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燕国是燕国,咱们是咱们。大夏乃礼仪之邦,岂能与蛮夷兽辈一般?”有大臣振振有词道。
郑给事中哼道:“迂腐!”
“主要万一是没打过怎么办?”有人实话实说,“到时候陷入长久作战,苦的还是百姓。战争可不会按你心意,说停就停。”
好不容易换来些和平日子,朝中大多官员都是能不打就不打的态度。战争简直就是一台绞肉机、碎钞机,要投入巨大代价才能使之运转。
郑给事中不畏战,只觉得眼下是难得的时机,不把握住实在可惜,气得吹胡子瞪眼。
“还有,燕国如今还没真乱,这时候打过去反而是帮闻人式一脱罪。”有大臣分析,这才使他稍微息怒,同意静观其变。
只不过这一通议事下来,众人都没摸清皇上的态度。她好像真的只是想听听大家对此事的看法,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思。
而燕国这边,韩将军所说的重臣们都被审问,但十余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是以众人开口谈起语气都很不确定。但因为也都知道审讯的目的是为了查明杀害先王的凶手是谁,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稍微撒谎为自己做出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在整理出结论以后,第二次朝会很快召开。
这一次,便是要有一个说法的时候了。
闻人式一显示出悠然来,一副并不畏惧的模样。不少人都在这次朝会中持以轻松悠闲的态度,总之会是模棱两可的结果,大家都这么认为。
沈绍一入殿中,也不多废话,直接询问:“韩将军,我托你查的事情如何?”
韩将军行了个礼,看向众人。这大约是他人生中最光鲜的时候,几乎所有人见到他都畏惧不已,谄媚讨好。尽管他上次被闻人椿打的伤势尚且未褪,但没有人敢嘲笑他脸上的伤。
他清了清嗓才开口:“大王,已经有些眉目了。”
“讲。”
“臣已经找诸位大人问过,得到了口供。”照例是上一次那种记录口供的方式,条理分明,让人一眼就能看到重点。
“自然,口说无凭。所以臣还在各位大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查了口供中相关人员,来确保口供的真实性。”韩将军带笑说道。
殿内顿时一片窸窸窣窣,大部分臣子脸上都写上了惊讶。这是真情实感的惊讶,没想到韩将军还有这一手,问过口供后还暗中调查他们。这让他们感到提心吊胆之余,又对审查真实性有了新的认识。
韩将军并不是在玩闹,他是真的在追查当年之事。
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中,韩将军宣布了自己的调查结果。即虽然是年代久远之事,但大部分结果有心追查还是能查到的。其中大部分官员都有不在场证明,也是坐实了的。因为当日正好有某大臣过寿诞,闻人椿去了,闻人式一没去,朝中大部分臣子都去了。但就是闻人式一没去,他才有大嫌疑。
“而如今嫌疑最大的。”韩将军说着,看向闻人式一,露出个歉疚的表情。
不用他说,大家也知道是谁了。
闻人式一不冷不热地将人看着,仿佛把人看穿了。
但韩将军丝毫没有被人看穿的尴尬,继续揭晓:“就是闻人老将军,闻人式一。”
众人对闻人式一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但日常人们听到的,更多是“老将军”这个称呼。他的名字几乎已经没有人再叫过,在先王仙逝以后。是以忽然听到“闻人式一”四个字,众人心中都是一突,这真是对老将军的大不敬啊。
下意识地,所有人齐齐看向闻人式一,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闻人式一第一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因为没有反应,所有人反而摸不透他究竟想要做什么,紧张地屏住呼吸。
少顷,闻人式一开口:“缘由。”这两个字短小却有力,重重砸在人的心尖。
韩将军不慌不忙地接话:“首先,您的不在场证明只有府上家仆可以作证。但您的仆人都是您的私产,听您的指令,做伪证也有可能。”
如果按正常的思路来说,是有这种可能。但这可是闻人老将军,是没有人敢找他的漏洞的,偏偏韩将军敢,这缘由可是很得罪人。
闻人式一睨人,只说:“我不曾逼迫,也不曾教唆他们。”
这又是僵局了,闻人式一的威望实在是太重,他根本不需要手忙脚乱地解释,只要冷静地叙述,并坚持下去,只要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就无法将他驳倒。譬如此刻他只是否认,却让人莫可奈何。
韩将军微笑:“所以我也只是说您有嫌疑啊。”
他微顿,继续说道:“何况,那只是第一个缘由。”
他不紧不慢地回应颇有点四两拨千斤的意味,叫众人心中都不由对他升腾起淡淡的敬服。无论如何,他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闻人式一这么扳手腕,已经是很有勇气了。何况他还做得不错,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好了,能够成竹在胸地和老将军有来有回。
闻人式一便淡漠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韩将军无需谁说什么“请继续”这样的话,自觉地继续说下去:“第二。”
他掏出另一本册子,这本叫大家眼熟些,上次他拿出来的就是那一本。果然这是记载了宫人口供的那本册子,只见他翻动册子说道:“其二,有宫人说先王在禁宫中时,您曾去宫中寻过先王,请他定夺事务,是也不是?”
闻人式一没有否认:“不错。”
韩将军继续念道:“口供中还有,先王曾斥责于您,言辞难听,是也不是。”
闻人式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有这么回事,你不说我都忘了……所以韩将军不会以为我因为先王这三言两语怀恨在心,从而杀害先王吧,这不离谱么?”
韩将军似笑非笑:“说不定呢?”
闻人椿蠢蠢欲动,想要再给他一拳。
不过韩将军很快说到下一个理由,叫他暂时没能出手。
“第三个理由么。”韩将军忽然正色,“臣上次说过,先王之死有两种可能。头一种可能,即人为四王子沈缘所杀,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众位还记得么?”
大臣们想起这回事,迫于闻人式一在场,附和之人寥寥无几,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声。
韩将军也不觉得被下了面子,反而气势倍增,将人迫视:“既然四王子是凶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为何当年老将军要将他定为凶手!臣不信臣能想到的,老将军想不到!”
来了。
韩将军的话掷地有声,敲得人心中一震。前面那些缘由或许不过是沾着一星半点儿理由,叫人只有一点点相信的话,第三个理由就致命了。
论迹不论心。无论闻人式一的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将如今大部分臣子心目中已经洗脱嫌疑的沈缘定为真凶这回事的确是有太大的嫌疑。想也知道沈缘那么年幼且羸弱,怎么能杀得了强壮的先王呢?
在沈缘自叙的刻意引导下,大家的设想中已经默认了最理想的条件,而忽略了个人因素。比如沈缘弑母这件事是足够让先王失去理智的,不过大家也不清楚这回事。禁宫之所以被称为禁宫,正是因为其中的人与物都是禁忌,不许为外人提及。甚至连伺候的宫人也不清楚禁宫娘娘的死因,只知道娘娘死后先王更加暴戾,殴打四王子也要殴打得更加凶狠。更不消说宫外的臣子们了。他们也忽视了一个孩子的报复心,父亲向来是儿子的天,弑父对于燕国人来说也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因而他们下意识更相信沈缘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份儿心。
正是这些小处叠加在一起,才形成了人们的固定思维。这个固定思维,又影响了臣子们对局势的判断,从而使闻人式一的嫌疑大大增加。
可见说话的艺术有时候十分重要。
闻人式一听到韩将军的第三个理由时终于冷下脸来,前面的理由未能使他神色改动,是因为没能戳到他痛处。而这个理由,显然戳到他的痛点了。
事实上闻人式一对于沈缘究竟是否凶手这件事竟然产生动摇,十余年前他判定沈缘为杀人凶手的逻辑十分简单,人不在,先王又死了,所以人是他杀的,他畏罪潜逃。多么通顺的逻辑。
怎么也没想到这套逻辑在今时今日不管用了。
他不得不承认韩将军说的有那么些道理,一个孩子是无法杀掉一个壮年的男性,或许杀人凶手真的另有其人。但——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能承认自己错了。如果在这时承认他错了,必然同样会被沈绍追究责任,还落得晚节不保的下场。
所以他没有错,他也不能有错。只是他想不到凶手不是沈缘的话还能是谁?
其实往往最开始的答案才是正确的那一个,事情总是不会那么复杂。就像选择时犹豫再三,最后是最初的选择才是最好的。
韩将军继续发难:“老将军明知凶手另有其人,却仍将罪名推到四王子身上构陷于他,究竟是何用意?”
“是杀害先王以后看四王子正好不在,顺势将黑锅推到他身上吗?”
第292章
闻人式一听到韩将军的诘问以及他不负责任的推测也是不由起了心火。
简直扯淡。
偏偏众人几乎完全被韩将军的逻辑绕进去,皆一副要露不露的满脸赞同之色。就像沈绍一开始准备的那样,十句话中有九句是真的,人们便会下意识地认为最后一句也是真的。而韩将军的推理也是如此,人证都是真的,口供经过诱导也是真的,又大张旗鼓地让所有人看到他的努力与公正,在这时候一切的效果就显示出来了。他们认为韩将军的推断也合情合理,下意识就相信了他的话。
人们的心已经偏向沈绍那一方去了。
即使如此,闻人式一仍不觉得自己输了。
“说了这么多,一切不过是你的推断罢了。证据呢?”闻人式一不紧不慢地问道,笃定对方没有证据,不然上一次拿出来就能直接拿出来置他于死地了。
听到这话,因为心态的转变,臣子们觉得他是有恃无恐的狂妄,而不是否认。
韩将军直视着闻人式一,毫无退却:“臣是无证据,但您嫌疑最大。”
闻人式一回视过去,的确有恃无恐。
韩将军不再与他瞪眼,而是转身面向沈绍跪下:“大王,这就是臣这些日子以来所得。是臣无能,无法找到决定性证据给人定罪,请您降罪!”
沈绍似乎是在对他说话,却又是说给所有人听的:“你已尽力,至少当年之事,被查得更加清楚了不是么?至于证据……”
他说到这里,目光从韩将军身上落在了闻人式一身上。而他的目光中,包含着种种复杂的情感。如果闻人式一不清楚他的想法,还要真以为他此时此刻有多么痛心疾首了。
沈绍真是个好的戏子,可惜在做大王这件事上,他远不如他父王!
“十余年过去了,想要找到证据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不怪你,起来吧。”沈绍对韩将军如是道,任何人都能听出他语气之中的遗憾。他的宽容让大臣们松一口气,不是和韩将军有多少情谊,而是任何人都不会希望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个动不动就要杀人的人。何况韩将军这些日子的辛苦大家都看在眼里,虽然结果让人感到差了临门一脚,但也是尽力了。如此尽力,还要将人杀了,以后谁还敢为大王办事。如今的处理方法让大臣们满意。
韩将军却没有起身,而是继续坚定跪着:“大王,虽无证据证明先王乃闻人老将军所杀,但他嫌疑最大,合该收监审问,请您下旨。”
沈绍愣住,其实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下,所有情绪都是装的。
臣子们也才想到这一茬,因为闻人式一的特殊身份,大家在想处理方式时总会下意识忽略一些对待普通人的政策,总觉得这种政策是不能够用在老将军身上的。然而此刻被人忘记的事情被重新提起,让人想忽视都不能。
燕国有规矩,有嫌疑者在未洗清嫌疑前都要收监入狱,直到凶手被抓住,才能被释放。
就连闻人式一也忘记了这一点,这些年他当然始终在享受特权,已经忘记平民们需要遭受什么样的对待。
他心中开始波澜起伏,但只是小风小浪。虽然有出乎意料的事情,但还不至于让他惊慌失措。
因为沈绍还未曾开口,便有其他大臣跪下,向着他道:“大王,万万不可!”这当然是闻人派的大臣见形势不妙,开始出招。
此人继续道:“老将军乃我燕国大功臣,更是大王您的岳丈,您怎能将他下狱,让功臣心寒,对岳丈不孝呢?”这两顶大帽子有公有私,就这么扣下来,叫人很难反驳。
沈绍无需开口,韩将军为他开口:“正因如此,闻人老将军不更应该以身作则,以正我燕国法纪?还是老将军也想请大王偏私,放自己一马?”
闻人式一当然不能亲口说想让沈绍放自己一马这种话了,他也实在说不出来。
不过他们两个人都不用彼此开口,自有下面的人代他们对话。很快就不只是两个人在争论了,几乎整个燕国朝堂都参与其中,少数明哲保身者才在此刻缄口不语。
沈绍与闻人式一站得明明不远,却像是隔着天堑。
众人据理而争。激动的、不激动的、厉声的、温和的等等各种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能够分清每个说话的人是谁。也并没有哪一方在此时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双方你来我往,相持不下,各有理由。
此刻还算在沈绍的意料之中吗?当然不是。
按照他的计划,他先用韩将军的“秉公执法”来获得大义之上的优势,使朝堂之中的大部分的中立官员站到他这一边。再将闻人式一的嫌疑抬到最高,在他看来当然不能伪造物证令闻人式一就范了。万一闻人式一拆穿他的证物是伪造的,一切岂不完蛋?他不敢赌。将闻人式一的嫌疑抬到最高后,还有律法之中最基础的条例作为倚仗,无论是从道德还是法律上他都占据了优势,将他下狱等待事情查明是板上钉钉的事。沈绍从没有想过直接将闻人式一一步到位地弄死,那不可能。但只要他被下狱,出什么问题就是一切皆有可能的事情了。
只是他没想到在这样充分的前提下,现在仍然是平分秋色的局面。他知道将闻人式一从朝堂中铲除很难,但还是低估了难的程度。越是如此,他便越恨闻人式一。
而闻人式一的心情也没有平静到哪里去。眼下虽然是相持状态,但这同样是出乎他的预料的。没想到沈绍弄了这么些天还真有人被忽悠到他那一边去了,也没想到这些年他在朝中不声不响地收服了不少人。
在战线被渐渐拖长的情况下,韩将军突然发难。他原本是一直跪在这里的,忽然站起,将所有人吓了一跳。不过接下来他倒不是要暴起将闻人式一直接手刃了再负荆请罪,那样他也落不到什么好。他这么为大王卖命为的不是别的,正是为了荣华富贵大权在握。若是将命舍了,还怎么享受这些,都白搭了。
借着众人恍惚的机会,他高喊一声:“大王,臣知道您宽宏仁善,顾念情谊,但臣不能看着您受此所累,使先王蒙冤,恶贼猖狂,律例空谈!臣愿意以血来换燕国清明,请大王将闻人式一下狱!”
这话比他突然站起来的动作还让人大吃一惊,而他接下来在众人的震惊之中咬牙奔向宫殿中需要几人合围粗细的石柱,一头撞了上去,撞了个结实。
砰——
是血肉和石头撞击的声音。
宫殿中安静了一瞬,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惊叫声:“韩将军!”争论暂停,或者也可以说是无需争论了。韩将军这一手玩得出人意料,却又让人不得不称赞一句太高明了。
众人纷纷奔向韩将军那里,便是沈绍也随着人潮过去。
韩将军被人轻轻抬起,靠在臂弯,尚且奄奄一息着,只不过头破血流再加上旧伤未愈的样子看上去实在可怜又可怖。哪怕是燕国人这样见惯了伤势,也不禁为此轻轻撇过眼去,不忍多看。
韩将军试图抬起手向大王进谏,沈绍终于反应过来,简直要在心中大笑出声,难得真情实感地蹲下身去,握住韩将军要抬不抬的手,动情呼唤:“将军!”连“韩”字都省略了,足以见得他此刻对韩将军有多亲近。
韩将军动了动嘴,想要说什么,却似乎因为伤势过重而说不出口。
沈绍顺势道:“我明白,我都明白。”
而后不顾闻人式一整个黑了的脸振声道:“将闻人式一押入大狱,未证清白前不得放出!”
韩将军努力地扯起唇角对沈绍露出一个笑容,便闭上了眼。
沈绍握着人手惊慌大叫:“将军!将军!”
还是有人试探着摸摸韩将军颈间脉搏,尚且微弱地跳动着,急忙道:“大王莫慌,韩将军只是伤重昏死。”
在韩将军血谏的前提下,不少反对闻人式一的臣子们热血被激起,同仇敌忾地看向闻人式一。闻人派的臣子们被韩将军这一撞震慑,喏喏不敢言。
今日行动,殿外当然都是沈绍的“自己人”。成为大王这么多年,他若是连王宫也无法掌控,他也不必想着和闻人式一夺权的事了。
殿外的士兵推门而入,进来拿人。到闻人式一跟前,不等他们出什么拿人的动作,闻人椿便喝道:“谁敢碰我父亲?”
没有韩将军,朝堂上还有其他臣子,此时大义凛然:“少将军要违抗大王旨意吗?”
闻人椿看一眼沈绍,只见沈绍根本没有看向他们这里,心中发冷,道:“无论如何,谁都别想碰我父亲。”
沈绍这时转头看了来:“闻人椿,你要抗旨?”
闻人椿心中百感交集,既有被人背叛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在头的冷意,又有干脆杀出重围带着父亲反了的灼热。
趁他出神之际,士兵们试着上前对闻人式一道:“老将军,得罪了,跟着咱们走吧。”
闻人式一当然知道一旦跟着人走事情只怕不会那么好控制了,但不跟着人走,怕是不得不跟着人走。
今日来时他的确自满了,以为沈绍至多将他打发回府等待继续查证,后手也有,却在宫外,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若不跟着走,与闻人椿就此反了大打出手,只怕更合了沈绍心意,直接以谋逆之罪将二人下狱。要知道他二人再有武艺,也双拳难敌四手。今日宫中一定埋伏重重。
眼见闻人椿要出手,闻人式一却一把按住他:“我跟你们走。”
第293章
韩将军的脑袋一月之内受到两次重创,第一次被打了脸,第二次撞了额头,如今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地躺在床上养伤。
他头疼吗?疼。值得吗?太值了。
虽然大王还没有明确说明给他升官,但在他醒来之前,厚赏已经如同流水涌入他的家中。不止有大王的厚赏,还有来自各大臣的礼物。嗅觉敏感的人已经能够嗅到王都下一个冉冉升起的新贵不是别人,正是韩将军。韩将军为大王解决难题,又得到忠义之名,舍他其谁?
韩将军卧床静养。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还是撞了头,自然要休息更久。
韩夫人看他美滋滋卧床的模样,轻轻一叹,将药碗搁在一旁,在桌前坐下道:“将军,如愿以偿了。”
韩将军自然如愿以偿,心情再没有这么好的时候了。他想起什么,虽不好动头,却还是试图缓缓转过头来看她。
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韩夫人偏头去看,见他动作,立刻起身过去制止:“如今你这颗头可金贵,乱动什么?”
韩将军笑道:“哪有那样金贵,只不过是皮肉伤,看着吓人而已。”
韩夫人摇头:“还是要多加注意,宫中的医者看过说了,要你头部少动,药也要勤换,不然日后留疤。”
两人之间向来是相敬如宾的关系,因利益纽带而连接在一起,这种关系反而比一般夫妻要更加稳固。
经过触柱之事,两人间反而难得生出了那么一星半点的亲密。这份亲密既来自于韩将军立了大功心情不错,也来自于韩夫人失而复得后的紧张。天知道她当时看到韩将军脑袋被包成粽子送回来时险些一口气过去了。倒不是她对韩将军多么情根深种,而是韩将军有个三长两短,她日后日子定然难过。没有丈夫,她就失去了地位。女人的地位和男人的官位息息相关。
当然,韩将军之所以有此好颜色不止是因为心情舒畅,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最后血谏的法子和韩夫人有关。
倒不是韩夫人有过什么血谏的先例,她是很端庄的人物,绝不会有破格之举。之所以受韩夫人启发,是因为韩夫人现今有个习惯,即闲暇时找识字的侍女为她读书听。如此一来她可以得趣儿,也不费眼,还能一面听书,一面做些闲事。
书是夏国的书,是江家兄妹给她送来的书。两兄妹因为能够自由出入夏国城池而有了非同一般的便利,做些倒买倒卖的活计,因夏国的货物物美价廉,在草原上很受欢迎。至于违法之类的问题却是被所有参与过的人给刻意忽视了,总之燕国也没有什么律法说是不能倒卖夏国货物。何况这兄妹二人卖的既不是什么违禁之物,又不是燕国官方所售之物,往来贩卖也不妨事。不过这事也不好张扬到明面上去,毕竟说小些不过是卖点子东西罢了,往大了说,这是破坏互市。也不是网织不出罪名来,因而交易都是私下里的。
虽然交易是私下里的,但如今两兄妹经营的规模可不小。韩夫人也是他们的客人,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们的交易甚至深入到贵族中去。
韩将军血谏的启发就是从韩夫人听的书里得到的。那时候他还没被大王委以重任,便很空闲,比不得现在。他时常在家,少不得与夫人在一处,便听了一两耳朵说书。嘿,还真有意思。书里就有过去夏国某忠臣以血劝谏的事儿,当时他就听得很着迷。在大殿中他也是着急上火,忽然想到这件事就用上了。只不过没想到卓有成效啊!
日后封官,赏那兄妹一二倒也无妨,他们还真有些旺他的意思。燕国人也迷信。
江家兄妹送话本给韩夫人看是由上面授意的,听书的主意也是上面要他们不经意地说给韩夫人听的,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
闻人式一下狱的消息随着信鸽飞入洛阳,每每收到最新消息,臣子们都不由感叹一下如今消息传递的便捷,前日燕国宫殿中发生的事情今日他们就收到了信息。
不过在看到闻人式一被下狱这件事时,众人还是结结实实地震惊了一把。虽然他们的确是想沈绍最终胜利,但理想和现实总是两码事。他们希望沈绍能赢,但也更加清楚指望他扳倒闻人式一实在太难,然而他真做到了。
再看细节,直到读到韩将军血谏燕王时,群臣神情都有些微妙,又有些了然了。微妙于觉得韩将军此举倒有些他们夏国臣子的风范,了然在于经过前面的铺垫,再加上韩将军最后的精彩表演,闻人式一被下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个韩将军有些急智。”众人点评道,因为闻人式一被下狱,大家心情舒畅,畅所欲言。
“是啊,闻人式一也轻敌了,不然他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牢狱之中。”官员们是局外人,看得门儿清。
“一被下狱,哪里由得他呢?只盼沈绍能够戒骄戒躁,不要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尽快处置闻人式一,才最妥当啊。”又有人这么说。
夏国官员此时此刻恨不能到燕国朝堂上去给沈绍出谋划策,力求把闻人式一尽快解决,以除后患,都有些着急上火了。
可惜他们是夏国人,燕国也远,实在帮不上什么忙。眼下就怕哪一日一起来,就听说沈绍将人放了的消息。当然这放绝对不可能是沈绍心甘情愿地把人放了,而是人用各种手段从大狱之中走出来,沈绍为了将事端降到最低,不“心甘情愿”也要“心甘情愿”。
他们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啊!
有人嘴快,不小心将这话说出来了。同僚们顿时将人一瞪,想想就算了,眼下还是在陛下跟前呢,怎么能说这种话出来。还好陛下是很通情达理的皇上,不然听到这话不高兴了,给他们安个变节的罪名,却也使得的。
群臣悄悄觑皇上一眼,见她依旧温和地望着大家,并没有动怒的意思,又想皇上果真是极宽宏的了。
皇上的脊背更加净直了,自然听到众人适才的交谈,一句也不曾漏掉,甚至还有闲心同众人开了个玩笑:“无妨,诸卿集思广益,说不定真能想出个万全的法子给沈绍,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帮他解决了闻人式一,咱们也能安睡。”
臣子们摸不准皇上这是在开玩笑还是对他们为燕国出谋划策有所不满在阴阳怪气,都不敢接茬。
“没有在说反话。”皇上亲切地解释,“以夏国的身份向燕国去信,使得。”
大臣们愣住,难道皇上还真打算集思广益个弄死闻人式一的办法给燕国送去不成?这样也不好吧。
群臣又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怎么才能劝皇上中止这个想法,自古以来也没有给另一个国家出谋划策的道理啊。
何况沈绍万一看到他们这么想杀闻人式一,又起了危机感,不愿意杀他了怎么办。要知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话用在哪里都很合宜,无论沈绍还是闻人式一,同样是夏国的敌人,他们也能成为朋友。
夏国不插手还好,一插手万一反而让两人重修旧好,那就得不偿失了。
“皇上,燕国内政,咱们还是不便插手啊。”这话一出,大臣们纷纷点头附和,生怕头点得晚了,皇上就要起草书信了。
皇上向着众人微微一笑,点头:“这个道理朕明白。”
您明白就好。
大臣们刚放下心,想着皇上果然是一向都很可靠的,就听她接着道:“任何国主都不喜欢异国插手本国内政,但要一个说法呢?”
皇上的思维实在跳跃,众人不大能跟得上。要什么说法?没人能领会她的意图。
她一向温和的声音倏然变冷,面上也浮现出威严来,叫众人立刻感受到压力,忙低了头去,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只听这位向来宽和大度的皇上冷言冷语道:“燕国污朕皇夫为杀父之人,朕岂能坐视不理,定要为皇夫讨回一个公道!”
大臣们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如此。他们是不能直接写信出谋划策,插手别国内政,但他们可以施压,并且有很义正严辞的理由。
闻人式一既然被下狱,他们的皇夫还在蒙受不白之冤呢,燕国怎么也要给一个交代吧!
至于这个交代是给钱还是处置闻人式一,都很好。这么看来皇夫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能给夏国换来一大笔利益,这么一想一些向来看不惯他的臣子也能够捏着鼻子接受他了。最主要的还是大家不接受也没办法,谁都改变不了皇上的心意。
沈绍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舒畅,脸上的气色都比过去好看许多,眉眼间自带一股飞扬的得意。只不过他依然有烦恼。他也知道要尽快处置了闻人式一才好,以免夜长梦多。但如今他还想不到什么好借口正大光明地处置了他,而要让闻人式一在狱中暴毙是否太早?现在各官的眼睛都在盯着大狱。
夏国的信就是在这个时候到了的。
第294章
夏国送来的书信。
说到夏国,沈绍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位与他有缘无份的公主,如今是女皇了。不知她送的是什么信来。
因为对方的统治者是女性,沈绍并不觉得这封信中会有什么攻击性的内容。然而打开信封展信阅读后,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信中攻击性内容很多,还是为沈缘所写,叫人心情复杂。不过将整封信看完,摒弃心中那点儿微妙,他又觉得这封信来的很是时候,简直是打瞌睡就来了枕头。
正愁着如何处置闻人式一,这就给了台阶。
沈绍立刻召百官来见,连在府上养伤的韩将军都被人抬了来。群臣一至,他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夏国来信,信上要求我国查明父王之死,还沈缘一个清白,给夏国一个交代。”
下方顿时议论纷纷。
有说夏国狂妄,竟然敢向燕国来索要交代,真是忘了之前是怎么挨打的了。
有说沈缘不止是夏国的皇夫,还是咱们燕国的四王子,哪怕不是为了给夏国交代,咱们也得把事情了结,对先王也好有个交代啊。
有说如今最好不要和夏国开战,开战对你我他都不好等等。
……
还有人想说现在是不能开战啊,能打仗的将军不是被关监狱里了吗。这话没能说出口,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如今朝堂的风向——老将军已经是过去式了。谁提他,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等议论声小些,沈绍感怀地道:“当年若非老将军——闻人式一未曾查明便要给四王子定罪,如今夏国也不会要一个公道。”他似乎仍保留着称闻人式一为老将军的习惯,但不得不改口来显示出自己的态度。
众人立刻纷纷附和,感叹正是如此。若是当年闻人式一不曾推四王子出来背黑锅,也不会有今日夏国问罪,说不定还不会这么快处置他。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当年闻人式一没推四王子为凶手,如今他也不会在狱中了。只能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有夏国这么一推,燕国那些想再拖一拖对闻人式一处置的大臣们梦想破灭。
谈及闻人式一,沈绍生动形象地表达出对他爱恨交加的情感。既咬牙切齿,目光却又是深沉而感伤的。
“既然要处置闻人式一,依大家看,怎么处置合适?”沈绍发问。
大臣们彼此交换了个目光,说实在的,真要杀了闻人式一,大家都有些不真实的恍惚感。燕国怎么能少得了闻人式一呢?但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想法后,众人又瞬时能够理解大王了,有这样一位大臣在朝堂中,大王能够忍受这么多年,也足以见得他脾气不错。
但真就这么杀了闻人式一吗?事到临头,不少大臣们都不愿意直面杀了闻人式一这件事。
何况闻人椿今日未免安静得太过分了吧。他向来最护他父亲,怎么到商议他父亲死生之事时反而反常地保持沉默了?实在不像他的风格。不过他不发疯也好,应付他实在让人身心俱疲。
不少人去看闻人椿,只见他坚毅而沉默地站着,没有任何发表意见或者发疯的意思。像一棵树,不像闻人椿。
闻人椿心中翻起大波浪。
短短十余日,闻人椿体会到从云端跌入泥中的感觉。但他想自己这时候的滋味儿算什么,他父亲体会到的该是他的百倍千倍!
闻人式一被下狱当日,闻人椿便要去狱中看他,被挡在狱外。这一刻他才意识到真是大事,他暂时地失去了父亲,并且他一定要做些什么,不然他会永久地失去父亲。
过去他桀骜难驯盖因知道没人奈何的了他,而父亲被下狱这回事就像一巴掌将他从梦境中狠狠打醒。他第一反应就是趁夜带人下狱营救父亲,但清醒之后,他反而长脑子了,意识到此举若不妥当,很可能让他和父亲一起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他要么不做,要么做了就一定将父亲救出。
这些日子他看起来是受了很大打击闭门不出,实际上在暗中联系军中旧部,想方设法营救父亲。眼下已经准备大半,人马集结完毕,正藏在闻人府中。只欠研究好禁卫当值,商议好时间,就能去营救。
此去大约再不能回,若再回,也是他与父亲携手打回王都,夺了沈绍的位。想到这里,闻人椿便只有一肚子火。沈绍他怎敢、他竟然敢陷害他父亲,将他下狱!
至于楹么,他若救父亲,自然生事。若生事,自然会牵扯到楹。她在宫中何其无辜,但闻人椿要在她和父亲之间做出取舍,便只能舍弃她了。何况她也是嫁出去的女儿,闻人椿不知道她如今究竟是和自家一心,还是已经和沈绍一心。
更让他心烦的是原本确定换值时间和每班换值人员后他们就要动手,过去他要知道这些事情只要问上一句,现在去问却是没人肯向他吐露一个字,需得他仔细查探,还不好打草惊蛇。
因没有父亲为他兜底,他要事事小心,如今才知道事事有多艰难。
但又是那个人!
他心中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过去的公主,如今的皇上。每次遇到他,他总会倒大霉,仿佛她生来就是克他的!
哪怕她并不在他的身边,仍旧不遗余力地破坏他参与的一切事件。
闻人椿本就要在这几日动手,偏偏出了夏国来信这样一档子事,他父亲很快要被处置。既催促他尽快动手,同时这段时间大狱看守一定更加严密,动手的难度大大提高。要么他能说服沈绍不处置他父亲,怎么可能。
营救的难度陡然增加,闻人椿面色难看。
众人看着闻人椿难看的神情,心道这才对了。看他之前一直沉静如水的模样,那才令人担心他是不是要搞件什么大事出来。
闻人椿这边先放一放,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对闻人式一处置的商讨。
韩将军见大家瞻前顾后,便当仁不让:“大王,若做便该摒弃优柔寡断。想想先王,想想夏国。若非有此国贼,燕国如何也不至于今日。即使并无证据直接证明他为凶手,但他嫌疑最大,且冤枉四王子乃实打实之事,再做不得假。闻人式一目中无人,四王子再受先王厌弃也是王族,到底姓沈!他敢陷害一位王族,若留他一命,焉知不会再陷害第二、第三位王族?不会陷害大王!”
听到这里,群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韩将军说得也没错。谁人不知韩将军的态度便代表着大王的态度,大王这是铁了心的要让闻人式一死,且给出的理由名正言顺,叫人反驳不得。
有韩将军的话奠定基础,众人便知道要怎么说了,纷纷眼珠儿一转,附和起来。
“是啊,闻人式一辜负先王期望,陷害王族,罪无可赦!”
“大王,其罪当诛!请您速下决断!”
……
闻人派的臣子们犹不死心,在其中插上几句“老将军过去功绩有目共睹”、““杀了老将军只会令燕国痛,夏国快”之类的话,根本没什么用。
闻人式一在朝堂上时没人敢不听听闻人派的意见,但问题是闻人派、闻人派,闻人式一都不在了,闻人派哪里还有说话的力度?尽被人忽视了去。
沈绍对众人的提议面露不忍,这不忍看上去十分生动,让人拿不准他究竟是真不忍,还是装模作样。
众人再劝。
沈绍别过头去,不与众人对视,似乎这样就能逃避对闻人式一的处置。
“大王!请您勿要优柔寡断,尽快下令吧!”臣子们齐声劝道。
沈绍的嘴唇颤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嘴唇颤动是真实的反应,不过不是因为悲愤而颤动,而是因为激动而颤动。
总算能顺理成章地铲除闻人式一。
“大王!请您下令,赐闻人式一一死!”韩将军为首,带领着众多燕国官员如是朗声道。
沈绍似乎不得不妥协,妥协于大臣们的集体劝服,妥协于大势。他终于开始有了一点真正的惆怅,想起了闻人式一的好。
他想起了小时候闻人式一带他骑马打猎,想起父王对他不满时闻人式一对他的维护,想到他对自己的教导……
他恨着闻人式一,但又不得不承认没有闻人式一就没有如今的沈绍。正是闻人式一将自己教导成了这种人,他才会有今天的下场。
对与错已经难分,沈绍在某一刻也想过干脆不要杀了闻人式一,放他一条生路,可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于是沈绍真切地捂住脸,带着真情实意的悲伤开口说道:“何至于此啊!”
臣子们感受到他的伤怀,效仿着叹息。
在一道道叹息声中,沈绍像是终于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闻人式一是他的岳父,所以他需要展现出自己念旧情的一面,好不让群臣心寒。但他还是燕国的大王,所以他必须要有决断!
“闻人将军劳苦功高,赐酒。”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第295章
事以至此,尽管沈绍言辞中保留着体面,但是杀闻人式一这事本来就不体面,便也没有什么脸不脸面的说法了。
大狱之中的闻人式一就这么突然收到了来自大王的赐酒。
大狱之内不辨昼夜,毕竟是修来用于给犯人所住,自然在修建工程时没有掺杂什么仁德的想法。犯人还分辨什么时候,等死就行。闻人式一也只能通过一日三餐的发放来勉强判断时间。
这些时日他被关在狱中想了许多,想到最后,觉得他会有如今的下场,只在于两个字,轻敌。他早早地猜到了沈绍的想法,可他打心眼里一直看不起沈绍,不觉得他有什么能够弄死自己的本事。毕竟自己在朝中不说一手遮天也只是因为他不想一手遮天,而不是因为他做不到。他想沈绍顾忌他在朝中的势力,也不会轻举妄动。他以为自己至多是个禁足,所以在入宫那日并未有多少布置,却未想到这一去便不回了。
闻人式一低估了沈绍处置他的决心,也低估了韩将军的急智。韩将军朝堂上那一触柱的确让他措手不及,不得不束手就范。
但即使到这一步,他也是心中不安极了,却仍记着自己在朝中的势力,也对这些时日送来的吃喝多有提防。先喂了老鼠吃,老鼠吃口无事,他才会放心用饭。事到如今他最担心的是椿他按耐不住动手,反而将二人陷入叛国的境地。还好椿他都忍住了,这也是某种程度上向他传递出一个信息——沈绍还没打算从明面上向他动手。
是了,顾及着朝堂中他的势力,过去他的功绩,还有自己的名声,沈绍总不能很快处置他,这就是他生的机会。
但万万没想到!一杯酒就这样递到他跟前。
这是要他去死!
闻人式一不明白沈绍怎么就突然下定决心将他处死,即使他下定决心,朝中他的人也不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让他通过这个决策。
他哪里会乖乖就范,当然不会卑顺地接旨受死,而是一瞬间爆发出令人惊悍的力量,试图冲破阻拦,到外面去。
但来赐酒的不是别人,正是被人抬来的韩将军。对于他的反抗,韩将军早有预料,带了诸多人手。闻人式一再凶悍,又坐了这么久牢,身心俱疲,也还是应了那句双拳头难敌四手,被人拖了回来。
“老将军,何必呢。”韩将军似笑非笑的,这时候又一口一个“老将军”了。不过这显然不是出于尊重,而是阴阳怪气。
闻人式一被人一左一右慎重地桎梏着,直盯着韩将军道:“我要见大王。”
韩将军摇摇头:“老将军还没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啊。您如今是燕国的罪人,大王不会再见您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闻人式一不是不知道问韩将军不见得能得到答案,但眼下他只想得到答案,便也只有向他询问了。
究竟是什么使得沈绍能够名正言顺做出这个决定,便是他的势力也阻挡不住。
韩将军虽然一直针对闻人式一,但说实在的,对于这位战功卓著的老将军他心中也有敬服。只不过他既走了大王这条门道,便只能对闻人式一展露出敌意,好让大王放心。眼下闻人式一已经到了末路,出于对他的尊重,也不介意叫他死个明白,便将夏国来信之事告知,末了说道:“老将军,请。”
闻人式一听了韩将军所言,立在原处久久不曾动弹。韩将军也不曾催促,总之今日闻人式一之死乃板上钉钉之事,任他如何拖延也不会有所改变。
良久,只听他问:“夏国此举,正为了让大王铲除我,大王怎能遂他们的意?”此举岂不是令燕国痛,夏国快?
韩将军深深地看他一眼,说道:“大王怎会不知,只是知道又如何?燕国,可不缺会打仗的人啊。”
闻人式一忽然笑了:“好!好!”
韩将军有些提防,不明白他在“好”个什么劲儿。
闻人式一口中称“好”当然不是真觉得沈绍此举做得好了,他是觉得沈绍为了铲除他而遂夏国的意这一点真是愚蠢至极!
燕国当然不缺会打仗的人才,但一位名将和一位新的将领给军队带来的加成是截然不同的。沈绍如此,简直是要将燕国往火坑里推!他一死,夏国必有异动。
那就由他去!
他又轻敌了,轻的是夏国皇位上的小女郎。她不动手则已,一动手,便是精准地要将他置于死地。她做得太好了,让沈绍明知有异也会按她所想行事,沈绍哪里是她的对手。悔啊!若知今日,当年城外无论如何也不要生擒,只管处死,哪还会有今日之事?
闻人式一百感交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后会落个如此下场。他怕死吗?人都怕死。可他已经没有生路。
“大王会如何对待椿和楹?”闻人式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韩将军笑道:“老将军放心,大王是宽宏之人,只要您饮了酒,少将军还是少将军,王后还是王后。”
闻人式一得到答案,伸手取酒。
酒入手中,要闻人式一引颈就戮。他紧握酒筹,正要饮下,牢中却一片金戈交接声。他愕然一瞬,紧接着眉头一皱,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定然是椿来了。
闻人式一立刻去看韩将军的反应,只见他同样是皱了皱眉,倒没有十分惊慌,看样子只是觉得麻烦。
闻人式一立刻理出头绪,今日乃他死期,傻子也知道闻人椿必会有所动作,沈绍必然有所准备。只是不知如今是什么光景,是沈绍的埋伏扎实,还是椿的卫队更胜一筹。
韩将军挥挥手,有人退去,显然是去筹谋什么了。
眼见就要完成的任务突然中止,喝进嘴的酒又不喝了,韩将军自是心烦。他叹了口气,看了闻人式一一眼:“小将军实在是会添乱,您以为今日大牢会毫不设防吗?”
闻人式一手中发紧,接话:“只怕非但不是毫不设防,还是设下天罗地网吧!”
韩将军道:“少将军实在是名悍将,为免他误入歧途,大王可是费了不少心思。离王城最近的北大营中抽调十一兵力,算重视吧?”
闻人式一听到这话,就知道今日自己难逃一死。北大营中有十万兵力,借调十分之一来亦有一万人了。一万人来捉他父子二人,除非他父子同样有兵在手,不然全无胜算。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们了。
“叫他进来,我有话同他说,说完我便饮酒。”闻人式一看着韩将军道,取下自己腰间信物。
韩将军令人接过信物:“请少将军来。”
牢外又响了一阵厮杀声,一会儿才渐渐弱了。不多时,闻人椿满身是血的被人“请”进来。说得更直白些,是被人押进来的。
韩将军回头看人,一面大惊小怪的:“说了是让你们把人请进来,怎么如此不懂礼数?”不过也没有放人的意思。
闻人椿气狠狠地挣了一路,直到见了父亲才停止挣扎,含着热泪叫了一声:“父亲!”
闻人式一见到他心中也波涛汹涌,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了极冷酷地吩咐:“听我说。”
闻人椿便看向闻人式一,认真听他吩咐。只不过自他的视角看去,向来顶天立地的父亲背却显得有些佝偻了。
“我死之后……”
闻人椿崩溃大叫:“父亲!”
闻人式一严肃:“住口!我说你听!”
男儿有泪不轻弹,闻人椿今日流的眼泪比这辈子流得都多。
“我冤枉王子,蒙蔽先王圣灵,破坏燕夏关系,罪该万死。我该死,所以我死之后,你不得有任何怨言,要忠于大王,报效燕国!听到没有!”
闻人椿听到这话如蒙雷击,整个人摇摇欲坠了。但他又不是愚蠢,怎会听不出父亲的言外之意?他正是为自己打算,才与自己说的这些。
可他怎能放下父亲之死?怎能放下仇恨?
“听到没有!”闻人式一严厉问道。
“听到了!”闻人椿答。
闻人式一还不满意:“发誓,对我发誓。”
闻人椿流泪狼狈发誓:“我向父亲发誓,绝不会有任何怨言,忠于大王,报效燕国。”
闻人式一看向韩将军:“请将军为我这不成器的儿子美言,他也只是想念父亲,才会铸下错误,希望我之死能平息一切。”
他手中的酒筹中酒液轻轻晃动。
闻人式一最后看了闻人椿一眼,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闻人椿大叫:“父亲!”
药劲儿尚未发作,闻人式一没有再看闻人椿了。人死之前,回忆种种犹如灯画在眼前闪过。他这一生也算精彩纷呈,只是最后输在了一个轻敌,可惜了。
可惜……
他似乎看到了连绵的草原,看到了燕国锐不可当的兵士,看到了过去自己驰骋的英姿,那时候还很年轻呢……他看到了先王,先王尚在壮年,没有白发。
他委屈地请拉先王的手,在外人看来即是他目无焦距地踉跄两步,道:“大王,臣冤枉啊。”
燕国的顶梁柱便这么轰然倒下了。
第296章
得知闻人式一的死讯后夏国官员皆不免喃喃,就这么死了?夏国一直以来的劲敌最后落得如此草草下场,不免让人唏嘘。到底也是为燕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连身后名也保不住,这一生何苦来哉?
短暂地为敌人唏嘘过后夏国臣子们很快陷入狂喜,强大的敌人死去当然令人开心,前面的同情也不过是同样为人臣子应有的同理心罢了。
夏国人很快说起正事,燕国最大的难题已被他们内部解决,眼下该是向他们动手的最佳时机了吧?
不少臣子们都坐不住了,接连不断地向陛下进言,诸如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是上天恩赐的时机现在不打以后就没机会打了等等,难得展示出好战的情怀。
然后被一一驳回。
皇上不愿意这么着,大臣们急死也没用。群臣与皇上也算是多年磨合过来的,尽管皇上登基时间不久,但她做太女时大伙儿就跟她打交道了,那时候她和皇上也没什么分别。众人直到今时今日才明白的道理是,陛下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无比强硬的一颗心。
她的统治之下鲜少有人因言获罪,这一点足以证明她的宽宏。事实证明,她的宽宏或许来源于一部分的性情放达,但更多的是来自于不在意,因为对她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在朝政上,她同样通过了许多朝臣提出的政策。这也是她宽宏的体现。但越与她相处,大家越琢磨出些不对味儿来。
皇上通过的政策是她本就看好的政策,换言之就是顺水推舟罢了。而她不看好的,任大家说破嘴都没用,她心如铁。
郑给事中算是老臣中与皇上较为亲近之人,也最为好战,主动去问皇上缘由。
皇上给出了郑给事中无法反驳的回答。
因大臣们也需要一个交代,且皇上又没说二人交谈乃私密,不可为外人道。因而凡是有人来打听,郑给事中来者不拒,悉数告知。
“第一么,如今打过去,夏国胜,燕国人必然要怀念闻人式一。皇上不想给闻人式一留下任何好名声。”
难得听到皇上针对谁的消息,大家倒是感到稀奇。稀奇之余有人就想起来闻人式一和皇上是有杀父之仇这回事,众人便沉默了。
“第二,如今打过去要胜也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付出不小代价。且燕国换了新将,我等对新将领的行兵打仗风格并不熟悉,很容易应对不及而出岔子,不若谋定而后动。”
这就更叫人信服了。如今闻人式一刚死,大臣们欣喜若狂,朝野上下洋溢着浮躁的气息。群臣倒不如陛下来得冷静,贸然攻打还真有可能酿出祸事。这么一想,众人都有些后怕,果真是他们太过急功近利,好在有陛下及时给大家泼冷水。
两个理由已能说服众人,但郑给事中这里还有第三个理由。
“陛下道岂不闻温水煮青蛙的道理,如今燕国正是沸釜中的青蛙,多煮些时日,无需多么费兵费卒,就能够将燕国蚕食。”
这个缘由大家却不是十分明晰,只大约知道是陛下还是公主时在封地做了什么所致。她并不是一个会信口开河的皇上,且前两条足以说服大家,攻打燕国之事暂且搁置。
燕国也为夏国的安静而松一口气。只不过这一口气缓过来之后燕国人纷纷更加确信了一件事,也就是失去闻人式一这件事对他们来说真的并不重要。于是带着这种想法,燕国成为了更加合格的被煮的青蛙。
夏国自身已经拥有更适合本土环境的夏国马,燕国马的销量本就大不如前,加上羊毛给燕国平民带来的收益——夏国甚至推出新规,表示售卖羊毛者可以凭售卖多少换取调料。
那可是调料!
造成的后果是燕国人更愿养羊而非养马。马就算养了也不见得夏国人会悉数收购,但羊毛夏国人是有多少要多少的,能换钱还能换调料,羊肉也可以拿去卖给夏国人,怎么都是稳赚不赔的。
等燕国朝廷发现这回事时已经晚了,军营例来有收购民间马匹充公的惯例。本年一收,却发现数量不够,一问之下才知道底层百姓都跑去养羊,而非养马了。
负责采购的燕国官员得知此事后大惊失色,冷汗爬了满背,绞尽脑汁地想对策。想也知道这是大事,如果上报必然要治他的罪。于是他胆大包天地将数目不够的事给瞒了下来,往往底层小官不知事情轻重,一犯事总要犯得更加丧心病狂。
他想的也很简单,反正现在也没战事,悄悄补上就好了。于是他又找了不合标准的马匹混入马群充公,竟然就这么过了。
这简直给他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反正滥竽充数也能过关,干嘛还要费心费力?
青蛙还被煮着。
如果说羊肉还在被夏国收购的范围内的话,兔肉就不受夏国人的待见了。夏国人不收兔肉,但收兔毛,打的还是孝敬公主……皇上的幌子。兔肉卖不出去,燕国人只能自己吃。好在有调料,兔肉也能烧出不错的味道,就是不管饱,但平民百姓哪有那么多要求呢。5兔肉太多,燕国军营中也掀起了吃兔肉的风潮。
过度养殖兔子使得草场被啃得极快,燕国人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割草喂兔子。
年复一年地吃兔肉使得燕国人肌肉猛掉,个个身材瘦削。因是集体事件,叫燕国军队狠狠地警惕一番,但也没查出源头是什么。请了郎中来看,又请了巫师来看,都没个头绪。便开始有传言在燕国流传开来,说是天命在夏,燕国只要归顺夏国,眼下危机就有解法。
流言往往比正经消息都要传得快且广,一来是因为传言往往直入人心,都是冲着人最痒处去搔的。二来既然有传言,自然有源头,而源头往往会在暗中推动传言的流传。
流言在草原上生根发芽,叫燕国的统治者为此感到烦不胜烦。当然听这道流言就可以猜出流言的始作俑者是什么人,当然是夏国人!但燕国人又不能因为这个流言去兴师问罪夏国人,他们能够去找夏国人说什么呢?只能想办法在国内扼制流言。
然而流言这种东西,往往越要抑制,就越发凶猛。毕竟人的本性,就是越不让干什么越想干什么。
燕国人越不让传,流言就传播得越加热烈。燕国人不怎么读书,不读书的坏处就是格外迷信。虽然此流言听起来目的性实在太强,但平民们可不管什么目的性。这也算是给他们指出来一条路,为了解决身上出现的异状,他们倒是不介意什么方式都尝试一下。
但显然平民根本无法左右统治者的想法,让统治者归顺别国这种事情听起来也是根本不靠谱。他们左右不了统治者,身上一直掉肉,只能自己想办法。何况身上出现异状的只有平民百姓和兵营中的士兵们,贵族们身上完全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贵族们就更加不会为他们着想了。
说是燕国归顺夏国,就能解除身上的诅咒。他们不能发动统治者归顺夏国,但他们自己可以归顺啊。
有燕国人病急乱投医,悄悄投奔夏国。
夏国人对燕国平民的投效展示出震惊的态度,表示例来也没有这样的事啊,他们也不能随便收留燕国人。
燕国人也觉得自己这样过来投奔很是离谱,但也没有什么办法,权是死马当活马医,便求人收留。
夏国人再三推辞表示爱莫能助,平民们看出夏国官员的善良,苦苦哀求。夏国人最后松口,表示不能收留他们,但是可以给他们诊病。
能给诊病也行,燕国人接受了夏国官员的救治。只不过接受诊治之前,他们还是走了流程。即向夏国官员表示他们以后就是夏国子民了,一定心向夏国等等。夏国官员大惊,说不用你们这样啊。燕国人就说他们是图个心安,不用管他们。
夏国官员的目的达成,诊病当然也不是什么真诊病,毕竟众人也不是生病。他们给了燕国人丸药,并表示丸药药性与兔肉相冲,服药期间禁吃兔肉。
燕国人领了药回去,吃了十天半月竟然真渐渐好了,那种饿到心慌的感觉果真没了,身上的肉也不再继续掉。
燕国平民心情复杂,没想到最后向他们施以援手的竟然是夏国官员。转念一想,这似乎也不是头一次了。如今他们的生活能够有所改善,不也是仰仗夏国官员吗?若非他们收购羊毛,他们的日子哪能过得好些?
他们是燕国人,又不是禽兽。哪怕两国之间确有龃龉,他们受了夏国的恩惠也是确有其事,因而如今很难再对夏国产生敌意。他们也不是狼心狗肺。
而救治确实有效,便在草原上一传十十传百了。消息乘着风,传到需要它的人的耳朵里。既然有效,许多原本坐视不管的平民们也激动起来了,悄悄去治好的人家打听情况。眼见为实,人家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变好,那些掉肉的平民们当然也想要治好身上的毛病。
都是同胞,燕国人也不忍心同胞受罪,给他们指明方向,特意强调一定要向夏国表明归顺的意思,不然少了这一步可能不会有效。
有些对夏国仍然抱有敌意的百姓就不愿意做这个,最后被人劝服。
“你都要吃人家的药了,你还不愿意说两句漂亮话。”
这话将人臊得不行,都灰溜溜地不再说什么家国大义的话了。尽管大家都是说嘴上说两句漂亮话,他们还可以“身在曹营心在汉”,即他们虽然发誓说归顺夏国,但这只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他们还是心向燕国的。只不过这又是层层嵌套的话了,这些诸如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话也不过是说给彼此听的,实际上在他们内心深处,却已经不好说自己的本心究竟为何了。如果扪心自问,他们甚至会感到迷惘。他们如今真的还能做到“身在曹营心在汉”吗?他们自己都不敢保证。
燕国的平民们纷纷被“收买”,但也的确都渐渐恢复健康。不过身体底子毁了,再怎么恢复也是很难恢复到从前。
平民无法完全恢复,但对于军队中的士兵来说,他们连恢复一部分健康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作为燕国的兵士,总不能像平民那样去向夏国发誓吧。要知道士兵都是很需要信仰的,如果信仰不坚定,那么在战场上就很容易成为逃兵。
但一部分士兵已经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有的直接表示夏国人能帮我们,都快要没命了还管什么气节,就悄悄去了。有的则还要在嘴上冠冕堂皇一番,表示自己只不过是为了治好自己罢了,阳奉阴违一番而已,但是不是真的这样只有自己知道。
这部分燕国士兵悄悄改换常服,去夏国求药。
一部分人去诊病,另一部分人就坐不住了。眼见着别人的病情有所好转,自己却还是老样子,这就导致了两种结果。
一种放下过去的犹豫,跟着过去求夏国人了。另一种死也不肯去的,看到别人好了心里生气,就上报了。
这一上报当真惊到上级,是很严重的事情,往严重了说,这简直是在通敌叛国!
上级再向上级上报。
王城中的大臣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共商事宜后决定严肃处理此事。只可惜他们还是觉察事情觉察得晚了些,不难想象已经有不少人心被夏国邀买。他们的确不关心平民的死活,不认为他们遇到的难题算是难题,这才在了解情况后已经堪称晚了。
首先是整顿军营,过去的军营的确是严防死守,出入都要上报。但闻人式一死后,哪怕不愿意承认也要承认军营早已经没有过去的纪律性,所以大家才能这么悄悄溜走。整顿不只是整顿未来,还有过去曾与夏国官员有过求药的士兵,举报有奖,自首减罚,都要挨军棍。人数可真不少,但为了严明军纪,一个个都挨个打了。
挨了打,士兵们心中不忿。他们只是为了活命,并没有泄露任何情报,活下来也有错吗?低沉的气压在整个营地之中萦绕,并且举报有赏这回事极大程度上破坏了大家的战友情,加剧了这种氛围。
至于平民们,因为人太多,打不过来,便就暂且搁置了。
处理完自家人,到处理外人的时候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士兵们固然可恶,但诱使士兵们的夏国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不过处理夏国人的这个问题还是让人感到棘手的。比如说他们根本没有权力处置夏国的官员。
但要咽下这口气,又很难。尽管不知道夏国是怎么做到让他们国内大部分的平民都出现那副死样,不过他们能医治好,说明事儿肯定是他们干的。
又没证据,如果要和夏国理论,他们肯定理论不过。这口气憋在心里,又实在很闷。
然后天赐良机。
这个机会的确是天赐,但称不称得上良机却不见得。
草原上有地方发生了天花。
第297章
天花是何时出现的,为什么会出现,燕国已经很难追根溯源了。总之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声地在草原上蔓延开来。值得人稍微展颜的是各聚居地之间离得算远,天花没有传得很快。
但对于闻天花色变的平民们来说,这已经是天塌下来的事情了。
如果说还有比天塌下来更要糟糕的事情的话,那就是上位者们对此事的处置了。照理说境内有大疫发生,该昭告全境并戒严,做好预防措施。
然而燕国没有。不过这个没有也不是脑袋一热就没有,还经过了朝堂商议。
陡然得知燕国之中有天花传播,臣子们都大惊失色了,纷纷表示要立刻戒严,控制事态向更糟糕的方向发展。这当然才算是一种可以被称为“正常”的做法,只不过这种做法没能得到燕国朝廷的推行,至少一开始没有。
因为在沈绍将要推行这个决策时,闻人椿开口了。
“大王不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吗?”
众人被他突如其来地开口吓了一跳,要知道自从闻人老将军死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如今已有十余年了。
沈绍像王将军答应的那样,没追究闻人椿与闻人楹的连带责任,依旧如过去那样对他们宽容以待,这也如他想象的那样为他赢得了大臣们的心。而宽容以待是一回事,闻人椿却再也没有拿到过兵权。沈绍不会再信任他,没人会拿自己的生命和国家的生命开玩笑。不过闻人椿也没有对此有任何不满,沉默地接受了一切安排。
在接下来的十余年中就像自己发的誓言那样老老实实,而沈绍以及其他臣子对他的戒心也渐渐弱了。
闻人楹也一样没有对父亲的死产生任何报复,只不过沈绍变了。在闻人式一死后的第三年,王宫中开始有了其他妃妾。没变的是沈绍这些年仍旧一无所出,这叫他在背地里不知道找了多少名医来看,也没看出所以然。难道竟然是他不能生?
时间总能淡化一切。
不管怎么说,闻人椿这时候突然说话还是很让他们震惊。震惊过后,他们就被他话中的内容冒犯了。眼下燕国正在陷入危机,他却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闻人椿似乎也感受到了众人的疑惑,开口:“前些日子夏国让我燕国吃了一记闷亏的事,都不记得了吗?”他这话一出,群臣就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了。本就心烦,再想到国内天花爆发,就更烦了。
“少将军不妨说得再明白些。”尽管闻人椿的年纪早已与“少”这个字无关,但大家还是习惯称他为少将军,不过老将军已不在。
闻人椿的话也不是非常难懂,当他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后已经有人明白他要说什么了。但他们狡猾地不去挑明这件事,并要闻人椿来挑明。如果他们猜测得没有问题的话,那会是非常恶毒的计策。既然由闻人椿来提出,那么也该由他来说明。
闻人椿似乎也不介意当个恶毒的人,他道:“夏国人算计我们,我们报复回去,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这下宫殿之中安静下来,尽管闻人椿还没有说得十分明显,但殿内都不是蠢货,全部领会了他的未尽之意。
分享。而一旦分享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成为了报复。
闻人椿的意思就是将天花分享给邻国夏国。夏国先算计他们,他们报复回去,也是礼尚往来吧。
不过燕国人也有还未完全泯灭的良心,知道姑且不说夏国人算计他们这件事本来就没有证据,只不过是他们的臆想推测,再者说往别人国家散播疫病这事儿未免缺德过分,一旦被发现,两国之间就是解不开的死仇了。
燕国官员们犹豫不决,他们当然想要报复回去,但如今和夏国之间还勉强扯着友邻的大旗,要决定往人家那里送天花还是要经历一番心理斗争的。
沈绍缓缓开口:“此举有伤天和。”
闻人椿道:“这是我一人所为,与大王,与燕国无关。”
他的这个回答让沈绍微微一怔,感觉就像他还没对闻人式一下手时那样,他们的关系不曾改变。沈绍顿时感慨,他想闻人椿应该已经能理解他了。他还是像过去一样,不肯吃亏并且爱着燕国啊。
但他也不能立刻答应这个请求,不然显得他太恶毒了。
于是沈绍又拒绝了几次,这才松口答应闻人椿的请求,并分给他一支小队。闻人式一死后,闻人府上不再养私兵,这是闻人椿十余年来再度拥有手下。尽管只有五个人。
而沈绍还是嘱咐闻人椿,要他务必对夏国小惩就好,不必太过分。等他回来,再彻底昭告全国天花之事。不然夏国人有了警惕,就不好了。这话很是道貌岸然,都要往人家国中送天花了,还说什么小惩。但是沈绍此举还是得到了官员们的称颂,夸他心怀仁义,以德报怨。
闻人椿走了,闻人椿回来了。
闻人椿趁夜入宫向沈绍复命,沈绍听他说将染有天花的衣裳悄悄送去夏国军营那里,忍不住一阵恶寒。椿的报复心还是一如既往的强烈啊。
想到这里,沈绍不动声色地离闻人椿远了两步。既然椿的报复心这么强,会不会报复他呢?这么一想,沈绍本能地感到危险。
闻人椿似乎看出他的想法,道:“大王是觉得我太残忍了吗?”
沈绍:“怎么会呢?你是为了燕国才这么做。”他就算真这么觉得也不能说给他听啊。
闻人椿没头没尾地说道:“那我父亲为什么还得到了那样的下场?他为燕国做的一点也不少啊。”
沈绍立刻警惕起来,叫门外的士兵进来。
闻人椿看着这个场面却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哈哈大笑,笑声让沈绍皱起眉头,直觉不好。
沈绍皱眉看着他。
闻人椿笑够之后,突然拆了束腕,将袖子捋起来。
所有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再看闻人椿像看到什么怪物。现在的闻人椿的确和怪物无异,他露出来的手臂上起满了大大小小的疱疹。
是天花!
沈绍眼前一阵阵发黑,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闻人椿的仇恨一直都没有磨灭。十余年来,他一直在恨他。
沈绍染上天花,闻人椿被处死。
而送到夏国军队的那些有天花病毒的燕国旧衣根本没有给夏国造成困扰,每个士兵早已在多年前就已经注射过牛痘疫苗。不过燕国境内天花爆发的消息传出来后,还是让夏国人一阵毛骨悚然,再想到前些日子燕国人鬼鬼祟祟扔下的衣物,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的同时,也更加愤怒了。
燕国往夏国投毒。
如果不是士兵们都已经打过疫苗,只怕这时候军营里到处都是感染天花的人了。
好在看到旧衣后将领们觉得蹊跷,并未扔走或是销毁,如今却是实打实的证据了。于是上报朝廷。
信鸽传回消息,一日不到,朝廷的决策就传回了,只有一个字。
打。
夏国与燕国之间一直保持着面子上的和平,所以在战争发起时,燕国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而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
夏国人的实力强大,强到了让他们恐惧的地步。他们拥有雄健的体魄,强壮的战马,高明的布阵。除此之外,他们还能请来天雷。拥有其中一项就能够给燕国带来巨大的打击,所有齐加那就是摧枯拉朽了。
何况燕国如今自顾不暇,天花横生,许多士兵都失去了作战能力。
瞬息之间,燕国丢掉了四分之一的疆土。
被占领地区的燕国贵族和百姓们也没有反抗的意思,第一是听见天雷的声音就已经让他们两股战战,第二则是加上战争的到来,天花横行,燕国国内乱成一锅粥,逃还不如不逃,往哪里跑都是乱象。
最要命的是沈绍在此时好死不死的因为天花而病危了,他要死了,燕国失去了管事的人。如果闻人式一还在,他一定能将局势稳定住。可惜燕国哪里还有什么闻人式一。韩将军倒是有心做下一个闻人式一,但不是人人都能成为他的。何况沈绍为了杜绝下一个闻人式一的出现,对他多有防备。
如今燕国既要选出继任者,又要准备沈绍的丧事,还要关心战况进行作战。罪魁祸首闻人椿在传染沈绍后如愿赴死,烂摊子留给大家,何尝不算是一种报复。
好在夏国打了三分之一的土地就不打了,开始收整军队,规划城池,救治平民。因为战力碾压,在战争时士兵们都是投降,反倒没有多大伤亡。
占领区的燕国人一开始战战兢兢,生怕夏国人屠城。但夏国人没有。夏国军队为他们恢复了城中秩序,将患有天花的百姓和没有天花的百姓隔离开来,赠粥赠饭。
燕国人惊呆了,反抗心就更弱了。他们自己的官员还做不到这些呢,让夏国人管有什么问题。
夏国这边也说他们并不想打仗,只不过他们燕国这边太过分了,把有天花的衣服扔到他们的军队中。这话燕国平民们听了都抬不起头,都知道是自己这边做得太过分。做得过分就算了,还打不赢人家。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犯这个贱呢?
夏国人又说了,他们的皇夫同样是燕国人,皇上和皇夫已经有一个女儿,等于说夏国未来的继承人同样拥有一半燕国血脉,那么大家就是一家人啊。
燕国人听得一愣一愣,没错啊,是一家人!
夏国人又说,他们只要一个公道,等要来了公道,他们就走了,绝不会多占他们一刻,现在是暂时驻扎在这里,等王城拿出个章程来。
他们这么说,燕国平民们却诡异地不想让他们走了!夏国人的治理水平不知道比他们自己官员好了多少倍,不欺压百姓就算了,还照顾他们。并且能力很高,最快速度解决了城中乱象,让一切变得井井有条。过去他们哪有这种体验?没体验过好官治下是什么样就算了,这会儿体验过了,哪还舍得让夏国人走?平民们是真舍不得夏国人啊。
好在王城那边一直没什么消息,夏国人也不进攻,燕国这边也没动静,诡异地僵持着。只有占领区的平民们在这种诡异中默默希望夏国人能待得久一些,更久一些。
平静终于被打破,打破平静的是一则死讯。
沈绍死了。
沈绍死了其实根本不出大家的意外,他感染了天花,死的可能性当然很大。但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就很让人头疼了,最要紧的是他还没有继承人。
沈绍的死讯不知道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但燕国官们也顾不上夏国人究竟知不知道这些了。他们没有继续攻打下去,是否说明夏国不愿意再继续攻占他们?这个理由燕国人自己都不能信,贪心永远是无法被满足的。要紧的还是眼前是,这下真可以给沈绍办丧事了,但是继承人呢?
继承人。
婴儿在包被中向刚回来的女人伸出小手,抱着她的沈缘便乐呵呵笑了:“看她,年纪还小就认人了,要么怎么说母女连心。”这些年来,他越发贤惠。女儿出生,皇上要处理朝政,时常很忙,他便与内侍们承担起照顾太女的主要任务。
尽管皇上忙得很,与女儿的相处时间远没有和沈缘的时间久,却不知为何,他们这个女儿天然地对皇上十分亲近,这让沈绍十分欣慰。要知道她母亲生她时有大风险,造成了日后再也不能孕育的损伤。若孩子不亲近她,沈绍都为她不平。好在他们的孩子是最好的孩子。
皇上轻轻握住太女的小手,小孩子便开心地吐泡泡。
一零七忍不住发出第无数次感叹:“人类幼崽真是可爱啊!”
皇上看向沈缘:“沈绍死了。”
沈缘吃了一惊,抱孩子的手倒很稳。因为前面已经知道沈绍得了天花,所以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算是意外,也不算十分意外。而他和沈绍虽然有些相同的血液在身体里流淌,但要说有什么兄弟之情,那是不可能的。沈绍死了,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燕国一定会乱,是夏国的最好时机,
他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皇上。
皇上专注地望着他怀中的孩子,回应他的话:“青蛙已经煮熟了。”
这个小小的女孩子会是最合适的继承人,无论是夏国还是燕国。
———————— 全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