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0月8日

菩珠 by 蓬莱客(107 – 112)

第107章

菩珠在坞堡中留了下来, 本以为霜氏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霜氏待她之好,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不但住的地方金碧辉煌, 服侍她的婢女多达十数人, 真正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霜氏也完全没有限制她的行动,除了叮嘱她勿乱闯前头的迷道, 其余地方, 她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但如此, 从她住下来后,每天各种各样的东西送来她这里。除了珠宝首饰、华衣美食, 还有珍禽异兽。前天送来一对能说人话的白色鹦鹉, 昨日是对生着美丽羽毛的孔雀。

主人好客, 菩珠却非孟浪之人,只在住的附近走动了下, 没心思寻幽探胜, 几天之后,因记挂李玄度,更是心不在焉。这日逢管事又带来了一个会变各种幻术的隶人, 说是给她解闷用的,便趁机询问是否有了李玄度的最新消息。

管事告诉她,秦王已顺利救走了大王子,请她放心, 霜氏夫人既答应不战,便一定会依照允诺而行。

虽然是个定心丸, 但菩珠还是十分牵挂。

拓干此刻必定十分愤怒,除了调集他能调动的人马, 肯定也在向东狄大都尉求援。

宝勒国不但人口众多,且地处要冲,当道之国,在西域是个重要的战略之地,东狄人不会坐视不管。李玄度必会利用霜氏退出而东狄援兵尚未到来补缺的这个空档主动一战,速战速决,拿下晏城控制地方。

战事一触即发。甚至极有可能已在进行中了。

她对李玄度自然有信心,但却还是牵肠挂肚。霜氏无论送来什么,都没法引出她的兴趣。

她甚至有点后悔答应留在这里了。若她现在人在都护府,哪怕什么忙也帮不上,至少,心理上感觉会和李玄度站在一起,而不是像如今这样,总觉得和他相隔遥远。

他在浴血而战,她却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但现在外面应该很乱,霜氏对她又这么好,她一时也开不了口说要回去,勉强压下心绪,让管事不必再费心每天都给她送人送玩意儿过来。

管事笑着答应,诺诺而退。

菩珠这一整天都心绪浮躁,坐立不安,傍晚,又来到坞堡后的那片岩崖之前,眺望着远处戈壁尽头的落日。

坞堡中别的地方她没兴趣走,唯独这个地方,那天来过一趟,便就很是喜欢。

风化岩的崖顶上大风呼啸,戈壁落日壮美无比,人立在崖头,除了自觉渺小,心灵也犹如得以放空。

但是现在,连这样的景象,也无法令她心情平静了。

她对着落日眺望了片刻,又想起李玄度,心里一阵焦躁,忽然这时,听到身后有人问:“姝姝,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菩珠转头,见霜氏不知何时也来了,此刻人正立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含笑望着她。

菩珠朝她走了过去,唤了她一声,随即点了点头。

霜氏道:“知道吗,你父亲从前也来过这里。他和你一样,也很喜欢这个地方,说这是他生平见过的最为壮美的落日。”

菩珠微怔。

在这里住了几天了,她第一次听霜氏提及自己的父亲。

她再次望向面前的戈壁落日,想象在许多年前的某一个黄昏,父亲也曾在她此刻站立的地方,和她一样眺望着这同一片落日,心绪不禁一阵翻涌。

“可惜啊,这落日终究还是不够美,否则怎会留不住人的脚步?倘若它能再美几分,美得让他愿意留下,说不定后来,他也就不会那样死去了。”

霜氏的叹息声在她的耳边响起,充满了萧瑟和遗憾。

菩珠沉默了下去。

霜氏出神了片刻,回过神来,自嘲般地摇了摇头,随即关切地问:“你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他们若有侍奉不周之处,你尽管告诉我。”

菩珠道:“一切皆是极好,夫人不必再为我多费心思了。”

她顿了一下,又道:“夫人,我住这里也有些天了,不知郎君那边情况如何。夫人可有消息?”

霜氏神色转为微淡:“管事应当已经告诉过你,李家四郎救出了人。他也算是个聪明人,没给东狄人机会,已经领兵在打晏城了。你不必担心,拓干不是他的对手。”

听到霜氏也这么说,菩珠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若非夫人您的成全,郎君这回也不会如此顺利。等他来接我,我二人再一道感谢夫人!”

霜氏没说话,注视了她片刻,忽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菩珠随她到了那个她要给自己看的地方,方知此处别有洞天,除了那座华丽屋宇,这地处西域中心的坞堡之中竟还建有一座面积不小的园林样式的庭院,白墙黛瓦,四合环抱,水池假山,一步一景,走入其中,半点也无身在塞外之感,恍惚似入江南。

霜氏抬手,轻轻抚了下手边的一块山石。

“这地方是我年轻时折腾出来的,物料出自中原,一趟趟地搬,费了几年才弄好。后来却根本用不到,便一直空着,从未曾有人住过一日。”

她望向渐渐面露讶色的菩珠。

“你觉着这地方怎样,你喜欢吗?”

菩珠忙道:“这地方自然极好。我很是喜欢。”

霜氏微微一笑,注视了她片刻,说道:“那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做我的女儿,我把我的一切全都给你。将来有朝一日,你亲自带人,去将你父亲的遗骨,从乌离接回?”

菩珠一愣,迟疑了下,“夫人你何意?”

霜氏笑容渐渐消失,面容仿佛蒙上了一层寒霜,一字一字地道:“你的父亲,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你是他的女儿,而李氏皇族的男子,却个个无用!”

“李家男子,根本就配不上你!”

……

李玄度救出于阗王子后,没给拓干更多的准备时间,三天后便就率领到位的联军发往晏城,主动发起了进攻。

宝勒国的精锐军队几乎全部出自霜氏,拓干得不到霜氏兵马的支持,东狄大都尉的援军也尚未赶到,被迫只能以自己手头刚集结起来的万余人马仓促应战。在连吃了两个败仗后,毫无斗志,退守城池,苦苦等着东狄救援。这时又传来消息,大都尉派出的两千骑兵在半路被李朝人拦截。拓干手下之人,本就人心惶惶,闻讯军心彻底瓦解,围城不过三日,城池便就破开。拓干在乱军中被杀,宝勒国的剩余人马全部投降,李玄度占领晏城,处理了必须要做的一系列事后,便就丢下一切,动身去往霜氏城。

他是清早出发的。从晏城到霜氏城,中间隔了一百多里的路。傍晚时分,他便到了。

这一日,距离他将她留在霜氏城中,正好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

不过半个月而已,此刻想来,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他停马在霜氏城门外的一片坡地上,视线越过城墙,眺望对面的远处,直到视线里出现了那座沐浴在夕阳中的高高盘踞在高地上的坞堡的轮廓。

他微微眯眼,又看了一眼,仿佛为了确定,它确实真的还在那里,而不是此刻夕阳中的一个幻影。

数日前,当他带着人马踏入晏城的时候,随在他身后的众人,无不兴高采烈,但他却没有丝毫的兴奋之感,心中甚至未曾生出过半点的波澜。

不过只是一件他必须去做,达成了目的的事而已。这样的事,往后还有很多。一件一件,都还在前头等着他。

而这一刻,当他看见了那座坞堡的影,想到她此刻就在那里面,他很快就能见到她,将她接回来了,他的心中忽然莫名竟就涌出了一种悸动之感,他被这种感觉催促着,犹如一个要和心上之人约在黄昏之后柳梢之下的少年,竟觉就连再多片刻也是等不住了,纵马下坡,疾驰入了这座黄昏中的老城。他的奔马惊得路人纷纷闪避,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戳骂不停。

他全然不顾,一口气到了坞堡之前,意外地看到那个管事站在门外,看起来仿佛知道他会到来,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迎了几步上来,态度恭恭敬敬,向他见礼,呼他秦王殿下。

“蒙霜夫人助力,李某今日特意前来表谢。请代我通报。”

李玄度压下心中的急切,客气地道,随他来的张霆领着随从呈上了带来的谢礼。

管事不收,只道:“主人命小人转告殿下,此次霜氏之所以助力,全是出于菩氏淑女的缘故,殿下毋须客气,主人也不受殿下的谢。”

管事的语气虽然恭敬,但话中的含义,却极是疏离。

李玄度一怔,想了下,拂了拂手,命收回谢礼,又道:“既如此,你去告知内子,说我来接她了。”

管事又道:“主人还有一话命小人转告,菩氏淑女不会再随殿下走了,殿下请回,往后不必再来。”

李玄度眉头皱起:“我为何不能接回我的夫人?”

管事摇头:“小人这就不知了。主人言,此地亦不欢迎殿下久留,请殿下尽快离开。”

李玄度不再说话,抬头,盯着管事身后的那扇门,目光渐渐转为阴沉,突然迈步上去,一把推开大门,朝里大步走去。

管事也不阻拦,唇边带着一丝冷笑,就只站在一旁等着。

片刻之后,李玄度从里出来,面带怒气,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厉声道:“给我带路!”

他下手极重,管事的胳膊被反扣在了背后,整个人扭着臂膀歪了半边身体跪倒在地,痛得脸色发白冷汗直冒,咬着牙道:“秦王殿下,主人之命我不敢违抗。你今日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带你入内!你真要接人,那便自己进去!”

张霆大怒,拔剑便就横在了管事的脖子上,那管事索性闭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李玄度眼皮子不停地跳,盯了这管事片刻,慢慢地松开了手,命张霆亦收剑。

“殿下,我立刻回去带人马来!不过一个坞堡,不信踏不平,拿不下来!”

李玄度望着那扇门,半晌,摇了摇头,转过身,再次迈步走了进去。

两天后,霜氏从管事口中得知,李玄度在闯到一半之时,遭遇武士从迷道暗孔中发射的箭阵,终于知难而退,在昨天天黑后退出了坞堡,不知去向,不禁冷笑。

“坞堡建成百年,还从没有人能闯入,算他识相,否则后头等着他的,可就不只是弓箭了。。”

她命管事出去,随即转向菩珠:“你听到了?不是我不给他机会,我放他来闯了,是他自己知难而退!这才几天?李家的男子,果然没有一个能让我瞧得起的!”

菩珠听到李玄度终于走了的消息,松气之余,又觉愤怒。

她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如此的地步。

“霜夫人,你到底为何如此恨他?他哪里得罪你了?”

霜氏听她如此质问自己,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姝姝,当年你的父亲罹难,我若是告诉你,是我派人潜往乌离多方活动,最后方从乌离人手中将他遗体收回,你信还是不信?”

菩珠一呆。

“当时宝勒还是李朝属国,我不能自己出面,便重金托了一个从前投降东狄的李朝汉人,由他贿赂看守的人,这才将你父亲接走,入土为葬。你的父亲,他生前为李家之人奔走西域,死而后已,但他罹难,姓李的人是如何对待他的?你比我更清楚!”

“你知我为何当年没有将他遗骨带走?因我不知,我该将他带去哪里。我心知肚明,他不会想要长眠在我这里,我亦没有资格留下他。我猜想,他若是在天有灵,应当也是盼着有朝一日,李朝之人能将他从他罹难的地方迎奉回去。所以我叫人将他埋骨在了他的身死之地。”

她目中渐渐泪光闪烁,声音却是变得激愤了起来。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姓李的人是如何对他的?他们对他,不闻不问,他便好似就那样白白死去,再没有人记得他了!”

她一阵咬牙切齿:“姝姝你说,我为什么要瞧得起那家姓李的人?我有没有资格,去恨那家姓李的人?”

菩珠彻底地呆了。

她定定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妇人,心中感动万分,朝她跪了下去,郑重叩首,哽咽道:“夫人恩重如山,姝姝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霜夫人闭了闭目,待情绪渐渐缓了些过来,叫她起来。

“我获悉你祖父死去,你被李朝皇帝发配河西,也曾派人混入商旅潜去找你,寻了几回,不得下落,后来获悉你已被人收养,想是与我无缘,也就罢了。那日收到信,我方知道,你如今嫁了李家之人!”

她提及“李家之人”,面上便就露出厌恶至极的表情。

“似李家那种没用的男人,你要来何用?难道你丝毫也不介意你父亲的事?姝姝你听好,他现在人已走了,若是知难而退,好好做他的都护,往后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他若敢发兵来打,你也莫怪我翻脸。我霜氏能立在此地百年不倒,不是吓出来的。哪怕最后他便是踏平了我霜氏城,他往后也休想在这中道得到安宁!”

菩珠捉住她的衣袖,含泪央求道:“夫人,他虽出身皇室,但他和别人不一样。他从小便就立志平定西域,纵然少年时蒙冤被囚,他也没有忘记我的父亲。他才第一次遇到我的时候,得知我的身份,便就帮过我了。他说过的,有朝一日,他会将我父亲接回去的!”

霜氏怒道:“你怎还替他说话?动嘴皮子,谁不会?此番他来接你,若真敢一个人闯,我倒也佩服他有点血性。我也不要他坚持七天七夜,他若能坚持三日,我说不定也就放他进来了!可他是如何做的?这才多久,他自己先就走了!不是我不给他机会!姝姝,我劝你睁大眼睛瞧清楚!他现在走了,要么就是怕死放弃,要么就是调兵来攻。若这般就弃了,他有何值得你留恋?若是打算调大军来强攻……”

她冷笑了几声。

“若不是我的帮忙,他能如此顺利拿下晏城?这般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又算是什么好儿郎?非我贬他,便是替你父亲牵马举镫亦是不配,这种人,日后能成什么气候?”

菩珠沉默了下去。

霜氏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看了她一眼,见她低头一动不动,握住她指尖微冷的手,语气转为柔和,说道:“姝姝你仔细想想,我的话有无道理。我盼你能安心留下,你若愿意,我将你认作女儿,往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霜氏走了,这漫长的一夜,菩珠再一次地陷入了失眠。

她自然不希望李玄度为了她以身涉险硬闯迷道。当获悉他终于走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

可是霜氏的话,令她又陷入了一个新的煎熬境地。

李玄度真的就这么放弃了自己吗?

她更害怕,他会像霜氏预测的那样,为了接走她而引兵强攻霜氏城。

虽然霜氏强行留下了她,非她所愿。父亲生前和霜氏到底有何纠葛,她也不甚明了。但霜氏在父亲死后的举动,却令她敬重而动容。她不愿他和霜氏起如此的冲突。

她心思重重,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告诉自己,李玄度不会那么做的。

他不是那样的人。

霜氏根本不了解他,这才迁怒他,臆测他。但自己却不是。

虽然她猜不出李玄度到底会是何等打算,但他不会不管自己的,他更不会做出引兵来打这般的莽撞举动。

他们同床共枕,不管之前和他存有如何的心结,在这件事上,无条件地去信任他,耐心地等待他,再继续去向霜氏解释,让她明白,他到底是如何的一个人,这才是她如今最应该做的事。

想到这里,菩珠不禁为自己起初的动摇和怀疑而感到羞愧,更加无法入睡了。

已是下半夜。她望着窗外那片浓重而漆黑的夜色,想着他此刻到底人在何方,在做何事,柔肠寸断之时,忽然听到南窗的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她睁眸,借着朦胧的夜色,看见那扇留着透风的半开着的窗中翻入了一道人影,那人影几乎是一晃,便就落在了地上,无声无息,接着,朝着她所在的床的方向疾步而来。

她顿时头皮发麻。

她知她住的地方有守卫,睁大眼睛,猛地弹坐而起,正要大声喊叫,那人影已是一个箭步冲到了床前,一把撩开帐子,伸手捂住了她的嘴,那人轻轻嘘了一声,跟着她耳畔一热,一道熟悉的声音随之低低地响了起来:“姝姝莫怕,是我!”

是他?

真的是他!

他竟这么快便来了!

菩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应了过来,一松,僵硬着的身子便似被抽去了骨,瘫软下去,软在他的臂弯里,带着他人,一下倒回在了床上。

第108章

那个片刻前还只在思念里的人奇迹般地就这样出现在了身边。

一瞬间菩珠几乎以为这是梦境, 但很快,那有力的臂抱和熟悉的气息提醒了她,这不是梦境, 是真的, 在她想李玄度、念李玄度的时候, 他来了。

她的喉间溢出了一道含含糊糊的夹杂了几分欢喜几分委屈又几分撒娇似的呜咽之声,伸出两只胳膊, 抱住了他。

二人在冥昧的夜色之中, 紧紧地相互抱着。他闭着目, 暗暗贪婪地嗅着她发肤的幽香。她亦闭目,面贴在他的怀中, 静静地听取他的心跳。片刻后, 她忽然回神, 从他怀里抬起头,示意他不要动, 随即挣脱出来, 下床,飞快地溜到窗边,探出半个脑袋望了眼外头, 见月光如水,四下静悄悄的,并无异样,忙关紧了窗户, 走回来亮起灯火,转身, 见李玄度已半靠在了床头上,双腿交叉, 面带笑容望着自己,身体的姿势显得放松无比。

她的紧张之感顿时被冲淡了不少,但一想到霜氏提及他时那厌恶的样子,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急忙爬回到床上,跪坐在他身边,低声问:“你怎进来的?他们说你闯到一半,退走了。”

李玄度笑眯眯地道:“一条道不通,我不会换条道吗?”

菩珠一愣,反应不过来。

见她微微张嘴一副困惑的模样,李玄度这才轻描淡写似地道:“我改从后头攀上来的。”

后头?

菩珠这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他竟是顺着坞堡后的那道悬崖爬上来的?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把抓住他的手,惊骇地睁大眼睛:“悬崖?天!你没事吧?”

“有事的话,我还能到你这里?”

他的表情不但轻松,看起来竟似还带了几分洋洋自得之色。

“我承认前头迷道,是不大好走,难怪霜氏有那个底气。但她以为坞堡后门若靠一道悬崖就能万无一失,未免过于托大了。”

菩珠瞪着他,心砰砰地狂跳,一阵后怕过后,突然又涌出来怒气,想也没想,抬手便狠狠地打了他一下。

“你竟做如此之事!你就不怕……”

那个字,她终究是不敢说出口,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却又实在是气不过,见他还在笑,手握成拳,使劲地捶他。一时间拳头雨点一样地落在了他的肩上和胸膛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李玄度躲她,一边躲,一边笑。

“你还笑!”

菩珠愈发气了,他却笑得愈是厉害,最后还笑倒在了枕上,直到无意抬头,发现她眼角竟也发红了,一愣,这才终于停下,止笑,任她再打了自己几下,忽然抓住她的一只手腕,轻轻一扯,将她拽进了怀中。

她负气,扭着身子不让他抱,他圈着她,将她紧紧地困住不能动弹,解释道:“姝姝你莫担心,我真无事。崖壁看着陡峭,其实有很多可以借力落脚的空隙。我也有防备的,身上缚索,索另头连着铁塞,每上去几步,便会将铁塞打进崖隙,如此,即便万一失足,也不至于坠落到底。我是做好周全准备才上的,绝不敢拿命作玩笑……”

他顿了一下,凝视着她,轻声的说:“我是怕霜氏对你不利,这才急着想快些见到你……”

菩珠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想想,却依然有些后怕:“可是你这样,还是太危险了!”

“前头迷道,地方实在太大,我试了两日,方记住一半的路。那个霜氏又铁了心地不让我见你,竟叫人朝我射箭。我听说她很是辣手,以前曾将敌人削成人棍栽在地上,我想着再闯下去,不知道还要和她磨多久,索性另外改道。”

菩珠心中一阵感动,轻轻投入他的怀中,低声说道:“霜夫人也不是完全如你所想的那样。当年若不是她出手相助,我父亲的遗骨如今可能都不知道流落何方……”

她将那事讲了一遍。“她是对你有些误会,这才如此针对于你。我看她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我会好好和她解释的,你别急。”

李玄度听完,抱了抱她,没说话。

菩珠在他怀中静静靠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又问:“你上来的时候,有受伤吗?”

李玄度对上她那一双充满关切的美眸,心中微微一甜,摇头,跟着,却又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菩珠立刻追问。

“就是累。我刚上来的时候,手在抖,险些站都站不稳了,歇了好久才缓过来起,潜进来一看,这地方又弯弯绕绕,找了许久,捉到了一个守夜,方问出来你住这里,实是叫人恼火……”

他皱着眉,低声抱怨不停。

菩珠急忙让他躺下去,帮他揉胳膊捶腿,他顺势歪在床头,一边享受着,一边环顾四周,扫了眼屋中那些金碧辉煌的装饰。

“这里瞧着还不错,比咱们那里要好。看来霜夫人对你,确实颇是宠爱。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也不想回了?”他的语气听着仿佛带了点吃味。

菩珠立刻摇头。

“我不信。”

他挑了挑眉,斜睨着她,眼底若有暗波荡漾。

菩珠咬了咬唇,慢慢爬到他的身上,双手捧住他的脸,主动地亲上了他的嘴。

他闭上眼睛,继续享受了片刻,忽然抱住她,带着她在床上打了几个滚,最后将她压在身下,狠狠地吻住了她。

菩珠正被他吻得意乱情迷,忽听外头起了一阵嘈杂声,似有人往这边奔了过来。

她一惊,睁眸,便见窗外闪烁着一片似是火杖发出的光,接着,霜氏的声音传了进来:“李家四郎?出来!”

李玄度一顿,趴在她身上,停住了。

菩珠压下心中的紧张之感,急忙安慰他:“别担心,我会和你一起!”说完从床上下去,匆匆穿好衣服过去打开了门,见庭院中围着几十名武士,火把熊熊,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霜氏冷着面,立在门外的台阶之下。

菩珠定了定神,方唤了声“夫人”,她便走了进来,推门而入。

菩珠转头,见李玄度还坐在床沿上,正弯着腰在套着他的靴子,套好后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袍,走到霜氏面前,恭敬地道:“尊驾想必便是霜氏尊酋吧?闻名已久,方才听姝姝亦在我面前多次提及,她对您十分敬重,此刻方有幸得见。我乃李玄度,多谢尊酋前些时日帮我照顾她,今夜我来,是要接她回去,一并再向尊酋表示郑重谢意。”

霜氏并未理会他的这一番话,目中带着浓重的戒备和疑虑,盯着他冷冷地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李玄度道:“尊酋大可放心,霜氏坞堡之迷道,名不虚传,李某愚钝,无法破解,亦惧怕利箭,不敢再闯,为接回姝姝,只能另取捷径。”

霜氏目中的疑虑更甚。

“坞堡后的岩崖,提醒夫人一句,日后也需适当防备。”

霜氏脸色大变。

她方才从睡梦中被叫醒,得知坞堡中的一个守卫被人捆住,嘴里塞了东西晕倒在地,吃惊不小。

坞堡前有迷道,后有绝壁,如铜墙铁壁,多年以来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今夜竟被外人闯入,如何不叫她惊骇?

她的直觉便是李玄度干的,但她想不通他是如何闯进来的。

她万没想到,后头那道她从未担心过的绝壁竟也失去了屏障的意义,被他这般大摇大摆地侵入。

倘若他另怀目的,坞堡此刻恐怕已是陷入麻烦。

一时之间,她的后背都沁出了一层冷汗。怒道:“姓李的,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菩珠急忙上前道:“夫人息怒,郎君对夫人并无半点不敬……”

霜氏寒声打断了她:“姝姝,你不必替他说话了,他未经我同意擅闯坞堡,还谈何敬或不敬?我亦当不起他的所谓敬。就算他是李朝贵人,我也不得不得罪了!来人,给我把他拿住!”

庭院中的武士闻声涌入,李玄度非但未退,反而走了上去,将菩珠从霜氏的身边带了过来,自己站到了她的身前,道:“霜夫人,李某不解,可否先问你一声,你为何枉顾我夫人的意愿,要强行留她,叫我夫妇二人,不得团聚?”

霜氏一时语塞,顿了一顿,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对李玄度不加理会,只望着菩珠道:“姝姝,你当真无视你父亲当年的遭遇,要和这个李家之人做一对夫妻?”

菩珠只觉字字扎心,咬了咬牙,正要再开口,李玄度已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示意她不必解释,随即对霜氏道:“霜夫人,我听姝姝对我说了当年是您想方设法方接回了他父亲遗体的事,我深受震动。姝姝之父,如同我父,您的义举,于我而言,是为大恩。我须得拜谢。”

他说完,撩起袍角,朝着霜氏下跪,恭恭敬敬,郑重叩首。

菩珠呆住了。她没想到以他的身份,竟肯因为自己的父亲,而向霜氏行这样的大礼。

霜氏也极是意外,望着向她叩首的李玄度,神色有点僵硬,待他行完礼起身,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正要再开口讽刺,却听他又道:“霜夫人,方才是我以岳父半子的身份,向你谢当年对我岳父的收敛大恩。接不接纳在你,于我而言,是必须要尽的心意。谢了恩情,我另有话要说。”

他话锋一转。

“姝姝愿不愿和我做夫妻,这是我二人之间的事,原本根本无需向外人交待。但夫人你不同。夫人你不但于我夫妇有恩德,更是替我李氏皇族做了当年原本早早该做的一件事,我李玄度敬重你,故愿在你这里剖心析肝。姝姝她知我,愿为我妻。我亦可向霜夫人表明心志,有朝一日,我李玄度不但要迎回岳父之忠骨精魂,亦要循岳父当年曾走之路,完成他未竟之心愿。掬诚相示,神明可鉴!”

他字字句句,落地有声。

霜氏看着他,凝立了片刻,僵声道:“李家四郎,你口头说的好听,你拿什么去保证?”

李玄度道:“不敢言保证,唯效仿岳父,一步一印,砥砺前行!”

霜氏终于无话,闭唇定定而立。

李玄度朝她行了一个辞别之礼,牵起菩珠的手,对那管事说道:“我要带夫人回了,劳管事领个路。”

那管事看向霜氏,见她一动不动,面上再无反对之色,默默地躬了躬身,转身引路。

菩珠跟着李玄度走到了门口,回头,见霜氏的两道目光投在自己的背影之上,神色古怪,看着几分不甘,几分不舍,又好似带了几分凄楚,心里不禁一热,挣脱开李玄度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奔回到她的面前,轻声说道:“夫人,有一事,我想叫你知道。其实一开始,郎君他是不愿意让我单独见你的。是我坚持,他拗不过我,我方到了夫人宝地,有幸结识夫人。夫人你可知,我为何不顾夫君阻拦,要来赴你之约?”

霜氏喃喃道:“为何?”

“因我父亲在日志中记录夫人你时,虽无长篇,但却不吝美辞,言夫人风度琅琅,女中豪杰,欣赏之意,落于笔端。能叫我父亲如此落笔之人,定有过人之处。我如与夫人有过神交,信任夫人,这才大胆前来相见。”

霜氏怔怔望她。

菩珠继续道:“我知夫人你对我好,故我更盼夫人你能信我郎君。夫人你不是说,我父亲在等着李朝之人有朝一日能将他接回去吗?他便是那个我父亲在等之人!”

她握住了霜氏的手。

“谢谢夫人你曾为我父亲做的一切,还有对我的关照,我会铭记在心。我该和郎君回去了,夫人往后也要保重!”

她朝霜氏含笑点了点头,松开手,随即走向了等在门口的李玄度,随他继续朝外而去。

那管事提着灯笼,引他二人从迷道走了出去,一直送到坞堡的大门口。

大门之外,张霆等人正在焦急等待,终于见到秦王带着王妃从里面出来,松气,立刻上前相迎。

他接了张霆给他牵来的马,抱着菩珠上了马背,自己也跟着坐了上去,二人共骑而行,将坞堡和霜氏城抛在了身后。

数日之前,他在攻下晏城恢复了城内的秩序之后,并未让大队人马进驻,只命叶霄暂时监管全城,其余人马都撤了出来,在晏城之外暂时驻扎,等待后续命令。

今夜他本并不打算入晏城的,拟带她回驻扎地。路上却见怀中的她频频仰头望向自己,月光下,双眸仿佛含情脉脉,渐渐心猿意马,想到驻扎地条件简陋,半道改了主意,不去驻扎地,而是径直入了晏城。

黎明破晓的时分,他停马在了王宫的大门之前。

叶霄的副手沈乔被派来守卫王宫,忽见秦王带着王妃到来,很是意外,但自然不会多问什么,立刻打开了原本封锁着的宫门。

李玄度牵着她手,步入了这座此刻只有他两个人的空空荡荡的王宫。

绡纱绕梁,轻摇慢摆,天渐渐地亮了,整整一日,二人就待在里面,除了婢女来为他们送过吃食,谁都没见,直到倦极,方相拥睡了过去,一直睡到傍晚,当夕阳从窗中漫射而入的时候,醒来,听到外面传来叶霄的声音,说有事情。

霜氏坞堡的管事来了,带来了霜氏的话。

她建议李玄度将都护府迁到宝勒国,如此才能更好地控制这片地方。为表对都护府的支持,她愿把霜氏坞堡给他做都护府的治所。

李玄度和菩珠对望了一眼,二人皆是惊讶,正要开口,那管事又道:“主人说,遍走西域,怕也没有比霜氏坞堡更合适做治所的地方了,并且,这也是她对王妃的一点心意,望殿下和王妃不要推辞。”

管事说完,朝二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即告退而去。

第109章

一个月后, 十一月,是京都吏部上下官员一年当中最为忙碌的月份了。

照朝廷的惯例,每年这时, 地方四品以上的官员, 须向朝廷报送其本年的履职奏折。最近, 在每天来自各地的如雪片般飞来堆满案头的折子里,其中到来的一封, 显得极其特殊。

这一封奏折来自西域都护府, 它穿越千山万水, 于三日之前被送到京都。吏部不敢有任何的延误,当日便立刻上呈到了御前。

西域都护皇叔秦王李玄度在奏折中上报他抵达西域后的一系列行动, 最后陈述, 为更好地控制中道, 都护府已从乌垒搬迁至宝勒。同时,应宝勒国人之求, 他奏请朝廷, 允多年前因变乱避往京都的原宝勒国王子归国继承王位,以助朝播散恩威,稳定局面。

距新帝李承煜继承皇位已经过去半年了, 现在整个朝廷的局面,表面看起来,终于从因为孝昌皇帝突然驾崩而带来的断裂式混乱中缓缓恢复了过来,各项事务也逐渐进入正轨。

新朝的年号定为天授, 明年元日启用。

留王胡家一党的残余势力逃入西南,勾结当地土王, 纠合起了号称数万的人马,企图割据作乱。朝廷出兵, 不过三个月便就平定,彻底铲除了留王一党的余孽。

北方之前的紧张局面也得以缓解。东狄看起来当时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如今已经没了动静。广平侯韩荣昌上月返京。

上官邕的案子也告终了。

他在昭狱里始终不认罪名,对于同州瘟疫一事,坚持是地方官员被人收买对他进行栽赃陷害,在悬而不决了一段时日之后,一日清早,狱卒发现他悬梁自尽,边上留了一封他咬破手指写的血书,自陈清白,以死明志。

他的自杀,令这桩大案不了了之。新帝没有替他的舅父上官邕追封任何的谥号,只下令收殓。但与此同时,和此案有关的其余人,包括上官家族和上官旧党,因证据不足,也不再被追究。从前如何,如今还是如何。

有不满之人在背后非议,说这是上官邕以一人换保家族和党羽的计策,可算是他这辈子最成功的一个筹谋了。甚至,还有更大胆的猜测,说这其实是新帝的意思——上官邕若是不死,不足以平人愤。但他若被定罪,上官家族和追随之人不可避免也要遭到牵连,而这群人,恰恰就是新帝最忠诚不二的支持力量。所以,让上官邕这般死去,才是最好的选择:新帝对百官和天下能交待过去。上官家族和党羽失去首脑虽遭到严重打击,往后短时期内想再恢复从前的荣耀,不大可能,但也不至于被伤到了根本。

这个结果虽然不能彻底服众,当时也引来不少非议,但终究无人敢当面去质问新帝,毕竟人死为大,上官邕都已经上吊以死明志了,再继续要求追查,恐怕就要明晃晃地要和新帝过不去了。

这便是过去这小半年间的京都大势。好不容易,一切慢慢恢复了些平静,没几天,因为这一道意外的奏折,官场再次掀起了一阵涌动的暗波。

没有人能想到,秦王李玄度在到了西域之后,这么快竟就控制住了中道的枢纽国——须知,南道因距离东狄甚远,加上有于阗坐镇,东狄的控制一直不强。东狄大都尉对西域的重点,历来是控制中道和北道。而现在,中道最大的宝勒国重入李朝之手,基本就相当于将东狄的势力从中部渐渐逼退,缩到北道。

意外之余,自然了,对于李朝而言,这是一个极大的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但诡异的是,这几日,除了旅居京都多年的宝勒国王子夫妇闻讯兴奋万分如坠梦中,一心期待回去之外,朝廷里的各路人马在白天的朝会当中齐齐哑声,竟无一人提及此事,犹如无知无觉,只在朝会散后,方各显神通打听消息,暗中议论,揣测新帝对于此事的反应。

三日之后,在长庆宫的东阁里,李承煜召来郭朗、姚侯、陈祖德、韩荣昌等人,取出数日前收到的来自西域都护府的奏折,命议奏折中提及的送宝勒王子归国继承王位的事情。

新帝端坐在御案之后,身穿龙袍,腰系金錾云龙纹的腰带。一片阳光从东阁的窗牖中射入,映得他肩上龙袍上绣着的一条金龙闪闪发光,令人不敢直视。

此处这座长庆宫,始建于明宗年,原本只是明宗用来接见外臣赐宴游乐的一座宫殿。孝昌皇帝继位后,这里基本空置。而在李承煜登基不久,他便将日常处置政事的所在从几代皇帝都用的紫宸宫搬了出来,转到此地。

这里距百官办公所在的门下省和中书省更近些。照郭朗的说法,这是新帝励精图治躬勤政事的表现,百官对皇帝的这个举动,也是称赞不已。

而今日的东阁中,除了郭姚这些孝昌朝的老人,还多了一张新的脸孔。这便是崔铉。年纪轻轻,他便就升到了三品的轻车都尉,可谓是随了新帝登基之后整个京都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一位人物。

这也无可厚非。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年轻,自然喜欢提拔重用和他一样年轻之人,何况这个姓崔的青年人也确实能力过人。从前秋狝一鸣惊人不说,迅速平定留王一党西南叛乱的功臣也是他,回来后因功升到这个位置,众人无话可说,除了艳羡之外,无不逢迎拍马。今日他身穿绣有代表勇猛和力量的猛兽图案的三品紫色武官袍服,立在东阁之中。身边众人奏议不断,他一言不发,面孔肃冷。

郭朗姚侯等人就皇帝的议题,说了洋洋洒洒的一大通,概而言之,大意无非是说西域能如此快就见功,全是朝廷威加四海的结果,陛下锐意求治知人善用,更是功不可没。几人一致认为秦王提议言之有理,是时候将宝勒王子送回西域继承王位了。王子在京都居住了将近十年,如今回去,自然亲近李朝,帮助朝廷抵御东狄。

李承煜道:“朕亦是此意。众卿既无异议,那便如此定下。昨日朕也收到了王子上给鸿胪寺转呈朕的谢折,另外,请求我朝派个人随他回国担任辅国侯,以辅佐他为王。何人能当此职?”

辅国侯名为辅国,实际是派去属国担当监察之职的人。那宝勒国的王子流亡多年,早学聪明了,为了让李朝的新帝放心放他回去做王,索性自己开口求人。

郭朗和姚侯等人推荐了几个,李承煜仿佛不是很满意,神色冷漠,没有点头。

方才一直憋着的韩荣昌实在忍不住了,出列道:“陛下,臣愿护送王子归国,至于那个辅国侯,倘若陛下信得过臣,臣亦毛遂自荐!”

他这话一出,其余人有些惊讶,纷纷看他。

这辅国侯的头衔听着威风,但只是朝廷西域属国里的一个小侯罢了。他已是朝廷的广平侯,这会儿却自告奋勇去做属国小侯,无异于自降身份。

李承煜道:“你当真愿去?”

韩荣昌慨然道:“陛下放心!臣心甘情愿奔赴西域,继续为朝廷效力!”

李承煜盯了他片刻,点了点头:“朕准了,就你吧。你去之后,除了辅佐宝勒王,更要助力都护府,和都护府同心协力,早日将东狄势力驱逐出西域,明白吗?”

韩荣昌心花怒放,下跪承命。

李承煜微微颔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还有一事。到了那边,记得替朕向皇叔和皇婶问句安,就说……”

他的唇边露出了今日的第一缕笑容:“……说,朕对皇叔和皇婶,甚是想念。”

他一字一顿地道。

从头到尾始终一言未发的崔铉,望着韩荣昌满口应承领了制命兴高采烈出宫而去的背影,目光微动,随即很快垂目,又恢复了他面无表情的一贯模样。

广平侯韩荣昌即将出关往宝勒国担任辅国侯的消息,在京都中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关注。

倘若说从前,他还能因长公主李丽华的缘故,隔三差五地进入众人的视线,到了现在,再无人愿意浪费眼目去关注他了——因为李丽华自己的处境,如今也是十分尴尬。

她的亲侄儿李承煜登基快要半年了,朝廷中不少人封官进爵,唯独她,那个本当早早落到头上的“大长公主”的头衔,却是迟迟不见册封。

传言这是上官太后从中作梗,认为她德不配位。皇帝不敢违抗太后之命。

没有皇帝的册封,李丽华便永远只是前朝的“长公主”,无法获得如今她原本应当享有的“大长公主”的地位。京都中的好些贵妇人对这事幸灾乐祸,背后嘲笑,甚至,有人不是背后嘲笑,而是当面鄙视,譬如,李丽华的死对头萧氏。

李丽华永远不会忘记,那日她的马车行在道上,相向遇到了要入宫的萧氏。

论地位,她虽得不到大长公主的封号,但依然高于萧氏,照规制萧氏应当退让,让她先行。但萧氏起先竟不退,故意将她顶在路上,直到引来满街围观的路人,指指点点,那贱人方假意呵斥奴仆,下令让行。

李丽华听得清清楚楚,当她的马车从那贱人的车旁走过之时,那贱人车中发出一声讥笑,说“长公主千岁,千千岁”。

李丽华当时恨得几乎发狂,在心中暗自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将上官太后还有萧氏这帮贱人给踩在脚下,让她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但更自知,今非昔比,只能忍气吞声,自那日后,好些时候没有出现在公开场合,去往她的别庄小住,今日刚回,又获悉韩荣昌要去西域做个什么辅国侯了,火冒三丈,闹了一场,无果,想来想去,又悄悄登车去往蓬莱宫。

和之前一样,她依然没有见到姜氏的面。

陈女官说太皇太后正在休息,不便见人。

那日李承煜正式登基,姜氏从太庙归来之后,便就再次病倒,不大见人了。李丽华数次以探病为由前来求见,但皆是无果。今日又是如此。

她无可奈何地回来,再次想到沈旸,勉强按下心中的愤懑,正要派个亲信去见,催问他如今到底是何打算,祸不单行,竟又得知了一个新的消息。

沈旸昨日上了一道奏折,称他自小被叔父养大,叔如同父,叔父去世,他不能再入朝为官,请辞南司大将军之职,归乡守孝。

李丽华自然如遭雷劈,但这个结果,对于朝廷中那些早早就嗅到了气味一直睁大眼睛在暗暗盯着的人来说,并非什么意外。

那日议宝勒王子回归西域的御前会议,便就没有沈旸在场。不止那日,这半年来,沈旸从办完丧事回来之后,便就渐渐淡出了中枢。

作为先帝朝的宠臣,很显然,他不得新帝李承煜的欢心,新帝并不打算继续重用他,甚至,对他起了防备。有传言说,他之所以亲自回乡去主持叔父的葬礼,其实出于新帝的旨意。而他离开京都的那段时日,南司的一些人手便就被调换了。在他回来后的这两个月间,他也托病,极少上朝。终于就在昨日,朝堂之上,近日罕露面的他主动上表,以守孝而请辞。

皇帝准了他的请辞,对他从前的功劳大加赞赏,给予了丰厚的赏赐,又令他孝满务必回归,说到时候,朝廷必再次予以重用。

沈旸感念天恩,当众哽咽落泪,叩别新君,他起身,在殿上道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恭谨地退出大殿,回到南司府衙,坐等他继任者的到来。

这一刻很快便就来了。

南司府衙从它随了李朝诞生的第一天起,在寻常人的心目之中,便是一个有着极大权力和威严的衙门。

能主宰这个地方的人,譬如姜毅,譬如在他之前的几任,也无不是权倾一时的大人物,并且,还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出身世家。虽然这一任的南司将军沈旸例外,他起于低微,但在几乎整个孝昌朝里,在他的统制下,南司比他前任姜毅在的时候权力更为膨胀,堪称达到极点,从而也令这个衙门,叫人愈发心怀敬畏。

而事实上,这位于皇宫之外的衙门,它的外表并不起眼。大门上的油漆有些剥落,包着铁皮的门槛布满了被武官用马靴踩踏而出的年深日久的脏污,大堂地面的青砖上,甚至还能看到刀剑顿地而留下的坑坑洼洼和一道道的裂痕。

多年之前,沈旸从他的前任姜毅手中,接过了代表执掌这个地方的印信。

今天,这枚铜印依旧,此刻就静静地伏在他的案前,而他,也到了需要将它交出去的时候了。

黄昏的一抹斜阳,射入南司那扇半开的门中,照出了地面上的一片歪歪扭扭的裂痕。

一道劲瘦而坚硬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那是一个青年人。他抬手推开大门,在骤然涌入大堂的大片夕阳光影里,迈过门槛,走到了沈旸的面前,两道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用平平的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说:“沈将军,得罪了。”

沈旸静静地坐在大堂的官案之后,慢慢抬眼,望向停在自己面前的崔铉。

他看着崔铉那双冷漠的,却掩不住两道锐利锋芒的眼,一阵微微的恍惚,想起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来自河西的少年时的情景。

当日他便有一种直觉,少年日后或成敌人。

这是一种狩猎场中遇见同类的直觉。不管对方如何伪装,那种带着血的气息,无法逃过他的鼻子。

他有些后悔,当初还是轻看了他,没有在他成气候前便就及早除去,留了隐患。

现在自己当初的那种直觉,果然被证明是真了。

沈旸毫不怀疑,孝昌皇帝的死,和面前的这个青年人有莫大的关系。

即便是自己,设身处地,恐怕也做不到当日那样的当机立断——但最可怕的,还是不留退路,拿全部去豪赌一把。

他却做了,竟还叫他成功。

沈旸深感到了一种后辈逼人的森森凉意。

孝昌皇帝的死太过突然,对此他没有半分准备,这彻底打乱了他原本的步骤。

不过,他留有后手。

现在,该是他暂时退出的时候了。

暂时而已。

他举起双手,脱下头上的官帽,端端正正地和桌案上的那枚印信摆在一起,随即缓缓起身,朝面前的这个青年微微一笑,道:“崔将军,后会有期。”

沈旸说完,从这青年人的身边走过,迈出门槛,大步而去。

第110章

夜色深沉, 沈府的大片连苑不见灯光。在这一片漆黑之中,唯一还能看见灯火的地方,便是主人居住的寝堂。

树倒猢狲散, 这座府邸的男主人正式宣告退出京都权力场的较量, 女主人之前一段时日也回了娘家, 自然,仆从也就各找出路, 走的走, 散的散, 偌大的府邸,如今没剩下几人了。

萧氏从娘家回来, 立在寝堂的门前, 盯着窗牖中漏出来的那片灯火, 恍惚间,不知怎的, 忽然想起了她的从前。

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 当她得知自己从京都许多权贵之家的适龄女儿当中脱颖而出,被定为了秦王妃,那一夜, 她曾兴奋得整夜无法入眠。她是如此的爱慕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皇子,从她远远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她便心系于他了。在他不幸获罪被发往无忧宫时,她甚至曾想过, 丢下家族的羁绊,不顾一切, 追随他而去。

当然了,这不可能实现。后来她便嫁了沈旸, 那个当时在京都崭露头角最被人看好前程的男子。

在如今这桩意外发生之前,她的家族并没有看错人。她一度也感受到了这男子的魅力,甚至想过,只要他对自己死心塌地,那么,她也愿意和他白头偕老。

但他却令她失望了。

他根本不爱她。他的眼里,只有权力。作为妻的自己,是他提升身份的踏板。他后来的情妇长公主,则是他上位的助力。

如此而已。

渐渐看透之后,她虽恨着李丽华,但同时,心中亦有了几分因鄙视李丽华而带来的痛快之感。

再高贵的地位,那又如何。在沈旸这个无心无情的男人眼中,他身边的女人,不过是可利用的活物罢了。她如此,李丽华,亦不过如此。

但是现在,事情却变得不一样了。

从那个女子出现,并且,她发现自己的丈夫竟在觊觎对方之后,多年以来的这种能够用来安慰自己的认知忽然碎裂,再也无法维系下去了。

当日若非是她亲眼所见,她根本不会相信,沈旸竟也能对一个女子卑微到了那样的地步,蹲在她的脚前,要为她穿鞋。

她望见那一幕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他到底为何肯那般放下身段,去接近她,讨好她?

她又能给他带去什么好处?

萧氏想了许久,想不出来。

既然没有实际利益可图,唯一的解释,便是他被那女子魅惑,起了占有之心。

纯粹的,出于男子对女子的占有之心。

这令萧氏感到羞辱,真正的羞辱,比她当初知道长公主是他情妇的消息时还要羞辱。

心高气傲如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

李丽华已不是她最恨的女人了。在萧氏的心中,最恨的,变成了那个女子。

当日紫阳观中,李玄度无情地拒绝了她,萧氏至今想起,仍觉锥心。小贱人占有了她这辈子唯一真心爱恋过的男子不算,连自己的丈夫心亦向她。

他既无情,那就休怪她不义。所以此前她寻了个机会,向新帝李承煜透露了一个消息,她的丈夫南司将军沈旸,觊觎秦王妃。

新帝对嫁了他皇叔的那女子心有所属,这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

根据她听来的消息,新帝想收拢权力,第一个要对付的,自然便是沈旸。现在他又得知这样的消息,萧氏不信,他对此会无动于衷。

她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她的眼中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定了定神,推开了门。

那男人已无官袍加身了,一身寻常人的便服,坐于案后,手中拿了一块雪白的帕子,正拭着一柄利剑的剑锋。

案头烛火跳跃,剑锋上泛出一道暗芒。

他显得专注无比,连她入内也无察觉似的,继续拭着剑,直到萧氏在他面前停了半晌,方开口道:“何事?”

说话之时,双目依然落在剑上,并未看她。

萧氏道:“我来,是要问你一声。你要走了,往后我当如何?”

沈旸继续拭剑,语气平淡:“离了京都,想必你也不适,你自管留下。若要和离,我亦可。”

萧氏点头:“这是你自己说的。也好,反正我如今对你也无用处了。”

她咬着后牙槽道,转身待要离开,忽又停住,瞥了他一眼,终究忍不住,唇边浮出一缕讥嘲的笑:“我可真没想到,原来将军亦是多情人。夫妻一场,临了,奉劝你一句,当心美人祸水,引火烧身。”

萧氏说完,冷笑转身,走了出去,再不回头。

沈旸面容依旧淡漠,只继续擦剑,直到擦完,缓缓举起,横在眼前。

他盯着映在雪亮如鉴的剑刃上的一双深目,眼前不禁浮现出那女子的身影,想起了当日自己被她所惑,嗅她发香,结果却中了圈套的一幕。

镂在剑刃里的那双眼睛,眼皮子跳了几下。

他渐渐咬牙,忽地站了起来,挥剑朝着面前的桌案一角,猛地劈了下去。

案角应剑而断,仿佛一只被砍下的头颅,瞬间落地。

他盯着少了一角的桌案,面容上掠过一道狰狞之色,半晌,闭了闭目,“当”的一声,掷了剑,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迎着夜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他会回来的。

而且,保证用不了多久。

除非李承煜能容忍他的皇叔,一直容忍下去,让自己等不到机会。

但,那可能吗?

……

曾经权倾一时的南司将军沈旸出京,归乡守孝。

和落寞离场的沈旸不同,韩荣昌与亲友辞别,踏上了他西去的征途。

虽然家中亲友对他的这个冒然举动非常不满,极力责备,甚至还要去新帝面前代他收回成命。但是无论他们如何反对,亦无法改变他的决心。

他早就厌倦了这个京都。现在他觉得自己犹如脱离牢笼,心情畅快无比。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快些到达西域,好早日和李玄度碰头,从此建功立业,扬眉吐气。

说起来,自己从前还是李玄度和菩家女郎的大媒人,没想到现在弯弯绕绕,居然走到了一块去。这不是缘是什么?

韩荣昌恨不得插翅立刻就飞过去,心一急,就嫌宝勒王子在路上行走太慢,催个不停。王子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咬牙全力配合,一行人便急吼吼地赶着上路,晓行夜宿,一路西去,终于在旧历孝昌六年这最后一个月的月末,赶到了宝勒国。

李玄度从烽障守卫那里提前得知他到来的消息,亲自带人出去了几十里路迎接,见面之后,欣喜自不必多说,当听到韩荣昌说这是他自己求来的差事,为的就是往后和秦王一道建功,哈哈大笑,上前拥了拥他,将他和王子一行人先接到了霜氏城,和菩珠叶霄见面后,当晚设宴,将张石山、张捉等人也一一介绍给韩荣昌。众皆豪勇汉子,一见如故,称兄道弟,当晚醉酒尽兴,第二天,李玄度亲自将王子一行人送到了宝勒国的国都晏城。

王子继位为王,立刻废除之前所有额外的赋税,又在都护府的实际指导下,重新设置官制。辅国侯下,设都尉、左右将、骑君,东西南北千长等众多官职。上任的文武官员,皆经过遴选,无不是心向李朝之人。

这一系列举措,其实在王子到来之前,李玄度便已经在做了,现在走个过程而已,但诸事繁杂,依然费了七八日,方一切井井有条。

事既归入秩序,他便也要动身离开,刚当上辅国侯没几天的韩荣昌立刻找借口,说自己也要去都护府那边。

宝勒王闻讯愁容满面。

虽然都护府新治所的所在霜氏城距离晏城不是很远,但骑马也要一天的路。他怕韩荣昌一去不返,更担心晏城里没有都护府的士兵驻守,万一哪日有变,自己控制不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李玄度见韩荣昌实在不愿留,便派张石山带两百人驻在城中。宝勒王这才放了些心,恭恭敬敬地送李玄度离开,再三邀约:“若殿下与王妃得空,盼常来晏城,王宫必随时为殿下与王妃敞开大门。”

宝勒王的话,叫李玄度想起了那日他带着她在无人的王宫中从早到晚,厮混了整整一天的事。

这般的美事,下回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有机会重温了。

他笑了笑,朝宝勒王点了点头,纵马出城而去。

韩荣昌立刻拍马追上了他,问:“殿下,接下来是否是要对付东狄大都尉了?”

拿下宝勒国,应霜氏女酋之邀,将都护府的治所搬迁到霜氏城,留乌垒继续屯田。

随着这一系列的事情,西域都护李玄度的名声大振,中道诸多原本都在观望的小国再无犹豫,前些时日,纷纷前来投靠,争相要往京都送去质子。

都护府现在表面看着风光,但在暗地,李玄度其实半分也未敢松懈。

正如韩荣昌所言,接下来他就得立刻准备应对东狄大都尉胡狐了——倒不是他想要主动立刻就去打,他倒是想等力量壮大,日后慢慢图谋也是不迟。但是对方,恐怕不会再多给他时间了。

拿下宝勒国控制中道,只是一个开始。这个驻所位于北道的大都尉府,才是他真正的强敌。

一旦对方准备好来攻打,拥有万余精骑的胡狐,绝对是个棘手的敌人。而胡狐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发兵,以李玄度的推测,应是顾忌他身后的政敌昆陵王,一旦两方达成妥协,战事必起。

但自己这边,真正能打仗的,除了最早带出关的五百士兵,剩下的也就是来自霜氏和于阗国的人马了。虽皆为勇士,兵亦有弓刀甲槊,但骑兵不够,与胡狐的精锐进行正面对决,恐怕吃力。

李玄度将顾虑解释给韩荣昌听。

韩荣昌听罢点头:“殿下顾虑极是。与强敌作战,避其锋芒,出其不意,方为上策。殿下可有了破敌之法?”

李玄度道:“暂时还无。回去后再论吧!”

他与韩荣昌一行人,于傍晚时分回到了霜氏城。

这座城池,连同坞堡,霜氏完全借了出来。她自己则在遣管事来寻他和菩珠说事的当日,便迁入了距离霜氏城几十里的一座葡萄庄园里。李玄度和菩珠当时去庄园要将她接回去,她闭门不见,只叫人传话出来,让他不要食言,说到平了西域的那日,倘若用不着了,她再收回坞堡也是不迟。

当时二人十分感动,向她隔门拜谢,为不负她所期,便将治所迁来。

入城后,韩荣昌等人去了位于坞堡旁的营地休息,李玄度则直接入了坞堡,穿过迷道到了后面。

走这一趟晏城,七八日没见到她了,他对她甚是想念,正想着她突然见到自己回来,应当也会欢喜,没想到入了屋,却不见她人,问王姆,方知今日士兵击鞠,邀王妃去做裁判,此刻她人还没回。

击鞠不但流行于京都,在西域亦是广为传播。到了这里后,李玄度为提高士兵的骑术,更是鼓励军中进行击鞠训练。

还在乌垒时,他便偶闻,她有时和士兵一道上场打球。只是他太忙了,也未上心。此刻听到她又去球场了,微微一顿,抬头看了眼天色,皱了皱眉,转身大步而出,立刻寻去球场。

第111章

坞堡旁有片大空地, 占地方圆二三里,原本是块荒废的泥沙之地。都护府迁来后,这里很快就被修整成一个大校场, 因众士卒喜好击鞠, 又在旁也修了球场。

李玄度人还未至, 便听到球场上发出阵阵热火朝天的呐喊之声,再近些, 见周围围满了士卒, 挤得几乎水泄不通。

显然, 场上的马球赛还在如火如荼进行当中,突然这时, 又发出一阵喝彩。

李玄度加快脚步到了出入口, 见通道也站满了人, 背影认出是张捉和骆保等人。大约皆被场上比赛吸引,无人回头, 连他到了也是毫不知晓。

李玄度便伸手, 搭在挡了自己去路的张捉的肩上,拍了拍,示意他让个道。

张捉正看得目不转睛, 以为哪个不长眼的没认出是他,将肩上的手一把拂开,头也没回地叱:“拍什么拍!闪远点!别妨碍老子看王妃——”

他的边上站着骆保,闻声扭过头, 慌忙转身躬了躬身,见张捉这粗人还是无知无觉地挡着道, 便伸出两个手指夹住了张捉的衣袖,扯了扯, 道:“殿下来了!”只是他声音轻,周围的噪声又太大,张捉也没听清,将自己衣袖从他手中忙不迭地拽了回来,一脸嫌恶:“你也莫挨老子!离我远些——”

李玄度实是忍不住了,咳了一声,张捉这才觉察,转头一看,吓了一跳,眼睛顿时瞪大,哎呀了一声:“殿下!你怎这般快便回了?属下以为还要几日呢——”搭讪间,见他两道目光已是投向球场上那正纵马击鞠的王妃,反应了过来,飞快地闪到一旁,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又奉承道:“早就听闻王妃擅马球,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玄度没应声,骆保察言观色,觉着秦王面上似有几分不悦,忙将张捉拉开,自己凑上去解释了起来:“殿下,今日轮到虎豹两营用这球场训马技,军士后来来了兴致,两边各出一队人马比球,邀王妃裁判,虎营的人赢了,就以彩头为由,起哄邀王妃加入,王妃豪爽,就上了……”

他解释着,见秦王的视线一直盯着场上的王妃在看,也不知有没在听自己说话,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闭了口,忽觉身后有人拽了一下自己,回头见是张捉,便退到了一边。

张捉脸色不大好,低声质问他:“方才殿下拍我之时,你看到了,怎不提醒?”

骆保委屈道:“右司马这是要冤死我吗?我不是提醒了你吗?你自己不听!”

“你是不是个男人?说话就不能大些声?边上这般吵,我怎听的到?”

骆保听他拿“男人”来说事,顿时被戳中了心肝子。

自己可是秦王和王妃身边的第一体面之人,平日心胸宽大,才不和这粗人计较。没想到他欺人太甚,竟如此说自己,顿时也恼了。

“我是不是拉你了?你叫我莫挨你的!好心被雷劈!往后烦请右司马也离我远些!”

张捉没想到这平日说话斯斯文文的太监忽然就翻脸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又听见身后有人喝道:“借过!借过!”扭头,见于阗王子尉迟胜德一手挥着一支马球杆,一手驭着马缰,高高坐于胯下的一匹青鬃骏马背上,正往入口这边冲来。

自从他的王兄被救出回到于阗后,他便赖在都护府里不回了,不但如此,还讨到了一个击胡都尉的职位,因性格豪爽,很快和都护府的众人打成了一片。

这种非正式的球赛,对双方的人数并无严格限制。他心中有些爱慕王妃,今日见她也在场上,终于逮到了一个能正大光明靠近的机会,忍不住全副武装了起来,也想上场露个脸。

张捉见他挥着球杆疾驰而来,到了这里竟还不减速,这太监却还生着气背过身要走尚未觉察,忙伸手将他往边上拽了一下,堪堪避了过去,抬头,那于阗王子已如风一般地从身旁卷了过去,气得他冲着背影大骂冒失鬼。

尉迟胜德听到也浑不在意,口中继续嚷着借道,驱开前头的人,两只眼睛只顾盯着场上那道骑在红马背上正奔驰击球的倩影,到了入口处,一阵热血沸腾,正待冲进去,忽然探过来一只手,五指如钩,一把攥住了他的腰带,一扯。

他还没反应过来,人便被拽下马背,跌落在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矢。

周围顿时起了一阵笑声。

尉迟胜德大怒,正要骂人,抬头却见李玄度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居高俯视着自己,一下便就明白了。

方才必是他将自己扯下了马背。

他顿时变得讪讪,待要从地上爬起来见礼,却见他朝着自己俯身过来,一个晃眼,手中球杆便被他取走,还没反应过来,又见他丢下了自己,几步追上那匹正在一旁打着转的青鬃骏马,到了近前,纵身跃上马背,驱着便就入了球场。

周围的士卒们看着王妃在场上驭马纵横,英姿飒爽,个个正如痴如醉,忽见入口处又冲入一骑,认出竟是多日不见的秦王,他的手里握着一支球杆,显然,也是要上场击鞠了。

今日这是什么运气,先是王妃,此刻竟连秦王也要亲自下场了。众人个个睁大眼睛,兴奋无比,场上气氛,突然掀起一个新的小高潮。

李玄度送宝勒国王子去了晏城小半个月了,菩珠慢慢理清了霜氏坞堡的内事,也记下了前头迷道的地图,这几天渐渐空了下来。

王姐若月虽是个西域女子,但却十分贤淑,那日偶然看见阿姆绣花,便就迷上了,天天来找阿姆学做针线,一坐就是大半天,学得废寝忘食。菩珠看着她手指都快被针给扎肿,颇觉肉疼,却也没听她自己嚷疼,还说一定要学好,日后亲手给叶霄做衣裳做鞋。

今日也是如此,一大早,若月又来寻阿姆做针线了。

菩珠对王姐甚是佩服,但自己对这个却没兴趣,也坐不住,正无聊着,骆保跑来寻她,说外头有两营士卒要举行球赛,恳请王妃去做个裁判。

她或许天性就爱热闹,只是从前一直受着压制,到了这里后,天高地远,李玄度大约也太忙,也从不管她这些,更是无拘无束,自然不会拒绝,换了身轻便衣裳套上马靴便就去了。做完了裁判,又被邀球,索性亲自下场,和士兵一道击鞠。

她纵马在球场,正全神贯注,听到四周发出一片欢呼的啸声,也没怎么在意,双目只紧紧地盯着地上那只被打得正来回快速滚动的球,催马而上,从一个士兵的马蹄下拦截住球,停了停,看向一个伙伴,示意对方准备,挥杆朝球打去,球杆快要击到球时,冷不防侧旁打过来一支球杆,竟比她快了一步,将她本已稳稳控住的球给夺走了。

她一时收不住势,球杆击空。

如此十拿九稳的停球,竟也会被人半道截走。

菩珠心中有点郁闷,又感到好奇,想知道是谁夺了自己的球,立刻停马转头,看向身旁那个夺了自己球的人。

怎么回事……

竟是李玄度?

他手中握着球杆,高高地坐在一匹青鬃马的背上,正看着她。

他何时回来的?

她还以为他此刻仍在晏城里呢!

她愣着时,见他忽然挥杆,将那只他方才从她杆下夺走的球击了回去,接着便丢下了她,纵马掉头,追上了球,一路左右腾挪,牢牢控着,迅速地越过几道阻拦,很快来到球门附近,一杆击了出去。

只听“砰”的一声,那球不偏不倚,仿佛长了眼睛,笔直地从他对面那两名防守人中间的一道狭窄空隙里穿了过去,稳稳地射入了球门。

如此的准头,平日在球场之上,实是难得一见。

场上顿时又爆发出了一阵如潮的喝彩之声。

李玄度坐于马背上,单手提缰,调转马头,跟着也扭过脸,冲着他身后的菩珠呲牙一笑。

看他这一股子得意劲儿……

太讨厌了!

菩珠反应了过来,咬了咬唇,不再看他,双目只盯着那只重新被开出来的球,拍马便追了上去,很快和他齐头并驾,你追我赶,互不相让,夺着那只在马蹄下被打得转来转去的球,最后叫她觑准了一个空档,眼疾手快,终于将球给夺了回来,一马当先地带着球冲了出去,迅速看清形势,挥杆将球击给附近一个位置最好的同伴,娇叱一声:“打进去!”

那名接球的百长也是个马球高手,之前在乌垒时,便和王妃一道打过球。此刻见场上这么多骑,王妃独独给自己送球,又听到她命令自己进球,热血上头,也不管秦王会如何做想了,毫不犹豫地顺着王妃来球的方向,在空中接着上了一杆,顺利地将球给送进了球门。

围观众人见王妃这边和百长配合精妙,迅速还以颜色,搬回一筹,再次轰然喝彩。

菩珠大喜,可算出了口气,横了眼李玄度。

李玄度盯着那个兴奋得纵马奔到她身边和她击杆相互庆祝的年轻百长,眯了眯眼,示意裁判人再次开球。

菩珠加入的是虎营,李玄度半路插入,一声不吭就和她夺球,自然便就归为豹营了。两边又相互打了几个回合,虎营里那名原本奋力追随王妃誓要和秦王争球的百长在吃了几次来自秦王的教训后,终于有所顿悟,在同伴的眼神示意下,不敢再继续了,跟着队友慢慢地退了出来。

最后场上的人,看着虽还是那么多,但实际,就只剩下了秦王和王妃二人的争夺。

群赛可以天天有,但观看秦王和王妃在场上对打,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这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围观的众士卒非但不觉扫兴,个个反而激动得犹如喝了酒,又是顿足,又是呐喊,呼声震天,差点要把球场给掀翻了天,发出的响声连山下的民众也听到了,不明所以,有些胆大的,纷纷摸上来跟着看热闹。

菩珠和李玄度在场中纵马挥杆,体力毕竟无法和他相较,打到最后,渐渐不支,却是不肯认输,咬牙坚持到了最后一球。二人再次错马之时,腿脚有些乏力,坐下的红马在跃起之时,一时没夹紧,身子一晃,险些落马。

李玄度立刻伸手想要扶她,却见她腰肢一顿,自己又坐稳了,再次和他夺球。

二人距离靠得很近,李玄度看得清清楚楚,她面泛红潮,香汗淋漓,胸脯随了喘气,在微微起伏,心念一转,看准机会,将原本在自己控制下的球轻轻一推,让到了她的杆下。

菩珠正挥出去球杆,那球便自己喂了过来,被她一打,前头无人阻拦,径直射入了球门。

这个球让得极是巧妙,恰是两人马匹相交的时刻,挡了旁人的视线,加上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更是看不清楚了。众人只见到王妃又进了一球,狂热不已,再次大声喝彩。

在全场的欢呼声中,菩珠收杆,喘了几口气,盯了眼笑眯眯看着自己的李玄度,纵马掉头出场,结束了这场她从未打得如此激烈过的球赛。

李玄度见她走了,拍马,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王妃和秦王相继离场,今日的比赛也就告终了。众人鼓掌相送,意犹未尽,三三两两地议论着秦王和王妃的球技,慢慢地各自也散了去。

菩珠纵马一口气到了坞堡前,翻身下马,将马交给门口的人,也不等李玄度,快步往里而去。

李玄度紧紧地跟着她,跟到迷道中央,在后叫了好几声的“姝姝”,见她不睬自己,赶紧几步追了上去,从后抓住她的手,将她强行拖进了附近的一个死角里,堵在墙边不让走,开始低声哄她:“你生气了?是不是怪我没早让着你?是我不好,我糊涂,下回我一定让着你好不好?”

菩珠终于哼了一声,抬手推他堵着自己的胸膛。

“走开!输就输,我怕输吗?谁要你让我?”

李玄度这才明白了过来,是他想反了,原来她在恼他最后让她的那一球,忍不住哧地轻笑了一声,立刻将她身子紧紧地抱住,低头凑了过来耳语:“小心肝!我不让你,让谁?”

他的声音低低的,呼吸又湿又热,随了那一声又酥又麻的“小心肝”,一阵阵地散进了她的耳朵里。

暮色四合,笼罩在了这个通道的死角里。随着光线昏暗下去,周围的气氛忽然也变得暧昧了起来。

菩珠本是觉得被他扫了兴,很不高兴,但此刻被他这般抱住哄,只觉耳朵连同半边的身子都起了层鸡皮疙瘩,本就乏力了的腿脚瞬间软了下去,若非被他抱着,怕是已经站不住了。

她扭过脸,躲着他顺势开始亲吻自己的嘴。

“好了,我不气了……进去吧……”

她嗓音开始发颤,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李玄度恍若未闻,低头继续亲着她的耳垂,热热的,嫩嫩的,令他的唇舌舒服无比。他的鼻息里又冲入了她混合着汗水的体香。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只觉再多一刻也是忍不住了,将她一把抱了起来,令她就着自己,将她禁锢在了这个死胡同的昏暗角落里。

“……回去了……”

菩珠知道就要发生什么了。又是紧张,又是激动,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记不住路了……”李玄度喃喃地低语了一句,一冲而入。

或是那一场刚结束的痛快而淋漓的球赛令她的身子从未像此刻这般敏感,根本就经不住半点的冲击,何况强悍至此地步。

她足尖猛地绷得笔直,低低叫了一声,顷刻便就被他送到了巅峰。

结束后,她依然被他压在那昏暗的墙角里,两人交颈接耳,彼此相抱,心跳得如同鼙鼓。

良久,李玄度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温柔地替她整理好裙摆,抱着她退出了这死角,继续往后头去。

阿姆带着婢女们正在庭院里等着他们回,远远见他抱着她走了过来,忍住笑,忙示意婢女退开,自己也悄悄地躲走了。

丽屋外的那片天色越来越暗,彻底地暗了下去。李玄度终于尽了兴,又和她共浴,弄得泼洒了一地的水,方将她抱回到床上,又嬉笑了一阵,忽想起她和士卒们打马球的事,心里忍不住再次发酸。

有心阻止,又怕惹她不高兴。

正出着神,忽听她问:“殿下,我和士卒们打球,你不会不悦吧?”

李玄度吓了一跳,回过神,见她一双妙目盯着自己,忙摇头否认:“怎会?你喜欢就好!”话是这么说了,心里终究有点疙瘩,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他们太粗野了。我就是怕他们没轻没重,万一叫你受了伤。”

这也是真话,他确实有这个担心。

菩珠趴在他的胸膛上,托腮看着他,看了片刻,展颜笑道:“那以后我就等殿下你有空,再和你一起打。如何?”

李玄度眉开眼笑,全身如有温泉流淌而过,每一个毛孔都是说不出的舒适。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菩珠点头:“我还有个想法,若有机会,能不能设一场击鞠大赛,将那些新近投向殿下你的西域小国都邀来这里,借着比赛,除向他们展示都护府的军威,也能叫他们对都护府更生出亲近……”

菩珠见李玄度起先还在听,渐渐仿佛走了神,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等自己说完,他也没任何的反应,迟疑了下,又道:“这是我这几日无事,随便想的。若是不妥,那就算了……”

她话音未落,忽见他仿佛回过了神,看着她目光闪闪,将她一把抱住,狠狠地亲了她一口,说:“好姝姝!我想到法子了!”说完松开她,从床上一跃而起,下地匆匆穿着衣裳。

菩珠莫名其妙,慢慢爬起来坐床上,看着他穿好衣裳,又吩咐她,若累了自管睡觉,随即丢下她,拔腿便就走了。

第112章

自都护府立府后, 李玄度便常东奔西走,都护府里那些需落到实处的具体细事,诸如后勤、人事安排等等, 诸多繁琐, 皆交叶霄负责。他知秦王并不忌讳王妃出入议事堂, 秦王不在之时,遇到一些自己难决、或是他有些应付不来的案牍之事, 便会去请王妃帮忙。

但即便这样, 还是十分忙碌, 尤其在迁来霜氏城后,小国纷纷来附, 每日的杂事更多了。前些日秦王又去晏城, 他更是忙得焦头烂额。这日傍晚得知秦王终于归来, 松了口气,想去寻他禀事, 却被告知秦王径直去球场找王妃打球了, 心想既然如此,自己这里也无急需禀告的重要之事,不必挑这种时候前去打扰, 便就作罢。

他回了自己住的地方,进屋便见娇妻若月坐在桌边,就着灯火正做着针线,聚精会神, 连他进来都没察觉,直到他走到她身边, 方抬头,见是他回了, 立刻起身迎他。

若月嫁给他后,就一直在努力学更多的汉话和汉字,叶霄知她最近又忙着在给自己做衣裳做鞋,前两日,服侍她的婢女又说她最近精神好像不大好,白天也常犯困。想到自己这些天事忙有些冷落她,叶霄心里过意不去,拿掉了她手里的针线,让她不要这么累。

他整日忙忙碌碌,早出晚归,难得今日回来得早些。若月问了一声,得知是秦王回来了,如此,丈夫事情应当也就会少些了。她心中欢喜,立刻放下了针线,陪他一道用饭,用了饭收拾了,夫妇早早地闭门歇了下去。

夜渐深,叶霄方合上眼,忽被外头前来传话的人给唤醒了,说秦王召他议事,此刻人已在议事堂等着了。

他也不知出了何事,让被惊醒的妻子继续睡觉,自己匆匆起身赶了过去,推门而入。

堂内烛火通明,但里面除了侍立在一旁的骆保,就只秦王一个人在。

他背对着门,正站在那面悬了西域山河舆图的墙前,似在看着地图。

在控制住以宝勒国为首的西域中道一带之后,都护府最大的敌人就变成了东狄大都尉府。这也是李朝和东狄时隔多年之后在西域的再次直接对抗,说战事一触即发,绝非恫吓。

叶霄猜测他连夜急召自己过来议事,应和此事脱不了干系,此刻见他似在凝神思索着什么,一时不敢发声打扰,入内后便停在一旁耐心等待,没片刻,张捉和韩荣昌也赶了过来,两人看着也是刚从床上被叫起来的样子,睡眼惺忪,见叶霄早到了,秦王自顾看舆图,张捉打了个哈欠,低声向他打听消息,问大半夜的这是要做什么。

叶霄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忽这时,见秦王霍然转身,对这韩荣昌道:“韩侯,晏城回来之时,你不是问过,咱们该当如何对付胡狐吗?”

韩荣昌一愣,点了点头,随即顿悟:“莫非殿下有了应对之法?”

敌强我弱,虽众人并不惧怕,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张捉顿时来了兴致,睡意也不翼而飞,竖着耳朵细听。

李玄度的两道目光从对面几人的面上一一掠过,一字一字地说道:“我确实有了一个计策。”

李玄度的计策是向西域诸国发送消息,命齐聚霜氏城,进行一场击鞠竞赛。

张捉听完,微微失望,忍不住道:“恕属下斗胆,以属下之浅见,这个法子,除了恐吓一下北道国和其余那些表面投我都护府,暗地却首鼠两端的中道南道国,对付胡狐,并无多大的实际用处。”

李玄度被反驳,并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问几人:“倘若诸位是胡狐,得知这个消息,到时候,你将如何应对?”

几人相互看了几眼。

叶霄跟随李玄度多年,听他如此提示,略一思索,立刻便有些猜到了他的意图。

他心微微一跳,有些激动,但一向沉稳,没有立刻开口。

韩荣昌思索了下,眼睛一亮,试探道:“殿下莫非想要此为诱饵?”

李玄度颔首:“不错,此为诱饵,真正的目的,是为引胡狐上钩。宝勒国在他的手中失去,他压力不小,本就急着想要夺回,如今有这样的好机会,他不会毫无动心轻易放过的。他的兵力本就强过我,我料他十有八九将效仿我前次攻打宝勒的法子,趁霜氏城举办击鞠大赛的机会,实施偷袭。等他来了,我们便设下埋伏,引他入套,打他个措手不及,争取灭掉他的精锐。他若被打掉,剩下一个昆陵王,也就不足为惧了!”

随着他的解释,不但韩荣昌频频点头,张捉终于也明白了过来,大喜:“殿下英明!竟能想出如此好的计策!击鞠大赛好,咱们这边弄的热热闹闹,不信那个胡狐不上勾!”

李玄度点了点头:“此便是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一步是令胡狐上钩,让他相信这是我陶醉于胜利,意欲扩大都护府影响的一个举动。故此次竞赛,声势务必浩大,且要大肆造势,让西域诸国亦认定这是我都护府借机在宣扬军功、收拢人心,震慑胡狐。”

叶霄终于也忍不住了,赞道:“殿下妙策,属下极是佩服!”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悦诚服。

李玄度顿时想起了菩珠,心中涌出一阵隐隐的骄傲之感,摆了摆手,用平淡的语气道:“其实这个法子,最初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是王妃先提了个举办击鞠竞赛的点子,我方想到了这上头来了。”

几人一愣,没想到秦王忽然会如此说话,一时有点不知是该继续称赞秦王的英明神武,还是称赞王妃聪明智慧。若称赞王妃,怕扫了秦王颜面。便相互看了几眼,静默了下去。

李玄度没等到预想中的反应,略微不快,微微沉着面,再次开口道:“若非王妃今晚的提醒,我亦想不出这个法子。事若真能成,论功,以她为大。”

这下几人心知肚明了,秦王确实是在等着他们夸王妃,于是立刻顺着他的意思赞王妃聪明智慧,张捉还起哄:“殿下,都护府不是还缺个长史吗?王妃家学渊源,知西域事,能为殿下出谋划策,刀笔更不在话下。她还会击鞠,对了!属下听闻,王妃还能说西域之言。依属下看,这个长史之位非王妃莫属!”

张捉的建议,正中叶霄下怀。

前些时日他之所以那么忙,就是因为都护府里缺了一个长史。只要秦王一走,里里外外,事情就全压到了他的头上,忙得他连口气都喘不过来。

倘若王妃真能担起长史之事,往后即便秦王不在都护府,自己也只需专心于对外的防御之事。不用像如今这样什么都管忙得焦头烂额。且有些事,说实话,他知道自己处置得未必就比王妃要好。

这个张捉,总算出了一回好主意。

叶霄立刻也表示赞同:“殿下不在之时,属下其实有不少事都是求王妃帮忙处置的。王妃虽是一女子,但以属下之见,确实再没有人比王妃更适合做都护府的长史了!”

韩荣昌听他二人都在秦王面前说个那菩家小女郎的好话,自己自然也不肯落下。何况他本来就喜欢她,于是也极力附和,无比赞成。

李玄度起先忽然那样提及菩珠,只是有如明珠暗藏,又如锦衣夜行,有点憋不住,有心想在手下面前炫耀一下罢了,没想到几人却提出了如此的建议。

若是同意了,往后她定更要抛头露面,他有点不愿。

转念一想,她若做了长史,则往后不但晚上,白天自己也能名正言顺地得她陪伴了,想象着往后在这里和手下开着冗长乏味的诸如关于屯田之类的会议之时,她就坐在自己身边,间隙说不定还能得到她的一两眼含情默望,顿时又觉得颇有诱惑力。

李玄度再踌躇片刻,又想到了她的勃勃野心。

想做皇后的一个女子,必也不会甘心一直安于后宅。

不如就让她做了这个长史。她若知道了,应该会很高兴,说不定还会感激自己。

想到这里,他甚至忽然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的反应了。

“殿下?”

李玄度出神之际,听到耳边有人在唤。

他回过神,见几人正都盯着自己,醒悟了过来,不再犹豫,点头说道:“也好。”

方才他连觉都不睡,连夜把人都叫来这里,目的就是想尽快议定这个计划的全部细节,务必要在胡狐有所行动前实施。

既决定了,自然也就要将她唤来共同议事。

李玄度本想派骆保去看看她睡了没,若还醒着,将她也请来这里,但话要说出口,又改了主意。

他命几人先行商议计划,自己起身匆匆回了后院。

屋内的灯还亮着,他推开门走进去,转入内室。隔着一层床帐,隐隐见她躺在床上,背向外侧卧着,看着仿佛睡着了。

他到了床前,轻轻掀开帐子,探身凑过去看她,发现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确实睡了过去。

他本想叫醒她,又想到已是深更半夜了,她恐怕真的累了。略一迟疑,便顿住了。

菩珠其实根本没有睡着。

一晚上你侬我侬,连在外头,他都不肯放过她,最后在她倦了,也最想要被他抱着和他一起入睡的时候,他却那样莫名其妙地丢下了她,自管匆匆走了。

对此,她也不至于生气。

她猜他必有重要之事,更非有心之举。何况对李玄度,即便是到了现在,哪怕二人关系已是亲密如斯,她也还是不敢对他要求过多。

但,话虽如此,心中难免还是存了点失落,又如何睡得着觉?方才一个人躺着,正胡思乱想,忽见他回了,便装作睡着,感到他看自己,闭目,不动不动。

她等了片刻,发现他仿佛又要走了,正轻手轻脚地往外退去,心里一急,也顾不得矜持了,立刻睁眸,转过脸道:“三更半夜你不睡觉,又要去哪里?”

李玄度一膝跪在榻侧,正要慢慢下去,忽见她转头睁眸和自己说话,原来醒着,一怔,笑了,顺势将她搂住,自己也倒了下去,抱着在床上打了个滚,让她卧在自己的胸膛上,最后端详她,见她表情娇嗔,好似带了几分委屈,凑到她微微撅着的樱唇上亲了一口,随即讨好地问:“你怎么了,生我的气?方才故意不理我?”

她趴在他的胸前,凝视着他,最后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我方才累了,想你陪我一起睡。可是你却丢下我走了,我就睡不着了。”

李玄度闭目,手掌轻轻拍了下他的额,随即睁眸,面露懊恼之色。

“全怪我不好,我太粗心了!”

他顿了一下,立刻解释了起来:“东狄的大都尉胡狐你应该知道,于我都护府,是个极大的威胁,最近我一直在想如何应对。方才你不是提到召各国来此,击鞠竞赛吗,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或能化被动局面为主动的法子,急着想定下来,这才走了。”

“都怪我,没和你说清。”

听到他如此耐心的解释,菩珠方才心中的那点委屈,一下便就烟消云散了,更是忍不住被他勾出的好奇心,立刻催促:“你快说,你想到了什么法子?”

李玄度见她立刻就来了精神,一双美眸变得亮晶晶的,忽然又想逗她了,皱眉:“你不是生我的气,故意不理我吗?罢了,你也乏了,还是睡吧。我先回了,叶霄他们还在等我回去议事……”

他将她从自己的身上抱了下去,丢回在床上,跟着坐起来,一把扯过被衾,不顾她的奋力反抗,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连脑袋也蒙住了,好似一只蚕蛹,随即作势欲走。

菩珠在被窝里扑腾了几下,一脚蹬开被子,从被下钻了出来,从后一把抱住他的腰,不让他走。他非要走。二人在床上笑闹了一番。最后李玄度被她压着,无可奈何似地躺了回去,却依然斜目俾睨着她,哼了一声:“不生气了?”

方才一番笑闹,菩珠面庞已是起了一层淡淡红晕,眼眸湿漉漉的,膝跪在他腹上,摇头:“不气了。”

“还困吗?”

她再次摇头:“不困!”

看着她这乖巧可口的样子,李玄度一个忍不住,差点就想叫人去传话,让还在前头等着自己的叶霄几人散了去。最后总算悬崖勒马。

他暗暗呼吸了一口气,努力令自己的神色转为严肃,坐起来道:“叶霄他们还在等我,我真的要走了。”

菩珠心中不舍得他走,却知方才玩笑归玩笑,似这等重要事,自己怎能强行留他。点头道:“你去吧,我自己这就睡觉了。”

李玄度点了点头,翻身下床朝外走去,走了几步,停下,转头看向正目送着自己的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菩珠一怔。

虽说平时她也常在前头的议事堂里出入,但在他和手下人议事的正式场合,她却从未曾参与过。除了那回霜夫人的事。但那次是个例外,是她自己强行闯进去的。

此刻听他的语气,他是要带自己同去了?

她有点不信,迟疑地和他确认:“殿下何意?你真的可以带我去?”

李玄度双手负后,和她对望了片刻,忽道:“我堂堂大都护,带长史去议事堂议事,有何不可?”

长史?

他的女长史?

菩珠忽然若有所悟,眼睛睁大了。

“殿下你方才说什么?长史?”

李玄度挑了挑眉头,努力保持着不苟言笑的表情,唔了一声:“你若不愿,那就算了。”

菩珠惊喜地尖叫一声,从床上跳了下去,朝他飞奔而去。

她跑得太快,以至连鞋也飞出去了一只,最后奔到他的面前,一把抱住他,重重地亲了一下他,随即撒开他,让他等等自己。

李玄度站在一旁,望着她手脚忙乱穿衣绾发的兴奋模样,唇边渐渐含笑,最后见她找不到那只方被她自己踢到了床底的鞋,忍不住走了上去,替她将鞋从床底捞了出来,又蹲了下去,帮她穿好鞋。

起身后,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牵住了她的手,微笑道:“走吧,他们都在等着。”

这一夜,都护府的议事堂里,灯火一直燃到了天明。

次日,一道道盖有都护府印鉴的文书便随着一骑骑的快马,以霜氏城为中心,以最快的速度,发往了四面八方的西域各国。

数日之后,各国国王先后接到了都护秦王李玄度的邀请,或者说,他的命令。

他说,自他来到西域,不过短短半年多的时日,便就取得了数次大捷,抚边平地,能有如此战绩,自然亦是离不开诸国的支持。为表他对诸国之谢意,同时,亦为庆贺都护府新迁治所,他欲广邀各国,办一场击鞠大会,夺冠之国,可得黄金绸缎的丰厚赏赐。

他要求各国组建马球队,务必在指定的日期之前,抵达霜氏城参会。

虽然他在文书中声称举办击鞠大会的目的是为了对诸国表谢,同时庆贺都护府新迁治所,但通篇下来,那种唯我独尊、俾睨一切的隐隐傲气,却在字里行间,表露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