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比起沈缘,燕国的使臣们目光更多落在皇上的身上。这位新皇将会是他们燕国未来隐形的心腹大患,他们自然要多留意。
老使臣看着同僚目不转睛地盯着女皇,有苦说不出。同朝为官,他哪里会不清楚同僚们心中想什么,只在心中大叫别看未来的心腹大患了,你们眼前就是燕国现在的大患!
大约他的目光太灼热,沈缘随意向他一瞥。正是这一瞥,使得老使臣心头大振,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沈缘。无论沈缘承不承认,他那一眼都与老燕王太神似。
沈缘自不知这老头心中想的什么,上阶时偷偷与皇上讲小话:“燕国那边有个老头一直看我,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什么了。”
皇上低声安抚:“不怕。”
沈缘当然不怕。
两人坐好,众人心想他二人时常并肩出入,应当是真琴瑟和鸣的。也好,也不好。好是夫妻恩爱,应当不用像过去那样为夏国的继承人担忧。不好则是沈缘长得忒不良家,总担心他会将陛下带坏。虽然当今圣上心性之坚大家有目共睹,但凡事都怕“枕头风”。
皇上目光和缓地掠过殿中诸人,式乾殿中一片寂静。少顷,她不急不缓道:“朕初登大宝,诸位赏脸,不胜感激。为不负众望,朕必勤勤恳恳,为大夏鞠躬尽瘁。”
皇上自斟满杯,又为沈缘斟了半杯。她执起酒杯,众人不敢怠慢,忙拿起自己酒杯与她相和。
“朕敬大家一杯,为夏国分忧,辛苦。”她的声音平静悠缓,很容易叫人心情松弛下来。
在场的确不少人因她的咬字、声调与断句而感到舒适,无论皇上心中究竟怎么想,她至少肯放下身段虚心地感谢大家,这就是态度。是以众人颇热切地回应:“为陛下排忧解难乃臣子本分,不辛苦。”
燕国人不说话,只喝酒,心想她倒是会些收买人心的手段,话说得好听。
沈缘则与她并坐,两人挨得极近。虽然是白天,殿内却已经燃起烛火,以免夜幕降临时手足无措。柔和的光映照在她脸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长而直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的阴影。
未曾再多说什么煽情的话,皇上微微一笑,便宣布了开席。她先举箸动筷,其余人才纷纷跟着动筷。
宴会的菜色也与以往不同。过去的宴会菜观赏性大于实用性,一道菜做得是精致美观、栩栩如生,但其中能入口的部分根本没有多少。
如今不同,菜色削减了一定观赏性并增加实用性,便大大可以入口了。
官员们平日赴宴都是预先垫巴了,如此一来到宴会上也不至于太饿,象征性地夹两筷子,既展现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气度,也因为实在不好吃。
但今天这菜闻着就不一样,它香。
菜肴的改动使得看起来没有之前那样华丽,但从各人浅尝一口面露惊喜的表情来看,味道显然能够列入让人眼前一亮的范畴。
本来有些朝臣还对饭菜的改动心中有些微词,但味道不错,大家终于能够真正在宴席上进些入口的热食,是自己受益,便也不做声了。
实际上不止是饭菜,新皇登基,无论她做出什么决断,臣子们的下意识反应都是不同意,好以此来打击君权,增加自己的话语权。毕竟新皇初登大宝,对一切尚不熟悉,多少还是好拿捏的。等她羽翼渐丰,再想从她这里讨来更大的权力,就难如登天了。
然而让大臣们多少头疼的是新皇的确不同,她做出的决断让他们很难反驳,哪怕是涉及宴会这样的小事。
燕国使臣们看起来对夏国宴席不算了解,这次倒是享着福了。从他们品尝的神色来看,也确实是觉得菜肴不错的模样。
皇上是个并不怎么喜欢发言的人,从她一系列大小改动的方向来看也是如此,她更加注重实用性。
因为菜肴的味道不错,今日宴席上交谈都少了许多,席面上众人矜持身份没到埋头苦吃的地步,但动筷子的频率显然比过去频繁。
当然也有今上不爱说话的缘故,上行下效,连带着文武百官也不怎么说废话。
如果皇上是个多言的,百官就要多逢迎,席面上也更加热闹。所以说文武百官都是为了皇上服务,皇上如何,下方就效仿她喜欢的样子。
最后进的是汤羹,汤羹是乌鱼蛋汤。与过去保守的、味道柔和的汤羹相比,乌鱼蛋汤酸辣爽口。一碗汤下肚浑身毛孔都张开了,在尚且微寒的春夜中使人温暖起来。汤喝过,宴席差不多到尾声。
这顿饭才是难得的宾主尽欢,至少大部分大臣都吃得极满意。
皇上再祝一杯酒,就散席了。
臣子们有的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心想今日回去不必让厨房再下碗面填饱肚腹。
既然散席,自然该由皇上先行离席,众人依次离开。皇上看样子已经打算走人,老使臣整场宴会一直在观察沈缘,心中存了疑惑,潜移默化,愈觉得他就是当年不翼而飞的四王子沈缘。
况且细思之下也说得通,如果当初沈缘的突然消失与夏国的帮助有关,那么一切似乎迎刃而解。
一瞬,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在老使臣的心中成型,并让他为之不寒而栗。
先王之死恐怕涉及到一件惊天大秘密!夏国与四王子沈缘勾结暗害燕王,事成之后帮助其逃出生天……他越想越是,只觉得自己已经揭破真相。
其实这想法里有诸多漏洞,只要他沉下心来静想就能发现问题。但问题就出在此时此刻并没有给他时间容他细想,并且夏国的皇夫是沈缘这回事实在令人震撼,让人心神不宁。当然,也与他到洛阳以来饭食与房中燃烧的烛火都被人添了使人急躁的药物有关。
他死死盯着上方,状态已然不对。见皇上有要起来的意思,他再顾不上许多,张口将人叫住:“陛下留步!”
一零七适时地在皇上脑海中道:“来了。”
倒是沈缘心头忽然一紧,感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皇上垂眸看向出声的老使臣,老使臣便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来,更加紧张,暗咬了牙想这新帝好了不得,初初登基就有这样的威势。
他还记着自己想做什么,便不顾一旁同僚紧张的拉扯开口:“我有一事不明,还请您指教。”
面对燕国人,皇上看上去不冷不热,只道了一声:“讲。”
老使臣转而看向沈缘,目光如炬,叫沈缘手臂上爬满鸡皮疙瘩,意识到他的不怀好意。
老使臣已然开口:“臣在来洛阳路上曾听过许多有趣见闻,其中一条与皇夫有关。”
皇上眼帘微掀,看人时带了几分随意,并未应声。
群臣听闻老使臣说的皇夫流言,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大约知道是什么事情。燕国人一贯会恶心人,这会儿大约又是要拿沈缘的身份说事,来恶心人。
早知当时就该劝劝太女,怎么就封他为皇夫。封他个贵君也罢了,如今便也没有这些事端。
可见皇夫给皇上带来的麻烦。
老使臣见皇上神情冷淡、不以为意的样子,与他的猜想大相径庭。他以为自己点出沈缘的身份她多少会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慌张,但她根本没有反应!这份冷静使老使臣感到迷惑,难道他的猜想竟然有误,皇夫不是沈缘?
然而他现在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坚持下去。好在他并未直接点出,只是玩笑似的说出口,大约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
“臣听说皇夫与燕国颇有渊源?”老使臣说出口,觉得心里大石卸了下来,只等皇上回答。
皇上听了却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诚实点头:“不错。”
她越是光明正大的承认,反而越叫人迷惑。
老使臣顿了一下,才道:“臣听说,他还姓沈。”
这句话叫在场夏国人和燕国人都心头一颤,感到一凛。如果是平日说皇夫姓沈,也难激起什么波澜。但是宴会上单拎出这件事,就不免让人重视了。
沈,燕国国姓。
还是敏感话题。
皇上点头:“不错,他姓沈。”
老使臣嘴角一抽,道:“敢问皇夫姓甚名谁,哪里人士?陛下勿怪,实在是皇夫与燕国也大有渊源,我燕国十分好奇。这样一位皇夫,也算是咱们两国之间友好的见证。”
皇上打量着他,没有言语。这样洞悉的目光能让一切心思无所遁形,至少老使臣觉得自己的心思完全被她看穿,不禁目光躲闪。
皇上微微一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并不常笑,越显得此刻笑容的可贵,叫人看得怔怔。
只听她缓缓说道:“在朕看来,无论夏国百姓还是燕国百姓,全都一样,都是子民,需要好好管束、引导、照顾。朕,也愿意这么做。在朕心中并无夏、燕之分,皇夫是燕国人,是夏国人,对朕来说都是一样。”
她的声音让人感到春日里的煦暖,但每一位燕国使臣却只都听得浑身发冷,觉得她无耻至极。
她在踩着他们燕国臣子立自己的形象,今日所言传入燕国,燕国百姓只怕对她印象不差。
今日之言一定会传入燕国。
第274章
在燕国臣子们正恨被皇上摆了一道的时候,她又语气松快地扔出另一颗炸弹:“至于皇夫姓甚名谁,便由他自己来说。”她说着轻轻握住沈缘的手,在外人看来是两人恩爱的如山铁证。
这一刻,无论是夏国人还是燕国人心中都生出一抹异样的情绪,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了。
休要小看人的直觉,它往往很准,尤其是针对不好的事情的时候。
接下来沈缘的话就印证了这一点。
沈缘与皇上并没有商议过遇到眼下这种被追问姓名的情况该要如何对待,但手背上传来的热度已经告诉他答案。就像一开始皇上还是公主时对他说的那样,他就是他,沈缘就是沈缘,无需伪装成任何人,也可以自由在阳光下行走。
是以他开口说道:“我是沈缘。”
我叫沈缘与我是沈缘,二者之间是有区别的。我叫沈缘更像是一种个人介绍,告知别人自己的名字。但我是沈缘更像是一种宣告,笃定旁人听了这个名字就知道他的身份。
他是沈缘。
哦,他是沈缘啊。紧接着下一个问题就来了,沈缘是谁?
夏国人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谁也不会刻意去记一个十几年前就失踪了的燕国王子的名姓。
但燕国人却对此并不陌生,但意识到是谁后顿时陷入更加巨大的不可思议中,因此第一时间使团席并没有任何声音,所有使臣惊愕地望着沈缘。
老使臣亦然,没想到他承认了。他竟然承认了,他就这么承认了。
使臣们一个个因为心情起伏过大,嘴唇剧烈颤抖,瞪着沈缘说不出话。
夏国臣子们虽然一时之间没想起来沈缘究竟是谁,但从燕国人的反应中立刻意识到他绝非籍籍无名之辈。沈缘沈缘,沾着一个“沈”字,搜索范围可以大大减小,于是终于有人在记忆深处找到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他,他是四王子沈缘!”
四位辅政大臣的目光登时如刀般看来,无需记起他的“丰功伟业”,只是“四王子”三个字已经足够让他们警惕。
而“四王子”三个字也顺利牵扯出他究竟做了什么。
“杀了沈蚩那个。”沈蚩,老燕王。
夏国人恍然大悟,看向沈缘的目光立刻充满各种感情色彩。他将沈蚩杀了,当然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但他又是以前的燕国四王子……
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啊。
与其他臣子沉浸在听到重大消息的情绪中不同,坐席靠前的夏国大臣们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皇上的反应。
皇上的神情比冬日冻起来的湖水还要平静,她显然早就知道沈缘的身份!
大臣们的思索量一下子大大增加。他们既要想皇上既然早就知道沈缘的身份,那么今日之事是否在她掌握之中,让这样一个人成为皇夫究竟是她另有所图,还是她真心与沈缘相爱,又要想今日之事暴露于人前,是皇上刻意为之,还是燕国人发难。
难想,但不影响大伙在心中埋怨,这么重大的事情,皇上怎么不事先告诉大家呢?
眼下很难收场,燕国人岂能轻易放过杀害他们大王的凶手?
但就像刚刚大家没有猜到事情的发展那样,接下来的发展也很出人意料。
在燕国使者发难前,只听皇上沉沉开口:“错了。”
她望了沈缘一眼,便严肃地看向众人:“皇夫不曾杀害先燕王。”
所有人齐齐一愣。
沈缘也愣,他没杀吗?他脑子转得也快,皇上说他没杀,那他就是没杀。于是他端出神秘莫测的神情,配合点头。
这下大家脑子都转不过来了。
“胡说!沈缘就是当年杀害先王的凶手!为着夏、燕两国之间交好,还请皇上将杀人凶手交出!”老使臣义愤填膺,认为两人在胡搅蛮缠,都叫破了音。
果然还是闹到了这一步啊!
“杀人凶手?谁定的罪?人证物证俱在么?”皇上冷声问道。她本就气势极强,此时追问起来更是迫人,将人问得哑口无言。
主要是当时燕王之死皆由闻人老将军查探,虽然没有人证物证,但闻人老将军铁口直断,说人是沈缘所杀,还能有假?
如此一问,还真可能有假。不是使臣们不信任闻人老将军,实在是老燕王一死,有目共睹的他收益最大。不要用利益考验人性,燕国人也懂这个道理。
但此时此刻他们当然不能替闻人老将军认了这事,何况沈缘也有嫌疑,又是他们燕国人,怎么也该将他带回去,因而老使臣振振有词:“虽无人证物证,但有闻人老将军亲口直断,不会有假!”将沈缘带回去再说,哪怕当年之案真要重审,那也是燕国自己关起门来的事情,跟夏国无关。
皇上点了点头,在众人都以为她要松口的时候,却听到她意味深长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闻人老将军在燕国竟然如此说一不二吗?”她的语气并没有刻意的阴阳怪气,就是这么随口一问似的。
即便如此,也令燕国使臣们瞬间冷汗淋漓。
无论哪个国家,都忌讳功高震主这回事,燕国也不例外。
夏国人自然乐得在此时添油加醋,纷纷出言。
“燕国不是一向如此么。”
“是啊,陛下有所不知,先燕王死后,燕国更成了闻人家的一言堂了。”
“也不知道如今的燕国究竟是姓沈,还是姓闻人啊?”这话实在诛心。
……
燕国人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再坐不住,也要和夏国人打起嘴仗。
皇上却将燕国人的话都堵了回去:“闻人老将军说沈缘是杀人凶手,你们就认定他是杀人凶手。他若是说你们中的哪一位是杀人凶手,你们也是吗?”
燕国使臣的反应更加激烈:“我们没有杀人,怎么会说我们是杀人凶手。”
皇上便顺理成章地说道:“沈缘同样没有杀人,却被说是杀人凶手。”
沈缘心中满是佩服,皇上平常并不是爱说话的人,可她一旦开口说话,次次杀伤力都足够巨大。
燕国人说不过她。
老使臣仍不死心,努力试图抓漏洞:“若四王子不曾杀害父王,当初为何要逃?”
沈缘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想笑。
燕国人也深以为然,看这下还有什么好狡辩的。然而看上首的夏国皇上仍然不见她有任何猝不及防,依旧一副平静如水的模样,燕国人又忐忑了。
她首先更正燕国使臣的说法:“沈缘已不是你们的四王子,而是夏国的皇夫。诸位要称呼他,还是称呼一声皇夫。”
而后她静静凝望众人,眼底乌沉沉的,藏着众人读不懂的情绪:“况且你们如何知道沈缘是杀了老燕王后逃走的?”
所有人又是一齐呆住,难道这事儿背后还能另有隐情不成?
沈缘心道他还真是杀了老燕王后逃走的。
“沈缘并非杀了老燕王再逃跑,而是他先逃跑后,老燕王被杀了。”她说得云淡风轻,在众人听来却如雷贯耳。
先后顺序调换,有时候就能产生不一样的效果。譬如在此时,说沈缘先逃走,老燕王再死,总之时间久远,况且是真正隐秘的事情,燕国人也无从调查。但陡然一听,只要往这种可能性上想,矛头都直指一个人。
闻人式一。
燕国人哪里肯信,可脑子一直忍不住往这方面想。如果当时沈缘早跑了,那人岂不是……闻人老将军所杀?之所以说是闻人老将军所杀,是因为沈缘如果不是凶手,那么一定有真正的杀人凶手。而闻人老将军并没有追查出真正的杀人凶手,而是直接将罪行推给不知所踪的沈缘,怎么想都有蹊跷。他当然有抓住真正杀人凶手的本事,但他没有这么做,是什么原因,简直昭然若揭。
因为他才是杀了老燕王的那个人啊。
不少燕国人的心已经暗中动摇。
老使臣兀自咬牙坚持:“闻人老将军一心为燕国,忠心可鉴,日月可表,皇上不用说这样的话来挑拨离间!”
燕国人收敛心情,同仇敌忾。
皇上慢吞吞道:“朕不过说了实话,不必对号入座。总之沈缘不是凶手,至于凶手是谁,也是燕国内政,与夏国无关。”
燕国使臣们一窒,还真是他们反应激烈,对号入座。
老使臣浑身冷汗直流,不肯就此罢休,努力寻找皇上话中漏洞。他来回思索,忽的从其中找到了什么,大声叫道:“那么四……皇夫为何要逃?”
燕国人如同重新找到主心骨,腰板一下子硬了。是啊,好端端的谁不想在王宫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怎么好端端地要逃出去,这说不通。
皇上微妙地看着他们:“你们果真想知道缘由么?”
一零七想真是环环相扣,如果它是燕国使臣,大约也会和这些人一样往皇上设好的一个个陷阱里钻。
燕国使臣们一下子不知道该不该说自己想不想,不知道皇上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有后手在等着他们。
“请陛下赐教!”还是老使臣出了这个头。
第275章
式乾殿中烛火通明,殿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了。
烛火照映下,皇上的轮廓柔和不少,但到如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认为她手段柔和。她转了眼,爱怜地看向沈缘道:“告诉他们。”
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老燕王的另一面揭穿,当然是沈缘求之不得的机会。他完全没有什么自揭伤疤的伤感,能将仇人的真面目揭开,毁了他在人们心中英雄的形象,才是最让人快意的报复手段。
沈缘感激有这么一个机会,并且皇上将这个机会交给了他。
他从坐垫上站起,将众人吓了一跳。一旁的皇上倒是并不意外他的动作,冷静地坐在一旁,注视着下方。
在她无波无澜的目光注视下,下方不敢有太大的动静。
沈缘一面宽衣解带,一面说:“我为什么要从王宫逃走,很简单啊。”
下方一阵窸窣之声,只见他放肆地宽衣解带。
有臣子试图阻止:“皇夫,此举不妥,毋要继续。”
而燕国人是再度感到不好。
沈缘脱得极快,一瞬便显露出精壮的上半身,上面遍布着各种各样、深深浅浅、交错纵横的伤痕,不止是一种工具所伤,叫人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收回目光,太过触目惊心。
“这就是原因。”沈缘面无表情地说道。
在场为官的哪个都不是笨蛋,很快想明白沈缘所言何意。
夏国人看向他的目光不免多有同情。伤势往往最难骗人,他身上的伤痕一看就是许多年前的,绝非这几日为了燕国到来而现弄出来的。
而燕国人第一反应便是否认:“血口喷人!虎毒尚不食子,大王如何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沈缘本想直接告知,却忽然生出些恶趣味来,只听他问:“你们果真想知道缘由么?”好熟悉的口吻。
紧接着众人一阵无言,有些哭笑不得。这话适才皇上也说过,好一个妇唱夫随。
夏国人倒是有一笑的兴致,如今闹出来的是燕国事,丢的是燕国脸,他们爱看这个。但燕国人就没有这么好兴致了,他们被沈缘闹的心中有火。如今难说谁是真凶不说,更是将老燕王难为人知的一面暴露在夏国人面前。燕国人可不信夏国人会守口如瓶,他们一定会将此事大大地宣扬出去。虐待亲生儿子,在哪里都不会是什么好听的事情。老燕王是燕国人心中的英雄,有此事连累,少不得要影响身后名。
燕国人如今虽然还未意识到自己被牵着鼻子走了,但也有意识到己方今日诚然是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利。所以对于沈缘的发问,他们终于警惕了起来,一时之间没有人接话。
这一幕对于夏国人来说异常好笑,不少人强抿着嘴疯狂憋笑,轻轻偏过头去以免燕国人看到气急败坏。
沈缘也觉得好笑,不过也知道眼下不是笑出来的时候。他敢于和每一个夏国人对视,展示出自己的坦荡:“事情真与假,你们可以追问当年宫中伺候的宫人,他们多少知道。至于缘由,你们不想知道,随你们。但我所言,句句属实。不过当年的宫人若是全被闻人式一处死,那我也没办法了。”看出皇上今日针对闻人式一,他也不忘添油加醋,在最后污他一把。
燕国人没一个做声,当年的宫人,还真被闻人老将军在盛怒之下全部处死。这话当然不能说给夏国人听,不然岂不是更说明闻人老将军当年仿佛急着将人灭口似的。
沈缘冷冷一笑,将衣裳拾起,重新坐下。
皇上为他将衣裳一件件穿好,期间下方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直到为他整理好衣衫,皇上才重新声明:“人,朕绝不会交。燕国若觉得有冤屈,便叫闻人式一亲自前来对峙。”她表明态度,且异常坚决,叫人无从置喙。
皇上携皇夫离开式乾殿,燕国人知道今日是带不走沈缘了,死心。
不止是对没能带走沈缘发愁,也为今日皇上所说的话而感到糟心。今日一事,非但没能抓住当年燕王之死的凶手,还让这事生出新的疑点来,并闹到了整个夏国跟前。
怎么办?难不成还真将闻人老将军叫来和沈缘对峙?怎么可能。
燕国使臣们心思重重地回了馆驿。
而夏国臣子们今日虽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闹剧,也没忘一件事,兴师问罪。不过对皇上兴师问罪,那怎么能叫兴师问罪呢?
打从式乾殿出来,皇上便直接同沈缘道:“你先回去,我去显阳殿一趟。时候晚了,不必等我,先歇息吧。”
沈缘却道:“我等着你。”
皇上看着他笑了笑,才往显阳殿去。
不过多时,便报群臣求见。皇上面上不见任何堂皇,请人入内。
来的是四位辅政大臣。朝堂中大臣各有其党,这四位来问清楚,下面的人次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见过陛下。”四人见礼。
皇上叫了起身,并请四人坐下,又赐茶点,尊敬之意甚浓。
若是往常,众人见她如此态度,少不得要觉得她对诸位大臣很是信重依仗。过去对于新帝,大臣们对她的看法也是觉得她稳重靠谱。
如今则大有不同。
她的确是很稳重,藏着那样大事竟然只字不曾与任何一人提起过,还在今日弄出了那样大事,当然这件事也预先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
她真藏得住事啊。
之所以推测宴席上之事与皇上脱不开干系——即使不是她所为,也应当在她意料之中,至少也是她乐见的。不然她不会在宴席上就那样公然承认沈缘的身份。须知沈缘的身世若要遮掩却很容易,燕国既然人在宴席上是试探而非直接揭露,便意味着他们也不知道沈缘的身份。既然他们不知道,那想哄过他们倒也不难。
实在不好,抵死不认就是。总之在他们夏国的地盘上,燕国人还能逼他们的皇上就范不成。
但她就很光明磊落地承认了。他们的皇上就是这么一个正大光明的人。
“陛下。”王侍中先开口,“皇夫的身份,您好歹事先知会一声。今日之事,实在让人措手不及。”他眉头紧皱,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
卢中书监很快跟上,苦哈哈地说道:“是啊,陛下。今日一开始咱们都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帮腔。您若是能提前说一声,咱们预先知道,也能商量商量怎么共同对付燕国人啊。”
二人说话已经非常委婉,没有兴师问罪,指着皇上问他是不是不相信大家。
一零七在她脑海中嘎嘎回应:“要是提前告诉你们沈缘还怎么做皇夫。”皇上没有提前告诉他们沈缘的身份也有这方面考量。
皇上也没有摆架子,很柔和地同大家致歉:“抱歉,是朕不好,没有提前说明,叫你们担心。若有下次……朕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他们还真没见过认错认得这么干脆的皇上,一时间沉默,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都认错了,并保证不会有下次,他们还能怎么办?难不成和教训自家晚辈一样打她一顿不成?何况她看起来是那么强壮,他们年老体弱,不见得是她的对手。
崔尚书令今日在宴席上用得多了些,此时有些积食,便坐在那里饮茶消食。自入门以来他都未曾表态,郑给事中也没表态,但他是今天看戏看爽了,无所谓皇上事先说不说明。
崔尚书令将手中茶盏搁下,众人心道来了,知他有话要说。
果然听他缓声道:“陛下,对沈缘之事,您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其余三人竖起耳朵,洗耳恭听,这的确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皇上歉然:“请原谅朕的隐瞒,实在是因为担心先将他的身份说明,诸位便不同意他为皇夫,这才有所隐瞒。”一零七刚刚的理由正好,直接被她拿来用了。
一零七也在她脑海中大叫道:“抄袭!剽窃!”
皇上回它:“借用一下,谢谢。”
一零七:“好吧。”
四人还不上嘴,因为皇上说的没错。如果他们预先知道沈缘的身份,一定会阻拦他做皇夫。
“那今日之后,您打算怎么做。”王侍中问。
皇上此时却回答得快而坚定:“沈缘永远都是朕的皇夫。”
其余人对沈缘做不做皇夫这事如今已经没有太大意见,总之他已经做了,日后是不是他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接下来怎么做。
不等卢中书监问出“还有呢”三个字,就听到郑给事中先问:“陛下,我问您件事。”
皇上很有礼数的:“请讲。”
郑给事中很狡猾地问:“燕王究竟是谁所杀?”此处只有他们五人,谈话内容绝不会外泄,因此可以放心大胆地说实话,也因此他才敢这么大大咧咧地询问。
皇上微微一笑:“不是沈缘,但究竟是谁,朕亦不知。”
有她这句话,众人便明白接下来的态度了,即无论如何事情都是燕国做的,他们理直气壮。
第276章
“但燕国应当不会善罢甘休。”郑给事中了解他们,知道他们的秉性,“如果善罢甘休,则证明皇夫并非杀人凶手,那凶手就得是闻人式一了啊。”他发出两声古怪的笑,显然对闻人式一的处境感到十分快乐。自己的生活平静固然让人感到幸福,敌人的鸡飞狗跳就更让人愉悦了。
皇上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凶手是谁,但不是皇夫。”她看上去一本正经,也没有冤枉闻人式一的意思。反而是这种态度,更让人觉得凶手就是闻人式一了。
郑给事中神情暧昧地挤挤眼:“对!凶手一定不是皇夫!”实际上凶手是谁至多是用来满足大家的好奇心罢了,但名义上凶手是谁,这却是很重要的事。岂不闻三人成虎之说,流言能杀人的。
崔尚书令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皇上,他的目光不曾遮掩,而皇上也不介意他看,甚至对他轻轻颔首,真是很坦荡的人。
卢中书监品味出些味道来,再看向皇上的目光也是一变。
如今重提当年事,真要追查个水落石出,便是大罗金仙也没有这个本事。十余年前的陈年旧事,事关先燕王,当年处置必然十分严苛。而当年的严苛到今日想要重新审理,便成了一种杀人灭口。但这是放在当年看又是很合理的,毕竟死的是一国的王,自然要对相关宫人严刑拷打,甚至处死。毕竟都是他们伺候不力。
但谁成想当年几乎盖棺定论的事情,又能在今日有了变故呢?
其实这事儿在当年也不算盖棺定论,事情了结后仍有不少尾巴,传了许久才消停下来。哪怕是在当年,对于失踪的沈缘是杀人凶手这回事不少人都颇有微词。还是当年相同的怀疑理由,他当时年少,如何杀得死正在壮年的老燕王,即便杀的死,又怎么能全须全尾的跑掉,让有铁血手腕的闻人将军也找不到呢?
如今失踪多年的沈缘重新出现,否认当年人是他杀的,声张出去,会在燕国中引起无穷的轩然大波。
他义正严辞地表示人不是他杀的,如果是真的,那就至少能够说明一点。
当年闻人老将军查错了结果。
兜兜转转又绕回来了,闻人老将军这么厉害,怎么会查错呢?除非他有私心啊。
闻人式一便被推到了一个微妙的位置,他是清白的吗?
他大可以用自己的权势将国内未来可能出现讨论此事的情况压下,但他无法纠正百姓们心中的想法。
最要紧的是如今的大王,也就是沈绍到底怎么想的。
这实在是一步诛心之棋,无论真相究竟如何,沈绍和闻人式一的关系多少都会受到影响。心有猜忌,如何坦然相对。
皇上是刻意为之。这里除了郑给事中,其余三人已经明白这一点。他们不由感叹皇上这一手攻心之计实在玩得漂亮,接下来就看闻人式一如何应对了。
他们过去也不曾小觑过皇上,但是眼下他们显然对她有了新的看法。
她很聪明,也很适合做皇帝。
燕国使臣果然如郑给事中所说那样,没有轻易地就此罢手,可见他与燕国人这么多年的交道不是白打的。
要带走沈缘是绝不可能的事情,燕国人也明白这一点,之所以还不死心,是想从他那里知道更多当年之事。
须知闻人式一虽在燕国几乎到了说一不二的地步,但老燕王的地位与声望都高于他,因而哪怕是使臣们,其中也有想弄清楚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的。这里面当然也有闻人式一的人,已经嗅到对闻人老将军不利的信息,因而并不想让大家追问太多。
“眼下再听也不过是听沈缘一人说话,一人之词,怎可尽信!还是回去听听大将军如何说吧,再与沈缘纠缠也没什么意义。”这是闻人式一那一派的使臣如是说道,他们眼下只想快些回去,谁知道沈缘还会再胡言乱语说些什么对闻人将军不利的话。
“他说的是真是假,咱们难道不能判断么,怎么会尽听他胡说。况且他说得越多,就有可能漏洞越多,咱们说不定能就此还闻人老将军一个清白。”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信了他的鬼话,觉得老将军不清白么!”
“公道自在人心,清白与否各人心中自有判断。当年老将军便寻不到沈缘,如今他却全须全尾地出现。别的不提,当年闻人老将军搜寻得不到位诚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你!”却又反驳不能,当年确实是没能抓到沈缘,谁知道这是不是闻人老将军顺水推舟,好让他将黑锅背好呢。若是当年将人抓住,也不至于有今日。
还没再度见着沈缘,使团内部先出现矛盾了。
老使臣反而没有参与到他们的争论中,他后知后觉是自己惹出的事端,眼下隐隐约约有无法收场的架势。现在叫停已经来不及了,他连眼前的争吵也无法叫停。可想而知更大的争端发生,他也是无法阻止的,事情朝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最后没有引起更大的争端,还是因为有人说了一句:“如今的沈缘哪里是我们想见就能见的,他先肯见我们再说吧。”
这话才让双方冷静下来,他们刚刚在为还没发生的事情争吵。
但两者并没有就此达成一致,闻人派表示如果沈缘不愿意再见他们证明他就是挑拨离间后心虚了,老燕王派则表示沈缘如今是夏国的皇夫哪有那么好见。两边一边要走,一边要留,也没有使团留一半走一半的说法。是以商议半晌,双方各退一步,递一次见皇夫的折子,如果沈缘拒绝见面,那他们就立马启程回燕国。
无论好不好见,求见皇夫的折子还是递上去了,并写得十分严肃,表示事关燕国内政,还请皇夫再见一面等等。
使者静等,折子刚递上去他们便不住地关心有没有回应,皇夫同意见面了吗。
闻人派同样关注此事,不过他们是在心中祈祷沈缘拒绝,不要再妖言惑众,多生事端。但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沈缘竟然答应了。
而闻人派似乎从他答应的这个举动中嗅出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味道。
要见使臣,过去也没有皇夫的先例,尤其是皇夫接见使臣的先例。不过凡事都有第一次,因而皇夫第一次单独见使臣是在徽音殿中。上一次徽音殿开启还是两国议和之时,如今再度开启,也是为着两国之间的事,倒也算很合宜。
今日只有沈缘一人一并一群宫人来,无论哪一派的燕国使臣都松了口气。那位女皇没有一齐前来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件好事情,她只要往这一坐,就能如他们感受到莫大的压力。
使臣们不禁更加直白地看着沈缘的面庞,从他的脸上可以判断出他的确有燕国血脉,但他会不会是夏国毒计的一环?或许他根本不是沈缘,只是一个与老燕王有些相像的人,特意用来挑拨他们燕国的……
但也不会,最先提出沈缘像老燕王的反而是他们燕国人。老使臣一把年纪还随出使队伍而来,怎么也不可能对燕国有二心。
使臣们揣着各种心思向沈缘行礼。
沈缘叫了免礼,请人坐下。要单独面对这些燕国老油条,他心中还真不太有底儿。但皇上事先已经掰开了揉碎了告诉他要怎么说,比起自己身体本能的反应,他当然更加相信皇上。是以一开始的忐忑过后,他就放下心,甚至有闲情逸致打量起燕国官员。
这个动作让燕国人微微出神,觉得有必要重新对他进行评估。根据他宫宴那日对皇上言听计从的表现,他们以为他是温顺的菟丝花。但从今日他单独赴宴来看,他似乎并非如此。
沈缘瞧瞧这位,眼里都是凝重,大约是惦记真相的。又看看那位,眼里冒火,应当与闻人式一有旧,将他当成眼中钉了。
他不紧不慢地赐坐,目前对燕国使臣们还是展露出了友善,尽管他很想派军将他们一一射杀。但皇上说了,他们平平安安回去,才会带来最大的效用。
因而他垂眼笑笑,对众人道:“今日来见各位,我已经展示出足够的诚意。除侍人外,殿中都是燕国人,因此诸位想问什么请务必趁今日问过,也算我对得起身体中一半燕国血脉。如今我毕竟已是夏国皇夫,再与你们多见不好,日后应当不会再见。”
“对了,有一样各位不必再问。今日一切谈话都基于我不曾杀老燕王这一点上,若诸位做不到,便也不必再谈。”
他这样开诚布公,看上去真是要和各人推心置腹一样,叫燕国使臣心中百感交集,谁都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开场。
先问什么呢?
燕国使臣交换了眉眼官司,有人突然开口:“为何不必再谈,难道您无法狡辩,所以不许人提吗?”
这下燕国使团内部先乱,恶狠狠地看向那名出言不逊之人,是闻人式一一派的那人,这两日一直劝大家离开。
第277章
闻人派的使者无视同僚们或惊或怒的目光,死死看住沈缘,试图将他激怒。总之只要今日无法好好谈,也没有下一回,他的目的就算达成了。
“你想要刻意激怒我吗?”沈缘饶有兴致地询问,没有半分恼羞成怒的意味,让闻人一派的使臣们意图落空。
倒是其余使臣们松了口气,看他没有被挑衅成功,再度在心中对他重新评估,他也是有些智慧在的。
适才出言挑衅的使者神情僵在脸上,当然不能承认,只是狡猾地反问:“您这是在转移话题吗?”
不等其余使臣的“够了”说出口,沈缘便徐徐道:“之所以确定前提,是嫌后续一再扯皮麻烦。不过你既然问了,我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凶手不是我。”
使臣们一顿,果真想听他说明缘由。
见众人洗耳恭听状,他心想人其实就是他杀的,但嘴上还是故弄玄虚:“我的身世,你们都了解吧?”
使臣们知道个大概,即他是大王抢来的夏国女子所出,在宫中并不受宠爱,再多余的也没有了。
沈缘半真半假地说道:“我的母亲是夏国人,本来是有夫婿的,被掠入宫中。”
说到这里,使臣们忍不住叫停。他们对先王的情史没什么兴趣,何况掠夺人妻还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尽管在燕国人看来这完全不算什么问题,但是略读过一些夏国经典,他们也知道夏国对此事持极强烈的批判态度。既如此,他们也好歹做出个不赞成的样子来,免得像是茹毛饮血的野人。
“……皇夫,不必提及此事吧。”
沈缘却似笑非笑的:“怎么没有必要?不提及此事,你们又怎么知道我根本没有机会杀了他呢。”
他貌似开始回忆过去:“说起老燕王与我母亲之间的爱恨纠葛,不过是三个字,求不得。越求不得,就越想得到。我的出生时间太巧,难以辨认究竟是老燕王所出还是那位所出……”
使臣们听到这样的王室密辛,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不过如今看我这张脸,倒也不会有什么疑问吧。”
使臣们连连点头承认,沈缘这张脸怎么看都是有燕国血脉在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惜当时未曾显现这点,老燕王以为我是那人的儿子,对我倍加折磨。而母亲也以为我是老燕王的儿子,不愿予我任何温情。”沈缘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但听起来多少让人感到心酸。爹不疼,娘不爱,怪不得生在王宫里也想逃跑了。
“老燕王时常拿我撒气,宫人很会看人下菜,对我多有苛待。所以他死的时候我不仅才十岁出头,看上去更不过是七八岁年纪。”沈缘笑容复杂,“也正因为此,我才能从几乎无法容人的洞中钻过,逃出生天。”
话往往是半真半假更容易取信于人,譬如他这一番话中几乎全是实话,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便很容易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卸下防备。
接下来他要说谎了。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如何能杀死一名壮年人?”沈缘询问,“何况老燕王怕我母亲自裁,宫中一应锐器都不许留,我要如何杀他?这一点你们也可问过当年伺候过的宫人,都知道这个规矩。”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过人若都被闻人式一杀干净的话,我也没什么办法。”这句话是他从皇上那里学来的,如今再提一遍好给人们心中再种一回刺。
使臣们无暇细思,但粗粗想来是没问题的。孩子与壮年人之间的差距就像胳膊与大腿,何况老燕王有武艺在身,还不是一般的大腿,沈缘想拧过他实在是天方夜谭。
理性上这么想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但这实在是太过理想的状态,没有考虑过任何其它因素。没考虑过老燕王失去爱妃后的暴怒,没考虑过沈缘的破釜沉舟。
沈缘宽容地给予了大家一段思索的时间,才缓缓道:“还有谁想问什么吗?”他怡然地握着茶杯啜饮,一副来者不拒的模样。
闻人派的使臣吃了瘪,没能激怒他就罢了,反而引他说出更多当年事,偏偏听来天衣无缝,叫老将军的嫌疑更大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其余使臣各自有话要问,又犹豫着不知谁先开口好。
片刻,有人问:“你如何证明你是沈缘?”
第二个问题依旧刁钻,颇让人想直接掀桌走人。但这也实在是个很精妙的问题。如果无法证明他是沈缘,那么一切问答都是白搭。
但可惜啊,沈缘看人的眼里几乎盛了零星笑意,这些问题都被皇上算到了。他想这些人都以为他听到这个问题会手足无措或者惊慌不已吧,要让大家失望了。
沈缘微微抬头,显露出完美的一张脸问:“这张脸还不够么?”
“世间容貌相似之人不计其数,自然不得算作证据。”
沈缘故作思索:“信不信是你们的事情,又不影响我什么。重叙当年事,我也很心烦。”
这个答案未免让人气闷,却又更加相信沈缘的身份了。他若是表现得对此事十分积极,反而要令人觉得这其中或许有诈。正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态度,反而从某种程度上做实了他的身份。
使臣们犹豫不定,还是有人说道:“你总该有其它办法证明的吧?”
沈缘:“有啊,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如今还背着杀害燕国大王的罪名,你难道不想沉冤昭雪吗?”使臣灵机一动,试图打动他。
沈缘想了想,不禁说道:“等等,现在是你们让我证明我是沈缘。那我证明不了,我不是沈缘,还沉冤昭雪什么?”
不得不说一时间众人也被他的智慧惊呆了,完全没有想到此事还有这种解法。等等,他这种解法还真没错。他要不承认他是沈缘,也没必要在这里跟他们扯皮,更不用说什么沉冤昭雪了。
但问题是这题他不能这么解啊!他都已经承认他是了,哪有改口的道理。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书信也尽数传回,只怕此刻都要放在大王的桌案上了,结果他说他不是沈缘……他怎能不是,他不能不是!
使臣们被他气坏,却又无奈:“您已经承认,怎能出尔反尔!”
沈缘虽然没开口,但是脸上写满了“怎么不能”。
这时一旁侍候的宫人终于说话了:“皇夫,为了两国关系,您可要……”
这话叫燕国使臣们听了急忙附和:“是啊,您如今可是夏国的皇夫,不该如此任性。”他们总算找到一些沈缘的牵绊,他到底还是夏国的皇夫,这一点让他没法不负责任。
他刚才那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可真是要命。使臣们不禁擦了擦额头上急出来的汗。
沈缘重新看向众人:“好吧,我是沈缘。要怎么证明呢?”他若有所思,谁都不敢打搅他,生怕他再胡闹。
实际上他折腾着一通已让人信了大半,毕竟他若不是,夏国人该巴不得他见好就收,哪里会闹成这样。
“我能差不多画出当年住的那间宫室什么样。”他最后道。
这算是有力的证据了,便请他画。
沈缘大笔一挥,画了个大概,由使臣们收着回去比对。其实也不必如何比对,大家心中都有数。
算是确定了沈缘的身份,问答继续。
其实闹了这么一圈要问的东西倒也少了许多,沈缘是如何逃出来的、又是怎么不可能杀死老燕王的之前他都有所提及,再问不过是一些细枝末节。
“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做道士。”
“当年老燕王待你至此,你对他心中有怨吗?”
“有啊,当然有!我恨不能亲手杀他,可惜人的确不是我杀的。”
“你觉得凶手是谁?”
“这个问题也问我啊,那我肯定觉得说我是凶手的那个就是凶手啊。因为人又不是我杀的,那他非说我是凶手,肯定是他有问题啊!”
……
“你究竟是如何从重重封锁中逃出的?”
沈缘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饮了口茶才漫不经心地说:“我没有感受到重重封锁,说实在的。”
众人听了这个回答如被定住,他这话不就在指闻人老将军搜查不严,有渎职之嫌吗。大家却反驳不能,因为他也的确是成功逃出来了。
直到黄昏时分,燕国使臣也问不出什么问题了,沈缘悄悄在心中松了口气,宣布结束,与众人道别。
他还真不是办大事的料,今日只做了这一件事,他就已经感到十分疲惫,再做不了第二件重大的事情了。越是如此,他就越佩服皇上。她似乎有永远也用不完的精力,只需少憩片刻,人就能够焕然一新。
回到宣光殿时,皇上已经在等他了。不等皇上询问,沈缘便主动报告:“幸不辱命!”
皇上对他浅浅地笑了一下:“辛苦了。”
沈缘便站在一旁伸懒腰,舒展筋骨:“都是你教得好,他们问的全被说中。“这一点该令人惊奇不已的,但是皇上的话,做到这些就是很寻常的事情了。
第278章
燕国的春日没有夏国的煦暖,一日中唯一热乎的时刻就是正午时分,这会儿还脱不下冬衣。不过因为有羊毛毛衣,燕国如今的冬日显然比过去好过不少——对于有钱的燕国人来说。燕国寻常的平民百姓还不太穿得起这个,哪怕有向夏国卖羊毛的补贴,但那些钱想用来买一件毛衣,本国定价的毛衣,还是天方夜谭。
关于羊毛毛衣,燕国与夏国签订了官方协议,也是由官方引入毛衣。官方进货,官方定价,官方售卖。比起夏国本土的毛衣价格,燕国毛衣的价格要高出不少。燕国要赚钱,何况毛衣也有成本价。
毛衣只是贩卖给贵族已经足够赚钱,燕国也就没想着薄利多销的事情。何况不少贵族并不想与平民穿一样的衣裳,哪怕图样与材质可以不同,他们也吝于施舍这样的机会。总之已经能赚钱,为什么还要费心给平民们一些便利。要知道从前那么多年平民百姓也没有羊毛毛衣穿,不是照样能度过寒冬吗?
燕王只穿了件毛衣在房中观书,过去珍惜的夏国书在这十年间已经变得不再稀罕。往日燕国贵族以拥有一面书墙为荣,如今书籍在夏国几乎随处可见,哪怕是偏僻的边陲小镇,也有租书与卖书的地方。
燕国同样引入了印刷术,不过应用范围却没有那么广。尚武的国家底色使得平民百姓多对书籍嗤之以鼻,对于他们来说阅读的确没有肉眼可见的好处。而更长久的好处——因为缺乏唾手可得的利益,所以他们根本缺乏长久阅读的动力。根本没有开头,所以也无法体会到阅读的好处。而强制百姓阅读在燕国也根本不可能实行下去,百姓们无法理解阅读带来的使人明智的好处,便不会遵从这道命令。即使采取了强制的手段,百姓们也只会阳奉阴违,甚至会因此产生反抗心理,觉得他是一个有病的大王。
何况作为统治者,说实在的,他并不希望民智太开。
对于此次派遣使臣前往夏国这回事,他甚至没有放在心上。唯一值得他略微上心一点的,就是闻人椿长久以来的直觉。他一直觉得夏国如今的那位女皇会对燕国产生很大的威胁,尽管沈绍觉得那只是他一次吃瘪后一直以来的耿耿于怀罢了。
因为在她那里折了面子,所以除了她死掉,不然他会一直记在心上。
沈绍有时候也想闻人椿这样牛角尖的性格实在是人生中并没有遇到过波折所致,所以对唯一使他跌了面子的人和事情一致在意。多么幸运,这样一帆风顺的人生,便是沈绍也忍不住羡慕他。
不过话说回来,无怪闻人椿一直很在意她了,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吃瘪都与她有关。
突如其来的加急密信让他始料不及,皱着眉头将信件拆开,入目字迹让他心头一震。带来的消息的确让他久久不能平静,他捏着信件将纸上的内容一遍又一遍地看过。
死了多年的父王被杀之事或另有隐情,不仅牵扯到失踪多年的王子,还有朝中如今最要紧的大臣。
查清父王的死因固然重要,但这对他来说更是一次机会。
一个他等待已久的机会。
要从朝阳中拔出一棵老树,还是一棵枝繁叶茂、扎根深久的老树,实在是一件奇难无比的事情。将他拔除当然会使燕国大伤元气,可如果他一直在,他自己就要永远生长在他的余荫中。这对任何一位大王都是难以忍受的事情。
尽管闻人式一看上去是那么忠诚,那么老实,他甚至有要放权的意思,但对闻人家来说这不过是左手倒右手。放了兵权,然后再将兵权交给闻人椿。兜兜转转,兵权还是在闻人家,只不过是换个人掌握。
沈绍是真害怕军中认将不认人。
他拿着信反复阅读,短短数行字,怎么也看不尽似的。还不够,那个人只是疑似是沈缘,并非果真是沈缘。
还要更加确切,而算算时间,那边应当已经有个结果了。无论是当年命案的结果,还是那位混血的皇夫究竟是否是沈缘。
沈绍捏着信笺若有所思,在结果还未出来前他一定要保持冷静,当然出来后他也要保持冷静。他现在的思维异常活跃,脑海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他想他要梳理一番自己的思路,从现在开始,如果那的确是沈缘,当初父王之死的确有蹊跷的话,他要如何处罚这位大将军。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即使理智提醒他应当做好完全的准备,即是与不是他都要做好两手准备。但他的脑海又不断地想沈缘既然敢站出来,应当是很有把握的。不然燕国的怒火他也承受不住,他和战争相比,实在很微不足道。战争和牺牲他一个人相比,他相信夏国更会把他交出来平息战争。
所以他想沈缘敢在这时候明目张胆的出现,应当有足够合理的证据可以证明闻人式一与他父王的死有关。
无论是给父王报仇还是为了自己,闻人式一都不该留。
沈绍暗自下定决心。
至于扳倒闻人式一之后闻人椿和闻人楹该如何,他想他会允许闻人楹有一个他们的孩子,闻人椿也依旧会是他忠心耿耿的朋友。
他们不会恨他,因为他的出发点是多么的正义啊。闻人式一谋害先皇,而他则只需要扮演一个不可置信、悲愤交加的大王就足够了。而他不会迁怒于闻人椿和闻人楹,这又体面地展示出了他的宽宏大量。他相信无论是百姓还是闻人椿兄妹都会对他感激不尽。
当然这是对事物结局的完美设想,而要达成这个结局,离不开他的努力,也离不开另一边沈缘的努力。
他愿意暂时地称之为兄弟,因为在眼下他们拥有相同的敌人。比起闻人式一,他也更加相信沈缘是不具备杀父的想法与能力的。
而对于这位兄弟,沈绍对他实在没什么印象。自打对方出生起,就被关在宫室之中,一步也不曾踏出其中。那里同样也是整座王宫的禁地,平日不许伺候的宫人以外的任何人进出。
楹的纸鸢曾经落在那一片过,她也胆大,主要还是仗着有闻人式一这样的父亲便天不怕地不怕,偷偷去了禁宫,回来后脸色煞白地告诉他里面有女人的哭声。
沈绍那时年纪虽小,却知道禁宫之中有什么,只勒令楹不要再去。楹大约是被其中凄惨的哭声吓到,紧接着就一下子生了好几天病,病愈之后也再不肯往禁宫那里去了。
沈绍那时不明白那位娘娘为什么要哭,到现今他也不是很明白,难道他的父王比不上夏国的乡野村夫吗?
而这位被幽禁在禁宫之中的兄弟,他甚至没将对方当作什么人物来看。不要说威胁到他的王位,沈缘连最基本的自由都没有。沈绍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这也不禁让人感慨,真是时也命也,当时谁也想不到他会有如今这么一日,成为夏国的皇夫。
提到皇夫二字,沈绍又想起与那位女皇之间没做成的姻缘。若他当年与她联姻,如今恐怕又是不一样的光景。
但也只是淡淡的遗憾,转眼就消弭于无形了。
闻人楹很好,是他属意的妻子类型。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闻人楹是闻人家照着他的喜好与王国的要求被“制作”成的人,他对她的喜欢算是某种必然的事情。
沈绍并不抗拒这份情感,他和闻人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就是对一条猫猫狗狗也该相处出感情了,何况是一名很合他意的女子呢?
闻人楹成在这个身份,败也在于此。因为她是闻人式一的女儿,所以她成为了他的王后。但也因为她是他的女儿,所以沈绍绝不会让她有所出。
至少在闻人式一还活着的时候是这样。
一旦闻人楹生下有闻人家族血脉的继承人,闻人式一或许就不再需要他这位大王了。
希望他那位远在他乡的兄弟可以不要辜负他的期望,如果日后有机会的话,他想他们可以见一面,他还不知道他的模样。
他异国他乡的兄弟并没有将他当作兄弟就是了,不过或许因为血脉中那么唯一一点相同的基因,他们倒隐隐有些“天涯共此时”的默契——沈缘同样在谈论他。
送走了燕国使团怎么说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麻烦走了,接下来就是燕国内部自己的决断。
要等到答案了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沈缘迫不及待,便在饭桌前向皇上讨教:“燕国人会相信吗?他们会怎么对待闻人式一?”
皇上慢条斯理地进食,一面认真听他说话,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她缓缓将口中食物咽下,认真回答:“你表现得很好,他们会相信的。如何对待闻人式一不看别人,取决于沈绍。”
“沈绍?”沈缘叫起这个名字有些不顺口,就像沈绍没有见过他那样,他也同样没有见过对方。
不过他对之连要装出来的兄弟情谊也没有,好奇倒是因为某些原因分毫不减。
“那他会怎么对待闻人式一?”沈缘有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他会如你所愿。”皇上很快用完饭,已经在喝汤了,便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沈缘却并未再追问闻人式一的事情,反而拈酸:“你好像很了解他。”
皇上瞧瞧他,表示:“对于敌人,我一向都很了解。”
沈缘便问:“那他长什么样子?”
皇上摇头:“忘记了。”
沈缘:“……你不是了解敌人。”
皇上:“了解性格而已,真忘记长什么样了。”没骗人。
第279章
在沈绍看来,闻人式一很能坐得住。毕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他当然不会自乱阵脚。但哪怕真有确切的消息传来,沈绍觉得他依旧能够不动如山。他是那么的强悍、冷漠且自负。
这些时日他越想应对之策,越感受到了来自于闻人式一的不可撼动。但正因为此,他反而更要除掉对方。
有这样一个人在朝堂之中,他这个大王如何能做得名副其实。
漫长而焦急的等待中,夏国那边的消息终于又传来了。这次是洋洋洒洒的一封信,内容详实,详尽地写了宴上之事。
沈缘认下身份,并表示老燕王并非他所杀。
沈绍捏着信件的手指发紧,虽与他想的有些出入,但也算是大差不差,依旧可以照计划行事。出入在于沈缘并没有反咬闻人式一是真凶,不过言辞之间暗示是有的。其实静下心来一想,这样反而更显得沈缘不是凶手了。因为只有凶手才知道凶手是谁,而沈缘不是,所以他也不知道别人究竟是不是。
那么闻人式一凭什么敢说沈缘是呢?
因为沈缘当时已经失踪,一个失踪的人是无法跳出来辩驳的,所以他敢将所有罪名推到一个不敢站出来的人的头上。
真凶究竟是谁就很好想了。以闻人式一的能力与实力该绝对能将真凶查出,之所以要将罪名推给沈缘,说明他不想暴露凶手是谁。
能杀掉老燕王的,想杀掉老燕王的,除了他还有谁?
只可惜没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是闻人式一杀了他父王,当年竟然会叫杀人凶手来调查案件,能查出什么才可笑吧!
沈绍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什么也不显。这些年来他早已学会不动声色,再要紧的事也不会显露在脸上。
他这边既然已经收到信函,想来闻人式一那里应当也有情报,端看他要怎么做。
闻人式一近来吃睡都不大好,但到他这个年纪的人,这都是正常现象。何况近来诸事使他烦忧,他总感到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正在兜头向他、向整个燕国罩来,这使他上不来气。
沈缘的出现太反常了,而他的出现就像是一个信号,一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信号。
收到第一封信时,即当时还无法确定沈缘的身份时,他已经派人去查这位皇夫的身份了。他竟然本来还是一名道士,但从他入道观的时间来算,正好与沈缘自身对得上。
所以那竟然是真的沈缘吗?
闻人式一坚定不移地认为沈缘是凶手,因为他当初调查出的真相就是如此。尽管这很让人震惊,但沈缘确实弑父弑君。至于他是如何让老燕王毫不设防的,这一点闻人式一至今也想不明白。
据宫人所说,老燕王并不喜欢这个孩子,甚至时常拿他撒气。所以他怎么会对这样一个自己厌恶的孩子毫不设防呢?而如果说沈缘是在老燕王设防的情况下杀了他的,那就更不可能了。
老燕王驰骋疆场,岂是小儿硬碰硬杀得死的?
沈缘与夏国一齐出现,使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嫁祸”二字涌上他心头。
闻人式一又感受到那种窒息感了,他已经年迈,正常人都该含饴弄孙的年纪,他却依旧矗立在朝堂之中,已然时时感到力不从心。但他依旧不舍得放手。是他太过爱权吗?有这方面原因。但如今的燕国,如今的大王,实在让他无法放心将权力交给对方。
沈绍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是个很好的大王,但他有个致命的缺点,他没有经历过战争,或者说他经历的都是胜利的战争,以为战争都是轻松的。沈绍觉得闻人椿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这一点闻人式一并不清楚。但是在闻人式一看来,沈绍的人生同样长风破浪,毫无波折。如果只让他一人守着燕国江山,夏国反击,第一场失败他很有可能接受不了。
并非闻人式一悲观,他自己也对夏国这些年来的发展感到不可思议。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如有神助。上天不站在他们这边,所以燕国未来如果与夏国有一战,他预见那一定会是一场大败。而他必须要陪沈绍度过那一场失败,这才意味着他有真正成为大王的心境了。
但他而今陡然生出或许他无法陪着沈绍度过那一战的想法了。
人有时候可以预知到自己的死亡,闻人式一近些日子就有这种想法。
第二封信,有关沈缘身份,以及他否认自己杀害老燕王这回事。
闻人式一心中有火,当年他亲自来查,绝不可能有误,凶手定然是沈缘!沈缘是有夏国撑腰,敢说胡话了!
紧接着他便嗅到了这其中杀机。
沈缘否认,众人姑且不将他当作凶手来看,那他们会把谁看做凶手?自然是他。
闻人式一看着房中摇曳的烛火,意识到这是一场诛心的杀局。好歹毒的夏国人,不知是谁设下这杀局!是崔复、卢文州还是郑松杉!
闻人式一就站在烛火旁,腕粗的蜡烛在他跟前燃烧,他却无法从中感受到任何暖意。春天的草原可真冷啊,他面无表情地想。
之所以说此局诛心,诛的不是其他人的心,正是闻人式一他的心。
他的心是什么样的?他的心中装满燕国,这一点毋庸置疑。其中有一些是野心,有一些是对子女的关心,还有是对君王的忠心。
这一局就是针对他的忠心所设计,但考验的并不只是他的忠心,还是君王对他的信心。
闻人式一无需做任何,自然,做任何也都没有用,端看沈绍究竟想不想留他。如果沈绍想留他,夏国再使毒计也无用。如果沈绍不想留……
沈绍想留他吗?这一点尖锐地摆在闻人式一面前时,他自己也不敢确认。尽管沈绍的情绪收敛得极好,可闻人式一能感觉到的,沈绍有不满。他明白这是为何,但他还不能放权,还不到时候。
他会借此机会对他下手吗?换位思考,如果闻人式一是沈绍,会把握住这次机会的。太名正言顺了,其余任何机会要对他下手都未免伤名。
这就是在使闻人式一的心感到煎熬。从他的角度来看,沈绍必然会趁势对他动手。但他又不能完全确定沈绍一定会对他动手,万一呢。
万一沈绍不对他动手呢。
怎么可能。
闻人式一并非刚刚接触政治的毛头小子,他的政治嗅觉只对不错。沈绍一定会借机对他动手,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
这是对君王信心的考验,接下来就是对他忠心的考验了。
他如今已经知道沈绍会对他动手,那么他的忠心经得住考验么?他是会死守自己的忠心,任沈绍所为,还是反抗,乃至于说先下手为强?
闻人式一目光追随着跳跃的烛火,一向坚定不移的他多年来头一次产生了举棋不定的心思。
真狠啊,究竟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闻人式一的目光终于不再集中于烛火上,而是罕见地显示出一些茫然。夏国如此,燕国要如何胜过?
计谋毒在诛心,也带来巨大的伤害。沈绍必然对他下手,这是前提。沈绍对他下手,君臣自然离心,这是第一重阴毒。他若不反抗,任沈绍杀死,燕国损失一名大将,这是第二重阴毒。他若反抗,自然是要造反,燕国必然生乱,夏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对燕国造成重大打击,这是第三重阴毒。他若现在表示顺从,让出兵权,固然是数种方法中唯一的解法,但这样一来他放弃权力,儿子闻人椿要直面夏国军,他一来放心不下,二来他不死,军中他的名号依旧能够一呼百应,沈绍如何放心得下。二人离心,君臣反目,这是最后一重阴毒。
这道计谋竟然叫他无一步可走,将他生生逼上绝路去。沈缘杀人是其中重要一环,结合今日,他不免思索当日沈缘身后真无旁人指点吗?只怕局从当年就开始布了!
闻人式一将事情想得更加复杂,只有将事情想得复杂,他心中才能稍微好受一点。
想他戎马一生,不说成就什么丰功伟业,但也应当能在燕国史书上留下一笔。他想过人生的各种结局,善始善终的,不得善终的,却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逼至如此境地。
闻人式一自诩为谋将,一生中算计过不少人,也躲避过不少明枪暗箭。没想到临了最后,竟然处于如此万难的境地。
这难道是他算计太多的报应吗?算计人者,人恒算计之。
闻人式一忽然咬紧了牙,他绝不会就此认输!
他曾绝地逢生过无数次,这一次又有何不可?
“总感觉闻人式一不会善罢甘休,不过越不善罢甘休只会让他越束手无策。让他过去以毒计害人,不知道如今被算计的滋味儿如何?”一零七在皇上的意识海中徜徉,很义愤填膺。它还没忘记当年皇上的生父,赵雁声赵将军就是被闻人式一用计所害,如今也是还给他了。
第280章
沈绍收到了闻人式一递上的折子,上书自己年老体衰,已经无法胜任职务,请大王允许他辞去官职,回家养老。
将折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沈绍没能将折子看出花,倒将自己心中看出许多感慨。他脸上没有笑容。当然,他不该笑的。燕国的顶梁柱要卸甲归田了,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沈绍的确笑不出来。如果折子是在两个月前交上来的,他一定心花怒放,甚至感受到闻人式一的忠心,要再加挽留他。但时至今日他看到这封折子,唯余下冷笑。
闻人式一这是实在走投无路,开始向他这个大王示弱。如果没这回事,他还要再握着兵权多久?
沈绍将折子驳回,言辞倒极尽之恳切,全然不似独自一人时大动肝火的模样,表示您就是燕国的中流砥柱,燕国的军队离不开您,已经令王宫中的名医为您诊治,请您务必保重身体,再扛着燕国多走一会儿。
名医从房中离开,闻人椿才凑到榻前,带着些得意对父亲道:“父亲,您真是多虑了,妹夫怎会疑心您的忠心?这不听说您病了,立刻就将宫里的名医送来,还不许您辞官。您真是杞人忧天!”
闻人式一看着他骄狂的模样,说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同他说。他原本也不打算与闻人椿说许多,他并非沉稳的性子,与他多言反而容易多生事端。
事情最差不过是自己死了,而军中离不开悍将,女儿又是后宫中人,一双儿女应当不会受到牵连。而他原本想的则是走最示弱的那一步,交出权力,能保住一条命也好。但看沈绍反应,大约是不止想要兵权,想要的还有他这条命。
在此之下,闻人式一见儿子将要而立之年,仍不改往日做派,不免想要教他一些。
“不叫我辞官,或许正是不肯放过我啊。”闻人式一靠坐在榻上低声念叨。
闻人椿不解父亲的意思,不过他也理解,人到老年总是多疑,这是常态,他父亲这样的英雄也不能免俗。只不过对沈绍生疑,闻人椿又觉得有些好笑了。他与沈绍真是一同长大,说是情同手足也不为过。老燕王还在时,常常拿他二人与他和父亲二人相比,说父亲是他的良将,自己则是沈绍的良将。
说起老燕王,闻人椿瞳孔微紧,想到民间蒙昧的流言,面色倏忽一沉。想来父亲这次生病并非毫无缘由,正是那些愚民听了什么都爱乱传,只怕被父亲听在耳中,多思多想,才有心病。
他下定决心,将那些不顺耳的流言都铲除了。如此一来父亲听不到这些令人生怒的流言蜚语,想来就能渐渐宽心,慢慢痊愈。
闻人式一思索着沈绍对他的态度,没注意闻人椿也在若有所思。到底是人在病中,精力不足。他若是看到闻人椿在思考,必然会连连追问,阻止他行此事。可惜他已被诛心,十分疲惫,顾及不到。
闻人椿是个效率很高的人,想到要做什么,就会立刻去做,绝不拖泥带水。这是好处,也是坏处。好处是在军中令行禁止,坏处则是做事之前没有再三思索,容易做下错事。
对闻人椿来说事情不分对错,他要做的事就是正确的事,向来如此。
王城之中有守城军,不过以闻人椿的权势,无需动用守城军,自己领着私兵就上街了。燕国尚武,家中豢养私兵者不在少数,不过如闻人椿这样堂而皇之大张旗鼓地领着私兵上街的人却没有。王城自然比燕国其它城池要繁华不少,人也更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说话的百姓并不少见。
闻人椿带着私兵上街,百姓避让。王城的百姓都认识这位将军,他行事实在张扬,但因为阖家保家卫国,百姓们都对他又敬又畏。零星怨言,不足为奇。
此次他来势汹汹,一看就来者不善,叫不少百姓望而生畏,一个个噤声低头。
而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目如鹰隼地扫过街上每个人,判断着他们是否是传播父亲谣言的刁民。凡遇到聚集抱团的百姓,他就会持鞭询问对方适才在讨论什么。
要是能说出来个一二三四,且与谣言无关,他才黑着脸离开。
若是答不上来,他不管对方是因为紧张还是其它缘由说不出话来,一概先打上一顿再说。将人打个重伤之后他才恶狠狠地放下狠话,表示若是自己日后从他们口中闻人家有关的谣言,就不止是挨一顿打,而是要丧命了。
遭他打的百姓们为免受毒打连连答应,其中当然有真传了闻人老将军谣的,但他们不过嘴上说说,当个新鲜事聊一聊打发时间,真有什么恶意,也不尽然。但大部分更是根本没有传过什么谣言,甚至连谣言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毒打一顿,真是冤枉死了。
闻人椿带兵绕着全城走了一遭,打了不少人,事情闹得不小。
沈绍得知此事时沉默,而后叫人宣闻人椿入宫。他原本打算在使团回国前都不见闻人父子,没想到闻人椿竟然做下这么大的事情,叫他不见人都不行。
沈绍一开始得知闻人椿在城中带领私兵犯事时当然气愤不已,他如此猖狂,殴打燕国百姓,眼中哪里有燕国律法、有他这个大王!而在得知他为何伤人后沈绍心中的怒气便渐渐消了,不是不介意闻人椿的目无法纪了,而是他可以借着闻人椿此举,更置闻人式一于死地。
闻人椿的想法,沈绍其实很能明白。他们二人一起长大,他怎么能不明白闻人椿是怎么想的。闻人椿是丝毫不觉得他父亲会杀害先王,所以将所有传谣之人都视为恶人,一应打骂惩罚。而闻人椿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人,无论有没有传谣,凡有迹象的,都要当作有来对待。
这是治军的手段,却不该是对待百姓的手段。
闻人椿被召入宫,却不觉得自己会被惩罚,他深以为自己不过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罢了,大王应该和他站在同一阵线上才是。因而他入宫时大摇大摆,与往常一般。
见着沈绍,闻人椿敏锐的直觉使他感受到大王的态度与过去不同。是以他狡猾地转了眼珠,卸了气势,问好道:“大王可还好吗?”他并不是那种在任何人跟前都专横跋扈的人,相反,他很有眼色。平日里他敢于和沈绍称兄道弟,而一旦察觉到氛围不对,他就很会服软了。正因如此,他才能踩着沈绍的底线,却又不突破他的底线,与之融洽相处。
沈绍转过身来,没有面色不佳,只是显得担忧。只听他叹了口气,语气还是很随和的:“我可不太好。”
闻人椿听得他说起话来语气如常,稍松口气,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松快:“谁让妹夫你烦忧了?我来解决他!”他很会解决问题,毕竟解决不了问题,他也能够解决有问题的人。
沈绍便直直地看着他,闻人椿感到压力的同时也意识到什么,不由干干道:“我么?”
沈绍点点头,因尚未与闻人式一撕破脸,他还是展现出十分的随和来:“是啊,你领私兵上街倒也罢了,怎么伤了这样多人?我想将此事为你按下都难。”
闻人椿听他向着自己,说话便也多无顾忌,很惊讶道:“怎会?我打的都是平民!”他这副不将平民百姓当回事的口吻沈绍也听惯了,倒是宫内伺候的宫女与侍卫们听着心凉,不过他们心不心凉也没有旁人在意。
沈绍便道:“你打的是平民!但架不住人多!人多就有民怨,民怨沸腾,就有臣子告状,我也不能置之不理。”
闻人椿想说一群赤手空拳的平民百姓又有何惧,等听到有臣子插手,才有些悻悻。此处不是军中,在军中他想如何打骂兵士都不要紧。但在城里不同,百姓是不能随意打骂的,但贵族打骂个别却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不能随意打骂”六个字是被限制在律法当中的,而平民想要一个公道,就得报官。而官官相护,一听是要告贵族,当然在其中做不少手脚,公道就没了。况且告官也是要时间的,平民哪有那样多时间耽搁?还要为着生计奔走,因而受委屈时他们大多就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这些臣子真是……”闻人椿语气不善。过去闻人家在朝中说一不二,这些年不同了,朝中渐渐有了异声,闻人椿平日做事不当,就会被人参上一本。尽管沈绍并不会如何罚他,但自己行事要被人指指点点总让人不快。偏他同父亲说起这些讨人厌的官员时父亲却不说将这些恼人的苍蝇都处理了之类的话,只说没触及他们的利益就随这些人说两句吧。
闻人椿这才忍下来,没想到今日这些人又将他告了,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沈绍叹息:“我可不想罚你,但没办法,那些臣子实在讨厌得很,不罚你一罚堵不住攸攸之口。这两日你在家中好好静养,别乱跑了。”
这就是对闻人椿打了那样多平民后天大的处罚了,闭门思过。
沈绍觉得这是罚,闻人椿也觉得这已经是罚。不然还要他给那些贱民赔命么?
第281章
闻人椿被禁足府上,闻人式一一开始还不知道他闯祸,这两日见他来自己这里侍药伺得勤,随意问他两句怎还不往军中去,这才知道闻人椿在街上做了什么,登时大脑充血。
原本他不过是心神不宁引发的一系列身体不适,这会儿听闻人椿说罢,竟真有些害了大病之感。
偏偏闻人椿是因为孝顺才犯下的这些事情,只不过阴差阳错、误打误撞地更将他往火坑里推。
闻人式一来不及说闻人椿什么,只令仆从来,命其去街上打听如今风声怎样。
闻人椿坐在一旁喝茶,听了这话忍不住得意道:“父亲且放心,如今街头巷尾定然再无人敢嚼您的舌根。”什么杀害老燕王,他听了便想笑!他父亲这样忠心耿耿的人,如何会犯下弑君之罪?
闻人式一深深看他一眼,不到最后一刻,他究竟不想将自己与沈绍之间的博弈说出,以免儿子急躁反酿大祸。譬如此时他一个错眼,儿子便当街行凶,危害的便是他此时很在意的——民意。
要知道使者未至,民间忽然传起他弑君的事情,说其中没有沈绍的推动,闻人式一都不信。然而对于此招,闻人式一尚不算得很怵。首先是久远之事,且这些年他为大燕做的事情,平民们也都知晓,总有昔日的威望在民间,一时来也并不很怕。沈绍要用这些手段便用,既下定决心要弄倒他,他也该叫对方吃一吃瘪,要其知道他这棵树虽然老了,却还不是随意能撼动的。
但闻人椿将平民们打了,虽不说是多么影响他计划的事情,却总让人感到心梗。他这一打,平民们恨上他与恨上自己有什么分别,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什么养不教父之过的道理,但连坐这种事他们还是明白的。平民们恨他,又根本无力反击,只能从些微末事情上泄愤。偏生这段时日还真有口子叫他们泄愤,也就是传闻人式一弑君的闲话了。
闻人椿不明白有句话叫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与防川是一样的道理,办法都是堵不如疏。越堵那些平民的嘴,越容易激起他们的逆反心理,他们越要说。何况闻人椿还不止是将平民百姓的嘴堵上,还把人给打了,他们看上去是老实下来,但背地里怕要加倍传谣。
不过与闻人椿一样,闻人式一同样看不起平民的力量。因此只是微微感到棘手,倒也不会因为这个就去责怪儿子,伤了他的心。当然,沈绍也不是看到什么百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力量才使的传谣的招数,而是为使臣们回来之后做铺垫罢了。二者都不曾将平民放在眼里。
沈绍的杀手锏是他作为大王至高无上的地位,而闻人式一的杀手锏则是他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
府上只禁了闻人椿的足,旁人出入并无影响。实际上闻人椿要悄悄地出去也无妨,只要不要大张旗鼓地驳了大王的面子就是。
闻人椿坐在这里吃了半碗茶的功夫,适才出去打听的仆从就回来了。
“如何?是否鸦雀无声?”闻人椿想在父亲面前显示一番自己事情做得极佳,也好叫父亲能够安心养病。
却不料仆从面露难色,支支吾吾。
闻人椿眉头轻挑,不明白这有什么难说的,道:“说啊?”
闻人式一瞥了闻人椿一眼,心想叫他知道堵不如疏的道理也好,便和缓地对仆从道:“你尽管说。”
仆从这才咬了咬牙说:“将军,外面传那件事传得更加过分,传的人更多,也更加有鼻子有眼了。”
闻人椿不可思议地站起:“怎么可能?!定是你没有好好查!”
闻人式一看他一眼:“坐下,你急什么?”
闻人椿才不情不愿地坐下,面上仍然忿忿。
“下去吧。”闻人式一并未因为结果生气,宽和地令人离开,又转头向闻人椿,“你还不明白。”
闻人椿怔怔,抿起嘴来:“请父亲赐教。”
闻人式一道:“你心是为我,我都知道。但你行事向来锋芒毕露,不留余地,在战场上犹可说你是破釜沉舟,此招行之有效。但对待敌人与对待平民是两回事,他们可不是你的敌人,你只用暴力对待他们,是无法达到效果的。”
闻人椿皱着眉说:“将他们打怕了不好么?”在他眼中,平民和家中的牛羊没什么区别。守卫燕国,也是守护自己的财产不被外国人侵占。
闻人式一道:“你自己下手多狠你自己也清楚,结果他们怕了吗?”
没有。可能当时是怕了,时候过了就不怕了。
闻人式一便道:“你伤人是能叫人怕,但也能叫人怨!你能用怕压制住怨,他们就不敢怪你。但压制不住呢?你难道还能时时殴打他们不成?有言道法不责众,他们人多,你还能一一打过来么?怕一旦压制不住怨,他们的怨便会加倍!”
闻人椿觉得平民可真是烦人,比牛羊要惹厌许多!牛羊只要用鞭子驱使就能听话,可要人完全听话可真难!他们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心思。
“那该如何做呢?”听父亲的话是打也打不得,难不成还要供着他们不成?闻人椿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咬牙冷笑。
“由他们说就是了,等他们说絮了,自然就不说了。”闻人式一能够如此轻拿轻放,当然也是看不起平民们的力量,觉得让他们说几句嘴不是十分要紧的事情。
闻人椿无法做到闻人式一这样的云淡风轻,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旁人说他一句不是,他便要千百倍讨回。何况说的是他一向敬重的父亲?
但父亲都这样说了,闻人椿也不好再辩驳什么,他父亲这样的英雄,说什么当然都是对的。
“能传出这样的流言来,可见这群平民有多蠢!”闻人椿想想还是生气,“那个沈缘,谁知道是真是假。将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一群蠢货!”不只是平民百姓传谣,官员中也有信了的,这些时日对他父亲说话多有不敬。不过也都不敢当面说些什么,都是背地里说人。
“待禁足结束,你早些回军中去。”闻人式一并未理会闻人椿发泄情绪的话,布下任务。闻人椿惹下事情后另一桩让他感到棘手的后果就是他被禁足在府上,不得回军营去。沈绍对他的惩罚看似轻拿轻放,只是让他闭门思过,已经算不上什么惩罚了。
闻人椿在府上,有吃有喝有人伺候,独独不好出门去,哪里是罚?只不过担着一个受罚的名头罢了。
他甚至或许可以偷偷溜上街去,只要不要大张旗鼓的,也没人拦他。但他若想在此时回到军中,闻人式一有一百一千个确定,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凡他要往军中去,必然会有人严肃将他拦住。谁让禁足是名正言顺的事情,要说沈绍原本也没理由将闻人椿拘在王都,闻人椿真是给了他天赐良机。
闻人椿不在军中,闻人式一对大军的掌握多少有所削弱。不过还好他数十年都在军中,即便闻人椿如今不在,他还是有把握掌握大军的。但他主要是不想将闻人椿在此时此刻留在身边,想尽快打发他走。不然他与沈绍博弈,闻人椿在这里,总要担心他会做下大事,也放不开手。
闻人椿对惩罚不以为意,觉得自己若想回军随时随地都能回得,如今依旧在府上,才不是禁足所致,而是他忧心父亲。他也是这么说的:“父亲,你如今身体不好,又有小人在身旁作祟,我如何能放心离开?等您病好些我再离去。”
总之闻人椿如今也走不了,闻人式一就不与他说许多了。
随着使团一日日近了,他的心渐渐变重。在草原正午时分太阳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人人需要在中午换一身衣服的时候,使团回来了。
这一路实在不好走,路途遥远不说,一路上更是坎坷不已。坎坷不在于路况,说实在的他们这一路走来,反而在夏国走到了好路。那路要怎么形容,他们从没见过那么干净、板正的路,马走在上面是一点尘土也不会溅起,还异常平稳。坎坷之处在于他们路上遭遇了截杀,是真要他们性命的截杀,多亏夏国军队路过,出手援助。
至于是谁派的人来截杀他们,各人心中有各人的想法。只不过截杀事件过后,使团中两派更加泾渭分明了。
如今看到王都,众人心中的大石才算落地。王都之中,便是闻人式一要行凶也要掂量些,大王还在这里!不过想想闻人式一连先王也敢杀,这里似乎又没有那么安全。
想来想去,最安全的时候竟然是在夏国!他们是燕国的使者,反而应该是夏国最希望他们能够平安无事,不然两国之间容易起争端。
“燕国人一定觉得是闻人式一派人追杀他们,毕竟夏国现在该最不想让他们死掉。”一零七嘎嘎大笑,发出貌似反派的得逞笑声。
第282章
使团们回到王都,洗掉一身仆仆风尘才好面见大王。各自在家沐浴更衣换了官服,严肃地往王宫中去。
沈绍到时,使团成员都到齐了。先一番嘘寒问暖,沈绍对使团们进行了口头褒奖与安抚,表示他们长途跋涉辛苦了,将燕国的荣耀与燕国人的胆色带去夏国等等,又对大家封赏一番,让每个人心中都颇感熨帖。
封赏过后,沈绍拿出使团三次送来的信件,众人心头一凛,知是正事来了,纷纷垂首。他摇了摇手中信件,低缓说道:“信上内容,我已看过,究竟如何,还是诸位口述来得更详实。各位说说?”
虽然是征求意见的语气,但没人敢拒绝。大王比先王要温柔慈悲许多,有着让人心甘情愿为他驱使的人格魅力。
使者们一言一语地将事情经过补齐,其中闻人派的使臣一直试图在描述之中极尽添加个人感情色彩,说沈缘的坏话。另一派则尽量反驳,将事情拉回正轨。
沈绍只在一旁听着,并不插嘴。
终于将事情说完,最后老使臣将沈缘亲手画的宫殿图纸交给沈绍。
沈绍缓缓将卷轴打开,从随意的笔触中他依稀能判断出这位王弟并不是什么端肃之人。他定神去辨认宫殿布局,想了想倒不如一一对照,便将此事暂时搁置。不过打眼一看,倒是大差不差,有几分真实性。
“各位怎么看?”沈绍问。
“那应该确是四王子。”
“不,那必然是夏国人为了挑拨君臣关系特意培养出的人……”
“证据确凿,如何有假?他能画出宫殿构造!”
“说不定夏国特意派探子窥伺禁宫后画下让他记住。”
“你也知道那是禁宫!时时刻刻有人看守,如何进得去?”哪怕宫中已经无人,但因为是老燕王遇害之地,且在老燕王在世时便是禁宫,一直为人忌惮,所以一直有人守卫,不许人进出。
……
双方吵个没完,沈绍挥了挥手,制止他们。他眉目间有些倦色,还盛满了不愿相信。良久,他才对众人开口:“开朝会,请诸位大人来吧。”
众人看着他面上的不敢相信,倒也能体会他的心情。闻人老将军对大王来说亦师亦父,可被杀的是大王的亲父,自然叫人感到两难。
负责传话的兵士犹豫着问:“大王,也请老将军来么?”
大家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却竖起耳朵等待大王的回答。
只听大王连声音都没了往日的力度,带着些无力:“请。”一副心软是人之常情的样子。
燕国没什么上朝的传统,只有逢大事时由大王召集群臣议事。如今晚间召见群臣,显然是有大事发生。不过这段时间无论民间还是朝堂上的风声都足以让众人推测出些什么,且今日使团回来是大张旗鼓的事情,因此对今日的召见不算意外。只是对将来朝会上要发生的事情,众人不由得感到一阵山雨欲来的紧张。
“父亲,您若身子实在不适,今日去不得,那不去便是。”闻人椿语气轻慢,不以为意,“那些愚蠢的使臣,由我来解决。”
闻人式一换了官服,一扫病中的颓弱,精神奕奕,仿佛不曾病过。
闻人椿都有些怀疑他爹这些天是不是在装病了,不过究竟没将这话说出口。
父子二人齐齐往王宫去,气势逼人。两人一路过来,毋需多余的言语,与他们同一党派的官员们便自发追随上去,跟着一起前往王宫,很快便是浩荡的一群人。
一众一同进入王宫,叫不少忠心于大王的臣子们看在眼中,感到凝重无比。这样不好惹的架势,几乎要将“造反”两个字写在脸上。再结合今日朝会的主题,不少人默默有了不好的猜测,难道今日闻人家要反吗?
这叫人很是提心吊胆,而沈绍看着闻人家这么一群人入内,心中也是愤怒异常。闻人家果然不忠,他就知道!过去还装出一副忠君爱国的模样,现在终于是暴露了吧!但他控制表情的本事显然登峰造极,依旧是看上去心情复杂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发现闻人家的野心与威逼一般。
“开始议事吧。”沈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理交瘁。他点了老使臣,由他将事情经过同众位大臣道来。
老使臣不属于任何一派,由他将事情说来,也显示出大王的公平。
群臣知道事情知道个大概,重新听到具体情况时还是忍不住惊讶不已,一双眼也不断往闻人式一身上看。
闻人椿已经恼得几次要出头,都被闻人式一用眼神拦住。
直到老使臣说罢,整座大殿已经完全陷入寂静。燕国人面面相觑,知道老燕王当年之死有蹊跷,但没想到是这么个蹊跷法,当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主要老使臣交代得详细且全面,并在最后确定了沈缘的身份,很让大家无话可说。因为身份确定,连说那不是沈缘从而为闻人将军洗脱嫌疑都不行。尤其是闻人式一,众人迫切地期待他的反应,又害怕他的反应。他们真害怕他狗急跳墙,直接就此反了。
闻人式一却还是抬着下巴,像是并没有听到老使臣的那些话一样。他不再阻止闻人椿,闻人椿便跳了出来,怒不可遏:“都是放屁!”
听到他这样毫无遮拦的话语,众人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虽然他们燕国不讲究什么文绉绉,但闻人将军说话未免太难听,且呵斥的还是老使臣。要知道老使臣为官数十年,丝毫不比闻人老将军为官的时间短,且为燕国也是掏心掏肺,被闻人椿这么骂,实在让人心寒。
果然沈绍皱了皱眉,出言道:“闻人将军,你过分了,不该辱我燕国的有功之臣。”
闻人椿没想到沈绍向着这刁人,当下便显得不乐意:“他一派胡言,如何说不得他。”
便有看不惯闻人家的、同样在事先得到沈绍授意的官员在此时开口:“证据确凿,将军如何说是一派胡言?”
闻人椿便一脸森然:“你的意思是我父亲杀了先王?”
这话没人敢接。所谓证据确凿也不过是沈缘是四王子的证据确凿,没谁敢说闻人式一杀害先王证据确凿。
“我是说沈缘是四王子这回事证据确凿。”官员梗着脖子说道,“至于闻人老将军的事,是与否还要再看。”
闻人椿被气得咬牙切齿,想要当堂打人,被闻人式一拽住。
沈绍眉头紧锁,看向平静如水的闻人式一问:“老将军,我想听你说。”到目前为止,她还是一副向着闻人家的、很念旧情的模样。
闻人式一自然不会因为被冤枉就做出不愿意辩驳的清高姿态,反而认真道:“当年我已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也已经结案,凶手是沈缘,确凿无误!”
有人拆台:“沈缘说不是他,他当年那么瘦弱,如何能杀得了正在壮年的老燕王呢?”
“是啊,何况您也有杀害先王的嫌疑,当年之事,本就不该由您来查。查出的结果,自然也不能算是十分做数。”
不少人听了这话暗中点头赞成,让嫌疑人去查事实真相,怎么可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闻人椿便为了父亲与这些反对他们闻人家的人唇枪舌战起来。
沈绍似乎陷入巨大的纠结之中,他甩了甩头,询问朝臣:“诸位怎么看?”他似乎也无法下定决心,陷入举棋不定的状态之中,需要征询大家的意见。
臣子们对这样重大的事情并不敢直接下结论,主要是怕说得不好被闻人家记恨上。而那些站闻人家这一边的臣子们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了,他们率先开口。
“老将军为国为民,咱们都看在眼里,岂能因为一个失踪十几年王子让老将军寒心?”
“是啊,当年之事还有什么查的必要?老将军定然是秉公查了的。”
“燕国可以没有四王子,但是不能没有闻人老将军啊!”
……
最后一句话说得虽然狂妄,但确实是比较实在的一句话了。这句话也成功让沈绍不怎么样的心情更加糟糕。燕国没有任何离不开的官员,包括闻人式一,燕国唯一离不开的,该只有他这个大王才对。沈绍将说这句话的官员记住,往后寻个什么由头将他处置了。
声援闻人式一的声势如此浩荡,同样让沈绍感到心惊。但越是如此,他反而越坚定了要除去闻人式一的决心。他何尝看不出闻人式一是刻意为之,试图利用他在燕国的影响力像他施压,从而使他罢手。
但他到底是燕国的大王啊,何况他登基已非朝夕,并非初登基时那样势单力薄。
沈绍向人使了眼色,适才一片唱好的局面陡然一变,开始有人唱起衰来。
“老将军为国为民,是不该寒了他的心。但为不寒老将军的心反而更应该将当年的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不是吗?”
“不该寒老将军的心,所以该让先王尸骨未寒吗!”
第283章
哪怕是全心全意支持闻人家的臣子在听到“先王尸骨未寒”这种话时也不禁打了个哆嗦,是了,此事难以大事化小还有这桩重要原因,涉及老燕王的身后事。若是其他人的死因大可含混过去,但那是带给燕国广阔疆土、燕国人民荣耀的先王的死因,如何能打马虎眼?
因而沈绍愁闷地开口:“凶手是沈缘,或是其他什么人……”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虽然没有明说“其他什么人”是谁,但大家心中都清楚大王口中的其他什么人是谁,听到这里时纷纷隐蔽地向闻人式一看一眼。
闻人式一神情不变,仿佛事情与他无关。
“总要查个水落石出,方能告慰父王的在天之灵。”沈绍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便是闻人派的大臣也不好说些什么。为父亲伸张正义,这放在哪里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们难道还能够说有时候糊涂比清醒更好,有些事不要追根究底才能活得更好不成?这话他们这一刻能说出口,下一刻就要被群起而攻之。
“而查案之事……案子是陈年旧案,要查起来并不容易。本该由闻人将军来查。”沈缘看了闻人椿一眼。
闻人椿听出他话中转折的意思,眉头皱得死紧。沈绍竟然是不信任他和父亲吗?
“但当年之案涉及闻人家,再由闻人家人查案不免容易叫人捕风捉影,结果也不让人信服。”沈绍沉吟,做出决断,“便由韩将军来彻查此案吧。”
韩将军立刻应下:“是,大王!”
说到韩将军,自然是沈绍的心腹。而他之所以能成为沈绍的心腹,还与夏国有些渊源。他正是夫人从江淳江随知道时疫有解法而进王城告知的那位大人,此事过后,沈绍有意扶持闻人家以外的将领,便收他做自己人用。
韩将军也不负他所托,把握住机会。
“务必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父王总不能是自尽,定然有杀人凶手。我给你所有权力,必要将此人找出!”沈绍目光沉沉,态度坚定。
韩将军应道:“是!定不负大王所托。”
他说罢看了眼闻人父子,显得有些为难:“大王,毕竟是旧事,查起不易,恐怕要多费一些时间。”
“一月之期。”沈绍给出期限。
韩将军立刻告饶:“大王,十余年前之事要一月查清,实在太难,还请您宽限则个。”
沈绍说道:“一月之内,至少要有进展。”
韩将军这才松一口气,答应下来,又犹豫着:“当年案子乃老将军所断,我要了解案情,恐怕要多请教老将军,还盼老将军不要嫌我烦人。”
闻人式一终于开口,只是目光冷冷望着韩将军:“怎会?只盼将军早日查明真相,还我一个清白!”
闻人椿忍不住冷嘲热讽:“此时却又不嫌我父亲什么捕风捉影之嫌了?”
韩将军笑道:“少将军有所不知,在断案之中有一样东西叫做口供……”
闻人椿拔刀贴上韩将军的脖颈:“你敢辱我父!”
韩将军属实有些胆色,刀架在脖子上也没露惧色。他可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闻人式一久经沙场,他也不差,同样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
他用指背敲了敲脖颈上的刀刃,长刀发出闷闷的铮鸣:“刀剑无眼啊,少将军,您可别误伤了我。至于您说我侮辱老将军,便是给我一千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啊!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口供,又不是只有凶手做的才叫口供,证人做的同样叫口供啊,您别紧张……”
闻人椿面色没有好转,但手上的力道卸了些。他实在看眼前人不顺眼,但也知道眼下他父亲的处境实在不太好,不是他耀武扬威的时候。待日后解决眼下问题,时过境迁,他一定……
韩将军感受到脖子上刀刃力度的变化在心中松了口气,别看他表现得无畏,他是真怕闻人椿一时上头将他给砍了。之所以不求饶,也是因为此时此刻求饶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不如赌上一把。他用指背将刀刃推开,说道:“少将军与大王亲厚,有佩刀上殿的资格。但在大王面前动刀,未免不将大王放在眼里,辜负了大王对您的宠信。”
闻人椿闻言忙看向沈绍,沈绍似乎是因为今日诸多事宜与先王有关,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这倒是正常的反应。
“椿。”只听闻人式一开口叫他的名字。
闻人椿不情不愿地看也不看将刀插回刀鞘。
沈绍在想闻人家猖狂至此,殿上拔刀,是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
“向大王谢罪。”闻人式一冷硬地道。
闻人椿咬了咬牙,他当堂拔刀是他不对,但道歉之事,他分明可以私下再做,偏要叫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来做,实在令他很丢面子。但父亲要他谢罪,他只得不情不愿地做了。
“大王,我错了。”他下跪谢罪,请求原谅。
不过群臣都觉得沈绍不会如何处置他。
沈绍果真没有怎么处罚他,他对闻人家向来宽容,也或许是他今天的确累了,他只是摆了摆手:“我相信少将军不过是无心之失,情之所至罢了,起来吧。”
这令闻人椿面色多少好看起来,对适才沈绍将查案的任务交给韩将军来办这回事也释怀不少。他想了想流言蜚语之下再坚持让他家办案,那才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果然,大王还是向着他们的。沈绍的心情好了不少。
他的心情很好,其余官员的心情就没那么好了。虽然知道大王一向向着闻人家,但如此明目张胆地偏向,还是让臣子们心中酸苦,嫉妒不已。凭什么闻人家都有杀害先王的嫌疑,依然能够得到皇上如此信重。
人有嫉妒心,便容易对他们生出嫉妒的人产生偏见,很顺理成章地盼着他们过得不好。
如今眼前就有水到渠成地让他们过得不好的机会,不少大臣在心中暗自摇摆,往闻人式一是凶手这个方向倾斜了。
这也是沈绍想要的结果,捧杀嘛。
议事完毕已经入夜许久,沈绍头脑昏沉地回去歇息。为了麻痹闻人家,他这些时日一如往常,宿在闻人楹那里。没叫她看出什么端倪。
适才他是在议事时刻意表现得心力交瘁,这会儿议事结束,肩头的担子能够稍微搁置会儿,他反而真感觉累了。
因而回去时,闻人楹看到他眉眼的倦色不禁吓了一跳,自己亲手为他揉捏肩膀舒缓压力之余,又很忧心忡忡地询问:“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很久没见你这样疲惫了。”
她这样问本是出于关心沈绍的目的,但在沈绍听来不是这么回事,她在窥探朝政。只能说人都是主观的,出发点不同,看到的东西也就不同。沈绍如今忧心朝政,自然在这方面比较敏感,闻人楹正巧踩在他的红线上。
但他又是有气不发的性格,只默默将一切憋在心里,攒在一块,留着秋后算账。是以在此时,他并没有显得生气,而是深深看了闻人楹一眼。
这一眼让闻人楹心突突直跳,意识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她便听到沈绍问她:“楹,我父王之死,你有什么看法?”
闻人楹愣了一下,没想到沈绍会突然问她这个问题,顿时感到措手不及。她一头雾水,只能自己摸索着回答:“我……我没有什么看法啊,不是沈缘杀人吗?当时父亲不是已经查明了……”
沈绍端详着闻人楹的神情,看她确实是不知情的样子,继续试探道:“找到沈缘了。”
闻人楹立刻睁大眼睛:“怎么突然找到的?那不是很好?总算将这个罪魁祸首抓住了,真是可喜可贺!”
沈绍揉了揉太阳穴道:“可他说他没有杀我父王。”
闻人楹秀气的眉头皱起,立刻道:“怎么可能?当年我父亲查的他就是凶手,他怎么可能不是?定然是他在狡辩!只消让我父亲再审审他,他定然会说出实情。”
沈绍问:“如果他真不是呢?”
闻人楹怔忪,转瞬就很坚定:“他不可能不是,我父亲亲自查的案,凶手是他确凿无误。他若说不是,定然是他在说谎!”
沈绍望着她道:“你很相信你父亲。”
闻人楹听着这话不对劲,意识到了什么,望着沈绍问:“那大王呢?”她想她不该问这个问题的,她也应当清楚答案……但这句话仍是脱口而出。
沈绍眨了下眼,原本眼中的审视便成了素日的温柔,说出的话也带着缱绻的意味:“我自然相信老将军了。”
这话,闻人楹一个字都不信。但就像沈绍对她撒谎一样,她同样扯出一抹虚假的笑容来回应沈绍,以表示她对沈绍回答的全心全意的信任。
怎么他们就到了这一步呢?
“只不过我一个人相信没用,还是要拿出证据或事找到真正的凶手才能服众。”沈绍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如今想审沈缘,没那样容易了。”
闻人楹下意识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