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阿耆尼, 其国位于中道,但从前曾被大都尉胡狐用作治所,王归心东狄。几年前, 胡狐考虑李朝实际几乎已退出西域, 为更好地防备昆陵王, 以防他背后算计自己,将治所北移。
李玄度到来后, 以雷霆手段, 迅速夺回了对宝勒国的控制权, 威震中道,阿耆尼王迫于压力, 表面也随周边其余国家一道投附, 但心中却还盼望胡狐重新掌控这里。他在收到这道命令之后, 立刻遣使暗中北上,将消息传送到东狄大都尉胡狐的面前。
东狄大都尉的治所位于北道车师国的近旁, 周围土地肥沃, 大片绿洲。
这日,大帐之中,一名左衽辫发年纪四五十岁的东狄男子在听完译人念的信后, 再也无法忍耐,狂怒不已:“这个李氏小儿,不过是靠了几分运气,这才叫他立足了下来。他却猖狂至此地步, 想用什么击鞠大会来羞辱我,我岂能让他如愿?”
这个东狄男子便是胡狐, 他身边的裨将和千户们也都面带怒容,纷纷拔刀, 誓要灭掉李玄度,夺回宝勒国,以雪耻辱。
就在众人催促胡狐立刻下令召集人马发兵之时,他的弟弟有些担忧,提醒道:“汉人一向狡猾,万一其中有诈。发兵之前,请大都尉三思!”
胡狐的这个弟弟幼时曾随投降过去的汉人文士读书,为人谨慎,胡狐对他一向倚重,闻言停了下来,示意众人安静,沉吟了片刻,道:“我与昆陵王不和,人尽皆知。李氏小儿以为我忌惮后方,如今精兵不敢南下,这才有底气向诸国发送如此一封信,妄图宣扬武功,收拢人心。昆陵王一日不去,我一日不敢松懈,这一点他料得确实没错。但他未免太过狂妄。来此不过几场小胜,便就不将我放在眼里了。他的手下如今看着附属众多,但真正能打仗的人马能有几个?我即便发半数的骑兵,对付那些乌合之众,也是绰绰有余!”
他的话引来一片奉承之声。
为防万一,胡狐决定派人乔装,随阿耆尼王尽快赶往霜氏城,以参加击鞠大赛为名,盯着李玄度的一举一动。
安排好一切之后,他和手下笑道:“李氏小儿要开这击鞠大会,那便让他开,叫他先得意个几天也是无妨。他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吗,以其人之法治其人之身。上回他偷袭宝勒国得手,这一回,我便还他一个颜色!”
……
半个月后,接到邀赛信的大小邦国使团带着人马,陆续抵达了霜氏城。
这些邦国,有南道的于阗、莎车、皮山,也有中道的宝勒、阿耆尼等。每个使团皆由国王、王子或是贵族领头。因担心排场会被别国比了下去,团员人数动辄数百。这些天,霜氏城外的道路之上,驼马来回,穿梭不绝,都护府也在城中辟出了专门的接待之地,各项事宜忙而有序,进展有条不紊。
这一日是开赛的日子,在重新修整过的那片巨大而平整的球场之前,短短半个月的功夫,便就搭出了一座高台。这座高台是专为各国使团首领而设的尊位,上面插着各邦国的旗帜,而中间那面代表了李朝都护府的巨大旗帜,更是高高耸起,迎风招展,几里之外,便能看见它的旗影。
上午,巳时还差一刻,高台之上,此刻已是坐满了来自各邦国的国王、王子或者贵族。台下,都护府的士兵面容坚毅,目光森严。他们整齐列队,顶盔掼甲,手执矛盾,一排排的战旗,遮天蔽日,气氛显得庄严而又隆重。
巳时正,伴着一阵雄浑的战鼓之声,东道主秦王李玄度在身后一队随扈的护卫之下纵马而来,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球场的周围,士兵们齐齐单膝下跪,高举那只握着盾牌的臂,继而重重落地,以发出的这有节奏的盾牌顿地之声,迎接他的到来,声音雄浑而威武,闻之令人心脏鼓动,似也要随之而跳。
高台上那些本已就坐的诸国代表纷纷起身。
李玄度穿着崭新的战甲,银甲锁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衬得他眉目威严,宛如天神。
他大步登上高台,站定,面容方现出笑意,示意他身后的诸王、王子与贵族们各自就坐,随即举起双臂,压下台下那仍在不断响动的盾声,高声命士兵归位,待全场安静了下来,宣布大会开始。
张捉骑在一匹高头骏马的背上,眯了眯眼,和他对面的尉迟胜德远远地相互交换了一个手势,迎着头上的阳光,在耳边突然再次响起的猛烈战鼓声中,一马当先,领着身后将近千人的骑兵方阵,疾驰冲入球场。
他的对面,张石山亦带队,正和他相向而来。两边人马如潮水一般,在高台之下相互交错,呼啸而过,继而绕着球场疾驰。两千骑兵又齐声高呼,在震动人心的马蹄声和如雷的必胜口号声中,提前隐匿在球场之外的弓弩手也发射弓箭,瞬间万箭凌空,组成了一道密集如雨的庞大箭阵,黑压压地越过球场的天空,射向了坞堡后方的那片戈壁。
这场面之壮大,声势之浩荡,不但叫人热血沸腾,亦令人心惊肉跳,台上一些小国的国主,甚至被这声势给惊得脸色大变,坐立不安。
马阵和箭阵过后,依然没有结束。士兵继续在球场里为高台上的贵宾奉献了一场马术和近身击战的千人演练。这一番彻底的耀武扬威过后,才终于开始了今天的首场比赛。
比赛双方是以抽签决定的,十分凑巧,第一场便是于阗和莎车。这两个位于南道的大国,从前是对冤家,还曾兵戎相见,如今虽都投向了李玄度,但在这样的场合之下,谁愿当众示弱?双方不但各自派出了最出色的队伍,于阗王子尉迟胜德还亲自领队上阵。
球场中马匹交错,竞争激烈。高台之上,李玄度入座,在观看比赛的间隙,不时地和坐他身边的于阗老王以及宝勒王等人谈笑,评点着正在进行中的这场球赛。
显然,今日盛况,令他感到十分满意。
比赛结束,于阗不敌莎车,落败。不过于阗王子尉迟胜德颇是大方,认赌服输,面对得意的莎车人,并未气恼,因了意犹未尽,开口邀李玄度和自己的球队再打一场,请他指点球技。
李玄度欣然受邀,当场卸下战袍,亲自下场,领一队人马和于阗国的球队继续击鞠取乐。他精湛的球技博得了满场的喝彩,每每进球,更是纵马绕场疾奔,接受着众人的欢呼,顾盼自得,可谓大出风头。
次日,比赛继续进行,秦王殿下依然夺了球场上众人的风采,是全场最受人瞩目的人物。
他的风头,一直延续到了第三日。
这一日,球赛进入一个新的赛程。原本的十几支球队在经过前两日的比赛后,淘汰弱小,剩下六支。
照事先的安排,今日暂停竞赛,只举办一场以娱乐为目的的球赛。球赛双方,一方来自前两日的战败球队,从中择选优秀之人,联合组队,由秦王亲自带队。另一方的人马,则出自那胜出的六支球队。
如此安排,除了娱乐,另外一个目的,自是为了给包括尉迟胜德在内的那些早早便就退出竞赛的各国马球高手以一个争回颜面的机会。而且,今日不但秦王正式上场,亲自领队,连前几日一直没有露面的秦王王妃,这日也破例,公开与秦王一道现身为众人助威。当秦王下场之时,她便坐在高台之上,美丽的容颜和高贵的仪态,引来了无数的仰望目光,令球场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开赛之后,秦王的精彩球技果然没有叫人失望,喝彩之声一浪高过一浪,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乐极生悲,在比赛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意外。
秦王在争夺一个球时,胯下的坐骑与对面迎头而来的一匹马冲撞在了一起。
这样的场景,在激烈的马球比赛当中常有发生,本不算什么大事。但意外的是,他的坐骑或是眼睛恰被冲撞到了,竟当场发狂,以致失蹄,一下翻倒在了地上。
这是非常危险的一种情况。高速奔驰中的马匹翻倒在地,若将背上骑士连带压住,那人即便能够逃过一死,往往也要落下重伤。
好在秦王骑术过人,堪堪就在马匹将要把他压住之时,敏捷地脱离了马鞍,滚到一旁,躲过了这一波的危险。不料祸不单行,就在他方滚落再地,还没来得及起身之时,一匹从后而至的黄骠马冲了过来。
黄骠马的骑者是阿耆尼国的王子,今日编在胜队一方。比赛开始之后,他为了在那个美若神女的秦王妃面前出个风头,使出浑身解数,奈何总是被人夹击,方才好不容易才摆脱对手,不顾一切地追赶而上,等看到了地上的李玄度,待要收势,已是失控,马匹一脚便踩踏了下去,不偏不倚,竟当场踩中了他的胸骨。
李玄度面露痛苦之色,随即蜷曲起了身体,卧在地上,再无法起身。
全场都被这突然的一幕给惊呆了,随即哗然。
李玄度近旁的人急忙下马,奔到他的身边察看伤势。场下的叶霄和张捉等人也匆忙唤来军医涌入场内。
尉迟胜德几步上去,将阿耆尼王子从马背上揪了下来,厉声叱骂。
王子慌忙辩解,说自己绝非故意,方才周围马多杂乱,他的视线被挡,根本没有看见地上的秦王,这才收不住势,踩伤了秦王。
尉迟胜德哪里肯听他的解释,咬牙切齿,一手拎着他的衣襟,另手握拳,抬臂便要打来。
阿耆尼王子心中惊惧,哪敢还手,自认倒霉,闭着眼睛咬牙吃拳之时,忽然听到一道声音喝道:“住手!”
他睁开眼睛,见秦王已被人从地上扶起,起先微微佝偻着身体,肩膀微晃,似站立不稳,片刻后,命众人松手,自己抬臂,压了压方才那被马蹄踏过的胸骨部位,皱眉似在忍痛,待那疼痛过去之后,终于自己慢慢地站直了身体,随即命尉迟胜德放开阿耆尼王子,说道:“来者便是客,何况他非有心,不可为难!球场之上,本就万事难料,倘若有个意外便就怪罪别人,这球还叫人如何打下去?”
秦王既如此开口,尉迟胜德只能作罢,恨恨地松开了阿耆尼王子的衣襟。
王子惊魂未定地立在场中,看着秦王妃从高台上奔了下来,扶住秦王,慢慢地走出了球场。紧接着,军医跟了上去,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比赛虽才进行到一半,但突然出了这种事,比起这场未完的竞赛,众人自然更关心秦王的伤势。
被疾奔中的马匹给一蹄踩中,还踩在胸上,他此刻必逃不过受伤了。轻则断肋,倘若运气不好,也有可能伤及肺腑,而这就是重伤了。
众人等在原地,猜测秦王伤势,议论纷纷,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后,高台下忽起了一阵骚动,看去,见秦王妃竟回来了,但和方才的打扮有所不同,只见她一身劲装,在几名士兵的随护之下登上高台,站定,举起双手,示意全场静声。
台下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无数双眼睛,齐齐地望向高台上的这位年轻女子。
菩珠暗暗地长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对着台下之人高声说道:“让诸位久等,秦王殿下很是过意不去。他托我向诸位交待一声,他的伤并无大碍,休息一番便可。。”
她说完,又用西域诸国的通用言语复述了一遍,其声清朗,直入人心。
台下发出了一片嗡嗡的议论之声。
这时,疾步奔来一个士兵,到了她的身前,双手高高举起,手中托了一支球杆。
近旁的眼尖之人认了出来,正是方才秦王殿下打球的那支。
她的目光环视着台下众人,待杂声平复了下去,再次开口:“秦王殿下还有一言,他虽下场,但不能叫诸位扫了兴。不但后几日的赛事如常,便是方才这场未完的竞赛,亦不可因他草草中断!他暂时不能上场,那便由我来代替殿下,助诸位勇士,完成今日的球赛!”
她一把操起了球杆,面带笑容,快步下了高台,翻身上了骆保替她牵来的红马背上,驱着坐骑,径直入了球场。
全场在短暂的静默过后,爆发出了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欢呼之声。方才还愣在球场上的两支球队随了她的加入,立刻也复苏了过来,众人争相到她马前,朝她行礼。
她略微点头,示意裁判开球,随即一马当先,朝前疾驰而去。
因为秦王妃的临时登场,毫无疑问,这变成了开赛以来最吸引人目光的一场球赛。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球场上的声浪一阵阵地涌,连身在坞堡后方的崖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李玄度便是在这阵阵声浪的掩护之下,以治伤为名入了坞堡,来到了这里。
他的一支军队,在之前的半个月里,趁夜分批散了出去,此刻已是集结待命。
韩荣昌和张捉等人,在崖下等着他了。他也即将攀索而下,在旁人以为他在治伤的时候,悄然离开。
自然了,他今日的坠马和被马踏胸,亦是故意为之。
那个阿耆尼国的王子,以为是他意外地伤到了李玄度。这个消息,必会很快被传送到胡狐的耳中,从而彻底地打消掉他的疑虑。
而实际上,从竞赛首日于阗国的比赛落败开始,这一切,便全是李玄度的安排。他的目的,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今日他与尉迟胜德同队,尉迟带着人频频以马匹夹挤王子,等到李玄度落马之时,故意露出一个破绽,王子脱困而出。李玄度算准了王子纵马而来的方向,朝他滚了过去,承受了那一踏而已。
自然了,这是冒了极大风险的一个举动。为此,他提早贴身穿了软甲,并且在马蹄落胸的那一刹那,以旁人无法觉察的角度微微侧身,暗卸去了马蹄落下的大部分力道,这才没有真正受伤。
现在,他成功地瞒天过海,摆脱了监视。
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他受伤不轻,甚至昏迷不醒,而她,将继续代替他,主持后头几日的大会。
他毫不怀疑,在他不露脸的时候,她必能光芒万丈,替他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而他将轻骑北上,化作一柄利刃,朝着敌人的心脏,发动一场致命的攻击。
现在他必须得走了。
他回过头,朝那声浪涌来的方向再次看了一眼,随即掉头,攀着岩索而下,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崖头之下。
而就在这一时间,在球场上,当来自西域各国的数千之众被秦王妃的风采倾倒,争相为她欢呼喝彩之时,在附近的角落里,有个高鼻深目、打扮如同寻常西域之人、看着亦是毫不起眼的男子,他双目凝定,和旁人一样,也在默默地追随着场中的那道倩影。
她出尽了风头。
高贵的身份,倾城的容颜,说着流利的西域语言,驭马纵横球场。她浑身上下,熠熠生辉。举手投足,充满了迷人的风采。
没有哪个男子,能抵抗这种无敌的魅力。
他自然不是第一日认识她。但此刻,当目睹这样的她,在他的眼中,亦现出了惊艳之色。
但在这抹惊艳过后,他心中又隐隐觉得,事情仿佛有些不对。
他还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这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而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第114章
击鞠大会开始后, 霜氏坞堡的前堂便夜夜灯火通明。秦王每夜设宴,款待诸国贵宾。
今夜也不例外,但主人位置上坐着的却是秦王妃, 而秦王全程未曾露面。当被问到他白天的伤势, 王妃道他伤了两道肋骨, 所幸无大碍,今夜遵医嘱静养, 故不便见客, 请众见谅。
宾客听到王妃如此的解释, 方松了口气,都说无妨, 自然是秦王养伤第一。
次日, 赛事继续进行, 秦王却依然不见人影,高台上他的位置里坐着的也是王妃。这一日, 她丽妆华服, 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显得心情很是不错。但是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各种揣测在暗地开始传播了, 尤其在这一夜的宴会上,李玄度依旧没有露面,虽然王妃依旧气定神闲地解释,说秦王只是略感不适, 但宴会还没结束,消息便就无法遏制地扩散了出去。
秦王那日受的踏马之伤其实很是严重, 伤及肺腑,据说他当时回去就呕血不止了, 这两日人极是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这才无法露脸。而王妃担心这个消息传出去会对都护府造成不利,这才亲自出来周旋,试图隐瞒过去。
很快那些坐于高台的人陆续都知道了这消息。
有人为此忧心忡忡,担忧才见好的形势是否会因秦王这突然的伤情而发生变化。有的人则兴奋不已,秘密遣人,迅速将这消息传送出去。
不过,表面上都护府既要隐瞒,王妃也依旧若无其事地在代表秦王应酬,这事有个最后的确切结果之前,那些应邀而来的国王、王子和贵族们在面上又怎敢表露自己的想法?故虽然秦王没再现身,但这场击鞠大会,并没有因为他的伤情而受到任何的影响。每日按照计划,在王妃的主持下,赛事依旧一场场地进行下去。球场上每日亦皆人声鼎沸,台下人被如火如荼的精彩球赛吸引,如痴如醉。
沈旸在三日之后,收到了他放出去的探子的回报。
胡狐昨夜已出动五千骑兵,正往霜氏城而来。
显然,他也是收到了李玄度受伤的消息,想趁这个机会偷袭,打李玄度一个措手不及。
这个消息并没有令沈旸生出任何的期待,相反,他心中那种不详的预兆,反而变得更加强烈了。
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来,球场白天的喧嚣散去。他独自立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浓重的夜色,彻底地吞没了他的身影。
他眺望着前方的坞堡。
这座壁垒森严的建筑,和前几夜一样,虽已夜深,前堂却还是灯火辉煌。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他都能听到那里传出的阵阵宴乐之声。
今夜依旧歌舞升平。这里的人,仿佛谁也没有觉察,就在几百里外,他们的敌人,那支来自异族的强大的骑兵,正连夜向着这里催发而来。
铁蹄和鲜血,将要把这里的盛景全部扫荡一空。
沈旸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了这几日他亲眼目睹的种种。
李玄度在取得一系列的初步胜利,站稳脚后,便召西域众国来这里,召开击鞠大会。他处处高调,威临四方。在他受伤之后,她极力隐瞒,不惜抛头露面,代替丈夫,继续应酬众多的宾客。她长袖善舞,魅力四射。表面上看起来,一切和原来并没什么两样,但关于李玄度重伤的消息却在暗地不胫而走,最后传到胡狐耳中,胡狐打消了疑虑,决定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发兵,实施突袭……
事情看起来,是如此的顺理成章。
沈旸又想起了那日李玄度受伤下场后,她登上高台讲话,从而稳住了场面的一幕。
他闭目,将她的身影从自己的脑海中驱走,忽然,眼前的迷雾仿佛也随之散去。
他好像终于想到哪里不对了!
他无法渗透李玄度身边的人,对他所知不多,但有一点不会错。
李玄度向来不是如此高调的人。
而如今,就这件事而言,他如同换了一个人。
并不是说这种时候他不能召集西域诸国来这里召开击鞠大会,而是这个时机点,并非必要。
但行事一向低调的李玄度,这一次,却不惜投入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将西域诸国之人召来这里。
他的目的,难道仅仅只是为了宣扬他的武功,震慑四方?
这不符他的作风。
那么就只剩下了另外一种可能。
这只是他的障眼法,利用这个盛会做遮掩,以达到某种他不能被人知晓的真实目的。
沈旸倏然睁眼,全部都想通了。
在控制西域中道之后,李玄度亟需对付的下一个敌人就是胡狐。而胡狐拥有万余铁骑,一旦正面开战,手下只有各国杂牌军可调用的李玄度将十分吃力,所以,这个盛会必是他用来对付胡狐的计划中的一部分。
如此做想的话,当日他的受伤也就可以大胆推断,必是他用来麻痹胡狐的设计。
阿耆尼国和胡狐有着千丝万缕割不断的关系,如今因了地理的关系,虽随众投了他,但暗地必还向着胡狐,这一点人尽皆知。
所以,他整个计划中最令人想不到的一点,就是让阿耆尼国的王子充当了令他“受伤”的角色。
沈旸承认,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那天在现场的时候,连自己也被骗了过去。他以为李玄度真的是意外受伤,根本没往别的地方去想。
同样,想必也是因为这一点,才令胡狐彻底地打消了疑虑,认定这是一个好机会,这才果断发兵前来偷袭。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
倘若自己猜测没错,在那日她代替“受伤”的丈夫登台,向众人讲话并接替他上场打球,凭着她的风采吸引住全场所有人注意力的时候,李玄度必已趁着那个机会离开了。
他已经可以预见,等待胡狐的将会是什么。
自己醒悟得太迟了。即便现在立刻派人通知也是晚了,改变不了结局。
西域果真如同李玄度的一块宝地。
他心惊于李玄度在此如鱼得水,势力竟能得到如此迅速的扩张。这是他之前未曾预料到的情况。但从另一方面而言,倘若李玄度真能凭了此战将东狄大都尉府也拔掉,继而将他的势力继续推往北部,想必会有另一个人,比自己更加难受。
那个人,便是李朝的皇帝李承煜。
所以,就让李玄度在西域坐大,越大越好,等他的声势大得足以令李承煜不安,这一池水才能被搅浑,自己才能从中得到他想要的机会。
何况他这趟出关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阻挠李玄度。
他本是要去北方,他知道,在那里,此刻应当正发生着一件事,一件只要利用好便足以打乱李玄度一切计划的大事。而他之所以会不远万里地绕道先来这里,不过只是出于某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心理——或许,纯粹只是出于好奇,想要亲眼看一下她和李玄度的近况罢了。
沈旸沉吟了片刻,决定不再耽搁下去了,连夜立刻离开这里,去往他原本的目的地。
他缓缓地吐出了胸中那一口闷气,再次眺望了一眼她所在的坞堡,不再犹豫,转头而去,身影迅速地消失了在了夜色之中。
这一夜,不止对沈旸,对除了他之外的许多人而言,也是一个无眠之夜。
菩珠在等待数日之后,终于在这一夜,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胡狐果然上当了,昨夜亲自领兵来袭。
接下来的半道途中将会发生什么,她虽然不在李玄度麾下,无法亲眼目睹,但却完全能够想象。
他早就布置好这张网,等的就是对方的自投罗网。他怎么可能会让大鱼逃脱?
她感到兴奋极了。
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生出了一种她终于能够和他并肩作战,并且一步步地看着胜利慢慢地被握紧在掌心中的感觉。
这种感觉真的太好了,远不止兴奋,她更感到了一种这两辈子以来都未曾有过的无比的快乐之感,为自己也能够帮上他的忙而感到快乐。
她一夜无眠,但次日,非但没有半分的疲倦之感,精神反而更加焕发。
这天是这场盛会的最后一日了。经过连日的角逐,一路闯关过来的两支球队宝勒和莎车,将进行最后的竞赛。
这日天气极好,晴空万里,蓝天净澈得犹如一块纯净的宝石。菩珠如前几日那样,在一片欢呼声中登上高台,在接受了众人的见礼之后,宣布比赛开始。
球场上,两队人马全力以赴地争夺荣誉,而台上的诸多之人,却是各怀心思,并没有几人真的在关注比赛。
菩珠的身边,坐着宝勒王和莎车王。
虽然场下就有自己人,宝勒王却有些魂不守舍。
秦王自那日受伤后便再未露脸了,虽然王妃再三强调他的伤情没有大碍,但今日最后一天了,还是不见秦王现身,宝勒王想起那个流言,便就忧心忡忡。
他看了眼王妃,见她看着台下的比赛,犹疑了一番,终于忍不住试探:“几日没见殿下,但不知殿下今日精神如何?昨日小王前去探望,未能见到殿下之面,甚是挂念。”
菩珠转脸看向他,微笑道:“殿下无大碍,只是这几日不便见客罢了。一切也必如旧,不会有所改变。贤王放心,看比赛便是。不见场上勇士球技过人,皆奋力争拼?我等今日若是错过,下回想要再看,便不知要到何时了。”
宝勒王见她神情沉着,语气笃定,给人一种泰然之感,似也受到感染,虽心底还是有些疑虑,但比起方才,已是安心了不少,也不敢再多问什么了,附和两句便就闭了口,也随他看起了球赛。
两人的对话,被坐在另侧的莎车王皆收入耳中。
他表面不动声色,频频地为场下的精彩击球喝彩鼓掌,心下不停思量。
和盼着李玄度安好的宝勒王不同,他私心并不乐见西域就此安宁。他更希望能回到李玄度到来之前的那个混乱状态,只有那样,他才有机会在乱中兼并坐大。否则,莎车将永远只是南道上的一个要听从都护府之命的邦国而已。
他对秦王重伤的消息深信不疑。
但凡只要能够露脸,他不可能连着数日都不现身,任凭流言四起。
这个秦王妃毕竟还是太过年轻了,任她如何粉饰太平,也休想瞒过自己。
他猜测阿耆尼王必已将这消息传达给东狄大都尉胡狐。胡狐不可能白白放过这如同天赐的绝好机会。
他若所料没错,胡狐的人马此刻说不定已经在来此的路上了。即便这边有所防备,但都护府本就实力不如胡狐,李玄度又受了伤,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之下,事发突然,短短几日功夫之内,他们怎么去对抗?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见的那一幕,心中兴奋不已,忍不住回过头,瞥向高台的一个角落。
阿耆尼王就坐在那里。
但他却瞧了个空。
位置还在,此刻那位子上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空荡荡的。
莎车王心中疑虑,忍不住频频回头。
菩珠早将莎车王的反应瞧在眼里,见他又一次望向了那个方向,忽道:“贤王可是在找阿耆尼王?”
莎车王一顿,急忙否认,转回了头。
“贤王平日与他关系如何?”菩珠又问。
莎车王立刻道:“小王与他素无往来。”
菩珠笑了笑,道:“无关便好。”
莎车王听她突然和自己说了如此两句话,似暗有所指,再不敢去望后头了,装作专心地观看比赛,心中却惊疑不定。正揣测着阿耆尼王去了哪里,忽听高台后的方向起了一阵嘈杂声,隐隐又似夹杂着阿耆尼王的说话之声,再也忍不住,站起来便奔去察看。
阿耆尼王此刻惊恐无比。
照他的估算,最迟昨夜,胡狐的人马应当就打到这里来了。然而昨夜却一夜无事,今日眼看半天又要过去,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方才他人在位上,心中焦躁不安,甚至渐渐感到恐惧。见前头秦王妃在和宝勒王在说话,似未留意自己这里,便以方便为由起身,决定立刻逃走。没想到才下高台,带着几个贴身亲信还没去多远,就被都护府的人给拦截住了。
他认得那个面上带着刀疤的人,知他是秦王的手下,见他走来,命译人问自己要去哪里,心知预感成真,大事不妙,转身夺路而逃,一边逃,一边高声召唤亲兵保护,又冲着球场周围的人大声吼叫:“李玄度重伤!大都尉就要打来这里了!要命的都随我赶紧走!莫等迟了,死路一条!”
他嚷完,将近旁一个正骑马从旁路过的人一把拽下马背,自己上去,仓皇逃窜,方纵马出去没数丈路,后背中箭,痛叫一声,从马背上跌落,被追赶上的都护府士卒捆了个结结实实,送到了王妃的面前。
他的亲信方才和他一同喊叫,早惊动了球场上的人。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球赛也停了,众人见他被绑了过来,全都围拢上来,议论纷纷。
阿耆尼王人虽被绑,却还在地上奋力挣扎,冲着台上的诸王继续嘶声力竭地嚷道:“你们不要听信这女人的话!李玄度已经不行了!他若无事,早出来见你们了,怎会自己躲起来,把这女人推出来维持局面?我实话告诉你们,大都尉已经打来了,很快就要抵达,他必将霜氏城踏平!汉人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现在立刻抓了这女人,跟我一道投向大都尉!凭我和大都尉的关系,我定能为你们求得赦免……”
叶霄将他的嘴用口塞一把堵住。
诸王见他口不能言,却还是呜呜个不停,状若疯狂,不禁骇异。又担心他的话是真。万一胡狐打来,那便不妙了。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叶霄迅速上了高台,朝秦王妃行了一礼,问如何处置这个阿耆尼王。
菩珠依然坐在位上,神色平静。
她看了眼地上那个还在徒劳挣扎的阿耆尼王,转头,示意莎车王来。
莎车王不敢不去,众目睽睽之下,只能走了过去,见她凝视着自己,说道:“此人既投秦王,却又勾结胡狐,暗藏祸心,方才更是当众不逊,企图离间都护府与诸王的关系。我虽想就地诛杀以正视听,但秦王不在,兹事体大,我也不好一个人说了算。我听说贤王在西域诸王当中隐为龙头,之前还曾召诸国为你所用,可见传言非虚。故想就此事请教贤王,此人该不该杀?”
莎车王万万没想到,这个秦王妃,竟将如此一个难题抛给了自己。
他若说不该杀,便是公然反对秦王妃以及她所代表的秦王和都护府。
他若说该杀,那从此往后,他将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号令得动别的邦国了。毕竟,这个阿耆尼王虽心向东狄,但在场的这么多邦国,除了于阗宝勒和上术这种,又有哪个不是跟风行事随了利益而走?杀了阿耆尼王,兔死狐悲,他们如何看待自己?
他一时定住,说不出话。
“怎么,贤王认为我不该杀他?”
对面座上的这女子语气忽然转冷。
莎车王已经望见台下许多都护府的士兵手持弓戈正从四面围拢而来,后背一阵冷汗,咬牙道:“王妃所言极是!他死有余辜!”
菩珠一笑,微微颔首,随即对着叶霄下令,就地诛杀,再将其头颅割下,悬于杆头示众。
叶霄亲手执刑,命士兵按住拼命挣扎的阿耆尼王,手起刀落,斩首后,随即唤人提着头颅攀上了球场旁的一根旗杆,悬挂在上。
血滴滴答答,从空中不停坠落。众人脸色大变,全场鸦雀无声之际,却见秦王妃这时从位子上起了身,笑道:“内贼已除,诸位不必再有顾虑。我再说一遍,秦王无恙,请诸位亦不必挂心,且随我落座,继续观看击鞠,不可辜负了场上的诸位勇士!”
她话音落下,率先落座。台上的其余人相互看了几眼,压下心中惊惧,也纷纷跟着归坐。又有人将她的命令传到了场中,很快,方才被打断的击鞠赛也继续了下去,最后终于结束,宝勒国获胜。
秦王妃笑容满面,向她身边的宝勒王道贺。
宝勒王依然惊魂未定,脸上勉强露出笑容。正要自谦一番,忽然这时,耳畔隐隐传来一阵万马奔腾似的马蹄之声,循声望去,远远看见城门方向的上空升腾起了一片黄尘,似有大队的人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
他顿时想起阿耆尼王的话,第一反应便是胡狐的铁骑来了,不禁大惊失色,双腿发软,险些站立不住。
台上众人也觉察到了异样,神色紧张,纷纷涌到高台之前,睁大眼睛,盯着那烟尘升腾而起的方向。
菩珠慢慢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眯眼眺望着前方。片刻后,见一名都护府的千长从霜氏城的城门方向纵马疾驰而来,身影渐渐变大,到了球场之前,隔着远远的距离,高声喊道:“启禀王妃!秦王大捷!已取胡狐人头!特命先行送回,以贺盛会!”
叶霄纵马奔去迎接,接了头颅,提着,绕球场疾驰一圈,示众过后,命人将这只新送到的头颅亦悬上旗杆。
片刻后,两只头颅便齐齐地挂在了半空,随风摇荡。
台上台下,数千之众,看得清清楚楚,这后挂上的那只头颅的主人,正是从前在西域不可一世的东狄大都尉胡狐。只不过此刻,这只头颅双目紧闭,满脸血污,除却狼狈和悲惨,再不见旧日的半分威风。
宝勒王一阵狂喜过后,长长地松出了一口气,这才感到自己两腿发软,实是站不住了,跌坐到了位置之上。
全场静默了片刻,忽然,也不知是哪里起的头,爆发出了一阵必胜的呐喊之声。台下的人潮水般地涌向高台,朝着秦王妃行礼。台上的诸人也纷纷来到她的面前,争相奉承拍马。台上台下,一时欢腾一片——
夜幕再次降临。
当菩珠终于摆脱了外面的一切,回到坞堡后头的时候,想起那两颗血淋淋头颅挂在一起的一幕,人还行在迷道之中,便就忍不住了,一阵反胃,扶着墙吐,把跟她同行的骆保吓得不轻,慌忙扶住她,帮她拍着后背。
菩珠吐完晚间方才在前头宴会上吃的东西,终于觉得人舒服了不少,靠在墙边,接过骆保递来的手帕拭唇。
骆保十分担心:“王妃你怎的了?好端端吐了?可是身子哪里不适?”
菩珠摇了摇头:“无妨。只是方才想到了那两只割下的脑袋,有些不适。”
骆保恍然,松了口气道:“奴婢也是!瞧着确实恶心人!这些日怕也累到王妃了,王妃赶紧去休息,放心等着殿下回来。”
方才那名千长也带来了李玄度的口讯,道他要趁胜追击,领军继续北上,破掉大都尉府。让她不要记挂,安心等他回来。
菩珠点了点头,待要迈步,骆保上来,抢着扶她。
“奴婢好久没能服侍王妃了,这就扶王妃进去!”
菩珠一笑。
精神连着崩了多日,此刻骤然放松下来,她也确实觉着有些乏了,便任他扶了自己,迈步继续往里而去。
第115章
这一场盛会, 随着秦王大捷消息的送至,气氛被推至高潮,亦是在这全场的高潮中, 圆满落下了帷幕。
阿耆尼王那颗悬在旗杆顶的头颅断颈上的血尚未干透, 其国便在都护府的支持下, 从贵族中择立了一位新王。国中平民获悉都护府不取赋税,往后他们再不必像从前那样承担为东狄大都尉的兵马而缴的额外重税, 无不欢腾庆贺, 拥戴新王。
菩珠继续忙碌了几日, 在送走最后一个使团后,终于得了些闲, 开始等李玄度归来。
她一天天地数日子, 一个月快要数完了, 还没见李玄度回,倒先得了另外一个好消息。
叶霄之妻若月有孕了!
王姊性情温柔, 嫁给叶霄来这里后, 和众人相处和睦,大家喜气洋洋,全都为她感到高兴, 就连骆保闻讯,也特意跑了过来凑热闹。
王姆在庭中高声说笑道:“难怪这些日不见王姊来这里找我们做针线了。前几日我想起来问了一声,说她整日犯困,还呕吐。叶副都尉以为她身子不适, 有些慌张。我听了,当时就想, 是不是有喜了?只又不好贸然开口,怕万一是我想多, 岂非叫人空欢喜一场?等到今早,叶副都尉唤医来给王姊瞧身体,一看,果然是有了!话说,咱们迁来这里之后,先是热热闹闹地打马球,再是秦王殿下胜仗,今日又有叶副都尉的好消息。照我看,这里可真是风水宝地,喜事连连!”
菩珠也很高兴,让她给自己备些伴礼,她要过去探望王姊。正说着话,忽见骆保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神色瞧着有些古怪,便问他这么看着自己做什么。
骆保这才仿佛如梦初醒,飞快地瞥了眼她的小腹,兴奋地跳起来嚷道:“阿姆!咱们王妃莫非也是有喜了?前几日我见王妃也呕吐了!”
菩珠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阿姆和王姆便都紧张了起来,立刻围上来,不由分说扶着她,让她坐在椅上。接着,王姆向骆保打听详情,骆保在一旁比手画脚地说着话,阿姆则扳着手指,开始算菩珠上次月事的日子。
像这种贴身之事,菩珠有时忙碌,有时马虎,自己未必都能记得住,但阿姆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菩珠终于反应了过来。本来还觉得骆保胡言乱语,感到有些好笑,但此刻见阿姆这么认真,神色还带着紧张,不知为何,自己忽然也跟着有点紧张了,甚至仿佛暗暗怀了某种期待似的。
她屏息等了片刻,见阿姆算完了日子,手停了一停,随即仿佛不甘,又低头重新开始一个一个地扳指头,心中便就明白了。
必是误会。
等阿姆再次算完,停了下来,表情显得有些失落,她便阻止了王姆和骆保的臆想,说道:“没影的事,莫胡说八道了!”
骆保讪讪点头。
菩珠起身道:“王姊有喜,这才是值得庆贺的正事,赶紧去准备东西吧。”
王姆忙去取要带过去的吃食,阿菊也回过神,示意菩珠随她来,进屋后,从箱中取了一套小儿衣裳和一双虎头小鞋,比划着说,这是之前她无事之时偷闲做的,这一份专为叶霄夫妇准备,现在王姊有了喜讯,正好可以让她带过去。
菩珠眼尖,瞧见箱中还有另套小衣服小鞋,以及一顶虎头小帽,“咦”了一声,顺手拿起小帽,摸了摸鞋头上的栩栩如生的小老虎,爱不释手,问道:“阿姆,这些是给谁做的?”问完了,见阿姆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小腹上,想起了方才的误会,顿悟,急忙改口称赞阿姆的手艺好,说着将小帽放了回去,转身带着礼物,去了叶霄夫妇的住处。
叶霄方有事出去了,若月坐在窗前,正低头缝着小娃娃的衣裳,见她来了,还带来了小衣服小鞋等礼物,又听她向自己恭贺,羞臊之余,面上满是幸福和欢喜的神采。
这一日菩珠无事,见叶霄在外忙碌没空陪妻子,便在这里逗留了半日。晌午,她和王姊一道用了饭,知她如今需多多的休息,遂告辞而去。出来后,踌躇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以询问叶霄夫人孕事为由,亲自去见了都护府的医士。
她命其余人统统等在外头,偷偷请医士给自己诊脉。
结果显而易见。
骆保确实想多了。
菩珠压下心中那种或许应当可以被称为是失落的感觉,回到了住的地方。
前段时日她一直忙忙碌碌,甚至已有些习惯那样的状态了,这几日忽然空了下来,李玄度又没回——据前几天她刚收到的关于他的最新消息,他已破了大都尉府,扫荡胡狐残余势力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但要回来的话,也没那么快,想必至少还要几天。
此刻阿姆她们,也都各自去休息了。
这个漫长而静谧的春日午后,竟令她如此地倍觉空虚。
她一个人在华丽的床上躺着,眼前浮现出若月那一张带着满满笑容的面庞,忽有些好奇。
知自己将为人母,难道真能令人生出如此幸福而满足的感觉?
那到底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瘪塌塌的小腹,出神了片刻,忽又想起两人刚来西域在路上发生的那件旧事。
那一夜,他再一次地拒绝了她的示好,对她说他还不想要孩儿的那一番话。
虽事情早过去了,时过境迁,她也从不觉得自己刻意去记他说过的话。但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话忽就从她的脑海里跳了出来,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甚至连他当时那种看似欲说还休和她好声好气商议,实则根本就不容她有任何辩驳机会的语气都没忘——
他的理由听着很是充分,口口声声,条件所限。
但说到底,不就是心里瞧不上她,不想和她生孩儿吗?
菩珠心中又生出了一阵猫挠似的烧心之感,人也变得愈发没精打采了,却又睡不着觉。在床上烦躁地滚了几个来回,想起了霜夫人。
这回击鞠大赛能顺利举办,与霜夫人在财力上给予的诸多支持是分不开的。就在前几日,她还派人送来了两桶新酿的葡萄酒,说是她特意选了,留给李玄度的。
她本是打算等他回了和他一道去看望霜夫人的。
现在她却不想等他了。
反正自己无事,这里到霜夫人住的庄园不过百里地,骑马一个时辰就能到。霜夫人应也不会嫌自己去叨扰她,不如去她那里先住上个几天。
菩珠终于感到恢复了点劲头,从床上爬了起来,召婢女替自己收拾东西,换了身外出骑马的衣裳,戴上一顶幂篱,出去前又吩咐婢女,等阿姆醒来,告诉她一声,说自己去霜氏那边住几天,随即命人去牵红马,带上几个随从出了坞堡,翻身上马,正要走的时候,骆保闻讯从后头追了上来,拽着她的马缰不放,说他也想跟着过去。
菩珠坐在马背上,想了下,说道:“秦王回来的话,身边也要有人服侍。你留下等他吧。”
所以这一夜,当李玄度比原计划提早几日,风尘仆仆地回了霜氏城,迎接他的,并不是他满心以为的他那个已快两个月没见到面的小娇妻,而是他的得力干将叶霄。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他到的时候,不算早了,已是戌时中。叶霄闻讯带人匆匆赶到坞堡外迎他,见只他和几名随扈轻骑而归,韩荣昌和张捉等人都未随同,便问了一句。他解释说,韩荣昌留在那边继续扫尾,张捉带着人马,还在他后头的路上,行路要慢些,过两日便到。
他说了几句,一边快步往里走去,一边开口问自己不在时都护府这边的事。
叶霄顿时来了说不完的话,将他那日离开后的诸事,包括王妃如何代他上场击鞠,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接下来又如何周旋众人,按计划将消息慢慢放出去。最后说到大会的最后一日,王妃谈笑间,敲打莎车王,又用阿耆尼王的人头镇住全场,杀一儆百,直到胡狐首级也被送到,全场沸腾,众人涌向了王妃所在的高台,争相向她致意,以表效忠。
当时的场面,叶霄此刻说起,还是感到有些热血沸腾。提及王妃之时,语气更是充满了敬重和爱戴。
李玄度听得津津有味,脚步不知不觉迈得更快,很快穿过迷道,来到后堂,却不见期待中的那道倩影,只见骆保站在入口迎接自己。
他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叶霄。
叶霄知他意思,忙解释:“方才属下就想说了,实是不巧,王妃今夜不在。说她白天去了霜夫人那里,还没回。”
李玄度一愣,脚步彻底地停了下来:“她可有说何时回?”
叶霄示意骆保过来回话。
骆保急忙跑上来,要朝李玄度见礼,李玄度拂了拂手,开口便问:“王妃说她何时回?”
骆保道:“王妃未曾告诉奴婢。但听阿姆那边的意思,好似是要住上个几天。”
李玄度看他一眼:“你为何不跟去服侍她?”
“王妃说殿下回来也要有人服侍,叫奴婢留下。”
李玄度不高兴了:“以前我怎么跟你说的?王妃出门,你不跟去?我不用你服侍!”
骆保听秦王责备自己,慌忙辩解,说他很想跟去服侍王妃的,但王妃不带他,他也没有办法。说完又哭丧着脸道:“奴婢也反思了一番,想来想去,或是白天奴婢说错了话,王妃这才不要奴婢服侍了!”
李玄度微微皱眉:“你说什么了?”
“奴婢以为王妃有孕了……”
李玄度一愣。
骆保把白天的误会说了一遍,嗫嚅道:“都怪奴婢想多了,听风就是雨,令王妃尴尬……”
李玄度这才知道叶霄竟有如此喜事,第一反应便是震惊。
怎么可能?
叶霄成婚,这才多久?
王姊居然这么快就有动静了?
他就要为人父了?
!!!
李玄度呆了片刻,终于反应了过来,忙转向叶霄,面上露出真挚的笑容,连声向他道贺,问他几时知道的消息。
叶霄态度依然沉着,但目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说道:“内子先前整日嗜睡,瞧着精神不大好的样子,我还道她身体不适。今日请医,方知有喜。”
李玄度压下自己心底那一阵突然的不知何来的羡慕嫉妒之感,口中说着“好”“好”,又恭贺了两句,笑道:“既如此,你快些回吧,莫再在我跟前耽误了。”
他略一沉吟,又道:“你前些时日也是辛苦。接下来手头的事,若非紧要,能交给别人,你尽管交出去。你多陪伴王姊,不必顾虑。”
叶霄面露喜色,向他道谢,便也不再留了。
李玄度目送叶霄转身轻快离去的背影,半晌方从方才的那个消息中回过神来,人却还是定在原地,一时依旧迈不动脚步。
分开都快两个月了,他怕她太过想念自己,急着让她见到自己的面,暗暗期待她欢喜地扑进自己怀里的样子,这才不辞辛劳,终于提早几天赶了回来。却没想到人去屋空。
她丢下自己,去了霜氏那边。
他简直等不到明天了。
要是叫他明天再去,他今夜怎么过?
他想马上、立刻,见到她。
实在不行,他脸皮厚些,晚上和她一道留在那边也是无妨。
但这中间有个问题。
她今天才去了那边,此刻又不早了。他若就这么连夜登门去接人,这举动于霜氏而言,有些失礼。
去,还是不去?
他斜睨了眼缩在一旁一声不吭的骆保:“要不要去接王妃?”
骆保立刻道:“殿下既问了,奴婢妄言一句,一定要去的!殿下你有所不知,王妃先前殚精竭虑,休息不好,身子本就虚弱,那日又被那两只头颅给吓到,受惊不小,恐怕她人此刻还是有些不适。殿下关爱王妃,这才一回来就不辞劳苦,连夜赶去见她,霜夫人怎会怪殿下失礼?”
李玄度微微颔首:“你所言极是。”
他说完,转身大步朝外走去,上马后,径直出了城,急催坐骑,就着头顶那片皎洁的月色,朝着庄园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16章
霜氏庄园位于城池的西北方向, 出城后行一段路,道路的左侧便渐渐变成了一望无垠的贫瘠戈壁,而右侧却依然是大片的绿洲, 景色奇幻而壮美。菩珠便在这天高地旷之间, 纵马抵达了庄园。
霜氏收到通报, 十分欢喜,亲自出来迎接, 见只她一人, 便问李玄度。菩珠解释:“他尚未回, 得消息说大约还要几日。我本想等他回了一道来拜谢夫人,但今日在那边无事, 恰想到了夫人, 便不顾冒昧打扰自己先来了。”
霜夫人听了更是欢喜:“何来冒昧不冒昧之说?你能想到来看我, 我高兴都来不及。”说着问她路上的情况,得知她一口气骑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快马才来了这里, 忙叫管事带着她的随扈去落脚, 自己领她入内。
这个白天剩下的时间,菩珠便在庄园中度过,受到了霜氏无微不至的关怀。
夜幕渐渐降临。到了晚膳时分, 见天气晴好,霜氏特意命人将食案设在一处露天的楼台之上。地面铺了地毯,周围轻纱绕柱,屏风后隐着七八个乐伎, 她们抱着琵琶,摇着银铃, 为主人和她的贵客献乐助兴。
高楼华台,佳肴美酒, 在随风飘拂的轻纱帐中,耳边传来悠扬悦耳的乐曲,连面前用来盛放食物的器具亦是金雕银镂,无一处不显露着精美和华贵。对面的霜夫人又言笑晏晏,热情无比。
这一顿饭,原本应当吃得极是愉快。
表面上,菩珠看起来确实如此。
她和霜夫人谈着笑,向她描述上月那场击鞠大会的一些精彩片段,但实际上却有些心浮气躁。并且,随着天色越来越黑,婢女们在高台的周围点起华灯,她悄悄转头,看了眼霜氏城的方向,心绪变得愈发不宁了。
今日她之所以会来这里,纯粹是出于心血来潮。
本以为见到霜氏,换了个地方,便能换一种心情。
确实,一开始,见到了许久未见面的霜氏,她真的很高兴。但那一阵子过后,当白天结束,天色一分分地暗了下去,她便渐渐感到浑身有些不得劲了。
她想回去……
不是霜氏对她不够好,而是她自己的原因——因她实在控制不住,天一黑,就老是想着李玄度。
而且,就在片刻之前,一个念头从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假设,她是说假设,万一他提早回来了,却得知她丢下他离开了都护府,他会不会对她感到失望,甚至有所不满?
他在外打仗,一个不慎便会有生命危险。她不好好地待在都护府里替他守着后方等他回,丢下一切竟跑了。
至于原因……好像仅仅只是她忽然对他从前说过的一句话而感到耿耿于怀?
他若知道了这个,定会觉得她小肚鸡肠,无理取闹……
菩珠忽然有点心慌,愈发坐立不安了起来,恨不得赶紧插翅飞回去才好。
晚饭这时也近尾声了,霜氏留意到她渐渐带了几分魂不守舍的样子,以为她白天骑马赶路累了,便关切地问了一声,说她若是乏了,这就送她去休息。
菩珠回过神来,心里很快就做了决定。
她想回去了,回护府里去等他,不愿错过哪怕是一个晚上。
她急忙婉拒,说道:“多谢夫人盛情款待,只是今日我也该回了。”
霜氏讶然:“你难得来一回,为何如此急?怎连夜就要回了?”
菩珠解释道:“今日来,本就只是想和夫人见个面,向夫人道谢,已是达成了心愿,也该回了。都护府那边,他不在,我若也不回,怕万一有事不便。且这里到那边的路也不算很远,此刻也还早,我回去没有问题的。过些天等殿下回来了,我再和他一道来叨扰夫人。”
霜氏舍不得她走,又出言挽留,见她不松口,觉着疑惑,便将一旁服侍的人都屏退了,问道:“姝姝你怎么了,虽说两边不是很远,但也不近。好端端的,怎连夜就要回了?若另有为难之事,你尽管告诉我。”
菩珠暗窘,对上霜氏投向自己的两道关切目光,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她是担心万一李玄度提早回来了,她不在都护府,有些不便。说完面红耳赤,垂眸不敢看她。
霜氏一怔,随即便明白了。
自己也曾年轻过,那种一心等候唯恐错过的心情怎会不了解?
她哑然失笑。心知便是将这小女郎强行留下,她今夜恐怕也是夜不成寐如同折磨,还不如痛快放她回去,路上便是辛苦,她自己想必也是甘之若饴。便不再强留了,说道:“好吧,既这样,我便不留你了。”
“说不定秦王今夜就会回呢?”最后,她笑眯眯地打趣了一句。
菩珠脸更热了,也很是不好意思,再三地向霜氏致歉、道谢,和霜氏约好,下回再和李玄度一道来正式拜谢,最后被送了出去。
霜氏另外安排了一队人马送她回城。
这个春夜,月白风清,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
菩珠纵马在返程的路上,心情轻松,甚至带了几分雀跃,和白天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今天是叶霄夫妇的喜日,她应当衷心祝福他们,为他们感到高兴。
这么好的一天,自己为什么非要去纠结李玄度从前说过的一句无心之言呢?
说不定他自己早就已经忘记了他说过的那句话。
他战事大捷,很快就能平安归来了,这难道不是最好、最值得期待的一件事情吗?
趁他没发现自己离开之前,赶紧回去,在他回来的第一时刻便出去迎他,这才是她现在最应当做的事。
她以靴跟轻催红马,好让它跑得更快些,在行出一半路程,翻上一道两边都是树林的岗坡之时,忽然看见对面坡下从霜氏城来的那条路上,出现了一道骑影。
距离还有些远,至少在一射之外,但今夜月光皎洁,她几乎是远远的一眼,立刻就认了出来。
这熟悉的轮廓……
是李玄度?
起先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有点不敢相信。
他不是还要几天才能回吗,怎可能现在出现在去往庄园的半道上?
她立刻止马,停在坡上,又看了几眼。
那骑影渐渐靠近这道岗坡,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了。只见月光下,银色的马鞍与骏马背上那人身上的衣甲相互辉映,远远望去,疾驰如风,飒沓如星。
是他。他居然真的这么快回了!
看他这架势,莫不是回来后发现她不在,所以连夜赶去庄园找她?
菩珠顿时被一种莫大的幸福之感给淹没了,正想立刻催马过去和他见面,忽又心念一动,想给他一个“惊喜”,急忙示意身后跟着自己的人全部散开,自己也牵马藏身在了路边的一簇树丛后,从随从那里要了一张弓,将箭头掰断,搭在弓上,等他上坡到了近前,从面前路过之时,朝着他的后背发了一箭。谁知力道不够,抵消不了他骑马前行的速度,箭杆似方沾了他的后背,便就力尽,掉落在地,而他却浑然未觉,纵马继续朝前而去,转眼就下了坡。
菩珠这下傻了眼,急忙从暗处跑了出来,追到他方过去的那道坡,朝前张望。
月光如洗,坡下一片静静树影。他的身影已是消失不见了。
她下意识地朝前追了一小段路,喊了两声,不闻回应,想必他已是走远,顿时懊恼不已,顿了顿脚,忙转身奔回到自己方才藏身的地方,召出红马,正要翻身上去再去追赶他,忽听身后有人说道:“你是想谋害亲夫吗?”
她倏然转头,见一男子立在方才那道平头箭落地的地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剑眉秀目,月影修长。见她回了头,扬起手中握着那道箭杆子,朝她晃了两下。
菩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发出一道短促而欢喜的尖叫之声,也不顾身后还有那些随扈在看着,抬脚便朝他飞奔而去,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李玄度显然对她的这个反应十分满意,大笑,一把掷掉手中的箭杆子,收臂,将她的身子紧紧地抱住了。
良久,菩珠从他怀中抬起头,怪他:“方才你骗我!”
李玄度哼了一声:“我还没问你,为何不等我回,自己就走了?”
菩珠一下心虚了,娇嗔:“我不是连夜回了吗?就是为了等你!要不你怎会在此遇到我!”
李玄度睨了她一眼。
月光下,美人如玉,俏面含嗔。他看着,心田仿佛慢慢地泛出了一缕春阳和煦融解冰雪似的暖意,唇角终于微微翘了翘,说:“总算你还有点良心。”
菩珠松了口气,转头看了眼身后不远之外立得如同木头人的随扈们,小声道:“我们回去了?”
他唔了一声。
她转身要召自己的马,手忽然一暖,被他握住了。
他带着她到了他的马前,将她抱了上去,自己跟着上马,朝身后的众人呼了一声,随即催马上路。
马蹄踏着月光将他们送回到了霜氏城。是夜自是说不尽的温柔缱绻,后来菩珠倦极了,在他怀中沉沉入睡。
后半夜,也不知到了何时,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身边仿佛不见了他。
她一下醒来。
枕畔空了,屋中也不见他的人影。
他去了哪里?
睡意顿时全无了。
她起先一阵心慌,再一想,想到了一个地方,忙披衣而出,穿庭过院,寻到坞堡后的那片崖头,看见他果然在这里。
夜风有些大,他一袭宽袍,面向着戈壁,迎风坐于崖头的一块大石之上,手中一只酒壶,正在独自饮酒。
看他这样子,也不知来此已有多久了。
菩珠不知他为何深夜独自突然来此饮酒。
她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慢慢地停下了脚步,望着他的背影,一时竟不敢靠近。正踌躇着不知自己能否过去之时,忽见他转头朝着自己招了招手。沐浴在月光下的一张侧颜神色平和,看去甚至仿佛带着几分愉悦。
她这才心情一松,暗暗呼出一口气,走到了他的身边,见他拍了拍他面前的空位,便坐了过去,又顺势钻进他的怀里,依然带了几分小心,仰面轻声地问他:“你怎么了?为何不睡觉,一个人来这里喝酒?”
李玄度丢开酒壶,解衣将她的身子完全地裹住,为她挡住风,随即微笑:“我心情好,醒来忽然想喝酒。你又睡着,我怕吵醒你,便自己来了这里。”
菩珠这下终于放心了,缩在他那件将他和自己一道裹紧的宽袍里,紧紧地靠在他的怀里,悄悄地闻着他呼吸里带着的那令她感到莫名亲近的淡淡的酒气,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忽觉他低头,下意识似地嗅了嗅她的发,一顿:“怎不是从前的香味了?”
“你不是不喜欢我从前用的那种香味吗?我早就换了,你竟才知道?”
李玄度呃了一声,沉默。
“你觉着这好闻吗?”
她倒一点儿也不生气,就只顾追问他。
李玄度终于说道:“我何时说过不喜欢你从前的香味了?”
菩珠嘟了嘟嘴:“你是没明说。但我看得出来,你以前可嫌弃了!”
李玄度哑然失笑,再次嗅了嗅她的发香,说:“这个也好闻。不过我还是习惯你以前用的那种香……”
“是阿姆用杏花给我做出来的!你真的喜欢?”
李玄度看着她那双仿佛倒映了星光的美眸,用肯定的语气道:“是,我喜欢。”
“那太好了,我也最喜欢那种香味了!再过些时候,杏花就又开了。我让阿姆再给我做!”
李玄度望着她兴奋得像孩子似的样子,也笑了,点了点头。
菩珠吁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躺在他的怀里,望着头顶那片闪烁着犹如蓝色宝石光芒的浓得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的美丽夜空,听到他在耳边柔声问自己冷不冷,要不要进去睡觉,急忙摇头,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身。
这样美好的夜晚,怎么舍得浪费在睡觉上?
他笑了笑,把那件裹着她的衣袍又往上拉了拉,便不再说话了,安静地抱着她。
片刻后,她见他的目光仿佛投向了戈壁那头的远处,出神地在想着什么的样子,忍不住又好奇了。
“殿下,你在想什么?”
李玄度收回目光,低头和躺怀中的她对望了片刻,悠悠地道:“我在想……叶霄为何能比我早做父亲。”
方才看他表情,不可能在想这种事。
明知他没说实话,或是在逗自己罢了,心却还是禁不住微微一跳,顺着他的话扮痴:“为何?”
“因每回遇到打仗,或者外出,全是我的事。他总是留下来!往后我哪里也不去了,有事就派他,我要……”
他忽然打住。
菩珠催他:“你要做什么?”
他还是不说,她不依,他方低下头,附耳,用他低沉的带了几分诱惑似的嗓,低低地说了一句话,惹得她捂住了脸,又忍不住吃吃地笑。
他亦低声跟着她笑,笑了片刻,指了指戈壁尽头的方向,道:“那边过去,一直过去,走到尽头,知是何处?”
菩珠起先未曾多想,被他提醒,顿悟:“是京都。”
他点了点头。
“是。是京都。其实今夜,我是做了个梦,又梦见了一些我从前的事……”
菩珠一愣,笑容渐渐消去,有点紧张地看着他。
他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情绪,伸手过来,在衣下摸到了她的手,握住了,接着道:“很奇怪,以前每次我梦见那些事,醒来便心闷不已。如今不但许久未再梦见那些,方才醒来,竟也不觉得如何难过了。”
“对了!”他仿佛忽然想了起来,语气轻快。
“连我的体热之症,到了西域之后,好似也未再发作过了。”
菩珠吁了口气,脸蹭了蹭他的胸膛,轻声道:“可见这里是殿下的宝地。”
他一笑:“你说的也是,我早该来的。我方才也想起了一件旧事。你从前不是曾向骆保打听我太子皇兄对我做的事吗,当时我不许骆保告诉你……”
菩珠立刻就想起从前在阙国的那一夜里发生的事。
是啊,当时他不但不许骆保说,还对她疾言厉色地加以呵斥,后来她就再也没敢开口了。
他微微一顿,“你若还是想知道,我便自己和你说。”
菩珠立刻点头,睁大眼睛望着他。
他沉吟了片刻,道:“当日,我的太子皇兄以替我送行之名,令我饮下迷酒,窃取了我的印信,导致整个鹰扬卫如同虚设,叛军闯入了皇宫……”
菩珠屏住了呼吸。
“他终究还是未能成事。他怎不清楚,等着我的,将会是如何的罪名?我知他有不得已之难,但倘若他还念及半分我从小随他长大的昆弟之情,在他事败之后,他完全可以为我发一声的。当时父皇曾给过他那样的机会。但是我的太子皇兄,他直到自刎前的最后一刻,还是选择沉默了。我便那样坐实了同党之名,百口莫辩。”
曾经那挥之不去的梦魇,现在竟也可以这样平静地讲出来了。
“这就是当时的经过。现在想想,其实都能理解。但我从前总是放不开。我是不是太过愚蠢了?”
菩珠望着李玄度此刻这张看起来平静异常的脸容,压下心中那翻涌个不停的心绪,摇头,一字一字地道:“不,你不愚蠢。你只是太重情了。”
他一笑,凝视了她片刻,慢慢地道:“姝姝,我忽然觉得,我和你能结成夫妇,实是奇妙。我记得当日,我在河西刚遇到你时,你还一心想要追求太子……”
他仿佛突然醒悟了过来,改口:“姝姝你莫多想,我无别意,我知那些都过去了……”
或是这夜色太过醉人,又或是身边的这个男子太过魅惑,菩珠突然竟生出了一种冲动,脱口而出:“殿下你知道吗,我记得前世!前世我救过你,这辈子你就娶我报恩!”
她的语气,郑重无比。
李玄度却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逗乐了,低声地笑,边笑边道:“是吗?听姝姝的意思,前世我没娶你报恩,所以才改到这辈子了?那前世你嫁了谁?”
不知为何,当听到他用如此戏谑的口吻提及那遥远但于她而言,却又仿佛无时不在的前世,她的眼眶忽然微微发热。
她懊悔了自己的失言。定了定神,忍住眼眶那种酸热想要流泪的感觉,顺着他的口吻笑道:“前世我当然是嫁了别人,而且嫁得极好。”
他仿佛也来了兴趣,摇头叹气,跟着啧啧了两声,表示惋惜:“如此一个美人,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竟会放过,让你嫁了别人,太可惜了!那后来呢?”
后来我遭遇不幸,你回来了,我在皇陵的万寿观里盼望你能来救我,但是你却没有来。
再后来,我死了,而你做了皇帝,娶了你心仪的堪能配你的表妹。
眼眶里的那种酸热之感,几乎无法控制了。
她掩饰地低下了头,“后来啊——”她垂眸笑,用愈发欢快的声音说,“我落难了,你回来了,自然是救我于危难。”
李玄度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这样就好。姝姝,你的这个故事不错,我很是喜欢。”
她埋脸在了他的胸前。
“殿下你喜欢就好……”
她的声虽还带着笑音,但却含含糊糊,尾音微微颤抖。
李玄度这才终于觉察到她仿佛有些不对,止了笑,低头看着她趴在自己怀里一动不动的样子,迟疑了下,问道:“姝姝你怎的了?你哭了?”
“没有!”
“那你抬头。”
她不抬。
李玄度愈发觉得她不对劲了,想自己抬起她的脸,她却不让他碰。他哄着她,忽然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李玄度停住,转过头。
方才在睡梦中被人叫醒的王姆揉着眼睛往这边寻来,终于看见了秦王和王妃,忙上前道:“禀殿下,外头连夜来了一个报信的,说是阙国之人,寻殿下有急事!”
菩珠在他怀中听得清清楚楚,一愣,飞快地擦了下眼睛,抬起头。
李玄度望了她一眼,摸了摸她垂落在背的一段长发,附耳,低低地道:“我们去看看”,随即抱着她从石上下去,快步而返。
第117章
阙国人的故地位于西域之西, 一条名为阙水的河流周边。阙人的名字,便是来源于这条河流。那个地方,往西是康居, 往东就是西狄, 在很多年前阙人东迁之后, 那地便被康居人所占。
而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
康居人天性贪婪。在金熹执掌西狄之后, 康居王以为孤儿寡母好欺, 从去年开始, 借着阙水为倚仗,频频越境骚扰, 企图夺取更多的土地和人口牲畜。金熹联合左贤王桑干等人发动战事, 果断予以反击, 最后不但打败了康居人,还将他们从阙水一带赶走, 反夺到手了一片新的土地。
李玄度在来到西域后, 和阙国以及金熹之间,一直保持着相互的消息往来。在他的联络下,金熹考虑到西狄的人口有限, 短期无法迁移足够的居民去充实阙水一带防御康居。且那个地方于西狄而言,也非战略要地,不如让阙人去抵御康居人,如此自己不必耗费兵力在这个方向, 只需集中精力对付乌离和东狄便可。加上还有李玄度从中担保。于是答应接纳,将那个地方归还阙人, 作为他们暂时落脚容身的地方。
阙人的先祖早年之所以弃地东迁,除了仰慕中原文化, 又受封获得土地之外,来自康居人的频频骚扰和袭掠,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在老阙王原本的计划里,回到阙水一带后,与康居人的冲突,是必定要考虑进去的。而现在犹如上天助力,多了这样的便利条件,在经过充分的准备和考虑之后,老阙王决定将那个很久以前便就提上了日程的西迁计划付诸实施。
当然,这不是举国西迁,只是迁移部分的人口和财富。
这只是迫不得已之下的一个两手准备的计划。
没有哪一个阙人甘心回迁。
在他们的认知里,如今的阙国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园,血脉相连,深深扎根。但他们的现状,便是夹在李朝与东狄的中间。一个居心叵测,一个虎视眈眈。暂时平静的表象之下,实际腹背受敌。
倘若他们能够安然度过这个百年来前所未曾有过的危机,自然最好不过。但万一,日后若真不幸遭难,则希冀能凭此举动,保住日后东山再起的力量。
他们不可能直接取道西域,那样动静太大,不可能瞒过李朝,也会给李玄度带来麻烦。他们西迁的路线,有一段要从北面绕过昆陵王的领地,而这,也是全程最危险的一段路程。
当时李玄度正与胡狐对抗,这必能吸引昆陵王的注意力。老阙王认为这也是另外一个很有利的条件,所以不再犹豫,抓住机会实施行动。
菩珠记得当时李玄度也曾派人问话,关于西迁,是否需要他的帮助。那边的回复是暂时无需他费心,若有必要,到时再派人传信。
而此刻,来自阙人的消息,就这样送抵了。
菩珠的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
来人是李玄度舅父李嗣业手下的一名家将。他面容憔悴,身上血迹斑斑,整个人看上去既虚弱又狼狈,等在坞堡前的议事堂时,他的情绪显得极其焦虑,不停地来回走动。当终于见到李玄度露面,他高声唤了一句四殿下,随即扑在地上向他叩首,一时哽咽,竟致无法出声。
果然,正如菩珠所想的那样,这名信使带来了坏消息。
而且,不止是一个坏消息。
信使说,在老阙王做出西迁决定后不久,他便就去世了,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忍下悲痛,秘不发丧。
李玄度的大舅李嗣业带部分人马和民众,照老阙王生前的指令秘密西迁。小舅父李嗣道则继续留守阙国。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同时,这也是为了蒙蔽那些刺探阙国动静的耳目,以掩护西迁计划的顺利进行。
因为之前准备充分,计划周详,路径亦经过再三的斟酌,走的都是荒野,路上罕遇人迹。大舅率领的这支西迁人马一路跋涉,虽经历了诸多的艰辛,但前半段路有惊无险,算是顺利。
上个月,他们利用西域战况激烈吸引了昆陵王注意力的绝佳机会,照计划,从北面翻山,绕过了昆陵王的领地,眼看就能进入安全地带了——到了那里后,便能和金熹派去接应他们的人马碰头,却不知行踪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就在那个关键时刻,昆陵王竟派出追兵,追赶而至。
李嗣业组织人马全力反击,但不幸最后还是落入了困境,人马被打散,一部分困在一个山谷之中,另一部分溃散在外。
困在山谷中的李嗣业凭着地势,虽暂时还能勉强维持住对峙的局面,但若持续等不到外援,想靠他自己的力量突围而出,基本无望。而且,一旦剩下的粮草全部耗尽,等待他们的,就只能是被俘的命运。
当时昆陵王并未立刻命人强攻山谷,而是提出了一个“议和”的条件,道他听闻李嗣业有一女儿,才貌双全,他慕名已久,希望能娶她为妻,若事成,往后便与阙国联姻修好,共同对付李朝。
当时李嗣业是被困在山谷之中,但这名副将和李檀芳被冲散,人恰在外面。无计可施之下,想到了李玄度,他便带着一队亲兵保护李檀芳逃了出来,改方向潜入西域,日夜兼程赶路寻来,想向李玄度求助。
菩珠正听得心惊肉跳,见这副将停了下来,眼角蕴泪,面露疚色。
“我表妹呢?怎只你一人来此?”
耳畔响起了一道问话之声。
菩珠转头,见身边的李玄度发问。
他的双目紧紧地盯着这个副将,眉头紧蹙。
“宗主她……她被人捉了!”那人声音再次哽咽。
李玄度从位上霍然起身,厉声道:“怎么回事?”
那人慌忙继续讲了下去,说是七八天前的事。他带着手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从一片沙丘地里走了出来。当时饥渴交加,宗主在路上又生了病,发着高烧,他正想寻人打听霜氏城的方向,谁知从东北方向突然冒出来一群人,凶神恶煞一般,杀了他的手下,将宗主抢走。他拼死逃了出来,随后追上去,发现那个方向是片极大的沼泽。他思忖不识路,一个人便是进去了,也不可能救回宗主,于是掉头回来,一路打听,终于在今夜找到了霜氏城。
“求殿下救回宗主!求殿下救我主人!”
那人终于说完整个经过,又喊了一声,大约此前失血过多,紧紧绷着的精神一松,便再也撑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报信的人很快被抬下就医去了。
堂中烛火跳跃,菩珠悄悄地看着身旁李玄度的侧影。
他依然那样站立着,和方才的姿势一模一样,脚步未曾动过半分,身影更是宛若凝固,脸色则越来越是沉重。
她不敢出声打扰他。
突然,他转过脸。
“姝姝,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你自己先回后面去歇息。我有事要出去。”
他叮嘱了她一句,迈步朝外大步走去。
菩珠知道他的事。
他要救表妹。还要救援被困的李嗣业等人。
全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她目送他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门外那片浓重的夜色里,一个人又继续坐了片刻,最后照着他的叮嘱,起身回了后面住的地方。
她没去过那副将口中提及的沼泽地,但她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位于北道的一个蛮野小国,国小而民贫,数千人口而已,男子几乎人人为盗,凭周围那大片的沼泽为屏障,常外出劫掠。据说早年,曾有邻国发兵前去攻打,最后士兵却被引入沼泽,眼看前头同伴误入草潭纷纷没顶,后面的人只能休兵止战,无功而返。经年累月,沼泽布满兽首人骨,入夜更是到处可见幽幽蓝光,鬼火飘荡,人望之却步,谓之鬼国。
北道诸国,这些年皆被胡狐控制,唯独这个鬼国,胡狐也是不敢招惹,这才始终得以自立,但那些人也因此变得愈发有恃无恐了。
这回不但杀人,竟将李檀芳也给劫走了。
第二天,菩珠从骆保那里获悉了消息,说秦王昨夜,连夜带人赶去了鬼国。
菩珠没说话,只陷入沉思。
骆保飞快地瞟了她一眼,急忙又解释了起来:“并非殿下定要亲自去,原本大可派别人的。只是听说那片沼泽闹鬼,外人若是胡乱闯入,十有八九是要被陷。殿下不放心,这才亲自领队……”
骆保话音未落,见王妃突然转身,撇下自己快步往外走去,一愣,忙追上去问:“王妃要去哪里?”
菩珠没应,只加快了脚步,出了坞堡,命人牵来自己的马,翻身上去,纵马出城,往前方而去。
她一路疾驰,快马加鞭,不到一个时辰,便又回到了昨日方来过的霜氏庄园。
门房见她昨夜刚走,今早便又去而复返,有些诧异,但不敢怠慢,立刻将她引了进去。
霜氏闻讯匆匆赶了出来,见她形色匆匆的样子,连头发都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十分惊讶,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她道:“夫人,你这里可有一位识入鬼国沼泽的人?我记得父亲手记曾言,当年有一回,他的一名副手被鬼国之人绑了索金,是夫人派人领我父亲入内,救出了人?”
霜氏一愣,点了点头:“是,是我庄园中的一个奴人。本是鬼国之人,多年前还是少年之时,得罪主人被砍去一手,后不堪折磨逃了出来,恰遇到我,向我求救。我留下了他,让在庄园里干些活计。”
菩珠向她深深地躬身:“求夫人借此人一用!”
霜氏忙将她扶起,问到底出了何事。
菩珠将昨夜从她这里回去之后遇到阙人前来报讯求救的事讲了一遍。
霜氏听完,神色微微诧异:“你是说,秦王已去救他表妹了?”
菩珠点头:“是。”
“你想借人给秦王领路?”
菩珠再次点头:“是。”
霜氏看了眼她的表情,迟疑了下,试探似地低声问道:“姝姝,你实话告诉我,秦王和他的这个表妹,真只是表兄妹那么简单?”
在她那双历经世事的精明眼眸的注视之下,菩珠顿了一顿,含含糊糊地道:“他早年被囚之前,和她有过类似婚约的关系,不过早已断了……”
霜氏脸上立刻露出不悦之色,道:“果然被我料中了!我看你提及这个表妹,神色就有些不对!”
菩珠忙道:“夫人你莫误会,殿下和她如今确实早已没有关系了!”
“她多大?听你讲来,似乎还未嫁人?”霜氏继续追问。
菩珠微微垂眸,没有回答。
霜氏便冷笑了声:“果然如此。”
她沉吟了下,又道:“姝姝,我是把你当成自己人,方和你说这掏心窝的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是我不愿借你人,我是觉着你没必要。那片沼泽困不住李玄度的,最多让他多花费些功夫罢了。何不让他迟些救到人?早早救了那女子回来,于你有何好处?”
霜氏的话,说得很是隐晦,但意思,菩珠却也明白。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落入那样的贼窟。迟一刻获救,她可能遭遇的危险便就要多一分。
菩珠沉默了片刻,慢慢地抬起眼眸。
“夫人,他和他的表妹青梅竹马,他心里对她有感情。倘若她因为他救援不及而受到伤害,他必会为此自责万分……”
她顿了一顿。
“我今日又厚颜来求夫人帮忙,不是为了他的表妹。他刚获悉他外祖去世,心中本就难过,我是不想他再为这种事而加倍难过。”她轻声说道。
霜氏愣了,望她片刻,忽低低地叹了一句:“痴儿!”
她摇了摇头,随即吩咐管事,立刻去将那奴人带来交给秦王妃。
第118章
李玄度带着人马日夜兼程地疾行了数日, 渐渐靠近“鬼”国,周围出现了大片的密林和湿地,道路变得泥泞, 马匹不利于行,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腐泥的味道。
他和随行的士兵下马步行, 在导人的带领下,于湿林中小心地穿行, 如此走了大半天, 方从林中出来, 眼前出现了一片泥泽,面积巨大, 一望无际, 味道更是熏人, 臭气冲天,同行不少士兵忍受不住这令人作呕的味道, 纷纷掩住了口鼻。
此处便是那吞噬过无数野兽和闯入者的鬼沼。
导人止了步, 说这地方圆有数十里,他也只知入口就在这一带,至于前方到底如何穿行过去, 他亦没有把握,只能一边走一边探路。又指着前方的一片草滩说,这地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冒着大小气泡的泥潭, 而是这种草滩地。有些草滩,看似其下坚硬, 能够落脚,但下面却是淤泥, 外人若不识其径,一旦误入,便就会被吞噬。便是仗着这片巨大的鬼沼,那些人才敢肆无忌惮,到处劫掠。
李玄度命人紧紧跟随,小心前行,半天很快过去。
天一黑,导人说夜路危险,李玄度只得命人就地扎营过夜,第二日,继续探路前行。
虽已是极其小心,但这一日,傍晚时分,一行人还是误入了一片下面是淤泥的草滩。在掉头另外寻路的时候,一匹马踩了个空,滑入潭中。众人虽极力拉扯,还是没能救回来,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淤泥迅速没顶,消失不见。
望着那片很快便就恢复了原貌的的草滩地,若非是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就在片刻之前,这里竟曾活活地吞噬了一匹大马。
众人皆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骇人的景象,不禁面面相觑,脸色微变。
这一日只前行了总共不过十来里路,最后还证明是走错了道。
李玄度问导人,照这样的速度,多久才能穿过这片沼泽。
导人见自己带错了路,知耽误了事,十分惶恐,慌忙下跪,说他实在不敢担保,只能尽量。照他的估计,快则七八日,慢的话,十来天也是有可能的。
算上舅父亲信来向自己报讯在路上耗费的日子,加上自己赶来这边,檀芳被劫走,已有十来天了。
他有些不敢想,这过去的十来日,她孤身一人落入那种地方,是如何度过的。他心里唯一的侥幸之念便是那些人忌惮她和自己的关系,不至于对她施加过分的非人折磨。
他恨不得立刻就能穿过这片沼泽找到她,将她救回来,然而进展却是如此缓慢。
多一天的耽误,对她而言,便多一分的危险。
若是还要再过十来天……
李玄度抬眼,眺望着前方那依然遥不可及的远处,双眉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这一天,眼看又要过去了。
就在方才,他亲眼目睹过这片泽地的可怕之处,纵然心急如焚,却也知道,无法强行上路。
他的五指慢慢地收紧,手背青筋凸起。
若是那些人敢对檀芳有所伤害,等他找了过去,他必将那些人杀个片甲不留!
他咬着牙暗誓,终于勉强压下心中燃烧着的愤怒和焦虑之火,正要命这导人起来,趁天黑前尽快离开这片危险地带,忽然这时,身后的远处传来了一阵高声的呼唤之声,听起来,似乎是在叫自己。
李玄度回头,看见身后赶上来了一小队人马,待渐近,认出领头是都护府的一名千长,立刻派人去接。片刻后,见那千长带着一名独臂土人匆匆奔至他的面前,指着土人道:“殿下,此人从前是鬼国之人,可引殿下入内救人!”
李玄度问土人的来历,被告知如今是霜夫人庄园里的奴人,是王妃去霜夫人那里借来的。
他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后面:“王妃人呢?”
“王妃说,她来了也帮不上殿下的忙,怕拖累殿下,故未同行。从霜夫人那里借来人后,便将人交给了属下,命属下立刻带着来追殿下,不可耽误殿下救人。”
李玄度没有想到,就在他足步被阻,一筹莫展之际,事情竟能有了如此大的一个转机。
这个能带路的奴人的出现,对于他救人的行动而言,如同一场可遇而不可求的及时雨。
他很快回神,问那土人是否真的识路。土人说他少年时曾被逼迫着多次外出参与劫掠,知道有一条安全的近道,两天就能穿过这片沼泽。
李玄度心情依然沉重,但比起方才,已是大大地松了口气,立刻命他带路。
数日之后,深夜时分,菩珠依然未去休息,还坐在坞堡前堂李玄度平日用来办公议事的那间堂屋之中,就着烛火,核算着都护府库房里的粮草账目。
去年刚到这里时在乌垒屯田种下去的第一批粮食已经收获,去年底陆续入库。今春又扩大了屯田的面积,等到夏收,基本就能保证口粮了。
都护府平日不向归其麾下接受保护的诸国课税,但若逢战事,诸国便需按照人口多寡,轮流相应地承担部分粮草供应。
那日,她从霜氏那里借人回来之后,便就马不停蹄地准备起了这件事。
时令早已入春,但在几天前,又逢了一场倒春寒,还下了场稀薄的雪。此刻深夜,屋中虽燃了只炭盆,坐久了,手脚依然慢慢冻得僵硬了起来。
陪着她的骆保双手拢进衣袖,靠坐在一旁的椅中,坐着坐着,眼皮子黏在一起,头渐渐地耷拉了下来。瞌睡了片刻,突然惊醒,睁眼看王妃依然伏案在核对着账目,聚精会神的样子。
他偷偷地打了个大哈欠,双手从袖管里拔了出来,凑到嘴边呵了口气,醒了醒脑,从座上起身,搓着手走到她边上,拿烧火棍捅了捅炉中的炭火,盖回盖,随即轻声劝道:“不早了,王妃好去歇息了!”
菩珠道:“你先去睡吧,不必等我。我做好这个就回去了。”
她不走,骆保自己怎敢先走,忍着困道:“奴婢不困,奴婢等王妃一道走。”这时阿姆提着食篮进来,送来了宵夜。骆保知有自己的份,顿时来了精神,立刻去接,正想笑着奉承阿姆的手艺好,因为王妃,自己也连带着享口福了,忽又想到秦王去救阙国表妹,至今还没消息,也不知道结果到底如何,看王妃这几日心思重重的样子,顿时自己也不敢笑了,硬生生地把到嘴的奉承话给吞了回去,只劝王妃先进夜宵。
伏案大半夜了,菩珠也确实感到有些疲,看看手头的事已差不多,便搁下了算筹。
阿姆取出宵夜,一盏捧给菩珠,另盏示意骆保去吃。
骆保正要接过,忽见王妃抬手揉了揉后颈,想是她坐久了发酸,顿时东西也不吃了,飞快地跑过去站到了她身后,替她叩着后背,一边叩,一边瞅了眼摊在案上的那本记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账册,夸道:“咱们都护府的这个长史之位,真真是再无人比王妃更合适了。瞧瞧这账做的,比花儿还要漂亮!”
菩珠心里记挂着李玄度。想着若是营救顺利,他这两日应该也快回来了,却一直没消息,未免有些忐忑。听骆保在边上奉承,知他是想哄自己高兴,便笑了笑,叫他去吃东西。
阿姆示意他撒手,自己过去,帮菩珠轻轻揉肩。
骆保争不过阿姆,无奈只好去吃东西。
菩珠胃口不是很好,吃了几口,食不下咽,但不想辜负阿姆的心意,低头继续吃着,忽然这时,外头传来一阵飞奔的脚步之声,值守的士兵前来禀报,说秦王殿下连夜回来了。
菩珠放下碗盏,猛地站了起来,朝外飞奔而去。
她一口气奔到了坞堡的大门口,借着火把的光,看见一队人马停在门外,还有一辆小马车。
李玄度从马车里抱下了一个人,转身匆匆奔来。
那是一个女子,长发散乱,胳膊无力地滑垂而落,在空中软软地荡着。
“姝姝,檀芳病重!”
李玄度一抬头就看见了她,高声喊道,神色显得十分焦急。
菩珠一顿,反应过来,立刻叫人去唤医士,自己继续奔了过去,将他引到近旁一间早几日便收拾好的客房里,安置李檀芳。
李玄度将人放到了床上。
医士很快赶到,开始救治病人。
李檀芳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她不止病重发着高烧,脖颈处还有一处割口,伤应当不浅,污血凝固,整个人消瘦憔悴得几乎令菩珠都要认不出来了。
医士脸色凝重,着手救治伤病。先是处理她脖颈处的那道伤,清洗包扎过后,又忙着看病,最后开了一幅方子,配好药后,命立刻煎药服下。
整个都护府的人几乎都被惊动了。叶霄等人陆续起身赶来,连王姐也扶着渐大的肚子来了这里。
菩珠将药交给闻讯早已赶来的阿姆,叫她遵医嘱煎药。吩咐完,转身见李玄度和医士在说话,正问着李檀芳的伤病情况。
医士带了几分惶恐,应答起先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待见李玄度神色转为严厉,有些害怕,怕万一治不好怪罪自己,不敢再隐瞒,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宗女高烧了多日,本就虚弱不堪,又失了血,情况更是不妙。方才观她瞳孔,烛照几无反应,可见情况危急。就看她何时醒来了。若是吃了药,三日内还是醒不过来,恐怕就有性命之忧。
医士说完,不敢抬头。
李玄度定立了片刻,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你给我住这里!她没好,你不许离开半路!”
医士急忙答应,说自己亲自去掌药的火候,说完匆匆离去。
王姆取来热水和干净的衣裳,帮李檀芳擦身换衣。
菩珠跟着李玄度走了出去,两人停在庭院之中。
他说:“姝姝,这回多谢你了。倘若没有你送来的人及时引路,我去得若再迟些,檀芳恐怕就要……”
他停了下来,咬牙,脸上露出恨恶之色。
菩珠心微微一紧,大略已是猜到了当时的情景。
她沉默着,没有追问。
他顿了一顿,自己平复了些情绪后,终于把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鬼国首领在抢了李檀芳后,想施加□□,没想到她是李玄度的表妹,有所忌惮,不敢立刻下手,但又不愿就这么将到手的肉送回去,犹豫之间,忍了多日,那夜醉酒,一时酒壮人胆,竟做起了先奸后娶再投靠都护府的美梦,当夜竟就摆设洞房,强行结亲。
李檀芳此前在来的路上就已生了病,那些日独自被困在贼窝,惊恐无助,病得更是昏昏沉沉。那夜眼见清白就要不保,绝望之下,趁那首领不备,夺了匕首便要杀他,未果。
她亦是刚烈之人,继而自裁,被那首领拦了一下,但刀还是划破了脖颈,当场血流如注。那首领以为她就要死了,恼羞成怒,遂一不做二不休,正要趁人还有一口气在,辣手摧花,李玄度带着人马杀到,终于侥幸,将人救了下来。
他杀了一干贼首,将贼窟一把火烧了,最后连夜赶路,将李檀芳带了回来救治。
“姝姝,你这回帮了我的大忙,我真的十分感激。”
他再次向她表谢,眼神里透着无比诚挚的感激之情。
菩珠望着他那张疲倦得近乎变得惨白的脸,那双眼底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殿下,你应当累了。你去休息一下。”
李玄度走了过来,握住她手,紧紧地攥了一下,随即松开,摇了摇头,用带了几分嘶哑的嗓音说道:“我不累。我还有事,须得向叶霄他们交待事情,再调度人马和粮草,好尽快出发去救舅父!”
菩珠道:“这些天我和叶霄一道已帮你准备了。库房调配了粮草,叶霄也征好了人马,就等着你回。”
李玄度一愣,望着她,等回过味来,再次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点头道:“好!这样最好不过了!但舅父那里情况危及,我这就去召集人马吧——”
他说完便再次转身,待要离开,菩珠再次道:“殿下,你听我一次!先去睡一觉!等醒来,明早再出发也是不迟!”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的语气之中,带着一种不容他辩驳的命令口吻。
两人认识之后,这是第一次,她用如此的语气和他说话。
他一怔,看着她。
她继续说道:“昆陵王既想拉拢你舅父,短期内不会痛下杀手,你舅父定也会想法周旋的。你养好精神再上路。迟个一晚上而已,不会影响大局。”
李玄度迟疑了下,仿佛终于被她说服了,听从了她的安排,去睡觉。
他倦极了,只脱了外衣,便就躺了下去,头几乎才沾到枕头,便就睡了过去。
菩珠亲手帮他除了靴,替他盖上被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他沉沉入眠的睡颜,回到了前头。
王姆带着婢女已帮李檀芳净身沐浴完毕,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说药方才也喂着,一口一口地慢慢灌了下去。
次日五更,李玄度醒了过来。临走之前,他来看李檀芳。
她依然高烧不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他站在门外,默默地望了片刻,神情沉重地转身去了。
菩珠送他,送到庭院之外。
他抬起眼,又望向李檀芳那屋的方向。
“你的表妹,我会尽力照顾她的。”
菩珠凝视着他,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他起先继续朝外走去,慢慢地,放缓了步伐,最后停了下来,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快步而回,回到她的面前,伸臂将她揽入怀中,附耳过来,用充满了感激的语调,低低地道了一句“有劳你了,等我回来”,说完,用力地紧紧抱了她一下,随即放开,转身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