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突然转到抑佛道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这笔账讨回来, 李玄霸就不消极怠工了。
他先帮经验不足的宇文珠制定了“后宫巡查方案”,从审核妃嫔宫女宦官津贴有没有挪用开始,对宫中上下依次敲打。
唐朝掌管后宫事务的机构叫内侍省, 由宦官管理。
历史中的唐太宗谨防宦官专权, 规定内侍省不设三品官, 不允许宦官过问外廷之事。
不过宦官中,有一个例外。
这个例外也出现在了现在的时空,李玄霸带着宇文珠, 去寻了这个“例外”——张阿难。
路上,李玄霸给宇文珠介绍了张阿难的身份。
张阿难是萧皇后的陪嫁,原在萧皇后宫中为内侍, 又在太子杨昭府中为内侍,后回到杨广身边。
李玄霸不知道历史中的李渊和唐太宗是如何结识的张阿难。张阿难在雁门之围中因功封官, 大概率是李世民在雁门之围时结识的张阿难。
一位十六岁初上战场的少年怎么在雁门之围中结识的杨广宫中近侍, 其中内情李玄霸的想象力不充分,想不出来。
最终结果就是张阿难参与了晋阳起兵,进了秦王府,被封汶江侯,食邑七百户, 当了一辈子内侍省长官,逝世时官至从三品左监门将军, 陪葬昭陵。
唐太宗规定内侍省最高长官不得超过三品,所以内侍省最高长官只是从四品。但张阿难不仅官至从三品,还掌管禁军, 把宦官不得当三品官和不得干政的规矩都给破了。
后来唐玄宗给宦官封将军, 就是遵循唐太宗的旧例。
皇帝制定了规矩, 然后自己破坏规矩, 是很常有的事。唐太宗也有充分的理由,其余的宦官只是伺候人的奴婢,自然不得升迁。但张阿难是开国功臣,他不能算作宦官。
只是后世知道唐太宗的意思,用这个旧例的时候可不会遵循唐太宗的本意。他们只是想重用宦官,就随意找借口而已。没有这个借口,还有其他借口。
这一世,他和二哥是在陪同杨广下江南时结识的张阿难。
那时他和二哥被萧皇后带在身边,张阿难就是负责照顾他们的人。
当张阿难跟随杨昭的时候,他们与大表兄交好,与张阿难也很熟悉。
杨昭病逝后,张阿难回到了杨广身边,与原本历史一样,在雁门郡立下战功,被杨广任命外官,派到了太原,照旧参与了晋阳起兵。
在隋朝的时候,张阿难是兄弟二人在隋朝宫中的内应;等他到了李渊身边后,他是兄弟二人的眼线。虽然他没能随着李世民出征,但李渊身边厉害的将领不多,在防守太原时,他也战功赫赫。
如何给张阿难封官,兄弟二人都很为难。
如果张阿难不是宦官,以他的功劳和本事,封个将军不为过。虽然兄弟二人都知道宦官不该干政,但因为张阿难年少蒙难净身入宫,他立下了功劳就不能兑现,兄弟二人都很难接受。
李玄霸理解了唐太宗心中的纠结烦闷。
唐太宗以军功起家,治军严明,有功必赏几乎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张阿难是他的下属,如果立功不得赏,简直逼死他的治军强迫症。
李玄霸决定摆烂。
他给二哥说了后来宦官专权的事,拂袖走人,让他二哥自己决定。
皇帝就要独断专权,他一个小小的晋王怎么能僭越?
几日后,李世民黑着眼圈,还是决定给张阿难应有的待遇。
“宦官专权是因为皇帝能力不够,无法平衡朝堂,只能依靠亲近宦官。只要皇帝能力不够,宦官、外戚、外臣相互制衡,是他们唯一能保住自己帝位的方法。”李世民翻遍了史书,得出结论,“就算我不给张阿难爵位,将来想要重用宦官的皇帝还是会那样做。我不能因为后世子孙不争气,就寒了现在功臣的心。”
于是张阿难仍旧封侯。
虽然张阿难现在还没有封将军,但李世民已经决定先让张阿难领一段时间的内侍省,等长孙皇后熟悉后宫事务后,就免去张阿难的内宫官职,并发诏说张阿难是开国功勋,如今免除张阿难的宦官身份,张阿难不得再入内宫,只能当外官。
虽然命根子接不上去,但皇帝说张阿难不是宦官,张阿难就不能再是宦官。
李玄霸问道:“二哥,你虽然想了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后世子孙肯定会仍旧不管不顾,仍旧把信任宦官的锅扣你头上。这值得吗?”
李世民耸肩:“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为了看不着的不肖子孙,寒了看得见的功臣的心。”
李玄霸转头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张阿难。
张阿难哭求辞官,李世民焦头烂额哄了许久才哄好,气得挽袖要揍弟弟一个狠的。于是李玄霸母亲宫中住了几日。
张阿难可以说是看着李世民和李玄霸调皮捣蛋长大,又是少数知道李世民和李玄霸保住了杨昭儿子的知情人,对李世民和李玄霸慈祥极了。
李玄霸说要管父亲和二哥的后宫诸事,张阿难只顾着给李玄霸和宇文珠面前堆吃的,不断点头说好。
李玄霸无奈:“张翁,你是不是根本没听?”
张阿难笑道:“我只知道三郎君说的肯定都是好事。晋王妃想做什么就吩咐我,我一定做得妥妥帖帖。”
宇文珠感到压力很大。
李玄霸安抚道:“后宫有母亲和嫂嫂先后打理,已经没什么问题。珠娘只是展现一下权威,为我查探皇家寺庙贪污一案做铺垫,不必太担心。”
宇文珠使劲点头。
李玄霸无奈抬手,帮宇文珠把点头点得太用力,都甩歪了的珠钗扶正。
张阿难看着李玄霸和宇文珠的相处,脸上微笑更加慈祥,连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半点不像个能在战场上厮杀的猛将。
待李玄霸安抚好宇文珠后,张阿难才道:“三郎君,寺庙可不能细查啊。”
李玄霸点头:“我知道。我有分寸。就算查出什么麻烦,不是还有二哥吗?”
张阿难哭笑不得,不再劝说。他看出来,这兄弟二人又在斗法,他还是不插嘴了。
宇文珠疑惑:“为何寺庙不能细查?”
李玄霸细细地为宇文珠解释:“这就要从宗教对朝堂的作用说起了。”
张阿难停下给李玄霸和宇文珠堆糕点和果子的手,坐在一旁认真地听课。
宗教对朝堂、对皇帝还能有什么作用?当然是麻痹百姓的作用。
封建王朝的权力触须难以伸到最底层,要如何让村落自主运行?传统上是靠宗族自治,后来皇帝发现,佛教这玩意儿真的很好使。
宇文珠又生出新的疑惑:“为何是佛教,不是道教?”
李玄霸笑道:“因为道教术业不对口。”
后世年轻人都对道士的好感大于僧人,对道教的好感远远高于佛教。其实后世年轻人欣赏的“爱信信、不信滚”的道教,是经过仙侠文学,特别是网络文学再创作的“文学道教”,和现实道教是两回事。
道教诞生之初,就只有两个追求,站在统治者身边,或者站在统治者对面。
站在统治者身边,即帮统治者主持宗教典仪,为统治者炼丹,陪统治者高谈阔论;站在统治者对面,这个大家都很熟悉了。
真正的道教是世俗宗教,与世俗权贵走得极近,每一代道教领袖都会得到册封,热衷于给权贵当座上宾。
封建时代的道教领袖是什么模样,搜搜最后一任张天师在哪就差不多了解了。
总之李玄霸前世遇到的宗教都有一股超凡脱俗之气,不是宗教本来的面目,是新社会新气象。
虽然孙思邈是道士,但正因为孙思邈本人是道士,所以他对道教没有什么滤镜。宇文珠身为孙思邈的弟子,也不会把“道士”这个身份看得太重。
谁都知道,道士能做官,而大部分道士也是想做官的——朝中除了孙思邈是道士,还有个道士叫魏徵。
说到魏徵,宇文珠就懂了,张阿难也懂了。两人频频点头。
“佛教在发源地,原本和道教差不多。但今生受苦来世享福一说,非常适合麻痹百姓。经过本土改革,现在的佛教真的很适合大众信仰。最大的功劳,要归于梁武帝。”
梁武帝对佛教的滤镜,就像是后世看过仙侠小说的人对道教的滤镜。
区别是,后世人被戳破滤镜后只能暗自磨牙,梁武帝被戳破滤镜后,就挽起衣袖大刀阔斧把佛教改造成自己想象中超凡脱俗的模样。
戒肉戒酒戒杀……梁武帝根据自己的想象,把佛教改造了个遍。
这种改造,很快就传到了北朝。
大乘佛法正好适合统治者的需求,在融入儒家学说和道家学说,又经过梁武帝大刀阔斧改革后,大乘佛法推陈出新,更上一层楼,打造出了适合中原百姓的慈眉善目无欲无求的佛祖菩萨。“汉家佛教”几乎成了独立的一脉。
“只是权贵用宗教作为手段安抚百姓,骗人骗过了火,连自己都信了。”李玄霸毫不客气地嗤笑,“比如我那个傻蛋二哥。”
宇文珠疑惑:“兄公不信佛啊。”
张阿难假装没听到。他是信佛的。隋朝两任皇帝也都信佛。信佛几乎是上层权贵共同的爱好。
李玄霸道:“等他受了打击就去信佛了,还信得很疯狂。”
宇文珠非常聪慧地闭上嘴,没有问什么样的打击。
自家郎君肯定不会诅咒母后和观音婢出事,大概率是胡言乱语他自己出事。
李玄霸确实想这么说,可惜宇文珠不接话茬。
这个时空,李渊仍旧追认老子为祖宗,不过还好在胡乱追封一连串先祖当皇帝前,他就当太上皇了。李世民要脸,没有把老子追封为皇帝。
因李唐认老子当祖宗,佛教因为隋朝皇帝的支持又在民间较为泛滥,为了压制佛教,李唐定道教为国教,规定道教位次在佛教之上。
但李渊无论僧道,严格控制宗教。
武德九年,李渊下令,无论僧侣道士,“庸猥粗秽者悉令罢道,勒还乡里。京师留寺三所,诸州各留一所,馀皆罢之”。
但很快,玄武门之变发生。玄武门之变后,监国太子李世民下令,“复浮屠老子法”,施恩天下僧道。
不过,历史中的唐太宗下这个命令的时候,只是为了消弭玄武门之变的影响,那时候他还不信佛。
贞观二年,唐太宗曾说“朕所好者,唯尧、舜、周孔之道”。
他骂虔诚信佛的张亮“卿既事佛,何不出家?”,并贬了另一个虔诚佛教徒萧瑀的官,直言“朕于佛教,非意所遵”。
提及梁武帝时,唐太宗感慨,“(梁武帝)倾帑藏以给僧祗,殚人力以供塔庙,及乎三淮沸浪,五岭腾烟,假余息于熊蹯,引残魂于雀,子孙覆亡而不暇,社稷俄顷而为墟,报施之征,何其谬也”。
但当长孙皇后去世时,唐太宗一口气修了三百九十二座佛庙。
那么他之前批判修佛寺导致亡国的梁武帝修了多少寺庙?
四百八十座。
唐太宗离信佛信得民不聊生的梁武帝还差近一百座寺庙,他治下国土也比梁武帝广阔,还能再接再厉。
三百九十二座寺庙会征用多少徭役?用掉多少赋税?
士人和后世人皆感慨帝后凄美爱情,连朝臣都不敢劝谏。但百姓真的会为长孙皇后祈福,而不是望着那三百九十二座寺庙暗自咒骂?
李玄霸问了二哥这个问题,二哥气得差点把李玄霸的头发拔了,让李玄霸闭嘴,他不会这么做。
“你和观音婢都比我小,不会走在我前面。我已经做好了送别父亲的准备,到时我就免天下徭役一年以祈福,才不会修什么寺庙!你当我傻吗!”
但李玄霸坚信,历史中的李世民和现在的二哥都是唐太宗,等二哥遭受了重大打击,一定会在佛教里找安慰,所以他需要时时刻刻嘲笑二哥,坚信二哥是虔诚的佛教徒,这样二哥就绝对不会虔诚了。
虽然宇文珠没问,李玄霸还是说出了自己“我坚信二哥是虔诚佛教徒二哥才不会当虔诚佛教徒”的话,佛教徒张阿难都扶额了。
宇文珠只能说,自家郎君有时候的揍,是自找的。
她要是有这样可恶的弟弟,肯定每天用膳前都要先揍弟弟一顿,才有心情用膳。
张阿难在心里使劲点头。
不过李玄霸这么一梳理,宇文珠对李玄霸即将要做的事已经明了。
“佛道都不能灭,而是要抑制和平衡,不能与官府和百姓争利。”宇文珠道,“郎君是想借皇家寺庙一事,向天下佛道发难,再兴周武帝抑佛之举?”
李玄霸道:“是抑佛抑道之举。佛教一窝,该有的毛病都有,都不能纵着。”
宇文珠担忧道:“郎君如此做,不会被天下口诛笔伐?”
张阿难虽是佛教徒,但不会因为自己的信仰而反对李玄霸要做的事。反正只是“抑”不是“灭”,他仍旧可以拜佛。而且把过于世俗化的僧尼赶回家,让僧尼队伍更加纯洁,也是一件好事。
他与宇文珠一样,也只是担心这件事对李玄霸的影响:“隋朝两位先帝都虔诚信佛,朝堂诸公几乎都信佛,佛道双信者也不少。三郎君若要做这件事,请另寻一人上书,可千万不要自己上书。”
李玄霸笑道:“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怎么能推给别人?我就喜欢这个。”
宇文珠:“……”
张阿难:“……”
兄公陛下,你快回来!
李玄霸道:“不过我也不会独自去,这天下有的是我的同道人,比如父亲。”
宇文珠和张阿难异口同声:“啊?!”
(远方的李渊:“阿嚏!”)
李玄霸道:“父亲看上去很闲。太闲了不好,身体容易懒出病,得找点事做。”
李渊在历史中是坚定的抑佛抑道人士。虽然他定道教为国教,但对佛道其实是一视同仁,都觉得这群人出家逃税不是好东西。
原本历史中,李渊因玄武门之变中断对宗教抑制的政策。
他和二哥让父亲提前当了太上皇,总不能李渊给后世人留下的印象,只有“试图抢儿子开国皇帝的坏父亲”吧?那多不孝啊。父亲还是有点本事,能够当个能臣的。
抑制宗教之事确实会引起众人口诛笔伐,反佛斗士傅奕都被和尚写进文集,编了个污蔑傅奕霸占恩人妻子的小故事。
所以这不更应该让已经当了太上皇,已经无所畏惧的父亲上吗!
唐太宗曾言,任贤不避亲,就算是太上皇,也能在贞观朝发光发热,才能显得二哥是个心胸宽广的明君啊!
“现在总有人传谣言,说我二哥逼父篡位,父子相残。父亲被二哥拘禁,过得十分凄惨。”李玄霸微笑,“若让父亲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也能反驳这些谣言。”
李玄霸拿出了这个理由,宇文珠没法劝了。
张阿难按住抽搐的嘴角。三郎君拿出这个理由,满朝公卿都没办法劝,连陛下都只能点头了。
这就是算无遗策吗?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算无遗策”?
张阿难想,陛下欺负三郎君,把躲懒的三郎君一个人留在长安当首相,大概已经料到了三郎君会有大动作了吧。不知道陛下能否猜到三郎君如今所做的事?
李世民确实猜到了弟弟会有大动作,但弟弟有什么大动作……我家阿玄思想天马行空,就算我是他双生兄长也不可能知道啊!
“这才是惊喜。”李世民对长孙康宁笑道,“每次猜阿玄给我带来了什么惊喜,都很好玩。”
长孙康宁不怀好意道:“如果惊喜变成了惊吓怎么办?”
李世民得意道:“我现在是皇帝!如果他给我惹麻烦,我就命令他去收拾!哪有皇帝自己解决麻烦?都是皇帝下旨让大臣去解决麻烦。阿玄是我的臣子,他逃不掉。”
长孙康宁给李世民斟酒,以表示她在行动上支持自家郎君。
“二哥一定猜不到我要干什么。”李世民在谈论李玄霸时,李玄霸也在对宇文珠嗤笑二哥,“但他一定想,如果我闹出大麻烦,就仗着他是皇帝,下旨让我自己去解决麻烦。呵呵,这正合我意。就是要我亲手做这件事,才有趣啊。”
宇文珠捂住耳朵:“别说了,我不想听。你能不能消停点?”
李玄霸把宇文珠捂住耳朵的手掰开,强迫宇文珠听他说话:“不能。他都把我从晋王府挖出来了,还想让我消停?除非他削了我的官,否则他就别想消停!珠娘,你站在哪边?”
宇文珠有气无力道:“站在你这边。我等你削官。”
李玄霸失笑。
于是宇文珠无可奈何地跟着同样唉声叹气的张阿难梳理后宫财务,为李玄霸向皇家寺庙发难做铺垫。
李玄霸亲自拜访了未来的帮手,著名灭佛崇道斗士傅奕。
然后李玄霸又去拜访了另外一位未来的帮手,著名虔诚佛教徒,希望佛教位于道教之上的萧皇后之弟萧瑀。
最后,李玄霸终于等到了最后一位帮手的到来。
李玄霸看着面前唇红齿白的俊俏小和尚,一时震惊无语。
他只知道玄奘姓陈名祎,洛阳缑氏人。
洛阳缑氏不小,他寻了许久才寻到这户人家。陈祎已经出家,亲戚联系不上他。
李玄霸假借自己府中长吏的名字留下书信,让陈祎的乡亲若得知陈祎踪迹,就请陈祎来长安晋王府。
年初,李玄霸就联系到了玄奘。只是玄奘还在外地游历,没能及时见到。
玄奘入京后,李玄霸就让晋王府长吏颜真接触玄奘,将玄奘安排到京中寺庙修行,让颜真观察玄奘的为人。
他那时正懒散,连围观历史名人的事都提不起劲。
颜真对李玄霸夸了好几次玄奘是“天生佛子”“过目不忘”“仿佛宿慧”。李玄霸现在要搞事,终于去见了玄奘。
虽然早知道玄奘现在正年轻,真见到这个比电视剧中的“唐僧”还要俊俏几分的小和尚,李玄霸还是震惊了。
玄奘今年才十八,虚岁十九,比自己小三岁呢。
“晋、晋王殿下?!”玄奘比李玄霸还震惊,赶紧行礼。
李玄霸把玄奘拽起来:“我微服见你,不用多礼。你如何猜到我的身份?”
玄奘道:“陛下破洛阳时,贫道曾远远窥得圣颜。殿下与陛下面容相似。”
李玄霸沉思了一会儿,道:“你一直在洛阳?那我召你来长安,你为何假托巡游四方,现在才来?”
玄奘恭敬道:“出家便为方外之人,贫道本不愿意接触权贵。”
李玄霸挑眉:“现在为何想了?难道你想去天竺取经,需要一个权贵做保?”
玄奘惊讶道;“殿下如何得知?!”
李玄霸打量玄奘。玄奘二十七岁才西游,现在他才十八岁,就已经有了远行的志向?
第223章 再开儒佛道辩论
李玄霸没有回答玄奘的回答, 而是先煮了一锅除了盐,只有时令鲜花做佐料的清水,请玄奘吃了一顿素涮锅。
躲懒的这半年, 李玄霸终于把各种豆制品做了出来。
豆皮里包着各种素馅, 一顿素宴吃得玄奘频频偷偷打量李玄霸。
出家人也不是不重口腹之欲, 历史中许多和尚都是美食家。玄奘对饮食不挑剔,但吃到美食也会心情舒畅。
他心情更舒畅的是李玄霸所表现出的尊重。
玄奘现在没有名气。
他很聪慧,当听到颜真寻找自己的时候, 就猜到可能是晋王在寻他。
聪慧的人都很谨慎。他想不出晋王寻找自己的理由,便想冷处理这件事。若自己在外游历一两年未归,晋王可能就会对自己失去兴趣。
如果一两年后, 晋王仍旧没有对自己失去兴趣,玄奘就想搏一搏。
玄奘自学佛后就有去佛兴之地的愿望。独自一人上路实在是太危险, 还能被官府逮捕。如果能得到权贵支持, 他的西行之路会顺利许多。
而且要宣扬他心中的佛法,也需要权贵支持。
除此之外,玄奘还有一个与利益无关的念头。
“唯识宗”的种子已经在他心中发芽。
“唯识宗”脱胎于瑜伽学派。虽然中原之外也有唯识宗,但中原后来兴起的唯识宗,是玄奘博众家之长后自己总结出的道路, 所以后世都尊称玄奘为唯识宗创始人。
大乘佛教其他教派的基本教义都是人人心中有佛,人人都能成佛。
比如对后世影响的禅宗认为任何行为都蕴含着禅意, 修行者不一定需要修行打坐,寻常耕作也是修行;在老百姓中传播最广的,修行人数最多的净土宗特别接地气, 只需要虔诚吟诵“阿弥陀佛”, 死后就可以前往极乐世界。
现在虽还没有禅宗和净土宗, 佛教对外传教大致论点也差不多。玄奘认为这样不正常。
成为佛祖是佛教弟子的最高成就, 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达到?你读书打仗做官容易吗?难道成佛比做官还简单?
于是玄奘创造的“唯识宗”,把生灵分为五种天赋不同的类别,每个类别能达到的高度不同,觉得这样很符合实际情况。
除了强调有大悟性,玄奘也强调有大毅力。
念“阿弥陀佛”就能成佛?成佛岂能这样随便!
老实说,如果“修佛”这件事是真的,人真的能修行,那么玄奘这样才能培养出真正“飞升”的“大能”。如果是玄幻小说,唯识宗这样的教义一定能成为第一佛门。
可惜,下辈子能不能成佛这件事凡人们不知道,所以也不知道玄奘的思想对不对。但这样苛刻的成佛条件,肯定不利于传教。
老百姓们信佛,就是因为佛教不仅说人人能成佛,甚至只需要念“阿弥陀佛”。
影响力最大的禅宗和信徒人数最多的净土宗连“捐赠”都不倡导,不需要信徒付出什么实质上的代价,只要信徒自己好好修心,就能成佛。
唯识宗却告诉信徒,你不仅要有修佛的天赋,还要有修佛的大毅力。
老百姓只是想在被朝廷和权贵的欺压下,找一个可以喘口气的心灵港湾。他们纷纷选择告辞。
所以玄奘去世,唯识宗只传了几代就衰落,只留下少数天资聪慧的弟子延续道统。
吃完素火锅后,李玄霸让人撤掉碗筷,换上了清茶,就唯识宗的未来委婉地和玄奘进行了讨论。
虽然现在玄奘还是个青年人,只是心里有个思想苗头,远远没有达到知行合一的地步,但他的基本思想认知已经与老年后的他一样。
玄奘很平静地道:“贫道知晓。凡俗难以成佛,何苦在一条死路苦苦挣扎?贫道将道统宣扬天下,人人皆知,之后有悟性有毅力者入我道,前路不通的修行者另寻他路,才不误人子弟。”
李玄霸眼眸微闪,捧茶碰唇,哑然失笑。
他倒是忘记了,对于玄奘本人而言,修行本就是真的,修佛就是为了修佛,而不是聚拢教徒牟利。所以唯识宗将来的弟子只有小猫三两只,对于玄奘而言,反而契合了他的本意。
后世人哀叹玄奘的理论太深奥太高高在上不接地气,导致唯识宗逐渐衰落,倒是忽视了玄奘本人的理想。
玄奘是真的在“修佛”啊。
“你说得对。”李玄霸放下茶杯。
玄奘抬眼,眼神锐利:“但对于殿下而言,贫道这样的修佛,不符合晋王的’对‘。”
李玄霸看着这个锋芒毕露的和尚,笑着道:“那认为,我想要怎样的修佛?”
玄奘道:“捐一点香火钱,念几句阿弥陀佛,做几件善事,此生被欺压得越狠,死后就越容易成佛。”
李玄霸笑容更甚:“你说这话,就不怕我发怒,寻个由头把你关起来?”
玄奘道:“殿下声名在外,从未有过因言语冲突就轻辱他人的行为,贫道才敢直抒胸臆。”
李玄霸摸索着茶杯:“看来你躲在洛阳这一年,了解我和二哥甚多。”
李玄霸当然不会自恋到玄奘此番直谏是针对自己。上升到整个朝堂对宗教态度的谏言,显然是说给二哥听。
或许玄奘甚至以为,自己这番行为背后也有二哥的命令,目的是整顿宗教秩序吧。
玄奘合掌,却没有回答李玄霸的问题:“殿下,佛中觉者称’大德‘。”
李玄霸道:“我知道。”
他还知道,德高望重的大和尚也称“大德”,而皇帝是“大贤”。所以唐朝官方记载中没头没脑的“大贤”如何如何“大德”如何如何,其实是皇帝在说和尚。
李玄霸眨了眨眼:“勋贵喜爱给子弟取佛教小名,我哥还是大雄呢。”
玄奘差点被李玄霸逗笑,好不容易压下嘴角:“陛下自然是贤者。只是殿下或许真的是大德。”
李玄霸:“??”
李玄霸:“?!!”
玄奘很认真地道:“殿下有慧根,有毅力,甚至天生慧眼,能勘破虚妄,指点迷雾。殿下若修佛,即使不出家,也一定能回归果位。”
李玄霸又捧起茶,猛喝了一口缓缓。
除了被长孙老师吓唬之外,这是他第一次在试图吓人的时候被别人吓到。
难道玄奘躲了这么久突然不躲了,除了想找个权贵给他盖章出国旅游之外,还存了劝说自己修佛的心思?
这确实是玄奘最大的目的之一。
玄奘心中生出了未来“唯识宗”的种子,而在他眼中最适合成为“唯识宗”大德的人是谁?
李大德,就是你(指)!
李玄霸深呼吸,平复心情。
好家伙,观音劝李世民修佛,变成唐僧劝李世民他弟修佛了。
《西游记》是艺术创作,艺术来源于现实,这难道就是未来《西游记》故事背后被再创作的现实?
挥手,再见。
李玄霸压住满心的吐槽,道:“我不修佛。我质疑天下一切神佛。”
玄奘没有纠缠。
他心中存着对权贵的敬畏,不会纠缠如今天底下权势最甚的晋王殿下。而且他坚信李玄霸就是“大德”,所以有些事无须言语,以后自会明了。
至于质疑神佛,开创道统的起点不就是质疑神佛,才能成为神佛?他不质疑如今接触的道统,怎会想去天竺取真经?
所以无所谓。
李玄霸话锋一转:“我质疑天下一切神佛,我也相信天下一切神佛。”
玄奘放下合十的双手,眼神疑惑。
李玄霸看着玄奘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坦荡模样,再次感慨,这个和尚真是完美符合后世再创作的“唐三葬”人设。或许他要等到西行而归的时候,才会变得圆滑吧。
可惜此时僧道都自称“贫道”。唐僧还是要自称“贫僧”才够《西游记》那个味。
“如今李唐虽尊老子为祖,但也不会因此压制佛儒。”李玄霸道,“乱世之中佛道儒中浑水摸鱼的人都很多,正本清源对真正的修行者也是好事。神佛本就不求世俗富贵,求世俗富贵的只是俗人。以后百姓要信什么教,你们自己辩一辩。我寻你,只是因为你将来会是开宗立派的真正’大德‘。”
玄奘问道:“贫道早就听闻殿下有谶纬之能,果然名不虚传。”
李玄霸坐等。
玄奘安静地坐着。
李玄霸等了一会儿,眨眼。这就完了?他怎么不接着问?
玄奘仍旧很安静。
李玄霸自己憋不住了,问道:“你不问问你的未来?”
玄奘道:“修行者知行合一。贫道要么是西行成功,回大唐自创道统;要么就是死在了西行的路上,没什么好问。”
这下轮到李玄霸沉默。
半晌,他叹气:“确实是知行合一。”
接下来,李玄霸收起了穿越者的傲慢,诚心向这位年轻的大师请教佛学知识。
他对宗教知识只是在当网店合伙人时,为了逗顾客开心而自学的一知半解。即使玄奘现在还不到二十,在玄奘面前也太过浅显。
只是汉家佛教流派都是从唐代起逐渐形成,现在佛教还处于本土化的前期阶段,禅宗、净土宗等后世流行的流派都是唐人建立,所以李玄霸的一些佛教理论,对玄奘也有启发作用。
宗教也是哲学。
佛教重视辩论和逻辑,在佛兴地辩论失败,可不是认输即可,连改换门庭都是小事,正式的辩论输了可是会砍脑袋的。中原佛教没有这个恶劣的环境,但继承了佛教的传统后,也很重视言语。
一个冷知识,从南北朝到元朝,朝廷主持了好几次佛道辩论,都是佛教大获全胜。
还有一个冷知识,道教和道家是两回事。道教把黄老尊为祖师爷,这和李唐把老子尊为祖宗是一个意思。
道教在南北朝之前的典籍不是教人怎么造反(划掉)匡扶社稷,就是如何炼丹。很会辩论的那个是诸子百家中的道家。被佛教揍了之后,道教才重视逻辑辩论,典籍修补。
后世网络文学中常用的“老子化胡”典故,就是西晋道教徒王浮与僧人帛远屡辩屡输,写出《老子化胡经》,宣称老子要是佛,想要和佛教徒和解。
佛教徒说和解可以,老子能当佛,但老子是佛祖的弟子。
《老子化胡经》被后来的道教徒随着与佛教徒骂战升级一路增补,第十卷 《老子化胡经玄歌》已经是北魏作品。
佛教徒借力打力,顺着《老子化胡经》承认老子在佛教的神位,说老子是奉佛祖之意转生东方传教,反倒借着道教送的这股东风在道教自留屈站稳脚跟。《弘明集》中有详细描述。
李玄霸和玄奘说起佛道之争时,玄奘眼中满是轻蔑,一副道教徒是手下败将的神气劲,看得李玄霸内心憋笑。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玄奘西行的时候一路走一路辩论,让西方的大和尚们脑袋滚滚了。这大师是真的很傲啊。
不过当李玄霸和玄奘说起儒佛之争的时候,玄奘就闭嘴不语,只附和了。
李玄霸憋笑憋得更加辛苦。
道教在与佛教的辩论中输得一败涂地后,儒家本来是不管这两个小虾米之间的事,但佛教在西方是宗教治国,现在也想插手朝堂。
儒家满头问号。
我儒家弟子从诸子百家杀出,圣学无所不包开放包容,你们佛教的哲学思想很有意思,我允许你们融入圣学,你们还不足,想要喧宾夺主?!
于是儒家弟子撸起袖子下场,佛教信心十足参与辩论。
儒家弟子:“你们佛教弟子出家是不遵循孝道!”
佛教徒刚巴拉巴拉掏出一大堆辩论。
儒家弟子:“陛下!佛教徒说要让全天下百姓都不尊孝道!”
皇帝:“嗯?”
佛教徒:“我不是!我没有!”
儒家弟子:“你们说’求宗不顺化‘,沙门高于王权,是’不忠‘!”
佛教徒引经据典论证沙门弟子超脱世俗巴拉巴拉。
儒家弟子:“陛下!佛教徒说他们地位比你高!”
皇帝:“嗯?!”
佛教徒:“啊不是,等等!”
于是佛教经过东晋南北朝、中唐至北宋两次儒佛大辩论,以及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和唐武宗“三武灭佛”,在宋元之际彻底王化,变成了只知道吃斋念佛的慈祥僧尼。
儒家圣学中融入佛教哲学,发展出理学、心学等全新流派。
皆大欢喜(双手合十)。
虽然现在才发展到第一阶段,但玄奘不是外来的和尚,是本土的和尚,他心里太清楚儒家代表皇权,代表整个东方世俗文化,代表披着儒家皮说断绝了其实一直都存在的诸子百家。
盘外招,根本没法斗!
李玄霸与玄奘聊到日落西沉,才让颜真将玄奘送回挂单的寺庙。
玄奘离开后,李玄霸起身端起茶水,将温热的茶叶渣倒入旁边的小树下:“你听懂我们的讨论了吗?”
王云从隔间走出:“殿下和玄奘大师对儒道佛的讨论道理深刻,表达却浅显通俗,我听懂了。”
李玄霸把空茶杯放回桌上,招手让王云陪他在院子里走一会儿:“你的想法呢?”
王云道:“大师的智慧和毅力都很令人敬佩。”
李玄霸笑道:“我不是问你对玄奘的看法。他是开门立派的大宗师,自然很令人佩服。”
王云驻足。
李玄霸脚步停顿,侧身看向王云。
王云垂首,声音冷硬,语气不再像之前大儒慢条斯理,急促又尖锐:“无论是儒是道,好像出发点都和百姓没关系。他们中高尚者是想自己成仙成佛,卑鄙者是想借传教谋取荣华富贵。百姓如何,只是他们达成目的的手段。”
李玄霸继续看着王云,没有说话。
王云急急地喘了几口气,又道:“正如玄奘大师所言,朝廷推行佛道,也只是想让百姓顺从地咽下这一世的苦难。”
李玄霸道:“苦难是客观存在的。百姓有了精神寄托,也是好事。”
王云猛地抬头:“这不像是三郎君你会说的话。”
李玄霸对王云招了招手,让王云继续陪他在院子里兜圈子:“虽然话不中听,理是这个理。有时候心里有个寄托,总比什么都没有好。读书是寄托,但大部分百姓都没机会读书,那么如果佛道能劝人向善,让世间少一些纷争,总比一片空白好。如果将来有了更好的信仰,百姓自会去相信更好的信仰。”
王云道:“殿下这句话,我就听不懂了。”
李玄霸道:“听不懂才让你也加入这场辩论。你把你质疑和愤怒宣泄出去,去听听其他贤能之士如何说,然后才能想明白你想要传达给百姓的信仰。”
王云黯然:“我真的有能力参与这场辩论吗?”
李玄霸失笑:“你的嘴皮子能敲响隋亡的丧钟,辩论会上的贤才们哪个能做到?”
王云道:“或许只是他们没有做,不是做不到。”
李玄霸道:“他们没有做,就说明他们不如你。放心,不还有我吗?我提前帮你写好提纲。这几日,你就要多劳累了。”
王云摇头:“是殿下劳累。既然有殿下教导,我会尽力。”
李玄霸开玩笑道:“只要你别一着急用出家乡的口音就行。”
王云终于被李玄霸逗出笑容:“这个殿下放心,我不会。”
李玄霸笑道:“我还担心魏玄成会不会一激动,喊破你的身份。”
王云笑不出来了:“玄成不会提刀要杀我吧?”
李玄霸大笑:“他倒是可能提刀来砍我。不过有我哥在,他再生气也无可奈何。”
王云无奈道:“之前殿下说瞒着玄成,是因为知道的人越多,我就越有暴露身份的危险。但后来二郎君已经登基,提前告知玄成大致也无事吧?”
李玄霸道:“最初瞒着他,确实是他心性还不成熟,我怕他泄露你的秘密。现在他能守住你的秘密,但反正不差这点时间,就再等等,给他一个惊喜,就当是逗逗他。”
王云嘴唇翕动半晌,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他决定还是悄悄翻墙去魏先生家,让魏先生揍一顿,以免魏先生忍不了了去揍三郎君,被二郎君贬官流放。
李玄霸安排好帮手之后,才让颜真去寻其他佛道儒的辩论手。
这些人只需要晋王府长吏邀请,就已经诚惶诚恐,哪敢奢望晋王亲自来访。
所以晋王亲自寻访的人个个都觉得自己肩上担子很沉。
反佛斗士傅弈甚至召集家人,此次辩论自己要和秃驴们赌命。
李玄霸得知了此事,赶紧亲自上门劝说,告知傅弈自己没有灭佛的想法,只是让进入中原的外来宗教都听中原的规矩。
“儒家圣学无所不包,如果佛学能老实接受圣学引导,圣学连法家都能容纳,还容不下佛学?”
傅弈坚决否认儒家圣学兼容并包了法家学说,但没收回了赌命的想法。
李玄霸离开时,傅弈双手握着李玄霸的手老泪纵横:“殿下果然是今世第一大儒!圣学的未来,就在殿下身上!殿下一定是开宗立派之人!”
李玄霸被傅弈夸得头皮发麻。
他宁愿面对被他的乐子破防要抡起长剑与他同归于尽的友人,也不想面对把他夸得天花乱坠的含泪老人。
李玄霸觉得不舒坦,就要让别人不舒坦。
他将一切定好后,才写信给二哥和父亲。
台子我已经搭建好了,二哥你就看我和父亲上台表演吧!
李渊和李世民面面相觑。
这一刻,虽然表面上还和睦,但实际上裂痕已经比黄河宽的天家父子之间,难得出现一切还未发生前的温和气氛。
“大德……大雄他平时都这么擅作主张?!”
“阿玄就是这样,他就是这样!”
“你怎么能如此纵容他?!”
“我已经尽全力在他使坏的时候揍他了!我从小把他揍到大也没能让他改好!”
“啊?你弟弟身体那么弱,你居然还揍他?!说说就行了,你怎么能动手?!”
“我有注意动手的力度……”
“怪不得大德如此任性妄为,都是你惯的。”
“哈?!”
李渊长吁短叹,然后大腿一拍:“还辩论什么!寺庙占据良田却不交税,僧人背弃父母还不服役!就该把寺庙全拆了!”
李世民一愣,赶紧劝道:“父亲,这太极端了。佛道都有存在的意义。”
李渊不听李世民说话,已经垂垂老矣走路都打颤的身体突然矫健,甩着袖子虎虎生威去书房翻阅已经很久没看过的典籍。
李世民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口气。
长孙康宁轻轻拍了拍李世民的手臂:“郎君,三郎真孝顺。”
李世民“嗯”了一声,瓮声瓮气道:“我早就说了,他是对家人最心软的人,他自己永远不承认。”
长孙康宁道:“有郎君护着三郎,三郎定不会被欺负。”
李世民点头。
然后他再次扶额长吁短叹:“观音婢,你所料无错,阿玄真的把惊喜变成了惊吓。”
长孙康宁笑出了一串幸灾乐祸的银铃声。
第224章 凑一对昏君奸佞
朝廷要搞儒佛道大辩论, 朝堂诸公得知此事时,民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别说跟着李世民去避暑行宫干活的大臣,就是留守长安的大臣也满头雾水。
什么儒佛道大辩论?这么大的事, 我们怎么没有听到风声?
于是长安这边以为是皇帝在避暑行宫做出的决定, 避暑行宫那边以为是皇帝在长安留下的后手。
长安留守的诸公:“陛下就是担心我等反对, 才到避暑行宫才颁发诏令。坏了,让他得逞了!”
避暑行宫的诸公:“陛下把我等带离长安,就是想打我等一个措手不及。坏了, 让他得逞了!”
只有少数了解李世民和李玄霸的人窃窃私语。
“李三那厮干的吧?”
“除了李三郎,谁胆子这么大?”
“太上皇给晋王取的字真不错,缺什么补什么。”
众人看向急匆匆来避暑行宫亲自送信的魏徵, 难得对魏徵尖酸刻薄的话赞同地点头。
薛收苦笑:“外界都传闻这是陛下的后手,估计是陛下自己传出的消息。你们不要说漏嘴了, 此等大事晋王擅自做主, 若传出去恐怕晋王就要遭遇弹劾了。”
杜如晦半开玩笑道:“他估计就是想被弹劾,这样就不用做官了。”
房乔倒是神情很是轻松:“大德一向为了天下敢冒大不韪。若他不出手,我也会上奏陛下抑制佛道。重定儒学纲常,本就是现在急需做的事。陛下揽下了责任,太上皇和晋王殿下主持辩论, 也是对我等臣子的保护。”
魏徵冷笑:“是啊,晋王殿下赋闲在家时,诸公日日夜夜抱怨, 也抱怨不出一个解决大唐困境的政策。原来诸公不是想不出来, 是知道要担负责任, 犹豫不决啊。所以为何阻拦我请晋王殿下出仕?你们看, 晋王殿下刚一当宰相,就把什么大不韪的事都自己一肩挑了, 诸公不也轻松许多?”
魏徵话一出口,在场几人的脸色立刻很难看。
薛收与魏徵最熟悉,是这群人中唯一护着魏徵的人。
他赶紧打圆场:“大德身份特殊,他自然能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其他相公献策需要谨慎行之,怎么能与大德相比?这些事大德不出手,房相公不也已经在起稿上书?大德身体不好,有什么比他的身体还重要?”
魏徵讥讽道:“身体不好?我又不是没去探望过他。他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面色红润,可看不出身体有何不好,就是懒惰。”
房乔道:“懒惰又如何?李三郎吃了多少苦,你难道不知道?你刚刚不还讽刺我没有尽好相公职责,怎么,现在又指望李三郎了?你怎么没想过自己出谋献策?除了挑刺,你还能做什么?我筹建台子再慢也是在建台子,你就只知道指手画脚拆台子,我看你不仅才华平庸,连心术也不正!”
魏徵失笑:“我心术不正?占着相公的位置,独揽朝堂大权半年,你除了对官员挑挑拣拣满足自己的权力欲,你还做过什么?府库空虚,你可敢重新丈量土地,可敢像三郎君那样对佛道动手?”
杜如晦皱眉:“魏玄成,你怎知我们没有正准备重新丈量土地,对佛道动手?我有已经快完成的上书草稿,你有什么?”
魏徵挥袖,抬起下巴:“我把三郎君请出晋王府的大门了。”
众人:“……”
薛收拉住魏徵,杜如晦拉住房乔,总算没有酿成朝堂重臣私下斗殴的丑闻。
在紧急回长安的路上,李世民在马背上捧着墨迹还没干的两封弹劾上书,脸上满是痛苦。
李世民转头:“玄龄,玄成,看在你们的字都带’玄‘的份上,能不能别老是吵架?”
房乔和魏徵此刻表情十分一致,看得李世民想踹他们两脚。
李世民叹气:“朕……唉,我知道你们都一心为了大唐、为了天下的百姓,只是意见不同。意见不同就求同存异嘛,你看,阿玄搞出了这么大的事,处理佛寺道观资产,玄龄肯定有的忙;监督官吏处理此事,不中饱私囊加重百姓负担,玄成又要带着御史东奔西跑了。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多,我谁也离不开。暂时把矛盾压下,把此事处理好再说,可以吗?”
听到陛下好声好气地哄人,接下来也确实有很多事要忙碌,房乔和魏徵便在马背上拱手:“一切依陛下所言。”
薛收松了一口气。
杜如晦道:“陛下也请宽心。国库确实十分空虚,户籍也不足。即使晋王殿下现在不做这事,我和玄龄也准备上书。”
李世民笑道:“我也在思考此事。唉,太上皇更是日日喊着要把寺庙都拆了,我正头疼怎么拦。不过克明,你还是继续叫阿玄三郎或者李三吧。以阿玄的性格,若听见你在朝堂之外叫他晋王殿下,保不准会生出什么坏主意来折腾你。他只要自己一尴尬,就会想折腾人。”
魏徵脸上露出明显的嫌弃神色。
薛收失笑:“我们叫他晋王殿下,他还尴尬了?”
李世民道:“谁也猜不准他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尴尬点。一点小事,顺着他就行了,免得他胡来。”
杜如晦挑眉:“那不是更应该多叫他几声晋王殿下?反正就算顺着他,他心血来潮的时候也不会放过我等。”
房乔道:“我看也是,他哪是顺着就会安分的人?”
魏徵这次居然附和房乔了:“陛下不如告诉我们晋王殿下最头疼什么,他让我们头疼,我们也让他头疼。等他头疼了,就安分了。”
薛收苦笑:“这不太好吧?”
李世民还真的在认真想。
他转头问另外一个陪妹妹所以没外放的闷葫芦:“辅机,你觉得呢?”
长孙无忌道:“我没什么觉得。李三当了宰相,我还是提前去草原寻我父亲吧。我可不敢和他待在一个朝堂。”
李世民在回长安路上,召集心腹商议如何给李玄霸添堵。李玄霸已经在给李世民添堵。
魏徵前脚一走,后脚他就召集了御史。
宰相管不着御史,但李玄霸除外。
李世民给李玄霸的诏令,给予了李玄霸和当初监国差不多的权力。可以说李玄霸只要愿意,他连军队都能调动。
不过李玄霸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除了和他哥“断联”的时候,他才不会动这个脑细胞。
御史台在魏徵的带领下,一个个都和斗红眼了的大公鸡似的,见谁啄谁。
平日里有魏徵站在最前面吸引火力,御史们的耳根还算清静,胆气十足。
现在晋王把他们召集起来,顶头老大又不在,御史们就有点胆怯。
他们决定晋王批评他们,他们就认错。反正认错也不会折损什么,等魏大夫回来再做打算。
李玄霸:“现在的御史台,太过温和,形同虚设。”
御史们:“殿下说得对,我们确实……啊?”
李玄霸扫了一眼难掩惊色的御史,待他们情绪平静之后,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捕风捉影的弹劾,就像是博戏时作假。你们没有触及真正的问题,就是浪费朝堂为数不多的精力,也是消耗你们御史的声誉。不过我也能理解魏玄成,他出身寒门,能对君王进谏,却没有底气针对朝堂和民间有声望的人。”
有御史梗着脖子反对道:“魏大夫连房相都敢弹劾!”
李玄霸问道:“那房相被弹劾成功了吗?”
御史道:“这……”他总不能说陛下偏袒房相吧?
李玄霸道:“陛下建立御史台,就是希望你们能真的监督百官,清理百官中的蛀虫。就像是吃虫子的鸟儿一样,如果鸟儿叫嚣了半日,却一条虫子都没有抓到,那有何用?我不信你们盯着房相的时候,不知道房相的过错都是捕风捉影,陛下不可能因为你们没有证据的猜测就动房相。所以我才说你们看似叫得厉害,其实是在博戏中作假,浪费时间,浪费陛下对你们的期待。”
李玄霸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来看看国库有多么空虚,还未结束的南方军务有多么吃紧。大唐的钱哪去了?相公们忙得脚不沾地,连带病的我都被迫回到朝堂,为何长安城内某些人的宅邸中还笙歌日日未停?他们哪来的空闲时间看歌舞?”
他把掏出的纸在桌上一拍,冷声道:“前几日城中又有法会,京中贵人们把金银绸缎丢进池子里祈福。宾客的名单就在这里,我很庆幸这些名单里没有你们。但这么大的阵仗,你们看不见?大唐百废待兴,连因打仗有旧伤不耐暑热的陛下都只能住隋朝破旧的行宫避暑,不敢新修宫殿。隋文帝继位之初可就是在谋划修建大兴城!连陛下都如此节俭,这些人难道不是你们御史们弹劾的对象?”
“还有自诩清贵的世家钱不够用了,现在对外宣称要卖女儿,叫什么’补门第费‘,你们可知道?所谓世家都是儒学传家,他们的声望来自规正世俗门风,这才是他们在民间饱受推崇的原因。现在只要钱够多,就可以把世家女儿领回家,这算哪门子的清贵门风?这还能规正世俗风气?你们难道没听过这件事?”
“还有楚王出巡的时候,居然没有直接赴任,而是去打猎了?这样玩忽职守,因狩猎而耽误公务,我都知道这件事了,难道御史还不知道?我怎么没看到你们弹劾楚王?!”
李玄霸把声音拔高,眯着眼睛道:“你们御史台真的有做事吗?还是说你们故意选没有证据的事弹劾,对有证据的不好行为假装没看见,这样既能显得你们有做事,又不会真的弹劾成功,得罪权贵?”
御史们被李玄霸说得面色涨红,个个要和李玄霸赌咒,不准李玄霸侮辱他们的气节。
李玄霸嗤笑:“气节?没有才能和没有气节,你们二选一吧。我看这问题就出在带领你们的魏玄成上。魏玄成太圆滑了,还是适合外放去当总管,御史大夫的职位不适合他。”
李玄霸一顿讽刺后,留下一大堆资料挥袖离去,留下一群御史们脑袋被气得突突突疼。
他们被朝臣拉着指着鼻子骂都没有这么生气。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晋王殿下欺人太甚!”
“不过殿下说得也有道理,我们确实没有做出成绩啊。”
“看看这些是什么事,法会京中年纪稍大一点的勋贵就没有不参加的,山东郡姓以高彩礼补门第更是前朝就有的潜规则,至于楚王……唉,谁不知道陛下对两个弟弟的看重。”
“那殿下说得就更没错了啊,我们确实是因为胆怯,对有证据的恶行视而不见。”
众人看向那个义正词严的年轻御史。
许敬宗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在腹部前微曲,双手紧握成拳。
他眼中有着三分惭愧三分恼怒三分自嘲还有一分敬佩,情绪之复杂,让同僚们呼吸一滞。
“我无意质疑魏大夫,魏大夫是御史台的首长,他的职责当然是规劝陛下,监督诸位相公。这等事,本来该我等去做,该我这个普通御史去做。但我确实胆怯了。”许敬宗声音低沉,但十分有力,“是我胆怯了。”
同僚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如窃窃私语般的叹息声。
“不只是你,是我们,我们都胆怯了,唉。”……
御史台外,李玄霸回头微笑。
“殿下,许敬宗此人毫无气节,其父不肯向宇文化及舞蹈而被杀,他却向宇文化及舞蹈臣服以求生。他真的能完成殿下的任务吗?”李玄霸身后的属官忍不住道。
李玄霸看向自己的王府典军,曾在徐世勣麾下当将领的张亮,笑得意味深长,让张亮有点看不懂。
张亮以为李玄霸不信他,忙道:“许敬宗曾与卑职同在徐将军麾下做事,卑职绝对没有冤枉他。”
李玄霸笑道:“我知道。他向宇文化及舞蹈时,我老师虞永兴也在。”
虞世南被封永兴县公,李玄霸对外尊称老师为虞永兴。
许敬宗的父亲许善心是一个刚烈之人。他不愿意向宇文化及献媚,对宇文化及闭门不见。宇文化及对他抓了又放,以示恩德,许善心被释放后仍旧不肯对宇文化及行蹈舞礼表示臣服,挥袖就走。宇文化及便以许善心不肯舞蹈为由,再次将许善心抓住杀害。
许敬宗继承了许善心的才华。许善心是陈朝的秀才,许敬宗和李玄霸一样,都是大业年间的秀才。
但许敬宗的性格却和许善心完全背离。他更圆滑,更自私,更不择手段。
或许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人。李玄霸与许敬宗同为秀才,他们在齐王府的文会上曾有过短暂的交情,那时许敬宗还是一个很傲气的青年,对看不起的勋贵不假辞色。但看见父亲因重气节被杀后,他的性格就产生了很大的转变。
或许在为了活命,向父亲的仇人舞蹈谄媚时,原本的许敬宗,那个高傲的许秀才就已经死了。
“无所谓,他既然已经选择投靠我,我会看好他。”李玄霸笑道,“我会不断告诉他,如果不想让别人频繁提起他在父亲死时的丑态,就要用千倍万倍的气节来弥补。”
张亮看着李玄霸的温和的笑容,背后生出了寒意。
李玄霸道:“说来听闻你相信谶纬,要我为你相面吗?”
张亮退后一步,使劲摇头。
李玄霸看着这个原本应该成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今生却在自己亲王府当属官的憨厚大汉,好奇道:“为何?你不是信这个吗?”
张亮苦笑道:“殿下出了名的只说坏不说好,我害怕。”
李玄霸失笑。
他道:“谁说我不说好话。我告诉你,照顾好你的妻子,只要她过得好,你的官运就不会败落。等你什么时候续娶新妇,什么时候就该给自己准备棺材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哥对旧臣很难狠下心,就是你私养五百义子被人状告谋反,他也只处死你一个人,没收你的家产,你的子孙不会有事。”
张亮捂耳不及时,快哭了出来。
啊不,这个壮汉已经流出了眼泪,跪在地上叫屈道:“殿下!你是知道我的!我出身贫贱,只是一介农人,对钱财可看重了。我怎么可能花钱去养义子?还是五百个?我舍不得啊!”
李玄霸把委屈的张亮从地上拉起来,大声笑道:“所以我不是说现在的你官运还在吗?”
张亮看出李玄霸没想赶走他,松了口气。
他真的担心自己在晋王殿下的谶纬中做了什么坏事,被晋王殿下厌弃。
晋王殿下厌弃自己,陛下也不可能重用自己了。
不过……天啦,自己怎么会花那么多钱去养五百个义子?他连给自己儿子花钱时都心疼。
张亮又想起自己进京后一直畏畏缩缩,不敢出门的农妇妻子,不由头疼。
他当官后就有点瞧不上自家连官话都不会说的农妇妻子,想换一位士女主持中馈。
李玄霸似乎看出了张亮的心思,道:“你知道大儒王云吗?”
张亮回答道:“那是晋王殿下的座上宾,卑职怎会不知道?”
李玄霸道:“王云的妻子孙夫人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女夫子。婚姻讲究’三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去‘。为规正自魏晋以来的不良风气,二哥正准备修订《贞观律》,’三不去‘从道德谴责列入律令,违反’三不去‘而休妻者杖一百。你们当以身作则。京中许多勋贵出身较低,发妻都未读过书。考虑到你们的妻子在与士女交流时生怯,我已经请孙夫人在京中开办女子书院,教导贵妇读书管账。”
张亮感激道:“殿下连这个都考虑到了?不愧是’算无遗策‘!我正头疼夫人来了京中就露怯,不敢出门,这下好了。”
李玄霸笑着摇头:“这算什么’算无遗策‘,不过是知道些人之常情罢了。”
唐朝开国勋贵中许多都是农民军起义军将领,出身卑微,其妻出身也一样卑微。如今重视门第,农妇出身的贵妇在长安得到了怎样的歧视可想而知,她们也没有能力主持中馈,更别说出外交际。
不说张亮这等有再娶心思的勋贵,就是有的勋贵把发妻好好供在家中,只是另娶家世较好的媵妾代替主持中馈,他们的发妻也大多抑郁成疾。
抛弃糟糠之妻自古就是被鄙夷的事。但鄙夷了之后呢,那些糟糠之妻怎么活?
宇文珠为勋贵之妻诊断身体,回家后向李玄霸叹息。有些贵妇只盼自己赶紧死在正室夫人的位置上,给儿子留个身份就够了;有些贵妇则期盼拿着一笔钱与夫婿和离再嫁,小富即安比在长安憋死更好。
她看来看去,竟未看到一位出身低贱的贵妇开心。
李玄霸先很惊讶。现代社会的暴发户就算没有底蕴,她们都过得很开心。勋贵发妻从农妇变成贵妇,怎么还会快被逼死了?
好奇之下,李玄霸查探了一下,才知道原因。
还是如今门第思想的锅。
虽然当了贵妇人,但出门交际遭白眼,关在家中也做不了事,只能被媵妾比下去,心中惶恐一日胜过一日,怎么能开心?
他问了问孙宣雅能不能教得动这群从农妇变成的贵妇,孙宣雅说只要不管她用什么手段,那么没问题。李玄霸就准备将此事交给孙宣雅了。
等母亲和嫂子回来,此事他再让母亲、嫂子和珠娘去负责。想要和离的贵妇赶在《贞观律》制定之前多拿点钱和离;想咬牙支撑的贵妇就拜孙宣雅为师,至少把如何主持中馈学会了。
至于士女的鄙夷,这个是时代问题,他也解决不了。
贵妇的事,只是看在珠娘提起后,李玄霸举手为之,不是重要的事。
他挑起了御史们的斗志后,就坐等二哥回京。
李世民在路上走了一旬不到,好像走了十年。
等他回到长安时,长安已经与魏徵送信前变成了两个世界。
魏徵气得跳脚,直觉自己中了李玄霸的调虎离山之计。
李世民看着桌案上累积成山的弹劾文书,揉了揉眼睛:“这是要干什么?要把满城勋贵世家一锅端了?魏玄成,御史台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到皇帝陛下的怒吼,魏徵也怒吼:“陛下不是该问晋王殿下对御史台做了什么吗!”
李世民:“……”
他深呼吸:“起驾……算了,起什么驾,都跟我走!你们把母亲拦住,我去把阿玄揪出来!”
于是李世民带着一众心腹重臣去拜见太上皇后,然后心腹重臣组成人墙挡住太上皇后,长孙无忌配合李世民抓住了李玄霸。
李世民把李玄霸的嘴塞住,五花大绑:“搞定!快走!”
于是皇帝陛下和国舅抬着捆好的晋王殿下,与心腹重臣逃出了太上皇后宫殿。
窦慧明气得捂着胸口,追出宫殿门口大骂:“李大雄你给我站住!你怎么能这么对三郎!李世民!!!”
李渊探头,李渊缩回脑袋。
他正准备和身边的万贵妃吐槽二儿子,发现万贵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溜走了,分外无语。
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夫人脾气这么大,万贵妃如此“活泼”?
倒是大雄和大德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半点未改,唉。
“好了好了,夫人,大雄已经是皇帝了……啊对对对,他当皇帝了还这样,真该揍。等下次大雄来,我帮你揍。”
李渊只好自己把要冲出去揍皇帝的窦慧明拖回来。
总不能传出皇帝绑架晋王,太上皇后暴揍皇帝的丑闻吧?
“二哥,你肯定会挨母亲的揍。”吐掉嘴里松松垮垮的手绢,李玄霸没好气道,“快松绑。”
李世民抱着手臂道:“不坦白你做了什么好事,你就一直被绑着吧。”
李玄霸眯着眼睛笑道:“我当然会坦白。我做的事可多了,挑起儒佛道斗争,为了不让朝臣打扰我的好事,就激将御史对京中所有朝臣谏言。对了小五居然耽误正事,沉迷狩猎,他也被弹劾了。你看,现在京中多热闹,这下没人反对我们举办辩论大会了。就是之后拆庙,我看也不会有人反对。”
李玄霸仰着头道:“谁都知道,大唐缺钱缺疯了。”
李世民声音颤抖:“是啊,真是疯了。”
房乔、杜如晦、薛收、魏徵、长孙无忌五人都露出了沉重的神色,连魏徵都生不出骂人的心思了。
确实,疯了。
但这疯子是自己堵着陛下劝谏了好几个月才求回朝堂的,他能怎么办?把自己骂一顿?
李玄霸收起笑容:“我查了国库,老鼠进去了都摇头;又去查了户籍,只有两百余万户。再不紧急抠点钱粮和人口出来,我们你们连官吏的俸禄都发不起。”
两百万户即一千多万人口。虽然加上隐户,天下估计还有两千多万左右人口。但记录在户籍上的人口,才是给朝廷纳税、服役的人口,是朝廷可用的“人口资源”。
逃亡的百姓一时半会儿不肯重归户籍,要怎么才能迅速扩充户籍?
勋贵世家那里牵一发动全身,动他们就要做好天下再次大乱的准备。除了佛道这两个软柿子,还能捏谁?
“既然让我当首相,那就按照我的想法做,不然就给我免官。”李玄霸不悦道,“松绑!还要绑多久!”
李世民叹了口气,默默给弟弟松绑,然后捏紧拳头狠狠敲了弟弟脑壳一下:“你这是报复我。”
李玄霸揉着脑袋:“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李世民道:“你完全可以先告知我一声,难道我还会拦着你?”
李玄霸点头:“你说得对,我确实可以先告知你,我们商量好之后再做。我确实是在报复你,谁让你不先告知我,就让我结束假期?你还带着全家人去避暑,就留下我和珠娘!避暑行宫还是我偷偷挪用给父亲汤泉宫的工匠给你修复的!我修的避暑行宫你居然不带我去?!”
李世民干咳一声:“这个嘛……哈哈……”
他身后的心腹重臣用眼神交流。
魏徵:这样就结束了?!
房乔:唉,我就知道。
杜如晦:还指望李二真的生气?
长孙无忌:我就知道。
四人看着兄弟二人达成默契,“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扯平”,开始聊正事,都索然无味。
他们还真以为今天能看到李二郎暴揍李三郎呢。
就算是偏袒李玄霸的房乔,也觉得李玄霸此次很欠揍。
“儒佛道辩论交给父亲,魏玄成继续带着御史找勋贵世家的麻烦,房玄龄和杜克明准备制定新的宗教政策。”李世民和李玄霸共同商议结束,“长孙辅机,拆庙的事就麻烦你了。”
毕竟是国舅,拆庙这么得罪人的事,只能外戚做。长孙无忌叹了口气,他就说,李三当宰相,自己必须逃跑:“好。”
李玄霸道:“等小五被解送回京,就送给你差使。”
长孙无忌无语:“还真的要惩罚楚王吗?”
李玄霸还没说话,李世民就高声道:“我都忍着没有去狩猎,他居然敢耽误正事驰猎无度?!”
长孙无忌:“……行,确实该罚。”
楚王虽耽误了些时日,但真算不上驰猎无度,顶多一个警告就够了。他算是明白了,楚王遭此劫难,就是李二和李三在嫉妒。
你们知道楚王才刚完婚吗?!
李世民和李玄霸知道,但还是觉得小五这孩子欠收拾。
而且现在朝中有这么多大事要做,也该再给小五加加担子。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阿玄说得对!”
魏徵再次确定,二郎君和三郎君凑一起,就是一对昏君奸佞!
第225章 挑起热闹就脱手
李世民“抓捕”李玄霸的行动虎头蛇尾, 草草收场。
心腹忠臣发誓,再也不会帮皇帝做这样的蠢事。
皇帝陛下一和晋王殿下凑一起,两人的智商都会砍半再砍半。更可怕的是, 他们还自带同伴降智光环, 跟在他们身边的人会一同变疯傻。
“真可怕。”魏徵评价。
面对魏徵宁愿自黑也要黑自己的行为, 李玄霸只给了魏徵一个微笑。魏徵的脸色更黑沉,快和他当知世郎军师时一样黑了。
面对凑一起的李世民和李玄霸两兄弟,他们只能赶紧说正事, 才能不被气死。
李世民大摇大摆地出了宫,去晋王府的别邸小住。
“观音婢说好久没见到你家珠娘,要把我赶走几日。”李世民大大咧咧道, “我就住你家了。”
李玄霸道:“上朝怎么办?凌晨进宫?”
李世民笑道:“我着急赶路,身体不适, 停朝几日。”
李玄霸无语。你觉得群臣信吗?你不就是看着朝臣急得嘴上冒泡, 故意晾着他们?
“二哥,干得好,就该这么做,别惯着他们。”奸佞李玄霸给二哥点赞。
李世民露出了自得的神情。
薛收伸手挡住自己的双眼,不去看魏徵的神色。
还好接下来李世民和李玄霸没有再上演昏君奸佞的戏码, 认真讨论起正事,不然魏徵高低得拉着李玄霸骂一顿。
李玄霸起了个头,把如今情况告知几人后, 就捧着花茶在一旁打瞌睡。
他都已经做了最难的事, 接下来的细节当然是交给其他人。
李玄霸丝毫不担心这些贞观君臣会为难。因为他现在所搞的事不是临时起意。
房乔和杜如晦看着国库账本和户籍统计急得头发掉得发簪都快立不住了, 早在正月刚改元的时候, 就在起草抑制寺庙的文书。
隋文帝夫妻二人是虔诚的佛教徒,他们给予了佛教超规格的待遇, 不仅寺庙不纳税,百姓出家也几乎没有限制。
在乱世时,许多百姓逃到寺庙出家。寺庙已经变成当地豪强,甚至以在乱世自保为名义,豢养僧兵。
动勋贵世家的家业很难,佛教是外来者,生死都是朝堂说了算,动佛寺就容易许多。
但因隋朝皇帝影响,百姓信佛者甚多,如果贸然抑制佛教,可能会引起百姓慌乱。再者勋贵皆信佛,房乔和杜如晦也要考虑勋贵的感情。所以他们的草稿废了好几次,十分谨慎。
现在大唐正艰难,京中勋贵却在佛诞法会上奢侈,不仅房乔和杜如晦抱怨过,魏徵原本也打算直言点名辱骂这些人,被薛收劝了下来。
魏徵这一辱骂,京城九成勋贵都会被魏徵骂进去。就算是皇帝再护着魏徵,魏徵也得外放。
山东世家降低嫁女门槛换取财物的行为,魏徵也打算上书,被房乔直接扣下不发,并拉着魏徵来李玄霸府上,让李玄霸把世家的规矩解释给寒门出身的魏徵听。
世家一直都有这些破事。他们荒唐他们的,既然和大唐没关系,就由他们去了,何必徒生是非?
一会儿勋贵的规矩,一会儿世家的规矩,魏徵纵然憋着满肚子气,也没有轻举妄动。
他不是为了劝谏而劝谏,而是为了达成让大唐变得更好,让自己变成千古名臣的目的劝谏,所以他自己也听得进劝谏。
李玄霸虽然赋闲在家,但每当这些人有了想法或者遇到难题的时候,都会来寻他聊天。
李玄霸知道,这帮人不仅来找自己商量,借用自己聪明的脑子,也是想让自己当传声筒,试探二哥的想法。
李世民曾一度觉得有点受伤。
以前房乔等人对李世民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却要拐个弯来问他。
“人心隔肚皮,故人心易变。他们还知道通过我给你传递真实想法,已经是还把二哥你当原来的李二郎了。”李玄霸安慰道,“再者,既然你们已经是君臣,你不在乎君臣身份是你对他们好,他们恪守君臣的本分也是他们对你的支持。”
李世民这才被哄开心。
李玄霸还和二哥讨论,他们这样犹豫,是不是也担心李唐皇室是不是信佛,是不是偏信世家门阀。
李世民和李玄霸的字都是取自佛教词汇,李家又上赶着和陇西李氏连宗。说起来,李唐就是“山东门阀”中最厉害的一个。从表面上看,李唐皇室确实不一定会支持他们的行为。
李玄霸向房乔等人转达了二哥的态度,然后静静地等他们拿出政策。
无论是敲打勋贵世家,还是抑制宗教势力扩张,今年他们肯定都会拿出个章程。
谁知道,魏徵认为房乔和杜如晦的动作实在是太慢,说动了李世民让李玄霸回朝堂。
既然他们都要通过李玄霸来试探皇帝的心意,为什么不干脆让李玄霸当宰相?
李玄霸本来就该当宰相,只是他借口自己生病躲懒,一躲就躲了半年。
都歇息半年了,三郎君也该出门干活了!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能如此懒惰!
房乔和杜如晦这两人日也斟酌夜也斟酌,谨慎来谨慎去,半年了居然还没递上文书。魏徵都准备好了配合这两人对全朝堂发难,压着御史等候时机,真是等得一肚子气。
最终结果是李玄霸重回朝堂。
魏徵等着李玄霸带着朝臣一件一件把难事理顺,谁曾想李玄霸居然趁着他们都不在,把所有事拉一起爆了。
李玄霸拍手,摊手,露出了“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的微笑。
虽然李玄霸此举实在是令人心梗,但毕竟他们都准备了半年,咬咬牙还是能把事情推行下去,只是压力大了些,过程惊心动魄了些。
李世民抬手,让他们暂时噤声。
他让人拿来丝绸薄被盖在蜷缩在椅子上熟睡的李玄霸身上,和其他人蹑手蹑脚走到隔壁,再重新讨论。
“椅子真舒服,我要把御榻也变成椅子!”李世民道,“椅背上要雕刻十二华章。”
魏徵敷衍道:“这种事陛下你自己决定,继续说正事。”
薛收身为大儒之子本来想劝一劝,见周围友人都不在意,也懒得说了。
李玄霸一觉睡醒时,李世民已经在庭院里炫耀自己的烤全羊技巧。
宇文珠果然没回来,住在了皇后宫中。
据回来报信的丫鬟说,自家珠娘把嫂子的发髻都扯歪了,看来她们也争吵了一番。
李世民给弟弟割了几片肉,包在面饼里吃:“听说你让弟妹给观音婢送了些新奇玩意儿,你怎么没送我?”
李玄霸道:“一些如下棋般的简单博戏,你又不感兴趣。”
李世民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知道李玄霸是担心长孙康宁与后宫的陌生人合不来,所以做了些简单的游戏,让长孙康宁可以在后宫玩耍。
弟弟关心嫂子的事,说多了会惹人闲话,李世民见李玄霸不想多说,便不说了。
“你难道还担心我对你嫂子不好?”李世民只开玩笑道。
李玄霸道:“你当皇帝后肯定每日很忙碌。我多让珠娘教嫂子一些在宫廷里也能玩耍的游戏,她才不会想你。”
李世民笑不出来了。他发现弟弟就是故意给他添堵。
是啊,我在努力当皇帝,你不仅自己想偷懒,还要让观音婢也当着我的面每日都玩得开开心心。你们这是故意气我!
李世民把卷好羊肉的饼塞进李玄霸嘴里,让弟弟闭嘴。
“你说这次会顺利吗?”李世民也给自己卷了个饼,非常不讲礼节地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
李玄霸将嘴里的食物咽下,擦了擦嘴,才回答道:“能。他们还敢造反不成?如果他们有造反的本事,就该和你争夺天下了。”
李世民笑得差点噎住。
……
李世民在晋王别邸住了三日才还朝。
难得看到皇帝陛下和晋王殿下又同时出现在朝堂上,许多朝臣嘴角和眼角都在小幅度抽动。
还有人将视线隐晦地投向魏徵。
所有人都知道,李玄霸是魏徵从晋王府硬拽出来的。
魏匹夫就是祸害!
上朝上了一半,在群臣惊恐的目光下,太上皇李渊居然出现在了朝堂上。
太上皇表示,我闲得无聊,这儒道佛的大辩论由我主持。
群臣看向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表示自己是孝顺的好儿子,父皇说什么就是什么。
群臣又看向晋王殿下。
晋王殿下表示自己是孝顺的好儿子,会协助好父皇。
群臣完全不明白,这父子三人怎么就变得父慈子孝了。太上皇不是抑郁成疾,马上就要薨了吗?!
太上皇都出现了,反对此事的群臣把话哽在喉咙里,只能艰难地咽下去。
民间有些皇帝陛下逼父弑父的小道消息。太上皇此番高调出现,这些小道消息不攻自破。
对皇帝陛下和整个李唐皇室而言,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无论太上皇这次出来做什么,谁也不能阻拦太上皇重新出现在人前。
他们又再次看向一副好儿子神态的晋王殿下,脊背生出寒意。
特别是最近被弹劾得焦头烂额的嫁女儿的那几家人,开始思索李玄霸煽动御史台围攻他们背后的用意。
还有人心中窃窃自喜。
一朝天子捧一朝世家。就像是当年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现在谁还吹捧他们?
“五姓七望”是北魏捧起来和南朝打擂台的世家。现在换了个朝代,是不是也该换个“几姓几望”?
关中郡姓素来羡慕山东郡姓的声望,不遗余力地想与山东郡姓攀关系。但若有机会把山东郡姓踩在脚下,他们也很积极。
这群人明明私底下已经在和山东郡姓善谈亲事,现在却在朝堂上指责山东郡姓卖女求财有辱斯文,看得李玄霸差点笑出来。
哦,他已经在心中用各种夸张的音调哈哈大笑,吐槽关中郡姓不要脸。
李世民很努力地绷着脸,双手在膝盖上交叠,把手背都掐乌了。
他现在才意识到,阿玄上朝会给他带来怎样的痛苦。
李玄霸所在的位置,正好把他笼罩在心声范围内!
求求你别再嚷嚷了,我快憋不住笑了!李世民又掐了自己一把。
李玄霸:【二哥,你信不信,虽然现在他们吵得厉害,下朝后他们仍旧会继续推动联姻。】
李世民:【信。】
李玄霸:【脸皮真厚啊。快把写《太宗实录》的工作交给我,我要把它写进去。】
李世民:【啊?】
李玄霸:【你让我写你的起居录,我就偷偷把起居录写了什么告诉你。】
李世民:【好!】
李世民:【呃……】
李世民:【算了。】
李玄霸疑惑:【为什么?你不想看?】
李世民给了李玄霸一个“你还问我为什么”的眼神。
阿玄如果负责起居录,肯定会在起居录里添油加醋,自己让阿玄改掉,阿玄还会拉着众人大声嚷嚷“这里有个昏君要改史”。为了不把自己气死,这个工作绝对不能交给阿玄。
房乔等人一看李世民和李玄霸在眼神交流,就知道这兄弟二人在干什么。
他们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魏徵在考虑,自己把李玄霸请回朝堂,是不是他人生最大的错误。
朝堂吵了一整日。
中途李玄霸就借口身体不适,在李世民怨念的目光下,到隔壁偏殿睡觉去了。
当李玄霸离开的时候,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李玄霸的朝臣都很无力。
李玄霸一手掀起惊涛巨浪,却在他们争吵时一言不发,甚至拍拍屁股去休息了。他们很想弹劾晋王殿下,但连皇帝陛下都拿晋王无可奈何,他们又能做什么?
此刻不知道多少人心中生出感慨,如果陛下和晋王生出间隙就好了,如果陛下猜忌晋王就好了,如果……如果晋王的身体没有这么差,陛下肯定就会忌惮晋王了吧?为什么晋王偏偏是个病秧子,还是个命硬的病秧子?
晋王李玄霸,真该死啊。
等楚王被“解送”回京后,李玄霸就更闲了。他明明是宰相,但既不上朝也不按时当值。
太上皇和太上皇后都说了,晋王自幼体弱,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他们还能弹劾太上皇和太上皇后不成?
这时候群臣才发现,皇帝头上有一个半点不能自己拿主意的太上皇也不是好事,容易被居心不良的人利用啊!
无论群臣再怎么膈应,对李玄霸命硬的抱怨再怎么与日俱增,惊涛骇浪还是一日一日地向前推动,直到狠狠地拍在了岸上,水花四溅。
在太上皇的主持下,继北周后,大唐再次在此召开儒道佛辩论。
李玄霸雇了文吏实时速记辩论过程,当晚整理成册,顶多第三日就能印刷出册,拿到市集上贩卖,美其名曰“官方告示”,敛财无数。
朝中有人大骂李玄霸趁机揽财,李玄霸却转手把钱投入了汤泉宫的以工代赈建设中。
李世民以“这是为太上皇尽孝”为借口将此事按下。群臣无可奈何。
“孝”字大过天。
皇帝急需向世人展示他有多孝顺。涉及被逼禅位的太上皇,没看魏徵都不敢劝谏?
李玄霸凭借“揽财”这个表象,悄悄推广了官方报纸,让百姓知道了有这么个可以获得朝堂第一手情报的“告示”可以买。
开了这口子,李玄霸把“印刷贩卖告示”这个行为常态化,居然没有引起朝堂众人的警觉。
因为是“官府告示”,地方豪强们也没有争相效仿,甚至地方官府都不敢跟着做。
“印刷速度还是太慢了。算了,凑合用吧。”李玄霸看着自家工坊竭尽全力也只能做月报,有点遗憾。
先蹭热点印刷“佛道”的前世今生,接下来印刷什么呢?
李玄霸合掌,微笑:“就起底世家族谱吧。大世家子弟不是十分厌恶那些编写族谱的假世家,总说要编写大唐新的世家排行榜,去伪存真吗?这正好符合他们的要求。”
“对了,首先起底大隋的弘农杨氏和大唐的陇西李氏是不是真的吧,哈哈哈哈哈。”
李世民:“阿嚏。”
他揉了揉鼻子,表情颇为生无可恋。
长孙康宁为挑灯干活的李世民披上衣服:“太累了?”
李世民叹气:“是心累。虽然我已经同意阿玄办那个什么报纸,也同意他挑起世家争端……”
李世民顿了顿,失笑:“算了,我已经同意了,就等着看乐子吧。”
长孙康宁哭笑不得。你这样哪里像心累?
长孙康宁问道:“把皇室也牵扯进去,真的没关系吗?”
李世民冷哼:“有什么关系?难道陇西李氏就当我们真的是陇西李氏了?他们私下说些什么,当我不知道?正好,我倒要看看陇西李氏的人敢不敢站出来说我们李唐是假的陇西李氏。”
长孙康宁道:“弘农杨氏肯定会坚称大隋皇室就是弘农杨氏。”
李世民挑眉:“那当然,弘农杨氏除了大隋皇室,都没其他位高权重的人了。”
儒佛道的辩论还在继续。
士子们拿着能买的官方告示激烈地辩论,百姓们都围在士子身旁听他们解释官方告示里写的新鲜事。
道教弟子一如既往地骂佛教是外来者居心不良。
佛教弟子一如既往地骂道教弟子只知道蛊惑人心造反和炼丹毒死皇帝。
大儒们则把两者拉一起骂。
其中一位出身琅琊王氏的大儒王云战斗力最为彪悍,居然说佛教和道教都只是麻痹百姓,让百姓忍耐痛苦的工具,全都不是好东西,连朝臣都忍不住和他对骂起来。
特别是曾经当过道士的御史大夫魏徵,居然冲过去要揍王大儒,被太上皇以御前失仪勒令闭门反省。
萧瑀身为前南梁的皇子,受梁朝风气影响,礼佛比谁都虔诚,他都只是咒骂王云“地狱就是为你这样的人准备”,谁想到魏徵居然直接捏着拳头上了。萧瑀大为震撼。
反佛斗士傅弈若有所思,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思考自己能揍几个秃驴。
玄奘看到辩论会的混乱,大为震撼。
他双手合十。还好贫道是出家人,没有入朝为官。这大唐的朝堂风气也太彪悍了?这样的辩论方式贫道真的接受不了,大家和平一点,只打嘴仗行不行?
柔弱的小和尚玄奘连连叹气。
辩论持续了整整一月,长安城内的百姓看足了热闹。“官府公报”,简称“官报”也被商人带到了全国各地,连远在江南的李靖都看到了官报。
薛道衡因为略感暑热病倒,李靖正守着他,不让他劳累。
听李靖念完了官报,闭目小憩的薛道衡睁开眼:“陛下和晋王居然没有将官报直接差人夹在公务里送来,这不符合常理。他们肯定有更大的事要做。”
李靖不语。
薛道衡看向李靖:“你已经猜到他们要做什么?”
李靖仍旧不语。
薛道衡嗤笑:“真是谨慎。”
他再次闭目小憩。李二郎和李三郎,究竟还要做什么?
宇文弼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两个孩子都长大了,连我都看不透了。”他叹息道。
草原上,长孙晟倒是得到了李玄霸特意差人送去的官报。
李玄霸就像是挑衅似的,问长孙晟能否猜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长孙晟笑得咳了几声。
“接下来要做什么?还需要接下来吗?官报本身就是你的目的。只是大德啊,天下聪明人那么多,迟早会猜出你的手段。这手段你能用,其他人也能用。你想用官报操控民意,其他人也能。你不担心反噬吗?”
“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你死后会发生什么事?”
“纵然你不在乎,二郎应当不是这样的人。他为什么会同意?”
“哈哈哈哈,居然我也有想不透的事。有趣,真有趣。”
高颎还未到达伊吾城,就在歇息的驿站看到了官报。
他当即想回京,但在给马套马鞍的时候,叹了口气,停了下来。
“二郎,你为何不阻止呢?”
李世民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后来他得出结论,大概是因为他已经听到了李唐在他死后状况的缘故。
开元盛世和安史之乱他已经听弟弟嘲笑了很多遍,他当然是不喜的。
而他儿子的事,阿玄居然语焉不详,只是说守成还行,具体如何却不可能说。
阿玄都能对自己肆意谈论五代十国,却不肯细谈自己儿子的事,难道儿子执政期间能发生比唐朝灭亡更让自己气愤的事?
按照李世民对李玄霸的了解,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总之,自己死后大唐的发展不尽如人意。他很不喜欢。
按部就班也就是个贞观之治,儿子孙儿曾孙都不尽如人意大唐也有三百年,李世民认为在自己控制得住的前提下,就算做些标新立异的事问题应该也不大。
而且,李世民其实很厌恶自己的未来在别人已经规定好了的道路上行走。
李玄霸已经预见的路,李世民就不想走。
就算大致上朝着一个方向,李世民也想另辟蹊径。
“阿玄就是知道这一点才会乱来。他知道,我很讨厌’命运‘。”
李世民想通之后,失笑。
“如果大唐还强盛,谁都不敢,也不能和大唐抢这把利剑。如果这把利剑落在了别人的手中,就是大唐已经快灭亡的时候。所以二哥,你何必担心?”
“民意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用官报将其约束,将其化为己用,这不正好缓解你对民意的恐惧吗?”
“握住这把剑,我们也才能脱离这个时代的桎梏,走出和我预言中不同的路。”
佛道中人都知道,当朝堂决定掀起这场辩论时,就已经决定好了要抑制宗教。他们的辩论,只是在接下来的“浩劫”中,抢夺对方的生存空间。
果不其然,朝廷很快就颁布了诏令,将修建寺庙和出家审核的事归于官府官吏,民间不可再私建寺庙。
隋朝对寺庙的厚待政策被收回,普通僧人也要纳税服役,只有被官府授予管理职位的“寺庙管理者”拥有等同官吏的免徭役名额。
滥建的寺庙被毁掉,考核不过的僧道被强制还俗。以后家中有父母需要赡养和幼子需要抚养的人不准出家,私自出家者流放。
房乔拿出了和杜如晦商议了半年的政策,交由朝堂诸公讨论。
在反复吵架中,朝堂诸公一条一条地艰难把这些政策敲定。
李玄霸将“利剑”展现给李世民观赏后,却辞去了相位,没有参加接下来的政策制定。
他看过房乔和杜如晦的献策草稿,不过是将唐朝中晚期对寺庙的抑制政策提前到了贞观朝,比李渊在武德九年颁布的律令还宽松一些。
按照他的性格,父亲当初颁布的律令才更合适。但干活的是朝堂诸公,二哥也不是父亲,他们自己决定就好。自己已经开了这个头,就可以丢开不管了。
两京附近的寺庙道观最先被清理,仓储充裕了不少,能服徭役的百姓也增加了许多。
李玄霸在农闲时节,第一次动用了大型徭役。
他要加固在战乱中损毁的黄河堤坝,疏通淤堵的黄河支流。
“告诉三姊,找个机会挑起草原部落争斗,给我多送点奴隶过来。”
“再送封信给宇文老师,让他和高丽王商议,若高丽王不希望我携带天雷地火前往高丽,就送点刑徒过来帮大唐挖河道。”
“李靖那里……冯盎不是在岭南和不服从大唐的酋帅谈殿争斗吗?让他帮冯盎一把。”
李玄霸命人送出信件后,驱车前往魏州。
五十年后,这里会诞生一位名为姜师度的水利专家。
但此世厉害的学问基本都是家族传承,李玄霸相信,姜师度刚当官时就能展现出完整的科学治水思想,他一定有家族熏陶。
姜师度能考明经科,他的家族在当地一定财力不浅。
一个有财力、会治水的家族,肯定会优先回馈家乡,这也能利己。
不出李玄霸所料,他刚到达魏州不久,就探得了魏州有治水本事的那位乡贤——姜承。
姜师度在历史中记载很少,李玄霸不知道姜承与姜师度的关系,族人?近亲?都无所谓,他只要确信这个人会治水就行。
魏州就是后世河北魏县,位于黄河以东,济水以西,自古水患多发。姜承祖传的治水本事,就是姜家人代代在与黄河济水搏斗中总结而出。
“天下大乱时黄河堤坝多遭遇破坏,若遇大雨必定决堤。本王希望你能助大唐一臂之力,减轻百姓将来的痛苦。”
姜承毫不畏惧地直视李玄霸道:“殿下,如今天下刚定,大兴徭役并非好事。”
李玄霸笑道:“大唐会量力而行。至少有本王监督,朝廷拨发的所有钱粮都能进入役夫的口袋里。”
姜承犹豫了一番,咬紧牙关:“好,草民愿意为晋王殿下效犬马之劳。草民……草民相信’德重恩弘‘李三郎,一定不会做害民虐民之事!”
李玄霸眼睑微颤了一下。
“德重恩弘”啊。
于是在贞观元年冬季枯水季节,皇帝命晋王趁着枯水期整修黄河堤坝。
群臣劝谏,此时不应大兴徭役。黄河堤坝确实很重要,但百姓休养生息更重要。
李世民明白他们的言下之意。
百姓是愚昧的。虽然整修黄河堤坝是为了他们好,但他们仍旧会因为徭役繁重而心生不满。
但若是天灾摧毁了他们的家园,他们只会自认倒霉。到时朝廷只需要付出相比整修堤坝而言很少的钱粮,就能获得他们的感激。
对于整个大唐而言,这样的休养生息其实更稳妥。
于是帝赞赏群臣劝谏,但帝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