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0月13日

菩珠 by 蓬莱客(137 – 143)

第137章

李玄度攻东都, 城池将要陷落之际,守军丧心病狂,竟以民众为质, 负隅顽抗。

面对被逼上城头凄惨求饶的城中男女老幼, 李玄度命撤兵, 暂时围而不攻。

局面便如此僵持了半个月,就在韩荣昌等将领气得骂娘之时, 数日前, 李玄度忽然下了一道新的命令, 命将士从东都南城门一带撤兵,撤得干干净净, 不留一人一马, 只剩东、西、北三面的围军。

这道命令, 起初令众人很是不解。

李玄度解释说,城内守军到了以民众为质的地步, 可见已是黔驴技穷, 信心全无,离崩溃只差最后一步。围城开一面,士兵起初必疑, 认为是陷阱,轻易不敢动,但假以时日,便会生出侥幸之念, 认为或有机会出逃。只要有一人带头,身边人必跟风, 到时不必攻城,也无需伤及民众, 叛军内部便会分崩离析,城不攻而破。

他的这个判断,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不过三日之后,东都南城门的附近便出了一个乱子。

七八名士兵不想再被困下去,和守南城门的人暗中勾连,相约半夜出逃,开城门时被上司觉察,最后逃出来一人,其余被拿,当场斩首,以儆效尤。

这个逃出来的士兵投奔李玄度,跪在辕门外乞收留,李玄度赦他无罪,韩荣昌选派一队嗓门大的,带着,每日早晚绕东都城门游走喊话。城内士兵本就无心再战,见逃过去的被秦王赦免无罪,那南城门外又毫无阻挡,军心自然愈发动摇,便是杀头也压不下出逃之风。

短短数日之内,竟又连着发生了数起私逃之事,虽规模不大,最多的一次,也不过上百人,都被迅速扑灭,人也杀了,但势头却丝毫不减。刘国舅胆战心惊,命亲信带着兵马日夜把守南城门,以禁绝祸患。

城内暗波涌动,城外朝廷军的大营里,官兵气氛轻松。韩荣昌等将领对李玄度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照这个趋势,用不了多久,东都必不攻自破。

形势在照着自己的设想走,入关作战也有半年了,按说此刻,李玄度应当与部下一样,可以放松些了。

但他却不敢松懈,尤其最近这些日,南城门一带,风波越是不断,他便越是感到心神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却又想不出来。直到这一夜,他收到了端王自京都给他发来的一封八百里加急信报。

信报说,李承煜当日做了俘虏后,并未被杀,并且,一队忠诚于他的手下趁着沈旸败退混乱之机,将他救出,护送到了皇陵。他以火烧奉安殿为挟,要王妃前去见他。端王不得已派人传信到河西去告知王妃,同时也将消息送到了他这里。

李玄度眉头紧皱,目光阴沉,伫立了片刻,此前那片始终在他脑海中萦绕但却拨不开的云雾忽然消失了。

他明白了,到底哪里不对!

东都城内,局面恶劣至此地步,守军随时可能自乱,作为东都朝廷的实际掌权者,沈旸这些日竟毫无动静。

每日,除了城头那堆叠着的人质和布满了的守卫,他无任何别的消息。

如此平静,平静得近乎认命,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还有李承煜,他虽无能,但以他的身份,既作了囚徒,哪怕沈旸是在败退途中,以他的心思,又怎可能让人救走?

何况,李承煜现身要她过去见面的地方,又是皇陵。

太祖当年修筑皇陵的那片深山古原,若遇特殊之事,亦可化为军事要塞,进退有路。

换个说法,那里可以利用地势坚守,亦可利用地势逃遁。

李玄度双目死死地盯着手中之信,几乎电光火石之间,便将这两件事联在一起。

他明白了。

是沈旸的操纵。

是他将她骗去那里的。李承煜不过是沈旸手中操纵的人偶而已。

极有可能……

不,不,李玄度已经可以确定,此刻,沈旸其人,根本就不在东都城内了。

他必身在皇陵,此刻就躲在某个人所不知道的角落里,如同设下陷阱的猎人,等着他想要的猎物自投罗网。

李玄度牙关紧咬,目睚眦欲裂,压下心中涌出的焦躁和紧张之感,命人将韩荣昌唤来,将这边的事迅速交待给他,自己当即动身,轻骑直往京都而去。

……

夜幕再一次地降临,奉安殿恢复了往日的肃穆和宁静。

殿内燃着的长明灯伴着菩珠,在此已过了两夜。

这是她守灵的第三夜,亦是最后一夜。

她怀着无比的敬思之心,跪在莲位之前,静静地陪伴着灯影后的逝者,一直到了半夜,骆保入内,低声劝她去休息。

她向着姜氏莲位再次郑重叩首,终于扶了骆保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慢慢朝外而去。

来此的这几日,她住在万寿观里,便是从前秦王李玄度在此守陵之时居了三年的那间旧所。入观后,并没有立刻去后头休息,又停在了前殿,再次跪在三清圣像面前,低头祝祷。

夜越来越深,万寿观外,古原幽阒,万籁无声,忽然却起了一阵骚动。

时值深夜,这声音听起来便格外清晰。

或是长明灯被风吹倒了,燃着物件,附近的卫士看见太宗陵前的明堂里竟隐隐冒出一片红色的光,竟是起了火。

古原间,山风穿林,呼啸有声。很快,火势借了风力变大,正当众人纷纷奔去救火,附近混乱之时,一道黑色身影犹如鬼魅一般地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无声无息地避过万寿观外那些被火势吸引了注意力的守卫,踏入前殿。

前殿窗牖半开,夜风阵阵涌入,沈旸停在了一道随风卷拂的青幔之后,借了夜色掩映,望向前方。

大殿虚空。三清圣像前的龛中供了两盏清灯,那灯吐着青金色的昏焰,在夜风中冥昧不定,朦朦胧胧,勾勒出了跪在蒲团上的那抹身影。

她尚未卸下之前的装扮,依旧是一身素服,披了孝帽,垂首,双手合十,朝着圣像低头,背影一动不动,似还在虔诚祝祷。

沈旸默默立了片刻,迈步,从青幔后走出。

他盯着那道背影,一步一步,向她走去,越走越近,而她仿佛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浑然没有半点觉察,身后正有危险在悄然靠近,依旧垂首祝祷,一动不动。

沈旸终于走到了她的身后,和她相距不过三尺之距。只要伸手,便就可以够到她了。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面前的这道背影之上,心中忽掠过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说不出是何缘由,但他从不怀疑自己那如野兽一般从未曾嗅错过猎物气息的直觉。

这道披着孝帽的身影,不是她!

他的眸光陡然变得幽暗。

就在这时,方才一直静静垂首跪在神龛前的人回过了头。

哪里是她那张美人脸。

竟是她身边的那名侍人。他转过脸来,呲牙一笑。

沈旸猛地后退一步,五指一把握住剑柄,待要拔剑,骆保已从地上一跃而起,身影敏捷无比,迈步奔到了神龛之后,口中喝道:“来了!”

大殿之中,灯火陡然明亮。前殿正门和后方的神龛门后,迅速地涌出了几十名手执火杖的精壮武士。

不过眨眼的功夫,刀光斧影,弓箭手列阵,众武士便将这夜半闯入的不速之客牢牢围在中间。

骆保松了口气,一把扯掉戴在头上的孝帽,转向龛后。

“王妃,果然是他!”

沈旸抬起眼眸,看见她从神龛后的一扇门里走了出来,乌发素服,容颜似雪。又或是前些日连着赶路,这几日又服孝守夜,人一直没有缓过来的缘故,面带几分憔悴,唇间血色,亦是半点也无,但一双眼眸,却异常明亮,如两点墨夜寒星,笔直地射向了他。

沈旸立着,身影起初僵硬无比,和她对望了片刻,终于,咬着牙,喑哑着声道:“原来你早有防备。你怎知是我?”

“李承煜不该出现在此的,而他此前落入你手。对你多留个心眼,总是不会错的。”

“故你顺水推舟,诱我上当……”

他环顾了一圈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的武士,唇角微扭,露出一抹自嘲似的表情,也缓缓地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

“原来我在王妃眼中,值当如此多的猛士。”他点了点头,说道。

菩珠神色凝重:“对你,我不得不防。前次河西变乱,我为了避开你派来追索我的人,落入险地,倘若不是郎君来得及时,救了我,我那时便已丧命。”

她望着他,语气更加冰冷。

“沈旸,人贵自重。先自重,而后人重之,你却完全不知这个道理。三番两次与我为难,到了这等地步,还要算计于我。我不能总躲着你,次次寄希望于郎君及时救我。这一回,你莫忘记,又是你先犯我!”

沈旸沉默了,片刻后,道:“我向来无意真正伤害你,你应当知道。前次河西之事,我亦听我的人说了。险些害了你,固然是我之罪,但非我本意……”

“是。”她打断了他。

“你无意真正害我,你只是想要拿我对付我的郎君,是不是?你的东都朝廷,很快就要倾覆。你的权力之梦,也要化为黄粱之梦!你就要走投无路了,便又设计将我逼来这里,挟持我,好威胁我的郎君,是不是?你很聪明,知我绝不会坐视奉安殿有危险。但你也太过自信,以为一切皆在你的掌握之中。”

她不欲再和他多说。

“束手就擒吧。”

她说完,转身要入后观,却听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我若是不呢?你便杀了我?”

沈旸一字一字地说道。

菩珠停步,转头,见他面容僵青,目光闪烁。

她道:“你以为我不会?”

他盯着她,脸颊一侧面肌忽抽搐了下,肩膀动了一动,迈步,朝她走来。

“沈旸!你敢!王妃已是手下留情!你再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骆保有点紧张,看了眼他身上的那把剑,立刻冲到菩珠身前,将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菩珠看着对面的男子,眼前忽然浮现出了前世。

那时,她还是李承煜的皇后,宫宴之上,眼前这个男人,他隔着筵席,朝自己投来注目。

那么远,她仿佛都感觉到了那两道目光中似要将人吞噬的灼灼之意。

甚至,到了最后,这个将李氏皇朝一度玩弄于股掌上的权臣败走京都之时,竟还是没有放过自己。

她死了,便是死在这个人的手中。

“不要过来。”

她亦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他却恍若未闻,继续,又朝她走了一步过来。

护在她身旁的一名武士毫不犹豫,立刻朝着面前这个危险的人,射出了早已搭在弓上的一支箭。

那箭激射而去,插入了他的肩。

他身形一顿,很快,看都没看一眼,抬手便握住箭杆,一把拔了出来,将那支箭头勾着团模糊血肉的箭掷在了脚下,双目盯着她,继续迈步。

双箭齐发。

一箭插胸,一箭入腹。

他再次将插入身体的箭强行拔出。

剧痛仿佛刺激了他,他歪着脸,神情扭曲,眼睛里闪烁着挑衅的光,继续朝她走来。

血从他身上的伤口里涌出,很快浸染衣裳,淌在地上。在他走过的身后,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

当又两支利箭再次射入他的身体,他被带得歪了过去,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身体亦佝偻了下去。但慢慢地,竟又挣扎着站直身体,不但如此,还哈哈大笑:“也好!没想到我沈旸,最后这般死在你的手里。花下死,风流事。值了!”

他发力,再次拔出箭,竟还继续迈步。

夺命的最后一箭,终于朝他射了过来,在他就要走到她面前之时,射入了他的身体里。

他一僵,停了脚步,低头,看着那支深深插入了他心口的箭,看了片刻,慢慢抬头,看着她,嘴微微张了张,仿佛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人往后仰去,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一股血,从他那插着箭的心口位置迅速地渗了出来,很快便流满一地,甚至,沿着道观大殿那铺地青砖的缝隙,慢慢地流到了她的脚下。

他一动不动,气绝而亡。

大殿之中站满了人,此刻,却听不到半点声息。

菩珠低头,望着那个倒在地上满身是血断了气的人,这一刻,原本应当长松一口气。

但不知为何,或许今夜,他的死不在她的计划里,亦是过于血腥和惨烈,竟也叫她感到有几分不适。甚至,如同目睹三天前李承煜死时那般,心中生出了一缕莫名的淡淡伤感。

她闭了闭目,也不想再多看了,转身,正待要走,突然这时,地上那方才以为已经死去的沈旸竟突然复活,扑了过来,伸手,死死地攥住了她的一只脚踝。

他提着一口那不愿就此散去的气,咬牙:“我对你多次留情,你为何,如此恨我?”

骆保和近旁的护卫皆是来不及反应,待回过神,正要冲上去将她救回,菩珠已是定住心神,想了想,摆手,命众人全都出去。

骆保起先不肯,待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无可奈何,只好下令。

武士皆退出大殿。骆保自己不走,就停在殿口,戒备地望着。

菩珠低头,和他那双赤红的血目对望,说道:“你不知道,但我知道。便是在这里,我曾死过一次。你不顾我的意愿,令我死在你的手中。我不欠你,如今两清。”

“李玄度曾对我说,权力是柄太阿剑,握在手,能杀人,也会被反噬。”

“人须有敬畏之心。你有能力,甚至不逊李玄度,但你永远也赢不了他。”

“因一人之欲,引天下战乱。德不配位。打败你的,是你自己那无边的野心和失去克制的权欲。”

流失的血,将生气从他的身体里迅速带走。

冰冷的箭簇,令他那颗原本强壮如同狮心的心,亦慢慢地放缓了跳动。

沈旸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她的话飘入了他的耳中,他的意识渐渐迷离,但攥着她脚踝的手,却依然死死不愿松开。

一副似曾亲历的画面,突然扑进了他的脑海里。

他仿佛看见她华服丽妆,正置身宫宴,应对着暗中投向东狄的不怀好意的西域国的使者。

年轻的皇后,不但貌美无双,更是机敏巧思,化解了使者欲令李朝君臣出丑的诡计。

他觉得自己被那女子给吸引住了,从此,再无法将她的倩影从脑海里抹去。

那画面忽又一转。

他杀了她的皇帝丈夫,权倾天下,而她成了废后,不从自己,自请去往皇陵,居于万寿观中。他数次寻去,想要让她回心转意,她却始终不为所动,惹出了他的怒气,待要强迫,她以死相逼,全然不惧。

他终于还是不舍她死。后来,他被派去服侍她的人告知,她常去秦王李玄度少年时居住过的那间屋中枯坐,从早到晚,有时一坐便是一天,一句话也无。

那个时候,他对她的此种举动无法理解,亦未多想。

再后来,尚未等到他培植起足够的可用之人,李玄度便领兵,从河西打了过来。那个朝廷,四分五裂,他再铁血手腕,终也无法挽救败局。他撤离京都,想要凭借皇陵后的地势,死守一段时日,带着她同行之时,她奋力挣扎,他一时失手,她竟从马背上跌落,香消玉殒,死在了他的面前……

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这痛楚将他从梦幻中拉了回来。

是一场梦,然而,他却又清清楚楚地感觉,这是真实的经历,是他的过去,一起都曾真正地发生过。只不过,从前他不知道而已。

他的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那么早,在那个时候,她就已是喜欢李玄度了。

原来,他最后也还是输给了他,和如今一模一样。

那愤怒和不甘,从他的身体里消失了。

他目底的赤红,亦渐渐褪去。

他定定地望着她。

这一回,他其实并非如她所想的那般,是想要以她来威胁李玄度,在战事中反败为胜。

他的战,已败给他了,再无机会反胜。他心中十分清楚。

困兽之斗,在他看来,亦是毫无意义。

与其苟活,不如烈死。

但他的心底,尚有一丝不甘。

他想要和李玄度决斗一场。

他手中的剑,生平不知染过多少人血。

就让它最后再染一次。

或者,是李玄度的血。

或者,是他自己的血。

然而,她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如此也好。

死在了她的手下,他确实无怨。

如她所言,那是他欠她的……

他眼中的神光,渐渐散去,那只抓着她脚踝的手,五指却依然如钩,固执地不肯松开。

“你也并非真正爱我。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你之所以放不下,是你未曾得到过我。”

“如此而已。”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用平静的语气,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伸出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掰开了他那只紧紧攥着自己脚踝的手。

分开自己和他之后,她坐了片刻,想从地上起身,手脚却是发软,竟连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骆保奔了过来,将她从地上扶起。

她终于入眠,长长的一觉。醒来之时,发现日已黄昏,她竟足足睡了一个白天。

她走出去,站在万寿观前的阶上,望着前方那片沐浴在夕阳里的古原。

也是这个黄昏时分,李玄度到了皇陵。

他这一路遭遇了几次拦截,显然有人想要阻挡他的行程。

他心急如焚,当此刻终于赶到皇陵的大门之外,看见一队守卫,上前便就问她的情况。

那卫队长认得他,急忙带着手下人向他行礼,告诉他说,王妃安然无恙。随后照着自己所知,将这几日皇陵中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李玄度得知她一切安好,那高高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些。

他顿了一顿,转身便朝里快步走去,到了万寿观,却被告知王妃出去了,看她方才去的方向,好似是去那片原坡。

李玄度奔到原坡下,遇到了守在那里的骆保。骆保见他突然现身,又惊又喜,奔来拜见,唤了声殿下,说王妃此刻就在上头。

他想起这些天王妃的经历,眼圈忍不住泛红,不待李玄度问,又把这些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详细地复述了一遍。

李玄度闭了闭目,长长吁了口气,睁开眼,眺望一眼前方的原坡,大步登行而上。

这一刻,他的心情,骄傲,欣慰,又后怕。为她自己竟如此化解了一场危局而感到骄傲和欣慰,也为她又陷入这般的险地而感到后怕。

他步伐迈得越来越大,山原道上,如履平地。很快,他便登上了靠近原顶的地方。

当他抬头望去之时,看见夕阳从晚霞里漫射而出,道道金光,满天昏鸦,而她,面向夕阳,静静地靠坐在原顶的那块巨石之畔。

风过原顶,她衣袂翻涌,长发狂卷,似便就要随风飘然而去。

记得那一年,也是如此的黄昏,乌金西沉,宿鸟噪鸦,还是少年的他,怀着一颗忧郁而懑乱的心,独登高原,仰卧在这石顶,沉沉入睡,直至天明。

此刻,眼前的这一幕,于他而言,是如此熟悉,但又全然不同。

天地之间,原顶之上,不止有那夕光和昏鸦,还有她安静,又似怀着无限情思的一抹背影。

就在这一刻,他的心灵如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重重敲击,几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他无法前行,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神思恍惚,想着少年时的往事。但又不止这些,远远不止。

在耳畔那一片不绝的昏鸦声中,仿佛有什么水流一般的记忆碎片,一鳞半爪,经过了他的脑海。

他想要抓住,转眼却又变成虚空。

他心跳加快,倍感折磨之时,原顶上的她似是觉察到了身后,迟疑了下,慢慢转头,回眸而望。

当她的眸光落在他的脸上之时,这一刻,天地仿佛凝固,时光不再流逝。

李玄度便就如此,和她四目相望。

片刻之后,她忽微笑,抬手,慢慢伸向了他,轻声说:“你来了?”

就在这一刻,突然,一扇门好似被推开了。

光怪陆离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全部都向他涌了过来。

第138章

原来, 在他和她河西初遇之前,在那另一段似梦却又如真的人生里,他们便已曾相遇过了。

在那段人生里, 他第一次和她的缘, 始于祖母大寿。

那一年, 他从西海被召回京都。

十六岁囚无忧宫,守陵三年, 牧边两年, 当他再次踏入京都, 物是人非,他早不是昔日章台走马的秦王四皇子。他变得沉静而寡默, 且虽早已成年, 但因他的过往经历, 婚姻之事,自然也被蹉跎耽搁了下来。

他的皇兄, 当时的孝昌皇帝关爱幼弟, 便趁太皇太后大寿与太子择妃的喜庆之机,张罗起替他立妃之事。

那日宗正寻他,带来了七八位适龄的京都贵女小像。

他心知肚明, 贵女和她们身后的家族,没有谁愿意与自己沾惹上关系。

皇帝的这一番做派,也只是为了做给蓬莱宫里的皇祖母看的。

人人都戴面具,形同戏子, 包括面前这位看似恭敬的宗正,他又怎会去戳破兄友弟恭、敦睦祥和的谎言。

他唇边噙了一缕微笑, 漫不经心地看着宗正将绘有小像的卷轴一一打开,向自己介绍画中之人, 并未真正留意,直到宗正展到最后一幅小像。

当那卷轴缓缓打开之时,他的目光亦是随意扫了一下,视线却随之微微一顿,停了一停。

小像中的少女,蛾眉螓首,杏眸琼鼻,如姣花照影,呼之欲出,不止美丽,眉眼之间那种娇憨的神韵,一下便抓住了他的目光。

其余女子,宗正方才说得很是简单,待轮到这少女时,却显得格外殷勤,道这位菩氏,乃菩猷之的孙女,从前虽因祖父蒙冤发边多年,但如今菩家得到平反,皇帝对小淑女极是恩宠,往后菩家荣华指日可待。

他感到有些意外,想起当年自己去菩家为菩猷之贺寿之时偶遇的那个小女娃,记得好似只有七八岁大,没想到一眨眼,如今竟也到了出嫁之年。

想到菩猷之与菩左中郎将的旧事,他便又看了一眼少女的小像。

宗正觉察到了他对菩家孙女的特殊反应,立刻游说,说她容貌极好,小像远不及她真人容貌,和秦王殿下乃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他听出了宗正话中的怂恿之意,笑了笑,心中十分清楚。必是其余几家担心自己万一选中他们的女儿,暗中在宗正面前早有过提点。独这菩家孙女,方从河西入京,孤身无依,懵懵懂懂,便被推了出来,成了宗正极力想要自己选中的人。

他看破,不道破。

他被猜忌,无心成家,免日后殃及无辜,怎会胡乱圈点,害人一生?

当时合上卷轴,寻了一个借口,推脱掉了此事。

那次之后,他很快便将她忘记,心中并未为她留下任何的涟漪之影。

陌路之人罢了,怎会有何关联?

却没有想到,过了些天,他遇到了她。

那一世,他和她的第二次结缘,是在蓬莱宫中。

回京那段日子,他常去蓬莱宫陪伴皇祖母,以弥补从前缺失了多年的孝道。

那日在蓬莱宫,他得了闲,想起自己小时养下去的那池金鱼,一时兴起,便漫步去往鱼池。快到之时,隔着曲桥,看见李慧儿和一名杏衫少女带着几名婢女围在池边观鱼。芙蕖半开,水波潋滟,那少女乌发雪肤,容颜如玉,他不认识,但却又觉着有几分面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才记起,似是那日宗正拿给他看的小像中的那位菩家孙女。

应是她来蓬莱宫拜见皇祖母,李慧儿领她玩耍。风隐隐传来少女说话的娇声。他听见李慧儿对她讲,池中这些肥头金鱼,皆四皇叔从前所养。

他不欲惊动她们,也不合留在此地,便转身悄然离开。

那日午后,他在自己幼时所居的长生殿内睡了长长一觉,醒来,日已西斜。他去见皇祖母,行至半路,又遇见李慧儿和菩家孙女同行,二人往宫外走去。似她出宫,李慧儿送行。

他便避让在了宫道的角落里,打算等她二人走了再出来,等待之时,却见她袖中滑出一方罗帕,掉在宫道之上,她未曾察觉,继续朝外而去。

他迟疑了下,便命骆保出去。

骆保拾得罗帕,追上去还她。说话之时,许是提及自己,他看见她回首,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投来一望,眸光流转,神情似带好奇。

他始终未曾现身,一直隐身角落,直到她收了罗帕离去,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那日之后,他再未见过她了,直到他离开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辞别皇祖母,出京,回往西海。

他牵马,行在长安道中,遇见了一辆朝着皇宫方向而来的华丽宫车。风吹来,卷起绣帘一角,露出了车中少女那姣好的半面容颜。

虽只惊鸿一瞥,他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如此巧,她竟就是菩家孙女。

他已听闻消息,数日前,她被定为了太子妃,此刻应当是要入宫去的。

车中的她没有留意他,也不可能看见他——即便看见了,亦不知他是谁。

一个行在风尘道上即将离开京都的路人罢了。

他停在了路边,目送载着少女的宫车朝着皇宫疾驰而去,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了一缕淡淡的惆怅之感。

但这惆怅之感很快消失。

身为菩猷之的孙女、菩左中郎将的女儿,她完全有资格获得如此的地位和尊荣。

命运固然大多时候不公,但对着她,这个如同花一般美好的柔弱少女,终还是展示出了它悯人的一面,将从前亏欠了她的一切还给了她。不但如此,加倍馈赠。

为此他感到欣慰。

他遥祝这个和他偶然曾暗遇过的忠臣之女,愿她一生顺遂,平安无忧。

他便如此,转头,踏出了京城,等待着自己这一生的命运的最终走向。

在他十六岁后,他便知道了,他的余生,再无坦途。

然而后来,他更是知道了,他其实还是低估了命运对他的冷酷和无情。

他又一次地匆匆赶回了京都,和她再一次地遇见。

第四次遇。

然而,却是在皇祖母的葬礼之上。

在他奔入灵宫的那一刻,满天的白幡和举孝的人群里,也不知为何,他一眼便就看见了她。

她一身孝服,立在他的侄儿太子李承煜的身侧,睁着一双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眸,仿佛也正在凝望着自己。

短暂的,隔着无数人的四目相对。

她垂下了眼眸,他亦收回目光。

他不知她此刻作何想法。

于他而言,皇家最后一丝的温情,随着皇祖母的离开,彻底地离他而去了。

这种悲哀和痛苦,这个世上,无人能够理解。

人这一生,若就如此孤独至死,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他几欲泣血,长跪灵前,彻夜不起。

这些年间,每当深夜,无法入眠,他常自嘲,必是他十六岁前太过恣狂,将他一生福祉都挥霍掉了,所以十六岁后,他的人生,只剩下了还债。

这个念头仿佛又再一次地得到证实。

他尚未从失去祖母的悲恸中缓过来,便被安排着,刺杀了他的皇兄孝昌皇帝。

他被大索,幸而事先有所提防,这才在布下的天罗地网中死里逃生,暂时隐匿到了相对安全的西苑,但受伤失血过多,支撑不住,最后还是倒在了草丛的深处。就在意识将要陷入昏迷之际,他咬破舌尖,以剧痛来逼迫自己保持着清醒,等待救援之人寻到他,尽快离开这里。

他不能就此昏迷,若就那样昏迷过去,他或将永远都醒不来了。

他还不能死,他无法抛下他对母族的责任。

就在他强行保持着意识清明之时,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件他后来总是无法想明白的事情。

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发现了他。

起初她显得惊疑不定,似是不敢确定自己的所见。

随后,她应该是认出了他,那个瞬间,她双眸中流露出的震惊和恐惧之情,令他的心砰砰直跳。

他装作昏迷,暗暗观察她。见她慢慢地靠了过来,最后,停在了距他数步之外的草丛里。

那一刻,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趁她发声喊人之前,立刻杀死她。

纵然他已受伤,半死不活,但要杀如她这般一个女子,并非难事。

刹那之间,恶念爆起。就在他暗暗蓄力,待要动手之时,又停住了。

她的样子令他费解。

她没有当场掉头喊人,也没有立刻逃离,而是站在原地,苍白着一张紧张的小脸,似天人交战,犹豫不决。

最后,她望着他,慢慢地后退,退了几步,竟突然转身,快步而去。

“太子妃,这边有些冷清,还是回去吧……”

“回吧!”

风将她和随从说的话,飘送到了他的耳中。

很快,伴着一阵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周围变得安静了下来。

他卧在地上,缓缓松开了捏着的手掌,这一刻,心中涌出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

她分明认出了他。以她的立场,最后她竟放过了他。

为什么?

他和她,除了因他侄儿李承煜而生出的所谓辈分关系,向来毫无交情可言。

即便连上她的小像,总共,也只遇过寥寥五面罢了。

甚至,他和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今日如此的机会,她却放了他。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而当日,他更是不知,那一面,是他和她那一生里,最后的一次见面。

他就此离了京都,后来西迁,到了西域。沙山雪海,沧海桑田。在漫长的将近十年的光阴里,他渐渐地忘记了她,忘记了那个当初他若对着小像点头,或许后来也能成为他妻的少女。

她再一次地闯入他的生活,唤醒他关于旧日的记忆,是在天授二年。

这一年,距离他当日以谋逆者的罪名出关而去,已有八年。

她也已做了两年的皇后。

而所有的平静,皆被佞臣的一场作乱打破了。

那一日,他率领军队,发往京都。

兵马烟尘,弥漫于道,他无意瞥见路边逃难的民众里,当中有位少女,不知怎的,忽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仿佛和自己结缘,却又无缘的女子。

他的侄儿已被佞臣所害,也不知她如今境况如何。

是死了,还是被囚?

倘若她还活着,待攻下城池,须得尽快派人找到她,保证她的安全……

许是想得入神了,纵马朝前之际,隐约听到身后路旁有人发出呼唤之声,却并未留意,直到片刻之后,那声锲而不舍,他终于辨出,似唤秦王殿下。

他转过头。

身后,道上兵马奔腾,烟尘滚滚。路边挤满难民,人头如潮,看不见谁人唤他。

他迟疑了下,问近旁骑马背旗的骆保,方才是否有听到有人呼唤自己。

骆保神采飞扬,断然摇头:“启禀殿下,奴婢未曾听到!即便有,必也是民众在向殿下欢呼!”

他哑然失笑,不再多想,继续前行。

攻下京都的第一天,城中兵荒马乱,长安宫一片火海。

他入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骆保立刻寻她。

然而,她已是香消玉殒,芳魂难归。

骆保后来向他详细回禀。李承煜死后,她迁居到了万寿观,幽居其间。据说城破之时,沈旸将她强行掳走,她不从,从马背上跌落,折颈而死,后被几个随她到了最后的随从草草收殓,葬在了皇陵的野地之中。

他沉默了许久,下令将她以皇后之礼,重新落葬。

原来,许多年前的那一日,西苑里的偶遇,和她的第五面,便是这一生,他和她的最后一面了。

那一夜,他虽未亲去皇陵,但心中却惆怅无比,彻夜无眠。

再后来,京都局势,渐渐安定了。

十年的隐忍,到了这一天,他扭转乾坤,拨乱反正。登基为帝,于他而言,似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期待,包括他的母族阙人。

但他拒了,毫不犹豫。

他无意登基为帝,没有半分这样的念头。

他将皇位传给宗族中的一个少年,端王监国,自己除去金冠,脱下王服,改道髻,穿他年轻时穿过的一袭旧道袍,脚束芒鞋,出京而去。

他的责任结束了。

这一生,再不欠谁人什么。该还的,还了。该做的,也都做了。

无忧无愁,寻仙问道,朝游北海,暮宿苍梧。

他的余生,将得解脱。

他如此告诉自己。

在离开京都的前一夜,他悄然去了皇陵。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去那里。

或是为了和少年时那个曾在此幽居过三年的自己最后道别。或者,也是为了看一眼她最后死去的地方,为她插上三柱清香。

毕竟,从前她曾放过自己。

他到她的陵前,拜祭过后,出来,待要飘然远去,遇到了一个为她守陵的老宫人。

宫人认出了他,看着如今一身道装的他,泣不成声。

那个时候,他方知道,原来当日城破前夕,她曾派人去向自己求助。然而他打马而过,纵然曾经回首,依然还是未曾为她停下那前行的马蹄。

也是那个时候,他方知道,最后一夜,她独自登上古原,坐在那块巨石之旁,泣了一夜。第二日,她便被沈旸所掳,死于马下。

他惊呆了,待回过神,竟然心痛如绞,潸然泪下。

他在她的陵前枯坐三夜,最后向她下跪,郑重叩首过后,他起身,出陵而去,从此,青灯黄卷,白石风雨,他云游天下,修道练心。

芥子须弥,弹指万年。

这只是一瞬之间。然而,李玄度却清清楚楚地感觉,他仿佛已经过了一生,过了那个似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的人的漫长一生。

在他留给自己的记忆里,最后一幕,是多年之后,有一日,他孤身一人,道衣芒鞋,如他当年离开之时那般,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他已不再年轻了,皓首苍颜,但却如许多年前他还是少年时那般,登上古原,最后坐于石上,面向着她陵墓的方向,静静地坐了一夜。

第二日,守陵官发现,被封道君大帝的他,驾鹤东去,溘然辞世。

夕阳渐渐下沉,耳边,宿鸟昏鸦,飞舞不绝,声愈发聒噪。

李玄度彻底地明白了。

原来那一夜,在霜氏庄园后的崖上,她告诉自己的梦是真的。

她一直都记的那一生里曾发生过的一切。

他也明白了,为何刚开始的时候,她宁可做回太子妃,也不愿接近他。

在她的心里,他是一个在她最无助最需要他的时刻,弃她于不顾的无心之人。

他又想起她说,在梦里,她最后等到了自己去救她。一切都很完美。

然而,实情却是她一直瞒着他,不让他知道,他曾因为她,得以活下去,而她在绝望中等待他向他伸出求助之手的时候,他却没有接。

他望着她此刻坐在原头石旁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等着自己到来,然而等到死,也未曾等到他的女子。

他一时心如刀绞,呼吸凝滞。见她还那样面带微笑地朝着自己伸出手,再也忍不住,奔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指相扣,随即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菩珠哪里知他方才那一刻的回忆,还道他收到这边的消息后赶来,此刻还在担心着自己。

她微微仰头,美眸望着他,安慰道:“你莫担心,事情都解决了,我一点儿事都没有,凭空又叫你挂心了……”

李玄度摇头,打断了她的话。

“姝姝,你真的太傻……”

他稍稍松开她,红着眼角,低头凝视着她,哽声道:“我知道了,那夜在霜氏坞堡的后头,你和我说的所谓的梦,是真的。你还撒了谎,骗我说我去救你了……”

“我李玄度这辈子,实是不配你如此待我……”

菩珠起先愣怔,突然,若有所悟。

听他这口吻,难道是他想起来了吗?

他终于想起来了?

她心跳倏然加快,望着他,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不止骗我,你还错想了我。”

他继续道。

“你错想了我。真的,你错得厉害。后来我没有登基为帝,我更未曾娶李檀芳。我做了道士,云游天下,我想把你忘记。然而,在老死之前,我却又回了你我此刻所在的这地。”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

“修行了半生,那个叫李玄度的道士,他终究还是忘不了一生和他只有过五面之缘的女子。大限将至,他不愿成仙,唯一所愿,是她芳魂永继,来世不绝,若再相遇,许他相报。”

菩珠双眸睁得滚圆,定定地望着他,突然呜咽了一声,扑进他的怀里,眼泪流了出来。

她哭得泪汹涌不绝,不可遏制。

他低下头,爱怜地吻她面颊上的泪珠,最后吻她的唇,深深地吻,久久不放。

第139章

夕阳落下古原, 宿鸟渐渐归巢。一轮玉盘似的皎洁山月,爬上了晴朗的夜空,悄悄听着那依然相互依偎在原顶石畔的一双有情人的私语。

李玄度低声问她:“姝姝, 当日在西苑, 你为何放过了我?对此我曾经百思不解。在那之前, 你我甚至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菩珠靠在他的胸膛里,闭目, 聆听着他稳健而有力的心跳之声, 轻声说:“在那之前, 我确实连句话也未曾和你说过。我对你的所有印象,都来自别人对你的议论。从我回京都的第一天起, 我便不断听有人在背后提及关于你的各种事情。他们说你野心勃勃, 薄凉无情, 为了权势,不惜背叛了一向最宠爱你的父皇, 令他伤心过世。我觉着你是个心机深沉的可怕之人。”

“我第一次看到你, 是在皇祖母的千秋寿日上。当时你安静地站在太皇太后的身后,太皇太后忽然叫你,好似命你代她应酬, 你俯身,靠到她的耳畔应她的话,然后扬眉,笑了起来。当时我……”

她睁开眼睛, 从李玄度的怀里抬起脸,凝视着他, 感到自己的耳朵悄悄地热了起来。

“当时你怎么了?”

他正倾听着,见她忽地停住了, 微笑着催促了一句。

当时她的心跳便有些加快了,也有些疑惑。

一个样貌犹如谪仙,笑容如此温柔,令人望之好似清风拂面之人,他竟做出了众人口中所言的那种大逆不道之事?

“当时我有些困惑。”

她咬了咬唇,继续说道。

“虽然在见到你真人的样子后,我实在没法将你和众人口中那个为了权力不惜背叛你父皇的秦王联系起来,但我对自己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人人都那么说了,自是不会错的。再后来,没多久,我得知我被择为太子妃,你也回你的封地去了,渐渐我就忘了你,一心想要做好我的太子妃。”

“我再一次见到你,是在皇祖母的丧礼上。那时我已是太子妃,你奔丧而归,跪在太皇太后灵前,久久不起。”

“灵宫之中,那么多的人,我心里很是清楚,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悲痛,但人人都在假装,装给别人看的。只有你,当时我望着你的背影,竟仿佛感同身受,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你的孤独和悲伤。”

她叹了口气,将头再次轻轻靠在了李玄度的怀里,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和这辈子刚开始我处心积虑想做太子妃不同,那时我做了太子妃,完全没有准备。于我而言,是个意外罢了。那一生,我有太多的遗憾。在河西时,和我相依为命的阿姆累死在了水井边,就在她死后没几日,我得知祖父罪名平反,我被召入京了。你说,这于我而言,是不是一个讽刺?做了太子妃后,我也感觉不到半点安心。我百般争宠,靠男人的宠爱而活,就那样一路跌跌撞撞地过来,固然得了宠,却也失去了很多,甚至还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我也不知,那样的宠爱能维持多久,我对将来没有半点信心。我感到孤独、迷茫,也有些惶恐,但我只能继续朝前走,走到哪里,便算哪里。所以后来,当我在西苑遇到你,看着你受了重伤的样子,想起你当日在丧礼上给我的感觉,我便心软了,不想插手,我便装作没看见,悄悄离开了。”

李玄度听完,将她拥入怀中,深深地嗅了一口她发间的芬芳,随即附耳告诉她,那时,他其实人是清醒的,知她放过了他。

菩珠一愣,出神了片刻,突然从他怀中挣脱,坐直了身子。

“你让我猜一下!”

她神色欢喜,一双美眸闪闪发亮。

“后来你之所以没有来救我,并不是你不管我的死活,而是那时,你未曾收到我的求救,是不是?”

那曾是她这辈子深深埋在心底的不能为人所知的怨念,后来虽自己消解了,但想起来,终究是有几分意难平。

而此刻,她终于可以如此问出来了。

他望着她睁大眼眸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的模样,点头。

“是。当日我行军在城外道上,隐隐听到有人唤我,但秩序混乱,道旁挤满了逃难的人,我回头,见不到人,便问当时在我近旁的……”

他一顿。

“近旁的人。那人亦说未曾听到。”

“姝姝,倘我当日收到了你的求救,莫说我知我欠你一命,便是没有西苑之事,凭了你的祖父和父亲,我也不会弃你不顾。在我入京之后,我获悉你已没了,云游之前,我来了一趟这里,偶遇一个你从前的宫人,我方知,原来当日你曾向我求救,而我竟那样错过了原本可以救你的机会。后来我那一生,无论我如何苦修,想修成心中无物,然而我心不宁,如何致道?所以到了最后,我又回到了最初出发的这个地方。”

“姝姝,莫说那一生了,便是此刻,我想到你曾在绝境中等我,却一直等不到,我还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菩珠立刻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你再也不要如此想了!我承认我从前我确实气过你,在心中暗暗怨你,但如今再想,倘若那时,你真的救了我,我那一生,也再无任何欢乐可言。我的亲人全都没了,阿姆也早早地走了,我最多不过顶着一个尊贵的封号,无儿无女,一个人在深宫之中,孤独终老罢了,如何比得过现世?上天待我其实不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这辈子能和你走到今日,我极是感恩。”

李玄度没再开口了,和她在这原顶静静地相拥。

月渐高,星辰隐。他忽仰头,望着头顶这片似曾相识的夜空,说:“姝姝,我早年为先父在此守陵,曾有一夜,心中郁结难解,就在你我此刻所在的这地方,露宿到了天明。那时我以为,我这一生,除了责任,再无任何活着的生趣。”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带了起来。

“走吧,陪我去看望皇祖母。虽然她在天之灵定知道我如今一切都是极好,但我还是想亲口和她说一声。”

菩珠点头。两人手牵着手下来,到了奉安殿。

这一夜,李玄度在奉安殿陪伴祖母。第二天,他见过了闻讯赶来的端王等人,便放下别事,先亲自送菩珠回河西。到了后,见到已是六七个月大的儿子,欣喜之情,莫可言状。

他原本有些担心,儿子不让自己亲近,没想到抱着逗弄他,说自己是他阿爹之时,他睁大一双圆溜溜的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望了他片刻,很快,发出一阵欢喜的咯咯笑声。

李玄度顿时兴奋不已,转头对菩珠说:“他听懂了!他知道我是他阿爹!”

秦王自己都这么说了,一旁的王姆等人自然附和,便说小世子和他父子天性,一见面,果然和别人大不一样。

李玄度更是心花怒放。

他在儿子刚满月的时候就走了,半年后才见面,鸾儿怎么可能知道他是谁?

不过是胆子大,不怕陌生人罢了。

菩珠见李玄度这么高兴,也就不戳破,含笑不语,让他自己偷着乐去。

晚上,李玄度继续陪儿子玩耍,哄儿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小家伙虽然劲头很足,但被当爹的这么哄着来回地爬个不停,加上这个白天也没好好睡觉,很快就累了。菩珠端了碗调好的乳羹进来,让李玄度不要和儿子玩了,他便抱着儿子让她喂,没喂几口,睡了过去。

李玄度小心翼翼地怀里那睡着的小人儿轻轻地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自己一下就瘫在了床边,叹气:“好累……比打仗还要累……”

菩珠忍着笑,没理他,端着碗起身,没想到他突然从床上一跃而下,从后搂住了她的腰身。

菩珠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碗没拿住,脱手而出,被他敏捷地一把接住,轻轻放到了桌上。

菩珠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儿子,忍不住低声埋怨。

“你做什么?不是说累吗?放开——”她轻轻挣扎了下。

“方才累,鸾儿睡着,我就不累了。”

他从后附耳过来,笑吟吟地低声说了一句,随即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放到另张榻上。

夜渐深,轩窗半开,一阵凉风涌入,窗后帐幔轻轻拂动。

李玄度抱着慵懒卧在自己怀中的人,爱怜地亲了亲她出了层细汗的脸,闭目了片刻,忽道:“姝姝,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喜欢我了?”

菩珠立刻想起前世,她第一次在太皇太后的千秋寿日上见到他时的那一幕,那一个如清风拂面的微笑。

她不知那一瞬间的感觉,是不是喜欢。但或许,便是那一刻,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他朦朦胧胧的影。虽然后来,她做了太子妃,他远赴西域,从此再无干系,各自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如两艘驶在夜海中的船,因为偶然,无声地短暂交汇过后,便又继续航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越行越远,直到沉没之日,亦无再遇,但在她的深心里,她或许从未真正忘记当日那一个仿佛落进了她心田里的笑容。

她却不肯承认,摇头。

李玄度也未强迫她认,只道:“你知道吗,其实那时,我本也能娶你为妻的。”

菩珠这下惊讶了,从他怀里爬起来,好奇地看着他。

他却又不说了,闭目睡觉。

她不依,撒娇,他很快便顶不住,把当日孝昌皇帝派人带着小像来让他选妃的事告诉了她。

“我留意到了你,但那时我无意娶妻。”

菩珠记得自己入京后有宫廷画师来为她画像的事,但还是第一次得知,自己的小像竟曾被送到他的面前。一阵愣怔过后,只能在心里感叹命运的玄妙。

那一世,他们或许还在各自历劫,缘分未到。

“后来没几日,”他继续说道,“我在蓬莱宫里遇到了你和慧儿。慧儿送你出宫,我为避开你们,隐在路旁,看到你落了方手帕,便叫骆保送还给你。你还记得此事吗?”

菩珠使劲回忆,终于,隐隐约约记了起来,好似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当时你是不是知道我就在你身后,故意落了帕子?”他咬着她的耳垂,问。

菩珠使劲摇头。

“是吗,我不信……”他低低地笑。

菩珠这才顿悟了过来,他是在调侃自己。

她使劲拧他,压低声:“你少自作多情了,怎么可能!”

他笑得愈发厉害,又怕响动太大,吵醒了床上正睡觉的儿子,强忍着笑意,抱着她在榻上滚了一圈,正嬉闹着,忽然,门外传来一道轻微的叩门声。

婢女来传话,道东都那边送来了一个消息,城已破,叛军朝廷覆灭。

第140章

东都之破, 破于南门。

李玄度离开后,韩荣昌继续耐心等待。果然,数日后, 一个深夜, 东都城内东、西、北门三处的卫兵群起生乱, 涌向南门,诛杀了把守在那里的刘国舅亲信, 随后打开大门, 蜂拥出城, 有的去投朝廷军,有的趁乱逃走。陈祖德逃匿, 刘国舅带着楚王孙也逃跑, 被冲进皇宫的乱兵所杀, 宫殿遭到洗劫,随后付之一炬。

大火烧了几天, 直到天降大雨, 方彻底熄灭。昔日的琉璃宫殿,剩一片断瓦残垣。这场持续了一年多的东都之乱,至此, 方彻底终结,韩荣昌带兵入城,控制东都。

姚侯和这几年围聚在他身边的一群亲信,第一时间便经由派在外的探子获悉了这个消息, 连夜悄悄聚集到姚府,以黑布蒙紧门窗, 在屋内秘密议事。

叛军大势已去,迟早必灭, 这一点,在一两个月前,东都这边便就形成了共识,没有人再怀疑。连坊间,街头巷尾谈论的话题,也从一开始的担忧叛军打来,变成等待叛乱何日终结。今日收到这个消息,不过是预判成真,姚侯非但没有任何兴奋,心中反而感到极是不安。

叛乱结束了,李承煜死去,那边的楚王孙也被杀,据说人头都被乱军拿去邀功了。

国不可无君,一旦消息正式传回到京都,朝廷接下来的一件大事,毫无疑问,是立新君抚定天下。

何人可为新君?

自然是当今姚皇后腹中所怀的龙子了。

皇后已大腹便便,再过几个月便生产,到时生出龙子,继承皇位,理所当然。

但姚侯还是忧心忡忡。

他倒不是担忧皇后万一到时生不出龙子。他担忧的,是来自秦王李玄度的威胁。

以李玄度的身份和他如今的威望,朝廷之中,希望能迎他回朝继位的呼声日益高涨。加上之前还有消息,河西变乱时,连姜毅也出山,投向了他。

姜毅何许人?姜氏家族当年鼎盛之时的领袖人物。姜家退隐之后,这些年,势力虽淡出了朝廷,但他一旦出山,依然是一呼百应,旧军莫敢不从。当日他不战而拿下靖关,消息传到京都,令姚侯惊惧不已。

更可怕的是,现在朝廷之中,这拨人还有了一个首脑。

那人便是端王。

自东都叛乱开始,朝廷生变,动荡不休。郭朗以年迈体病为由,渐渐退出中枢,不大管事,相应的,端王因其身份显赫,被一部分与姚侯不投的大臣推出来参与议政,端王自己也一反常态,积极参事,到了如今,无论是在宗族或是百官当中,声望日显。

姚侯担忧,端王将会成为皇后腹中龙子继位的最大障碍。而如今,随着东都的覆灭,事情更是迫在眉睫。

他早就暗中有所布置了。

李玄度人不在京都,这是上天赐下的绝佳机会。今夜将心腹召来,便是打算抢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立刻行动。

姚家的这个秘密会议从三更开始,一直持续到将近五更。经过半夜的紧张议事,定下了具体的行动计划。归纳起来三条。第一,继续拉拢郭朗,让他和自己站在一起。第二,迅速发动兵变,将端王极其同党扣下,阻止议政。第三,控制京都后,召集百官定下皇储,再以平叛之功,厚封李玄度和姜毅等人。

只要将端王一党给牢牢控制住,抢在他拥戴李玄度之前,以朝廷之名先行一步立下正统的皇位继承人,那么,李玄度还想回来争皇位的话,于道义和舆论,他先就输了。

除非他不惧叛逆之名,公然和朝廷对抗,发兵攻打京都。

但即便是沈旸,想要篡位,也要先扶持一个傀儡皇帝。

如今朝廷定下了正统,还对他和姜毅加以厚封,他若继续作乱,人心思平,将成忘恩负义的典型,为天下之共贼。

姜毅身负姜氏整个家族之名,应不会公然和朝廷作对。

而李玄度,少年时就身有污点,若不收敛,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了。

只要自己这边能先渡过目下这个危机,待权力巩固之后,其余之事,可暗中徐徐图之。

姚侯和众心腹在做出今夜三更行动的决定后,又过了一遍计划,不留任何纰漏,务必一击而中。

天光微亮,他命人取下了蒙住门窗的黑布。

虽紧张议事了半宿,此刻,眼底泛出层血丝,但当他望着窗外透入的晨曦,精神却极是亢奋,丝毫不觉疲惫。

众人趁着天早,从姚府后门悄然陆续离开。人散去后,姚侯稍稍小憩了片刻,见时辰差不多了,换上朝服,如往常那样,乘车去往皇宫,主持今日朝议。

这种朝议,自皇帝出京后,每隔一日,举行一次。地点就在长庆宫,不敢占用正殿,设于偏殿。

他入了偏殿,和往常一样,众官员已就位,众人见他到了,纷纷上来,和他寒暄招呼。

殿前三张主位,郭朗那里依然空着,端王已来,正坐在其中。

姚侯如常上前,向端王作揖行礼。

端王起身回礼,姚侯入座,众官员也按照各自的份位归位,肃静后,便是常规的议事内容。

姚侯入座,便想着今夜之事。拟等天黑行动之前,亲自再去一趟郭家,务必将郭朗老儿牢牢和自己绑在一起。他也无心议事,草草应对,完毕,起身正要离开,忽听端王道:“姚相留步!本王这里还有一事,要与姚相以及朝廷诸公商议。”

众官员面露凝重之色,立刻止步,纷纷望了过来。

姚侯迟疑了下,慢慢地坐了回去。

端王环视众人:“诸公不必担心,是件好事。本王昨日得到的消息,东都已破,逆首自上而下,皆覆灭,韩侯正接管东都,恢复秩序。”

实在是最近这一两年,朝廷频生变乱,大臣们杯弓蛇影,方才突然听到端王宣布有事,未免担心,待听到是这件盼望许久的好事,顿时松了口气,无不喜气洋洋,和身边的同僚低声议论了起来。

端王抬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神色随即转为肃穆,转身向着太庙方向跪地,郑重下拜,行礼过后,起身道:“朝廷之现状,诸公想必清楚,皇位空悬已久,而天下兆庶,不可以无主,正候待新君。本王身为宗室,又被推出协议朝政,于新君一事,长久挂怀。择日不如撞日,何人可做天下之主,今日想听诸位臣僚之见。”

他话音落下,殿中起先鸦雀无声,众人相互望着,一时没人开口,但很快,又开始相互交头接耳,嗡嗡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姚侯心跳蓦然加快。

他万万没有想到,端王竟比自己的动作还要快。

没等到今夜自己行动,他竟就趁着今早的机会把事情给捅了出来。

他压下心中那因事情陡然失控而生出的紧张和不详之感,立刻看向一个立在殿口附近的自己的官员,暗使眼色,示意立刻去将郭朗请来压场。

那人会意,朝他微微点头,趁着近旁之人不注意,悄悄退出殿门。

端王将这一幕收入眼中,装作没有看见,继续等待,等了片刻,见依然无人开口,那姚侯索性闭目,仿佛正在养神,便自己再次站起身。

他一起身,殿内便恢复了安静。

端王道:“诸位既不言,那就由本王来荐举一合适之人。他便是明宗四子,大行皇帝之皇叔秦王。秦王文武兼备,开西域,平边战,如今东都叛乱之所以得以平定,他更是劳苦功高。论正统,论功劳,放眼当朝,本王以为,再无第二人能出其右者。秦王登基,乃顺天应命。他若继先祖功业,则不但是宗室之福,更是天下臣民之福!”

他话音落下,殿中便有过半官员赞同,纷纷表态。

姚侯依然闭目而坐,一动不动,宛如入定。

这时,一道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此话差矣!选人得才,是济世之道,何况立一国之君?为君者,当以德为先,无德者,何以服天下?秦王如今固然劳苦功高,但诸位莫忘记宣宁三十九之事。当年他随梁太子逼宫造反,罪名乃明宗钦定!后虽被赦为无罪,但所犯之事,焉能就此无视?某斗胆直言,秦王殿下,不合君主之位!”

端王看去。发话的是个光禄大夫,便道:“依你之见,何人可为君?”

那人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就是当今皇后腹中所怀之龙子!大行皇帝御驾亲征,为国捐躯,皇后遗腹之子,真龙血脉,为何不能继承大统?”

他说完,一撮人立刻高声附和,边说边垂泪,神色激动,又效仿端王跪地朝着太庙方向叩首,以额触地,砰砰作响。一时之间,殿内好不热闹。

端王静静看了片刻,转向依然闭目养神的姚侯,问道:“姚相可有见解?”

姚侯终于睁开眼睛,起身朝着太庙方向,也是先恭恭敬敬地下跪叩首,行完礼起了身,方慢吞吞地道:“倘若皇后腹中所怀之大行皇帝骨血乃是龙子,十月怀胎满后,待龙子诞下,敢问端王殿下,到时,龙子当被置于何地?”

殿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端王道:“姚相你确定,皇后腹中所怀乃是龙子?”

姚侯道:“不敢。但再等数月,便可见分晓了,如今又何必急于一时?何况,郭太傅德高望重,辅四代帝王,关于此事,我以为,应当还是听听太傅的意思。”

端王道:“本王恰也是此意,太傅此刻应当已经来了。”

他抬头朝外望去,笑道:“太傅到了!”

姚侯一愣,转头,见多日未曾露面的郭朗,竟真的现身在了殿外。

他顿觉不妙。

自己的人虽去请郭朗了,但再快,也不可能如此快就将人请来。

如此快就见郭朗现身于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人其实早就已经来了,只不过,方才一直没有现身而已。

他入内,众人纷纷上去向他见礼,他一一回应,唯独根本就没朝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一眼。姚侯再也沉不住气,手心一下迸出冷汗。片刻之后,见他和众人点头寒暄完毕,终于入座,方望向了自己,却是神态凝重,竟发问道:“姚相,皇后腹中孕育皇家血脉一事,可是真当?”

姚侯心猛地一沉,毛骨悚然,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太傅此言何意?姚某不懂。”

郭朗道:“郭某听说了一件事,实在不解,今日只能来此求个解答。”说完朝外道:“把人带进来!”

众人看向殿口,见两名宫侍带入一个女子。有人认了出来,那女子便是大行皇帝后宫中的孙嫔。

这孙嫔很早便就跟了大行皇帝,其父孙吉,从前是大行皇帝身边的太子谒者,在东宫时,份位良娣,后来晋为嫔。

半年之前,大行皇帝御驾亲征被俘随后不幸身亡的消息传来之后,孙嫔等几名后宫嫔妃便都被送入了安乐宫养老,不久,安乐宫里不慎走水,据说烧死了数人,其中便有这个孙嫔。没想到今日,她竟死而复活现身于此,众人不禁惊讶。

姚侯大吃一惊。

孙嫔低头走到殿前,跪了下去,垂泪道:“皇后身孕有疑。当日她应是怕消息外泄,将我姐妹几人全部关到安乐宫,假意设宴,将我几人聚在一起纵火害命。我那几个姐妹皆死于火海,幸而家父早有防备,买通了宫中之人,当时将我救出,藏匿在外,我方侥幸得以活到今日……”

她话未说完,姚侯便勃然大怒,再也端不住方才的风度,指着孙嫔厉声叱道:“一派胡言,竟敢如此污蔑当朝皇后!岂能容你!来呀,将她拿下!”

一个武官奔了过来,拔出殿中卫士腰间的剑,朝着孙嫔便刺了过来。

端王岂能容这姚侯手下之人得逞,早有亲信也拔剑上前,将人挡住了。

端王问道:“你莫怕,只管将实情道来。你凭什么说皇后身孕有疑?”

孙嫔哭道:“大行皇帝自前年秋狝过后,便从未召过我等后宫之人,皇后何来身孕?要么假孕,要么便是怀了旁人孽种!”

她说完,泪流满面,跪地不起。

第141章

殿内一片哗然。

那年秋狝回来之后, 有一段时间,宫中隐隐确有消息流传出来,说太子当日堕马伤身, 恐有子嗣之忧, 这种说法, 一度流传甚广。但后来,随着李承煜的登基, 说法又变了, 变成是留王一党当日为了攻讦太子, 别有用心地捏造流言而已。

这个说法也有道理。且皇帝虽还没有子嗣,但他年轻, 来日方长, 加上朝廷外忧内患, 这事慢慢便就被忘记,再没有谁有心思去盯着皇帝后宫里的那点子事了。

众人谁也没有想到, 这个时候, 孙嫔竟突然现身,旧事重提。

今日她是被郭朗带来的。也就是说,关于皇帝后宫里的这事, 郭朗应早就知晓。

果然,郭朗望向遽然变色的姚侯,道:“姚相,孙嫔到底有无污蔑皇后, 等等便就知道了。端王妃方才已入宫,探视皇后。”

姚侯盯着座上神色平静如水的郭朗, 心知,自己被这个共事了多年本以为是一条船上的老东西给出卖了!

他也终于明白了, 为何从李承煜执意御驾亲征之后,他便托病不出。

恐怕从那时候开始,这个老奸巨猾的“天子师”,立场便就变了,暗暗做好了摒弃他的皇帝学生、再与自己分割的准备。

豆大的汗,不住地从他的额头沿着眼皮子往下流淌,他几乎不能睁眼。

完了,一切都完了。

坤宁宫中,端王妃带着羽林卫闯入内殿,将闻讯正要逃走的姚含贞拦在了后殿。

姚含贞手里拿着一把剑,冲着端王妃胡乱地刺,双目圆睁,高声威胁。

两个宫人悄悄绕到她的身后,冷不防从后扑了上来,一下将她压扑在了地上。

姚含贞手里的剑被夺了,却还在拼命挣扎,又狠狠地咬在了一个宫人的手上,被甩开后,口里还是赫赫作声,状若疯狂:“我是皇后!放开我!你们这些贱人——”

端王妃大怒,厉声喝道:“压住她,堵上她嘴,休要让她再撒疯!”

立刻又有几个宫人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很快将人死死地压在了地上,又拿东西塞住了她的嘴。

一个老傅姆上前,伸手探了探姚含贞隆起的小腹,立刻便知有异,撩开她衣摆,掀开两层中衣,见她小腹之上,赫然绑着一只圆枕。

很快,服侍她的宫中老姆便战战兢兢地认了罪,说她一开始便是假孕,只是按照月数,渐渐增大绑着的枕头,掩人耳目,同时暗中养了十几名和她月份差不多的民间孕妇,打算到了分娩之时,抱一男婴冒充龙子。

端王妃望着那还在地上奋力扭动的姚含贞,心中不禁暗叹,皇权诱惑之大,竟叫人盲目疯狂至此地步,摇了摇头,叱了声白日做梦,便命人带着这老姆去往长庆宫偏殿作证。

老姆到了地方,见里头乌鸦鸦全是人,头也不敢抬,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将方才说的话又重复一遍。

群臣激怒,将身边那些平日和姚侯往来亲近的人全都推了出去,总共数十人。那些人面如土色,有为自己辩解说毫不知情的,也有朝着端王下跪求饶的。正乱纷纷你一言我一句之时,一名军官疾奔入殿,向端王禀告,说方才已抓获了一支为姚侯所用的禁军,计三千余人,连同军械甲衣,皆一并缴获。据招供,原本拟定今夜三更突袭端王府,继而控制京都。

殿中这下更是群情激愤了。众人围着姚侯,纷纷唾骂。

姚侯本已软坐在地,面无人色,任凭众人切齿唾骂,一语不发,待听到端王命人上来,摘去他的官帽和腰带,打了个哆嗦,慢慢抬头,用充满恨意的目光盯着对面,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冲着郭朗咬牙切齿地骂:“郭老贼,我栽你手里,事败,无话可说!但你,枉先帝与大行皇帝对你敬重有加,你背叛二主,投向秦王,你不死也就罢了,还有何颜面,坐于上首之位?”

郭朗为古齐地之人,年轻起,便慕春秋晏子,认同其所言,“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

为官为臣,只有将人间大道和天下大事洞察于心,方能随机应变,做出利国、亦利己之正确抉择。

朝廷局面已败坏到如此的地步,拥秦王登基,乃利国利民亦利己之事,他问心无愧。

至于阴了姚一把,他更是没有丝毫的愧疚。但对当日未能成功阻止李承煜执意御驾亲征,以至于有了后来的种种变乱,他心中始终还是有些自责,此刻听到姚侯如此指责,暗暗含了几分愧意,一时沉默了下去。

他的一名门生大臣立刻喝道:“姚贼!大行皇帝当日御驾亲征,太傅是否苦苦劝阻过?分明是你撺掇所致!何况,以今日朝廷之局面,除了秦王,还有谁人能集大贤,施长策,济天下,周万民?还有谁能顶起这江山宇宙?”

他话音落下,众人立刻高声赞同。

姚侯哈哈狂笑:“谁人能做,轮不到我这将死之人开口!我只知一件事,不管秦王今日立下何等功勋,他当年就是做过随梁太子谋逆逼宫之事!为此,被囚无忧宫三年!天下人尽皆知!他乃一罪人罢了,戴罪之身,如今有何资格登基为帝?他若可为帝,姚某是否可以说,在场衮衮诸公,认定谋逆乃一小事,过去便罢?既如此,我今日之罪,又算的了什么?”

“天下人服不服,我不知,我姚某是第一个不服!死了也不服!”

他的狂笑声传遍殿内四角,清晰入耳。众人静默片刻,相互对望一眼,立刻纷纷反驳,道明宗当日既又赦了他罪,自是知晓秦王乃是蒙冤。

姚侯哼了声,道了句“文过饰非”,便就闭着眼睛坐在地上,任众人围着自己驳斥,脸上挂着冷笑。

端王心中愤懑,又有几分无奈。

以他对侄儿李玄度性情的了解和当年那对皇家父子的情分,他不信侄儿真会随梁太子作乱。但当时偏偏明宗愤怒之下,坐实了他的罪名。后驾崩之前,虽也赦了他的罪,甚至还有传言,道明宗有意将皇位传给秦王。但毕竟,那只是传言罢了。

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时过境迁,朝廷上下,本已淡忘这段旧事。偏这姚家老狗见事败,死到临头,也要拉人,再咬上一口。

他这满口的狡辩和胡言,虽完全不会影响大局,但终究是有几分刺人。

他眉头紧皱,正要命人将姚党一众先全部带下去,忽见殿外进来一名宫卫,说宋长生求见。

宋长生是从前孝昌皇帝宫中的侍人,位置仅在沈皋之下,也也一直被沈皋所压。孝昌皇帝驾崩之夜,沈皋一同死去,他当时人不在皇帐,侥幸活了下来,但在李承煜登基之后,便被打发去了冷宫,管着些不痛不痒的小杂事,从此再无他的消息了。

宫中见多了如此随主发达、又随主失位的内侍。运气不好的,早早死去,运气好的,也就是在深宫里度日,最后老死罢了。

一个普通侍人而已,众人早已将他忘记,端王也是如此。此刻这种时候,却听到他来求见,顿时觉得蹊跷,便叫人带入。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宋长生很快入殿,朝着座上的端王和郭朗见礼道:“宋长生拜见端王殿下,拜见太傅。今日来此,乃是有事相告。”

这宋长生从前常被派着在外走动,也去过几次端王府,端王对他有些印象。方两三年而已,见他便就鬓角生白,相貌苍老了不少,想必退居冷宫之后,日子并不顺遂。但语气听起来,却不急不缓,态度亦不卑不亢,心中愈发不解,也不知他到底何事。便道:“你讲。”

宋长生并未立刻开口,而是先转向昔日蓬莱宫的方向,下跪,郑重叩首过后,方起身道:“圣仁太皇太后驾崩之前,咱家曾蒙秘召。太皇太后言,她去后,有朝一日,倘朝廷生乱,乾坤无主,便令咱家面见端王殿下,传口谕,她留有懿旨,封于蓬莱宫寝宫左右惊鸟铃正中的大匾之后,命端王取懿旨,公示群臣,昭告天下。”

殿内起先一片寂静,随即发出一阵压低声的激动的议论之声。

端王反应了过来,兴奋无比。知这个宋长生应是蓬莱宫之人。

如此重要之事,他绝不敢信口开河。

端王定了定神,和身边的郭朗对望了一眼,霍然起身,带着众人便要往蓬莱宫去。走过那还坐地上的姚侯身旁,想了下,冷脸命殿中侍卫将他和一干同党亦一同架去,叫他亦听听,那道懿旨,到底说了何事。

第142章

蓬莱宫自姜氏驾崩后, 便就深锁大门,平日除了几名老宫人守着,再无旁人出入。

昔日层台雕栏草木芳菲, 而今阶生暗苔, 瓦落蛛丝。

那扇关闭许久的大门开启, 众人随了端王与郭朗急急入内,穿过已是蔓爬野草的宫道, 很快来到了姜氏生前的寝宫之前, 停在宋长生所说的那面大匾之后。

两名宫卫架起长梯爬上去, 果然,自匾后的一方空间里找到一只乌檀木匣, 下面人接过, 拭去浮尘, 捧到了临时设的一张香案之上。

端王带着众人焚香跪拜,净手后, 亲自上前, 开启匣盖。

众人屏息观看,见外匣中套了一只内匣,再开启, 便露出了一卷帛书。

此应当便是姜氏生前所留的懿旨了。

端王取出,展开后,飞快浏览了一遍,心中大石顿时落地, 亦是感慨万分,抬起眼, 对上了对面那一道道朝着自己投来的目光,定了定神, 将懿旨转给宋长生,自己回了位置,领着众臣朝香案跪拜聆旨。

宋长生将姜氏生前所留的这最后一道懿旨,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

“宣宁四十一年六月,己亥日,甲子时,帝深夜前来觐见,言,三十九年太子逼宫谋逆一案,他早知悉,当日秦王实与此事无任何干系,系梁太子之谋,陷他于不忠不孝之地。”

“帝又自责,言其当日急怒,心智昏蒙,以至铸错,令秦王负屈衔冤。如今自知大限将至,考量再三,秦王实宽仁厚爱,英才大略,必能守宗庙,固社稷,故立下遗诏,欲传位于四子秦王。”

然而明宗也有担忧,怕自己的这个决定对于朝廷而言过于突然,引发动荡,所以那夜,他深夜持诏来蓬莱宫面见姜氏,希望姜氏在他去后,能亲宣这道遗旨,助力秦王登基,继承大宝。

姜氏在懿旨中说,她当时慎重考虑过后,以皇次子晋王成年,素日无过失,皇帝越长立幼于礼法不合为由,阻止明宗传位秦王。而这些年,目睹国家朝廷之种种变局,临终之前,思当年之虑,是非固然难以论断,但自己当日之举,却未尝不是武断。

跪了上百人的殿前,悄无声息,众人皆是侧耳倾听,耳畔,除了宋长生念姜氏遗言的声音,再不闻半点异响。

宋长生念完,眼眶已是泛红,顿了一顿,清嗓,最后望着对面的端王郭朗等人说道:“太皇太后言,明宗当日所留之传位圣旨,封于她的大棺之中。她去后,若国家安宁,便永不开启,待大葬之日,随她长封地下。而若国生大变,开棺取诏,天下臣民,当遵明宗遗诏,迎立秦王,嗣位承祧,继绍前烈。”

他话音落下,殿前静默了片刻,随后便有大臣感而拭泪,念太皇太后临终,竟还如此为朝廷苦心安排。起先是几个人,继而越来越多,到了最后,泣声一片。

风过,殿角的惊鸟铃微微晃动,和着低泣,碰触出了几声寂音。

端王郑重收起太皇太后懿旨,看了眼瘫软在地,面若死灰再也说不出半句话的姚侯一干人,和郭朗等人商议了几句,命收监,随后便领着群臣上路,马不停蹄,一齐赶往皇陵。

姜氏之棺,内外四层,最外一层,是为大棺。

到了奉安殿,一番祭拜礼仪过后,在择定的吉时,请出棺椁,开启了最外层的棺盖。

随着沉重的棺盖被徐徐开启,果然,里面露出一只秘匣,端端正正地放在二层椁的椁盖之上。

众人屏声敛气,看着端王捧出秘匣。他打开,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幅卷轴,摊开在了祭案之上。

郭朗带着百官上来,亲阅明宗当年所留之传位遗诏。

诏书本体黄帛,两端以玉卷轴,帛面为祥云瑞鹤隐纹,两侧各有一九爪盘云金龙。

正是传位诏书的制式。

而内容,也如姜氏遗言所讲,明宗意欲传位四皇子秦王。

诏书之末,盖有两枚大印。一为国玺,一为明宗大印。

照制,国玺由历代皇帝传承而下,而皇帝大印,则在皇帝死后陪葬。

明宗在位四十多年,在场的许多大臣,对他的大印,再熟悉不过。

这遗诏上的印,纹理鲜明,细节丝毫不差,正是当年明宗所用的皇帝大印。

秦王继承大位,再无半点可质疑之处。

端王手捧遗诏,带着众人出奉安殿,到明宗陵前祭拜,当时呼拜之声,震响原陵,惊得山鸟簌簌而飞。

端王领群臣回到京都之后,又立刻将此事昭告天下,京都民众闻讯,无不沸腾。朝廷随后一番商议,择定了宗室和大臣代表,以六驾之车赶往河西,迎秦王归京登基。

队伍出发离京之后,端王等人便就翘首等待。

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时候,北方和西域的局面,又发生了改变。

迎人的队伍,是在月初出发的。

月末,端王收到了来自河西的一个消息。

秦王并未踏上归京之路。

他再次出关西行了。

在那里,还有最后一场大战,正在等着他。

……

北方的一个深夜,在东狄汗的大帐之中,肃霜汗收到了沈旸的死讯,又获悉东都也被破,再也无法成眠。

一年多前,李朝姜氏去世,新帝平庸,朝中更无能臣。

他以为李朝运衰,一切都已准备好了,于是发动了这一场规模巨大的南下之战。

在他的设想里,铁蹄之下,李朝将遭遇河西陷落、北方沦陷的双重失败。而在他们的心腹之地,沈旸也会为他们插上一把锋利的透心之刀。

内外同战,李朝不可能安然无恙。即便让他们最后侥幸逃过覆没的之运,河西和北方那大片他渴望已久的土地,也必将属于他们。

他没有想到,李朝国运,依然未绝。

因为李玄度一人,他不得不吞下这战败的苦果。

他不甘心,然而,即便他现在还可以再组织兵马卷土重来一次,他也没有信心再继续打下去了。

游牧政权天性慕强,这令他们拥有了最为悍勇的战士,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个致命的缺陷,那便是权力的松散。不像中原皇朝,有着相对稳固的组织和官员体系,在这里,除非出现一个强有力的极具威信的领袖人物,否则,一旦遭遇大的战败,在联盟基础上被推举而出的汗王,便会遭到来自下面各部的质疑,甚至是反叛和取代。

几百年来,从无例外。

他自己便是如此上位的。

他更有自知之明。

河西和北疆相继的大败,令他丧失了威信,他已无法再自如调动各部人马了,若再勉强打下去,万一不能扭转败局,必将招致自己的覆灭。

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先稳固地位。所以先前,考虑再三过后,拒绝了东都送来的希望他再次发兵以缓解压力的要求。

从实质而言,他和沈旸这个曾义结金兰的兄弟,也只是协作和各取其利的关系罢了。在他早先的计划里,倘若南下顺利,他迟早将会和对方翻脸,再次一战。

他相信沈旸亦抱如此的打算。一旦灭了李朝皇族取而代之,他必也不会对自己退让半步。

然而此刻,当听到他已身死的消息,肃霜汗走出大帐,立在外,眺望着眼前夜幕之下那望不到边的一顶顶帐篷和远处随风隐隐传来的战马嘶鸣之声,心中还是生出了一种兔死狐悲般的悲凉之感。

“他为何不愿来我这里,以图东山再起?”

交往多年,知他出身卑下,野心勃勃,但汉人到底是如何想的,他却始终还是看不明白。

他叹息了一声,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唤来身边的已经亲信,命明早发令,完全撤兵,退回王庭。

他的人仿佛迟疑了下,问:“大汗当真发如此命令?”

肃霜汗道:“国运不来,为之奈何?前次机会既错过,再打下去,恐也讨不了好,不如先行回兵,以图将来。”

他话音方落,身后传来一道冷笑之声:“何谓国运?分明是你无能,打不过一个李玄度,不配做这汗王罢了!”

肃霜汗一惊,倏然回头,见四面火把熊熊,王帐周围迅速涌来了许多人,火光映照出一张张的脸,皆为各部贵族和将领。

那发话之人,却是靡力,从前便号称狄国第一勇士,狄人分裂为东西两部之时,他随族西迁,几年前,在西狄夺位失败,又逃回到了这边,借妻家势力和他的战力,这两年,地位扶摇而上。

此次南下出兵,肃霜汗对战局判断乐观,私心也是怀了几分戒备,故出战之前,便就不曾打算重用他,恰好也是他自己送上来,临战之前,和一名贵族起冲突,伤了对方,他便将靡力扣下。这回不敢再贸然出兵,便是怕靡力在背后生事。

他本计划回王庭后,伺机先行铲除靡力的势力。不料他此刻竟会现身在了这里。

“是你?!”

肃霜汗吃惊,待反应了过来,心知不妙,厉声呼亲信救助。

远处传来一阵厮杀之声,应是他的亲兵正遭屠戮,而四周的诸人,皆冷眼观望,竟无一人反应。

靡力狞笑着上前,拔刀,一刀将肃霜王杀了,割下人头后,高高挑于刀头,朝着四面之人展示。

王帐的周围,随了他的这个动作,发出阵阵喊杀之声。

前任汗王断颈中的血,滴落在他的头脸之上。他的双目在火把的映照之下,闪烁着近乎野兽般的亢奋光芒。

攻下西狄,夺回西域,杀入河西,最后踏平中原。

这就是他的目标。

当然,在这些目标之前,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那边是杀死当日曾将他赶出西狄的李玄度,一雪前耻!

第143章

靡力上位之后, 立刻便召齐东狄三十二部之王,举行祭天典礼。

典礼之上,被狄人视为神物图腾的白狼狼王出现在了西方。巫占卜, 西方大吉。各部为之沸腾, 斗志再起, 认定此为上天之兆:吞并西狄,国运便可再次昌隆。

一切都在按照靡力的设想走。

他嗜战, 却并非全然鲁莽之辈。虽然在杀肃霜汗的那一夜, 当众讥嘲对方无能, 其实心里清楚,即便自己再打一场那样的战事, 结果, 也不一定会比肃霜汗好多少。

但他初登汗位, 急需一场胜利来巩固地位。而获取战利,弥补上次战败的损失, 这也是三十二部支持他上位的条件和期待。

他必须要打一场。

他将目标对准了西狄。

从几年前他仓皇逃离银月城的那一夜开始, 打回来,便就成了他日夜不忘的最大梦想。

攻打银月城,吞并已被金熹大长公主彻底掌控的西狄, 不但能一雪前耻,此战,也是他如今最有把握的一场战事。

西狄一方,主力刚结束对河西之战的驰援, 远道而归,是支疲军。

而他这一方, 除了拥有三十二部再次整合出来的十万大军,还有乌离和康居的助战。这两国和西狄近邻, 且有宿怨,对于此战,两国不但答应发动全部能够出动的兵马,乌离王还将亲自领兵,以助声威。

他也分析李朝可能会有的应对。

西狄遭到如此的围攻,李玄度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李朝才打完那场旷日持久的内外大战,将士疲乏,国库空虚,这个时候,再支持大军出动,不远万里跋山涉水穿过西域来到西狄援战,并不现实。

短期之内,李玄度最大的可能,就是以有限的西域兵马为主力,对西狄进行援战。

所以这一战,只要能够速战速决,己方优势便就很大。

何况,他还有杀手锏在手。

为了这场复仇亦是立威的战事,他暗中准备许久,如今已是迫不及待了。

祭天一结束,靡力立刻便指挥人马掉头往西,直奔西狄。

李玄度获悉消息,第一时间和姜毅汇合,果断发兵援战。

但这一战,考虑诸多因素,确如靡力之前预判的那样,参与的人马,除了一部分河西将士,剩下的主力,是西域诸国联军。

军队一路往西急行,这一日,当接近西狄之时,收到的战报,局面已是十分不利。

康居在西,乌离在东,东狄兵马在北,合计共十余万兵马,自三个方向,同时对西狄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

善央所领的西狄军队方归国,尚未整休完,便就遭到如此规模空前的攻击,局势立刻紧张起来,金熹急召左贤王桑干等部勤王,此前迁回故地的阙人武士也加入战团共同迎战,但双方实力依然悬殊,三面被围,战场在不断地收缩,银月城岌岌可危。

援军在抵达的时候,被阻在了距离银月城还有几百里的地方。

北面是东狄大军的营地,也是一条最远的道,不可取。前方则是乌离国境。

要想以最快的速度援城,如今只有两条途径。

一是攻入乌离,从乌离直接穿境而过,二是南绕,抵达银月城的西面。

李玄度和姜毅很快便定下了作战方案。兵分两路,一路由姜毅带领,绕袭康居兵。一路由李玄度率领,取道乌离。议定之后,双方当即各自行动。

李玄度带着军队,进入乌离。刚开始的两天,每日以六七十里的速度快速推进,朝着银月城行军而去。两天之后,乌离国的军队倾巢而动,沿途狙击,得知消息的靡力立刻也从北路调集大量的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和乌离军队汇合。

十天之后,双方经过几次是试探性的局部作战之后,会师在了乌离和西狄的边境附近,涿阴山下的一片原野之上。

李玄度将帅帐设在山麓的一块坡地之上,立起一杆醒目大纛,自己坐镇,指挥原野上的全局作战。

战事陆陆续续,持续了三天。对面指挥作战的,是靡力的妻兄夫渠王和乌离王。靡力本人一直没有现身。

到了第四天,双方再次正面交战之时,叶霄率一支骑兵,张石山和一名宝勒国将军率另一支骑兵,两支骑兵从左右两翼插入阵地,一阵冲击,将东狄和乌离的联军分割开来,随后包围,各自歼灭。

已胶着了数日的战事,终于出现变局。

正当战局渐渐向好,东狄和乌离军队陷入包围圈,渐露败相之时,忽然,对面山麓的方向,发出了一阵异声。

那声如一道闷雷,滚过地面,又仿佛正走来一个夸父般的巨人,脚步之声,令大地亦为之微微震颤。

原野里,本在厮杀的作战双方不自觉地慢慢停住,循声望去。

一支人数至少三千的重甲骑兵,排着整齐的队列,宛如一道涌动的黑色海潮,从地平线上出现,朝着这边移动而来。

重甲骑兵不算罕见,但是这一支,却是在场的所有士兵都前所未见的。不但马背上的骑兵,从头往下,全身穿着铁甲,就连马匹,亦从头脸开始,披挂整齐,覆盖一层铁锁甲。

头顶阳光刺目,这一支浩浩荡荡的重骑兵,宛如一面巨大的移动铁盾,又犹如一头张着布满獠牙巨口的铁兽,向着对面阵地上的敌人行去。

纵然将士们身经百战,但这一刻,在这支重骑兵出现之后,几乎瞬间,众人的瞳孔便就不自觉地缩小,脸上也露出了迟疑的表情。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原本正陷入苦战的东狄和乌离士兵。

他们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近乎疯狂似的吼叫之声,高声呼喊大汗之名。

前些天一直没有露面的靡力,就在这支重骑兵的中间,宛如众星拱月,骑在马背之上,直驱而来。

距离最近的张石山和宝勒国将军部,总计两千混杂骑兵,三千余步卒,仿佛溪流遭遇巨水,很快,前面的先锋将近千人,就被这支铁甲军队吞噬,继而无情绞杀。

这就是靡力的杀手锏。

一支他耗费数年心血,倾尽财力,打造出来的重甲骑兵。

无坚不摧!恐怖无比!

这种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气势,才是战场之上,最可怕的威力。

张石山是这支分队的统领。

他看到了士兵脸上的惊恐,知军心已被撼动,再强行顶着,恐怕也只是白送性命。

他立刻扭头,转向远处那面大纛的方向,果然,看见旗令,立刻命人鸣金。

骑兵和步卒迅速撤退。

在他之后,阵中的叶霄紧接着派出了弓箭兵和弩兵,希冀能够以箭阵阻挡。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但箭阵过后,对面几乎无损,依然朝着前方滚滚而来,那扬起的黄尘,几遮天蔽日。

便是叶霄,见此情景,也禁不住有些胆寒。

如此重骑之阵,当如何攻破,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方法。

对面骑兵阵中,靡力得意万分,用他临战前学来的汉话狂声大笑:“李玄度,还有你们这些汉人,看清楚了,我要把你们全部杀死在这里!有去无回!身首异处!像烂泥一样在地上遭受践踏!”说着,

喝令分道,驱马来到前方,命左右挑起地上两名方才重伤还没彻底死去的敌兵,自己接过,一手抓住一个,怒吼一声,相互碰击头部。

两个士兵脑浆迸裂,又被他飞甩出去,掉落在地。

铁甲骑兵不断前行,地上的尸首,便遭到身披锁子甲的马匹的不断践踏,其状惨不忍睹。

张石山和叶霄双目赤红,双双挽弓,朝着靡力发箭。双箭一前一后,相继射到。

一支射靡力胸前,一支射他面部,奈何箭簇无法穿透铁甲,最后掉落在了地上。

靡力愈发得意,驱策左右,追杀前方阵地上那些受伤还没来得及后撤的李朝将士。

张石山和手下只能先行营救,冒着对面开始反攻射来的箭,冲上去,趁着对方距离还有些远,涉险终于将那还活着的几十人抢了回来。

待最后一名受伤士兵也被拖回到安全地带后,他回过头,却看见他身边的副官秦小虎膝部中箭,倒在了地上。

他迅速爬了起来,朝着这边继续一瘸一拐地跑,但很快,又被身后的靡力瞄准,射来了一支箭。

仿佛为了羞辱,靡力并不射他致命的后心部位,射他的另一条腿。中箭。

秦小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平衡,扑倒在地。

靡力距他只有一箭之地了。

如此距离,纵马赶到,不过是稍息的功夫。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咬着牙,艰难地继续朝前爬行着。

十几年前,在张石山以前哨的身份被派到乌垒筹建都护府时,秦小虎就已跟着他了。

那时候,秦小虎才是个少年。

一晃十几年过去,昔日的那个瘦弱少年,随他侥幸逃过了当年的乌垒屠戮,躲藏在山间,活了下来,磨砺成了一个英勇的战士。

他知道,秦小虎在京都近郊乡野的家中,还有年迈的祖父母,在等着他回去。

前次河西大战过后,秦王和王妃特许秦小虎,提早结束服役,解甲归乡。当时他亦兴高采烈地和羡慕他的昔日战友告别,打算就要走了,不料这边又起战事。

就是在出发的前一夜,他自己归队,说舍不得和昔日的同袍如此分别。

他要和他们一道,打完这最后一仗,等获胜了,他再回家乡。

眼看着靡力距他越来越近,近得仿佛能看到他那双露在铁面具外的双目放射出的凶残而得意的目光,张石山大吼了一声,想也没想,掉头,立刻朝着秦小虎狂奔而去。

一阵来自对面的暴雨般密集的箭,倏然朝他射来。

他没有盾,无法护身穿过箭雨,半途这种,被逼得再也无法前行,只能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靡力就要纵马到了秦小虎的身后。

他双目圆睁,肝胆欲裂之时,突然,“嗖”的一声,一支利箭从侧旁射来,射向靡力一只露在面具外的眼睛。

靡力俯身躲开。

紧接着,第二支箭又射到。

这一支,直取他身前坐骑的马目。

靡力为躲第一支箭,身体还没坐直,尚未反应过来,一箭射入马目,洞穿马头,从脖颈透出。

他的坐骑猛地抬蹄翻倒,将他也掀在了地上,眼看就要将他压住,他一手猛地撑地,带着一身沉重的铁甲,动作虽显狼狈,但竟也叫他滚到一边,躲开了那匹倒下来的马。

两边人马,都被着突然发生的一幕给惊住了,箭也停发,尚未彻底反应过来,只见一匹快马犹如闪电一般,疾驰到了秦小虎的身边,马上之人一个俯身便将秦小虎拽了起来,拖上马背,随即带着冲了回来。

整个过程,从发那两箭到涉险救人,不过就在几个眨眼的功夫之间,一气呵成。

这救了秦小虎的人,便是崔铉。

张石山在西域多年,和这位年轻将领不熟,只知道他是这几年间在朝廷里成名的人物。此次,他在最后时刻,和韩荣昌一道带着两千将士,千里迢迢赶来协战,说这些将士,皆为当日参与过北疆之战侥幸存活下来将士,此次皆是自己请命而来,愿听秦王调度。

这些天,张石山也只感到这个崔铉有些冷漠,人看着不大合群的样子,他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他竟会在如此关头,不顾危险,出手救了自己的人,心中感激万分。

对方虽十分年轻,但身份地位,远高过自己,又在阵前救下了秦小虎,张石山立刻便朝他单膝下跪,要行谢礼,被崔铉一把托住,叫他不必客气。

他转头,看向靡力。

那靡力已在追上来的亲随的扶持下站稳身体,重新换了一匹马,跨上马背。

虽看不见他面具下的表情,但从身体动作看,显然暴怒万分。

他率着身后的人马,继续朝着这边阵地冲击而来。

广野之中,方才那暂停的闷雷之声再度响起,黄尘亦再次随风弥漫,迷人眼目。

就在这漫天的黄尘里,靡力率着那令人望之变色的重甲骑兵,继续朝着前方冲击而来,没有半点犹豫,掠过了阵地中的崔铉部、张石山部、叶霄部,直接冲向对面那竖立着大纛的所在。

他毫不遮掩他的目标,绞杀李玄度!

李玄度头戴兜鍪,身着明光铠,从这场大战开始之时,便就立于大纛之下,周围不过几十亲兵而已。

他居高临下,一直观望着脚下原野的战场,看着方才那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一幕一幕,神色平静。

对面的靡力和他那身后那支仿佛撼动山峦的骑兵,已是越过了一道道设防的阵地,向着这边而来,越来越近。

只剩不到百尺了!

这一支军队,还在继续卷行而来!

五十尺!

四十尺!

马上就要到了!

犹如滔天巨浪,已是卷到眼前,下一刻,就要将人卷噬!

李玄度身边的人,无不渐渐紧张起来。此次被王妃派来随侍秦王的骆保,此刻也立在那面大纛之下。他的双手紧紧地扶着旗杆,手指发僵,腿悄悄在发抖,有心劝秦王先避一避,但看见他立着,神色岿然不动,双目凝视前方,连眼睛都曾眨一下,咬了咬牙,最后也挺起胸膛,硬着头皮,决意和秦王一道迎接这来自对面的巨大冲击。

他还有一种预感,秦王定会有所反应。

果然,就在下一刻,当对面的靡力带着人马冲到了坡下,距离只剩不过二三十尺时,他感到眼前一晃,秦王突然疾奔下坡,翻身上了一匹停在坡下的战马,朝着对面疾冲而去。

这个距离太短,弓箭已彻底失去了威力。

他纵马轻骑,驰向了对面的重甲铁骑,向着靡力笔直而去。

靡力显然一愣,但很快,做好了和李玄度单挑的准备。

他的眼中露出兴奋无比的光芒,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一双狼牙棒。

他要在千军万马之前,在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之下,杀死这个曾将无数东狄战士挡在玉门关和北方界河之外的人,捍卫自己狄国第一勇士的名,也证明,他配坐今日的大汗之位!

就在双方马头越来越近,就快要交错之时,李玄度突然俯身,往马腹的一侧伸手一取,手中便就多了一把长刀。

双马就要交身而过。

靡力举起狼牙棒,怒吼一声,用尽全力,朝着对面的李玄度砸下。

眼前寒光一闪,身下的马匹突然矮了一截,嘶鸣了一声,坐骑再次翻倒,他亦被这巨大的惯力给带着,从马背上滚了下去。

李玄度手中的长刀,砍断了马腿。这是铁甲阵中战马全身上下唯一没有保护的地方。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大纛所在的坡后,突然发出一阵厮杀之声。

骆保回头,看见韩荣昌和张捉率着一支约千人的轻骑,从身后两侧的坡底冲了出来,随秦王一道,驰到铁甲阵前。

每个人的手中,皆握长刀,对着马腿砍。

如利剑划破了黑浪,从中劈开一道道的通途。

片刻之前,那还壁垒森严令人望而生畏的铁甲阵,转眼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砍得好!砍得好!”

骆保在坡上,兴奋地握拳,用力地跃,大声地吼叫。

铁甲阵后,崔铉等人也醒悟了过来,手中有刀之人,纷纷奔来,效仿砍斫马腿。

铁甲骑兵和他们的新大汗靡力一样,对这个变故,毫无准备。

随着身下坐骑的倒地,人也跟着,纷纷坠地。

他们身上的全副武装,在马背上时,是令他们如虎添翼刀枪不入的利器,但一旦失去了坐骑的分担和支撑,这件利器便就成了束缚他们的累赘,令他们难以行动。

许多东狄骑兵甚至还不来及起身,便就被砍断了脚,抱着断腿,在地上哀声嚎叫。

到处都是血。在这残酷的近身搏杀中,每一个人的眼,都变得通红。唯一的念头,杀,杀,杀!

靡力落马之后,便就被一队亲兵舍命护住,他想卸甲,但一时之间,哪里能脱得掉这沉重的铁甲,眼看李玄度挥刀,连着砍断了自己几个亲兵的脚,随即折马,调头朝着自己纵马而来,大惊失色,将近旁的一个亲兵从马上一把拽下,在另几个人的扶持下翻身上马,带着亲兵,不顾一切,朝着来的方向逃去。

李玄度手中提着血刀,冷眼看着他纵马狂奔,任他逃去,并未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