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杨洪数日前在琵琶峡口指挥守关之时,身中流箭受伤, 此刻身缠伤带, 脸色苍白, 正等着李玄度,见他现身, 说粮官方才再次来报, 城中粮储告急, 而流民越来越多。今还能设几处粥点施粥,勉强发放, 再过些日, 待留给流民的粮储耗尽,到时琵琶峡口便是能够继续坚守,后方恐怕也要大乱。
他说话之时, 虽极力克制情绪,但忧心却是掩饰不住。
李玄度起先没说话,只踱步到了东窗之前,望着靖关方向, 沉吟了片刻,忽回头道:“杨都尉可想过夺下靖关?”
杨洪一愣。
若夺了靖关, 便可让那些流民暂入邻郡,不但可缓解郡城人满为患的态势, 更重要的是,可借近郡粮草暂用,解决后顾之忧,自然最好不过。
但是靖关却是皇帝亲口下令关闭的。若是强攻,和造反有何区别?
他此前从未想过还有如此的可能,此刻听到这话从秦王口中说出,惊骇过后,沉默了下去,犹豫不决。
“殿下……兹事体大,下官不敢擅自做主……”
李玄度道:“金城汤池,非粟不守。援军路途遥远,非朝夕能至。流民缺食,尚可一日一粥勉强果腹,若守军粮尽,都尉难道叫他们空腹守城?非常之事,便以非常手段处之!此事我来,我亲自去攻靖关。日后朝廷问责,亦由我来担罪!”
秦王说这话时,目光炯炯,语气中的果决之意,如剑出鞘。
杨洪心一横,咬牙道:“殿下乃千金之躯,怎能冒如此之险!下官领兵去攻!河西守战,请殿下代下官把着!”
李玄度微笑道:“杨都尉不必与我争了,你受伤不轻,如何攻城?且你在河西多年,比我擅守。那边琵琶峡口,还是劳杨都尉你亲自把着,有你坐镇,将士心安。这边靖关,我来!”
将士早就对皇帝当日的闭关之举十分不满,便是心怀愤恨者也是不计其数,当日险些哗变,根源亦是在此,此刻听到秦王竟要亲自领兵去攻靖关,虽明知攻关艰难,九死一生,但秦王既不惧,众人自是血热,纷纷要求随战。
靖关易守难攻,城楼高耸,地势如同天堑,一向被视为西向通往内郡最后、亦是最为牢固的一道关卡。
强攻,便意味牺牲。
李玄度不敢轻视,组织选拔敢死之众,详细制定攻打计划,以将伤亡减到最轻,一夜忙碌,直到天光破晓,方回到了她住的地方。
他望着门窗,脚步渐缓,最后停步在了廊阶之下,踟蹰不前。
才将她接回,抚定她心,这边转身,自己便就要去强攻靖关。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和她开口,正踌躇间,忽听那门轻轻“吱呀”一声,抬眼,见她竟出现了门槛之后。
他一夜未归,虽派人回来传了消息,让她不必等他,自管安歇,但想到河西之局,又如何睡得着?睡睡醒醒,胡乱合眼了半夜,大清早便就醒了,想出来到院中透口气,不料李玄度竟就立在阶下,见晨曦黯淡,他身影凝停,一怔,脸上随即露出笑,正要迈步出来迎他,李玄度已是几步迈上台阶,到了她的面前,握住她臂。
“怎如此早便醒了?脚还没好,还下了地?”
他将她抱起,送了进去,放回到床上。
菩珠笑道:“昨日白天睡了好久,又睡了一晚,不困。脚也差不多了,走这么几步,还是能行的。”
她说着话,借着窗外透入的朦胧晨曦,看着他,见他不语,只伸手过来,默默地替自己轻轻揉着因怀孕而变得微肿的小腿,微微歪着脑袋,看了他片刻。
“你有事?”
李玄度下意识地摇头,才摇了一下,又停住,和她对望了片刻,终于把强攻靖关的决定说了出来。
“姝姝,姑母与都护府的援军,照我估计,最快也还需半月方能到,这边若无新的粮草入库,恐怕支撑不了这么久。此事本也不用我去,但杨洪受伤,实不能胜任,而攻靖关,形同作乱,我若不亲自去,将士恐怀有顾虑,不能决勇。如此攻城之战,若是士气不足,想要拿下,恐怕无望,徒牺牲将士性命而已,何况靖关险峻,乃帝国第一西关……”
菩珠慢慢地坐直身子,脸上笑容也渐渐消失。
他停了下来,凝视着她,慢慢的握住了她的手,和她手指交握,紧紧相缠。
“姝姝,你莫为我担心……”
他一顿,忽然笑了,语气也变得轻松了起来。
“你不是说,我在你那梦中后来做了皇帝吗?原本我还不信,如今是越看越像了。你想,攻靖关,便是反了朝廷,往后,便是我不想,杨洪和河西那些跟着我去攻城的将士,怕也不会答应……”
菩珠忽然爬了起来,膝跪到他腿上,伸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肩背,脸靠在他的肩上。
他停了下来,任她如此抱着自己,慢慢地,也伸出手,回抱住她变得日益臃肿的腰身。
两人默默相互抱了片刻,菩珠终于松开他,笑道:“你何时动身?”
他说:“士已点选完毕,事不宜迟,明日便就动身。”
菩珠凝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好。你早日胜归,我和孩儿等你回来!”
……
守卫靖关的守将名马翼,出身世家,原本头衔是四品明威将军,当日李承煜下令闭关之后,转头便将他擢为了三品的昭勇将军。须知若无实打实的功劳,或有过硬家世为靠,武将想从四品跨入三品大员之列,就算称不上难如登天,亦绝非容易之事。而今凭空便就跳过从三品,直接变成三品大将,他感恩戴德,自己分析河西局面,料杨洪应当坚持不了多久,能守到今日仍保有琵琶峡口,没叫东狄人攻到靖关之下,也是暗暗佩服。
但佩服归佩服,对杨洪,他向来看不起其出身,更不可能违抗皇帝之命。自河西之战爆发后,令部下严防死守,每日警戒,并准备足够的火油、滚木等守城战资,为的,就是防备东狄人打到靖关发动攻击。
今日早五更,他尚在睡梦里,忽闻战报,斥候探得有支兵马正往靖关发来,且似携有云梯等攻城战具,起先以为是河西彻底被破,东狄人打来了,待听闻是河西军,不禁震惊于杨洪的胆大,又得报,竟是秦王李玄度领兵,他亲自来攻,顿时惊慌不已,慌忙召人商议对策。
京都里的皇帝与占了东都的沈旸正在作战,北疆亦起战事,这些消息,他不是不知道。如今秦王李玄度亲自来攻靖关,他心里没有半点犹疑,也不可能,但最后,还是被一个心腹的一句话给说得下了决心。
那心腹道:“沈旸若胜,占了京都,将军你投诚,保今日地位不难,日后说不定,还能更进一层。但今日,将军若降秦王,莫说皇帝陛下未必败,即便日后当真败了,天下为秦王所得,将军你三两个月紧闭关门,坐视河西苦战,致令军民伤亡惨重,秦王或将饶将军性命,但往后将军想保荣华富贵,绝无可能!”
一番话将马翼说得心惊肉跳,彻底打消投降之念,只下了死令,命手下五千兵马全力以赴,死守关门,更是将计划用来对付东狄人的火油滚木亦尽数搬运上了城墙,阻止河西军攻城。
李玄度领兵奔至靖关铁门之外,令两千勇士列阵,待命于箭程之外,派一大嗓士兵先行出阵喊话,令马翼出来对话。对方半晌不肯露脸。他遥望城头,见戒备森严,刀枪剑戟,灿若霜雪,城墙墙垛之间,更是隐隐露出道道滚木,知今日必是要血战攻城,乃命鼙鼓出列,准备怒鼓发令,自己一马当先,取了大弓,正待瞄准那杆高高插于城楼正中间的马字旗,将它射断,忽这时,见城关的对面,从那墙内,竟率先出现了一杆铁箭,凌空而出,亦朝那旗杆激射而来,不偏不倚,正中旗杆。
那箭的力道,猛悍无比,不但彻底洞穿了旗杆,暴击之下,余力惊人,击得木屑纷飞,风过,旗杆的上半截在空中仿佛醉了酒似地晃了几下,最后在城头士兵发出的惊呼声中,拦腰而断,带着将旗,从城头跌落,掉在城门之下。
将帅之旗,如将帅之首,不但是威严的象征,往往更被视为战况的吉凶预兆。战事之中,定会有专门一队士兵保护旗帜不倒。
而今日,秦王尚未开始攻城,这边城头上的旗便就被利箭射断了。
马翼方才只是心虚,不敢登上城头和李玄度对话而已,人就在旗杆近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旗帜竟被来自城内不知何人所发的利箭给射断,咔喇喇地掉下城头,骇异过后,更是大怒,转头察看,见对面城关通出去马道之上竟来了一队人马,当先那人身材魁伟,气势过人,带着身后约千余的骑兵步卒,正朝这边驰来。
他大惊,一时不知对方是和来头,飞身扑到了城墙头上,探身朝外望去,见对方头戴兜鍪,身披战甲,龙威燕颔,气势过人,只觉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正盯着,听他突高声喝道:“马翼!此关门乃当年太祖为防御敌寇而修,今日你却用来残害河西同袍,国贼亦不过如此!再不启门,人人得而诛之!”
那人声若绽雷,中气十足,更是正气浩荡,随风传送,声入关门上下每一个人的耳中。
众人为之一震,不禁纷纷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
“姜毅!”
马翼终于认出来人,大惊失色,失声喊道。
姜毅纵马如流星掣电,转眼到了城关之前,勒马停在距离关门数十丈外的正前方。
“河西以区区数万之兵,正苦战十万东狄贼寇。你身为战将,唇亡齿寒难道不知?河西若失,下一个便轮到靖关!你还不速速开门!将功折过,今后或尚有活路可走!”
战神大将军姜毅之名,这些边郡将士,何人不曾听闻?这些年虽如星辰般陨落,再不曾光耀李朝的天空,但旧日威名却是不减。
众人见这汉子原来竟就是传闻中那一夜白头的姜毅,城上城下顿时一阵骚动,一时也顾不得关门之外如何了,纷纷睁大眼睛眺望,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马翼万没想到,多年未再有消息的姜毅今日竟如神兵天降,压下心中慌乱,勉强提气,厉声喝道:“姜毅!我若未记错,你如今不过一区区马场牧监令!凭何来此发号施令?本将提醒你一句,倘若你再不走,休怪我翻脸!”
姜毅大笑数声:“马翼,瞧见你脚下铁门左侧三尺之处的一处凹痕吗,那是当年我战东狄人于河西时,在此城关门下,以蛇矛插入东狄王胸将他钉在城门所留之印痕!”
他陡然收笑,目光转为凌厉,扫射过立于马翼上下左右的诸多将士。
“尔等脚下立足之寸土,皆染有我姜毅与当年战死同袍所流之血!今日东狄骑兵再次来犯,尔等不战也就罢了——”
他望了眼架设在关楼之上的战具。
“竟要将手上滚木火油倾向对面正奋力抵御的同袍!我问一声,尔等是我李朝之人?我姜毅,有无资格来此与尔等讲话?”
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射过的士兵,皆觉自己似被他那双眼睛扫过,见他神威逼人,浩气英风,不自觉皆是羞惭。
几名原本奉命已是抬起滚木架在城头的士兵,慢慢放下,垂手而立。
马翼嘶声力竭:“我有陛下之令!姜毅,你胆敢违抗陛下之命,公然造反不成?”
姜毅道:“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君王以私欲治天下,臣民可不听!”
马翼转头下令弓箭手立刻朝关楼下的姜毅射箭,将他射死。
关楼上的一排弓手相互对望,犹犹豫豫,任凭马翼如何叫嚣,无一人先行架弓。
马翼拔刀奔去,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弓手一刀砍下,那人惨呼一声,倒在血泊之中。
“给我射!胆敢违令,此便是下场!”
在马翼的咆哮威逼之下,众人终于陆陆续续架弓发箭,但所射之箭皆软弱无力,大半未到姜毅马前,便就插落在地。
马翼见状更是跳脚,咬牙切齿,待挥刀正要继续砍向弓箭手,姜毅暴喝:“马翼,兵若子,汝肆意残害,有何资格为将?”带着身后将士驭马到了关楼之前,翻身下马,大步登上城阶。
城门之下,马翼的士兵多只默默看着,无人阻拦,便是有马翼亲信要拔刀者,也迅速被紧随姜毅的士兵所杀,姜毅一路无阻,登上城楼,手起刀落,一刀便就将试图逃走的马翼斫于城楼之上,手提染血之刀,目光掠过众人,喝道:“马翼已死,胆敢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他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众人被他气势所震,纷纷放下手中兵器,只有十来个马翼的亲信吼着命手下冲上去。
“弟兄们,从姜大将军之命!开启关门,一道去杀东狄人!”
队伍之中,几名老将热血沸腾,带着人冲了上来,将那十来人乱刀杀死。
这些守关将士当中,亦不乏热血之辈,先前早就对马翼不满,此刻见马翼已被姜毅杀死,纷纷跟着反戈。
城关之西,李玄度觉察关楼另侧有异,先命将士暂停攻城,正观望着,上面抛下一颗头颅,滚到地上。
众人望去,认出是靖关守将马翼之首,无不诧异。
李玄度方才听着关楼上随风传来的呼喝呐喊声,隐隐猜到了来人是谁,正眺望着,忽听到对面发出一阵欢呼之声,那扇已紧闭数月的铁门从里缓缓开启,只见一人面带笑容,带领身后众多将士大步从关门里走了出来,朝自己见礼。
“姜叔父!”
李玄度从马背上迅速翻身而下,朝他快步而去,在他向着自己下拜之前,一把托住他臂膀,阻止他行礼。
“叔父不必多礼!”
姜毅却不肯,朝后退了几步,继续行完这一礼,恭敬地道:“姜毅拜见秦王殿下!河西今日有难,姜毅思当年与河西之旧,义不容却,特意前来,愿助殿下守土御寇!”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众将士纷纷跟随,朝李玄度行叩拜之礼,齐呼效力共战。
李玄度将姜毅扶起,二人四目相望,他重重地握了握姜毅的手,朝他郑重颔首。
琵琶峡口,东狄兵马在休战数日之后,今晨组织兵马,发动了一场空前规模的强悍攻击。杨洪正率着将士苦苦坚守,忽获悉秦王得出山奔来的姜毅助力,控制靖关,并带领了五六千人马支援作战,本已濒临力尽的诸多将士群情振奋,汇合之后,谋划反击,在李玄度和姜毅的统领之下,虽兵力依旧远不及敌寇,但士气大振,数战皆捷,逐渐逼退东狄大军,将防线推回到了玉门关。
半个月后,关外西向开来大队兵马,但见星旗电戟,万马奔腾,是都护府与西狄援军跋山涉水,终于到来,两边汇合,内外夹击,大破东狄,虏众崩溃,诸部更是随了各王逃遁,联军追击。仅这一战,便斩虏首万余,大获全胜。
消息传到郡城,城池内外民众欢庆,菩珠得知大捷传报,欣喜不已。
这一日,她在几个婢女的陪伴下于庭院中散步,见杨洪妻章氏笑容满面地飞快入内,口中道:“王妃,你瞧是谁来了?”她话音落下,菩珠便听到一阵疾奔而入发出的脚步之声,回过头,见怀卫来了。
她已听说怀卫此次也随军队同来河西的消息,但直到今日才见他露面。
差不多两年未见,当日的小王子如今个头猛蹿,早就高过菩珠了,更不复她印象中那圆滚滚的模样,变成一个身材魁梧的小少年,腰佩金刀,英气勃勃。
菩珠起先几乎不敢认,直到怀卫最后一下跳了过来,欢天喜喊了声“阿嫂”,眉目之间,那流露而出的神态再熟悉不过,这才回神,叫了他一声,急忙朝他迎去。
“阿嫂你别动,我来!”
他“咚”地一下,最后一步迈到她面前,人还没站定,眼睛便盯着她的肚子:“阿嫂,你肚子里装了个小娃娃?”
菩珠忍俊不禁,点头。
他发出了一声惊叹:“阿嫂你真了不起!等小娃娃出来,若和我一样,以后我教他骑马打仗,若是小侄女,我就当马,让她骑我!”
他说话的时候,双眼闪耀着憧憬的光芒。
菩珠笑着让他坐下,命人端上吃食。他抓起一块细点,咬了一大口,感叹了一声:“还是阿嫂你这里的东西好吃!我在银月城经常想着以前在阿嫂你这里吃过的东西,有时梦里都会梦见,醒来又没了!”
菩珠将盘子都推到他的面前,随即问金熹大长公主和他的近况。
怀卫说一切都好。
“这回收到四兄派人送来的消息,我想来,母后不放心,不让我来,只让善央领军。我对她说,只有小羊才不出羊圈,苍鹰要在青空飞翔!我已长大,银月城好些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各部王子都已娶妻!母后最后同意了,我就来了。我早想来看阿嫂你了,只是仗还没打完,前几日终于赶跑仇家,我就赶紧来了这里。还是阿嫂你这里好,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他们面前,我连笑都不能随便笑……”
他说着,连东西都吃不下了,长叹一声,人摊在座上,皱眉抱怨。
小小年纪,便就担起王的责任,即便有大长公主辅佐,但于天性跳脱的怀卫来说,辛苦和压力,可想而知。
菩珠安慰他,说天降降大任于他。正说着话,章氏又急匆匆地进来了,这回她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说是宁福郡主方也到了这边。
“今日这是什么好日子,贵人竟一个接一个地到!”她笑吟吟地说。
菩珠心中一喜。怀卫更是欢喜万分,从位置上又跳了起来,口中嚷了声我去接,旋风般地奔了出去。
菩珠也走出去,亲自去迎。
这一回姜毅之所以能及时赶到,令靖关不战而开,李慧儿功劳不小。
她方走到庭院的一道雨廊下,抬眸,便见李慧儿肩披长衣,跟着怀卫走了进来。
许久不见,她原本润丽的一张秀面看起来清减许多,一路入内,听怀卫欢喜叙旧,虽脸上亦带着久别再逢的笑容,但那笑意里却似隐隐夹了几分心事,忽然看见出来接自己的菩珠,停了脚步,顿了一顿。
“慧儿!”菩珠笑着叫她。
“阿婶!”李慧儿双眼发亮,欣喜地唤了一声,提裙朝她奔了过来,到了她的面前,又叫了一声阿婶,面上依然带笑,但眼圈却突然红了。
菩珠前些日听趁着战事间隙回来过一趟的李玄度告诉过自己,祖母驾崩后,慧儿境况大变,被崔铉扣了一段时日。此刻见她如此,自己也是心酸,牵她手将她带入屋中,抱住她柔声安慰。
李慧儿再也忍不住,伏面在她怀中默默流泪,听她安慰自己,摇头道:“阿婶,我不是为自己难过,我没事。我是想起太皇太后还有陈傅姆,心里便就难过。当日太皇太后去了,她跟着也殉了,我知道,全是上官太后他们逼的。上官太后在长公主乱京都时被冲进宫里的乱兵杀了,她活该!可是陈傅姆她却回不来了……”
怀卫跟进来。
姜氏驾崩的消息,此前菩珠曾传信给大长公主,怀卫也知道了,此刻听李慧儿说起这事,又得知竟连一向他极好的陈女官也是没了,忍不住跟着伤心起来。
菩珠想到姜氏也是十分难过,但见面前李慧儿和怀卫两人都眼泪汪汪,压下心中的情绪,取手帕替他二人擦去眼泪,说道:“你们放心,秦王还有姜大将军,他们一定会实现太皇太后的心愿,到时候,咱们就一起让她老人家还有傅姆安心落葬!”
李慧儿红着眼点头,终于破涕,脸上露出笑容。章氏早带人替客收拾出了屋子,留下住宿。晚上,用饭过后,这夜,菩珠和长久没见面的李慧儿同睡,躺在枕上闲话之时,问她被崔铉囚禁的事。
李慧儿道:“他抓了我后,除了逼问名单下落,倒也未对我如何。后来几个月前,他被皇帝派去北疆打仗,把我也带了过去关起来。有一日不知为何,突然把我放了,也没说什么,就派人送我去寻姜叔祖了。我见到姜叔祖,把我背下来的那一百多人的名单写了下来。姜叔祖安顿好我就走了。前些时日,我听说这边胜仗,敌虏被赶走,我实在想见阿婶你,就找了过来。”
昔日那朵在姜氏庇佑之下长大的温室小花,如今经历风雨,一天天地坚强了起来。
菩珠心中感叹了一番,又想起前些日得知的那则消息。
这边河西已解困局,但北疆的局面却依旧极是紧张,不但如此,据说李承煜不久前曾再次下了一道急诏,命崔铉归京。他以战局吃紧为由,依旧不从。李承煜大怒,以他居心叵测为由,下令断他粮草。
她的心思忽然转重。
原本闭着眼睛仿佛已经入睡的李慧儿忽然睁开眼睛,小声问道:“阿婶,那个姓崔的,你和他认识了那么久。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菩珠和她对望了片刻,说:“好人还是坏人,就在一念之间。我总觉得,无论他怎么变,他还会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崔铉。”
李慧儿似懂非懂沉默了下去,渐渐地,睡了过去。
菩珠醒着,到了深夜,忍不住起身披衣坐下去写了一信,第二天便派人,命尽快送发给李玄度。
……
北疆,崔铉率领麾下将士和东狄人绕着那条界河反复争夺,你来我往,这数月间,已是不下四五次了。
河水红了,变清。清澈了,复又染红。
他已经三天未饱腹。
这日残阳如血。浑身红透,连目底也被鲜血浸染的崔铉在地狱般的厮杀战场上,又被斫了一刀。
他倒提着手中那柄杀人杀得卷刃的长刀,刀尖支地,撑住自己那摇摇欲坠的躯体,努力不倒下去。
这一次,应是最后一仗了。
在他的脑海里,冒出了如此一个念头。
悲哀的是,胜利终究不属于他们。
他和那些已死去的,以及战场上这些剩下的不曾逃亡、但也很快就将战死的同袍,是这场界河争夺战的失败者。
他们的皇帝,下令断了他们的粮道。
他感到生命,随了他身体里正汩汩不断往外流的血,在一分分地消失。
当血流尽,他知道自己便就会死了。
在生命即将结束的这一刻,他的心里,并没有恐惧。
他只感到茫然。
他这一辈子,或者他活着的目的,到底是为什么?
他近乎空白的脑海里,随着这个念头,短暂地掠过了他的过往。
难道不是出人头地,只要自己上去,站稳高位,将一切曾打压过他的皆踩在脚下,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京都告急,皇帝数次催他归京,他本应当遵意,先回去守卫京都。
京都若是没了,他的大厦,也将随之崩塌。
但他却没回,直到将自己陷入绝境,走到了今日这最后的一刻。
他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般,赌输了。
但是他也没觉后悔。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虽然他亦不知,他究竟为何如此选择。
或许,是他不愿辜负了那个生在边郡长在边郡,十四岁便就提刀上了战场砍下胡虏头颅的少年。
又或许,是他不愿让他的小女君在将来的某日听到人提及他的时候,神色漠然,甚至带了几分鄙夷,淡淡地说:哦,就是那个弃了大片边郡之地,不战而退的人?
界河彻底地染红,河面之上,堆满了大片大片的浮尸,水流缓滞。
刚杀死一批,又一批更多的敌虏再次冲来,越来越近。
他们已过了河,正朝他的方向冲来。
他挣扎着,终于再一次地站直身体,用他最后的全部力量,握紧手中的刀,拖着,朝对面一个正朝他冲来的敌虏,一步一步地走去。
那敌虏快要冲到他的面前了。就在对方狞笑着,朝他举刀,而他亦要朝对方扑去,同归于尽之时,一道利箭从他的身后射来,猛地插入那人的喉咙。
他顿住了。
依稀间,他仿佛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呐喊和厮杀之声。
他身边那些还活着的浑身是血的将士纷纷转头。而他,却仿佛连转头的气力也消失了。
他僵立着,一动不动,直到他一名副将的狂喜话声冲入了他的耳鼓:“将军!秦王来了!秦王带着阙人来增援了!”
崔铉缓缓转头。
漫山遍野旌旗蔽日。
在他眼前那一片朦胧的红色光影里,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正纵马而来。
他仰面,笔直地倒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就此死去了,但最后他却发现,他还是没有死。
他睡了一觉,长长的一觉,甚至,恍恍惚惚还做起了梦。他梦见了少年和他的小女君。初遇她时,那从小生长在河西如戈壁和沙石一样粗粝的少年,他从未曾见过,连在梦中也不曾梦见过,世上能有那样好看的女孩儿。根本无需她做什么,或者她开口要求什么,只要她那双明眸看看他,立在路旁,微风拂过她的发鬓,她朝他招招手,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她,挖心掏肝,百死无悔。
他更没有忘记,当日,少年有一枚发钗想要送她,在被她婉拒之后,说,总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戴上去的。
后来他知道了,那少年是何等的狂妄和自大。
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辈子,再不会有。
但,若她往后偶尔想起他时,心中仍能留存几分关于那少年的影,那便也就值了。
他,始终还是不愿让她看轻。
“小女君……”
崔铉喉间发出了梦深之处的一声含糊呢喃。声音惊动那个正坐在中军大帐案前低头就着烛火读着手中书卷的清隽男子。
深夜,耳边万籁俱寂。
他微微抬眉,望了眼床上那个尚未从重伤中苏醒的年轻人,垂下眼眸,翻过一页,继续静静读卷。
第131章
当崔铉终于从深梦中醒来, 他缓缓睁眼,发现自己身处中军大帐之中,躺在床上。
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 但耳边却静悄悄的, 宁静异常。没有了惨烈厮杀的声音, 也听不到帐外递送紧急军情或是军士调拨而发出的各种杂声……
他甚至有些不大习惯耳畔如此安宁。短暂茫然了片刻,意识被周身慢慢传来的骨头寸寸碎裂似的隐痛之感给拉了回来, 吃力地转过头。
案角亮着烛火, 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人静静坐于案前, 敛眉垂目,正读着一册握他手中的书卷。
崔铉自然认得他……李玄度……
但他怎会在自己这里?
他盯着, 怔怔地望了片刻, 忽然,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那一幕记忆涌了回来。
他记了起来,全部都记了起来。
李承煜断了粮道, 北境必陷。但他不愿退, 也是为了给那些替他们当过民夫送过辎重的郡民留够逃离的时间,当东狄人获悉这个消息趁机再一次地发动猛攻之时,他和麾下愿随他死守的将士在界河之畔, 与北虏血战了三日。
在他赴死之时,这人带着增援兵马赶到。
自己最后终究还是没有死,被他救了……
一时之间,他心头五味杂陈。
倘若说这世上有哪个人是他最不愿欠下人情的, 毫无疑问,那人必是眼前之人。
那年秋狝, 便是为了还他当日不究刺杀的人情,在获悉李承煜的阴谋之后, 他去通知了她。
他以为这一辈子,自己可以与此人两清了,往后再无瓜葛,若他成为自己前路之上的敌人,那便刀枪相见。
他没有想到,今日自己又欠下他的人情,不但如此,还是一个如此之巨的人情。
如此活,他宁愿就那般死去。
他盯着对面那道还在读著书的人影,神色渐渐僵硬。
李玄度忽似有所觉察,眸光微动,抬眼,视线从书卷上离开,看了一眼,放下书,起身倒水。
“醒了?你已昏迷多日,你的几个生死兄弟很是担心,都半夜了,方才还来外头问。”
他将水递了过来,语气闲适,便如一对老友闲聊。
崔铉恍若未闻,没有任何的回应。
李玄度收回端着水的手,望了他片刻,忽道:“你不必多想。我来,不是为了特意救你,是为守住界河,为叫所有的忠义不被辜负。你受伤不轻,既醒了,我去叫军医来。”
他将水放下,转身朝外去,走到帐门之前,待要迈出,身后传来了一道听着带了几分艰难的嘶哑之声:“……战事如何了?我已昏睡几日?”
李玄度停步转头,见崔铉挣扎着要坐起来。
当日战况变成白刃拼杀之时,他身先士卒冲在最前,身上负了多处砍斫和箭伤,此刻牵动伤口,必十分痛楚,脸色陡然苍白。
李玄度也未上前相扶,只看着他自己缓缓坐起了身,方道:“你失血过多,已昏睡半个月了。战事暂时算是结束,东狄人退兵。他们伤亡不轻,加上河西那边也失利,打击之下,短期内应当不会再主动进攻。界河前方,如今由我舅父与你的人马共同把守,你不必顾虑。”
崔铉终于坐直身体,异常得挺直,起先人一动不动,似还未从这消息中回过神来,片刻之后,忽道:“多谢你了。这样就好。”
李玄度见他双目视线似落在自己的脸上,却又好似根本没有在看自己,而是穿过了他,投向那不知何处的远方深处。
他起先也没在意,点了点头,道了句“你稍候,我叫人来”,随即走了出去,吩咐守在外的亲兵去将军医唤来。
亲兵走后,他没有立刻返身入内,而是继续站在外面。等待军医到来的间隙,他望着远处那片黑漆漆的界河的方向,不知为何,心里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却又捉不到端倪。
凝思了片刻,他忽想起崔铉方才向自己道谢时的神态和口吻。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帐中发出了一道剑被拔出鞘的摩擦之声。
虽声极轻,但还是没逃过他的耳。
他悚然一惊,没有片刻停顿,蓦地转身。才冲入帐,便见崔铉立于案前,横剑自刎。
电光火石之间,李玄度猛地飞身扑了上去,劈手将剑夺了下来,厉声喝道:“崔铉!我固然听闻,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只你难道以为,你今日这般自尽,便就归荣?”
他脸色铁青,抓起横在案上的剑鞘,“呛”的一声,将那已是染血的三尺青锋插回到了鞘中。
崔铉僵硬地转过已是流血的脖颈,慢慢抬头。
他脸色惨淡,咬牙,一字一字地道:“路是我自己所选,今日既行至穷途,我愿赌服输。殿下何必插手?”
李玄度盯了他片刻,神色渐渐缓了下来,道:“崔铉,你做过的事,我大约也能猜出几分。弑君在前,今又自断后路,称穷途末路,倒也不过。但我还有一语相告,听或不听,全在于你。”
“今胡虏未灭,正国家用人之际,你若真有一副铮铮铁骨,便当亡羊补牢,将功补过。大丈夫立于世,不求燕然勒铭,但效节边陲,马革裹尸,也远胜你今日横剑自刎!”
崔铉依旧僵立着,神色木冷,任颈间的血流淌而下,滴滴溅落在地。
一团夜风从帐门里涌入,烛火曳动,一明一灭,他影被烛火投到了身后的一幕墙上,一阵摇晃。
李玄度继续道:“另外,姝姝也有一话,叫我转告于你。”
崔铉慢慢抬眸,望了过来。
李玄度见他终于有所反应,顿时想起方才他在昏迷中呼她的一幕。
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
他压下心中涌出的一丝异样之感,用平静的声音说:“她说,你名为铉,铉者,鼎也,国之重器。她望你能如你大名,日后真正成国之重器。”
“还有……”
他顿了一顿,终于道:“她还叫我转告你,她为她从前在河西结交的那个游侠少年而感到骄傲。”
李玄度说完,将剑放回到案上,再次出帐。
军医和几个闻讯的崔铉手下之人恰匆匆赶了过来。李玄度朝里示意了下,待众人入内,自己便转身去了。
崔铉醒了,性命无碍,这边暂时应当不会再有大战,也有阙人和崔铉部下守着,可以放心。
至于皇帝李承煜,经此一役,北疆将士无不离心,即便再有圣旨送达,料也一纸空文,寸步难行。何况,如今他应正忙着对付东都叛军,一时间,应也无暇再顾及这边。
这一趟出来,转眼竟又过去了快两个月。
她还在河西,怀胎十月,应当快要生了。
他想尽快赶回去。
次日,李玄度去前线军中拜别舅父李嗣道,回来,料崔铉不欲再见自己之面——且说实话,他也不是很想再见崔铉。
一想到昨夜若不是自己运气好,及时将剑夺下,回去了,她指不定会如何怪自己,他便感到后背一阵冷汗。
不如唤个人,替自己去说一声便是。
他出帐,一怔,脚步停了一停。
崔铉竟就立在外,见他出来,缓缓单膝下跪,似要行礼。
李玄度忙上去,阻拦,不欲受。
崔铉却异常固执,且虽身上带伤,力道却是不减。
李玄度见他执意要向自己行礼,便也松了手,略微不解。却见他叩拜过后,道:“此一拜,是为殿下救命之恩。”
再拜:“此二拜,是为殿下救我之同袍,兄弟。”
三拜:“此三拜,是为我对殿下的不敬。”
他拜完,从地上起了身,眼睛通红,道:“从前我自视过高,执迷不悟。当日李承煜于积善宫太后发丧路上弑君夺位,派人谋害殿下,我以为我可趁乱将她带走,她却要去寻韩驸马救你。我以强制手段不放,她为脱身,竟不惜夺我佩剑割腕,以死相对。那时我便知,殿下你在她心中是何等地位了,但我依然不服。”
“如今我方知,我之胸襟,远不及殿下。一个莽人罢了,穷凶极恶之徒,不但多次冒犯殿下,对王妃亦是有所亵渎。如今殿下既往不咎,赦我大罪,王妃之言,我更是愧不敢当。往后,只要殿下与王妃有所用,但请吩咐,崔铉虽剩一残躯,亦可以死赎罪!”
……
李玄度被众人送出大营,行在回往河西的路上。思一回崔铉在他临走前的话,心便就感到痛一回。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日,他将她带去蓬莱宫避难,在马车中,无意间看到了她藏起来的受伤的手腕。
玉腕之上,一道深深割痕。血淋淋,触目惊心。
他认出是被利刃所伤,问她原因,她说是她自卫之时无意割伤所致。
她解释的时候,语气平淡,他便信了她的话。
如今他方知道,她骗了自己。
也是如今,他方知道,原来那个时候,她便就对他如此关爱了。为了救他,甚至不惜性命。
对此,他应当感到欣喜。
但他却无,半点也无。
他只感到心痛和懊悔。懊悔自己的粗心,更懊悔那时对她的姿态。即便心里喜欢得要命了,被她所迷,无法自拔,却还总是以施舍的姿态去面对她。
倘若不是他那该死的放不下的高高在上,她怎会在他面前如此卑微,甚至连她关心他,不惜为他送命都不敢让他知道?
一个本可以向他邀功的绝佳机会,她却宁可隐瞒,不告诉他真相。
那个时候,当她对他说,她是自己无意割伤的那句话时,她到底是怀了怎样的委屈和不安?
李玄度心中一阵剧烈的翻腾。起先还任马自行,渐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纵马狂奔,朝着河西疾驰而去。
第132章
风吹过玉门关, 吹过大门上方换了一盏崭新红色灯笼的福禄驿舍,吹过沿途一个一个的驿镇和从战乱的疮痍中慢慢恢复了生机的土地,最后吹到郡城, 越过高墙, 吹入了一座庭院之中, 掠过花架,枝叶轻轻摇曳。
李玄度便是在这个阳光耀烈微风吹拂的午后踏入郡城, 回到了他这趟出发的起始之地。
长途跋涉带给他的疲倦之感在他踏入大门的那一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上个月终于从西域赶到这里的王姆正站在外院门口, 正于前几日提早搬来住下的两个接生稳婆说着话, 忽见李玄度现身,惊喜不已, 带着人迎上来见礼, 随即要进去通报, 被李玄度拦下了,自己继续朝里而去。
他快步走到内院的门口, 听见一阵话声随风隐隐飘了出来。
是她和骆保在说话。
她的声音令他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他放慢脚步, 循着话声悄悄地走了过去,最后停在内院门口,向里望去。
院中的花树开得正繁, 花香满院。阿菊带了两个小婢女坐在檐廊下,忙着缝制小衣裳。她闭目躺在花架下的一张卧椅上,骆保正在帮她洗着长发。
“……真不是奴婢奉承,是王妃您的头发真的好!奴婢从小在宫里长大, 见多了美人,可这么多年, 就没有见过像王妃这样的好头发,又浓又黑, 就跟绸缎似的。能伺候王妃洗头,可真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先前还在那边等着来的时候,奴婢特意向阿姆学了梳头,连阿姆都夸我梳头梳得好,朝我翘拇指。王妃您若不信,等殿下回了,奴婢就给王妃梳个试试,叫殿下看看如何……”
菩珠唇角翘了翘:“你梳头本事怎样,我还不知,但哄人高兴的本事,是越发精进了。”
檐廊下的小婢女捂嘴,低声吃吃偷笑。
骆保无半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说:“多谢王妃夸奖,但奴婢实在不敢当。奴婢字字句句,全发自肺腑,无半句虚言,哪里是在哄王妃……”
虽笃定他会平安归来,但自他去后,菩珠心中还是日日牵挂,又想着就快要生产了,期待之余,也是暗暗紧张。好在上个月,阿姆和骆保他们也都赶来这里了,有熟悉的人在身边陪着,令她终于感到安心了不少。
她知骆保也是为哄自己宽心,和他调侃几句,便笑而不语,闭目,听他在耳边继续说个不停。
洗好长发,骆保取来一幅薄被,盖在她的小腹上,让她继续躺着,接着帮她擦头发。
日头艳烈,花香愈发浓郁,熏得她渐渐发困,朦朦胧胧间,耳边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知何故,骆保的动作也停了一停,片刻后,她感到身后那双手才又继续,轻柔地慢慢揉擦她的长发。
她闭着眼说:“你怎不说话了?”问完也听不到回应,有些奇怪,便睁开眼睛转头看去,只看了一眼,便就呆住了。
哪里是骆保。
分明是……
李玄度!
他竟坐在骆保方才的位置上,正低着头,仔细地帮她擦着发,见她睁眼望过来,抬头,朝她微微一笑。
阳光透过花叶间的缝隙撒落,光影落在了他的眉眼上,眸底似有点点星芒。
算日子,两个稳婆都说她临盆在即,可能就是这几日了。她身子本十分沉重,最近走路都有几分吃力了,但此刻,人竟变得轻巧无比,欢喜地惊叫了一声,随即飞快地爬了起来,朝他扑去。
他张臂,将她稳稳接住,抱入了怀中。
阿菊骆保和婢女们不知何时都已悄悄退了出去。
微风轻拂,花叶簌簌。良久,他还是紧紧地抱着她,没有放手。
菩珠的情绪终于从乍见面的惊喜中慢慢平复了些,抬起头:“你怎不说一声就回了?我还在等着你的信呢!”
他凝视着她:“信没我来得快。”
菩珠笑了,打量着他,见他走这一趟,人变得黑瘦了不少,想起他从前那如在云端的高逸风度,忽然心疼,正要叫阿姆来,一手忽被他握住了,捏着不放。
她笑,推他:“好了,你放开我!我是想去问阿姆,有无好吃的东西。你饿了吧?”说完,却听他低低地道“不饿”,接着将她那手翻了过来,令腕朝上。
过去那么久了,她腕上当日剑伤的位置,还留有一道浅疤,至今尚未完全褪去。
他的指抚过,低声问:“还痛吗?”
自然早就不痛了。
但他有点怪。那么早前的旧伤痕了,若不是偶然看见了会想旧事,平常她自己也早就忘记了。怎的他刚回来,居然想到问这个。
她本要摇头,临时却又起了逗弄他的念头,就点头:“痛!有时还是有点痛,譬如阴雨天!”
他的目中露出怜爱之色,抬起她腕,轻轻亲着。
被他唇碰触过的皮肤微微发痒,她忍不住笑,忙抽回手,背在了身后,免得他还来抓,躲开后,笑道:“骗你的!早就不痛了!你怎突然问起这个?”
他没再去试着去捉回她那只手,只道:“姝姝,你腕上这伤,到底如何来的?当日明明你想要救我,你却不和我说!若不是我自己知道,你是不是便要一直瞒着我?”
菩珠这下真的愣了,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是崔铉告诉你的?”
他点头:“是。”
菩珠和他四目相望,片刻后,嘟了嘟红唇:“那夜后来不是没事了吗?用不着我找人救你,你自己就来找我了。何况那会儿,你眼中根本没有我,我便是对你说了,你也不会信我。指不定还以为我用苦肉计,想博取你的好感呢!”
她的语气轻松,但细听,却又好似带了几分撒娇般的委屈和抱怨。
当时一幕一幕,从眼前掠过。
她苍白的脸,渗着血的手,还有在马车中被自己发现受伤时若无其事的模样。
李玄度心中越发自责,凝视着她,缓缓地摇头:“不是那样的。我心中其实早就已经有你了。”
她眼睛一亮:“真的?”
李玄度点头:“是。或许刚认识你没多久,我便已被你吸引,再也忘不了你。”
那时候他高傲又冷漠,竟也喜欢她了?
菩珠压下心中陡然冒出来的雀跃之感,眸光流转:“为何?”
李玄度却沉默了下去。
菩珠等不到他的回答,忽然自己又心虚了,懊悔一时恃宠追根究底,惹彼此尴尬。
正想着如何找个话圆场过去,忽听他道:“姝姝,我被你吸引,是因你与我完全不同。在我十六岁前,这世上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但那一切,皆因我的身份地位而来,并非是我自己所得。在我被囚之后,一夕之间,我果然便遭受不住打击,就此沉寂,心灰意冷,放弃一切。我修道避世,以为无惧生死,看开一切。其实那些都是自欺欺人。我若当真洒脱,当年又何至于心病不解,痛苦不堪?”
“我生于皇家,焉不知权力意味?便是父子兄弟,在这太阿剑前,亦是反目为仇。我也不过凡人罢了,有未竟的心愿,有满腹的不甘,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去直面。你曾说我没用,我当时极是不满,耿耿于怀。其实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如此。极有可能,我这一生便都将如此渡过了。直到我遇到了你,你和我所知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你在我面前,毫不掩饰你的渴望和所求,愈挫愈勇,不达目的便不罢休。你浑身上下,充满了……”
他顿了一下,仿佛在思索着该如何形容。
“元气!便是道家经籍所言之元气!万事万物之根,生生不息。你于我而言,便如我那早失了的元气。你又如此之美,我怎能不为你动心?但那时我却还是高高在上。分明已是被你吸引,偏自视甚高,不肯自认,总想你能变成我习惯的女子该有的模样,你也知,所谓淑女静容。我却不知,那样的女子固然美好,但世上已有千千万万,若你真如她们一样,或许我也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
他自嘲地笑了笑:“姝姝你说,我是不是又骄傲,又愚蠢?”
菩珠没有想到,随口追问之下,他竟会对自己说出如此的一番话。
原来在他看来,她是这么的好。连她过去那些如今自己想起来都觉脸红的行径,他竟也会以如此的方式加以赞美。
这是她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她的心中感动无比,使劲地摇头。
他再次笑了。
“姝姝,”他凝视着她,用温柔的语调,唤她的名。
“这趟回来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我李玄度能走到今日这一步,我要谢你。倘若不是从前我遇到了你,我的后半生将会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玉郎……”
菩珠眼角泛红,再也忍不住了,哽咽地唤了他一声,投入了他的怀中。
前世那种种的错过和遗憾,就都那样过去吧。
这一辈子,他终于属于她了,从里到外,完完全全。
她心满意足了。
是真的。
她闭目,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怀中,一边流泪,一边想着的时候,忽觉腿间一热,顿时膝窝发软,站立不稳。
见他似是有所觉察,望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李玄度一愣,脸色顿时微变,将她打横,一把抱了起来,转身便朝屋中奔去,高声唤人。
他的声音惊动了方才避出去的阿姆等人,忙都奔来,问了几句,断定王妃是要生了,上上下下,顿时全都忙碌了起来。
李玄度被请出产房。
他等在外头,隔着门,听着里面发出的各种响动,还有她那极力压抑着的细细呻吟之声,心惊肉跳。
骆保见他脸色发白,满头是汗,终于忍不住,安慰道:“殿下,奴婢给您打个扇?”
李玄度一动不动。
时辰为何过得如此之慢。
从没有一刻,会像此刻这般,令他觉得如此漫长。
多一分的等待,便是多一分的煎熬。
他听见里面又传出一道似她发力的痛呼之声,恨不得这痛能转移到自己的身上,让他代替她去承受。
她那么娇弱,怎么能忍这般的痛?
“姝姝!”
他再也忍不住了,叫了她一声,转身便要推门进去,却被骆保从后死死拽住:“殿下!阿姆她不让你进去——”
忽然这时,门里发出一道婴孩啼哭的响亮之声。
“恭喜殿下,母子平安!”
很快,屋里跟着传来欢喜的报喜之声。
李玄度的手在门上扶了一扶。
他停住,擦了擦汗,如释重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当他终于被阿姆允许进去的时候,他的姝姝已换了干净的衣裳,躺在床上。人看起来还是有点虚弱,但脸上却带着笑。
“姝姝,你还好吧?”他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不放。
菩珠点头。
“辛苦你了!”
他想起她生产时的痛,心还是发疼。
菩珠摇头,指着躺在她身边的儿子轻声说:“你瞧,咱们的孩儿多好看,额头,鼻梁,像不像你?”
那孩子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此刻正乖乖地依她而眠,但紧紧闭着眼睛,皮肤还皱巴巴的。
他心里觉着不大好看,不如自己。但她都这么说了,望着儿子的目光又充满了温柔的感情,他怎敢说个不字。
于是附和点头:“是,是,好看得很。”
第133章
小世子出生之前, 乳母已是早早寻好了,是郡城里的两名适龄妇人,身洁体健, 生完孩子刚三两个月, 正当乳汁丰沛之时, 之前便接了来,让带着乳儿, 一道居于府中等待。
如今儿子出生了, 菩珠却没有立刻用, 实是看他闭目依在怀中使劲拱她的模样太过可爱了,母爱涌溢, 私心也不愿他出生便就和别人亲近, 故决定先由自己亲自哺乳。偏进展不顺, 虽有乳母等人在旁各种指点,但并却磕磕绊绊, 哺乳多次, 都不能喂饱乳儿。王姆说,应是王妃初为人母,乳道不通, 让小世子多吸吮几次便好。菩珠努力照做,但那孩子许是饿得慌,一边努力地吸,一边哭个不停, 小脑门上全都是汗。菩珠看得眼睛都红了,气馁之下, 待要放弃,由乳母来, 被站在一旁默默观望着的李玄度给阻止了。
他将屋里人全都清了出去,关门,漱口,帮了儿子一个小忙,果然,麻烦很快便解决了。
儿子大口大口咕咚咕咚地吞咽着乳汁,很快吃饱,甜甜睡去,他却不松口了。
被他吸吮和被儿子吸吮,完全是两种感觉,菩珠只觉浑身酥软,脸都红了,不准他再继续下去。
他凑到她耳畔,和她耳语:“方才她们说母乳不可留,若滞胀久了,便会没掉,我全都听到了。你儿子还小,他吃不完,我是在帮他。”
菩珠面庞愈发羞红,轻轻打了他一下。
他低低地笑,强行又“帮”了片刻,方意犹未尽地放开,躺在她的身边,和她相对而卧,儿子就在两人中间。
她看儿子,他看她。
“你瞧,他才刚出生,鼻梁就那么高了,等长大后,不知会有多好看啊!”
半晌了,她的眼睛就一直黏在她儿子的身上,自己卧她对面,相隔不过咫尺,她就是没看过来一眼。
连此刻和他说话,眼睛都不抬,依然落她儿子的脸上。
李玄度心里有点酸。瞄了一眼。
这小儿……
皮肤舒展了,变得白白嫩嫩,天庭饱满,睫毛卷翘,小嘴巴红嘟嘟的。
好像是比刚出生时要好看一点,但也就那么一点点而已。
他忍不住说:“没你好看!”
菩珠终于觉察他语气有点不对,抬眸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悟,朝他招了招手,等他靠过来,亲了亲他的脸,柔声道:“你也好看。”
李玄度心里终于舒坦了,趁机想要吻她,菩珠却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推开他,问儿子如何起名,他可有考虑了。
李玄度仰面躺了回去,沉吟片刻,说:“桓桓虎貔,策功茂实。既是儿子,起名桓,小字策茂,如何?”
他说完,菩珠便明白了。
“桓”,寄威武刚勇之意,给儿子起名,她没有意见。
但这小名……
不是不好,也不是她不懂李玄度的意思,只是心疼儿子。
从前她一心盼望生子,儿子有所作为,好成为她实现梦想的有力倚靠。
如今终于真的有了娇儿,看他吃饱了躺在身边,酣眠中还不忘吸吮着小手的模样,心中爱意满满溢出,只想他能平安健康,而不是刚出生,就要背负上当父亲的施加给他的压力,将来定要建功立业。
她忍不住抱怨:“你自己小时候可是浪荡得很!怎就这么狠心,我儿子才出来,你就要他策功茂实?”
李玄度哑然失笑:“好,好,是我错了。那你说,给他起个什么小名好?”
菩珠说:“叫鸾儿如何?”
李玄度念了声,想了一下,道:“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他点头:“好,就听你的,叫鸾儿吧。望天下安宁,我的儿子,他真正能享受太平,日后再无战事。”
菩珠嗯了一声:“我便是这个意思。”
李玄度望着她,心中只觉爱极,又亲了亲她,低声道:“我去和你阿姆说一声,晚上我就睡这里,陪你和鸾儿。”
阿姆给他另外收拾出了一间屋,想自己陪菩珠睡,方便夜间照顾,没想到他不搬,只好在这屋里给他另外铺设了一张床榻。
这一夜,阿姆原本很不放心,怕他应付不来。结果鸾儿极是乖巧,醒了吃,吃饱又睡,不闹大人,一夜顺利。李玄度自此夜夜得以能和娇妻爱子同眠,盼着满月的日子早日到来。
东狄这场蓄谋已久的战争计划遭受大挫,西域那边有叶霄坐镇,无需他立刻回去。他没出郡城,陪陪月子里的娇妻,逗弄一下渐渐学会和大人咿咿呀呀的儿子,或和还留在这里尚未回去的怀卫骑马射箭。这一个月来,算是他这一年来过得最为闲适的一段日子了。
而与这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京都局势。看每日不断传来的各种消息,局面日益严峻,甚至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李承煜为保京都竭尽全力,用了各种手段,奈何时运不济,似连上天也利沈旸。
先前,在他调回北疆的部分军队后,朝廷人马一度占了极大优势,他信心也随之大增,派陈祖德与韩荣昌兵分两路,共同攻击叛军主力,务必围歼。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一场夏日暴雨引发了道路阻塞,陈祖德的人马被拦在路上,误了和韩荣昌合围作战的计划。
不但如此,数日之后,当陈祖德终于绕道赶去目的地,沈旸又料到了他的行军路径,设下埋伏袭击,陈祖德败,被俘之后,为求活命,竟带着手下七八万的兵马直接投降了过去。
不仅如此,他还以自己的口吻再向天下各郡发了一道檄文,痛斥李承煜弑父杀君的罪行,称他为天大最大之公敌,说自己如今拥楚王孙继承大统,乃自拔以归,并劝朝廷官员效仿自己,早日弃暗投明。
消息传到京都后,李承煜在端王的提醒下,终于想到了被朝廷弃用多年的姜毅。待派人想要将他急传入京重新起用,却得知他已去了河西,拿下靖关。
叛军节节逼近,已是攻打到了雍州一带,只要夺下雍州,便就逼入京畿。
而此时,作为皇帝,他声名狼藉,几四面楚歌,更是无路可退。
不但如此,朝廷的政令也无法下达地方了。除了已投降叛军的位于东都打往京都路上的郑州、洛州等地,其余各州郡,虽未明目张胆投靠,但无不观望,对朝廷要求派兵运粮的指令皆是置之不理。
李承煜暴怒,不顾郭朗等人的劝,决意御驾亲征。
上个月,他亲自统领手中的最后一支军队与韩荣昌汇合,以图力挽狂澜,作最后一搏。奈何威信尽失,在雍州与叛军遭遇后,作战没多久,手下一名一直受他信用的禁军将领竟趁夜带亲信闯入营帐将他羁押,随即连夜叛逃,将他送往沈旸大营邀功。
待韩荣昌获悉消息,已是追赶不及。权衡局面之后,为免京都大乱,朝廷彻底崩溃,下令严格保守消息,不准外泄,自己死守不退,力保京都,同时派了亲信,向京中的端王火速秘密送去一封手书。
京都之中,此刻表面看着还是一派祥和,街面上的店铺也照常开门,但街上走动的人,却比往日少了许多,民众躲在家中,无事皆不出门,街头巷尾,传叛军就要打来。
民间如此,朝廷里的文武官员更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皇帝离开前,将朝政交给了郭朗和姚侯二人,命共同掌事。郭朗没两日便染病,将事转给姚侯,自己在家养病,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包括他那些整日想要上门求问应对的诸多门生弟子和京中官员。
这日,当他收到了安插在前线的密探发来的密报,获悉禁军叛变皇帝被俘,大惊失色,愣了半晌,回过神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立刻去探查姚侯动静。
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既知道了,姚侯那边,不可能毫无察觉。
他很快被告知,就在今日,宫中传出了一个好消息,皇后有孕,昭告群臣。
郭朗断定姚侯会来找自己,果然,很快便等到了前来探望自己病情的姚侯,于是撑着病体,见于书房。
姚侯关心了几句他的病情,随即告诉他皇后有孕的好消息,接着向他拱手求告,说他是百官之首,威望无二,希望他能和自己一道出面,趁着皇后怀了龙种的这个大好机会,安抚朝臣之心,稳定后方,以渡过难关。最后还说,等皇子出生,日后必拜他为师。
郭朗面上无不答应,心中却是一清二楚。
皇后这个时候突然有孕,必是姚侯放出的假消息。
他和自己一样,知道皇帝此番凶多吉少,怕是不可能回来了。
经过这半年战事,到了这个时候,朝廷和东都的局面比较,已是一目了然。
在东都,早先作乱未遂逃走的长公主李丽华以姑祖母的身份支持楚王孙上位,沈旸为摄政王。不但如此,叛军已控制多个州郡。而朝廷这边,因为陈祖德带的恶头,不断有官员举家投向叛军,沈旸那边的声势,日益壮大。
京都日后若当真被破,别人谁都能投沈旸,唯独姚家,想投也不可能,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皇帝又出了这样的事,他已是无路可走,只能寄希望于韩荣昌。若守不住,只能认命。但韩荣昌若是守住了,甚至有希望平叛,到时候,等他女儿十月怀胎满了,“生”个太子出来,他姚家便可继续执政。
他又担心靠他一方撑不住这个局面,这才过来,想把自己也拉拢过去。
郭朗表面不动声色,一口答应,送走了姚侯,独自沉吟了许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趁着深夜从郭府侧门出去,乘了一顶小轿,来到端王府邸,求见端王。
端王昨夜收到了韩荣昌的手书,心惊肉跳,一夜无眠,此刻还在书房中想着心事,忽闻郭朗来寻,有些意外。
他和郭朗素日并无多少往来,泛泛之交而已,这个时候,前些日一直抱病不出的他突然深夜来访,意欲何为?
他沉吟了下,命下人将郭朗带入,自己迎在书房外,见面寒暄过后,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问他何事。
郭朗脸色灰败,从座上起身,颤巍巍地朝他拱手,泣道:“前线有报,陛下落入沈旸之手,怕是凶多吉少了!韩将军独力,恐也支撑不了长久,京都岌岌可危。那沈旸乃国贼,狼子野心,将一不知何处寻来的傀儡之子说成是皇孙,便就妄图混淆是非,号令群臣。朝廷如今诸多官员,受陈祖德之惑,即便未曾叛逃,亦心存叛念,郭某痛心疾首!思深受数代皇恩,值此国难之际,不敢独善己身,故今夜来见端王殿下,有一言相告,乃肺腑之言。”
他顿了一顿:“如今之朝廷,惟一人能救!”
端王心跳微微加快,却依然面沉如水:“何人?”
“便是秦王殿下!他乃明宗幼子,先帝亲弟,陛下之皇叔。如今之局面,只有请他前来主持,方可荡清乱逆,安定乾坤!”
端王看着郭朗,心中也是雪亮。
日后沈旸入京,郭朗不至于会被清算,但想继续保有从前的地位,怕是不可能了。
但若是秦王李玄度上位,不说别的,以他和王妃从前的关系,想来李玄度也不会不给他几分面子。
果然是头老狐狸,只怕早就已经有了此念,这才在李承煜一走便就托病不出。
不过这样也好,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有他一道,也更方便行事。
端王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太傅之言,亦是本王所想!韩将军前线告急,恐怕京都不保,亟盼秦王解难!”
第134章
次日, 京都三品以上的朝廷官员以及宗室勋贵共数十人,包括姚侯在内,齐齐收到来自端王的消息, 道他那里有关乎朝廷安危的重要之事亟待与众商议, 请众人过府一叙。
端王份位极高, 但平日很少参与朝事,如今这种危机时刻, 他突然出面公开聚议, 且还如此放话。众人虽心存疑虑, 但也纷纷赶去,聚在王府议事堂中, 等待端王之时, 相互谈论时局和前方战事, 无不忧心忡忡。
姚侯最后一个到的,被王府管事请入上座。他坐下后, 便闭目静坐。众人见他如此, 想起昨日传出的皇后有喜的消息,又见郭太傅没来,慢慢安静了下来。
端王很快露面。开门见山, 说他收到了来自韩荣昌的急报,今上不幸,落入沈旸之手。叛军如今兵马之数不下二十万,声势逼人, 前方战事极是吃紧,韩荣昌独力恐怕无法长久抵挡, 京都局势危如累卵。
群臣无不震惊,有人流泪泣拜, 有人呆若木鸡,也有人痛骂沈旸不得好死。
姚侯神色阴沉,依旧一语不发。
一阵乱哄哄过后,端王又道:“韩将军给本王来信之目的,乃是盼望宗室在此国难之际出面,速将秦王迎入靖关,救难平叛!”说完,将韩荣昌的手书传递示众。
众人争相传阅,看完了,虽心中恐惧不安,恨不能立刻就将秦王请来,但却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起先谁也不肯开口表态。
须知,皇帝在御驾亲征之前,是将朝廷之事交待给郭朗和姚侯二人的。今日郭朗虽没来,但姚侯在。
这么大的事,没有姚侯点头,他们怎敢先开口?纷纷望向姚侯。
端王也开口问姚侯,该当如何,秦王请还是不请。
姚侯心中矛盾不已。
他没有想到,李承煜凶多吉少的消息,竟这么快就传到了京都。
一旦将秦王李玄度请入关中,待平叛之后,对姚家来说,便是后患无穷。
但若不将他请来,韩荣昌万一真的守不住,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为今之计,只能先行让步。
幸好,昨夜与郭朗的见面,令他感到稍稍安心了些。
虽说如今李承煜弑父杀君的流言传得已是天下人尽皆知,但那都是东都叛军一面之词,又无真凭实据,做不得数。只要皇后将来能“生”出龙子,道义宗法,便就在自己这边。日后极力笼络郭朗,只要他能和自己站一起,也不是没有一搏的可能。
他终于抬眼,咬着后牙槽说端王位高,是宗室之首,此事由他定夺便是。
端王点头道:“关于此事,本王亦特意问询过郭太傅。太傅虽抱病今日缺席,但意思与姚侯无二。既如此,本王便就做主,即刻修书,请秦王速速入关平叛救难!”
众人齐声赞同,事情便就定下。
端王当场以宗室之名手书一信,请姚侯与其余人,于信上逐一签名,捺上手印,最后装封,打上火漆,派人经驿站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出去。
这信在路上日以继夜,不过走了四五日,便就送至河西,投到李玄度的手上。
这一日,恰是他长子满月的日子。
河西战事方歇,疮痍未平,关内更是战乱不断。爱子的满月之礼,他也未大办,只设了一席家宴,将姜毅杨洪等人请来小聚罢了。
菩珠这日亲自抱着爱子出来见客。她明眸皓齿,生子非但不损她的美貌,反而令她看起来比从前愈发风致嫣然。至于襁褓中的乳儿,更是玉雪可爱,谁见了,都忍不住想要抱上一抱。
堂中正欢声笑语之时,那信送到了。
李玄度看完,当时并无异色,与人笑谈如常,待家宴过后,方将姜毅请到密室,叫菩珠也同来,将信展给他二人看。
菩珠看完信和信末那一长溜的联名,心中便有一种感觉。
只要李玄度这一回平下叛乱,那个位子,或许便就属于他了。
这一刻,她原本应当很是激动。毕竟,这一辈子,从她睁开眼的第一刻起,她心心念念的目标,便就是重登皇后之位。
如今这位子看着越来越近了,她竟没什么感觉,近乎心止如水。
甚至这一刻,她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又要走了,下回等再见面,也不知是何时了。
她心绪有些低落,但面上并无表露,只凝神听着他和姜毅说话。
姜毅前些时日带着一支军队一直驻在玉门关外的漠北,方前几日才回河西。见信后,也无多话,只起身,对着李玄度肃然行礼,随即道:“魑魅魍魉兴风作乱。兵连祸结,苦的全是百姓!殿下你出身皇族,且为太祖之嫡曾孙,值此国祸家乱之际,便是没有今日这信,平叛弭乱、还民以天下太平,亦是殿下义不容辞之责!姜毅必守住漠北,叫胡虏不能再窥伺河西半步,殿下不必有任何的后顾之忧,请速入关!”
李玄度转头,望向了菩珠。
菩珠压下心中涌出的不舍之情,对他微笑道:“义父所言极是。你放心去,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儿的。”
李玄度方回头,朝姜毅还了一礼,郑重道谢。
沈旸为这场大事,暗地已筹谋多年,东都自立朝廷后,声势浩大,滚雪球般不断吸纳叛军,加上陈祖德降去的人马,如今已是号称拥兵二十万。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朝廷军越打越少。其余的地方郡兵,如今大多也在观望。
朝廷军从一开始占据优势,到如今,韩荣昌手下能听用的人马,据端王信中所言,不过五六万而已,如今再加上李玄度的两万河西兵马,总计七八万而已,不到叛军一半的数目。
李玄度领兵入靖关之后,菩珠依然留在河西。关于他平叛的消息,渐渐地,一个一个地传了过来。
他是这一年的十月出发的。十一月,他领河西军抵达雍州,与韩荣昌汇合。当时,已苦守多时的朝廷军无不欢欣鼓舞,韩荣昌向他下跪请罪。
李丽华不久前派儿子韩赤蛟来此游说他投降,他将韩赤蛟给绑了,未再放他回去。此刻把人一并交了出来,请秦王裁罪。
李玄度命他看好韩赤蛟,勿再令受其母摆布,又告诉他,自己出发入关之时,王妃不但平安诞子,儿子也已满月,刚办过满月酒,还叮嘱自己转告,待平定叛乱之后,她必补他一杯满月之酒。
韩荣昌闻言感动不已,痛哭流涕,当场发誓,往后再不行差踏错,做对不起王妃之事。
一个月后,这一年的年末,李玄度领兵,与沈旸叛军战于雍州永乐。
次年春二月,双方战于虢州。
四月,战于桃林。
桃林一战,是李玄度所领的朝廷军与沈旸东都叛军之间的一次正面大战,或可称之为决战。
在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双方经过前几次的相互试探,到此战,皆用尽全力。战事延续长达半个月之久。
纵然沈旸心思缜密,其本人亦是大将之才,奈何叛军本就是乌合之众。不说别的,就陈祖德投向他的那六七万人马,便不是真心效力,如今见秦王来了,势头日盛,双方作战,又岂会真正以命效力?
而反观此战的另一方秦王,自他入关后,各郡的地方兵,其中不少是姜氏从前的旧部,知姜毅如今也投了他,纷纷效仿。至桃林一战,他兵马日盛,几可与叛军持平了。天时地利人和可谓占尽。战事还没结束,陈祖德原本投向沈旸的那些人马便中途倒戈自己跑了回来。东都叛军惨败,沈旸最后只能领着剩余的残兵败将退出雍州,退往东都。
至此,经过将近半年的战事,双方攻守彻底易势。叛军的力尽之势显露无疑,起初俾睨天下的雄壮之气,更是荡然无存。
这一夜,退兵路上,驻于一个名叫鹿桥驿的地方。
此间大河横流。为防万一,他曾提早布局,如今竟真的派上用场,叫他控制住了大河渡口的天堑,这才得以将李玄度的追兵暂时挡在身后。
他已连着数夜未能合眼,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又收到来自身后东都的消息。
李丽华与楚王一派的人,为了争夺东都的实际权力,在他领兵攻打京都的这半年间,双方不止暗斗,竟还相互陈兵,血溅大殿。
他愤怒不已,命人代自己立刻先行赶回东都,控制局面。
这一夜,深夜,在确定追兵已被挡在渡口那端,暂时无法过河之后,他闷闷饮了半夜的酒,倦极,亦无心女色,屏退婢女,独自在大帐中朦朦胧胧合眼睡去。
许是醉了酒,他竟做梦,梦见了那个女子。
对那个女子,连他自己亦是不大明白,他到底所图为何。
初时,自是惊艳于那玉容花貌的美色,至于她的身份和地位,更令她魅力倍增,他生出了占有之心。
那个时候,他正当身份煊赫,权倾一时。而那个拥有她的男人,秦王李玄度,除了他那听似高贵的头衔和身份,论权力根本无法和他相比,甚至,在他的头顶之上,还悬有一把随时便会落下的刀。
她却不假辞色地拒绝了他的示好。
他在她那里受的不止是挫败,还有羞辱。
一向自负精明、算无遗策的自己,那回,竟也会被她美色所迷,击晕后任其摆布。
倘若那个时候她趁机杀了他,这个世上,如今恐怕早已没了他这个人。
那一次的经历于他而言,犹如奇耻大辱,他生平首次,亦是唯一的遭遇。但那之后,他想要得到她的心思,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变得愈发强烈。
得到那个女子,叫她臣服于自己,变成了一个盘踞在他心底的巨大执念,从未曾消失。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拿下京都之后,他以摄政身份号令天下,强权之下,万物可摧。
只要除去了李玄度,失了依靠,想得到她心,是迟早的事。待他准备周全,日后取代李氏,开立新朝,他必封她为后,给她无上荣耀。
但他没有想到,东狄人如此无能,令他的计划功亏一篑,如今陷入了如此的困境。
他在梦中,仿佛再次闻到了女子那一头乌发里的幽幽香气,历久不散。醒来,睁着一双泛着血丝的眼,微微出神之际,帐外传来求见之声。
他定了定神,缓缓起身,命人入内。
来人是他的那个亲信,当日奉命去河西寻她,却被李玄度割去一耳,放了回来。
两个月前,沈旸派他潜往东狄,催促肃霜汗尽快再次发兵。
他长途跋涉,此刻方赶了回来。
沈旸见他脸色沉重,心中的不详预感,变得愈发强烈,问肃霜汗如何回复。
他递上回书。
沈旸看完,脸色僵硬无比。他想起自己方才赶回来进入大营之时的入目所见,到处一片颓乱之态,知大势已去,恐难逆转,咬牙下跪叩首,劝道:“主上,东狄战败,内讧不断,肃霜汗短期内不敢再出兵南下了。东都里的那些人,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为今之计,主上不如携了所得之金银珠宝,去往东狄。趁各部纷争,凭主上与肃霜汗的关系,到了那边,必能封王,大有所为,将来等待时机,卷土重来!”
沈旸一语不发,半晌,神情渐渐狰狞,双目赤红,眼底犹如渗血。
叫他放弃这大好河山,逃往漠北的不毛之地,茹毛饮血,苟延残喘,在冰天雪地中似狗一般地和人争食,或将还被追击而上的李玄度打得到处逃窜?
这不可能。
他宁愿全力一搏,哪怕天不助他,死,也不愿如此苟且偷生!
第135章
东都平原三面环山, 只要控制住这条大河,山关不破,凭了数郡的百万人口和这片富饶之地所能贡献的赋粮, 应当能够与京都长久地对峙下去。
天授三年——自然了, 此为京都这一方的年号, 对于去年叛乱、另立朝廷的东都来说,是正元二年。
这一年五月, 桃林大战方结束不过数日, 李玄度看破沈旸计划, 没留给他任何的喘息机会,在他渡河败退到鹿桥驿后, 面对渡船皆被叛军收毁的现状, 彻底放弃辎重, 精选了一万人马,令每人只带够三日的口粮, 在附近百姓的支援下, 借临时拼凑出来的数百条民舟连夜渡河,急袭推进,连续两日奔袭百里, 最后追上沈旸军队,兵分两路,突袭大营两端,南北夹攻。
当时正是深夜, 莫说叛众,便是沈旸, 亦未想到李玄度竟如此快便追了上来,夜间也根本无法探明到底来了多少人马, 只两头遭打,一时间根本无法组织对战,几半数的士兵不战而降,最后靠着一支他自己的亲兵方杀了出来,边打边退,带着只剩万余的残兵,连夜退入了东都。
长夜难明。
他双目血红,身上的明光铠碎裂,脸容染着未拭净的残余的污血,一手紧紧抓着腰间那杀过不知多少人的青锋剑柄,独自立于皇宫摄政殿旁高达百尺的章台之上。
头顶,是看不到半点星光的漆黑夜空,脚下,如临万古深渊。
狂风大作,掠过章台,他身躯被吹得摇摇欲坠,仰头,几欲狂啸。
只要往前踏出一步,一小步便够,一切耻辱,都将彻底离他而去。
宫人奔了上来传话,道群臣获悉他深夜返回,悉数皆赶来拜见,此刻已是聚在下面的摄政殿中等他。
沈旸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身,迈步下了章台,走向那间宏宇的大殿。
殿内灯火如昼。
他尚未走到,便听见里头传出一阵激烈的争执之声。无外乎依旧是为那空出来的大司农之职该由何人担任而争吵不休。两方一方以来这边之后被封为了大长公主的李丽华为首,另一方,则是小皇帝的舅父刘国舅等人。两边争执激烈,甚至连沈旸的到来亦毫无觉察。
他停在殿口,冷眼看着这一群仿佛鬣狗露出了犬齿在不停相互撕咬的人,看了片刻,走了进去。
众人发现他现身,争吵停止,齐刷刷全都望了过来。见他这般狼狈模样,联想到才听到的关于他打了败仗的消息,起先有些不安,但转念一想,这边东都不但有天堑可守,漠北还有联动,便是失利,想必也是暂时,于是又都放了心,纷纷拜见。
国舅向沈旸见完了礼,不敢贸然问战事的情况,只为方才的争执自辩,诉李丽华飞扬跋扈,前些时日为推她的人担任大司农一职,竟以保护小皇帝安全为由,当着东都文武百官的面在大殿上带着卫士闯入,公然威胁,他无可奈何,只能退让。
“摄政王,大司农掌赋税钱财,田租口赋,盐铁漕运,铜钱铸造。定都后,她贪财好利,推举那人,分明是要从中谋取私利!摄政王您如今更需信靠之人担当此职——”
李丽华怎肯示弱,立刻上前怒斥:“血口喷人!若论怀有私心,你才是这东都里的头号之人!别以为我不不知道你的盘算!你再如此一手遮天,借小皇帝做挡箭牌,往后,恐怕就连摄政王亦要受你拿捏!”
两边唇枪舌剑地又吵了片刻。刘国舅毕竟忌惮李丽华和沈旸的关系,最后先停了下来。
李丽华神色微微得意,愈发鄙视刘国舅,转向沈旸:“摄政王!大司农的位置,我是全然出于公心,举贤不避亲罢了,却被人如此污蔑,请摄政王为我正名,万不可令小人当道,寒了忠心!”
沈旸还是一言不发,只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手按着剑,慢慢地朝着众人走去。
他脸色阴沉,浑身似带了一股阴森的杀气,极是瘆人。
大殿里的气氛,随着他的起身,突然也变得压抑了起来。
众人皆屏声敛气。
他渐渐靠近刘国舅,刘国舅忽觉胆怯,想往后退,又不敢乱动,硬着头皮正准备他朝自己发难,忽发现他未停,竟越过了自己,似朝对面的李丽华走去,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就这片刻的功夫,他额头也是出了一层冷汗。
他暗暗地飞快擦了擦汗,随即盯着沈旸的背影,只见他慢慢走到了李丽华的面前,停下。
气氛愈发凝重了,众人皆不解,又觉不安,盯着他看。
李丽华的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皱眉不满:“摄政王这是何意?莫非宁可相信那边,也不放心我了?”
沈旸依旧望着她,神色冷漠,恍若未闻。
李丽华的心中忽然涌出一丝不详之感,强作镇定,冷笑道:“沈旸!你若没有我的相助,你焉能有今日,你不感恩,反而对我如此态度……”
她说着,见他那只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握紧,似要有所动作,脸色蓦然大变。
“沈旸,你敢——”
她突然掉头,往外奔去,口中厉声喊道:“来人!快给我杀了这个姓沈的恶贼——”
沈旸靠不住,和自己不过是相互利用,她早心知肚明。逃到东都之后,这半年间,趁他攻打京都,她在这边早暗暗地布好了局。
照她原本的设想,沈旸拿下京都是迟早的事,待事成之后,伺机趁他不备,将他杀死。
一旦他死了,小皇帝便就真正受自己的控制,往后她的地位,足比当日姜氏太皇太后。
她没有想到,后来竟杀出李玄度,致令时局大变。一切只能暂时隐忍。
此刻见沈旸这般模样,她心中觉着不妙,这才转身奔逃,呼声未落,就听“噗”的一声,众人又见眼前剑光一动,伴着李丽华的惨叫,定睛望去,她已扑倒在地。
一道血,跟着从她的身上飞溅而起。
沈旸收了剑。
剑刃之上,血慢慢地流动汇聚,最后沿着剑尖,滴滴答答地溅落在地。
“沈旸……你……无情无义……你不得好死……”
李丽华趴在地上,痉挛了几下,气绝身亡,双目依旧圆睁,充满了不甘和愤恨。
那道血喷溅得老高,溅到了对面刘国舅的脸上,他大惊失色。
不止是他,殿内所有人全都被这一幕给惊呆了,待反应过来,见沈旸神色如同嗜血,目光似从自己的脸上掠过,无不暗自心惊。
连李丽华的人,此刻被沈旸的煞气所震,也不敢作声。
沈旸这才转向刘国舅,冷冷道:“如此,你可满意了?”
刘国舅恨极了李丽华,原本日夜想着如何在她弄死自己之前杀死她的。但此刻,见她竟如此猝不及防地死在了沈旸剑下,竟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定了定神,勉强奉承:“摄政王明察秋毫,为刘某做主,刘某十分感激……”
沈旸打断他:“既感激,那就和陈祖德一道,给我死守城池!我要亲自去漠北走一趟!”
刘国舅以为他是要去搬东狄人的救兵,深信不疑。大殿里的其余人亦松了口气。
刘国舅迟疑了下,又道:“万一……守不住,摄政王又未归,该当如何是好?”
“守不住……”
沈旸两道冰冷目光扫过地上李丽华的尸体。
“这便就是你们的下场。你们背叛京都也就罢了,还与东狄人勾结。一个一个,李玄度焉能轻饶?”
众人被他一句话说得沉默不言,脸色灰败。
“是,是……明白了!”
刘国舅思索了下,咬牙道:“李玄度若敢强攻,我便杀一拨城中民众!他不是约束军队,对天下号称行军不损半株青苗吗?对着满城百姓,我看他怎么攻!摄政王放心去,但请速去速回!”
沈旸面无表情地从地上那尸首旁走过,迈步而出。
第136章
当李承煜终于从昏迷中苏醒之后, 发现自己瘫软在地。等恢复了些力气,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有片已许久未见的飘着白云的天空。
他的神思, 依然有些游离于外。
他是皇帝, 这个帝国的皇帝, 一切都是属于他的。然而,佞臣造了反, 要夺他的皇位和天下。心腹背叛他, 无视他的尊严和命令。他的周围皆为乱臣贼子, 他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纵如此, 他亦凭着他与生俱来的骄傲和血气, 毅然御驾亲征。
他要亲手扭转乾坤, 治乱持危,然而结局, 却是再次遭到背叛, 身陷囹吾,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囚牢之中。
那段非人的时日,他不堪回首。深刻而无边的绝望吞噬着他, 日日夜夜,他痛苦无比,如堕地狱……
他以为自己已是死了。
然而此刻,这又是哪里?
他终于坐起身, 四顾,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于一片荒原野地, 四周山脉古原,大木参天。
他的心智依然混沌, 一时间,茫然不知身在何方,直到看见远处那一座座宛如小山排列的封土和建着庄严肃穆的明楼的宝城宝顶,有些眼熟,方回了神。
这里好似皇陵,距京都数百里的位于西北方位太川深处的皇陵。
然而,他怎会被带到了这里……
他以为自己身处梦境,忽然看见另外有人。那人带着一队手下之人,无声无息,就立于他的身后。
李承煜从没见过这个人。
那人呼他陛下,自称是皇帝从前麾下的无名之人,对皇帝忠心耿耿,虽迫于形势投身敌营,但时刻不忘报效皇帝,此番终于叫他等到机会。
他告诉皇帝,沈旸打了败仗,东都一片混乱,他和他的人趁着乱局将皇帝救出带了回来,本是要送皇帝直接回到京都,然而到了那里,才发现,京都已是变天。
京都内外,朝廷上下,所有的人都当皇帝死去了,即便他还活着,也无人在意他了。那些人正准备拥戴李玄度登基,虽然李玄度此刻人还在攻打东都,并未回来。但这是迟早的事。所以他们不敢泄露身份,恐为皇帝召来杀身之祸。无地可去之下,他们只能将皇帝带到了这里,控制了守陵的那支军队。
如今后步该当如何,只等皇帝定夺。
李承煜不记得自己的手下何时有如此一位忠诚的愿以命相护的护卫,也记不起来对方到底是如何将自己从叛军手中救出的。
他根本没有力气再去想这些了。
而且,这些其实根本也无关紧要。
此刻,还能抓住他注意力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他已被京都彻底地抛弃了。
他是皇帝,坐拥一切,然而此刻,那属于他的一切,就要被他的皇叔李玄度给夺走了!
李玄度不但夺了他念念不忘的女子,如今,真的也要夺走这属于他的皇位了!
担忧和怀疑,全部都变成了现实。长久以来,那从他父亲一代便开始的延续到了他骨血里的恐惧和仇恨彻底地发酵,将他吞噬。
回到皇宫,拿回属于他的东西,成为了他此刻唯一的念头。
他怒血上涌,躁乱不安,人从地上爬了起来,叫人将守陵官带来,命去京都传送消息,叫郭朗和姚侯来此,立刻来见自己。
皇陵一直以来驻有守卫,但人数不多,两百人而已。
这名守陵官,是在姜氏太皇太后驾崩之后被派来这里的。
从前京都安好之时,他并未有幸能够得见天子真颜,此刻见这蓬头散发满面污垢犹如乞丐一般的疯子竟自称皇帝,怎会相信,然而被制,无可奈何答应。
李承煜愤怒地喘息着,盯着守陵官离去,忽又叫了回来。
他扭过头,盯了片刻远处的奉安殿,面容渐渐抽搐。转回脸后,他一字一字地道:“命秦王妃亦来此见朕!”
“她胆敢抗命,朕便将这奉安殿一把火给烧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容扭曲,咬牙切齿。
奉安殿内如今依然供着姜氏太皇太后的三重棺椁,等待落葬。
守陵官大惊失色,怕这不知何处突然冒出来的疯子当真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不敢再有片刻耽搁,慌忙下山,骑马狂奔去往京都传送消息。
菩珠收到这个消息之时,人还在河西的郡城之中。
李玄度入关转眼过去半年了。
便在数日之前,她刚收到来自李玄度的一封信,说他已打到东都。
照这形式看,只要拿下东都,这场延续一年多的叛乱,应当很快就能平定了。
端王最近曾派来使者,透露了朝廷官员希望能将她先行接入京都的意思。
菩珠婉拒了这个提议。
随着平叛战局一日日地明朗,叛军败局已定,京都那边,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其实正暗流涌动。
端王等人希望她早日入京。
但姚家显然另有期望。
就在端王使者到来之前,便已有人以姚后之名携厚礼来探望过她了,说皇帝以身捐国,姚后忍悲,如今正在宫中安胎,朝廷上下更是翘首等待她的生产。还说什么到时她若当真有幸能为天下诞育龙子,日后还望秦王与王妃以长辈身份多加扶持,不胜感激云云。
姚家此为何意,菩珠心知肚明。
现在李玄度还在平叛,这种时候,不是她该主动掺和京都事的时机。她也不想掺和。
李玄度走的时候,鸾儿方满月。如今他已半岁,小胳膊小腿上全是肉,胖嘟嘟的,不但能爬会坐,也能认身边亲近的人了,一逗弄他,便就咯咯地笑,可爱极了。
儿子在一天天地长大。她盼着李玄度也能早日归来,免得鸾儿连父亲都不认识。
她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京都那边竟会出这样的大事。
关于李承煜,她早听闻他御驾亲征却被手下背叛做了俘虏的事。
她以为李承煜已被沈旸杀了,当时心情有些复杂。想起前世之事,淡淡伤感之余,亦是怜其不幸,怒其不争,当时还叫人去寺院给他做了一场法事。却没有想到,他竟还活着,不但活着,竟这般冒了出来,以奉安殿为胁要她去过去。
遭了巨大的压力和打击,绝望之下,他这个人,恐怕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安有皇祖母棺椁的奉安殿若真的被他付之一炬,这一辈子,她都将无法原谅自己。
她不敢有片刻的耽误,把鸾儿交给阿姆和一直陪着自己的李慧儿后,带着骆保和护卫上路,弃车骑马,不辞辛劳,戴月披星地赶路,不到十日便回了京都,赶至皇陵。
她到的这一日,距离李承煜现身皇陵已有半个多月了,陵门和各条通道口外布满禁军,戒备森严。
端王领着相关官员,日夜守在这里,不敢有半分的松懈。
他出来迎菩珠,带她入内。不待菩珠发问,路上告诉她说,情况很是不妙。李承煜看着日渐疯魔。刚开始要回皇宫,但等他答应了,却又不肯出来,怀疑是想将他骗出去给杀了。现在无论如何劝,都不肯出来半步。他将殿内和附近明堂之中原本用来燃点长明灯的数口巨缸里的清油全部倾泼在了奉安殿内,手拿火折,守在殿口,不许人靠近一步。
一旦点火,奉安殿怕是顷刻就要变成火海,救也来不及救。
“他和谁一起的?难道一个人来了此地?”
菩珠掀开覆面幂篱,一边疾步入内,一边发问。
“据守陵官回报,当日他和一队人马不知是从何处突然现身的,他们未曾防备,以致皇陵被夺。随后禁军入山,那队人马或是自知不敌,不见了人,只剩陛下一人。”
菩珠知一种说法,皇陵当年选址修筑于此,除了风水的考虑,亦相中了地形。用作陵寝之外,另一个目的,其实是为防备日后京都万一遭到敌人攻打,可作拱卫之用。故此地道路复杂,可进可退。李承煜的人,或许便是借了地形逃遁。
说话间,她已到了地方。
郭朗也在,方知菩珠到了,正出来迎。
他神色沉痛,和菩珠寒暄了两句,便摇头叹息,说这些日,他与端王竭尽全力,想把里头那人先给劝出来,奈何对方自说自话,完全不听,实是无可奈何,怕奉安殿万一有失,这才惊动了她。
他说话的口吻,和端王有些不同。
端王称呼里面的人为“陛下”。
而郭朗却以“里头那人”来指代。
显然,他并不认可对方的身份,语气也是模棱两可。
至于京都朝廷里的另一大员,姚皇后的父亲姚侯,菩珠此刻并未见到他的身影。
情况紧急,她也来不及多问,在端王和郭朗的带领下,匆匆先往奉安殿去,还没靠近,远远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便听见殿门之内隐隐传出一道厉声呵斥:“站住!再过来一步,朕便烧了这地方!”话音落下,殿门被人从里一把拉开,她看见一道人影出现在了殿槛之后。披头散发,满面脏污,手中举着一支烛火乱舞,嘶声力竭,目光狂乱,身上衣衫更是破烂碎裂,几乎已无法辨认原本的颜色了。
这根本就不是菩珠印象中的李承煜,眼前的人,哪里还有半点他昔日金冠华服天潢贵胄的模样?
端王和郭朗急忙止步。
端王高声喊:“陛下,秦王妃来了!你看清楚,是不是她!”
菩珠见他目光终于聚在了自己的身上,立刻道:“陛下!你要我来,我来了,你何事?”
李承煜死死地盯了她许久,神色终于渐渐缓和了下来。
端王稍稍松了口气。
“陛下,王妃既到,你先出来,有事和她慢慢商议……”
他带了几个亲随,一边说话,一边试着朝里走去,脚才迈了一步,李承煜便就觉察,突然再次厉声吼道:“滚!你们全部都滚!她一个人留下!”吼完,见对面的人不动,目中凶光大盛,举起手中烛火,作势便就要点燃已被他浸了清油的一道帐幔。
“等一下!”
菩珠喊住了他,叫端王和郭朗先带人后退,这里留她一人。
“万万不可!”二人立刻齐声劝阻。
“陛下瞧着有些神魂潦乱,万一伤到王妃,如何是好?”
菩珠望向对面,见李承煜的神情渐渐又变得激动了起来,怕他万一失手点着火,不再犹豫,立刻道:“我会小心!你们退后!”
“我将他劝出来,等熄了他手里的火,你们便控住他。”她又低声吩咐了一句。
端王和郭朗对望了一眼,无奈,只能叮嘱她小心,随即后退。
端王唤来几名武士,为防万一,又叫来了预先准备的两名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命一齐埋伏在暗处。
他看了眼殿槛后那道举着火的身影,一咬牙,吩咐若察觉有异,先保王妃的安全,务必要将那槛内之人射倒。安排好后,自己也在一旁焦急地观望等待。
菩珠独自站在殿外阶下,对着李承煜微笑道:“你叫我来,何事?”
周围山风阵阵,吹着她的鬓发。许是赶路辛苦,她面带倦色,但却掩不住她的仙姿玉色,一双翦水秋瞳,更是将李承煜的记忆一下带回了从前。
他凝视了她许久,想起和她初见的杏花树下,喃喃地道:“朕终于又见到你了!朕从未曾忘记过你。你知不知,去年朕曾亲自去往河西,目的就是为了接你。该死的韩荣昌!朕后来才知道,他竟骗朕,说你死在了关外!等朕这次回去了,朕非要治他的罪不可!还有逆贼沈旸!正好作乱,朕不得不先赶回京都。后来朕知道了,原来你没死。实在太好了!朕早就想见你了……”
“陛下见我,可是有事要吩咐?”
菩珠耐心地听完他那一通杂乱无序的言语,方接话,又重复问了一句,面上依然带着微笑。
李承煜仿佛被她打断思绪,一愣,茫然地看着她,似自己一时也不知到底何事,定定立了片刻过后,脸色突然变得凶恶了起来。
“他们都骗朕!背叛朕!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也是!你也骗朕!你背叛了朕!”
菩珠道:“我是骗过你,是我的错。陛下你可还记得,我向你赔过罪。”
李承煜道:“你想做皇后,你才接近朕……父皇却将你嫁了朕的皇叔……朕的皇叔!”
他的语调蓦然又尖锐了起来,眼里充满了怨意。
菩珠立刻打断他:“陛下你说得是。你记不记得,你是皇帝?此处怎是你待的地方?”
李承煜一愣,立刻道:“是!朕是皇帝!朕要回皇宫去!”
“殿下你出来,我这就送你回皇宫去!”
李承煜看了眼她身后远处陵门的方向,神色再次紧绷:“他们要朕死!朕若出去了,他们必会杀朕!”
菩珠道:“你出来,我保证他们不杀你。陛下你命我来此,目的为何?难道是为了叫我和你一道在这里守陵,慢慢等死?陛下你想回去继续做皇帝的。你可以拿我当人质。没关系,我不会怪你的。方才他们对我的态度,你也瞧见了,他们不敢伤我。你带着我回皇宫,就能继续做你的皇帝……”
李承煜目光闪烁,显是有些心动,却又犹豫不决。
“你不是说我骗了你吗?这是我该做的,弥补我从前的过错。否则你叫我来做什么?你出来,我保证,他们不敢杀你……”
她的声音无比温柔。
李承煜终于试探着,慢慢地从门槛里迈了一步出来。但才走了一步,又停下,不安地看了眼左右,神色戒备。
菩珠压下心中的紧张之感,主动朝他走了几步过去,微笑着伸手,继续鼓励:“陛下你来,我这就送你回去……”
李承煜望着她,眼睛慢慢泛红,忽哽咽道:“只有你对我最好了……你放心,只要你不逃,往后留在朕的身边,朕绝不会伤害你一根汗毛。朕会满足你从前的心愿,让你做皇后,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菩珠屏住呼吸,终于等到他缓缓走到了自己的面前,试探着,从他手中拿火种,见他迟疑了下,并未立刻松手,但也没有如何强硬反对,略略发力,便将那烛火取了,随即吹灭。
她彻底地松了口气,正要转头察看身后端王他们的动静,突然,电光火石之间,在她毫无防备之时,一道利箭,从她颈侧射过。
她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箭掠过自己颈侧之时带出的箭风。
箭不偏不倚,最后插入了李承煜的咽喉里。
“朕这就带你回皇宫去……”
他还说着话,朝她伸来手。话未说完,戛然而止。那手也停在了半空。一双眼睛蓦然圆睁,笔直地朝后倒了下去。
菩珠大吃一惊,待反应了过来,猛地回头。
身后空荡荡的,不知这暗箭来自何方。
地上,李承煜手抓着插在他咽喉上的箭杆,表情痛苦,仿佛想说什么,话又说不出来。血水泡沫不住地从他的口中涌出,其状凄惨无比。
“陛下!”
菩珠惊呼了一声,蹲到他的身边。
前世对他留的那点亲情,这辈子随了后来的诸多变乱,虽早已是消磨殆尽,但此刻,见他这般惨死在自己的面前,菩珠依然感到惊骇,还有几分难过。
“来人!”
她高声呼叫。
今日她到来之后,便见李承煜目光混乱,一副失了心疯的模样。惟此刻,气绝之前,他双目竟又变得渐渐清明了起来。
他停了挣扎,定定地望着她,忽然,仿佛用尽了最后全部的力气,含含糊糊地说:“我从前特意曾为你谱了一支新曲,一直想弹给你听,可惜……”
话未说完,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头歪了过去,气绝身亡。
端王的心跳得飞快。
就在片刻之前,他见王妃取走了李承煜手中的火种,正要吩咐武士冲出去将人制服,万万没有想到,身后竟射出一支暗箭,如此将人一箭射死。
他回过神,转头,见姚侯带着人来了。
他早就知道,皇权噬人,故前半生只做闲散王,不管别事。只是如今时局变幻,朝廷动荡,妻子又结缘于秦王夫妇,他终还是不得不插手干预。
此刻,待他明白过来箭是姚侯叫人所发,不禁勃然大怒,厉声质问他居心何在。
令他如此愤怒的,不止是他下令射杀李承煜,更觉后怕。
方才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箭擦着王妃而过。
倘若弓箭手略有闪失,此刻会是如何结果,他简直不敢想象。
姚侯神色激动,也大声解释:“我已查明,陛下确是为国捐躯!他英烈之名,天下人尽皆知!且陛下一向孝善,他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此人乃不知何来冒充的大胆逆贼,竟敢自称陛下,侮辱英名!方我赶到,怕他伤到了王妃,一时情急,贸然叫人出手。也是我考虑不周,若是惊到王妃,还望见谅!我亦是为王妃安危着想!”
李承煜已是彻底气绝。
菩珠伸手,将他那双还睁着的眼轻轻合上,慢慢地站起身,盯了一眼姚侯。
他是何目的,她一清二楚。
本朝以孝治天下。
李承煜亲征被俘也就罢了,如今做出如此之事,即便接回去,也没有丝毫做皇帝的可能了。
不但如此,他苟且活着,还将拖累姚后和姚家。不如以这种借口将人一箭射死。如此说起来,至少还能维持一个御驾亲征为国捐躯的名声。
端王是李承煜的族亲长辈,郭朗是李承煜的太傅。
李承煜此刻人既已死,无论是出于何种考虑,他二人也将不得不默认姚侯的这个“误会”,好为朝廷,为皇室,也为李承煜自己,维持住最后的一点体面。
这个姚侯,打得一手的好算盘。
郭朗神色有些悲戚。
虽然为国运,也是为家族将来的考虑,他已决意,放弃自己的学生,接下来,无论如何要将秦王李玄度送上皇位。是故先前虽也不肯承认里头那个威胁要烧奉安殿的人就是李承煜。但此刻,当看着地上这个刚被姚侯射死的人,想到他毕竟是寄托了自己半生希冀的弟子,师生之情,总还是有几分存续。
他长叹了一声,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去,脱下外衣,将弟子的脸覆住。
端王指着姚侯,点了点头,冷笑一声,压下心头的怒火,来到菩珠身边,请她先行回京都休息。
菩珠站着没动,凝视着面前的奉安殿道:“皇祖母仙游,如此久了,我方来。今夜我不走,便就留在这里,为皇祖母守灵。”
其实她尚未开口,端王便就猜到她会做出如此决定,便没再劝阻,颔首:“也好,我叫人为你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