论祖宗,为何要九死一生,背负叛名?”
“罪恶和阴私,可以借着宗法掩饰,大行其道。光明和坦荡,却要受到打压,乃至沦为牺牲,天理何在?”
菩珠的心,跳得几乎就要跃出喉咙,再次飞快地膝行到了姜氏的面前,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感激地唤了一声:“皇祖母……”声音已是哽咽。
姜氏沉吟了片刻,缓缓地道:“你父亲在西域奔走的那些年间,明宗便曾有过设想,若成效再显,便效仿前朝,设西域都护府,平定西域,收归人心,调节各国纠纷,抵御东狄势力,以你父为首任都护。当时铸好印信,还派了一支人马出关,在前朝曾设过都护府的乌垒屯田戍障,除供应往来使者,更是为设立都护府做准备。谁知天不遂人愿,亦或是我李朝国运未至,不久你的父亲便就罹难,再没多久,出了梁太子案,明宗亦随之驾崩,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至于乌垒的戍障之地,听闻数年前,遭了东狄袭掠,那支人马也被杀戮,如今大约早就荒废掉了……”
菩珠仰面,双目含泪,呆呆地望着她。
“你皇祖母如今虽老了,蛰居深宫,但只要我没死,站出来,说的话还是能管几分用的。玉麟儿要去西域建功,我便把当年那枚铸好未曾启用的印信交给他,让他带着,从玉门堂堂正正地出关!只是……”
她凝视着菩珠。
“这是皇祖母能为你们做的全部了。名为都护,实为空衔,出关之后,克艰攻难,全要靠他自己了。”
菩珠用力地点头,欣喜的泪,不停地从眼眶里坠落,自己抹去了,将脸趴在她的膝边,闭目消化着这个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消息。
姜氏仿佛叹了口气,爱怜地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寝殿里静谧一片,天色再次渐渐地亮了。一个宫卫匆匆入内,和陈女官低声说了几句话。陈女官走了过来,禀道:“太子和郭朗郭太傅一道前来求见太皇太后,太子道他有罪,人跪在宫外。”
菩珠立刻睁眼,坐直了身体。
姜氏笑了笑,对菩珠道:“你看,他这么快就来了。连自己一个人来见我的胆色都没有,要带着他的太傅。也是难为郭朗这个老滑头了。”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替我更衣。我去见见他们!”
第96章
姜氏见郭朗和李承煜于嘉德殿。李承煜跪地说自己无能, 未能及时觉察留王的叛乱之心,令阴谋得逞,先帝驾崩, 他在陈太后的送葬半途被迫以兵事阻止留王叛乱, 惊扰到了姜氏。
李承煜请罪过后, 郭朗便详禀了前夜在送葬路上发生的惊天巨变。姜氏得知,连楚王那个年幼的孙儿也在当夜被留王斩草除根, 当太子带人赶去想要救助之时, 王孙已是遭难。可怜当时情况太乱, 过后虽全力寻找,但到今日为止, 连尸首也尚未能够找到, 不禁潸然落泪。
待姜氏悲痛稍定, 郭朗便叩请姜氏尽快以太皇太后的名义发一道懿旨,肃清流言, 安抚人心。
也就是说, 希望姜氏能坐实留王叛乱的罪名,如此,李承煜的一切举动便就合乎宗法, 无可指摘。
姜氏一口答应,但让提交留王叛乱的卷宗,列上证据供词,待她阅鉴过后, 她便会发布懿旨。
觐见进行到了这里,姜氏的反应和郭朗的设想并无太大出入。他稍稍松下一口气。毕竟, 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儿。还有楚王府的王孙, 以郭朗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太子一并想要斩草除根,以免万一日后有人打着为留王伸冤的旗帜用楚王的血脉另立山头,毕竟,楚王当年病死之后,董家也退出了中枢,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能确保往后不会有人借机生事?
现在坏就坏在王孙竟然死不见尸。
这就是个大问题了。王孙到底是真的死于乱兵丢了尸首,还是被什么有心之人给藏了起来奇货可居?
深追究下去,令人不得不为之忧心。
这令郭朗更加不安,也更焦心如焚,迫切地希望姜氏能再次出面发话的缘故。现在姜氏给了承诺,问题便就不大了。她要朝廷提交留王叛乱的卷宗,这也无可厚非。
但是他的这一口长气,还没来得及呼完,便又停了下来。
姜氏接下来竟建议设立西域都护府,说目的是为了和西狄在西域相互呼应,显示李朝战心,以确保在这个皇位交替的过渡时期震慑东狄,令其不敢心存侥幸有大的举动,免得给朝廷带来过大的压力。
设立西域都护府一事,在明宗时就已提上日程,后来却因各种原因未能得以实现,随着明宗驾崩孝昌继位,此事便也没了下文。
姜氏现在突然旧事重提,在提出建议之后,让朝廷予以考虑,若可行,尽快择定合适的都护人选,到时候,与留王叛乱的证据一并提交给她。
“这两件事,一关乎皇室血脉,二利于国家长远,我无他意,不得不慎重对待。”
最后,姜氏这样意味深长地说道。
退出蓬莱宫后,郭朗便就明白了一件事。
在不问朝政多年之后,姜氏今日终于出手了。
她要让秦王做西域都护。将在外,命有所不受。从而帮他拿掉从孝昌皇帝继位之日开始便就一直悬在头上的那把刀。
显而易见,他的学生,太子李承煜,在他亲手造成的这种局面之下,想要尽快平稳上位,为他屠杀兄弟的举动正名,说“不”的可能性,并不大。
这是一场双方只有相互妥协才能各自达到目的的博弈。
天亮之后,在送葬途中停了三天的文武百官和众贵妇人终于得以继续上路,赶到皇陵将陈太后匆匆入葬,才回到京都,等待他们的,又是讣告天下,一场新的大葬。
一个月后,尘埃落定,疲倦不堪的百官终于得以喘息,接着,姜氏太皇太后之前所提的西域都护的人选,很快也定了下来,秦王李玄度。
这个提议最先是由端王带着韩氏和另几姓开国时代的老贵族先行提出的,一经提出,便就获得认可。朝臣当中那些没发声的也都选择了沉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持反对意见。
李承煜很快便就批准了,接着,新帝举行登基大典。去年自千秋日后便未再露脸的姜氏太皇太后和新帝一道去往太庙祭拜祖宗。
这一个多月来,到处都是乱纷纷的。举国忙着举丧之际,祸不单行,半个月前,北方又传来急报,说东狄有兵马在边境集结,似要越境作战,京都里人心惶惶。姜氏没让菩珠回秦王府,以陪伴的名义,一直将她留在蓬莱宫中,直到今日。
这一天,阳光明媚,宫中鸟语花香。
李玄度此前一直在皇陵里,数日之前,孝昌皇帝的大葬之事全部结束,他方回到京都。今日他来了蓬莱宫,一是探望姜氏,二来,也是为了辞行。
作为首任的西域都护,他即将离开京都,踏上他未知的出关西去之路了。
姜氏见他于寝宫。今日她也不像平日那样穿着简素,特意穿了件绛色绸平金银串珠绣吉祥万字纹的宫装,人显得精神矍铄,看着李玄度跪拜在她的膝前,向她辞别,笑吟吟地叫他起身。
李玄度不起,再三叩拜,声音微微哽咽:“因不孝孙之事,皇祖母忧心烦扰,孙儿愧疚万分。皇祖母的恩情,孙儿铭记于心。此去不知何日归来,盼皇祖母保重,往后颐养天年,勿以孙儿为念。”
姜氏让他也不必挂念自己,叮嘱他出关后,须万事小心。
李玄度答应了,依旧跪在她的面前,迟疑了下,再次叩首道:“关于姝姝,孙儿有话要说。西域不比关内,孙儿此行,除沿途凶险,那些小国,亦朝秦暮楚,摇摆在我李朝和东狄之间。孙儿想到姝姝父亲当年的遭遇,心中便觉不安。且孙儿即便到了那边,未落脚之前,怕也照顾不到她的周全。故孙儿想拜托皇祖母,可否代我先照看着她些,待孙儿能够自立,再将她接去,如此对她也好。”
姜氏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此事还是待我先问问她,看她自己如何说吧。”
菩珠就藏在外面,早已将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她心中有些气苦。
先前李玄度拟走西海道,要将她留给姜氏,她无话可说。
如今他能从玉门出关,他竟也想着将她留下。
他便真的如此恨不得她能转投别人怀抱?
她胸中一阵气血翻腾,方才强行忍着,才没有立刻冲进去打断他的话,听到姜氏如此开口,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稳住情绪,这才走了进去,跪在他的身边,听完姜氏问自己如此做想,抬起头,望着姜氏道:“禀太皇太后,我虽愚钝,亦无本领,但我不惧凶险,我会尽力顾好自己周全,不给殿下拖后腿!”
她说完,眼角风瞥到李玄度似乎转过脸,看向自己。
她双眸一眨不眨,凝视着面前的姜氏。
姜氏看着她,片刻之后,仿佛下了决心,再次开口,这回却是说给李玄度的。
姜氏道:“你二人是夫妇,当彼此扶持,分开不利。何况姝姝有如此决心,难能可贵。你带她去。”
李玄度和转向了自己的菩珠四目相对,面上掠过一缕复杂的神色,顿了一顿,他扭回脸,低声说道:“孙儿遵命。”
姜氏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塞外不比关内,确有诸多艰险。往后你要善待姝姝,祖母不许你对她有半点的欺负。”
姜氏命李玄度带她同行,她就已经很高兴了,没想到此刻还会这般叮嘱他。
她忍不住,带着几分胜利者似的小小得意,又偷偷地看了眼身边的人,见他眼睛盯着地面,口中应是,态度显得很是恭顺。
姜氏又吩咐了些别的事,最后笑着颔首道:“往后只要你二人同心戮力,相互扶持,我便没什么不放心了。既要一起走,想必还有许多事,我这里也无事了,你带姝姝去吧。”
李玄度没再说话,依言默默起身,转身而去。
李慧儿红着眼圈送菩珠出宫,依依不舍。菩珠低声和李慧儿说着离别之话,快出寝宫大门之时,停步再次回首,看见姜氏被陈女官搀扶着,慢慢地跟了出来,最后立在寝宫那道殿阶的门槛之后,目送着自己和李玄度。
暮春的阳光照在殿阶之上。姜氏白发愈显,唇边却是噙着笑,见她回首,拂了拂手,示意她出宫去。
她心中的离情一时更浓,这时,比她先走一步本已到了宫门槛后的李玄度忽然又奔了回来,疾步奔回到殿阶之下,撩起衣摆,跪在一片坚硬的砖地之上,再次朝着殿阶槛后的姜氏恭恭敬敬地叩了三首,完毕,起身掉头,疾步而去。
这一次,他的身影,终于彻底地消失在了殿门之外。
回往秦王府的路上,菩珠坐在马车之中,眼前仿佛依然浮现着姜氏含笑立在殿阶槛后受李玄度回身跪拜,眼角隐隐泪光闪烁的一幕。
今日的这场见面,菩珠注意到姜氏一直都是面带笑容。直到这最后的一刻,她终于还是感情流露。
她为这祖孙二人分别之际的拳拳之心和眷眷之情备受感动,心中暗暗祈祝,愿一别之后,还有再见,而再见之时,一切依旧还是如同今日,春光明媚,松柏齐肩。
回到秦王府,李玄度便入了静室。
菩珠此前已经做好要跟着他走的准备,早就暗中吩咐人收拾好要带走的东西了。回来后,处置完走之前的一些人情事,王姆也回来了,向她通报百辟司那边的最新消息。
王姆告诉她说,百辟司已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她要找的人就在沈家。但这是他们能做到的全部了。如何将人从沈家救出,他们无能为力,请她自己另想办法。此刻还有一个消息,沈皋为护驾不幸身死,得了厚葬的恩赐,他的侄儿沈旸如今也赶了回去,正在操办丧事。
菩珠独自在屋中坐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去了静室。
她敲开门,鼓起勇气,第一次将自己的顾虑原原本本说给了李玄度,最后道:“殿下,阿姆是我在这世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亲人了。虽是不情之请,但我还是恳请殿下,能否想想法子,帮我将她救出。”
李玄度正亲自收拾着静室里的东西。屋中到处都是书,横七竖八地胡乱放着,地方显得十分凌乱。
他将一些从前从紫阳观中借来的道经整整齐齐地装入书箱,命骆保派个人送到紫阳观去还给真人。听完她的话,说道:“我忘了告诉你,半个月前,我已叫叶霄去办这件事了。”
菩珠愣住,待反应过来,意外不已,心中更是感动,眼眶忍不住都微微红了起来,至于心中那一缕原本因他不想带自己同行的气恼也烟消云散了。
“多谢殿下挂心,我真的十分感激!”
李玄度的视线从手中正翻着的一本书上抬了起来,望向神色激动的菩珠,解释道:“你阿姆万一继续落入新帝之手,于你不利,于我更是如此。此事其实从来便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不必挂怀。”
菩珠微微一怔,一时说不出话了。见他说完便又开始忙碌,在一旁看了片刻,忍不住讨好地说:“殿下,我也帮你收拾吧……”
她拿起几册放在自己手边案头上的书,殷勤地递了过去。
李玄度抬头看了她一眼,接过书,却没放进书箱,又轻轻放回在了案上,微笑道:“这几册不是要带走的。”
菩珠讪讪地收回了手,再站片刻,自觉此间好似没有自己的落脚之地,只好改口道:“那我再去瞧瞧我那边要带走的东西,免得遗漏。我先去了。”
李玄度点头:“去吧。”
菩珠在门口悄悄地转头,瞥了他一眼。
他依然低着头,在忙他的事情。
她咬了咬唇,走了出去。
明日要带上路的行装,除了必要的四季衣裳,剩下她带的最多的,是百病医药和各种到了那边可能要用到的备用之物。
夜渐渐地深了,李玄度还没回寝堂。菩珠一个人等了良久,忍不住又找去静室,发现他已不在那里了。
她想到一个地方,转身去了放鹰台。
她入了那扇半开着的旧门,循着依然被荒草淹没的小路,最后寻到了那座高台之前。果然,远远看见高台的顶上仰面卧着一道身影。
那身影被夜色吞没,剩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安安静静,仿佛就这样在放鹰台上睡了过去。
菩珠藏身在残垣之后,竟没有勇气现身,默默地看了片刻,悄悄退了回来。
这一夜他是下半夜才回来的。菩珠装作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躺了下去,便似沉睡过去,直到天亮。
第二天便是西域都护秦王李玄度离京西去的日子。同行之人不多,除了一队护卫,便是导人、译人和医官。等到了玉门,那里有五百士卒会随他出关。
当天来替李玄度送行的,只端王和韩荣昌二人。端王的神色,难掩怅然,韩荣昌却是谈笑风生,说送完李玄度,回去他便也要出发北上了。
东狄人在北境滋事,阙王送来信报,朝廷派他前去镇边。
李玄度和他彼此互道珍重,饮完端王斟上的酒,紧紧地握了握韩荣昌的手,再向端王拜谢,随即转身,上马带着队伍出发离去。
菩珠坐在一辆简车之中,遥望着被渐渐抛在身后的京都,想起了去年她来时的情景。
亦是这般的春深时分,然而此时心境,却早已大不相同。
去年刚来的时候,她对这里充满憧憬。
而此刻,她就要离开,对着身后这座被马车抛得越来越远的京都,她竟感觉不到半点的眷恋和不舍。
她心中唯一的牵挂,便是她的阿姆。
倘若阿姆能够平安归来,伴她一道踏上新的旅途,她将再无半点遗憾。
可是她的阿姆,究竟还能不能回来?
……
沈旸望着面前这个被他找到了的哑妇,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犹豫不决。
李承煜登基后不久,便向他要一个人。他的叔父沈皋从前为了胁迫秦王妃而秘密拘了起来的秦王妃身边的一个哑妇。
据说这个哑妇陪伴秦王妃多年,从小到大,从发边到归京,秦王妃和她感情极深,情同母女。
他回来后,很快便找到了这个哑妇,一起带过来的,还有据说是这哑妇的儿子儿媳。
她的儿子儿媳极好对付,市侩之人。对这个多年没有一起生活的哑母,并无什么真情实感,简单恐吓之下,便就恐惧万分,生怕牵连到自己一家人,朝哑妇磕了个头,丢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剩下这个李承煜要的哑妇,沈旸犹豫着,该如何处置。
李承煜要人,他身为臣子,不可能不给。
人都已经来了,就等在外头。
但就这么将人送出去,想到李承煜待大位稳定之后,必会以这哑妇为手段对她实施威胁,他的心中便又有些不快。
他沉吟了良久,慢慢走到哑妇的面前,淡淡地说了几句话,随即命人将她送出去,交给外面还在等着的人。
他目送着这哑妇渐渐消失的身影,想到她方才脸色苍白,眼眶湿润,唇微微颤抖的样子,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
他亦不忍让秦王妃就此失去这个哑妇,但他更不能容忍这哑妇转落入李承煜的手中。
这样做,虽有些冷酷,但于秦王妃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助力。
至少往后,她不必再因软肋而遭人挟持了。
日后不管她知道了会是怪他还是理解他,他其实是在帮她解决麻烦。
沈旸在心中想道。
阿菊坐在那辆来接她的小车里,不知道等着她的目的地又是何方。
但是她的心中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真的像她此前日日在心中猜测的那样,她已经变成了别人用来威胁小女君的一样东西。
如今的她对小女君非但没有半点用处,还是一个累赘,彻底的累赘。
她若是不死,再这样糊里糊涂地被人带走,往后只会给小女君带去更多的麻烦。
她拔下了头上的一支发簪,将锋利的簪头毫不犹豫地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刺了进去。
……
一个月后,菩珠回了河西。
国丧刚过,边境不宁,杨洪为防备东狄人的袭扰,这段时间亲自去往边境巡边,不知秦王夫妇路过。
菩珠知李玄度和自己现在身份有些特殊,为了避嫌,在路过郡城之时,也未去打扰他。一行人马只低调赶路,于这天夜里,抵达了她曾生活过的福禄镇,住在她再熟悉不过的福禄驿舍里。
驿丞还是从前的许充,一天前便就获悉新任西域都护秦王李玄度夫妇将会抵达自己这里,早就做好了了准备,今夜接到了人,殷勤招待。
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想到从前和阿姆在这里做事阿姆安排她烧火的日子,想到第一次遇到李玄度,在镇外被他撞见她和崔铉夜半私会的旧事,虽行路疲倦,菩珠却是心潮起伏,丝毫没有困意。
李玄度今晚不知去了哪里,一直还回房。菩珠心里有些记挂,在驿舍的屋中坐了片刻,正想出去看看,骆保忽然来了,笑嘻嘻地道:“王妃快来,有个好事。”
菩珠问他是何好事,他又不说,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就只说好事。
菩珠被勾出了好奇心,反正也无事,便随他出屋,一边走一边道:“你若是骗我,我饶不了你!”
骆保道:“奴婢哪里来的胆子敢骗王妃,等见了,王妃就知道了。”说着停在一间屋前,指着里头笑道:“王妃您看,里头是谁。”
菩珠忽想到了一个人,心跳有些加快,但却又不敢相信自己运气真的会这么好。
她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抬起手,试探着,慢慢地推开了面前这扇虚掩的门,抬起眼睛,便看到一个妇人坐在屋中,回过头来,和她四目相对。
她呆住了。
“阿姆!”
她反应了过来,高声唤了一声,眼泪立刻夺眶而出,飞快地冲了进去,不顾一切,一头便扑到了阿菊的怀里。
她死死地抱着她的阿姆,把脸埋在阿姆那熟悉的温暖又柔软的怀中笑了片刻,新的眼泪便又流了出来,忍不住哭,哭个不停。
阿菊早也泪流满面,紧紧地抱着她的小女君,片刻之后,轻轻拍着她的身子,哄她。
骆保站在一旁,眼睛也看红了,低头抹了下眼睛,退了出去,走到屋外的院子里,对着李玄度道:“王妃已见到阿姆,欢喜得不行,抱着又哭又笑,跟个孩子似的。”
李玄度看了眼那间亮着灯火的屋,沉默了片刻,转头对叶霄道:“这趟辛苦你了,你立下大功,去休息吧!”说完,又对骆保道:“你去服侍王妃吧。”
菩珠在屋中抱着阿姆哭哭笑笑,许久,等情绪终于有些平复,想了起来,擦去眼泪,转头看见骆保自己又回来了,眼睛红红,跟只兔子似的,问:“你哭什么?”
骆保吸了吸鼻子:“奴婢是看王妃哭,觉着心酸,也就跟着哭了几声。”
菩珠忍俊不禁,嗤地笑了起来,依然紧紧地抱着阿姆,忽然发现她的咽喉处有一处疤痕,吓了一跳:“阿姆你怎么了?怎会伤到这里?”
阿菊急忙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叫她不要担心。
骆保忍不住道:“方才听叶侍卫长说,新帝要将阿姆带走,他跟踪拦截,救下了人。幸好出手及时,若再晚一些,阿姆怕是已经没了!她当时正在自裁,拿簪子在刺喉咙呢……”
菩珠呆住了,凝视着阿姆,眼泪渐渐蓄满了眼眶,见她笑着摇头,再次抱住她,哽咽道:“阿姆,你怕连累我,自己才不想活了是吗?你这般刺自己,难道不疼吗?”
眼泪落了下来。
阿菊凝视着她,抬手替她擦去眼泪,想了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摇头。
菩珠一下明白了,阿姆是说,自己在她的心里,她爱自己,她想保护自己,所以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菩珠再次落泪,忽见她握住了自己的手,拿开衣袖,看着腕上还留着的那道明显的伤痕,显得吃惊而担忧,急忙笑着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割伤的,不疼。况且早就好了。阿姆你莫担心。”
安慰完阿姆,菩珠告诉她,他们将要去的地方。
“阿姆,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阿菊含泪,笑着用力点头,紧紧地抱住她。
夜渐渐地深了,菩珠终于和阿姆说完了想说的话,让她先休息,自己对镜,擦去面上残余的泪痕,回到住的地方,看见李玄度回屋了,但没睡,还坐在桌边,就着烛火在看书。
她慢慢地走了进去,向他道谢。
李玄度抬眼,见她停在面前,一双美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满是感激之色,便笑了起来。
“不必谢。我说过的,这也是我的事。你阿姆能平安回来就好。”说完见她还那样立着,顿了一顿:“无事了便睡吧,明早还要行路。”
他放下书站了起来,走到床前脱去外衣,甩了靴子,躺下去便闭上了眼睛。
菩珠慢慢脱去衣裳,留睡觉的一件轻薄罗衣,吹灭灯火,像往常那样爬上床。黑灯瞎火的,膝压到了衣角也不知道,继续爬,被绊了一下,手脚便失了平衡,竟扑到他的身上,胸前的柔软,也不小心地压在了他的臂上。
她感到他的身体仿佛一僵,但没动,似在默默等她自己爬下去。
上郡那一夜后,两人便再没有一起过了。
是不是他太久没有碰她的缘故,此刻这无意的带了点小小亲密的身体接触,竟也让她感到心跳有些加快,耳朵微热。
她迟疑了下。
或是迷离夜色给了她莫大的勇气,等到她自己醒悟的时候,她才发现她非但没有从他的身上爬下去,反而伸出胳膊,轻轻地搂住了她身下这个仰卧在床上的男子的脖颈。
“殿下……”
她又听到一声低低的,似含着几分细弱的咻咻气息的娇唤之声,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片刻之后,感到他还是没有动,却也没有将她推开。
“殿下……”
她鼓起勇气,又唤了他一声,声音甜糯,好似一块含进嘴里便就融化的蜜糖。她闭上了眼睛,将微热的面庞贴在他的胸前,张嘴,仿佛一只小兽似的,用齿轻轻地叼住了他的衣襟,往一侧扯开了些,咬着他露出来的一片胸膛。
一双手忽然搭在了她的腰上,将她从他的身上轻轻地推了下去。
李玄度的声音跟着也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他仿佛迟疑了下,低声说:“姝姝,我要是没记错,这几日应当是你易孕的日子。我知你想生个孩儿,但如今还不是能要的时候。等到了那边我落稳了脚,咱们看情况再生,可以吗?”
他顿了一下,又道:“往后你不用特意讨好我,是真的。你放心,答应过你的,只要能做到,我不会食言。”
他说完,将她被他推下去后便就歪趴着没有动过半分的一具身子给抱正了,抱她躺好,躺在枕上后,又替她盖好被子,最后跟哄孩子似地摸了摸她的头,道了声“睡吧”,随即收回手,轻轻地翻了个身。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一颗眼泪,从菩珠闭着的眼角悄悄地流了下来,落入鬓发。
京都郊外野村那一夜后来的那种感觉,又一次地朝着她袭了过来。
上郡马场那一日,他的千里相思一腔热情,被她的无心无情给冷却掉了。他现在是彻底地认清了她这皮囊下的真面目,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迷恋她了吗?
听他方才这一番话的意思,往后他是打算和她一直这样相敬如宾地过下去了。他会对她好,负起他的责任,但她大约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听到他像那日在紫萝树的秋千架下那样,说心悦她,思念她的话了。
为什么,她的心竟微微抽痛,连呼吸都是难以为继的感觉。
黑暗中,她摸上了自己左手腕上那道或许需要很久才能褪去的伤痕,想起了阿姆今夜对自己说,她爱自己,她想保护自己,所以她的伤一点儿也不会觉得疼。
那么她呢,菩珠在心里问自己,她是不是也爱上了他,爱上这个名叫李玄度的男子?
所以那日,为了脱身救他,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伤害自己,就像阿姆一样,半点儿也不觉得疼痛。
所以那日,她才会回答姜氏,她要和他一同出关,不愿独留京都。
所以今夜,她才想要和他睡觉,根本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是出于讨好,或者出于生孩子的目的?
尽管他也没说错,从前她确实是那般想的。
她慢慢地张开眼睛,转过脸,盯着身畔这仿佛已经丢下自己熟睡的男子的身影轮廓。
伤了他的心,令他一腔热情冷却,她后悔了,真的,但是后悔有什么用?
她对他没了从前的吸引力。
他再不会迷恋她了!
一阵难过得犹如就要窒息的感觉之后,菩珠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方才他把话都说得如此明白了,她也不会再强求了。
但是……
她反复地摸着自己手腕上的那道伤痕,心中那个原本已经消失了许久的小人,再一次地倔强冒头,最后终于又跳了出来。
李玄度可以不再迷恋她,不再爱她,但她却不能真的从此就一直看不起自己了。
即便往后,她依然还是以做皇后为目标,她要做的,也应该是一个日后能够和他比肩的,让他不是出于教养去道歉,而是真心收回她给别人提鞋也不配的这样的话的皇后。
她可以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担当,但她最不缺的,便是坚定的心志和不会放弃的努力。
何况现在再坏,也坏不过从前。
连阿姆都能回来,再次陪在她的身边了,这难道不是一个好运的新的开端?
磕磕绊绊,这辈子她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很快就要出关。
新的一切,在前头等待着她。
她悄悄地抹去了眼角的那道泪痕,在心中对着自己,一字一字地说道。
第97章
天蒙蒙亮, 两人便起了身。
虽然休息了一夜,但昨晚下半夜,李玄度一直无法入眠, 今早起来, 便觉得自己精神不大好。
他以为她应当也是如此。不想她却精神奕奕, 心情显得也很不错。
一瞬间李玄度有种感觉,她好像已将昨夜发生的那件事全部忘记了。
这令他松了一口气, 心中后来生出的那种一直挥之不去的负疚和后悔之感, 一下便减轻了不少。但看她竟会如此的心无芥蒂, 不知为何,心底好似又泛出了一丝淡淡的苦涩之感。
外面传来通传之声, 说准备妥当, 可以上路。
菩珠望了他一眼, 见他仿佛心不在焉,拿起自己用来遮挡风沙和日头的幂篱, 戴好, 道了声“走了”,转身出去。
李玄度望着她脚步轻快的背影,在原地定了片刻, 终于迈步,跟了出去。
菩珠到了外头,看到叶霄,特意上去, 向他道谢。
叶霄忙辞谢,说能为王妃效力是他荣幸。
菩珠一笑, 上车后便靠在阿姆的怀中,闭目假寐, 等着出发上路。忽然这时,身后的道上追来了一队人马,竟是杨洪带着两坛酒水追了上来,说他得知秦王夫妇出关,路过此地,赶来相送。
菩珠知杨洪是个重情义的人。自己是为避嫌,没去扰他,没想到他还是赶来相送,心中感动,看到他,心中更是倍觉亲切,像从前那样叫他阿叔。
杨洪连连摆手,说不敢当。菩珠问他妻儿的安好,笑道:“小阿弟如今应当能叫阿爹了吧?这回路过故地,我是怕打扰阿叔,故未敢登门,等日后回来,若有机会,我去看小阿弟。”
杨洪再三道谢,菩珠笑道:“杨阿叔你和我不要这般见外。阿叔你对我的好,我心里一直明白。”
杨洪十分感动。菩珠和他叙了片刻的旧,注意到李玄度停在十几步外的地方,似在望着杨洪和自己说话,便叫杨洪去见秦王再叙个话,自己先上了马车。
杨洪过去拜见。
他虽和菩珠很熟,但与秦王却并无交往,态度便显得恭敬而拘谨。
李玄度开口问他河西边事。
“殿下放心。边事暂宁,下官方敢脱身来此送行。”
李玄度点头:“这边就靠你们了。”
“此为下官之本分。下官必竭尽全力,不敢懈怠。”
李玄度再次点头:“劳你特意前来相送。暂作一别,后会有期!”
杨洪忙作揖相送,却见他走了两步,又停下,仿佛迟疑了下,慢慢转身,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便道:“殿下若还有话,尽管吩咐!”说完,见秦王转过脸,看了眼那辆王妃坐的小马车,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低声问道:“王妃在此多年,是你收养了她?她从前的境况如何?”
“我听说……”
他一顿,“她幼时,曾连饭都吃不饱过?”
杨洪忽听秦王问起这个,情绪一时翻腾,回道:“禀殿下,菩左中郎将对下官有救命之恩。王妃幼时发边来此,被族亲厌弃,靠哑姆给人到处做活,换口饭吃,我找到她时,哑姆正生病,她也确曾数日没吃饱饭,饿得走路都没力气了,却还在地里寻着能吃的草根,十分可怜。我将她带回家中后,名为报恩,实则对她也并无多少看顾……”
杨洪想起旧事,面露羞惭之色。
“拙荆粗鄙好利,趁我长年不在家中,将她如同婢女一般使唤,她吃了许多苦,寒冬腊月,竟也被差去冰河洗衣手生冻疮。她在我家中受了多年苛待,却是丝毫没有记恨,下官愧疚不已,唯一之欣慰,便是上天有眼,叫她如今终于得了殿下这般的如意夫郎,往后她一生有依,再不用受流离之苦。如今殿下携她出关在即,下官不能追随马下,惟恪尽职守,于此祈祝殿下夫妇荣谐伉俪,万事顺遂!”
他说完,跪拜于地,恭敬叩首。
李玄度慢慢地转头,看着远处那辆紧紧垂着幕帘的小马车,片刻之后,仿佛才回过神来,将杨洪从地上扶起,没说什么,只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臂,随即转身上马,在杨洪和驿官的恭送之下,带着一行人离开驿舍,继续上路。
数日之后,李玄度抵达玉门关,集合了即将随他出关的五百人。
这五百人,半数皆为获罪发出关外屯田戍障的吏卒,为防逃跑,脸上刺青,个个不是孝子贤孙。菩珠不过短暂地露了下脸,还戴着幂篱,直到出发之时,队列之中几人的眼睛甚至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她坐的小马车看,久久不移。
李玄度此前为接送怀卫,曾数度出入关门,镇关将军和他认识了,送他出关,临别在即,恐他对兵员不满,解释道:“殿下恕罪,非末将有意轻慢。我这里能随殿下出关的人,就是这些了。虽非善人,但多为战场厮杀砍过头的老手,待日后听用了,想必多少能助殿下些微之力。”
李玄度望一眼这群邢徒杂兵,道了声无妨,带队出关,继续西行。
这段路他已经走过两遍,无需向导,自己也已识路,循着记忆走了几日,渐渐深入戈壁。
这日夜间,队伍在避风处扎营过夜。骆保跑过来对菩珠说,明日便就进入沙漠腹地,至少要走六七日方能穿过进入绿洲。今夜正好近旁有水源,问她要不要去洗个澡。
天气正当炎热,白天坐车厢里也流一层又一层的汗,前几天更是没有机会可以沐浴。虽然有点难受,但这是自己要跟出来的,菩珠半句不提,就只忍着,得知今晚可以洗个澡了,当然求之不得。
骆保和阿姆王姆陪她一起来到附近的泉水之旁,围起一张高过人头的幕帐。菩珠在幕帐中央尽情洗发洗澡,痛快洗完之后,湿着长发回来,经过营地,远远看见近旁一片铺着毡毯的露营地上有群脸上刺青的大汉,知自己样貌不整,避了避,绕道回到住的帐幕里,钻了进去。
这群人本就是罪身,个个在战场砍过人头,如今发往塞外,如入不法之地,和亡命之徒也无区别。美人虽惊鸿一瞥便就消失不见,但众人还是大为兴奋,盯着那道身影消失后,哪里还有心思睡觉。只不过大部分人忌惮她身份,不敢过于放肆罢了,纷纷张望,意犹未尽。
当中的领头之人,名叫张捉,正当少壮,此前是个军官,作战狠勇,手下也带过千人,因不服上司,一怒之下,失手杀人,被判发往塞外,在玉门关时,便就成了这五百人的首领,本还跃跃欲试,想着去了那边大干一场,以功封爵,待那日等到了上司,见这个要率他们西去的朝廷首任西域都护,虽地位高贵,听闻是个亲王,形貌却和孔武毫不沾边,大失所望,自然也就没了敬畏之心,此刻仗着这边和那头隔着些距离,便就高谈阔论:“我少年时游侠京都,纵横南市,也见过不少美人。人常言,看女子,须远看脸,近看脚,不远不近看腰窝。知是何意?”见众人摇头,解释道:“是说再好看的妇人,多少也有不足。今日方知那话不对,若真绝色,远近上下,那里都能看。妇人生得这般,怕是走到哪里都少不了男儿卑膝奴颜,哀哀降服,世上女子又多水性杨花。也难怪那个秦王,去了这种鬼地方,也舍不得放在家中。换我,我也不放心,走哪必都要栓在裤腰带上才好……”
他说着说着,见对面之人渐渐变色,神情古怪,以为听了自己的话害怕,正待讥笑胆小,忽然后背传来一阵剧痛,竟是被人重重抽了一鞭。这痛深入骨髓,人也险些被抽得翻倒在地,大怒,猛地回头,见抽打自己之人,竟是秦王身边那个脸上有疤的汉子。
不止如此,秦王亦站在不远之外,此刻正冷眼地看着这边。
叶霄方才随李玄度察看宿营地周围的情况,检查岗哨,路过这里之时,随风无意听到了这等话语,勃然大怒,不待李玄度命令,自己立刻上来,重重挥鞭抽了下去,见这罪卒扭头看了过来,毫不留情,夹头夹脑又狠狠地抽了几鞭。
众士卒见被当场撞破了,有些惊恐,相互对望了几眼,一个一个地从毡上爬起来,慢慢地跪了下去。
这张捉起先也是被抽蒙,趴跪在了地上,待回过神来,抹了把火辣辣作痛的脸,一手心的血,见手下的人都盯着,不忿失脸,心一横,目露凶光,一把攥住鞭子,咬牙道:“好啊!某不知死活,又能如何?大不了一条命,怕你不成!”挥拳朝着叶霄便狠狠捣了过去。
叶霄未料这罪卒凶悍如斯,没有防备,险些中招,后退了一步。转脸见秦王脸色阴沉地朝着这边走来,急忙道:“殿下勿被冲撞了。杀鸡焉用牛刀,这贼厮以下犯上,口出不逊,属下这就取他狗命,以儆效尤!”
李玄度拂了拂手,示意他让开,盯着面前这罪卒,冷冷道:“你便是张捉?”
张捉见他也知晓自己的名字,微微得意,挺起胸道:“正是!”
李玄度双指合并,朝他招了两下。却是训犬之时惯用的一个招呼手势。
张捉起先不解,但很快,明白了。
这个秦王,他是要亲自下场,好教训自己?
一旦明白了意思,张捉非但不惧,反而兴奋不已。
本就是个死囚,因发边之用,才捡了条命。一条命而已,大不了脖子一个碗口的疤,若能当着众人之面将这个秦王给撂倒,便是死了,今日也是值了!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猛地扑了过去。
李玄度从小便向宫中最出色的侍卫统领学近身摔跤,这莽汉战场杀人再多,凶悍再甚,近身搏击如何是他对手,几下便就被他摔倒在地。
他五指紧紧握拳,一拳拳地砸了下去,砸在对方的脸上。
对方愈是奋力抗争,他的出手便愈发重,直到打得这个张捉满脸血污,渐渐失了力气。
看着拳下冒出的越来越多的血,李玄度神情亦变得微微扭曲,喘着气,咬着牙道:“你方才讲的何话?你在京都混过?告诉你,孤当年混在南市,三教九流,什么人没见过?似你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在孤面前,也敢骄狂!”
“砰”的一声,又是狠狠一拳,重重地砸在了张捉的脑门之上,拳落之处,鼓起一个大包,血从破裂的皮肤里,不停地往外流。
张捉已经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只觉脑里又是“嗡”的一声,眼冒金星,人仿佛变成了一条被摁在砧板上的鱼,唯一能做的,便是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
众人全都看呆了,没有想到一向以好狠斗勇而著称的张捉竟会被这个看似文弱的秦王给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一张脸犹如开了花,情状惨不忍睹。
李玄度右拳依旧紧紧地握着,见这张捉彻底不再动弹了,闭了闭目,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睁眼,一把撒开被他打得完全失了抵抗能力的对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众士卒见秦王起身,两道目光扫来,无不胆寒,纷纷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李玄度甩了甩手背这才感到发疼的手,对叶霄道:“捆起来示众三天,以儆效尤!”说完转身去了。
宿营地的不远之外正在发生的事,菩珠丝毫也不知情。她洗完澡回来,待长发被温热的夜风吹干,坐到帐的中央,阿姆在她身后,仔细地帮她梳通长发,动作轻柔无比,不叫她有丝毫的拉扯之痛。
耳边静悄悄的,静得似能听到梳齿插在发丝里游走发出的轻微的嘶嘶之声。
菩珠有种感觉,阿姆这次回来之后,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爱。这让菩珠感到很幸福,也有点心疼她。
“阿姆,我好了,你也去休息吧……”
菩珠从阿姆手里接过梳子,自己梳了下头发,转过脸,却是一顿。
李玄就站在帐口,似在看着她梳头,竟没发出半点声音。
概因沙地细软,所以脚步声也是无声无息,连他何时回来,她都丝毫没有觉察。
阿菊也看到了他,放下梳子,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菩珠这才看清,他的衣摆上沾了不少沙子。
他已很长时间不要她帮他更衣了。
她便坐着,看着他自己慢慢脱了外衣,在帐口抖了抖,抖落沙子,走进来搁下,端起水壶,随手拿起她的杯盏倒水。
他看起来很口渴的样子,她的茶盏却小,他一口气连着饮了好几盏的水,端杯的右手上上下下,菩珠便看见他手背上的指根处破了好几片皮,有血丝还在往外渗,问:“你手怎的了?”
他放下茶盏,摇了摇头,说无事,他不小心擦破的,同时将那只手往身后藏了藏,似不想让她再多看。
菩珠觉他反常。
不过最近他和她独处时,好像一直都有点怪怪的的感觉。
福禄驿舍那晚过后,菩珠想开了,有了新的目标,她真的感到自己比以前开心多了,或许是阿姆回来的缘故,她也笑得更多。但他却和她相反。
他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最近愈发沉默,好像还怀了点心事。菩珠有时发觉他会看着她,仿佛在出神,但等她也看向他,他却又立刻挪开目光。
她也有点习惯了,便没多问,只放下梳子,从随身携的一只小药箱里取出伤药,朝他招了招手:“你来。”
他走了过来。
“坐下罢。”
他盘膝坐了下去。
菩珠跪坐在他身边,让他伸出手,搭在膝上,往他破了皮的手背上涂了点药,正想再取伤布稍稍给他裹一下,免得药膏到处乱沾,手背忽地微热,低头,见他握住了自己的手。
她抬眼望他。
他仿佛这才惊觉,指微微地松了力道,她便从他的掌握下轻轻地抽出手,继续取出一卷细纱伤布,拿小剪裁合适的长度,正比划着,忽听李玄度问:“姝姝,你为何如此想做皇后?”
菩珠的手顿住了,慢慢抬起眼睛,见他看着自己。
烛火映在他的瞳仁里,微微跳跃。
菩珠在他的眼睛中,好像也看到了自己缩小的影。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挖空心思勾引太子。后来阴差阳错嫁了我,你又一心逼我篡位……”
“你是幼时家变,沦落河西,吃了许多的苦,所以你追求权力,你想拥有至高的地位?”
菩珠沉默了片刻,剪断纱布,继续帮他把那只受伤的手裹好了,抬起眼眸。
“权力在你眼里,如同粪土。在太皇太后的眼中,是责任和羁绊。而在我这里……稳固的权力,它好像是让我感到安心的药。”
她笑了起来,语气轻松,似在玩笑:“殿下你又要瞧不起我了,是不是?”
李玄度慢慢地摇头。
“我没资格瞧不起你。我在八九岁大的时候,未曾尝过几天吃不饱饭要下地去寻草根的苦,我也未曾有过冰河洗衣手生冻疮的经历。我在那个年纪,受父皇之宠,随心所欲。天下之物,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我何来的资格去鄙视你?”
菩珠凝望了他片刻,忍住心中忽然涌出的一阵想要落泪的感觉,低低地道:“多谢殿下。我以前也不该那样骗你,逼迫你。”
李玄度揉了揉额头,道:“罢了,过去了,往后不必再提。”
帐中静默了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了。
“姝姝……”
片刻之后,李玄度终于再次开口,低低地唤了她一声,见她一双美眸望着自己,面上却又露出了一丝不自然的表情,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改口:“玉门关接的那些士卒,皆非善类。明日起你小心,离他们远些。等我有空,我便教你一些防身之术。人在法外之地,多防备着些,总是没错。”
菩珠眼睛一亮:“真的吗?”
李玄度想起今夜之事,压下心里涌出的满腔不快,点了点头:“是,我教你。”
菩珠顿时眉开眼笑:“多谢殿下!”
第98章
她到底是如何的一个女郎?
李玄度望着面前笑得眉眼弯弯眸光晶亮的她, 心底忽地冒出了如此一个念头。
他曾不喜她的心机和算计,后来也因她的无心和无情,冷了心肠。
他不止一遍地告诉自己, 他会助她实现心愿, 履己身为夫郎的责任, 谁叫她已是他的人了。这辈子,除非她先主动弃他而去, 否则于他而言, 他是不可能丢开她了……但他不会容许自己重蹈覆辙和她再有任何多余的牵扯。
其实, 他也有些怕她。虽然耻于承认这一点,但李玄度心里很清楚, 他真的有点怕她, 怕她身上带着的那种类似于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头。
对着那样的她, 他实是难以招架,对此他深有体会。
那夜在福禄驿舍, 他虽狠下心拒了她, 但她当时若是再次缠上他,他真的不敢担保,自己能不能再一次地将她从他身上推开。
但今夜, 她不但向他道歉,竟还会因他如此一个随口许下的小小的应诺而显得如此的快活。
他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感到快活。
此刻的她,就好似一个……其实很容易满足、也很好哄的孩子。
真正的她, 到底如何?
李玄度忽然觉得糊涂了。
他又望着自己不说话了,好似开始走神。
菩珠止了笑, 迟疑了下,问:“殿下你在想什么?”
李玄度回神, 自然不会让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含含糊糊地道:“没什么。”说完便沉默了下来,帐篷里再次陷入沉静。
他盘膝坐着,她也还是那样跪坐在他身边,中间一点烛火无声跳跃,耳边只剩下远处不知何处发出的呜呜的犹如鬼怪呼号的夜风之声。
“你处置得很好。”
过了一会儿,李玄度忽然抬起他的那只手,翻转了下手掌,看了一眼,称赞了一句。
“我向叶司马学了下,如何处置包扎简单伤口。”菩珠应道。
叶霄现在是都护府司马,出发后的这几天,晚上无事,菩珠向他请教这方面的经验。
他哦了声,点了点头,再次沉默了下去。
菩珠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盯着两人面前的那点烛火,身影一动不动。
她迟疑了下,建议:“也不早了,休息了?”
他好似松了口气,立刻点头:“好,你先休息吧,我再出去检查一下情况。”说完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菩珠独自躺在睡觉的地方,过了好久,好似到了半夜,终于听到他轻轻回来的动静,躺了下去,和衣卧在了她的身侧。
菩珠放松了下来,很快睡着,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行人开始进入戈壁腹地。
这是出玉门关后,西去自然条件最为恶劣的一段路。除了没有水源,必须带够全部人马五六天所需的水,还要防范随时可能出现的流沙和大风。其中那个令往来商旅谈之变色的据说鬼怪出没吞噬活人的鬼域,也是在这一带。好在导人经验丰富,李玄度也曾来回穿行过两次,加上在进入前,已是做好周全准备,故这一路虽然辛苦,但没出任何的意外。在走了五天之后,终于走到边缘,就在众人渐渐轻松下来的时候,这个晚上的运气不好,扬起大风。
挟满沙粒的狂风吹了一夜,天明还不停,遮天蔽日,犹如黑夜。
李玄度昨夜起便带着全部人马撤到了一处巨大的犹如凸出在地表之上的风化土堆之后,以此躲避风沙。
风太大了,即便是躲在这处天然的避风所后,帐篷也无法搭支。李玄度把菩珠装进了一条大皮袋里,让她在里面过夜。
外面飞沙走石,天地变色,菩珠躲在口袋里,感到李玄度就在自己身边守着,心中竟生了一种异常的安全之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但如此,还睡得昏天暗地,连白天黑夜都不知道了,直到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脸,方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发现风沙终于停了,头顶蓝天如洗,阳光刺目,竟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李玄度看着她从睡袋里钻出脑袋,仿佛睡醉了过去,被打着脸拍醒还一副茫然如在梦中的样子,也是佩服她,这般都能睡的如此沉醉,又忍不住有点想笑,嘴角微微抽了抽,给她递来一个水囊,帮她拔掉塞子,见她忙不迭地接,提醒:“不是让你喝!漱口,吐出来!”
菩珠的脑子终于清醒了过来,这才发觉自己嘴里满嘴的沙,急忙漱了几口水,等清理干净嘴巴,喝了几口甘甜的水,扭头看见阿姆和骆保他们也各自从昨夜避风的地方聚了过来。众人个个灰头土脸,但好在人都没事。
骆保今早是被憋气憋醒的,发现沙子埋了大半截的身体,自己还死活爬不出来,喊着救命叫来了人,这才得以脱身,此刻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抖着靴里的沙,一边对阿菊和王姆说:“听说这段路上有鬼怪,专门择人而食!昨夜那风,必是鬼怪作祟!幸好有殿下和王妃在,上天保佑,咱们这些人才能跟着沾光,平安躲过了一劫……”
阿菊和王姆听了,面露惧色。
李玄度盯了骆保一眼,他缩了缩脖,急忙闭口。
李玄度让菩珠继续休息,自己去听叶霄汇报人头和物资的数点情况,被告知人员还在集合之中,暂时没有发现伤亡,运载物资的驼队和同行的马匹也都在,但被吹跑了十几顶帐篷,另外,还有一些携带的物资被埋在了昨夜堆起的沙堆之下。他已安排人在清理,等收拾好便可重整上路。
李玄度命就地快速进食,待妥当便上路,争取明日走出沙域。
叶霄领命,正要办事,他手下的张霆匆匆奔来,说方才清点完人头了,张捉和七八名士卒不见了,另外,少了一头驮着水和食物的骆驼,想必也是被他一并给盗走的。
根据昨夜和他一起避风过夜的士卒招供,前两天他伤好了后,便就生出脱队逃走的念头,暗地鼓动其余人和他一道离开去往西域自闯天下,免得日后再受这种管束。昨夜刮起大风,是个天赐良机,他带着被他说动的人偷了一匹骆驼,趁乱跑了。
相较于叶霄的愤怒,李玄度的反应倒颇是平静,只眺望了一眼白茫茫望不到边的远处,下令不必追索,这边抓紧上路。
半天之后,天再次黑了,到了宿营之地,李玄度命队伍驻扎,休息过夜。
明天就能走出去了,旧日西域都护府的所在乌垒也将遥遥在望,众人神色无不轻松。驻地里燃起篝火,烧煮食物的香气慢慢飘在夜风之中。
来路远处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一个黑点。那黑点朝着这边移动,渐渐近了,竟是一匹骆驼,正往这边撒腿跑来,最后奔进宿营地的牲群里,前腿一下趴跪在了地上,浑身是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显是累极。
骆驼的背上还趴了一个人,便是昨夜逃跑之人当中的一个,名叫贺五,平日也最凶悍不过,是那张捉的左膀右臂,此刻却是脸色苍白,失魂落魄,从驼峰上滚下来,抬头见到闻讯而来的李玄度,趴跪在地,抖着嘴唇说他遇到了鬼怪。
叶霄喝令他说清楚。贺五这才抖抖索索说,昨夜大风,张捉说就快要走出沙域了,前头就是大片绿洲,再无危险,不如趁着天赐良机逃走自立,往后得个逍遥自在。他和另外七八人被说动了,趁乱偷了一匹骆驼,跑出营地躲藏,等到天明见风沙变小,就往前头西向逃去。本以为很快就走出去了,谁知走着走着,竟迷了路,水和食物都没了,还是没走出去,最后不知撞进了哪里,周围全是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土丘,众人彻底没了方向,似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之时,面前突然跳出十几只鬼怪,站立高大,眼若铜铃,浑身长毛,恶臭异常,在山丘间奔走,如履平地。饶是张捉他们平日胆大包天,见鬼怪现身,也无不是吓得屁滚尿流,全被掠走。他运气好,当时落在最后,爬到骆驼背上逃了出来,稀里糊涂最后被骆驼带着回到了这里。
众士兵听闻贺五跑了回来,陆陆续续地围了过来。
这段路上有沙怪,掠往来商旅,这事人人皆知,没想到这回,竟真的被他撞到了。
众人无不目露惧色。
贺五脸色惨白,两眼发直,想起当时一幕,此刻还是瑟瑟发抖,朝着李玄度不住地磕头,痛哭流涕:“殿下饶我!小人知错了!小人往后死心塌地效力都护府,再不敢有半点别念!”
士卒低声议论,嗡嗡声一片。昨夜那些最后因为惧怕风沙没有跟着张捉逃跑的人全都一身冷汗,庆幸自己命大。庆幸之余,想到张捉平日也算仗义,不想如此丧命,此刻想必已被那些沙怪生吞活剥,不免兔死狐悲,周围渐渐沉默了下来。
李玄度眺望着远处那片被称为鬼域的沙漠腹地,眉头微皱,出神了片刻,命人将导人带来,询问沙怪之事。
导人一听,顿时面露惶色,说确有其事。
三年之前,他曾领着一支康居商旅去往京都,一路千辛万苦,终于走到这里,晚间其中二人结伴出营地解手,当时他恰好也在近旁,亲眼看见几只沙怪突然从夜色里现身将那二人掠走,转眼便就消失。那二人自那夜之后,再未归来。
虽然过去了这么久,导人说起当时的那一幕,目光还是充满恐惧。
李玄度转向叶霄:“此事你如何看?”
叶霄随他多年,立刻便就明白了他的所想,迟疑了下,最后毅然应道:“属下一切听殿下之命!沙怪在此为害多年,不管张捉等人此刻是否已经丧命,保护往来商旅安全,亦是我都护府之职责。只要殿下下令,属下愿带人回去,一探究竟!”
李玄度沉吟了下,道:“我亦亲自去,探一探这沙怪老巢!”
叶霄立刻阻止:“殿下不可……”
李玄度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我意已决。”
周围那些士卒听着,不禁悚然。
上了战场,对手再强大,再凶恶,那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无甚可惧。
可这鬼怪就不一样了。昨夜听了一夜那片鬼域发出的凄厉的呜呜之声,本就心有余悸,此刻虽也同情张捉等人,但谁愿白白送死?
何况,众人虽也佩服这秦王都护的胆气,但他们和这个叶司马又不一样,才跟了他几日而已,何必随他冒险?
众士卒唯恐点到自己,正悄悄地后退,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殿下你来,我有一话。”
士卒们转头,见秦王妃不知何时来了,俏生生地立在他们身后,忙往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道。
李玄度转头,见是她来了,立刻快步走了过去,将她带得稍远些,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她,低声道:“你来这里何事?回去吧!”
菩珠方才从骆保口中听到这事,便也来了,在一旁默默地听了片刻,见李玄度问叶霄,便猜他有意要替往来商旅除去祸患,忍不住开口叫他,听他一张口便赶自己走,有点不高兴,轻轻哼了一声:“我好像知道点所谓攫人鬼怪的秘密,你不想听就算。”作势扭身要走。
李玄度了一把捉住她手,抓住了,转头下意识地看了眼身后,见士卒全都扭着脸在盯着这边,又松开了她。
“我听,你说。”
菩珠拿了下娇,见他态度不一样了,也就过去了,不再吊他胃口,立刻道:“我阿爹留有西行日志,提到过这些所谓的沙怪。便在我阿爹最后一次出使西域之时,他恰好也遇鬼怪夜间袭人,他派人追了上去,最后捉回一只,其实并非鬼怪,也是人。据我阿爹推测,应是百年之前被狄人占了领地被迫西迁走了的大月氏人的遗留,那支人躲进鬼域,繁衍后代,泯灭灵智,彻底变成野物,与兽无二,以人为食。我阿爹本想待他回来之后带人深入鬼域,找到巢穴彻底铲除,免得继续贻害往来之人,不料……”
菩珠停了下来。
李玄度安抚似地再次握了握她的手,低低地道了句谢,随即转身回去,将她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道:“谁愿去,取下首级,与战功同级!”
众士卒只是惧怕鬼怪而已,没想到王妃见多识广,说是以掠人肉为生的人形野物,全都破口大骂,再凶悍也再无惧怕了,何况去了还能记功,全都炸了,方才个个想着退缩,此刻全都摩拳擦掌,纷纷争着请命。
“殿下!小人亦要去!求给小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那个方才还面无人色一直瘫在地上的贺五突然也蹦了起来,推开众人,冲到前面大声嚷嚷。见众人哄堂大笑,讥他之前熊样,不禁面红耳赤,咬着牙怒声大骂:“方才王妃发声之前,殿下说去一探究竟,怎的你们一个个地全都往后退?别以为我没看见!我是熊样,你们又比我好多少?至少我此番识路!我怎的不能去?”
众士卒被他骂得哑口无言,暗自惭愧。
叶霄方才心里其实也是有点发毛,硬着头皮横下心而已,有了王妃这般发话,这下彻底放了心,立刻道:“殿下,张捉等人虽被捉,但估计一时也是吃不完,此刻说不定还活着。事不宜迟,属下点选人马这就出发!”
那些所谓的沙怪既不是鬼怪,李玄度便也不必亲自去了,点头。
叶霄立刻点选好人马,让贺五引路,连夜掉头返回。
这一夜,营地里剩下的人几乎全都无眠,等着消息。
菩珠也是睡不着觉,心里记挂,便睡睡醒醒,一大早就醒了,起身后坐在帐中,阿姆帮她梳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匆匆钻出帐篷,晨曦之中,看见叶霄一行人归来了,前夜逃走的张捉等人,好似也被救了回来。
那个张捉满面羞惭,扑在李玄度的脚前,不停地磕头认罪。
骆保飞快地跑了回来,告诉菩珠他方听来的事。说张捉这几人运气够好,被攫入野人巢后,里头还有一些没吃完的腐肉,他们才得以保命,没被立刻杀掉。
不止这样,那个张捉大约因为身材魁梧肌肉健硕,竟被一个雌野人看中。叶霄找到巢穴闯进去时,他正被捆着强行苟合,被叶霄救出后,痛不欲生,路上险些就要自己抹脖子了。
“这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骆保捧腹怪笑之时,忽然醒悟,自己怎敢如此失礼,竟在王妃面前说这些污耳的秽语,慌忙打了自己一耳光:“王妃恕罪!奴婢失礼了,竟说了这些污耳的话!”
菩珠看了眼远处那个被众人围住的挺拔背影,抿嘴一笑:“恕你无罪!”扭身钻回帐篷,继续让阿姆帮她绾发。
睁眼是沙,闭目是沙。不能洗头,为求每天晚上睡觉解下头发时,发里的沙子能够少些,她现在的发式极其简单,一个束髻,再用簪子固定住而已。
但即便这样,天性里的爱美还是没法舍弃,哪怕没人会看。
阿姆帮她绾好发后,她在装了首饰的小匣里找了一番,挑出两支,一手一只地举着,举到阿姆的面前,让她帮自己挑。
“阿姆你帮我瞧瞧,我戴哪支簪子好?这支,还是这支?”
口中正笑说着,忽见李玄度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一顿,停了。
阿姆收回正要挑的手,笑眯眯地站了起来,退了出去。
他停住了,既没继续走来,也没开口说话。
菩珠略觉尴尬,慢慢地放下举着簪子的手,却见他忽地迈上来一步,俯身靠向了她,伸手,从她手里取过雕了杏花纹的那支簪,小心地插入她的鬓发,插进去后,又微微地调了下位置,最后端详了她一眼,方似终于满意,收回了他的手,说道:“叶霄他们方才回了。往后这段路上,再不会有掠人之沙怪……”
菩珠起先说真的有点发懵,顶着脖子上的脑袋一动不动地让他在自己头上摆弄,直到听到他这么说了一句,方回过神,哦了一声:“方才骆保已经对我讲过。”
他一顿,仿佛被扫了兴,随之默然,片刻后道:“你知道了便好,我也无别事。那走吧,好出发了。前头会比这段路要好走,再过些天,便能到了。”
他说完直起身,出帐而去。
第99章
接下来再无任何意外, 一行人将那片沙域留在身后,在绕过一座沙山之后,入目所见, 慢慢开始变化。
头顶蓝天白云, 远处山脉蜿蜒, 河流潺潺流淌,水量越来越大, 两岸湿木丛生。沿途的脚下, 植被亦再不是单调的沙棘和梭梭草, 在茂盛的葭苇红柳和参天的胡桐树之间,不时有受到惊吓的野驴和野羚的身影跳跃而过。
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连行路艰难都变得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一行人便如此, 沿着河道一路不停西行, 在经过漫长的将近两个月的行路之后,这一日, 终于抵达乌垒。
此地去玉门二三千里, 土地肥沃,居西域之中。前朝之时,东临朝廷长期经营的屯田戍障之地渠犁, 南有河流,西是曾完全归附中原的数个大小属国,北方则可监视东狄和被东狄所控制的诸多属国的敌情,位置得天独厚, 故将此地定为都护府的治所。本朝在明宗朝菩左中郎将往来西域的那些年,亦派人员来此驻扎, 以作正式设立都护府的前哨。
虽然众所周知,后来此事不了了之, 随着菩左中郎将和明宗的先后离开,朝廷无心再顾西域,几年之后,这里便遭攻袭,前哨被毁,当年曾派来驻扎的那小支军队也全军覆没。但等到真的进入,但见屯田荒废,野草横生,残余的坞台,也是破败不堪,众人原本因了终于能够结束长途跋涉而生的兴奋之感也渐渐不再,最后找到哨所的位置。
哨所位于一片高出周围的岗地之上,坞堡仍在,但墙垣倒塌,满目凋敝,四周死寂一片,举目望去,看不到半个人影。
显然,此处已被废弃多年。
不止李玄度,当见到这一幕时,连那些被迫一路跟着到了此地的罪卒亦沉默了下来,无人发声。
李玄度在倒塌的坞堡大门之外默默立了片刻,转头将人分成两拨,一拨派出去察看周围情况,一拨留下收拾驻地。
叶霄领命行事。
这个坞堡的建筑格局和边塞的许多驿障一样,四四方方,围墙耸立,前办公,后居所,有了望台,只不过占地大了许多,增加士兵驻扎的营房。
留下的士卒清理着位于坞堡右侧的原本用来驻扎官兵的营房,骆保阿菊和王姆等人则在后面找到官所,立刻着手打扫地方,铺设床榻,以便晚上先有个落脚之处。
这一路行来,沿途经过一些小国,所见的当地平民房屋多就地取材,墙用树枝围成,外面抹一层泥巴,屋顶覆苇,几四面通透。
但这里留下的屋舍却不一样,应是当年来此的官兵效仿修筑长城的法子建成的。墙体是用粘泥杂以韧草、红柳所筑,反复夯锤,表面坑坑洼洼,不甚美观,但足够厚实坚固。除了前头大门和供官员办事的大堂那些地方当年遭受攻击被刻意破坏大片倒塌,后面这几排侥幸留存下来的屋,虽也破败不堪门窗皆空只剩一个壳子,但主体依然完好无损,收拾一下,住人没有问题。
阿姆心疼菩珠,清理出了一间屋,立刻催她先去休息。
吃饭是件大事,今日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屋都收拾出来,待解决了自己这些人的落脚,阿姆和王姆便又摸到位于最后排的灶屋继续紧着收拾,好早点起火烧水做饭。
菩珠在屋中略略休息,洗了把脸,正也要去后厨看看,听到那里传出一声惊叫,似是王姆所发,一惊,立刻和骆保奔了过去,看见王姆手里举着菜刀,阿姆握着劈柴的斧,两人立在灶屋外的一个院子里,面带惊慌地盯着地上一口地窖的顶,那顶上压了块大石。看见菩珠现身,阿姆焦急地指了指地窖的方向,示意她赶紧离开。
王姆亦喊:“王妃莫要靠近!窖下藏有贼人!”
骆保立刻拖着菩珠扭头走,朝着前方大喊有贼人,很快,李玄度带着人匆匆奔来,问出了何事。
王姆瞪大眼睛,说她方才掀开地窖盖时,隐隐约约看见下头好似藏人,怕钻出来行凶,当即和菊姆一道搬了石头压住。那人此刻应当还在下面。
李玄度看了眼地窖,叫菩珠和阿姆几人离远些。张捉带了两人上去,搬开石头,抽出腰刀,一脚踢开地窖盖顶,朝着下面喝道:“哪里来的小贼!都护秦王殿下在此!出来受死!”
地窖当年需储藏数百人的口粮,挖得很深,除了窖口附近的位置,稍深些便就黑漆漆的。
张捉喊完话,见下头还没什么动静,张望了下,转头禀:“殿下,想是本地蟊贼,听不懂话!下吏去点个火,扔下去烤它个整全炉,看他出不出来!”
“我去我去!”
王姆丢下菜刀,转身要入灶屋。
“等等——”
忽然这时,地窖下面传出一道话声,竟操汉人之语。
张捉一愣,停了下来,紧紧盯着下面。
一架梯子架了起来,有人从下面往上爬,爬了出来,竟是个四十来岁汉人面目的中年汉子,当地人的打扮,面容消瘦,颧骨高耸,衣衫褴褛,腿上裹着用草编成的渔网,鞋更是破破烂烂,连脚趾都露了出来。
他的神色疑虑而不安,站在窖口,一时没有靠前,目光慢慢地环视一圈周围的人,最后落到李玄度的身上,定定地看着。
“尔到底何人?都护秦王殿下在此,还不下跪!”
张捉又喝了一声,上去便要踢那人的膝弯。这大汉终于回过神,睁大眼睛,用颤巍巍的仿佛依然不敢置信的声音问道:“都护?可是我朝派来的西域都护?”
张捉皱眉道:“正是!”
这大汉听完,似得了疟疾,一开始立着,一动不动,渐渐两腿打颤,片刻之后,突然仰面吼道:“上苍有眼!都护来了!今日终于等到都护来了!”话音未落,朝着李玄度噗通一声跪拜在地,起先磕头,磕个不停,慢慢地停了下来,最后趴在地上,竟失声痛哭。
众人见他举止古怪,七尺男身,竟如此嚎啕,无不吃惊。
张捉面露困惑,慢慢收了要踢人的脚,立在一旁看着。
李玄度望着这跪地痛哭的汉子,忽若有所悟,开口道:“你是宣宁三十七年派来此地的前哨军?”
汉子哭得犹如一个伤心孩童,闻言用力点头,抬起头道:“正是!下吏便是那年受朝廷派遣来此建了前哨的官军之一。下吏名叫张石山,乃是右尉。”不待李玄度继续问,自己便就说起前情。
当年一共来此三百余人,屯田建坞,说好等朝廷日后派来都护,正式建府,不料年年成空。开头几年,此地还频有使者往来,给他们带去京都消息。后来明帝驾崩,使者日益稀落,他们也不敢擅离,只能一边屯田,一边继续等待。谁知还没等到新朝廷的指令,一日先便遭袭。
那日,三百余名官军奋勇抗争,无一人后退。奈何寡不敌众,全部死去。
当时他领一支三十人的小队外出,侥幸躲过一劫,这才活了下来。
“十年啊!下吏犹记,当日普左中郎将路过之时,曾对下吏言,耐心等候,待时机成熟,朝廷便会正式立府。他未欺我!今日终于等到都护到来!”
张石山激动得再次浑身颤抖个不停。
李玄度动容,立刻追问:“如今其余人呢?”
张石山眼眶再次变得通红,叩首哽咽道:“下吏无能,未能保护好兄弟!半年之前出了事,如今连上我,这里就只剩下三人了!”
他擦了把眼泪,又继续道:“此地当年被毁之后,几百里外,便是改投归向东狄的上术国。那国虽人口不过七八千,兵却也有一两千,当初便是他们发兵,为虎作伥,杀我同袍。我等区区三十而已,无法留守此地,我便带着他们藏进附近茂林。上术国当时也起变乱,原本国王被杀,东狄人扶他兄弟做王。王子年幼,才六七岁大,被几个亲信拥着逃来这里向我求救。我将他一同藏匿,尽量予以保护。日子便就如此一年年地熬了下来,本也算是苟且偷安。谁知半年之前,王子的消息叫上术王知道了,派兵入林围剿。我三人带着王子再次逃脱,其余剩下的兄弟为替我等断下后路,死了一些,剩下十几人被捉去为奴,如今即便活着,想必也是生不如死……”
随他讲述,人人脸上露出愤怒之色。
菩珠亦是心情几度起伏。先是为这三百官军在这十年里的命运变迁唏嘘不已,更是由衷敬佩。待听到后来,渐渐握紧拳头,简直怒不可遏。
“岂有此理!小小一个弹丸之地,也敢如此欺辱我堂堂官兵!”张捉暴怒,一脚踢飞地上窖盖。
“既无力对抗,藏这么多年,为何不想法归国,竟如此任人欺辱?”
对着面前这个也是张姓的本家兄弟,他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不满之意。
张石山道:“此去归国,路途遥远,我等终日藏匿,不见天日,饭都不能吃饱,何来物资能够应对路上所需?我等死了无妨,还有那个上术王子。当日既受朝廷派遣来此,便也肩担保护属国之责。虽官职卑微,势单力薄,那王子既来我处,我便不敢有分毫懈怠,就只盼护好人,等到朝廷如当年所言那般派来都护,再将人交出,我便也算尽到职责。上天有眼,总算没有叫我白等,今日终于看到殿下到来!”
张捉听完他话,面露愧色,立刻向他深深作揖,随即闭口后退,不再发声。
李玄度问他今日为何会在这里。
张石山道:“今日凑巧,恰是当年众多兄弟于此罹难的日子。下吏苟活,却不敢忘记在天英灵,每年今日都会回来祭拜一番。方才远远看见殿下一行人往这边来,不知底细,这才藏了起来,没想到冲撞殿下,罪该万死!”
李玄度上去,亲手将他从地上扶起,一字一字地道:“你何罪之有?是朝廷对不起你们在先,辜负尔等碧血丹心!”
张石山激动万分,立刻挣脱出他的扶持,后退了两步,再次下拜,恭敬地道:“今日起,下吏便有都护!下吏必誓死效命!”
李玄度再次将他从地上扶起,问剩下二人和那个上术王子的事,得知此刻还藏匿在密林里,命张捉去接。
张捉立刻领命,带人离去。
众士卒议论着方才的事,也慢慢散去,继续各自做事。李玄度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在院中独自又立了片刻,似在思索什么,得报叶霄回来了,转身匆匆而去。
天黑之后,菩珠这边草草安顿下来,终于能够做出几样数月未曾吃的小灶膳食。李玄度却没回来,让骆保给她带了个口信,说他有事,直接在前头吃了,让她自己用饭,吃了早些休息,不必等他。
初来乍到,又遇这样的事,菩珠知他必定忙碌,便没再去扰他。自己用过饭后,在后头和阿姆王姆一道再打理了片刻屋子,到了晚间亥时,骆保来向她通报消息,说剩下的两个前哨军士和上术国的王子被顺利接来了。王子十四五岁,身边跟着当年保护他逃出来的国相,因为和张石山他们生活多年,也能说汉人言语了。但大约是从小逃匿的缘故,十分瘦弱,胆子也小,看见李玄度的时候,十分害怕,直到再三向他解释,他才仿佛定下心来,已被安排去休息了。
地方虽还是很乱,但也不可能一天就全部收拾好。
大家也都乏了,菩珠让身边的人全都散去各自歇息。自己收拾好后,也躺了下去。
住的屋还非常简陋,地是泥地,墙上亦裸黄泥,连窗都被当地人给掏空了,阿姆暂时拿布封住而已。身下的床亦是临时搭起来的,看着并不如何牢固。但在几乎连着睡了俩月的帐篷之后,此刻铺上一面用水洗过的凉席,再挂一顶青纱帐,躺下去,她仿佛终于找回了平稳睡觉的感觉,隐隐好似回到了家。
她睡不着,等着李玄度的时候,就打量起了屋子。
补好门窗,再将黄泥墙刷白,这样看着干净些。
附近水泽丰富,到底都是苇草,等空下来后,割些苇草,编一张足够铺满地面的大地席。这样不但可以遮挡泥地,干干净净,这时节光脚踩在上面,也更凉爽……
李玄度刚来,他今晚上在忙什么呢?
菩珠想着想着,就走起神,想到了李玄度。
她在心里猜测了一番,觉得他应当是在和手下人商议如何尽快拿回对上术的控制权,再救回剩下那十几名被掳走的前哨士兵。
换做是她的话,也会如此打算。
上术距离这里太近了,骑马一天的路而已,既要落脚,怎能容侧旁存在一个亲近东狄的国家?至于拯救那些士兵,更不用说了,天经地义,第一要务。
她的推测没有错,李玄度这夜深夜回到后头住的这地方,见她还没睡着,上床后,主动告诉她说,他已安排好了行动的计划,明日五更便就亲自带人出发,拿下上术。
虽然和自己猜得一样,但菩珠没想到他计划竟如此紧,不禁一愣,从枕上爬起来,以臂撑着身子,扭脸问他:“这么快?”
李玄度仰在枕上,一臂枕着他的头,望着她道:“是,这里离那边过近,我们今日抵达,一两天内,他们就会得知消息。我拟迅速拿下,不给他们任何的准备时间。”
上术是个小国,人口不到万,兵也只有一两千,虽然李玄度手下只有五百人,但菩珠丝毫也不担心他拿不下它。
她担心的是上术背后,东狄管理西域的安西大都尉。
父亲的日志事无巨细,记载了许多西域事,其中自然包括敌人。
盘踞在西域北面的是昆陵王,昆陵王下,由安西大都尉直接控制西域诸国收取赋税。这个安西大都尉便类似于李玄度的职位。
李玄度现在刚来,还没立脚,这么快就打上术,万一对方发兵而来……
她问出了自己的顾虑。
李玄度道:“昆陵王和新继位的东狄汗王有怨隙,这个大都尉是新汗王的人,担心昆陵王会在背后对他不利,把兵马全都撤回到了北面,防备昆陵王有所动作。且这里距离那边太远,又是如此一个小国,即便失了,也远远不到他发兵前来攻打的地步,最多也就指派附近其余属国来打。”
他朝她微微一笑:“你莫担心,我自有应对。我大概几日内便回,会留下足够人手守卫,我回来前,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待在这里。”他又叮嘱她。
“好,我知道。”菩珠一下就放了心。
“那你小心,我等你回。明早你五更就要起身,不早了,我不打扰你,你赶紧休息,养好精神!”她又体贴地补了一句。
李玄度视线从她趴着时从那挂落的衣衫领口里无意泄出的一抹雪痕上掠过,顿了一顿,扭过脸,喃喃地道:“好……你也睡吧……我熄灯去……”
他要下去,菩珠抢道:“我去!你不要起来了!”
她口中说着,动作也是敏捷无比,抢着比他更早地爬了下去,趿了鞋走过去,吹灭灯火,又走了回来。
李玄度慢慢地躺了回去,仰卧在床,在夜色之中,他望着那撩开帐子爬回到床上的影影绰绰的影,心里若隐若现好似浮出了一缕奇怪的暗暗的期待,期待能像某次那样发生一点什么意外……
但是并无任何意外,她很顺利地爬了上来,躺了下去,躺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睡着了。
李玄度心绪微微不宁。终于,在黑暗里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五更他便走了。在等待消息的那几天里,菩珠每天除了继续收拾地方,准备东西,就是在黄昏的时候跑到坞堡地势最高的望台上,翘首眺望远方,而这时候,下面不远之外守着坞堡的年轻士兵便就开始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偷偷仰望一眼夕阳光芒中的那抹俏丽身影……
第三天的傍晚,菩珠看到望台下的一处角落里站了个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面容清秀,身上穿件褴褛破衣,仰头望着自己,一动不动,好似已经看了有些时候了。见她低头望向他,少年仿佛有点紧张,立刻转身匆匆跑了。
菩珠猜测这个少年应当便是上术国的那个倒霉的前王子。
她最后又看了眼那方向,还是不见动静,慢慢下了望台,回到住的地方。
晚上无事,她和阿姆一道,从特意带出来的丝绸里挑了一匹最炫美的作衣料,连夜赶着,做了一件少年穿的华服。第二天一早让王姆送去给王子,告诉他说,这是来自秦王殿下的赐服。王姆回来偷偷告诉菩珠,少年摸着精致的衣料,脱下破衣,穿上之后,十分欢喜。
傍晚,当她忍不住又想上到望台去眺望远处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疾奔的脚步之声。
“王妃!殿下回了!殿下凯旋了——”
伴着一道兴奋的声音,骆保风一般地从外飞奔而入。
“殿下带着上术国的人回了,要迎王子回去做王!”
菩珠心彻底地放了下来,欣喜无比,急忙奔去前头,到了那扇门后,停了脚步。
远远地,她看见李玄度被一群人簇拥着现身,虽风尘仆仆,却双目神光,和他身旁一个看起来应是上术贵族的人谈笑风生地从外走了进来,身影随即消失在了前头的厅堂里。
她在门后站着,侧耳听了片刻前面发出的嘈杂之声,最后悄悄地转身回了。
今晚坞堡里最忙碌的一个人,大约要数骆保。一趟趟地前后来回奔走,不断地为王妃通报他听来的最新消息。
根据他那绘声绘色的描述,菩珠慢慢地在脑海里完整地拼凑出了李玄度此行的经过。
他到了上术,来到城门之外,以印信通报自己身份,下了两道命令。
第一,上术王立刻将此前俘去的前哨士卒悉数释放。
第二,上术王亲自出城,负荆请罪,迎他入城。
靠着投效东狄杀了兄长而做了多年邦国王的上术王对此毫无准备,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个王做得好好的,李朝竟突然派来西域都护秦王李玄度。
他不知对方深浅,此番到底来了多少人马,身边又无现成的东狄人可以倚靠,心慌意乱,立刻便满足了第一个条件,将那十几名半年前俘来罚做苦役的李朝士卒送了出去,但又派人传话,先解释了一通自己当年被逼无奈叛出李朝投向东狄的理由,表示愿意改过,往后对都护唯命是从,今日也愿将他迎入城邦,但希望他最多只能带一队不超过十人的护卫入城。
李玄度答应了这个条件,道他只带二人,但同时也提出新的条件,表示为了安全考虑,要他先行送出质子。
第二轮的谈判,进展也是十分顺利。他提出如此一个条件,反而让上术王确定,只要自己现在答应投向他,他对自己应当不会再有恶意。等将他骗进城杀掉,将他人头速速送给大都尉,便是大功一件。
至于质子……
长久以来,为了应付李朝、东狄,以及那些人口众多的强大邻国,许多西域小邦之王没事就生儿子,今天送一个去这里,明天送一个去那里,左右逢源,早成惯例。
他儿子也多的是。现在就有一个在东狄人的手里。现在再送一个出去也是无妨,若真死了,日后再生便是。
上术王答应了条件,也彻底放下心来。在王宫中安排好刀斧手后,领着儿子亲自出城去接。
就在城门缓缓打开,他现身城门的那个时刻,秦王身边的叶霄和张捉转过身来,只见二人怀中赫然各自端了一发千钧铁弩,朝城门口的上术王等一干人,毫不犹豫地发射箭矢,箭箭爆头。
据说,当时那扬起的血雾和破碎的脑浆,如同一张密网,甚至被风吹到了城头上的士兵的脸上。
上术国的臣和那些城门口的兵,何曾见过如此威力恐怖的屠杀场面。
转眼之间,王、王子和随王出来的国相便都死于非命,尸体倒在城门之下,众人全都吓破了胆,丝毫没有抵抗,当场便就交出城池。
骆保说,那被救出的十几名士卒,当时见到秦王之面,狂喜之余,无不失声痛哭,场面令人为之动容。而今日随秦王来此之人,乃是上术国的贵族,目的便是迎接王子回去继承王位,往后带领城邦归向都护府。
又据说,城民闻讯,无不欢腾,竞相出来拜见秦王。概因从前归属李朝之时,虽也要为过境的士卒提供粮草,背地少不了要骂个几声,但比起这些年西域大都尉府的横征暴敛,不知道要轻松多少了。民众对比之下,方知李朝的厚道,故而对如今的上术王,早就咬牙切齿、怨声载道,忽获悉这个消息,如何不欢腾庆贺?
菩珠听的不禁热血沸腾,更是悠然向往,只恨自己当时没能在场,好亲眼目睹那种种激动人心的场面。
李玄度正在前面宴请宾客,宴菜便是她这几日带着人预先准备好的。知初来乍到,一切都还忙忙乱乱,坞堡里人手不够,便叫他不必留在自己这里,去前头照应帮忙。
骆保应了,去往前头。
菩珠坐在房中,托腮望着烛火,回想方才听来的那些事。
夜渐渐深了,坞堡前头的喧声亦停歇了下来,想必宴席也已结束,但不知为何,李玄度却还迟迟未回。
菩珠正想叫王姆去看看前头的情况,忽然看见骆保又奔了回来,这回却是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那个王子获悉要让他回去做王,竟哭哭啼啼十分恐惧,趁相国等人醉酒不备,独自逃走。秦王派人出去,连夜寻找。
骆保通报完消息,不待她开口,便又急急忙忙去了前头。
这一夜,除了那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上术贵族,整个坞堡里的人几乎都没睡觉。天快亮的时候,叶霄终于在张石山等人从前藏身过的密林附近找回了王子,将他带了回来,但任凭如何相劝,他就是不吃不喝,躲在屋中,流泪不停。
骆保愁眉叹气:“我看连殿下都要怒了!这王子也是奇怪,到底想甚!如此好的事,别人求都求不来,他为何不肯!”
菩珠眼前浮现出那瘦弱少年的样子,沉吟了下,走了出去,来到王子住的屋前,看见那个张捉暴躁万分,正在嚷着拿刀架他脖子,看他还敢不敢摇头,正嚷着,忽见她来,一顿,大约是想起他自己那件被人讥笑了好些天的倒霉之事,急忙闭口,转身溜了。
菩珠来到门口,看见王子身上还穿着她前日送他的新衣,只是此刻已是挂破了几处。他垂着脑袋,缩在角落。李玄度阴沉着脸。上术国相和那几个贵族神色焦惶,围着王子正在苦口婆心地劝,只是无论如何地劝,他就是一言不发,眼泪流个不停。
菩珠朝李玄度招了招手,等他出来,低声道:“要不让我试试?”
李玄度扭头看了眼那个王子,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他命其余人都退出,自己也出来了,帮她带上了门。
菩珠走到王子面前,微笑问他为何要逃。
“没关系的,你想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不会嘲笑你的。”她柔声道。
少年慢慢抬头,看了她半晌,终于低声道:“我怕……”说完便又流泪。
菩珠迟疑了下,道:“你是怕有一天狄人还会打回来,像杀害你父王那样杀你吗?”
王子眼中露出恐惧的光,瑟缩了下,流泪点头。
菩珠道:“你听我说,秦王殿下现在来了,在你彻底安全之前,他是不会走的!他会一直留在这里,保护你和你的城民。只要你真心投向李朝,他绝不会弃你而去!”
她一顿。
“他是这个世上最英勇,也最有本事的男子!你需要做的,非常简单,就是相信他!只要你相信他,他不会辜负你和你的城民!”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
门外,一道正在听着里面说话的身影微微一定,一动不动。
门里,王子怔怔地看着她,也是一动不动。
菩珠望了眼他身上的衣裳,又微笑道:“你想不想一直穿着如此华美的衣裳?”
王子低头看了一眼,慢慢点头。
“你相信他,回去好好做你的王,往后你就天天能穿比这更加华美的衣裳。”
王子的眼泪渐渐消了,迟疑了下,嗫嚅道:“我有个王姐,他们原本就要将她送给东狄大都尉。能不能让秦王殿下娶他,这样我才能放心……”
屋里一阵沉默。
门外那道男子的身影再次一顿,竟微微屏住呼吸。片刻之后,他终于听到里头那道女子声音说道:“秦王殿下不行,他已有妻。你若实在不放心,可以挑选另外的人。除了秦王殿下,这边谁都可以!”
他的身影慢慢地松了下来。
屋内,王子想了片刻,终于勉勉强强道:“那就那个脸上有疤的司马好了!”
菩珠笑道:“好,你眼光真的不错,他也是个大英雄。若娶了你的王姐,往后定会保护好你。我就这就替你去问,你放心吧,莫再多想。”
她又抚慰了王子几句,见他情绪渐渐平定了下来,起身走了出去。
李玄度听到她出来的脚步声,急忙拔腿要走,却是晚了,回头见门已是打开,她迈步要出,抬头便看见了自己。
他脚步一顿,慢慢地转过身,对上她望向自己的目光,面无表情地道:“就让叶霄娶!他也该有个女人,好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