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0月10日

菩珠 by 蓬莱客(119 – 125)

第119章

李玄度离开后, 菩珠便心无旁骛地专心照顾起了李檀芳。想到医士说她这几日情况危险,为方便救治,她将人从前头转到后面的内室, 将医士蒙目后亦带了进去, 随时待命。李檀芳昏迷着, 不能自己吞咽,她亲自和阿姆王姆几人想方设法地为她喂药, 又不间断地用冷水里拧出来的湿巾为她擦身垫额, 好帮助她退烧降温。

在如同煎熬的等待之中, 三天过去了,李檀芳却还是昏迷不醒。

菩珠越发紧张, 这一天, 整整一日, 几乎是守在床边寸步不离,一直到了深夜, 阿姆和王姆换班, 王姆悄悄指了指里头。

她顺着望去,见是菩珠还坐在那里没走,一张小脸泛白, 嘴唇看着都没什么血色了,实是心疼,急忙走上去,轻轻拍了拍她手, 示意她去休息,说下半夜由她来守。

骆保也在一旁陪着, 早就想劝了,只是不敢开口, 见状,几乎是央求了起来:“阿姆说的是,王妃你一早就来了,这都要半夜,王妃你也不是铁打的,奴婢求求王妃了,赶紧去休息吧!”

不是不累,而是这种时候,她便是躺下去,也不可能睡得着。

医士说这一两天最是关键。傍晚李檀芳的高烧探着是有些降下去了,但人却依然昏迷着。

她害怕,万一李檀芳醒不过来,就这么没了,等李玄度回来,她该如何向他交待?

她看着病榻上的人,站起来走了过去,正想再伸手探她体温,忽见她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起先菩珠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再望,发现她的眼皮跟着也动了起来。

是真的。她有反应了!

已经昏睡了三四日的李檀芳,终于有反应了!

一阵近乎狂喜的感觉,从菩珠的心底迅速地涌了上来。她急忙叫骆保立刻去将医士唤来,转头,见枕上的李檀芳双眉微蹙,头轻轻地摇晃着,整个人显得非常不安,一只手也跟着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抬起,最后却因无力而跌落回到了床榻之上,但手指依然胡乱地凌空抓着,仿佛身在梦魇,极力想要抓住什么似的。

菩珠急忙俯身,握住了她的手。

李檀芳梦中似有所感觉,立刻抓住了菩珠的手,吁出一口气。接着,她的嘴唇翕动,发出了一道低低的呢喃泣声:“阿兄……阿兄……你终于来救我了……我便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两道晶莹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沿着她消瘦的面庞,慢慢滚落而下。

这呢喃虽十分低弱,听着也有些含糊,但夜深人静,屋里的人,包括近旁的阿姆,站得远些的王姆以及几名婢女,却皆是入耳,纷纷看了过去,神色各异。

骆保已奔到门口了,也蓦然停步,飞快转头,望了眼菩珠。

菩珠一顿,想抽回自己的手。

握着李檀芳手的人,此刻是自己,不是她梦中的人。

但李檀芳却抓得极紧,那几根病弱得如同枯枝的细细手指,竟蕴藏了如此大的力气,菩珠一时也无法挣脱。

她很快放弃了,任由李檀芳抓着自己的手,转头看向骆保,示意他立刻去叫医士。

骆保这才回神,慌忙奔出去叫人。

菩珠顺势坐在了床边。

屋里静悄悄的,除了病榻上李檀芳那急促的呼吸之声清晰可闻,王姆等人皆屏声敛气,默不作声。

片刻后,李檀芳的梦魇应是过去了,人也终于苏醒。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双目一阵放空般的茫然过后,视线渐渐聚焦,最后落到了菩珠的脸上,定定地望了她片刻,似终于认了出来,用沙哑的声喃喃地唤道:“王妃?”

菩珠感到她攥着自己手的几根指在缓缓地松力,便顺势抽了出来,微笑道:“你醒了?你口渴吧?”

她站了起来,命人喂水给她喝。

阿姆从一个婢女手中接过碗,来到床边,让婢女将人稍稍搀扶高,好方便喂水。

李檀芳却没反应。

她仿佛彻底地明白了过来,推开婢女,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撑着要向菩珠见礼,喘息道:“多谢王妃。因为我的缘故,令王妃受累至此地步!”

菩珠站着没动,等阿姆阻止了她的见礼,微笑道:“你是秦王表妹,如同亲妹。我照顾你,是应当的。你醒来了便好。你安心养病,早日把身子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阿姆要喂李檀芳喝水,她却依然没反应,转脸看着四周,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眶泛红,欲言又止。

菩珠继续道:“你放心吧,秦王数日前将你救回来后,便带人出发,去救令尊等人了。”

李檀芳慢慢地低下了头。这时医士闻讯匆匆赶到,在门外候了一候。阿姆也终于喂李檀芳喝了几口水,帮她整理好衣裳,扶着躺回去盖上被,召入那医士。

医士搭脉面诊过后,目露喜色,说宗主醒来便就好了一半,让继续吃药,好生调理,慢慢恢复饮食,应当不会再有大碍。

菩珠闻言,长长地松了口气。

李檀芳的情绪十分低落,眼角分明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却一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可见是个要强之人,如今沦落到这等地步,应也不愿在自己面前显露过多的软弱和狼狈,自己不便再继续留下。

菩珠最后安慰了她两句,让她好生养病,随即离开。

阿姆跟着自己连守了几个晚上,毕竟上了岁数,不像自己能熬了。菩珠没让她继续守夜,亲自陪她回房,让她好好休息,又打发了骆保,最后回到自己的房中,草草收拾了下,便躺了下去。

她也倦极了,但这种疲倦,却还是无法令她立刻入眠。

她心事依然重重,在黑暗里想着李玄度现在到了哪里,路上是否平安无虞。

她越想,越是无法入眠,终于命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尽快睡觉,但思绪却控制不住,又飘到了李檀芳苏醒前的那一幕。

她是无心,梦魇中的无意表露罢了。

菩珠自觉当时心里的那阵刺痛并不如何尖锐。麻木中的一丝隐疼而已,就仿佛被细细的针给迅速地戳了一下,很快便就过去了。

此刻再次回想,她亦不觉如何后痛,只几分羡。

李檀芳对李玄度是如此的信任。

而李玄度,他也确实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夜色中,她闭着眼睛,逼退了眼底涌出的一阵酸热之感,翻了个身,睡了过去。

……

在众人的精心照顾下,李檀芳脖颈上的伤和病重的身体终于日渐向好。这日,医士也被送出去了,菩珠如常那样,来到前堂处置日常之事。

她坐下后,第一件事便是翻找放在案头的信件。

叶霄奉命留守,每日清早会将各处送到都护府的消息信件放在这里,等她过目。

为了能及时掌握李玄度此番营救的情况,在他离开的时候,菩珠派了一队斥候跟从,规定至少隔日便派一个斥候回来,递送当日的进展情况。

已经好几天了,一直没等到李玄度那边的新消息。

上一次收到的信报,是说他带着人马已经出了西域,开始进入昆陵王的地界了。

算算日子,倘若一切顺利,现在应该也快穿过去了吧?

菩珠找了一遍,没找到想看见的信,心绪有些浮躁,勉强收了心神,把手头需做的事处置了,随即起身出去,想去寻叶霄,叫他再另派个行动敏捷的斥候追上去打听消息。

她穿过院落,快到门口时,听见守在外头的骆保和另个人在说话。凭声音,那人是张捉。

前些时日,他打完胡狐领兵回来,方得知秦王带着人马又走了,没赶上同行,他十分懊恼,要求追上去。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歇个两天就腰酸背痛,只有打仗才最精神,不能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菩珠不准,他便三天两头地来找。此刻想必又是来说这事的。

果然,菩珠听见他问自己在不在。

骆保直接说王妃不在,让他回。张捉不信,往里闯,被骆保伸手拦住:“你这人怎的一回事?王妃不是说了吗,让你休息!你赶紧走,别惹王妃心烦!她事本来就够多了!”

他的语气充满抱怨。

张捉迟疑了下,停下脚步,嘴里嘟囔了声,闲得快要发霉。

骆保板着脸道:“闲得发霉,就去校场呗,!再不济,去屯田也可!莫来烦扰王妃!”

张捉盯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忽想起了一件事,又掉头回来。

骆保见他去而复返,仿佛还不死心,正要再次赶人,被他拽到了一个角落里。

骆保哎呀了一声,撇开他扯着自己胳膊的手,不满地道:“你还不走,要做什么?鬼鬼祟祟!”

张捉神色有些暧昧,转头飞快地看了眼左右,见无人,压低声问:“那个阙国的宗主,和秦王到底是何关系?”

骆保立刻警觉了起来,道:“自然是表兄妹的关系了。你何意,怎的突然问这个?”

张捉晃脑袋:“我也是这两日听人说的,大家伙对她甚是同情。说她是个烈女,那日秦王到的时候,她正险遭强暴,便自己拿刀抹了脖子,那血呼呼地往外冒,劫后余生,扑进秦王怀里,泣不成声,秦王抚慰,替她包扎脖颈,令人动容。不但如此,还说她从前就和秦王有过婚约?若不是秦王后来被囚,早是秦王的人了。如今她遭遇这般凶险,恰好又被秦王给救了回来,巧不巧?大伙暗地里说,等这回秦王救回来他的舅父,估计好事也就近了,秦王正好收了阙国兵马,往后再就什么鹅黄女鹦了,我也听不大明白,反正就那意思,王妃贤达,想必也是乐意……”

“打住打住!”

骆保脸色越来越难看了,没等张捉说完,打断了他的话,生气地道:“张右司马,怎的你也像别人那样背后乱嚼舌根子?整日瞧不起我,说我是女人,我看你才是长舌妇!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还娥皇女英!等秦王回来,你敢到他面前去说一声试试?”

张捉一张黑脸登时涨红,替自己辩解:“我不是听见他们都那么传,有些不信,私心也替王妃不值,辛辛苦苦跟殿下来这里,有了点基业,不知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女子,这才来问你。你不说便罢,我走了!”

他转过身,气呼呼要走。

“回来!”

骆保一把扯住了他:“你给我听着,殿下和李家宗主是表兄妹,只是表兄妹而已!从前那也不是婚约!没有定过婚约,只是先帝的意思罢了!我服侍殿下多年,知道得一清二楚,殿下和李家宗主无半分私情。若有,早就娶了,还等到今日?殿下眼里心里,只有王妃一人,懂了?”

张捉恍然,恼道:“原来如此!我知晓了!那帮背后嚼舌根的,我看就是闲得卵蛋发了毛!下回再叫我听见,一个不剩,全赶去种地!”

骆保催促:“快去快去!赶紧教训他们一番,省得胡言乱语传到王妃耳中。”

张捉点头,匆匆而去,脚步声踢踏踢踏远去。

菩珠听到骆保似乎走了回来,唯恐看见尴尬,急忙隐身在了门后,见他探头往里,张望了眼那间堂屋的门窗,大约以为自己还在里头做事,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继续守在外头。

菩珠立在角落里,背靠着墙,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待心绪平复下去,正要出去继续自己的事,忽又听到传来脚步声,这回是叶霄来了,问骆保自己在不在。

她立刻走了出去,看见叶霄神色凝重,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便咯噔一跳,问道:“怎么了?是有新的消息了吗?”

叶霄迟疑了下,点了点头:“殿下路上受阻,情况有些不利。”

最新传回来的消息说,李玄度在进入昆陵王的地界后,前方遭遇昆陵王派的一队人马,对方利用地势守关,准备阻拦。李玄度为了能尽快赶到舅父等人受困的地方,临时改变计划,抄了另条道路。

那是一条险道。他必须带着人翻过横亘在前的雪山。那里终年积雪,危险重重,雪崩、寒瘴,稍有不慎便就夺人性命,便是当地之人也无不谈之色变,轻易不敢翻越。

菩珠召集都护府候长之上的人来到大堂,商议是否立刻派援兵增援。

过雪山的时候,有部分人会患“雪瘴”,便是翻到一定高度,呼吸困难,无法行走,倘若硬撑着再上去,有可能便会死去。

李玄度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也预估到了这种情况,下令那些过不去的人,原路而返。

也就是说,最后倘若他能顺利翻越,手头能用的人马,必将少掉一部分。

张捉第一个站起来,说自己选些人追上去作后援。原先没有被李玄度选中的尉迟胜德也自告奋勇。二人正争执不下,一个守在门外的小兵探头进来,说李宗主来了。

菩珠一愣,走出去,见李檀芳站在庭院的步阶之下。

最近她的身体慢慢有些好了起来,但病仍未痊愈,此刻立在阶下,脖颈上的那抹伤痕虽用领口加以遮挡,但还是露出了些出来。细弱的颈,病白的肤,暗红色的一道狰狞疤痕,却非但没有怖感,反而令人生出一种我见犹怜之感。

她人现在病得也是极瘦,瘦比黄花,仿佛风一吹就倒,但却不要婢女扶,目光也明亮,透着坚毅,见到菩珠出来,向她行礼,为自己贸然来此的举动道歉,随即问道:“王妃,可是有了我阿兄的消息?如今那边情况如何了?”

前些天进展都很正常,为了让她放心养病,菩珠有派人及时将消息转给她。连着数日没消息了,想必她躺不住了,此刻这才赶了过来。

里头的叶霄张捉尉迟胜德等人闻声,也纷纷走了出来。

叶霄和张捉看着,没作声。

尉迟胜德对她很是同情,见她来了,忙上去劝:“宗主还是回去养病吧,身体要紧!”

李檀芳朝他微微一笑,轻声道谢,但却不走,又望向菩珠。

菩珠略一迟疑,把方才收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

李檀芳听完,脸色变得愈发苍白,身子晃了一晃,尉迟胜德急忙扶了她一把。

她立定后,轻轻推开尉迟胜德的手,沉默了下去。

菩珠正要叫人将她送回去,却见她忽然抬眸,道:“王妃,都护府若派人马增援,务必算我一个!那个昆陵王企图谋我阙国人马,不是要我嫁他吗?我回去后,若有必要,答应也是无妨。到时伺机行事,能帮上阿兄一分,也算一分!”

她声音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定,目光里毫无惧色。

尉迟胜德有些吃惊:“宗主万万不可!这太危险了,与羊入虎口有何不同?”

李檀芳看着菩珠:“我不怕死。这些日我极是后悔。我本不该丢下家父来这里的。倘若这回父亲他们不能救回来,再连累阿兄,我有何脸面独活?”

“请王妃成全!”

她目中含着微微泪光,一字一字地道,说完,提起裙裾,毫不犹豫,当众跪了下去。

周围一片雪寂。

众人望着那道跪在阶下的既瘦弱却又坚定的身影,无不目露敬佩之色,连叶霄和张捉也是有些动容。

菩珠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李檀芳,叫骆保上去将她扶起来,自己接着走到她的面前,说道:“你不能去。”

李檀芳似还想争取,被菩珠打断了。

“你的心意,殿下他定能体察。但他既冒险将你救回来了,又怎会容你再去冒第二次险?”

“你放心。这边会增派人手,殿下他吉人天相,也定能化险为夷,无往不利,将令尊及贵国之人平安救回。”

“只要他想,这世上,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她注视着李檀芳那一双闪烁着泪影的眼眸,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李檀芳最后无奈接受了这个安排,被送回到后头。当晚,张捉也点选人马,备妥粮草,休息一夜明早五更出发上路。

这一晚,又是一个深夜,菩珠依然毫无睡意。

她坐在前堂的案后,对着面前那封用火烤后慢慢显出字影的急报,心情纷乱——是前所未有的纷乱。

这是她刚收到的发自京都西苑令的一封秘密急报,得知了一个噩耗。

姜氏病危,时日无多。西苑令担心皇帝李承煜会在姜氏去后对他们发难,冒着风险派人秘密将这封信报日以继夜地传了出来,提醒他们做好防备。

信的落款是一个多月前。

也就是说,到了现在,姜氏极有可能弥留,甚至已经去了。

虽然当日和李玄度在蓬莱宫一道拜别姜氏离开之时,菩珠便就心知肚明,那一别或许就是永别,此生再不可见。但是现在,当真的收到了如此一个噩耗,当眼前浮现出那日临走回首之时姜氏立在殿后的门槛里含笑望出来,拂手示意他们离去的一幕,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如断了线的珍珠,从她的眼眶中不停地簌簌落下。

先是失了外祖,紧接着,又要失去祖母。

至亲离世,却不能送终。阻隔在中间的,是万水千山,却又不止是那万水千山,还有猜忌、仇恨。

有什么比这更叫人悲伤和痛苦?

李玄度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他的悲伤和痛苦,定会比她来得更要痛彻心扉。

当初李承煜本就是被迫才放李玄度出的京,一旦姜氏薨,李承煜便可以召他回京奔丧为由,派人来替换李玄度,如此,不但可以取了李玄度此前在西域的功勋和建树,更是在他的头上套了一个箍咒。

这是个正大光明的箍咒。

他们不能不回。不回,便是大不孝,存心不正,随时能被扣上有所图谋的罪名。

而若是回了,无异于入套。李承煜有无数的手段可以用来对付他。

怎么看都是一个两难——况且,姜氏去世,她的葬礼,除非不被允许归京,否则,作为姜氏生前最疼爱的孙儿,以李玄度的本心而言,他就算知道前头是陷阱,又怎能做得到决绝不归?

第120章

乌云蔽月。一阵夜风无声无息吹过宫苑, 荡动了殿檐翘角下悬的一枚铜锈斑斑的惊鸟铃。

铃声叮当,断断续续,随风飘入, 在这深宫的夜半时分, 入耳分外戚切。

守在内殿榻前的陈女官也听到了, 又望见面前燃着的几道残烛火苗摇曳,忽有些心惊肉跳之感。

她望了眼床榻。

姜氏昏睡已有三日, 这些天, 那边的女眷, 包括太后、皇后等人,轮番来此看护。

宁福已守多日, 不肯离开半步, 方前半夜倦极, 才被自己劝着,和衣在设在旁的另张便榻上躺了下去。

她面带倦容, 此刻也正沉沉而眠。

陈女官站了起来, 轻手轻脚地走到殿门前,低声吩咐宫人,叫几人架梯爬上去, 去将那铃给取了。

正吩咐着,内殿里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低语之声:“它好端端的,你要动它作甚?”

自从秦王夫妇出京走后,这一年来, 姜氏便就精神不济,身体更是每况日下, 到了最近,她昏睡不醒, 中间只偶尔睁下眼皮,随即又陷回到沉眠之中。

如同蜡烛燃到了尽头,行将熄灭。姜氏时日无多了。朝廷内外,人人心知肚明,都在等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这是这三天来,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陈女官忙返到榻前,见姜氏依然那样闭目而卧,但和方才不同,眼皮微微翕动着,显是方才被那风铃的戚切之声给惊醒的,便小声问她感觉如何,见她不语,正要再去唤太医来,又见她微微抬了抬手。

陈女官知她是叫自己不必了。

她压下心中涌出的一阵悲戚,默默地站在榻前。

夜风继续,那铜铃又叮当叮当地荡了几下,声音飘忽,渺渺茫茫。姜氏依然闭目,仿佛在听,又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绪,片刻后,待那铃声止歇,她低低地问:“我这是睡了几日?”

“启禀太皇太后,差不多三日了。”

姜氏慢慢地睁开了眼,命扶自己起来,说想出去,去看一眼庭院中那株她当年手植移栽的海棠。

或是去岁冬冻,或是物感人气。又是一年春深了,那株老树却是枯死,再无花信。

陈女官只将她扶起来靠坐着,劝明日再出去看。

姜氏道:“我此刻精神好。你们拿个椅,抬我出去便是。”

陈女官道:“外头风大。太皇太后还是卧养为好。”

姜氏沉默下去,片刻后,低低地叹了一声:“是那老树也枯了,你才不叫我看,是吧?”

李慧儿被两人的说话声惊醒,睁眼,见昏睡了多日的姜氏醒了,不但如此,精神看着还很是不错,起初惊喜,忽想起回光返照之说,又听到她如此说话,顿时悲从中来,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从榻上飞快地爬了下去,奔到别院,折了一枝花满枝头的海棠,本回来送到姜氏手边,强作笑颜道:“曾祖母您长命百岁!你瞧,我给您折了花来。等曾祖母身体好了,到时候我再陪曾祖母去看花!”

姜氏接过,闻了闻,含笑:“开得真好啊……”

她话音未落,手一颤,那花枝便跌落在了榻前的地上,继而整个人往后仰,无力地靠在了枕上。

“太皇太后!”

“曾祖母!”

陈女官和李慧儿惊叫一声,扑上去扶她。

姜氏慢慢地再次睁眼,凝视着李慧儿,低声道:“慧儿,曾祖母要走了,往后保护不了你了。你四叔四婶回来之前,端王妃会照顾你的。日后若有合适的人家,你便……”

“不要!我哪里也不去!我要一直陪着曾祖母!曾祖母您在哪里,慧儿就去哪里!”

李慧儿悲伤万分,趴在姜氏榻前,低声呜咽,泪流满面。

姜氏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了一声,让她先出去,让陈女官留下。

李慧儿知她必是有话要和陈女官交待,也不敢耽搁,一边擦拭着簌簌落下的眼泪,一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

长庆宫的东阁里,刚从蓬莱宫探病回来的李承煜独坐案后,斟酌着前几日陈祖德向自己荐的几个新的可任西域都护的人选。

据太医言,他的嫡祖母姜氏,应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只要她薨了,圣旨便将立刻发往西域,召皇叔李玄度回京奔丧。

他若不回,那正给了自己一个挞伐他的理由。

他若是回了,那就休想再活着出京。

这计划已在李承煜的心中谋划了许久,眼见很快就能付诸行动了,他的心情有些激动,又感到如释重负,全身上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感。

他也终于有些理解明宗当年的感受了。

纵然蓬莱宫外早已密布了他的暗探,便是一只蚂蚁爬出来了,都休想脱离监视,但李承煜还是感到缚手缚脚。一直以来,如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在困着他,令他不敢轻易有所举动。

等了这么久,姜氏终于就要走了。

李承煜几乎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是皇帝。他想要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譬如,如何解决他的皇叔。

他压下心中泛出的一阵激动之感,视线再次扫过陈祖德的奏折,看见上头列出的第一个名字,又想起一件事,召入宫人,命立刻去将南司将军崔铉唤入宫中。

崔铉应召而入,李承煜将陈祖德的奏折推了出来,笑道:“他荐你为下任西域都护,你可有意前去赴任?”

崔铉看了一眼奏折,恭声道:“陈大将军谬赞。下臣提刀杀人尚可,关外之事,半点不通,也不知陈大将军为何如此看重下臣,将下臣列为首选?”

李承煜哈哈大笑:“朕来告诉你吧,他是怕你夺他权位,这才荐你出关。自然了,怕被朕瞧出来,还要再另列几个人选,以示公心。”

皇帝继位一年,终日脸色阴沉,服侍的近身宫人对他十分惧怕,还是头回见他如此开怀大笑,心中无不骇异。

李承煜笑完,盯着崔铉:“听你意思,你是不想去?”

崔铉道:“多谢陛下解惑。微臣去或不去,皆在陛下一念。”

李承煜对他的回答显然很是满意,笑道:“崔铉,你是朕的心腹之人,满朝文武,朕只信你一人。朕怎么可能会听旁人谗言?真若派你,那也是无人可用,唯你能助朕。如今局面大好,何必派你?你替朕守好京都,办好朕交待你的事,便就够了!”

崔铉谢恩。

李承煜摆了摆手:“这么晚传你入宫,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朕命你查楚王孙的下落,进展如何?”

崔铉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道身影。

他没有直接的证据,但直觉加上多方暗查,他几乎已经能够肯定,那个杀戮之夜,楚王孙离奇失踪,必和那人脱不了干系。

其实也毋须证据,他只要把自己的怀疑转到这个年轻皇帝的心中,那人就休想安宁。除非他可能放弃野心,坐以待毙,否则,随之而来,必是天下大乱。

他不在意乱不乱。

只是现在,他还没觉得是捅开这个马蜂窝的最好时候。

他下跪请罪:“下臣无能,虽多方查访,但始终未有进展。恳请陛下,再容下臣一些时日,若再无所得,甘领罪责!”

李承煜有些失望,但也未过多表露,点了点头,又问另件事:“前些日收到秘报,朕转给你了,道西苑令或是那边的人,进展如何了?”

“那边”便是蓬莱宫,崔铉自然明白,禀道:“陛下放心,下臣派人日夜监视,包括他身边的人手。只要有异动,便绝逃不过下臣的眼目。”

李承煜神色阴沉:“当年姜氏家族鼎盛之时,‘可召天下之半兵’,此话你或也有所耳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朕担心的不是区区一个西苑令,而是朕的京都,京都之外,会不会还藏着别的西苑令。朕不是要你揪出这一个,而是替朕把这一条藤全都扯出来!此事你务必上心,不能有半分懈怠!”

崔铉应是。

李承煜停了片刻,似凝神在想什么,脸色渐渐转霁,忽又道:“崔铉,你猜,朕的皇叔,倘若收到朕发去命他回京奔丧的旨意,他是会回,还是不回?”

崔铉垂目,语调平平地道:“下臣对秦王所知不多,不敢妄猜。”

李承煜冷笑了一声:“朕也很是好奇……”

他话未落,一个宫人在外通传,匆匆入内,下跪禀告,道蓬莱宫那边方传来消息,姜氏太皇太后危。

李承煜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的曾祖母,真的就要去了!

这一刻,说全然没有半点伤感,也不尽然。但心底生出的那一缕伤感,还未来得及体味,很快就被另一种紧张和激动之情给取代了。

他倏然起身,闭目,定了定神,立刻摆驾赶往蓬莱宫。当他赶到的时候,看见不止是自己,包括端王、宗正、郭朗等十几名宗室和朝廷大臣也都已收到讯报赶到了。

众人正等在姜氏寝宫之外,见他现身,齐声拜见。

李承煜带着众人匆匆入内,方知姜氏已然去了。

皇帝带着众人泣泪,于榻前行叩拜大礼过后,陈女官开口,太皇太后有遗言。

她取出了一道懿旨。

“自余被立为太宗皇后,迄今近一甲子,归天在即,犹记太宗皇帝当年临终之企盼,再三叮咛,攘外却敌,四境安宁。”

“余半生之夙愿,乃不负先夫之所托。然时至今日,边境依旧不宁,东狄虎兕不死。余思量再三,无颜面见太宗。故身死之后,不举葬,不入土,以棺椁收身,停于太宗陵寝之旁。特此告余之子孙后裔,何日平定边境,灭除宿敌,方为余之落葬之日。”

偌大殿中,寂静无声。

众人震惊不已,一开始面面相觑,谁也不会想到,姜氏临终,竟会如此安排她的身后之事。待待反应了过来,哀哭声更是此起彼伏,响彻殿宇。

李承煜定住了,整个人发僵,甚至连该做的哀哭之举也停了下来,待回到长庆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狂怒之下,抬脚,猛地一脚,踹翻了那张沉重的御案。

案上笔墨纸砚、奏折、连同大小印玺,稀里哗啦,尽数甩落在地,一片狼藉。

宫人们面如土色,惊恐不已,全都跪在地上,屏声敛气,不敢透一口大气。

一只屉匣掉落,从里面滚出来一只水色碧绿的玉镯。

李承煜双目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玉镯,面色铁青,眼皮子不停地跳。

他踩着满地奏章,走过去捡起玉镯,拇指轻抚那温润如同女子柔荑的质地,把玩了片刻,神色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他闭了闭目,长长地透出一口气。

姜氏没了,从今日起,他再也不必有任何的顾忌了,这就是最大的好事。

就算现在暂时动不了他的那个皇叔,但是她,是该夺回来的时候了!

第121章

自太宗始, 辅历四代君主,主外战、赞内政,集莫大功劳于一身的一代圣仁太皇太后姜氏, 就此驾崩。

送灵的当日, 京都满城缟素, 百姓哭送队伍,长达数十里地。

虽遵她生前遗愿, 身后不举大丧。但她毕竟地位超然, 兹事体大, 当有的治丧,也是必不可少。朝廷经过一番商议, 决定于太宗的陵寝之旁, 另起数间仿蓬莱宫寝殿的独殿, 名奉安殿,暂供停灵之用。而从小被姜氏带在身边养大的宁福郡主李慧儿, 亦婉拒了端王夫妇的好意, 到上官太后面前泣求,允她随去守孝一年。

上官太后对她的这个举动十分赞赏,一口答应。

这个阴雨绵绵的暮春日, 清早,天尚未大亮,一辆素车便载着李慧儿出京,沿着泥泞的道路, 往皇陵的方向缓缓而去。

深夜,崔铉下了南司的地牢。

地牢里终年不见天日, 阴暗潮湿,空中浮着一股排泄物和脓血混合起来的令人作呕的腐烂臭味。沿着狭窄的走道往里去, 只见两旁的铁栅里关满囚徒。

这些人当中,从前也不乏怀银纡紫高官厚禄之人,然宦海沉浮,旦夕福祸,只要做了这里的阶下囚,哪管从前如何风光,极少再会有人能够活着出去了。

那些蓬头垢面的囚徒,听到脚步声起,有的目光呆滞,毫无反应,有的挤到栅栏之前,拼命地从栅隙间极力够出脏污的手,口里呼着冤枉,灯影烁动,那声音凄厉,听起来犹如发自炼狱。

这是崔铉成为南司将军后,第一次下到地牢。

但他对这里,却并不陌生。

很久以前——其实也并非很久,就在他刚被带入京都的那段时日,他便是在这里渡过的。

只不过,那时他是阶下之囚,身受酷刑,任人宰割,而现在,他摇身一变,手握绝对权力,成为了这里的主宰。

他目光冷漠地从两旁那朝他伸来的一只只手旁走了过去,最后来到一个最靠里的囚室,停在门外。

此处便是刑室,铁门紧闭。狱官见他似是无意入内,殷勤地为他掀开了门上的一个视孔。

他靠过去,朝里看了一眼。

一个人被铁锁绑在刑柱上,头无力下垂,乱发覆面,一动不动,身上布满了酷刑留下的血污,情状惨不忍睹。

“嘴紧得很,刚晕死过去。无论如何刑讯,就是一个字都不说。”

那狱官觑了眼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里头那个被绑在刑柱上的人,便是西苑令。

就在姜氏太皇太后驾崩没几日,皇帝又收到了一个叛变者的秘报。

还是那个西苑令。

在他那里,可能保有一份秘密的联络名单,上面记有至少上百之人。

那些人,皆为当年姜氏家族提拔任用的信靠之人。从开国老侯爷开始,到姜虎,再到姜毅,历多次大小战事,他们凭着军功,皆成为了军中的中高级武官,掌管职位,遍布各军。在宣宁三十九年的变故之后,当中的一些人遭到清洗,但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如今依然在京都或是各地的军中效力。

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效忠姜氏太皇太后。

姜氏出,可召天下之半兵。当年的这一句话,绝非无稽之谈。

如今姜氏虽已身死,但这份名单上的人,若是不除,皇帝如何能够安枕?

李承煜当时便就做了决定,不再等待,命崔铉立刻逮捕西苑令,拿到那份名单。

人是顺利抓到了,能搜的地方也都搜遍,但数日过去一无所获。这里也一样。任凭如何拷打,酷刑加身,西苑令始终牙关紧闭,一言不发。

狱官见上司透过视孔盯着里头,神色若有所思,怕他对自己的办事能力不满,忙又道:“将军放心,再给卑职两天,不信问不出东西!卑职这就继续用刑去!”说完招呼手下就要进去。

“暂且不必拷问了。这种人不畏死。真就如此死了,没法向陛下交待。”

崔铉忽道。

狱官忙应是。

崔铉目光微烁,最后看了一眼里头的西苑令,不再停留,转身大步出了地牢。

……

李慧儿出京后,一行人马在阴雨连绵的恶劣天气里连着走了数日,这里,终于来到了皇陵口的水畔。

过了前面的这条大河,便就是皇陵的地界了。

往后接下来的一年,自己就要在这里渡过了。

她没有半分的不愿。

相反,这本就是她的愿望。

何况现在,在她的身上,还藏有一个重要的秘密。

那是一份联络名单。

西苑令在这些年间,暗中陆陆续续地将上面的可用之人一一加以确证。

太皇太后也终于许可了。

西苑令如今想要将它转给姜毅。

但愿永远不会有用上它的那一天。但万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只有姜毅,才能让这尘封多年的东西复活,发挥它原本该有的作用。

但就在这个时候,西苑令却受到了严密的监视,无法将如此重要的东西冒险递送出京了。

现在她要做的,便是代替西苑令,将这个秘密给送出去。

只有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会有人能想到,那份联络名单,如今就在她的手中。

一直以来,她是多么地羡慕皇婶。希望自己有她那样的胆量,她那样的风采。

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也能承担起了如此重要的责任。

皇陵就在前方了。

等到了这里,就不会再有京都那样密布的众多耳目。她会想方设法,伺机将名单送出去的。

她感到紧张,激动,但丝毫也不惧怕。

她知道,这就是上天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阴雨连绵多日,河水大涨,马车上了桥面,在耳畔不绝的水声里,不疾不徐地朝着对岸而去。

就在马车快要下桥的时候,突然,李慧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之声。

很快,那一群人便就追到了前头,挡住路。

李慧儿的心猛地悬了起来。

来人仿佛来头很大。上官太后派给她的随从,没有任何反抗,便就停下了马车。接着,车门被人打开了。她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立在马车之前,两道阴沉的目光,朝着自己射了过来。

她一僵。

竟是崔铉!

据说,在他执掌南司之后,排除异己,手段狠辣,甚至超过了他的前任沈旸。

这一点,连她也有所耳闻。

她下意识地慢慢捏紧了拳。见他将自己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做了个手势,两个老媪便就爬上马车,朝她貌似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声郡主得罪,随即开始搜检。

老媪先是翻找李慧儿的随身之物,将她衣箱打开,全部衣物都一一抖开,里里外外,检查过后,见无所获,又开始搜身。

李慧儿这一刻也不知自己何来的勇气,用带着愤怒的颤抖声音质问:“崔将军,你何意?我奉太后之命,去为太皇太后守灵。你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崔铉脸侧向一旁,面无表情,恍若未闻。

车门关上。两个老媪一身蛮力,一个按住李慧儿阻止她的反抗,另个开始搜身。解了头发,脱去衣物,全身上下,甚至连肚兜竟也没有放过。

搜查过后,一无所获。

老媪下了马车,朝崔铉低声禀告。

崔铉盯了眼马车,走上来,拔剑,剑尖挑开车门,径直架在了李慧儿的脖颈上。

她长发散乱,衣物还只胡乱遮身,尚未来得及整理,一僵,抬脸,便对上了对面那年轻男子的一双阴沉长目。

“东西呢?藏哪里了?”他俯视着剑下这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孩,冷冷地问。

李慧儿终于从方才的巨大羞辱中回过神来,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愤怒眼泪,鼓足勇气,一字一字地道:“崔铉,我不知道什么东西!你既和我皇婶从前认识,想必便也不是恶人。我只劝告你一句,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崔铉握剑的手微微发力,剑锋便就割破少女那娇嫩的脖颈肌肤。一道殷红的血丝,从雪白的皮肤伤口下慢慢地渗了出来。

“说!”

他双目之中,没有丝毫的感情,手再次微微发力。

血渗得更快了。

很快,她胸前的衣襟便被淌下的血给打湿了。刺痛之下,纵然她不想在这个恶人面前示弱,但眼泪还是开始控制不住地沿着面庞流了下来,两只瘦弱的肩膀,也开始微微打颤。

“崔铉,你等着!我皇婶要是知道你这么对我,她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她哽咽了一声,闭上双目,一动不动。

崔铉眼皮跳了一跳,盯了她片刻,慢慢收剑,沉吟了片刻,将车门一关,命调转车头,改道而行。

第122章

菩珠压下心中那如潮水般涌之不绝的悲伤, 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暂时先压下消息,等李玄度回来之后再转告他。

她知道自己这个决定的后果。

极有可能当李玄度回时, 姜氏已然去了。他将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祖母的最后一面了。

她知他对姜氏的感情, 但她还是这样决定了。

莫说她即便立刻派人去通知他, 他也未必能够脱身而回。即便他真的能回来,甚至赶的上去见姜氏最后一面, 这也不会是姜氏愿意看到的结果, 更不是西苑令传来这个消息的目的。

当初姜氏既想方设法送他出关了, 如今就不会希望他会因她而再次身处险地。即便是现在,她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

菩珠相信, 太皇太后的想法, 一定是和自己一样的。

她默默垂泪了许久, 终于拭去眼泪,走了出来, 伫立于庭院之中。

愿那万里之外的老人家放心。她牵挂的孙儿李玄度, 如今虽还在披荆斩棘,艰难前行,但这一辈子, 他一定会和前世一样,擎天架海,九转功成,终不负他的玉麟之名, 亦不会负她对他的殷殷之情。

菩珠向着明月合掌,在心中默默地虔诚祈拜。

这悲伤而沉重的一夜过去了。

李玄度还没回, 她怕这个坏消息万一传开人心浮动,除了转给叶霄叫他暗中亦做好应对准备, 别人那里,谁也没再提及。

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除了苦苦守候来自北面的李玄度的消息,盼他能早日平安归来之外,更是时刻关注着东向的动静。她派人出去,通知沿途烽障加强巡视,若有收到来自关内朝廷的消息,务必第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递送过来。

从西苑令那封信的语气来看,老人家应当快了。现在距那封信出来,又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两个月,老人家说不定已是去了。而一旦她走,菩珠可以肯定,李承煜那边,绝对会第一时间有所反应。

十来天过去了,东向玉门关的方向暂时还很平静,并没什么异样。北边,也终于传来了菩珠苦苦等着的一个消息。

李玄度带着人马终于越过雪山,正在赶往舅父被困所在的路上。

这本是个好消息,给这些天的灰暗心情终于带来一抹亮色。但还没来得及稍喘一口气,随之而来的,便又是一个坏消息。

这坏消息并不是来自东面。朝廷那边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有动静的是北向。

派出去的斥候探得消息,北道的数国和东狄留守诸国的人马组成了一支联军,从车师出发,正往这边而来。推测其目标,应当是攻打霜氏城。

这应是昆陵王留的一个后手。

一旦困不住前方的李玄度,便使这些北道国为前锋来打霜氏城。霜氏城危,不但足以令李玄度军心动摇,且若拿下霜氏城,端了都护府,更是昆陵王的所愿。既断了李玄度的后路,他也将夺回从胡狐手中失去的西域之地,从而提高他在东狄各部王中的威信。

菩珠立刻便就将留守的叶霄、张捉等人召来,商议对策。

虽然事发突然,气氛随之骤然变得紧张,但众人并无惊慌。

大都尉胡狐死了,但在近邻东狄、地域广袤的北道一带,投靠东狄的诸国依然没有肃清。韩荣昌之所以至今迟迟未归,就是被羁绊在了北道的缘故。现在李玄度不在,且带走了部分人马,在他未回之前,众人本就有应对各种意外来袭的准备。

当日简短商议过后,一边派更多的探子出去继续刺探敌情,一边厉兵秣马,暂停城中商贸,将附近民众转移入内,派人通知宝勒国王,准备应战。

更多的消息很快陆续送到。

据探子的回报,这支联军人数约有两三万,距宝勒国还有十来天的路。

人数如此之多,远超都护府现在手头能调度的人马。到时若是硬战,只怕伤亡不轻。

敌众我寡,先守稳宝勒国的国都晏城和霜氏城,随后等待机会反攻。

这个对策,没有任何异议,很快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同。

而就守城之策,接下来却发生了争议。

都护府这边,人马本就不及敌方,还必须兵分两路,一路保晏城,一路守霜氏城。境况雪上加霜。

众人各抒己见之时,闻讯赶来的霜氏提出一个建议:利用地势,引水淹路。

北道诸国联军想要抵达晏城和霜氏城,绕不开位于两城北面的一个叫做鹰娑的地方。此处距离两城百余里地,是片洼凹谷地。近旁有条河流,河床高过此地。只要将河坝挖开口子,以渠引水,如今正是春汛,泛滥河水必将一泻而下,淹没洼谷,到时不费吹灰之力,便就能拒敌于道。他们不可能得到足够舟船,想要继续来,要么一个一个跳下去游水,要么改道绕大圈。到时以逸待劳,半路拦截,定能将联军打败。

霜氏的这个建议如果可行,自是上上之策。

当天,叶霄和张捉立刻带人去往霜氏所说的地方察看地势。

附近皆荒野,即便引水,于民众也无多大影响。但在试着掘坝之后,遇到了问题。

鹰娑一带地势低洼,阳光本就照射不足,此地冬季又漫长而严寒,河岸沙土层层冰冻,坚硬如铁,想要在敌军到来之前掘出一段足够的引水渠道,困难重重。众人便以柴火烧化冻土。试过之后,果然略见成效,但速度依然不尽如人意。

张捉这时提出,若能以火油浇灌,必事半功倍。

但宝勒一带不产火油。南道的皮山国附近,倒是有片火油地。但路途太远,一去一回,至少也要半个月。到时候即便取来足够的火油,也是来不及了。

这个引水漫道之法顿时如同鸡肋。放弃,有些不甘。若是继续,又怕联军到来,沟渠尚未挖成。

正当菩珠和叶霄等人商议之时,尉迟胜德带着李檀芳急匆匆地寻到议事堂,说她知道有个地方也产火油。

李檀芳大病尚未痊愈,菩珠叫人给她搬座。她婉拒,解释说,她当日和那随从逃往这里的时候,曾误入一片荒野,泉中冒着黑色火油。当时就是为了避开那个地方,才又走错了路,越绕越远,最后去了鬼国。她的随从如今跟着李玄度离开了,不在这边,但她还记得那地方的大概位置。现在只要不走错道,日以继夜加紧赶路,应当能在联军到来之前,将火油带回。

她愿意领路。

“王妃,叶副都护,我不敢担保,我一定能带着人在敌军到来之前将火油取来,故我走后,为防万一,你们这边该当如何安排别的应对之法,还是如何安排。但我可对天起誓,我会尽力带路。倘若侥幸能够完成此事,也算是我尽了我的一份心意。请王妃准许!”

她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十分坚定。

议事堂里安静了下来,众人都看着她,她看着菩珠。

“王妃,我知你担心我的身体,但我真的无妨。请准许让我做一点我力所能及的事,如此我方能安心。”

她凝视着菩珠,一字一字地说道。

菩珠和她对望了片刻,知自己无法阻止她了。

自己也不应该阻止她。

她真的想要尽一份心力。

这一点,菩珠能从她的眼眸中看得清清楚楚。

“好,此事交给你。你路上当心。”

菩珠不再阻拦,吩咐叶霄立刻帮她点选人马随她上路。

李檀芳未做片刻耽搁,待人马准备妥当之后,由尉迟胜德领队,带着上路匆匆离去。

这一行人走后,菩珠和叶霄等人继续商议应对之策,最后终于议定,做两手准备。

倘若李檀芳能如她所言,及时带着人,将所需的火油取回,那再好不过,照原计划行动。

倘若她延误了,到时沟渠未成,那便主动放弃霜氏城,将全部的城民迁至晏城,集中兵力守护晏城,这边的坞堡,留部分人马,利用地势死守。

议定之后,当即开始行动。迁城民,调兵马,鹰娑那边的事,也在继续艰难的推进之中,菩珠每日里,白天忙得昏天暗地,夜里无法入眠,短短才七八天而已,人竟就瘦了一圈。

阿菊和骆保看得心疼万分,却又无可奈何,每天都只盼望李檀芳能带着人快些找到所需的火油,再及早回来,如此,王妃肩上的重担,也就能减轻些了。

这不仅仅是阿菊和骆保的心愿,也是菩珠和叶霄等人的共同心愿。

在经过难熬的多日等待之后,到了第八天的清早,菩珠收到了一个消息。

李檀芳她做到了!

她带着人日以继夜地赶路,凭着惊人的记忆力,竟真的寻到火油,并且顺利带了回来。现在那些取来的火油已直接运到了鹰娑。

冻土在火油的助燃之下顺利融解。工事进展顺利。一切都按照计划,在紧张而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就只等着北道诸国联军的到来。

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但也有个不好的消息。

李檀芳身体本就没有痊愈,这些日昼夜赶路,加上辨路,殚精竭虑,太过疲劳,在回来的途中,她终于撑不住,再次病倒。

这一回,她的病情不比上次来得要轻。高烧复发,一路回来,人都昏昏沉沉。

菩珠亲自出城,将她接了进来。

进城的时候,当城民得知是她不顾病体带着人及时寻到了急需的火油,他们才不必搬迁去往晏城避难,无不感激万分,高声欢呼,追着马车同行,久久不愿离开。

李檀芳躺在马车里,面无血色,原本闭着眼睛,渐渐地,终于被外头那些城民发生的欢呼声给惊动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待听清了那些是发给自己的欢呼声,看向陪坐在一旁的菩珠,面露不安之色。

她挣扎着坐起来,似乎想解释:“王妃……”

“你病得很重,躺着吧,别动。城民感激你是应该的,你保护了他们的家。其实不止他们,我对你也是十分感激。”

“这一仗若胜,你厥功甚伟。”

菩珠将她轻轻地压了回去,微笑着,说道。

第123章

三日后, 联军气势汹汹地赶到了鹰娑一带,本拟在此兵分两路,一路攻晏城, 一路取霜氏城, 但却万万没有想到, 一夜之间,本是通途的前路竟消失了, 变成一片泽国。

数万人马浩浩荡荡已是开拔到了这里, 若就这样掉头, 怎能甘心,又如何向昆陵王交待?

联军大将是东狄的一名宿将, 审时度势之后, 改变计划, 决定放弃晏城,只打更有战略意义的霜氏城, 于是下令绕道, 又行军了数日,这日,眼看霜氏城遥遥在望, 忽遇到了都护府的军队,被拦截在一个名叫铁门关的地方。

两军突然遭遇,东狄将军在起初的短暂慌乱过后,很快也稳了下来, 命手下整队,凭人数优势, 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攻破铁门关,直取霜氏城。

都护府的军队由叶霄统帅, 虽兵马不及对方一半,但坚守关道,半步也未退让,双方战况激烈,断断续续攻守易替,在鏖战了差不多半个月后,这一日,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在北方的韩荣昌终于带着他的人马赶了回来,配合叶霄,两边夹击。

东狄联军到达之后,一开始先就受挫,后被挡在这里寸步难行。虽有兵力上的优势,但对方凭借关隘牢牢死守,只见每日伤亡不断。到了后来,被逼着攻在前的,都是北道国的士兵。那些邦国之间又相互猜忌,谁也不愿冲在最前。本就军心涣散,号令无力,再遭这般前后夹击,更是斗志全无。

一场大战,联军溃败,彻底四分五裂。诸北道国的士兵纷纷各自逃窜,东狄将军眼见大势已去,领着残兵败将也狼狈败退,都护府兵马乘胜追击,痛歼敌寇,一口气追出了百余里地,方高歌而归。

这一场保卫战,前后历时一个多月,虽过程艰难,险象环生,但最后,不但获胜,还缴获了大量的战马和粮草物资。整个霜氏城为之欢腾,都护府也为众将士举行庆功宴。宝勒王带着酒水,从晏城亲自赶了过来,参与犒慰。

李玄度走后,已是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对太皇太后的牵挂和悲伤还深深地压在心底,便又获悉联军来袭的消息。她忙碌不堪,到了后来,忙得甚至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了。叶霄他们坚守关隘,在前方作战,她组织后勤,每天一睁开眼睛,想的就是前线的物资和口粮、受伤军士的救护,几乎没有哪一天能睡个囫囵觉。坚持到了现在,她已是疲累至极,但这一夜的庆功宴,当她出现在众人面前之时,依然是面带笑容,神采奕奕。

宝勒王紧张了多日,唯恐霜氏城失守,那样接下来,他的晏城也就岌岌可危了。如今险情终于解除,心情愉快,酒宴过半,人也微醺,忽想起一件事,借着几分酒意起了身,对座上的菩珠笑道:“小王在王宫之时,听闻了些关于秦王殿下表妹阙国宗主的事。言宗主不但品貌过人,此次更为保卫战之胜立下大功。小王又听闻,宗主尚未婚配,小王国中恰有一族弟,与宗主年貌相当,故趁这机会,斗胆想替族弟求亲。”

宴堂里的喧笑之声渐渐安静了下来。宝勒王见众人有的看着自己,有的看着王妃,神色各异,却是浑然未觉,继续极力游说:“小王族弟文武全才。我晏城的防卫之事,他出力甚多。若是得配宗主,不但是他的幸事,亦是我宝勒国之幸!”

菩珠开口,微笑回复:“李宗主家有尊翁长辈,似这等终身大事,当由长辈做主。尊王你寻错了人。”

她说完,举起手中酒杯,请众人饮酒。

宴堂里的人忙纷纷跟着举杯,方才那求亲的场面,也就过去了。

宝勒王有些败兴,只好坐了回去。

片刻后,一个在他近旁的此前一直以常备军身份留驻在都护府的宝勒国副将悄悄附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不知道也就罢了,等到听完那话,宝勒王腹内的酒意顿时没了,脑子也清醒了过来。

那副将告诉他说,先前在这里时,自己便听到传言,说秦王和这个阙国宗主少年时有过婚约,这回宗主落难,被鬼国之人劫持,也是秦王不顾危险亲自去救回来的。她是秦王的人。王妃对宗主亦是十分关照。宗主那日带人取火油归来,是王妃亲自出城去迎她的,二人同坐一车回来,关系极是亲密。可见王妃对此事也是乐见的。让宝勒王赶紧打消提亲之念,免得得罪了人,还不知道。

宝勒王这下懊悔万分,怪自己喝多了酒,一时冲动,说错了话。

他方才是想着若能结下这门亲,往后自己和秦王这边的关系便就更加亲近,这才借着酒意起身替自己的族弟求亲。却没有想到,那阙国宗主竟和秦王还有那样一层关系在里头。

宝勒国心中极是不安,哪里还有心思继续饮酒,终于等到宴散,待王妃起身离开,忙跟了上去。待她身边人少之时,觑准机会,出声唤道:“王妃留步!”

宴会结束后,菩珠感到乏累无比,正要去休息,闻声停步,转头见是宝勒王,朝他点了点头,面上再次露出微笑,问他何事。

宝勒王将她请到一旁无人的僻静之处,立刻作揖赔罪:“方才小王喝多了,这才说了两句糊涂话,得罪秦王,待秦王回来,还望王妃替小王在他面前美言几句。小王方才绝非有意冒犯,实是一无所知。倘若知道秦王与宗主的关系,莫说一个胆了,便是再借小王十个胆,小王也绝不敢生出如此妄念,实是得罪秦王,唐突宗主。”

菩珠怎会不懂宝勒王的话下之意。

她想起了那次无意撞见的张捉向骆保问话时的情景。

想是不知什么人告诉了宝勒王李玄度和李檀芳的“关系”,这才引他如此惶恐,迫不及待地来找自己赔罪递话。

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茫然怔立,忽见那宝勒王还在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想是在等着自己回答,回过味来,压下心中那如五味翻陈的难言滋味,笑了笑,安慰他道:“不知者不罪,你非故意,不必放在心上。秦王更不是如此计较之人。”

宝勒王向她道谢,又再三地央求,请她记得等秦王回来之时,务必替自己解释一番。

或许是真的太累了,菩珠忽彻底地失了耐性,再也忍不住,面上笑容消失,道:“尊王若还是不放心,那便等秦王回了,亲自向他赔罪。”

她说完,转身离去,回到后头自己的住的地方,只觉满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底心,没一处不是筋疲力尽。

她吩咐人不要打扰,进屋后,连妆容都未卸,便就和衣上床,胡乱躺了下去。

她闭上了眼睛。

她想睡一觉,什么都不管,先好好地睡上一觉。

她很快就睡了过去,却睡得并不安稳。做梦。梦起先混混沌沌,什么也抓不到,渐渐地,眼前的遮云迷雾消失了,她终于看清楚了。

她看见自己坐在一块巨石之旁,在哭。

那地方有些眼熟,一片高原,四面荒芜。

她很快认了出来。那里就是皇陵万寿观旁的那处高原。

她不想这样。

不要哭,哭没用。等的人是不会来的。梦中她好像在心里不停地这样告诉自己。但是眼泪却还是不停地流。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不知道哪里,伸过来了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仿佛在替自己拭着眼泪。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了阿姆那一双充满了关切和担忧的眼睛。

她躺在枕上,定定地和坐在床边的阿姆对望了片刻,忽然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爬起来一头扑进了阿姆的怀里,闭上眼睛,眼泪再次汹涌而下。

阿姆紧紧地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用这种她熟悉的方式无声地哄着她,仿佛她还是小时候的那个小女孩。

“阿姆,晚上你陪我睡好不好?”她抽噎着,低声恳求。

阿姆点头。

这一夜,菩珠在阿姆的陪伴之下,沉沉入眠,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醒来,她慢慢地睁开还带了点残余红肿的眼,朝着阿姆笑道:“我没事了。昨夜只是太累了。阿姆你莫担心。”

阿姆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帮她穿衣梳头。

婢女送来早食,她毫无胃口,闻到气味,甚至有些犯呕的感觉。但也知道自己昨夜失态了,不想让阿姆今日再为自己担心难过,忍着不适之感,勉强吃了几口,放下了,随即去看望王姊若月。

若月现在已经显怀了,五六个月大,说早上醒来,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儿在轻轻地顶她。那种感觉,极是奇妙。

若月描述之时,脸上充满了温柔而欣喜的笑容。

菩珠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光凭若月的描述,她无法想象。但她喜欢来这里看望若月。看她这么幸福,自己仿佛也能感同身受,心情跟着明朗了起来。

正说笑着,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王姆疾步入内,欢喜地通报,说就在方才,前头又收到一个捷报。

秦王也打败了昆陵王,昆陵王逃走,阙人解围,秦王拟继续护送他们西去,等和西狄人马汇合,他便回来。

并且,除了那个捷报,还带回了一封秦王给王妃的书信。

阿姆眼睛一亮,立刻走了过去,将信接了过来,递给菩珠。

他那边也打了胜仗!

菩珠松了一口气,接过信,抬头见阿姆和王姆都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跳有些加快,忙背过身去,取出里面的信瓤,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展开。

李玄度那熟悉的字体一下跃入了眼帘。

他写信的时候,似乎很是匆忙,字体潦草,信也不长,只寥寥几句,除了问她近况,另外只说了一件事。

是个噩耗。

他告诉菩珠,他的舅父伤重垂危,怕是不治,问表妹伤病是否痊愈,若是可以,让菩珠立刻安排人护送她上路去他那边。

菩珠脸色大变,拿着信转身立刻奔了出去,来到了李檀芳住的地方。

李檀芳病体尚未痊愈,还在养着,看了李玄度的信,当场泪流满面,不顾一切,便就要动身上路。

菩珠和叶霄紧急商议过后,安排了一队人马,由张捉和尉迟胜德带队,当日便就送李檀芳出发。

她站在坞堡的大门之外,目送李檀芳的身影渐渐消失,心里空洞洞的。

那一行人马走了,走得无影无踪,她却还在原地立着,任风吹着,卷动裙裾,人一动不动,直到骆保在旁轻声提醒,方转过身,迈步朝里走去,走了几步,忽然感到一阵胸闷,想吐,眼前发黑,身子跟着晃了一晃。

“王妃你怎么了!”

骆保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扶住,见她脸色苍白,慌忙叫人去传医。

菩珠很快就缓了回来,站稳身子,阻止了他,说无事,大约是近期有些乏累,歇息几天便就能好。

骆保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她回了那间议事堂,坐了下去。

张捉和尉迟胜德护送李檀芳走了。

叶霄外出办事去了。

韩荣昌好像去了宝勒国。毕竟,他的正职,是朝廷派去宝勒国的辅国侯。

所有的人,这个白天都各自忙碌,有着他们自己的事情。

菩珠忽然空了下来,发现自己好像无所事事。

一道阳光从窗牖中照射而入,光影里的浮尘轻轻抖动,愈显四周寂静无声。

她发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抽出了一张信笺,挽起衣袖,慢慢磨墨。

她想写一封信。

是写给李玄度的。写好了,再派个人追上张捉他们,便能捎过去了。

她有许多许多的话想和他说。

关于太后太后。

还有一些别的……

但是落笔之时,这封信却又如此的难写,无从落笔。

她只起了个头,便就悬腕半空,停了下来。

墨汁在笔尖慢慢地凝聚,凝成一滴墨点,沾附在毫尖之上,将坠不坠,微微颤抖。

这时,门外突然又传来一道叩门声。

菩珠手微微一抖,那滴墨点便“啪”地溅落,滴在了信笺之上。

菩珠一时心浮气躁,搁下笔,将信笺随手揉了丢掉,随即命人入内。

传信的守卫说,外面来了个人,带了道口讯,说霜夫人有急事找她,让她立刻过去。

菩珠起身出去,那传讯人却不见了。外头的另个守卫说,那人方才传完口信,似有急事,匆匆先就走了。

菩珠略觉反常,沉吟了下,命人去将自己的红马牵出,正要再点选几个随从和自己一道上路,这时,恰见韩荣昌从城门口的方向纵马归来了,很快到了近前。

菩珠问他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韩荣昌下马,笑着解释道:“我不耐烦待在晏城那边,把事情交待掉,便就回了!王妃这是要去哪里?”

菩珠道:“霜夫人那边似有急事,叫我过去。”

韩荣昌望了眼庄园的方向,道:“我送王妃去吧!”

他身份不低,菩珠怎肯让他充当自己的随扈,出言谢绝。

韩荣昌爽快地笑道:“王妃不必客气。我今日无事,恰好又遇到了。我听说霜夫人那边藏有美酒,顺道去了,说不定还能喝上几口。”

他既如此说了,菩珠也就不再客气,笑着道谢。待马匹送到,翻身上马,带了两个随从,和韩荣昌同行,朝着庄园而去。

第124章

菩珠起先并未多想, 但上路之后,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霜氏那边倘真有十万火急之事,按理说, 应当会让传讯人直接告诉自己的。即便事情不便以口讯传达, 也可以写个便信。

何况, 霜氏从前也常派人送物递信,但从未像今日这样, 传讯人留下口讯便就立刻先行走了。

即便再大的急事, 也不至于连这片刻都等不住。

这不像是霜氏手下之人的做派。

她起先纵马疾驰, 只想立刻快些赶过去,待行至半路, 疑虑渐起。快要到达那段从前月夜曾遇李玄度来接自己的陡坡之前时, 渐渐放缓了马速。

韩荣昌问她何事。

菩珠告诉了他自己的疑虑, 最后停下马。

“韩将军,不知为何, 我觉着有些不对。”

韩荣昌望了眼前方那道陡坡。

“这样吧, 王妃你在这里等着,我替你去前头看个究竟。”

他说完,也不待菩珠回答, 纵马便就朝前疾驰而去,转眼上坡,骑影消失在了坡梁之下。

他说完就走,叫也叫不回了, 菩珠只好照他说的那样等着。等了片刻,心中愈发觉得不安, 又怕韩荣昌一个人万一出事,沉吟了下, 带了同行的两名侍卫,正要催马上坡跟上去看看,抬头,却见前方的坡梁之上,突然出现了一排七八骑人,皆为精壮汉子,一看就是武人。

都护府迁来之前,在霜氏的统治下,这一带的治安本就好过别地。盗贼惧怕她的名声,即便路过此地,也不敢做过多停留。而在都护府迁来之后,李玄度彻底肃清流寇,周围更是罕见盗贼。何况现在还是白天。

光天化日,半道竟出现了如此一队诡异的人马。

侍卫高呼一声“王妃快走”,纵马冲上来,护着她要离开。

菩珠迅速掉转马头,但已是迟了。

那一队人马从坡梁上冲了下来,个个都是精于骑术的老手,旋风一般转眼便追了上来,将菩珠和侍卫围在了中间。

方才距离有些远,此刻近了,面对着面,菩珠便认了出来。当中一个看着有点脸熟的汉子,仿佛就是韩荣昌的手下,似也姓韩,应该是韩家家臣,当初跟着韩荣昌一道来的西域。

她终于彻底地明白了过来。

不是霜夫人找自己。

而是有个她极其信任的人,骗了自己。

一辆青毡蒙盖的小马车被赶了过来。

“王妃请上车。”那韩家家将的语气十分恭敬。

“韩荣昌呢?”

对方不语。

菩珠抬起眼,望向前方的坡梁,看见一道人影正默默地立在上头。

“你是李承煜的派来的?”

她盯着去而复返此刻正默默站在上头的韩荣昌,一字一字地问道。

韩荣昌目光有些躲闪,似是不敢和她对望,拂了拂手,命人将她送上车。

菩珠没有反抗。

韩荣昌是有备而来的。

而她这边,只有两名侍卫。

她不想有无谓的死伤。无论是自己,还是她的侍卫。

载着她的小车掉头,带着她踏上了去往玉门关的路。

韩荣昌显然急着想将她带回关内,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息,几乎不作任何的停留。这一路上,菩珠除了终日被困在车厢里,看守极严之外,倒未受到什么虐待,手脚也未被捆束。韩荣昌甚至还替她准备了一名服侍的老媪以及路上要用到的换洗衣物。但他自己却未再靠近马车了,始终远远地跟在后面,极力避开菩珠,甚至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无论菩珠怎样要求和他对话,他一直没有回应。就这样一路往东疾行,这一日,一行人渐渐靠近了白龙堆。

菩珠对这里印象深刻。

她记得当初来的时候,曾在此地遭遇了狂暴风沙的天气,张捉甚至因为风沙迷了路,还被野人所捉。

这段路上,到处藏着凶险。

韩荣昌显然也有些顾忌,在进入白龙堆后,放缓了赶路的速度,不再强走夜路。天一黑便扎营过夜。

他小心谨慎,带着人马平安穿了过去,一出白龙堆,便又日以继夜开始赶路,离玉门关越来越近了。

菩珠心急如焚。

再这样走个两天,便就要抵达玉门关了。

一旦入关,想再脱身,机会更加渺茫。

这日中午,天气炎热,一行人在路上停了下来,暂时歇息进食。

菩珠坐在车厢里,看着那老媪递进来的吃食,半点胃口也无。

她掀开车帘帘角,看见韩荣昌远远地站在另头和导人说着话,推开车门便走了下去。

老媪和另个负责看守她的士兵立刻上前阻拦。菩珠也未强行冲撞,停在了马车旁,但冲着韩荣昌的方向大声喊道:“韩将军,你为何不敢和我说话?你躲我一时,你能躲过一世?”

她放高了声,声音传入韩荣昌的耳中,周围那些他的手下,也纷纷看了过来。

韩荣昌迅速回头,望了她一眼,迈步便走。

菩珠继续喊道:“你知我那日为何轻率随你上路?因我信任你,全然的信任。此生我能与秦王结为夫妇,你是我二人的月老,我对你很是感激,将你视为自家之人!那日我想,万一便是有事,有韩将军你在边上,你必能保护我,所以我才放心出来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做出如此的举动!这一路你避开我,不与我说半句话,你是心虚吗?”

韩荣昌的脚步缓了下来。

“韩将军你听着,我没有怪罪你,半分也无!此为我的真心之言。若有半句谎,天可降惩!我知你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有事你可以和我说,我与你一起想法子!”

风将她的声音传开,字字句句,抑扬顿挫。

韩荣昌的双足陷入沙地,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韩将军,你是个热血热肠之人,是非道理,我也不多说了。玉门就要到了,韩将军你自己想清楚。”

她说完转身,回到了马车之中。

这一天,接下来的一段路十分平静,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次日也是如此。

第三天,这是抵达玉门关前的最后一日了。

过了这一夜,明日就将入关了。都护府里的人,或许正在后头追赶。

还有李玄度。现在他应当依然和阙人在一起,还远在万里之外,护送着他们西去。

他是否已经得知了她的消息?

这个深夜,菩珠在她休息的简帐之中,辗转难眠。

那种胸口发闷仿佛想要呕吐的感觉,又袭了过来。

她坐起来,想出去透一口气,爬起来掀开帐帘,却看见韩荣昌立在自己的帐外,看似过来有些时候了。

见她现身,他朝前迈了一步,随即又停下脚步。

帐内烛火燃了起来。

菩珠端端正正地跪坐中间,请韩荣昌随意。

“韩将军终于肯来见我了,我很感激。多谢了。”

韩荣昌不敢进来,停在帐口,沉默了半晌,苦笑了下,低声道:“王妃你真的不恨我吗?从前你对我有救妻之大恩,如今我却恩将仇报这样对你……”

他的语气带了点有气没力似的疲倦之感。烛火映出他的脸,一脸乱须,神情憔悴,人看着也是一下子便老了许多。

菩珠道:“是李承煜拿你韩家之人的安危威胁你了?”

韩荣昌倏然抬眼:“王妃你怎知道的?”

菩珠道:“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理由能叫你做出这样的事。我只是有一点不大确定。是李承煜一开始就拿你家人为胁派你来,还是后来的事?”

“是两个多月前的事。当时我人还在北边,收到陛下派人传给我的密诏。他命我务必将你带回京都,还给了我三个月的期限。”

“我有一兄长,为官向来不党,如今却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诬陷成留王余党,人已在囚牢之中了。眼见时限所剩无多,我无计可施,那日一时糊涂,这才设计骗出了王妃。”

“我当初一心只想脱离京都来西域,追随秦王殿下建功立业。如今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初陛下会应我之求,派我护送宝勒王回国。想必那时他便就已有打算。早知如此,我不该来的!我辜负了你夫妇二人对我的信任……”

韩荣昌的神色沮丧无比,握拳狠狠地捶了几下自己的脑袋,忽然仿佛想起什么,又看向了菩珠。

“还有一事,是关于太皇太后……”

菩珠心猛地一跳:“太皇太后她怎么样?”

韩荣昌迟疑了片刻,终于道:“被陛下差来送密诏的,是我韩家之人。故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已经……”

他停了下来,看了眼菩珠,仿佛一时不敢说出口。

菩珠本就面无血色的一张小脸变得愈发苍白,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说!”

她声音很轻,但却带了命令之意。

韩荣昌顿了一顿,咬牙道:“已经去了!不止如此,太皇太后在临终前,还留了一道遗命……”

他将姜氏下令在她死后不举大丧,待将来灭了东狄,才行落葬之事说了一遍。

韩荣昌话未说完,菩珠便再也忍不住了,潸然泪下。

一听到姜氏留下的这道遗命,她便明白了。

这是姜氏猜到了李承煜定会利用她的丧事大做文章。她是为了保护李玄度,令他不必陷入以孝为名的圈套,这才留下了如此一道惊世骇俗的遗命。

这一番良苦用心,殷殷之情,怎不叫人为之涕零!

她哭着,膝行转身,朝京都的方向叩首。

韩荣昌亦是虎目蕴泪。

“我当时听到这消息,便就知道了,太皇太后一走,陛下从此便就没了顾忌。他拿我兄弟为质,我不敢不从。带王妃上路后,我以为你恨我至极,这一路上,实在没脸见你,一直避而不见。我没有想到,王妃你竟丝毫没有怪我!”

“我韩荣昌从前在京都被人瞧不起,那时我还可以在心里对自己说,燕雀怎知鸿鹄之志,是那些人狗眼看人低。终有一日,我韩荣昌定要做出一番事业,叫他们好好看上一看,我到底是何等之人!今日我才知道,活该我被人看不起!我便就是那样的无能之辈!不但如此,我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慢慢地握紧拳头,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忽然睁开眼睛。

“我已经想好了,明早就放王妃你回去,我自己入关,回京复命。王妃也请放心,我韩家如今虽落败了,但无论如何,也算是开国世家,陛下断不可能以此等阴私事为由而公然发难我韩家。至于兄弟之罪名,我也会想法子,我韩家和京都里的一些旧族也还有些人情关系,尚有转圜余地。”

他顿了一顿。

“这些日子,实在委屈王妃了。王妃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了。往后若还有机会再见,我再向秦王和王妃负荆请罪!”

他朝菩珠行了一礼,转身要走,被菩珠叫住了。

“等一下!”

韩荣昌停步。

菩珠道:“留王余党罪名若是坐实,形同谋逆,到时候就不只是你兄弟一人之事了。韩将军你违旨放我,我怎能就此撒手不管,令你韩家上下百余口人陷入险境?此事原本可以和秦王商议,但他如今人还在北边,实在赶不上了……”

她沉吟了片刻,不再犹豫,很快做了决定。

“我和南司将军崔铉有旧。我今夜就写一封信,明日入关后,你派个信靠的人提早上路,尽快送去给他,盼他念在旧交的份上,肯出手相助。另外,我先不回了,明日也随你悄悄入关,在河西落脚,等你消息……”

见他似要开口,菩珠立刻解释:“你放心,河西我有熟人,不会有危险的,藏个个把月没问题。崔将军收信后,他若是帮忙,最好不过,若另生别枝,到时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韩荣昌起先一呆,待明白了她的意思,激动不已,再次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方才说的那一番应对之法,其实不过是想令王妃放心的说辞罢了。

韩家虽是开国世家,但到了如今,早就没落,而京都里的高门世家,惯常便是逢高踩低,人情如水。韩家如今出了事,还是这种罪名,李丽华如今也自身难保,想找那些平日和韩家有往来的人帮忙,更是不大可能。

他已做好了此番回去,承受最坏结果的打算。

现在王妃提出这样的解决法子。那个崔铉,他也是知道,如今是南司将军,皇帝身边最受倚重的亲信。倘若他能暗中帮忙,希望便就大了许多。

他朝菩珠连声道谢,立刻去取来笔墨。

菩珠很快写好了给崔铉的信,封好之后,又取纸张,开始写另外一封信。

这是她要写给李玄度的信。

都护府里的人以为她出了事,必会传信给他。

她需要给李玄度去一封信。

她写写停停,过了好久,终于写好了这一封信。

她先是向他交待了自己的去向,解释了韩荣昌带走自己的原委,告诉他,自己写信向崔铉求助了,暂时不回,在河西等京都那边的消息,让他不必为自己担心。

然后,她告诉他她刚获悉的关于他的祖母姜氏太皇太后驾崩的消息,还有她对身后之事的安排。

她说,在此之前,她便已获悉太皇太后危,但当时自作主张,未第一时间转告他,望他谅解。

她擦去再次夺眶而出的眼泪,最后说,檀芳在获悉他被阻在雪山的消息之时,便就提出想去帮他,甚至愿意答应昆陵王的求亲,以助力于他。而就在不久前刚结束的城池保卫战中,也是她,不顾病体未愈,带人取来了急需的火油,立下大功。

终于,所有该交待的事情,仿佛全都交待了。

写好之后,她放下笔,等待墨迹干凝的时候,望着面前那一盏昏灯的烛火,渐渐地出起了神。

面上的泪痕渐干,纸上的墨迹,也一丝丝地干透,她却没有立刻封信。

她慢慢地闭目,脑海里浮现出当日沈檀芳匆匆上路的情景,一阵情绪翻涌,忽觉这信还没有写完。

远远没有!

她还有许多在心底已是压了许久的话,并没有写出来。

她不想再瞒下去了。

她必须告诉他,全部让他知道。

不管最后他是否能够接受她的那些心里话,结果是好,或是不好,她都愿意接受!

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睁开眼眸,拿起了那方被她搁下的笔,另取一笺,走笔如飞,继续写了下去。

……

玉郎我夫,见字,再如面。

此为私信。信中之言,很久之前便想讲与你,一直不得机会,亦觉无从开口。

今夜落笔,一并寄送。

开口之前,想起很多旧事。

那夜,你我同坐坞堡之后崖头石上,你抱我,我靠你怀中,对你言及前世之事。

当时你笑,不信。

不过这无关紧要。你尽可以当是我的梦境,一个我从前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之梦。

在那梦中,我曾做过皇后,李承煜的皇后。只是结局,不尽如人意罢了。

你从前不解,我为何定要为后。

除却幼年所受之苦,那梦,亦是我这愿望之由来。

你第一次知道我这心愿,应是在河西初遇,杨家府邸,我约你夜面,求你为我保守秘密,我对你说,我欲做皇后。

当时在你面前,我看似毫不遮掩我的欲望。其实你还是被我骗了。

我并没有对你完全坦白。

我的心愿,不止是皇后,而是太后。

因那时在我看来,只有登上太后之位,我这一世人生,方称得上称心如意,再无遗憾。

后来阴差阳错,我做你王妃。我曾暗自计划,待日后生子,待你做了皇帝,我便为你广开后宫,有朝一日,你比我先去,我便成为太后。

做一个如太皇太后那样的太后,是我当日之梦想。

那时的我,是何等之蠢。

我只知太皇太后尊贵,却不知要做太皇太后那样的人,此一生要付出何等的代价,做出何等的牺牲。

我也以为,我不在意你有别的女子。只要我能稳坐后位,日后达成心愿,我便再无所求。

如今我才知,我根本没有如此的大度胸襟。

我不但无法接受你有别的女子,甚至,哪怕我知你心悦于我,但是,倘若在你心中还为别的女子保留位置,哪怕是再小的一个位置,我亦是无法容忍。

话既讲出了口,我便也就不再遮掩。

我所言之女子,便是你的表妹檀芳。

如今她或将失去亲人,你亦内忧外患,痛失亲长,此等关节,我本更要识大体,不该和你提这种事,徒增烦扰。

但玉郎,再容我狭性一回。我本也非识大体之人。

檀芳如此之好。与你青梅竹马。甚至,我不妨告诉你,在我那关于前世的梦中,你最后做了皇帝,而她,是你的皇后。

我常想,此生或是我占了她的位置。

倘若不是我,玉郎你与她,该当是天造地设,璧人一双。

你曾对我直言,我替她提鞋亦是不配。

过后你为此向我赔罪,此后亦从未再提。但至今,我仍常想,在你心中,如今到底是否全部只爱我一人?

在我心中,惟爱一人。

但不知君心如何?

深夜走笔凌乱,或词不达意,但字字句句,皆为我之肺腑之言。

你若不怪,待再见之时,我想听你亲口之言。

君心若是有二,我愿成全有情之人。

……

菩珠写下最后一字,泪已是湿透衣襟。

她不敢再读自己这信。只怕再多看一眼,便就失了发出去的勇气。墨迹未干,便就与方才那信纸一并封好,等到天亮,出来,将信交给了韩荣昌,让他派人送回都护府去,接着继续上路,朝着玉门赶去。

傍晚时分,一行人抵达了关口。

夕阳沐浴着前方那座雄伟而高大的关楼。关楼上方,今日不知何故,远远看去,仿佛站满士兵,他们身上的盔甲在夕阳之中,反射着闪烁的连片光芒。

一行人继续前行。待到了近前,这才渐渐看清,关楼之上,众星拱月,立着一个青年男子。

那人只穿了身常服,但在他的两旁和身后却布满岗哨,戒备森严,关口两旁更是骑兵步卒,剑戈如林。

那人便就高高立于上方。夕阳照在他的身上,显得他愈发气势逼人。

他正眺望着关外这边的方向,很快,似是看到了什么,转身快步下了城楼,在前后随扈的伴驾之下,从关口走了出来。

是李承煜,当朝皇帝李承煜。

他登基后,首次出巡的目的地,选了河西。

他是三日前来到这里的,巡视边关,慰问将士。

如此之巧,就在这个傍晚,御驾和这支刚从西域而来的队伍,迎头相遇。

第125章

雪山山脉的脚下, 从东往西,走来了一支长长的迁徙队伍。队伍杂而不乱,在领队的带领之下, 朝着前方, 缓缓蜿蜒前行。

对于这支迁徙队伍中的人们而言, 最艰难的时日已是过去了。他们再继续这样往前走个数日,与西狄太后金熹大长公主派来迎接的人马汇合之后, 便将结束这趟漫长而曲折的旅途, 抵达此行的目的之地。

傍晚, 迁徙的人们在山脚下的一块避风平坦之处宿营过夜。帐篷一个一个地搭了起来,篝火一堆一堆地点燃, 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飘散开来。一切看起来, 都正在慢慢地向好。

但是李玄度的心情, 却是没有半分的轻松之感。

舅父起初受了流箭之伤,被困之时, 带着武士竭尽全力保护民众, 无暇顾及自己,伤势逐渐恶化。待他赶到脱困之后,伤势已是转重, 邪入肺腑。

一个多月前,他就派人回去传信给表妹了。这支队伍行近速度不快。按理说,如果她的病情已经痊愈,路上也不出意外的话, 近期应该就能赶上来了。

他知道,舅父临终之前, 心里最放不下的,应当就是表妹。

若再过些天, 依然不见她人,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表妹的身体还是没有好转,要么就是她在路上被耽搁了。

无论哪种可能,都是他所不愿见到的。

张霆走了过来,请他去用晚饭。

李玄度毫无胃口,转头看了眼舅父所在的那顶帐篷,问道:“还没消息吗?”

张霆知他问的是什么,摇了摇头,说数日前便已照他吩咐派人往回走了,只要遇到,很快就能带来。

李玄度沉吟了片刻,正要叫他再多派些人返回去,忽见远处奔来了一个士兵,口中高声喊道:“殿下!宗主他们到了!”

李檀芳一路颠沛,终于追赶而至。当她出现在李玄度的面前之时,人憔悴无比,唤了一声“阿兄”,眼眶便就红了。

李玄度迎她,关切地问她的身体和路上的情况。

李檀芳稳住情绪,说她身体已是无碍,叫他放心。又说这一路上,得了张捉和尉迟王子的保护,终于赶来这里,她十分感激,说完便问父亲的情况。当得知伤势严重,或将不治,眼泪夺眶而出。

李玄度安慰了几句,立刻带她过去,留父女独处之后,自己心事重重地走了出来,见张捉和尉迟胜德还站在外头,上去问道:“王妃她最近怎样?”

二人异口同声,说王妃一切都好。

李玄度点了点头,又问之前那场保卫战的详情。

张捉将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北道联军人马众多,当时极有可能计划分兵攻打晏城和霜氏城,而都护府兵力有限,两边告急,霜氏提出以水漫道阻挡联军的计策,却又遇到冻地难凿的困难。是李宗主自告奋勇,带着人及时取来了火油,这才顺利开渠引水,将联军拦在双城之外,继而遭到痛歼,都护府最后大获全胜。

尉迟胜德又道:“殿下,李宗主这回真是叫人佩服!若不是她,此仗还不知结果如何。我听说她当时病体本就没有痊愈,回来的时候,旧病复发,人都不能走路了,是躺着进了城的。这回若是论功,她当居首功!”

一向对谁都不服气的张捉,这回竟也一声不吭。

李玄度望了眼李檀芳所在的那顶帐篷,道:“你二人路上也辛苦了。早些去休息吧。”

他二人走后,李玄度没有离开,独自立在舅父的帐外等着。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许久,李檀芳一边拭泪,一边从里面出来,见李玄度还在外面,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李玄度走到了她的面前,低声问道:“舅父怎样了?”

李檀芳道:“一直昏睡着,未曾醒来…”

她说着,声音复哽咽,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李玄度再次安慰她,又道:“这回你替都护府立了大功,我都知道了。我十分感激。”

李檀芳泪光闪烁,摇头道:“阿兄你别这么说。其实应该是我感谢阿兄你。若不是你,我阙人这回恐怕已经遭了大难。比起阿兄你对我阙人的帮助,我做的这点事,算得了什么?”

李玄度道:“舅父是我亲长,有事我怎会不管?你莫多想这些了,你刚到,路上辛苦,也先去休息吧,舅父这里,我会看着的。”

他的语气十分温柔,充满关心之意。李檀芳含泪望着他,忽然这时,身后帐中奔出来一个婢妇,说人刚刚醒了过来。

李玄度急忙走了进去。

李檀芳也跟着奔入,见父亲果然苏醒了,已是睁开眼睛,不禁悲喜交加,扑到了床榻前,握住他手,眼泪忍不住再次落个不停。

李嗣业脸上露出微笑,口中抚慰了几句女儿,看了眼立在一旁的李玄度,打起精神,叫女儿先出去,说自己有话要和他说。

李檀芳一边拭泪,一边低头走了出去。

李嗣业叫旁人也都出去,待身边只剩李玄度一人,凝视了他片刻,道:“殿下,舅父这回怕是真的要走了。殿下你可知道,舅父最放心不下什么?”

“不是阙人。舅父知道,即便舅父没了,往后殿下你也会为阙人谋得一个出路。”不待李玄度回答,他自顾解释。

“舅父最放心不下的,是檀芳……”

李玄度立刻道:“舅父请放心,只要玄度在一日,便会看顾檀芳一日。若是檀芳点头,我和姝姝也会替她留意合适之人,将来为她觅一良缘,好叫她终身有靠。”

李嗣业的目光渐渐地黯淡了下去,定定地望了李玄度片刻,低低地道:“殿下,你就真的不能代舅父照顾她的一生?”

李玄度一愣,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迟疑了下,说道:“舅父怕是有所误会。当时在阙国时,表妹还了当年先父赠与我的玉佩,也与我讲明,往后她视我为兄长。我亦视她如妹。”

李嗣业苦笑。

“殿下,那是你不知她的性情。我这做父亲的,再清楚不过了。她从小便就认定殿下,不计名分,这么多年一心等待,不想当日殿下在她外祖面前那般表态,她一个女孩儿家,心中便是再如何不舍,也断不会再勉强殿下,这才将玉佩归还,说了那样一番话,好让殿下不必为她担忧……”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

“倘若那时她真的放开了,舅父此刻也绝不会再开口的。只是舅父知道,她心中依旧放不下你……她又是个实心眼的,舅父实是不忍她后半辈子还是这般一日日地蹉跎下去,这才厚着脸面重提旧事,望殿下能照顾她……”

李玄度沉默了。

帐中静悄悄的,耳边只有舅父那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之声。

他无意檀芳,对她有的,只是亲人的爱护和感情,与他深夜无眠想起另一个女子时的相思欲狂之感,完全不同。

“殿下,莫非你是顾虑王妃?”

片刻后,李嗣业又吃力地发问。

这一刻,他确实是想到了她,他的王妃。

然而,他那个立志要做皇后的王妃,又是否真的会在意他纳不纳别的女子?

李玄度望着榻上面若金纸的舅父,心情沉重之余,忽然也泛出了一缕难言的惆怅之情。

见他依然没有开口,榻上的李嗣业撑着,想坐起来。

李玄度忽然回过神,手搭在了舅父的肩上,将他轻轻压回榻上,随即后退了几步,朝他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舅父,倘我未曾娶妻,蒙舅父如此看重,将表妹终身托付,我岂会不应?表妹蕙质兰心,能娶她为妻,实为世上男子之幸,我亦不例外。但如今,我已有妻室,我和她情笃和好,即便纳了表妹,往后也不能分心于她。表妹不该受如此委屈,我亦不能令表妹受如此委屈。故舅父之言,我不能丛。”

良久,李嗣业喃喃地道:“舅父知道了……是舅父先前一直错想了……这样也好……也好……”

李玄度再陪伴片刻,悄悄地退了出来。

他一出来,便就觉察到身后帐外的一个角落里,立着一道身影。

月光之下,那身影显得孤单而瘦弱。

他知道是谁,也知她应已听到了方才自己和舅父的那一番话。

这样也好。

他没有停步,继续朝前走去,快要走到自己住的帐前之时,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追赶的脚步之声。

他转头,见李檀芳竟追了上来。

“阿兄,你等等!”

李玄度停步。

李檀芳起先沉默着。

许多年前,当他被发往无忧宫囚禁的时候,她替他保管了那面玉佩。

那是她的小小的私心。她想留他最重要的东西在自己的身边。

后来他娶了那个女子,在阙国拒绝联姻之后,她终于归还了玉佩。

但是那么多年了,那缠绕在心底的爱意,却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她叫他阿兄,却固执地始终唤她为王妃。

那是她心底的最后一丝倔强和不甘。

然而就在今夜,她终于彻底地明白了。

她的阿兄,那个曾踏马京都的秦王殿下,他永远不可能将他的心分给她了,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

她慢慢地抬起一张苍白如雪的脸,双目望他,颤抖着声音,低低地道:“我知我不该再来,但倘若不问清楚,我这一辈子,都将无法释怀。”

“阿兄,你喜欢她什么?”

“美貌?性情?能助力于你?”

玄度沉默了片刻,说道:“檀芳,你当记得我的旧疾,从前你那里还送来过药。而那些年间,无论我如何用药,热症始终无解。别人不知,我自己如何不知?我并非体疾,而是心疾。”

“遇到她后,我便不药而愈。”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

“她是我此处的良药。我怎能不喜欢她?”

李檀芳怔住了,定定地望着他,半晌,一颗晶莹泪珠,从她眼中慢慢地滚落而下。

李玄度朝她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入了自己的寝帐。

这一夜,他迟迟无法入眠。

他想着此刻远在都护府的她,想她是否也会思念自己,辗转反侧,不知道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他发现自己竟回到了他曾守过三年的皇陵。

他登上那片高原,听到了一阵女子的伤心呜咽之声。

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

是他的姝姝。

他的心悬了起来,随那呜咽之声寻了过去,最后竟看见她独自靠坐在他曾露宿睡了一夜的那块巨石之旁,正伤心抽泣。

他只觉自己心痛无比,立刻朝她奔去,终于奔到了她的身后。他弯腰伸手,想将她搂入怀中再好好地安慰她,她却忽然凭空消失,无影无踪。

“姝姝!”

李玄度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方惊觉南柯一梦。

而帐外,门帘缝隙里透入一缕黯淡白光。

天亮了。

他仰在枕上,只觉自己后背冷汗,心跳飞快,勉强定下神,慢慢吐出一口气,正要起身,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殿下!都护府那边刚来了信使!”

或许是那不详之梦的阴影尚未从他的脑海中完全消散,李玄度只觉自己那方有些平缓下去的心跳又蓦然加快。

他翻身而起,大步而出,迎面便见张捉急匆匆地奔来,手中挥着一信,焦声喊道:“殿下,不好了,王妃不见了!说是韩荣昌把王妃给带走的,或是入关去了!”

李玄度宛如蓦然挨了一记闷棍,一口气险些透不过来,定了一定,从张捉手上一把夺过信,扯开。

信是叶霄写来的,说韩荣昌送王妃去霜氏庄园,当日,王妃没有回,只韩荣昌的一个手下回来,说王妃被霜氏留在庄园里,想住些日子,让他们不必记挂。

叶霄想着王妃前段时日太过疲累,如今好不容易空闲下来,去那边休息小住,顺理成章,当时丝毫没有起疑。直到七八天后,王妃还是不见回来,阿菊和骆保也放心不下,叶霄便让人送骆保去庄园服侍王妃。等骆保去了,这才得知,霜氏根本就没请过王妃,这些天,王妃人也不在她那边。

叶霄当时宛如五雷轰顶,这才知道韩荣昌出了问题,当时他心急如焚,和霜氏一道,派人四处寻找,无果,推测韩荣昌极有可能已经带着王妃入关了,正要追上去,这时,当日跟着王妃同行的两个侍卫也回了。韩荣昌料他们追赶不上,于是将人放了回来,但也确证了叶霄的推测。叶霄当即带人去追,临行前,派人给他送来这个消息。

信的落款日期,是差不多一个多月前。

李玄度双目死死地盯着信,眼皮子突突地跳,五指将那信慢慢地揉成一团,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准备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