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有时仿佛陌生人
李世民真没做什么。他就是从大运河回来, 在洛阳下船补给,然后就走不掉了。
按照常理,李世民带着军队, 百姓应该远远绕道。但现在洛阳百姓就是围了上来, 还是求李世民登基, 李世民总不能让兵卒开道吧?
裴行俨和长孙无忌两个副将都袖手旁观,说这种事自己不敢擅自处置,让李世民看着办。
一同回来参加李世民登基, 等李世民登基后再继续回南方抚民和剿零星未灭的匪徒的李靖更是直接装病,把明哲保身发挥到了极致。
随李靖进京的冯盎瑟瑟发抖。
他经历了陈、隋,如今归顺大唐, 自诩见多识广。冯家虽然一直坐镇岭南,但也没有放弃诗书之家的传统, 冯盎也算熟读史书。无论是亲眼见的, 还是书中读的,冯盎从未见过这样的“被逼登基”啊!
冯盎这次进京带了一大家子人,让儿子们去长安长长见识。
若是不回中原,儿子们偏安一隅,可能会眼界狭小, 以为岭南那荒芜的地方就是一切,自己当个土霸王就满足了。要见到中原的繁华, 开阔了眼界,他们在岭南才不会犯错。
而且冯家人不需要全部都留在岭南,他其余儿子也要去朝堂找官做, 家族才不会被中原文化抛弃, 退化成为蛮夷, 所以冯盎把三十个儿子都带上了。
如今不仅冯盎瑟瑟发抖, 他三十个儿子也围着他们的老父亲瑟瑟发抖。
“父亲啊,以前隋朝皇帝登基也是这副模样吗?我在史书中没读到过啊!”
“别胡说,大唐皇帝和大隋皇帝哪能一样?我看大唐说不定是大汉!”
大汉之后,再无大一统的盛世王朝。现在仍旧有许多人都自称汉人,怀念那段哪怕皇帝平庸的时候,百姓也比乱世中过得好的历史时光。
魏晋南北朝几百年,大隋短暂统一后二世而亡,让世人都把隋朝也只当做乱世的一部分,一段只是让人喘口气的短暂平静。
预定会留在京中的冯盎次子冯智戴道:“哪怕如大隋一样有个近四十年的和平时期,也有一代人能在和平中度过了。”
冯智戴的弟弟冯智玳小声道:“大隋三十多年时光,至少有十年时光,百姓过得不一定有乱世好。至少我们岭南是这样。”
以前乱世时岭南还能偏安,只要他们冯家人行得正,岭南百姓就不会有太大的苦难。
但隋炀帝当政时,就是岭南也要服徭役。
冯盎皱眉制止幼子:“听闻太子殿下曾经是大隋的秦王,深受隋朝皇帝信赖,他不一定会乐意听到你诋毁隋炀帝。我让你们小心谨慎,谨防祸从口出,你忘记了吗?”
冯智玳忙垂首:“不敢。”
冯盎叹气:“能亲眼见证这件事,也是我们的福气。如果将来大唐真的如大汉一样,能成为持续百年以上的盛世王朝,我们冯家替大唐镇守岭南,将来史书上必有我们浓墨重彩的一笔。”
冯家人都挺起了胸。
他们世代留在岭南,荣华富贵世代相传,所图的除了家业的延续,就只剩下青史留名了。
冯盎对次子冯智戴道:“你早年征战过多,有旧伤在身。我将你留在京中,除了让你当质子,也是因为长安的气候可能对你的身体更好,名医也很多。如果你的身体好转,跟随这样的皇帝,说不定不会忌惮我们冯家在岭南的地位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必等到下一代。”
冯智戴拱手,心生向往。
能跟随这样的皇帝,哪怕只是给陛下牵马,也比留在岭南当土霸王扬眉吐气。
被父亲勒令在角落里垂首反省的冯智玳眼珠子转了转,眼中出现一丝狡黠。
李世民被迫留下来安抚洛阳百姓,高颎去长安城把李玄霸找来解决问题。
李世民坚称,出现这么大的变故,一定是阿玄的错!
高颎也认为,只有李玄霸会这么折腾,也才敢这么折腾。
当高颎到了长安,听到李玄霸坚称一切都是李世民的错时,他难得迷糊了。
难道洛阳百姓把李世民“扣住”不准离开,真的是意外?
百姓怎么敢这样做?!
现在李世民还只是太子,李渊才是皇帝。虽然朝中都知道李世民是实权皇帝,但名义上李渊禅位也得资源。李世民若真的在洛阳登基,那就是篡位自立。
这天下难道还有被百姓逼迫“篡位”的皇帝??!
高颎都快八十了,这场面他真的没见过。
李玄霸惊讶一番后,冷静下来,心中的惊讶变成了兴奋。
被扣住好啊!这效果比自己布置的戏台更好!
李玄霸请高颎留在长安,与裴世矩、苏威两位老臣一同准备二哥的继位典礼,然后带着早就准备好“劝进登基”的演员们从长安出发,一边监察沿路灾区官吏救灾赈济情况,一边将洛阳的事宣扬出去。
洛阳百姓深信太子李世民才是真命天子,在隋朝小皇帝自焚时,隋朝皇帝就已经将天下禅让给李世民。李世民迟迟不登基,才导致国运无人镇压,龙脉出现震荡,地龙愤怒翻身。
李世民根本就不该当什么太子!他是被隋朝皇帝禅位的大隋秦王李世民,直接就该当皇帝!
沿路灾民遇到地震本来很麻木,早就习惯了自己扛。
大唐刚建立,太子都还在亲自带兵打仗,能给他们减免徭役赋税就不错了,谁能指望官府会救他们?
官吏们居然派人来探查他们的受灾情况,把他们组织起来清理废墟,恢复生产,还给他们发粮食。灾民们都担心今日吃了官府的粮食,明日就会被拉去高丽战场,或者被拉去又修一条运河。
但那也是明日的事了,灾民们还是乖乖听话,没有反抗,活过今日再说。
一日、两日、三日……日日官吏们都只是安排他们清理废墟,补种田地,没提把他们迁徙到边塞,也没说要打高丽。
突厥倒是打了,那是太子殿下自己打的。太子殿下还是大隋秦王的时候就爱去草原抓突厥可汗,现在又去草原抓了几个,和老百姓们没关系。
灾民们聚在一起干活时窃窃私语。
“这就是话本中说的好皇帝吗?就是那个汉文帝,我还以为话本都是假的呢。”
“什么?汉文帝真的存在?我还以为那是村老用来哄小孩的故事。”
“大汉不是很久很久的事了?那什么三皇五帝是不是也是大汉的皇帝?”
“我也听过这个故事!三皇五帝一起争夺天下,最后是秦始皇和汉高祖决战楚河!”
“啊?是秦始皇吗?不是西楚霸王项羽吗?”
灾民中也有读过几本书的庶族地主。
庶族地主在好时节能吃饱肚子,能游学读书。天灾一来,他们就沦落得和曾经租种他们田地的佃农差不多。如果挺过灾难,他们重新建好房子,补种田地,恢复元气肯定比普通的农人强。但在那之前,他们也只能领赈济粮为官府干活来维持生命。
庶族地主一般都是村中宿老,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比较“接地气”,不会以和农人交流为耻。他们就是如今声势还很弱小的寒门庶士。
听到这些人错漏百出的“传说故事”后,他们按捺不住,凑上去为同乡们说起真正的“史书故事”。
虽然他们说的大部分是“野史”,“史”的部分不太多,故事足够“野”,但他们对灾民们说,大汉的“文景之治”“汉武盛世”“孝宣之治”“光武中兴”“明章之治”“永元之隆”,都是真的。
灾民们瞠目结舌。
居然有这么长的王朝?居然有这么多好皇帝?居然有这么多官府会赈济而不是趁着天灾更加横征暴敛的“治世”?
大汉统治下的祖宗们日子也太好过了!
寒门庶士很想说,其实在大汉也有横征暴敛,比如汉武帝晚年,百业凋敝,天下户口逃亡过半。只是汉武帝晚年醒悟,且有个好孙子汉宣帝,大汉又重新变得强盛。
话到嘴边,他们却说不出口。
灾民们肯定会说,那也是有盼头的好日子。哪像现在遇到一个坏皇帝,接下来的肯定是乱世,而不是期待下一个皇帝是好皇帝。
能坚信王朝不会覆灭,乱世不会到来,只需要等到下一个好皇帝,这是多么难以想象的事?
“那这样的汉朝,怎么就灭亡了呢?”灾民们很疑惑。
“因为大汉皇帝也以为自己天命所归,肆意虐民,不再好好对待百姓,百姓就揭竿起义,如现在反了大隋一样,反了大汉。”一位口音稍有些古怪的儒士打扮的中年人道,“谁对百姓好,百姓就愿意支持他,一直让他当皇帝;他对百姓不好,在王朝统治下和乱世差不多,那么不如进入乱世,百姓和皇帝都别想活。”
灾民们笑道:“这话可不兴说,小心被砍脑袋。”
不过他们只是笑一笑,没有在意。
旁边的小吏摇摇头,背着手离开,也没在意。
毕竟现在乱世余波未平,这里的百姓和小吏,说不定都当过“民贼”。
只是天下重归和平,百姓不当贼也能活得下去了,他们才从“民贼”变回了“百姓”。
“王夫子,你怎么在这?”一位武将打扮的人找来,“殿下召见你,我找了你好久。”
灾民们吓了一跳。我们中混入了一个大官?!
刚才满口反言的儒士起身理了理衣袖衣摆,抬手将发冠扶正,跟随武将离开。
待他离开后,灾民们才再次窃窃私语,尤其是寒门庶士讨论最为激烈,连小吏都参与进来。
“刚才那人是谁啊!”
“是我们村的夫子。不对,也不算我们村的人,他说他四海为家,到处收学生。”
“四处开书院?!这不就是汉末的大儒吗!他叫什么名字!”
“听说叫王云,字守义。”
“难道是太原王氏的大儒?!”
“不是,听闻是南边的。”
“那就是琅琊王氏!是琅琊王啊!”
居然亲眼见到了一位世家大儒,好像是史书中的人从泛黄的书页中走了出来,士子们激动不已。
农人们挠挠头,好像也有点激动。
那可是话本中的人物呢!是能举起城门的大儒!
“王夫子,我都提前通知你了,你居然还让我好等。”坐在树下看书的李玄霸收起书本,开玩笑道,“不愧是世家大儒,这腔调你真是拿捏准了。”
王云苦笑:“晋王殿下,难道不是因为你提前到了一日,我才没有在住所等你吗!”
李玄霸眨了眨眼:“是这样吗?”
一位布裙荆钗,笑容温婉的女子粗声粗气道:“殿下,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老欺负我男人。”
李玄霸将书卷插入腰间,笑道:“我可不敢欺负琅琊王氏的大儒,天下士人都会唾弃我。许久不见,真是认不出你了。”
王云作揖,浅笑不语。
王云,字守义,自北魏起就已经居住在京兆郡的琅琊王氏子弟,知世郎王薄的新身份。
王云的再塑造,李玄霸的老师们都有参与。
他们虽骂李玄霸是狂士,但参与此事的热情非常高。李玄霸坚信,老师们脑后都有反骨。
当然,高颎等人只是在好奇,只短短几年,能不能把一介铁匠贼帅培养成世人交口称赞的大儒?
如果大儒真的能像李玄霸所计划的那样造势造出来,他们这群有大儒之名的人,心情会很复杂。
一边,他们很厌恶“大儒是造势造出来”这个说法;另一边,如果一个铁匠短短几年就能成为大儒,那儒家先贤教化万民的理想就不是空谈,而是路途虽然艰险遥远,但能够达到的终点。
王云虽是铁匠,也识得字,读得几本书,不然也成不了“知世郎”。他十分聪明,几乎过目不忘,理解能力也很强,只在西京待了一年,就被李玄霸那些真正的大儒老师“外放”去游学了。
现在李世民即将登基,登基之初就要广召天下有名望的隐士入朝为官,王云就正在征召列表内。
正好路过王云隐居的地方,李玄霸便和故人小聚一番,聊聊近况。
王云很好奇:“洛阳可是晋王殿下的计谋?”
李玄霸黑着脸道:“不是。我觉得是二哥做了什么!”
王云失笑:“那就是百姓自发请求秦王殿下登基了。恭喜两位殿下,这就是民心。”
李玄霸道:“是民心,也是悬在皇座上的利剑。二哥能被百姓簇拥登基,那么百姓也能把他屁股底下的椅子翻了,再簇拥一个人登基。王夫子,这层纸,就由你给百姓点破了。”
王云收敛神色,再次沉默作揖。
孙宣雅摸了摸鼻子:“每次听你这么说,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疯了。”
李玄霸道:“狂士就是这样。老师们都说我有魏晋遗风。”
孙宣雅笑得把优雅仕女的皮都笑破了,重新变成了龇牙咧嘴的农妇大笑:“我这些年也读了好多书,殿下你别诓我,魏晋遗风可不是这样。”
李玄霸摊手:“我说是就是。我现在也是文坛领袖,我说了就算。”
孙宣雅笑得直不起腰,王云的大儒面具也绷不住了,忍俊不禁道:“三郎君所言极是。”
李玄霸与两位故旧随意聊了几句,没有留他们用饭,亲自把他们送了出去。
这不过是晋王殿下听到了王夫子夫妻二人的名声,好奇地召见他们,然后心生敬佩地亲自将他们送到回家而已。
王云得了晋王殿下的赏赐,将赏赐捐赠给官府赈济百姓后,继续过着以往清贫的教书夫子生活。
只是这一次,他不需要再出外寻访学生,只要开坛讲学,台下便学生如云。
孙宣雅的女学也终于办了起来。稍稍富裕一点的寒门庶士,都愿意请孙宣雅来教导他们的妻女读书习字。
李玄霸与他们匆匆相逢,又匆匆离去,继续做着各自的事。
洛阳中,百姓都把隋朝皇帝的衣服翻出来了。
李世民看着百姓们进献的“从犄角旮旯里找出的隋朝皇帝丢掉的皇袍”,扶额叹气不止。
“当我傻吗!这明明是新绣的!”李世民咬牙切齿,“洛阳百姓把我堵着不准离开或许是他们自发的行为,但这皇袍绝对是阿玄的准备!”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道:“是啊,然后呢?你还能定他私自缝制皇袍的罪?”
裴行俨起哄:“快定罪,我早就看不惯……嗯?李二,你怎么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李世民拔腿往外跑:“阿玄来了!他催命似的让我开门!”
长孙无忌和裴行俨面面相觑。
李世民没有住在还未修缮好的皇宫中,而是住在了一直有打理的他和李玄霸曾经居住的小院子里。
李玄霸隔着门就听见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裴行俨说他坏话的声音,试探性地在心里喊了一声,果然把二哥喊了出来。
李世民一开门,就飞起一脚踹向李玄霸,吓得宇文珠花容失色。
兄公的武力值多可怕,这一脚踢中了,我家郎君岂不是要断好几根骨头。
但李玄霸却面无惧色,连躲都懒得躲,李世民果然停到了他面前,然后抬脚轻轻在他衣服下摆踹了个脚印。
李玄霸抬脚踹了回来。
长孙无忌和裴行俨倚着门叹气,就像是门神。
谁家兄弟是用互踹打招呼?!
裴行俨:“我弟弟才刚出生。你和你家兄弟……哦,你和你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都一般。”
长孙无忌虽然不和兄弟互踹,但他开始和裴行俨互踹。
宇文珠看得分外无语。这群男人为何如此幼稚?大街上还有百姓偷看呢?你们不要脸面吗?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李世民和李玄霸都不在乎脸面,长孙无忌和裴行俨等下属的脸面也被李二郎和李三郎吃了。
李世民和李玄霸打过招呼后,搂着李玄霸的肩膀道:“小五呢?我被堵在洛阳,他居然不过来救我?”
李玄霸道:“我离开了长安,他得坐镇宫中协助母亲赈灾。”
李世民脸上笑容消失:“很严重?”
李玄霸点头。
李世民把手臂从李玄霸肩膀上放下来,自嘲道:“就算我登基,也阻止不了天灾。”
李玄霸道:“但你可以成为一个会赈灾的皇帝。”
李玄霸停下脚步。
李世民往前走了几步,见弟弟没跟过来,狐疑地转身。
裴行俨和长孙无忌疑惑地看着李玄霸。
李玄霸撩起袍子,俯身跪下:“如今乱世未平,天灾又至,民不聊生,急需一个好皇帝。请太子殿下登基,救世济民!”
李世民面色大变,他一把把李玄霸拉起来,训斥道:“我说过,无论现在还是以后,你都不可跪我!若你都将我当皇帝,我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李玄霸道:“我就替天下百姓跪这一次,以后不跪了。”
李世民嘴唇翕动,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却半晌没说出话来。
李玄霸道:“二哥,登基吧。”
李世民道:“如果我现在趁着民势登基,百姓反噬可能就是一代而亡。”
李玄霸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不是二哥早就知晓的道理?”
李世民道:“但水本不会这么湍急。”
李玄霸道:“我承认,我在其中做了微不足道的一点贡献。”
李世民双手按在李玄霸的肩膀上,手指不由收紧。
李玄霸感到了肩膀的疼痛,但一声不吭。
长孙无忌和裴行俨沉默地退了几步,想躲又不敢走。
他们这时候才发现,刚刚还和他们并行的晋王妃宇文珠,以及李玄霸带来的护卫,现在全都不见了。
“阿玄,有时候我会出现错觉,你不仅是我的双生弟弟,还是一个对我有敌意的陌生人。”
“我发誓,这真的是错觉。我对二哥绝不可能有敌意。”
“对,你只是对皇帝有敌意。”
“错觉。二哥,我建议你去找孙医师看病。”
李世民收回手,帮李玄霸抚平肩膀上的褶皱:“算了。你的计划是什么?我怎么登基?总不能真的在洛阳登基,那我就是篡位了。”
李玄霸道:“父亲会在最近的吉日宣布禅位,你在洛阳领旨,百姓进献皇袍,你身披皇袍,步行穿越灾区,带着你的下属走上一旬半月回长安。你进城那日,父亲会带着百官在城外迎你,为你戴上帝冕。”
李世民嘴角微抽:“我从未听过还有这样的登基典礼。”
李玄霸道:“现在有了。唐文帝会成为超越汉文帝的千古明君,这一场登基典礼会成为后世皇帝梦寐以求的仪式。哦,对了,记得留下遗诏,告诉你的后世子孙,别乱给你加谥号,搞得谥号都不值钱了。”
李世民:“……哦。”
好了,他家气死人的阿玄回来了。
第217章 登基前最后一夜
晋王李玄霸到达洛阳, 洛阳的百姓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连街上的行人都变少了。
李玄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不过是一躲在二哥身后的谋士,还能比二哥这个带兵打仗的更声名狼藉?
“谁声名狼藉?!声名狼藉不是这么用的!我那是声名赫赫!”李世民先怼了回来, 然后心虚地咳了一声, “我这不是担心你来了之后镇不住他们, 就先帮你扬名了。”
李玄霸好奇:“你给我扬的什么名?”
李世民没说话,裴行俨和长孙无忌就像是说相声似的一唱一和。
“呼风唤雨!”
“撒豆成兵。”
“招引雷电!”
“夜审鬼神。”
李玄霸看着面前两人。
李玄霸:【一个早死的勋贵公子,一个早早被赶出门的勋贵公子, 这一世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都变成了活泼开朗的纨绔子弟了?】
李世民道:“活泼开朗确实有一点,但纨绔还不至于。”
裴行俨和长孙无忌转头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道:“我和阿玄说话, 没和你们说话。”
裴行俨和长孙无忌对视,直觉这两人是在说自己的坏话。
李玄霸道:“算了, 你自己搞出来的事, 你自己解决。等以后天灾频繁,百姓让我登坛作法的时候,你就知道头疼了。”
李世民先睁大了眼睛,然后双手抱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李玄霸道:“你不是声名赫赫吗?怎么会想不到这个?”
李世民辩解:“我只是战无不胜,算无遗策的是你!所以算无遗策的你算到了我今日的失误吗!”
李玄霸:“……”
裴行俨和长孙无忌倒退着离开房间, 并体贴地关上门。
两人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并制止今日当“门神”的罗士信和宗罗睺探头探脑。
“打架呢, 看什么看?他们哪一日不打?”
“啊,又打啊?”
确实没什么新奇,罗士信和宗罗睺便不好奇了。
李世民虽然小小地坑了李玄霸一把, 但坑到李玄霸是未来的事, 现在李玄霸有了可怖的“妖道”名声, 确实剩下的布置好做了许多。
现在持续百年以上的大一统王朝只有汉朝, 魏晋时的登基制度比起汉朝时已经改变许多。
不过刘邦当年登基的时候一群哥们七手八脚一拥而上帮他胡乱布置,上朝时皇帝亲自跑下来和朝臣们滚作一团厮打。现在要延续汉高祖的朝堂制度,还真不太可能。
当名声在外的李玄霸说起汉高祖时的朝堂,洛阳的大儒们纷纷表示,李玄霸定了就行,先满足百姓让太子殿下登基的急需,其他的等回长安再补。
高颎扶额:“你真的要你二哥披着百姓缝制的百家皇袍,步行回长安?太子殿下还同意了?”
李玄霸道:“高老师放心,此举一定会被后世千秋万代歌颂。”
高颎叹息:“前提是,李二郎是一个不愧于百姓的好皇帝。”
李玄霸眨眼:“二哥有信心。”
高颎道:“我昨日问大雄,大雄说他没有。”
李玄霸点头如捣蒜:“有的有的,老师一定听错了。”
高颎又叹了口气,叹完气后忍不住失笑:“他既然同意,哪怕嘴上说没有,心中也是有这个雄心壮志。”
看到李世民和李玄霸的少年志气,高颎心头也燃起了火苗。
他们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唐建立,预言中的明君登基,老朋友们都不愿意死在家里,各个都往外跑,他或许也该与老朋友们一样,重新出山,再撩发一次心中的志气。
围洛阳已经是重新出山?这哪能算,不过是围着洛阳屯田而已。
有了高颎的支持,洛阳城中有话语权的勋贵老臣本就不多,全都哑声仍由李玄霸安排。
魏徵匆匆赶到,拉着李世民和李玄霸不知劝谏了什么,第二日还是臭着一张脸帮忙干活,没有坚持己见。
李世民和李玄霸窃窃私语。
“什么坚持己见?他根本就没劝我们啊,只是又抱怨完为何把他蒙在鼓里,他也能帮忙。”
“抱歉,又把你忘记了。”
“哈哈哈哈,你别重复这句话了,他已经快气死了。你不是因为他已经很忙碌,前不久累病了一次,所以好心地不给他增加额外工作吗?”
“嗯,但这样说,他就不生气了。不过最后我不还是补充了吗?他消气了。”
“哈哈哈哈,他迟早被你气死。”
李玄霸的窃窃私语是真的窃窃私语,李世民的窃窃私语笑得超大声。门口抱着一大堆文书的魏徵转头就走,薛收跟在后面劝慰魏徵别和李二郎李三郎一般计较,他们从小到大就是这副模样,以后估计也改不了。
长安有房乔和杜如晦坐镇,洛阳有了魏徵和薛收帮忙后,李玄霸赶在他们两人生日之前完成了洛阳的“登基”仪式。
己卯年十二月,晋王李玄霸带着皇帝李渊的旨意前来迎接太子李世民回京登基。
根据百官商议,为安抚百姓,特意将登基仪式更改,让太子在洛阳披上百姓送上的皇袍,在长安戴上皇帝李渊禅位的帝冕。
此番仪式前所未有,群臣讨论激烈,最后晋王李玄霸拍板决定,就按照这个做,以表示太子登基不仅是天命所归,更是民心所盼。
于是太子李世民在东都洛阳已经半荒废的宫城前,从百姓的代表手中接过了百姓缝制的皇袍。
百姓凑上一百条丝绸,就像是缝百家衣一样,集体缝了一件样式规格的细节齐齐不对的皇袍。
这估计是有史以来,最寒酸的皇袍。李世民却脱下了太子衣冠,换上了这一件寒酸的皇袍,披散着头发走出洛阳城。
洛阳百姓想要跟随,被李世民和李玄霸三番五次劝回去。
有的人回去了,有的人继续跟随。直到夜晚,剩余的洛阳百姓才返回洛阳。
李世民将大军留在洛阳,只带着玄甲军和心腹重臣,没有骑马,渴了喝水囊里的水,饿了啃干粮,沿路不允许官吏和百姓接待,靠着双脚从洛阳走回长安。
“百姓遭灾,我怎能让你们耗费珍贵的粮食来供奉我的饭食?”
“若沿路富户有多余的粮食,请以工代赈,施舍给遭灾的百姓,让他们帮忙重建家园。我绝不会因为你们仁义扬名而忌惮你们,请诸位放心施行善举。”
“若有冤情尽可来拦路,若有困难也尽可来拦路。我若解决不了这一路百姓的困难,又怎么能登临九五之位,解决天下的难题?”
“就算我真的解决不了,我也要知道自己的无力,以告诫自己今后要竭尽全力当一个好皇帝。”
李玄霸给李世民写了几页剧本。李世民扫了几眼后,把握到大意后就自我发挥。
李玄霸虽然大病初愈,也一直拄着竹杖跟随在李世民身旁,偶尔李世民还会扶李玄霸一把。兄弟二人仍旧像以前那样相互扶持,相互陪伴。
“是啊,他就是我的双生弟弟。阿玄,别冷着脸,给老人家笑一个。”
“哎,我弟弟从小就不爱笑……喂!我刚说你不爱笑,你怎么就笑了!你故意的吧!”
李玄霸露出二哥标志性灿烂微笑,老人家直夸两人果然长得像。
李世民搂着弟弟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
在他的心腹队伍里,有一位如今没有丝毫名气的纯粹混资历的亲戚将这一幕记在心中,当晚就在帐篷里打好了草图。
晋王离开长安时找到他,让他跟随左右,为太子的登基仪式绘制一幅叙事风格的长画卷。
“太子和晋王真是厉害。”这位低调的亲戚,未来的著名画家阎立本叹息道,“看到他们,我都想弃画学武……啊?太子殿下,晋王殿下?你们俩在干什么!”
李玄霸道:“二哥听说你在画画,就拉我过来看你画得如何。至于为什么我们要从帐篷外面伸一个脑袋进来,我也不知道。”
李世民扯开帐篷帘子:“学武就学武,为什么弃画学武?让我看看……画得不像啊。”
李玄霸道:“肯定经过了艺术加工啊。如果只需要画得像,那随便一个画匠就能画。我们的小表舅是画家,青史留名的那种。”
李世民歪头问道:“多有名?”
李玄霸道:“大唐一共有两位最出名的画家,就是他和吴道子。他因为半路专心仕途,只比后辈吴道子差一点,在绘画界的地位上略输吴道子一筹,将’画圣‘的名号遗憾地拱手让……唉?你推我干什么?”
阎立本涨红着脸道:“出去出去,不要打扰我绘画!”
什么叫把“画圣”的名号拱手让人!我本来可以成为画圣?
能被尊称为“圣”,谁稀罕仕途啊!
阎立本的母亲是北周武帝的女儿清都公主,李世民和李玄霸的外婆襄阳公主也是北周武帝的女儿。所以他比李世民和李玄霸小几岁,辈分却比两人高,是两人的小表舅。
他因出身在大隋仕途受阻,但在大唐,凭借着他大唐外戚的身份,只要他想当高官,稍稍努力一些就能当。
所以什么鬼仕途,有“画圣”的名号重要吗!仕途什么的,不是还有兄长吗!
阎立本想起了绘画本事与自己相差不离的兄长阎立德。没错,让兄长走仕途去,“画圣”的名号是我的!
这官,我不当了!
……
“阿玄,你又使坏。”
“哪里?我这不是怕他误入歧途吗?你难道不想后世人介绍’画圣‘的时候,添一句’画圣是唐太宗的表舅‘吗?”
“我一点都不想。我希望后世介绍的时候,说画圣是我表外甥。”
“扑哧。”
李世民和李玄霸并肩躺在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空中的星星。
“明日就要进京了,这是我最后的轻松日子了。老实说,我有点害怕。你看史书里,再好的人当上皇帝都会变得六亲不认。你现在这么嚣张,要是将来我变了,给你挨着翻旧账,你都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以我的身体,说不定还没等到你翻旧账,我就先病逝……嗷!”
李玄霸在他哥当皇帝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挨了一顿狠揍。
当前来劝说的人得知李玄霸挨揍原因后,纷纷摇头离开,无一人劝说。
宇文珠:“兄公,别揍脸上,明日百官见着不好看。哪怕打瘸了也没事,就说路途遥远累的。”
李玄霸:“……夫人?!!”
李世民咧嘴龇牙:“好嘞!”
宇文珠微笑消失,脸色阴沉:“郎君,活该。”
说完,她转身就走,并把所有人都劝走,让他们别挡着李世民揍李玄霸。
李世民捏拳头。
李玄霸撩起衣摆,转身爬树。
第218章 众人蹈舞拜新君
李渊表情麻木地被百官簇拥着前来长安城前迎接李世民时, 心中无喜无悲,只是有点感慨。
李玄霸离开京城前,李渊终于见了李玄霸一面, 质问李玄霸自己已经决定禅位, 为何李玄霸要逼迫他如此?什么百姓逼迫李世民“登基”, 这不是把他最后的脸面丢在地上踩?!
李玄霸却告诉他:“父亲,有没有一种可能,洛阳百姓把二哥扣下, 不是我的计划。你也是饱读圣贤书的人,百姓能覆了大隋这条巨舟,也能载起大唐这条巨船。他们连隋炀帝都敢挫骨扬灰, 为何不敢拥立自己希望的皇帝?”
李玄霸离开后,李渊思索了许久。
他仿佛重新认识了一遍李玄霸, 知晓了老友来探望自己时, 为何常常叹息“李三郎真是狂士”。
李渊毕竟是李玄霸的父亲,他对李玄霸有许多误解,但也比常人对李玄霸了解更多。
他知道李世民怜爱百姓,但只是怜爱。李玄霸对百姓,却像是对他们的苦楚感同身受。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李玄霸虽病弱,但也是娇养在国公府的富贵公子, 怎么就对草芥般的百姓有那么多的感同身受?李玄霸所重视的百姓,甚至连大字都不识,没有理想, 没有未来, 甚至连自我都不存在, 只是如野兽一般只为活着而活着, 只是在地里刨食就竭尽了全力。
那些贫民只是长相与他们相似,但与他们已经完全是不同的存在。
大隋的贵族最早承袭自鲜卑北魏,人人都喜好打猎。一些贵族打猎时,会将平民百姓驱逐至林间,如猎物般追逐猎杀。
草原贵族在打猎享乐的时候,就常这样对待自己的奴隶和牧民。李渊认为这很野蛮,很鄙夷,但即使贵族会因为这种残暴的行为被惩罚,但顶多是贬官罚钱,绝不可能抵命。
这就是平民和勋贵的区别。
皇帝为了王朝的延续对平民稍好一些,以免发生民乱,这是李渊能理解的事。李玄霸所做的事已经超出了这个范畴,成了他完全不能理解的存在。
不仅李渊,稍稍窥见李玄霸所作所为真实想法的人都是如此感慨。
不过他们也就感慨一下。因为有许多先贤都与李玄霸一样狂,狂士不独李玄霸一人。
莫道君踽踽独行,在遥远的前方,已经有许多先行者。
再说了,天命所归的开国帝王身边,总会有思想异于常人的大贤,如同明暗双星一般相互依偎。这不正合了李世民和李玄霸双生子的身份吗?
众人在等候的时候思索许多。当他们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望向前方乌压压的人群时,他们心中的诸多思绪被震得一扫而空。
又是一年冬季,万物的生气都被紧锁在地底,长安城外望去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一行步行的军队从远方缓慢但步履坚定地走来,带起尘土一片,就像是从云雾中出现。
稍近一点,他们能认出为首披散着头发,搀扶着身边拄着竹杖的年轻人就是他们要等候的人,新的皇帝李世民。
李世民披头散发,身上的“皇袍”洗过几遍,变得皱巴巴的,看上去颇为落魄。
他身旁被搀扶着的李玄霸只穿着上比李世民好一点,但走路一瘸一拐,看着比李世民更凄惨。
他们身后的玄甲军出征前盔甲上涂的金漆早就已经磨掉,满是痕迹的盔甲上面蒙上了尘土和泥点,似乎是早上寒露未干时就出发,让盔甲上的尘埃沾染上寒露,变成了难看的泥点。
在玄甲军的两边,有身体挺得笔直,从衣着上可以看出没有官身的士子;有身体岣嵝,衣着简陋,神色更显惶恐卑微的农人;甚至还有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穿着各种奇装异服,也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的胡人……
这群身份各异的人,居然能学着玄甲军,勉强排成了整齐的队列。他们远远看去,居然没有第一时间看出来玄甲军居然被一群百姓簇拥着。
“到了。”李玄霸喘了口气,拍开兄长的手,“到前面去。”
失去搀扶的是李玄霸,李世民却感到自己步履维艰。
但他还是扬起他标志性的灿烂笑容,果断道:“好。”
不过往前迈步的时候,李世民还是担忧道:“你走得稳吗?要不你在后面悄悄牵着我的衣角?”
李玄霸没好气道:“滚。我走得稳。”
李世民又笑了笑,才迈开脚步。
李玄霸拄着竹杖,虽然走路一瘸一拐,但也确实如他所言,稳稳地跟在了李世民身后。
其余人则落后李玄霸一个身位,跟着兄弟二人继续朝着长安城门迈进。
“父皇,我回来了。”
李世民站在李渊面前行礼,笑容一如曾经。
李渊怔怔地看着李世民,眼泪不知道为何落了出来。
他们父子算计到如今,在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倒像是回到了曾经。
“辛苦了。”李渊哽咽了一声,先揽过李世民的肩膀,轻轻抱了一下脏兮兮的儿子,又揽了一下李玄霸。
李玄霸身体一僵,但还是顺从地和李渊像是寻常父子那样亲昵了一下。
“那些人真的是百姓?”李渊抬头看向跟在玄甲军身侧,表情有些惶恐的人们。
李世民点头:“嗯。他们非要送我来。有些人甚至洛阳的百姓。我好不容易把他们劝了回去,有些人骑着马又赶来,非要护送我。我有玄甲军,哪需要护送?”
李世民又笑了笑,眼中亮晶晶:“他们说春秋战国时,游侠们就常自发护送贤君。他们只是效仿先贤。”
贤君难道没有护卫吗?
有。
贤君有护卫,和游侠们自发护送贤君有关系吗?
没有。
所以他们就来了。
或许他们中也有想在新君面前谋求富贵的人,就如古时游侠护送贤君也可能希望获得贤君重用一样。但没关系,论迹不论心,何况,论心又真的无好人吗?
“民心化作滔天巨浪淹没了大隋,巨浪又将大唐高高托起,送大唐直入青云。”李渊叮嘱道,“二郎,要谨记民心的可怕。”
李世民收起笑容,拱手作揖:“父亲,我一定谨记。”
“好。”李渊也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终于变得洒脱了,“好。”
他又将视线投向李玄霸。
李玄霸也作揖:“我一定会谨记。”
李玄霸:【谨记时刻提醒二哥你。】
李世民无奈地瞥了李玄霸一眼。这时候你就别再惹我发笑了好吗!会破坏现在肃穆的气氛!
李渊笑道:“你们二人又在用旁人听不懂的方式窃窃私语了。”
李世民轻轻干咳了一声。
李玄霸乖巧闭“心”。
李渊挥挥手,让李玄霸站到一边。他从裴世矩手中托起的托盘上将帝冕捧起,戴在了李世民的头上。
他此番出来没有戴帝冕,只穿了一身帝王常服。
李渊身上的帝王常服十分华丽气派,但头上只有一尊普通金冠。他脸上没有疲态,眼神却十分疲惫。
李世民身上的皇袍皱得就像是庶民的衣服,但头上却戴着帝王旒冕。他的身体很是疲惫,但浑身上下唯一干净的脸上洋溢着充沛的活力,只是五彩旒帘遮住了他平易近人的笑容,让他平添了几分疏离。
苏威上前,手中托着真正的皇袍和玉带。
李渊将皇袍拿起,李世民却没有将身上的脏袍子脱下。
李世民道:“这是百姓送给我的皇袍,穿在里面即可。”
李渊听到李世民这仿若命令一般的话,心情复杂。
但他没有反驳,顺从地把手中的皇袍穿在了李世民那身皱巴巴袍子外面。
李玄霸拿起玉带和环佩,为李世民穿戴剩下的佩饰。
李渊已经够给他们面子,没有在这样重要的仪式上给他们甩脸色,李玄霸很知足了。
兄弟二人在外行军打仗时不可能有太多奴仆伺候,他们早就习惯了为彼此穿戴自己不太好穿戴的配饰。
李世民低头瞅着自己腰间的挂饰,觉得很配李玄霸的衣服,就解下来挂李玄霸的玉带上。
他又对乖乖站在李渊身后的李智云招招手,又取下一个锦囊挂李智云腰带上。
“我和阿玄不在长安的时候,集弘辛苦了。”李世民拍了拍李智云的肩膀,“集弘长大了。”
李智云无奈道:“二兄,我早就长大了。”
李世民道:“好吧好吧,小五早就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见不到我和阿玄就会哭鼻子的孩童了。”
李智云更无奈:“二兄,我从来都没有因为见不到你和三兄哭过。”
李世民道:“你有。”
李玄霸道:“你可闭嘴吧,拉家常等登基典礼结束再聊。”
李玄霸用眼神示意急匆匆赶回来参加二哥登基,现在正用眼睛瞪他们的老师们。
李世民赶紧闭嘴。
就算他当了皇帝,老师们也是敢给他布置罚抄作业的。
虽然他很喜欢练字,但这与罚抄是两回事。
李世民穿戴上皇帝冠服后,本来很是威严,让玄甲军和随行百姓在没有得到命令时,就齐齐跪了下来,不敢瞻仰天颜。
但他们耳边很快就传来了李世民拉家常的声音。
新陛下在絮絮叨叨地感慨弟弟长大了,然而弟弟坚称是兄长记错了。至于他们也已经很熟悉的晋王殿下,则一如既往地让他兄长闭嘴,注意场合。
虽然百姓仍旧跪在地上,心中的惶恐不安却少了许多,连嘴角都翘了起来。
李玄霸制止住李世民不合时宜地拉家常后,继续预定好的仪式。
礼乐响起,众臣高呼“陛下”,在李玄霸和李智云的带领下,鼓掌、旋转、轻跳、作揖叩首、三呼“万岁”,又鼓掌、旋转、轻跳、作揖叩首、三呼“万岁”,如是三次,作“蹈舞礼”。
李世民从如今是“弘农杨氏”族长,原蔡王世子,现受封蔡国公的杨道玄托起的托盘上接过酒杯,举杯示意,高呼“众卿平身”。
群臣才复站直。
群臣结束“蹈舞礼”后,玄甲兵和他们身前的李世民心腹部将起身,李玄霸和李智云再次引领部将和玄甲兵行“蹈舞礼”。
李世民再次举起酒杯,让众人平身。
玄甲兵几千人的“蹈舞礼”声势浩大,震得百姓和群臣先心生恐惧,又忍不住感到心潮澎湃。
而之后,胡人出列,站在最前方的却是大唐的平阳公主,李昭。
李昭仍旧穿戴将军服饰。她戴着头盔站在李世民的部将中,李渊等人居然没有认出来。
李昭取下头盔,胡人使臣高声唱名。
东|突厥始毕可汗、颉利可汗等,西|突厥莫贺设阿史那泥孰等,吐谷浑天柱王等,还有高昌等西域小国派来的王子、亲王,皆在李昭的带领下,三行“蹈舞礼”,作揖下拜,口称“天可汗”。
众人震撼,不敢置信。
李世民再次举杯。
“众卿,平身!”
西域诸王,皆为众卿!
“陛下万岁!”
“天可汗万岁!”
百姓再不顾对皇帝和权贵的恐惧,皆叩首高呼“万岁”。
有士人学过“蹈舞礼”,以畅想身居高位时向皇帝拜谢。他们纷纷跳起了“蹈舞礼”,虽然动作别扭,参差不齐,但此时无人嘲笑他们丑态,也无人斥责他们僭越。
百姓不知道“蹈舞礼”是什么,但他们见到众人起舞,也都笨拙地学了起来,一边作揖一边鼓掌一边高呼万岁,每个人都认认真真地做了三次。
由护送李世民回长安的百姓牵头,长安城中被禁军远远隔开的百姓也跟着高呼万岁,鼓掌起舞。
一时间,长安城内四处都有人高呼万岁,鼓掌起舞。
“蹈舞礼”已经不是“蹈舞礼”,而变成了民间最普通、最欢快的舞蹈。
唯独高呼“万岁”不变,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从城外传到城内,又从城内传到城外。
声浪震天。
地震之后小的余震不断,地上的水汽和尘埃升腾成云,长安的天空已经阴了许久。今日虽然天气不错,但仍旧有些薄云,天光昏昏不见大日。
不知道是高呼“万岁”的声浪荡开了薄云,还是时近晌午,本就该是太阳出现的时候。阳光劈开云雾,金辉洒向大地,昏霭散尽,一片敞亮。
刚经历乱世,又遭遇天灾的百姓掩面痛哭,高呼“万岁”,声嘶力竭,仿若受伤的野兽在嘶吼。
李世民没有再说平身。
他默默地将酒杯递到嘴边,然后一饮而尽。
大隋的秦王,大唐的新帝,哪怕十一二岁刚上战场时都心中无惧。
此刻,李世民居然对过于沸腾的民意,过于炽热的期盼,心生畏惧了。
第219章 唐太宗晚年弊政
大唐新帝登基, 百姓载歌载舞喜极而泣,这过程注定是史书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别说史书,阎立本已经在脑海内构图了。
回长安后, 他的兄长阎立德也被李玄霸托付了绘画的重责。
阎立德绘画的名声在当世本是和阎立本齐名, 甚至在原本历史中的唐朝皇室那里, 更欣赏阎立德的绘画。
所以阎立德的绘画多是政治任务,比如西南少数民族领袖面见唐太宗,文成公主入西藏。因此改朝换代后连摹本都很少流传下来, 才在后世名声不显。
李玄霸争取让阎立德的绘画摹本也流传下来,好给阎立本竞争“画圣”的称号制造难度。
“画圣”虽然不一定是吴道子,但也不一定是阎立本, 那才有趣。
不过李玄霸也认为阎立德争夺“画圣”称号有点困难。因为阎立德不仅是个画家,也是建筑家。不仅唐高祖的献陵和唐太宗的昭陵都是由他设计修建, 唐太宗晚年如大部分皇帝一样开始“累了一辈子我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沉迷修建的豪华离宫别苑,都是由阎立德主持修建。
就算这个时空自家二哥不会修太多没用的豪华宫殿,但城池修缮、水利道路基础工程等营建,李玄霸的“计划书”都排到十年后了,何况二哥真的很想住豪华的大房子。
宇文恺的族人中虽然有些能工巧匠能帮忙, 但如宇文恺一样的建筑家却是没有。将来大唐的大型建设都要由阎立德这个史书中已经认可的“建筑家”牵头,阎立德将来会很忙。
现在阎立德就已经赴任汤泉宫监工了。
李世民回宫后没有第一时间住进大兴宫, 仍旧住在自己原本的太子东宫,以表示对太上皇李渊的尊敬。
等天气转暖,李世民才会给李渊举办一个隆重的搬家仪式, 住进这座从隋文帝开始, 就属于皇帝的宫殿。
“虽然隋炀帝自登基后, 大兴宫一年难得住一次人, 挺荒凉的。”李玄霸道,“父亲真好,先帮你暖房子了。”
李世民欲言又止,不想说话。
他被沸腾的民意惊得做了一宿的噩梦,梦见了当初江都隋炀帝被王薄砍头那一幕,台上的人变成了自己。
虽然这噩梦结局不太差,弟弟突然跳上来,和王薄说砍错人了,你仔细看看,王薄一拍脑袋说真的错了,帮自己松绑,然后自己就醒了。不然他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王薄。
或许还是以后都别见面了,他看着膈应。
李世民这时候才明白,弟弟当时为何要说他最好别去看王薄处死隋炀帝这一幕。
那时自己还不是皇帝,总觉得弟弟小瞧了自己,这有什么不能看,难道还能比战场血腥?
现在自己刚当了皇帝,居然就做了个荒诞的噩梦,真是麻烦。
还好李世民心大,就算做个噩梦都有个滑稽的结局,倒是没有真的造成心理阴影。
李玄霸见二哥居然不接自己的话,好奇道:“你难道刚继位兴奋过度,没睡好?你是小孩子吗?”
李世民无奈道:“谁当皇帝都会兴奋过度,和小孩子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倒不是兴奋过度。”
他丝毫没有犹豫地把自己的噩梦告诉李玄霸,并抱怨王薄那一手斩首隋炀帝,对历朝历代皇帝而言,大概都有点过分刺激了。
死掉的前朝废帝很多,被揭竿而起的平民砍头的皇帝还是头一遭。
李玄霸不仅没有安慰二哥,还笑得喘不过气:“居然还有我出场?什么叫绑错人了?你这算什么噩梦?”
李世民抱着手臂道:“确实挺可怕,也很生气,气得我想把绑错人的王薄流放!”
李玄霸道:“王薄早就已经乘着一叶扁舟自我放逐海外,就当是被流放了。”
李世民翻白眼。是是是,王薄没了,现在活着的是琅琊王氏的王云大儒。
李玄霸想了想,切换心音:【不过你晚年时,也兴修宫殿、亲征高丽。可惜没有重修大运河,也只征了一次高丽,只激起一次民乱,所以肯定不会被百姓砍头,别害怕。】
李世民尖叫:“闭嘴!”
李玄霸才不闭嘴,细数唐太宗晚年兴修的宫殿。
简单来说,唐太宗花了十年时间差不多平定了周围的蛮夷,成就了“天可汗”的成就,又花了三四年时间休养生息,恢复民生,让当世长安城中的粮价差不多达到了汉朝文景时期。
虽然大唐还有许多地方百废待兴,还有许多国土待开发,还有许多朝堂上的问题需要梳理,光是继承人问题就足以令唐太宗头疼。唐太宗绷了十几年的神经还是松懈下来,“朕当了十几年的皇帝,还不能享受享受吗”。
于是勤俭节约爱民如子虚心纳谏的唐太宗,劝谏也不想听了,大房子搞起来,徭役征起来,开始享受。
贞观十四年,唐太宗动用一百多万劳力,兴建翠微宫。不过,翠微宫位置没选好,住着不舒服又废弃了,阎立德也因此被免官;
贞观十八年,唐太宗又命阎立德在骊山脚下建造汤泉宫,也就是后来著名的华清宫。同年,唐太宗开始准备亲征高丽,又是大举徭役。阎立德不仅要修建汤泉宫,还要督建大船;
贞观二十一年,唐太宗在四月命令阎立德在太和宫的基础上新修翠微宫,在七月命令阎立德在仁智宫的基础上修建玉华宫……
这些宫殿都是在废旧的宫殿遗址上新修,还不提扩建已有宫殿修筑的离宫别苑,比如从仁寿宫扩建的九成宫。
不用捋其他人的记载,只捋一捋阎立德这个历史中并不出名的人的传记,就可以看到唐太宗晚年时动用了多少徭役。
至于唐太宗修了宫殿又有点后悔,把一些宫殿荒废不住或者开放给百姓——徭役都已经服过了。
【群臣当然劝谏了,以前虚心纳谏的唐太宗这次不纳谏了,说出了千古名言,“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唉,可惜听过这个千古名言的人很多,知道出自“水能覆舟”的唐太宗之口的人却不多。】
李世民已经把腿往外跑,试图抛出弟弟的心声范围。
李玄霸岂能让他跑出去?当然是追着李世民在东宫不大的庭院里绕圈子。
【知道“福手福足”吗?百姓为逃徭役自折手脚,这是贞观十六年你发的勅令,“今后自害之人,据法加罪,仍从赋役。”第二年你就修汤泉宫,准备征讨高丽了。】
【根据记载,贞观十六年天下户口一千六百万,你修个宫殿都要征一百万。又要修宫殿,又要打高丽,哪那么多百姓给你造?剑南道的百姓在因为服役错过秋收,“民至卖田宅、鬻子女不能供,谷价踊贵”,民乱来啰!】
李世民一边跑一边回头骂道:“和我什么关系!我又没做过!”
李玄霸道:“那你跑什么,又不是你做的。”
李世民还真停下脚步。他一屁股盘着腿坐在地上,双手搭在膝盖上:“有道理,你继续说。我和你一起嘲笑他。”
李玄霸脸上开心的笑容瞬间消失,高昂的心情变得索然无味。
李世民把失去兴致的弟弟拉到对面一起坐在地上:“别跑啊,继续继续,接下来呢?继续在心里告诉我。”
李玄霸:【没什么,就一边平叛,一边减轻徭役,平息民怨呗。】
“哦。”李世民也感到索然无味。
当不把弟弟口中的“唐太宗”当成自己了,李世民听到隔壁的“唐太宗”干得不好,还饶有兴趣指指点点。
于是他开始锐评隔壁唐太宗政见得失,并一边锐评一边询问弟弟细节。
李玄霸嫌烦,几次想走,都被李世民拖了回来。
李玄霸:“我们非得坐在冰凉的地上聊这个?”
李世民站起来,衣服上的灰尘都懒得拍,拉着弟弟往屋里走,并高声吩咐早就避得没影的宫人添炭火。
“哇哦,他彻底放飞了!听上去就很开心。当昏君确实是有点开心。”
“呵,这昏君给你当,你当吗?”
“我有阿玄你帮忙,不用太苦也能当好明君,我才不当昏君。你这不就借着父亲的名义以工代赈,给我修汤泉宫了吗?以后也交给你了。”
“哈?怎么变成我的工作了?”
“说来我真的喜欢打猎,你再帮我想个法子,不劳民伤财也能每年至少举行一次大型狩猎。”
“哥,你是不是有病?别给我安排奇奇怪怪的任务!虽然我确实已经准备好上书,每年和外夷在草原上会猎一次,彰显君威,联络和草原部落的感情,但这和满足你的狩猎需求没关系!”
“看吧,我就说你肯定能做到。”
“滚!”
“哈哈哈哈!”
李世民在坐榻上捧腹大笑,笑得东倒西歪。李玄霸满脸嫌弃。
李玄霸等李世民笑够了,才平静道:“对于你晚年的怠政,很多人为你辩解,说皇帝多修个宫殿怎么了,比其他皇帝修的少,你还是明君;剑南道是被官员逼反的,和你没关系;百姓逃徭役是租庸调制整个税制的错,换谁当皇帝都一样;四川百姓都是一群懒汉懒婆娘,二十天的徭役就受不了,要卖儿卖女,就是一群巨婴欺负你是好人……”
李世民抬手打断:“等等,前面的评点还算客观,后面一句话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说这样恶毒的话?”
李玄霸道:“后世人比你我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离当世的贫苦百姓更远。你更有魅力,著名少年将军美强惨,千古明君白月光,他们喜欢你,自然千方百计为你说话,给你添麻烦的百姓自然都是刁民。”
李玄霸笑了一声,道:“只是他们再喜欢你,也不能跑到唐朝来替他们口中的刁民服徭役。就算当世百姓被骂作’刁民‘又如何?他们该反还是会反,该动摇大唐统治根基还是会动摇大唐统治根基。”
“冰冻非一日之寒,王朝覆灭的根本除了昏庸的皇帝,还有让百姓活不下去的土地政策。每一次民乱之后都是严重的土地兼并和朝堂信誉的丧失,每一次民乱都缩减了王朝的寿命……”
李玄霸还未说完,李世民接嘴道:“那我们按照你的口头禅,’先定个小目标‘,争取贞观年间一次民乱也别发生!”
李玄霸的笑容再次消失:“你知道贞观年间有多少次天灾吗?”
李世民咧嘴笑:“这不是还有你吗?除了你,我还有小五可以用。我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这就把小五派出去监督官吏赈灾!”
李玄霸认真地问道:“你知道小五下月就要成亲了吗?”
李世民点头:“你说什么废话?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还要给他册封楚王妃呢。该成亲的时候就回来,成亲后带着王妃一起去。”
李玄霸:“……你开心就好。”
李世民震惊:“你居然不替小五说话?!你居然同意了?!”
李玄霸露出和李世民刚才一模一样的认真表情:“当然。我们都这么忙,凭什么小五还能有婚假?再说了,你不是允许他把弟妹一同带去吗?就当是结婚旅行,游山玩水了。”
李世民:“……你开心就好。”
阿玄真是坏心眼啊。啊?这主意我出的?是的,我也是坏心眼。
李世民本来当了这个民意推上去的皇帝压力很大,听到隔壁唐太宗做得不完美也能被称为什么千古白月光明君,他压力顿时就没了。
“你以后要多说说隔壁的事,让我开心开心。”
“哈?”
李玄霸看出他哥是认真的,剧透的乐趣顿时少了大半。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哥终究还是对他的剧透免疫了?这怎么能行?他的人生还这么长,迫害不到二哥不高兴。
李世民拉着连头发丝都透着沮丧劲的李玄霸去找李智云,告诉李智云接下来的重任。
小五啊,你已经长大了,要替兄长承担重责了。二兄相信你!
“说来你’看见‘的唐太宗,最后有反省错误码?”
“有,他说……”
“吾在位以来,所制多矣。
奇丽服玩,锦绣珠玉,不绝于前,此非防欲也;
雕楹刻桷,高台深池,每兴其役,此非俭志也;
犬马鹰鹘,无远必致,此非节心也;
数有行幸,以亟劳人,此非屈己也。
斯事者,吾之深过,勿以兹为是而后法焉。”
——《帝范》,唐·贞观二十二年,李世民撰。
李世民拉着弟弟,视线望向远处,目光幽深。
他才及冠没两年,没人教过他如何当一个好皇帝。说实话,他心里真没谱。
但另一方时空那个已经走完一生,有得有失但仍旧被称为千古明君的自己,或许能成为自己的“帝师”。
“你记得《帝范》全文吗?”
“记得。”
“写给我。”
“嗯。”
另一个时空的唐太宗文皇帝,大唐新帝李二郎在这一方时空,虚心受教了。
第220章 动刀先动自己人
新帝新气象。
本来李世民想给李渊点面子, 虽然十二月登基,还是想再过一年才改元。
这次李渊主动让步,让李世民改元。
民意都沸腾成这样了, 还是顺着民意更好。李渊都已经当太上皇了, 也不再计较这些虚名。
李玄霸悄悄和李世民说, 大概是父亲信了他说的将来后世王朝的皇帝会把他移出开国皇帝队伍的话,所以只想着让大唐多延续点时间,这样父亲的祭祀才会长久一点。
李世民捏着拳头让李玄霸别胡说八道, 父亲既然在做好事,阿玄的嘴就别这么损。
李渊主动要求改元,李世民也只能顺从了。
于是第二年, 李世民仍旧改元“贞观”,广封功臣。
李玄霸终于拿了双亲王的俸禄, 并且得到李世民的提前承诺, 将来他除了世子之外的孩子,儿子都封郡王,女儿都封公主。
李玄霸冷淡地拒绝了李世民给次子封郡王的好意:“臣纵观先代,宗室供养一直是历朝历代的负担。臣的孩子有能者自能出将入相,无能者臣也能教导他养活自己, 无需陛下额外开恩。”
李世民要求再三,都被李玄霸拒绝。
李世民又看向李智云, 李智云当然是三兄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
李智云笑道:“臣与陛下亲近,臣的儿子肯定也与陛下的太子亲近。他们已经近水楼台,若是还不能凭借自己的本事封爵, 那就是他们的本事不足以封爵。三兄曾经说过, 人是守不住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富贵的, 这是祸不是福。”
李世民叹气, 只能收回旨意。
李玄霸和李智云都拒绝了皇帝的额外封赏,原本被李渊大肆分封的宗室纷纷请求降爵削爵。
李世民安抚了一番后,将宗室中有功劳者重新封为郡王,削掉了李渊滥封的宗室远亲晚辈的爵位。
李世民改元第一刀,居然砍在了宗室身上,朝臣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李世民砍了宗室的待遇之后,他的心腹大臣又站出来,请求削减自己和子嗣身上过多荫官。
他们的理由各式各样,有说自己的功劳不足以让子孙封这么多荫官,有说让子孙躺在祖辈的功劳簿上有背家风,有拿着李智云转述的李玄霸的“人守不住能力范围外的富贵”当借口……
于是李世民改元后第二刀,是砍了自己麾下心腹的待遇。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后族长孙氏。
长孙氏不仅是李世民的后族,也是李世民开国的功臣家族。长孙晟不仅是李世民的丈人,也是李世民的老师,被封魏国公;长孙无忌不仅是李世民的妻兄,也是李世民的心腹爱将,被封赵国公。长孙氏一门双国公,实至名归。
长孙晟从西域归来后,亲自带领宗族中的长者,请求李世民不要过分厚待长孙家族。
“我长孙氏乃是有能有功,才能列为开国功臣。若陛下过分厚待长孙氏,后世史书会更注重长孙氏外戚的身份,忽略长孙氏的功劳。”
李世民拒绝,居然中途退朝。
长孙无忌扶着长孙晟站在宫门前不肯离开,长孙皇后也不断恳求。
之后李世民忍无可忍地把长孙无忌和李玄霸揍了一顿,路过的李智云都不小心挨了二哥几脚,才委屈同意。
他同意的时候,都当着朝臣们哭了,说“朕的弟弟不肯接受朕的好意,朕的丈人和妻兄也不肯接受朕的好意,朕的好意就这么烫手?”。
魏徵当众给李世民怼了回去:“晋王、楚王殿下爱重陛下,爱重大唐的江山,以身作则杜绝过分供养宗室的弊端;魏公和赵公为家族清誉着想,也为后世外戚立规矩。他们皆对陛下和大唐忠心耿耿,陛下不但不感动,还责怪他们不肯接受陛下的好意,甚至对晋王殿下和赵公拳脚相加,这岂是为君之道?!”
李世民的眼泪都被魏徵怼得快倒流了。
他拳头捏得嘎吱嘎吱响。
魏玄成这老匹夫,明明很了解朕和阿玄,难道不知道朕为何难过?朕是想削宗室削功勋,但不想削阿玄和观音婢家族的待遇!一点都不想!
群臣都知道皇帝不想,也都对皇帝的痛苦委屈很理解,所以都哄着李世民。
特别是房乔和杜如晦,提及李世民的几位老师,他们要带头要求削减待遇,知道李世民心里不高兴,哄哭泣的李世民和哄孙子似的。
就魏徵这人头铁。
你委屈什么!真的委屈的人不仅没有出来说委屈,还被你揍了!
李世民脸色铁青,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了。
见李世民脸色大变,魏徵又语气缓和道:“正因为陛下对晋王殿下和赵公亲近,晋王殿下和赵公才更想为陛下解忧。若陛下反而因此对晋王殿下和赵公心生间隙,晋王殿下和赵公多难过?”
李世民磨牙:“朕绝不可能因此与阿玄和辅机心生间隙!”
魏徵的语气回归冰冷:“既然陛下知晓晋王殿下和赵公的心意,又何必犹豫?”
李世民:“……”
长孙无忌看着李世民快气得从御榻上冲下来了,一边在心底骂李玄霸不厚道,居然不上朝,一边上前打圆场和稀泥:“理智上知道什么是正确,感情上却难以接受,这证明陛下对臣的看重,臣感激涕零。”
有长孙无忌牵头,其余大臣纷纷附和。
魏徵乖乖退回自己的行列,不再撩拨李世民。
李世民深呼吸了好多下,终于把心中气愤压了下去。
这三刀终于砍了下去。中书令房乔、侍中杜如晦、尚书仆射高颎随即上书,对隋朝原本的荫官制度动手。真实目的露出獠牙。
李世民先砍掉了宗室和外戚的待遇,又对自己的心腹下手。其余群臣看出了李世民的决心,也看出了支持李世民官制改革的人数不少,只能不再阻拦。
后世记载,贞观年间帝曰,“致治之本,惟在于审。量才授职,务省官员”,将京官和荫官裁剪三分之二。
待京官和勋贵荫官裁剪之后,李世民再对地方官制动手,再顺利不过,无人阻拦。
到谷雨纷纷,仲春将逝的时候,大唐初步官制改革顺利完成。
只要动了第一刀,走了第一步,接下来大唐再改革官制,就几乎没有阻拦。
不过治大国如烹小鲜,李世民大动了一番后,朝堂就平静下来,只重视着夏收夏种,不再有新的朝政变化。
担心李世民频繁动作的朝臣们把写了一半的劝谏文书压在了案下,松了口气。
夏收十分顺利,连受灾的地方都成功度过了青黄不接。
今年李世民将大唐大部分地方都减了赋税,百姓在丰收庆典那日吃了个饱肚,剩下的粮食都存了下来,脸上有了笑容。
只要没有天灾,他们这次丰收的粮食,足以支撑到他们秋收不饿死。
若秋收也能顺利,那么明年开始交赋税了,他们也能支撑到下一次丰收不饿死。
秦王殿下果然才是真命天子!
夏至时,大唐满朝放假三天,李世民也得了三天假日,提着葡萄酒去晋王的别邸游玩。
自挨揍后,先借口养伤,后借口换季生病养病的李玄霸,就一直没有去过朝会。
虽然他仍旧干活,但都是睡饱了之后直接去宫里,参加李世民每日的核心班子小朝会。
魏徵曾弹劾李玄霸过于怠惰。
房乔因此弹劾魏徵过于狂妄,明知道晋王身体虚弱,不上朝是太上皇和太后的命令,居然还弹劾晋王,这是目无尊上,要治他忤逆之罪。
李世民本来都要和魏徵对骂了,看到房乔弹劾的文书,吓得赶紧当和事佬说算了算了,魏玄成真的没坏心思。
“阿玄,你不在朝堂,不知道现在朝堂有多乱。”外面都说现在朝堂很宁静,新帝深知“治大国如烹小鲜”的至理名言,李世民可没这么觉得。
他抱怨:“房玄龄和魏玄成对上了,他们每日的上书除了朝务,全是弹劾对方。魏玄成弹劾房玄龄擅权,把控官职选拔,有不臣之心;房玄龄弹劾魏玄成僭越,常插手非他职权之事,意在忤逆……他们是想让对方死啊!”
李玄霸躺在藤椅上,懒洋洋地品着二哥亲自酿造的葡萄酒,慢吞吞道:“他们知道这样的弹劾不可能让对方死,他们只是想让对方贬职,如果能免官反省就最好不过。”
李世民崩溃:“为什么啊!”
李玄霸放下酒杯。他很克制,葡萄酒每日只喝一杯,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他们的上书说得很明白,魏玄成认为房玄龄过于揽权,房玄龄认为魏玄成过于僭越,这就是原因。”李玄霸道,“他们是很认真地弹劾对方,没有半分掺假。”
李世民抱着脑袋,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以前我的下属不都是相亲相爱吗?怎么突然打起来了!
“阿玄,我好累。”李世民把李玄霸挤开,和李玄霸一起挤在藤椅里。
李玄霸嫌热,让人重新拿来一把藤椅,重新躺了上去。
“当皇帝就是累。”李玄霸打了个哈欠,“这才半年,现在就喊累,将来你要怎么办?”
李世民叹气:“说得也是。”
兄弟二人躺在藤椅上,微风习习,树影在两人昏昏欲睡的面容上摇曳。
“阿玄,你好闲啊。”
“富贵闲王就是这样,悠闲的闲。”
“呵。”
兄弟二人在藤椅上翻了个身,默契地拿起旁边竹桌上的眼罩往脸上一套,同时午睡。
夏至假期结束,尚书仆射高颎辞去官职,请镇伊吾城。
李世民批准,任命晋王李玄霸为尚书仆射。
因李世民当监国太子时兼任尚书令,因此尚书省不再设尚书令,尚书仆射为尚书省首长。
尚书省首长尚书仆射、中书省首长中书令、门下省首长侍中皆为宰相,尚书仆射为三相之首,又称首相。
李玄霸在家里睡得迷迷糊糊,被人从床榻上摇醒接旨,稀里糊涂成了大唐首相。
“二兄说知道三兄你早上起不来,所以你和三嫂就住宫里了,这样可以多睡一会儿。”李智云把圣旨塞李玄霸怀里,摸了李玄霸床头的青枣嘎吱嘎吱边啃边道,“弟弟我刚新婚就要外放,二兄也别想躲懒。我们兄弟要有苦同担。”
李玄霸揉了揉眼睛,打开圣旨看了许久,不敢置信道:“我不是和二哥说过吗,宗室不能当宰相,以免宗室过于干涉朝政。”
李智云笑道:“二兄说,他又不担心。现在他忙得焦头烂额,只能先顾着自己。后世子孙如果忌惮宗室,他们自己想办法。”
李玄霸问道:“他怎么不亲自来说?”
李智云笑得更厉害,差点被枣肉呛到:“他当然怕你不接啊,所以发了圣旨就带着嫂子和太上皇、太后去仁寿宫避暑了。当然,我娘也去了。现在京城就剩我俩……哦,我马上也走了,我们家就只剩你还在长安。”
仁寿宫?仁寿宫不是毁于隋末战乱……李玄霸敲了敲自己睡迷糊的脑袋,想起现在如今的时空和他前世的时空不一样。
因高老师坐镇西京,他和二哥也早早就来到了西京,所以京兆没有太多战乱,仁寿宫的损毁不严重,打理一下就能继续住。
仁寿宫还是他监督修缮的,就是担心李家祖传的高血压不耐热。虽然他二哥现在还没出现不耐暑热的症状,借着地震后的以工代赈,他还是在修汤泉宫之余,抽了部分工匠先替二哥准备好了避暑的去处。
所以父亲母亲阿姨二哥二嫂把我一个人丢在京城,全跑去避暑了?!
李玄霸满脸迷茫。
李智云啃完枣子,把枣核丢桌上,擦了擦手,正想再笑话二哥几句,宇文珠铁青着脸提着裙角跑进屋。
“郎君!观音婢真可恶!居然下懿旨让我代管后宫嫔妃和太妃,她去避暑了?!她究竟在想什么!!我一个外命妇管什么后宫!!”
宇文珠的声音尖得李玄霸耳膜刺痛。他从未听过自家夫人如此尖锐的声音。
李智云笑得差点呛到。
李玄霸揉了揉耳朵,面无表情道:“二哥也跑了,让我当首相,兼任长安留守。”
宇文珠停下尖叫,和自家郎君面面相觑。
……
“二郎,你说阿姊和三郎会不会生气?”长孙康宁靠在李世民肩头,李世民为她簪花。
李世民将手头所有花都簪在了长孙康宁发髻上,一边簪一边笑:“生气才好,让他们夫妻懒,只知道做他们喜欢的事,都不主动来帮我们。”
长孙康宁十分赞同:“就是!阿姊借口医学院忙碌,都不入宫来寻我,非要我出宫寻她玩耍,就该气气她。”
小两口理直气壮。
第221章 后宫妃嫔的苦楚
李玄霸结束了半年的摸鱼时光, 重新回到了朝堂。
朝臣看到李玄霸时,都露出了十分开心的笑容欢迎李玄霸回归。
特别是魏徵。
因为寒门出身,魏徵平时较为注重仪态。这次他笑得牙都露出来了, 就差笑出声。
李玄霸扫了一眼众人一眼, 就知道是谁在二哥那里拱的火, 暗暗记下。
虽然李玄霸这次当了首相,但比起之前当监国晋王时工作轻松了不少。
皇帝李世民只是去避暑,不是离家出走(划掉)出征, 不过换了个地方处理朝政而已。许多朝中重臣也一同随驾去了仁寿宫,比如房乔和杜如晦。
李玄霸虽然现在是首相,但不需要自己拿主意, 只需要汇总文书,提出意见, 让人快马加鞭送给李世民批复, 工作量和精神压力就小了大半。
再加上李世民不在,他不需要上早朝,休息时间也能保证,只是不能在家里无所事事躺着钓鱼一整日而已。
李世民虽然把弟弟从床榻躺椅上挖起来干活,也很注意弟弟的健康, 不会压榨李玄霸。
但李玄霸认为,让一个闲了半年的人工作, 就是极大的压榨。
谁想工作啊!
李玄霸本想拒绝,正准备启程去伊吾城的高颎前来寻了李玄霸,和李玄霸谈了半宿。
李玄霸提着灯笼送老师离开, 在晋王府门口站了许久, 最终长叹一声, 接过了首相的职位。
伊吾城, 后世的新疆哈密市,在隋末曾一度被西突厥占据。李玄霸在那里和西突厥可汗达成了初步盟约。
大唐初立,李世民赶在登基之前灭掉了东|突厥。
曾与李玄霸建立盟约的西突厥射匮可汗病逝,西突厥因可汗之位更替内部略有些混乱。射匮可汗之弟继位成为统叶护可汗后,派与李世民、李玄霸有旧的阿史那泥孰前去拜见当时在草原上的李世民,与大唐签订了新的友好盟约,尊称李世民为天可汗,并将伊吾城还给了大唐。
高颎认为西突厥在大唐覆灭东|突厥时获利不少,统叶护可汗此人又能屈能伸,西突厥必成为大唐心腹大患,所以决定亲自镇守伊吾城,为大唐消化东|突厥的战果争取时间。
打仗不是打赢了就算“赢”,如果没有在战胜地建立有利于自己的新秩序,仗就是白打了,只是面子好看,“穷兵黩武”。
长孙晟再次在李昭的护送下去了草原。长孙无忌在京中陪伴新当皇后的妹妹一年,也会去草原。
重建东|突厥所管辖的草原势力的重任,就压在他们肩膀上。
宇文弼也已经再次出发,他这次和裴仁基等一干隋朝旧将坐镇涿郡,取代了罗艺。
罗艺盘踞涿郡,一直把燕地当作自己的地盘。但宇文弼是晋王李玄霸的外戚,他来接受涿郡,罗艺不敢不从,只能回长安当京官。
罗艺在涿郡埋了许多雷。隋朝旧将大多跟随隋炀帝三征高丽。征讨高丽的后方中枢就在涿郡,他们对涿郡的情况很了解。这次他们主动请命,年老了也要干活,不肯将东北边疆交给晚辈,李世民就从了。
虽然隋炀帝灭亡的引火|索是三征高丽,但朝堂上下都知道,高丽趁着魏晋乱世割据东北,必须铲除。大唐和高丽也必有一战。
在这个时空中,大隋本来在一征高丽时就能灭掉高丽,但隋炀帝非要高丽王心悦诚服的投降,来回和高丽王拉扯了三次,拉扯得大隋都灭亡了。
大隋武德充沛,隋朝老将们从未受过如此委屈,积累了一肚子怨气。
无论他们能不能活到大唐对高丽用兵的时候,他们都想再为大唐灭高丽做点什么。
将来子孙后代在他们牌位前把大唐灭掉高丽的捷报烧给他们时,他们才能骄傲地向憋屈地死在了隋末的同僚们炫耀,这场灭国之战中,也有他们一份功劳。
李世民看重尧君素的品德,本来让尧君素升职成了河东道总管,监察整个河东道。
尧君素大官都不想当了,非要去涿郡给宇文弼当副将。他一天一封上书,甚至说要挂印辞官,以白身去涿郡投奔宇文弼。
尧君素这么“嚣张”,居然威胁李世民要辞官,朝堂上下一片震怒。房乔和魏徵连互掐都停了,携手上书要治尧君素的罪。
李世民安抚了房乔和魏徵,同意尧君素过分嚣张,需要惩戒。念在尧君素事出有因,李世民感动尧君素对恩主的忠诚,只贬了尧君素的官,让尧君素去涿郡给河北道总管宇文弼当副将。
薛道衡也重回了南方瘴气之地,与冯盎同去岭南,领岭南道总管之职,再行安抚南方的未尽之事。
“我们这些老人苟延残喘,终于看到了大唐盛世的曙光。我等风烛残年,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只能为大唐守护一瞬。如今朝中虽有英才,但太过稚嫩,且各个自视甚高,过分狂妄。没有人压着,你让我等如何安心?”
李玄霸脑海里一直回想老师的话,长叹一声,提着灯笼回房。
“珠娘,明日收拾行李,我们回宫里住。”
“可我真不知道怎么管理后宫!”
“嫂子逼迫你,就是想把事推给我。”
“你是兄弟!怎么能管理兄长和父亲的后宫嫔妃!”
“我他……我也想骂人。”
李玄霸按着眉头。
嫂子此举,大概率是自己的锅。
父亲后宫嫔妃不少。二哥虽还未大封后宫,但预定的秀女们也已经进了宫门。
不过大可不必认为李世民委屈。
后世有个误解。皇帝“为国献身”,其实不是皇帝为了平衡朝堂势力开后宫,而是为了平衡朝堂势力,往后宫塞了不符合自己审美的女人。
同情“为国献身”的皇帝,属实把同情心放错了地方。
“封建”在现代是骂人的话。
皇帝是封建男人中最封建的男人,后世人却强行认为自己喜爱的皇帝,在男女关系上会成为现代大部分男人都难以比肩的道德楷模。
醒醒!
当然,不是说唐太宗对长孙皇后不够好。
唐太宗和长孙皇后是难得的如民间夫妻般住在一起的帝后。只有在长孙皇后每月身体不适的时候,唐太宗才会去其他妃嫔处。所以长孙皇后不是在养胎,就是在怀孕的路上。
后世人看史书时常有个疑惑,为何历史中有“好色”恶名的帝王一般子嗣不多,倒是没在女色上被谏臣骂过的明君子嗣很多。
这从康熙和唐太宗的话中可以窥得原因。
康熙常常自夸不好女色,从不睡没有份位的女子,身边不准宫女伺候;唐太宗曾言“即日宫内,甚多配役之口,使其诞乳诸王,是非所宜”。
从周朝时起,礼制就已经规定了天子、诸侯、士大夫的合法妻妾数量。
《礼记》记载,“天子有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诸侯一妻八妾,卿大夫一妻二妾,士人一妻一妾,百姓一妻无妾。“媵妾”就是合法的、能入族谱的家妇。
如果在合法媵妾外再睡女人,在内睡丫鬟称“嬖”,即侍妾;在外则是“外室”。嬖侍妾和纳外室才叫好色。
回到皇帝子嗣的话题上,后宫内命妇有资格生育子嗣,只要身体健康,守规矩的帝王轮着睡能生不少;按照礼制,内命妇之外的女子没资格生育子嗣,虽然古时没有不危险的避孕、打胎方式,但不在乎孕妇性命的打胎方式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好色的帝王反而时常子嗣不丰。
唐太宗子嗣多,还真不代表他在女色上道德不端。
当然,现代人评价古代人,凭什么要用古代人的道德?
著名太宗黑营销号大腿一拍,高兴极了。
“没错!唐太宗就是封建,他爱豪宅、爱骏马、爱华服、爱美女!可下头了!现代女性怎么能粉封建下头男!我的某哔号是XXX,某斗号是XXX,某音号是XXX!关注我,分享更多的太宗封建下头事迹!”
某营销号小编一向肯定唐太宗的历史功绩,从未给唐太宗张冠李戴不属于他的污点,为何他能蝉联太宗粉最厌恶的“太宗黑营销号”首位迟迟不下榜?
因为这家伙最爱把纸片人偶像唐太宗,拉回现实中真正存在的唐太宗。他乐此不疲地对着太宗粉耳边大喊,唐太宗就是个封建下头男。偏偏这家伙引经据典有理有据,杀伤力极强。
众所周知,粉丝看到自己所粉的皇帝有劳民伤财不把百姓的命当命的封建局限性都很淡定,但一看到皇帝真的喜欢睡美女开后宫的封建局限性就会狠狠破防。
其他皇帝的粉丝看到某营销号都泪目,求太宗粉把某营销号拴好,让他当一辈子的太宗黑,千万别放出去祸害其他家。
历史中的唐太宗是个“封建男”,李玄霸转世成了李世民的双生弟弟也管不了他哥不纳妃。
如果李玄霸对李世民说,“哥啊,后世可嗑你和嫂子的CP了,你要和嫂子一生一世一双人,还要为了嫂子被怀孕太多努力避孕。现在没有靠谱的避孕方式,所以你干脆禁欲吧”,李世民只会认为李玄霸在故意找茬,然后把弟弟揍一顿。
李玄霸不可能插手他哥纳妃,但后宫有一件事,他犹豫了许久,还是同情心泛滥,和嫂子提了一下。
李渊经过连番刺激后身体大不如前,估计他称帝后新纳的嫔妃没几年就会成为太妃。
李渊成为太上皇后就无心后宫。历史中也是如此。
李世民要养的年幼兄弟,大部分都是李渊在武德年间生的。仅有最小的二十二皇子李元婴确定是李渊当太上皇所生。
二十皇子李元祥是在玄武门之变前怀上。二十一皇子李元晓出生年月不详。但李元婴出生时,李世民给李元婴摆了辉煌的酒席,以向天下人昭告自己没有欺负李渊,李渊当了太上皇还能有儿子。李元祥却没有这个待遇。推测李元祥应该也是在玄武门之变前怀上。
后世常骂李渊当了太上皇后沉迷酒色,狂生孩子给李世民养,这还真是误解李渊了。
现在李渊当太上皇的时间比历史中早许多,他新纳的妃嫔大部分无子。李渊一死,这群人都要进寺庙。
宋神宗曾经有一项德政。
宋朝后宫制度大多延续唐朝,生病的宫女和无子的太妃都要送往寺庙安置。宫女和太妃能带走自己的财物,朝廷每月还会给宫女、太妃发放津贴。
宫女和太妃被送往寺庙后,大多没几年就会“病逝”。
隋唐起,皇帝都抬高宗教,让宗教来安抚百姓。佛寺道观不仅不交税,朝廷对其优待和捐赠也很多。送往寺庙的宫女和太妃的遗产,是皇家寺庙的主要经济来源。
虽然朝堂不是没有监管,但只要住在寺庙里,折磨人的阴私手段有的是。这些“病逝”的宫女、太妃,大多死于谋财害命。
宋神宗听闻此事,在周王乳母岐国夫人得病出宫时派太医随行监视,岐国夫人奇迹病愈回宫。他确定传闻为真,从此常派太医前去寺庙监督,寺庙谋财害命的案例大大减少。
唐朝无子嫔妃常常出现自愿殉葬之人。李玄霸很恶意地推测,或许聪慧的妃嫔衡量得失,与其在寺庙里被折辱而亡,不如自愿殉葬死个痛快,还能得一个好的身后名,惠及家人。
史书中对后宫妇人记载少之又少,无子先帝嫔妃更是无人在意。李玄霸本来没想起这件事,直到宇文士及求上门来。
宇文士及是隋炀帝长女南阳公主的驸马,与李渊交好。
宇文化及弑君之事,他事先不知情。待宇文化及北归遭遇挫折,决定重新南下割据时,宇文士及带着亲兵离开宇文化及,投奔李渊,后来与李渊一同回到长安。
宇文士及在原本历史中,会跟随李世民南征北战,立下不少功劳,先复封新城县公,又进封郢国公。
这个在大隋时无心仕途的闲散公子,在大唐出能抵御突厥,镇守西北;入能安抚百姓,辅佐朝政。
宇文士及闲散了前半生,后半生倒是成了文武双全的劳碌贤臣。
这个时空中宇文士及虽然没有机会跟着李世民立功,但一直站在了李世民和李玄霸这一方,再加上其妹仍旧是李渊的昭仪,也混得了一官半职,正努力在大唐朝廷发光发热,干活很积极利落。
宇文述是大隋所有旧臣都认定的大隋忠臣,虽然他有两个儿子谋逆,但隋炀帝死在王薄手中,宇文士及也不知情,所以大隋旧臣也没有迁怒宇文士及。宇文士及在隋朝旧贵圈子里混得也算不错。
勋贵圈子就是这样,凡事对个人不对家族,否则拔出萝卜带出泥,说不定自己也会遭殃。
宇文士及和南阳公主曾帮助李世民、李玄霸良多。李世民投桃报李,对其较为宽厚。李玄霸也继续维持着与宇文士及的私交。
李渊当了太上皇,宇文士及悄悄携带重金来求李玄霸帮忙,希望李玄霸给窦太后说说好话,让宇文昭仪伺候窦太后。若李渊早逝,宇文昭仪能以伺候太后有功为名留在宫中养老。
宇文士及知道李玄霸对李渊的态度,他提起李渊的身后事,李玄霸不会生气,所以他才来求李玄霸。
宇文士及提起太妃要去寺庙,虽然语焉不详,只说寺庙凄苦,李玄霸还是想起了史书犄角旮旯提起过的唐朝无子先帝嫔妃的遭遇。
宇文昭仪在原本时空中本应该在去年有子,摆脱厄运。但李渊虽然在去年十二月才成为太上皇,他在进入长安后就已经无心后宫,焦虑地等待自己被迫退位这一刻。所以宇文昭仪至今无子,将来也很难有子。
窦建德击败宇文化及后,宇文士及全家被杀,近亲中仅剩这个妹妹。本以为妹妹入宫为妃,将来富贵一生,不会因家中旧事受人磋磨。现在眼见妹妹结局凄惨,宇文士及病急乱投医,只能希望“算无遗策”的李玄霸能帮忙。
“母亲和嫂子都心善,断然见不得后宫命妇年老无依。这事简单,我和母亲、嫂子提一句就成。”
李玄霸犹豫片刻,答应了此事。
“如果、如果晋王殿下还有余力,能教我如何说服南阳公主,劝她去侍奉萧皇后,不要出家为尼?寺庙真的不是好去处。”宇文士及犹豫了一番,又提出一个请求。
李玄霸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这事我一直记着。南阳公主心情未定,我暂时也不好贸然打扰。再过段时日,待她心情平静些了,我再请萧皇后给南阳公主写信。”
宇文士及泪流满面,跪地长揖:“谢晋王殿下。”
李玄霸将宇文士及扶起:“我与大表兄和二表兄都很亲近,你与南阳公主也曾护我和二哥良多,这是我应关心之事。”
宇文士及虽起身,仍旧泪流不止。
他当初鼎力帮助李世民和李玄霸时,只是喜爱这两个孩子的聪慧,怜惜他们在家中的不公平待遇。再加上他身为李渊的好友,便自诩为李世民和李玄霸的长辈,对其多加照拂。
谁知举手善意,竟能在宇文家犯下弑君大罪后庇佑他和妹妹。
或许上天是看到父亲是大隋忠臣的份上,为父亲留下血脉,才让自己如此好运。
李玄霸目送宇文士及离开,背手长叹。
宇文化及挟持隋朝旧臣和萧皇后等宫廷女眷。窦建德击败宇文化及后,这些人落在了窦建德手中。二哥击败窦建德,他们便和二哥一同回京。
萧皇后和南阳公主都在其中。
萧皇后以为不仅儿子全部身死,孙儿也都死于非命,心灰意冷,在李世民安置她的宅院中吃斋念佛,闭门不出。
南阳公主更是心如死灰,到了长安后剃度为尼,寻了一处深山庙宇常伴青灯佛祖。
李玄霸也曾想请南阳公主回长安。
南阳公主对李玄霸道:“昔年晋王和太子还是幼童时,随驾我的父皇南下江都,曾怜惜路上百姓,请求我的帮助。我明知父皇不体恤百姓,却担心惹父皇不悦,从来不敢劝谏。二兄兵谏之时,我也因胆怯,眼睁睁看着二兄冤死。如今父皇身死,大隋国灭,我身为皇后之女,大隋最为得宠的公主,岂能一点惩罚都没有?”
南阳公主对李玄霸叩首,李玄霸躲闪不及,急忙将南阳公主扶住。
“我愿常伴佛祖,一生一世为父皇所害百姓冤魂念佛诵经。希望能减少一点父皇的罪孽。”
南阳公主泣不成声。
她最痛苦的一日,就是亲眼见到父皇被斩首那一日。
而她最痛苦的事,却不是看到父皇身死而悲哀,而是看到百姓为父皇身死欢呼。
原来即使是皇帝,也会被卑如蝼蚁的百姓所杀。
长兄仁德爱人,次兄也曾劝父皇爱惜民力。
长兄在冰天雪地里跪求父皇无果,染病逝世;次兄以命兵谏,落得了身后污名,也无法劝父皇回头。
早知大隋会因虐民国灭,早知父皇下场凄惨,早知自己会亲口同意窦建德杀了自己唯一的孩子,南阳公主深恨自己,当初为何没有跟随长兄次兄一同劝谏父皇而亡。
要是自己当初劝谏了就好了,要是自己当初与长兄次兄一同死了就好了。
李玄霸见南阳公主情绪激动,不敢再刺激南阳公主,除了劝说南阳公主不要离开长安城,就在长安城郊寻个寺庙出家,好宽慰萧皇后的心之外,没有再去打扰南阳公主。
他探得宇文士及在暗中接济南阳公主,也没有插手南阳公主的生活。
南阳公主知道宇文士及无辜,但不愿意再见宇文士及。
宇文士及知道窦建德本来没打算杀自己的孩子,是南阳公主不肯留下与他的孩子,但仍旧想与南阳公主复婚。
宇文士及如今并没有像原本历史那样已经被李渊赐婚,一直怀抱着还能与南阳公主破镜重圆的奢望。
李玄霸不由感慨。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可有时候人心不变,世道却变了,奈何?
“能帮就帮吧。”李玄霸最终还是插手了后宫之事,将此事细细告知了嫂子,希望嫂子能帮忙。
宇文珠很容易共情。李玄霸担心宇文珠难过,没有告知她此事,现在却是瞒不住了。
宇文珠垂泪许久,李玄霸手忙脚乱给宇文珠擦眼泪。
良久后,宇文珠哽咽道:“观音婢一口应下,然后和兄公一同避暑,又将此事交回你手中?这是为何?”
李玄霸叹气:“嫂子大概是想你我施恩于后宫妃嫔家族,这样你在太医院开办妇科女子学院之事,可能会少些波折。”
女子行医本就不是正道,宇文珠还想以朝堂的名义培养女医,阻碍力道不小。
即使李世民支持,如果世间舆论皆反对,也不会有女子敢跟着宇文珠学医进太医院。
妃嫔大多是官宦之女,宫女都是良家子。若能改得此条弊政,宇文珠得了她们家人的感激,或许会有更多人赞同宇文珠在太医院统领女太医。
既然此事本就是李玄霸提出,那么功劳由宇文珠领得,不是理所当然吗?
宇文珠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也太荒诞了!哪有亲王和外命妇插手后宫之事!太荒诞了!”
李玄霸道:“我也这么想。但嫂子都愿意承担’让外命妇负责宫务‘的责任了,那我们就放手去做吧。而且二兄和二嫂让我们这么头疼,我们也该有点大动作,让他们焦头烂额。”
宇文珠揉了揉眼睛:“好吧,郎君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