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安侍郎都快傻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不懂怎么出去一趟琳琅跟章老爷子都有这么深的交情了?这晋州难道是什么风水宝地不成?
不过他心中惊异,在场其他人可没有谁有那个闲心给他解释。
“既然是嫁妆,你就莫与我推拒了。”章老爷子像是知道安琳琅要说什么话似的, 摆摆手, “这点东西还不算什么, 尽管收着。往后老夫去你食肆里吃喝, 可千万记得不准收银子。”
安琳琅被他这最后一句话给逗笑:“瞧您说的,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
“那老夫不管。”章老爷子笑嘻嘻的,“就这么说定了。”
章家在京城是有宅子的。年轻的时候章老爷子在朝为官,贵为帝师。章府就在周家那条巷子的尽头。不过自从十年前老爷子辞官归隐, 带着大部分的章家人回了荆州祖籍。现如今章府是空着的,虽然常年有人打扫, 但老爷子嫌没人气儿,邀请安琳琅在安家给他们安排住宿。
安琳琅还没说话呢,安侍郎张口就答应了:“这当然是荣幸之至,章老先生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章老爷子一听这文绉绉的话就皱眉。他读了一辈子书,是真真儿的学富五车。但是他本人与人往来从来不爱咬文嚼字, 偶尔一听那等浮在面上的虚话就都十分的嫌弃。不过看在琳琅的面子上, 老爷子没把嫌弃的话说出口,就只是扭过头敷衍地点点。
安侍郎是没感觉老爷子的冷淡,在他看来老爷子能来安府就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了。住下来更是给脸。此时哪里还管老爷子的态度敷衍?恨不得马不停蹄地去亲自打扫。安府的主子素来不同庶务,这殷勤的模样看的安府的人都咋舌。
“琳琅如今还做饭么?”老爷子的厌食症虽然治好了,但还是颇有些挑嘴。一般味道不好的菜肴,他宁愿饿着也不吃。如今好不容易见到安琳琅,自然最挂心的还是吃食,“想念剁椒鱼头了。”
“做不了。”安琳琅可干脆了, “东西在晋州,京城这边儿没配料的。”
老爷子一想也是,辣椒那东西都是琳琅一点一点种出来。大齐除了小丫头种的那一片田,旁处可没有这等番邦的东西:“唉,没有这辣口的,就是做点别的菜老夫也不是吃不得。”
“……行了行了。”再有两个月就是她与玉哥儿大婚,老太太天天念叨着不叫她出门。安琳琅正好也带了那新厨子一个多月。该会的招牌菜也学了,味道做的可能与她做的有些偏差,但对外做席面是够了的。安琳琅瞥了眼眼神疯狂暗示她的老爷子,“这两个月在府中,想吃什么给您做。”
章老爷子一听这话顿时眉开眼笑:“没白疼你,还知道孝顺老夫。”
这话听得安老太太心里就不是滋味儿。
虽说得了章老爷子的青眼是多大的福气,可怎么觉得孙女被人抢了似的。安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前庭的回廊上。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才扶着秦婉的胳膊下来。她一个内宅老妇人也不好招待章老爷子祖孙的,远远地行了个礼。把琳琅唤过去小声地问了几句话便回院子里。
这厢几个人正准备去后院,前院一个门房匆匆地跑过来。先是行了一礼,而后小跑到安琳琅身边将晋州的马车到门口的事儿给安琳琅汇报了。
“到了?”这么快?安琳琅原本以为至少得三个月,“所有人都回来了?还是只送了些东西回来?”
这门房也说不清,直说门外听了两辆马车。
两辆马车?不应该啊。安琳琅于是跟几人打了招呼,亲自去门口看。
回来倒不是英娘他们回来,只见她的人才一出现在门口。那马车上就窜出来一个矮墩墩的影子。那影子跑得飞快,蹬蹬蹬蹬地倒腾着两条小短腿,顶着一头松散的卷毛一溜风地就撞进了安琳琅的怀里。要不是安琳琅常年颠勺手劲儿大,估计都抱不住他!
“琳琅你坏坏,”奶声奶气的谴责从怀里冒出来,小卷毛嗓音里都含着哭腔,“说好很快就回来。都四个月了还不回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瞎说什么话呢!”安琳琅捂着生疼的肚子,小家伙劲儿还挺大。小牛犊子似的,“这不是找人回去接你了么?小孩子家家的,不用读书啊?”
“我不用读书!”小毛孩儿特别理直气壮,“读书没意思,我就爱跟琳琅你到处跑。”
才见面,安琳琅也不想说扫兴的话。摸了摸他脑袋蹲下来看着他。这段时日吃的好睡得好,小孩儿长胖了许多。白皙的脸蛋儿肉墩墩的,卷毛也更油亮了:“还好,不错。没瘦。”
三个词儿说的,小家伙骄傲地挺起了肚子。
安琳琅摸了一把他滑嫩的小脸蛋儿,抬头看向门口的马车。这两辆马车显然不是英娘他们回去的那两辆。驾车的人安琳琅没见过,但看样子却好像不是外人。只见其中一个大约三十的车夫仔细收拾了仪容,小碎步立即走到安琳琅面前,结结实实地一个头就磕下去。
安琳琅吓一跳。
“主子,”这人风尘仆仆,看得出一路上照顾苏罗辛苦了,“小人马原,世子爷送去晋州的二十个人其中之一。承蒙主子抬爱,如今正管着武安县的香肠作坊和酸菜作坊。”
安琳琅‘啊’了一声,赶紧弯腰将人扶起来:“是我在武安县新作坊的掌柜。你怎么……?”
提到这个,马原就想把这里头的事好好跟安琳琅说道说道。苏罗这孩子年纪不大,胆子也太大了!他不仅胆子大,魄力强,行动力也强。才四岁而已就一个人把这些事料理得有模有样。若是他们稍微放松一下警惕,怕是人都要丢了!
“原本是不该擅离职守,但是情况有些特殊,还请主子宽恕。”说着,马原就将苏罗如何逃学了两日,拿安琳琅给他的压岁钱和零花钱租了一辆马车。带上他的小包袱千里迢迢独自一人跑京城的,“如若不是作坊里有个女工的相公见过小主子,怕是就要跟丢了。”
小家伙果然等不了太久,安琳琅一直不回去,他就自己想办法来找人。
不得不说,这死小子胆大包天!不怕死的!
马原收到消息的时候苏罗已经跑出了武安县。马车停在官道和省城的岔路口,一个小家伙蜷缩在马车车厢里睡得迷迷糊糊。怀里抱着一把小刀,虽然还记得不准旁人上他的马车,但那赶车的车夫也不是熟人。好似是省城过来拉客的。要是这车夫半途起了歹念强抢,后果不堪设想。
想把人带回去也难,小孩儿年纪不大脾气大,硬气得很。谁也没办法违背他的意思。马原给京城飞鸽传书,本人在官道上跟他耗了两日。得到周攻玉的允许,他才放下手里头的事儿亲自送孩子来京。
安琳琅头皮发麻,忍不住给小家伙屁股狠狠一巴掌:“不是答应过我以后不会一个人偷跑吗?”
“那你还答应我很快就会回来!”小家伙提到这个就委屈,眼圈儿都红了,“你答应过我到哪儿都不会丢下我的!结果你回京城都不回来了!琳琅你坏坏!”
这确实是安琳琅做得不对。她想着老太太身体好了就立即回晋州。但是没想到事情绊住腿,她又料理原主的嫁妆给弄得走不开。自知理亏,安琳琅也不好再训他:“下回我不会再把你一个人丢在那儿,但你也答应我,往后绝对不能一个人偷跑!”
苏罗把脑袋埋进安琳琅的怀里,哼哼唧唧的。
被安琳琅又拍了一下屁股,他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安琳琅看他这模样就是没听进去,蹲下身来。翘起小拇指伸到他面前:“拉钩。我往后不会丢下你,你也答应我不可以乱跑。”
小家伙眨巴着大眼睛盯着安琳琅。
见她神色严肃,是认真的。
最终还是伸出了短短的小手指拉了个钩。拉了勾他就一脸懊恼,仿佛上了贼船。安琳琅见状笑了起来,郑重地给他道了歉,小家伙才心满意足地不哭了。
马原是武安县两家作坊的掌柜。临时被委托送小孩儿回京,其实回去还有好多事要做。此时也不久留,将马车上小家伙给安琳琅带的东西全搬下来就折返了。
安琳琅也没阻拦,生意这事儿是真的一刻都离不得人。不过玉哥儿给她送来的人一个一个如此的尽职尽责。她这主子要是不振作起来都对不住这些能干的部下。
她于是牵着小家伙的手去底下看,好几个大箱子。也不晓得这小家伙的小脑袋瓜是怎么长的,年纪不大真的是聪慧得远超常人。他来就来了,竟然还记得帮安琳琅把去岁腌渍的酱料和辣椒粉带来。好大一罐的辣椒粉,拿个大罐子套着。酱料也装得严严实实,安琳琅闻着味儿就狠狠亲了小脸蛋一口。
喷香的豆瓣酱味道传出来,馋得人都要流口水了。
“不错!不愧是娘的好儿子!”安琳琅觉得她往后生的儿子都不一定有苏罗一半聪慧,这孩子是真的智商情商双高,也不晓得他已过世的父母是怎么教导的,“猜到你娘我的心坎儿里去!”
小家伙嘿嘿一笑,粗短的手指头挠着脸颊,脸都红了。
“都搬进去,”安琳琅指使了仆从将罐子往屋里般,自己则牵着小家伙转身就走,“走!娘带你见见曾外祖母!可给我好好表现!”
苏罗眨了眨眼睛,挺着小肚子就跟她走。
两人在外面耽搁了好一会儿。安老太太等了许久不见安琳琅回来,干脆打发下人过来问。人才走到半路就撞见安琳琅牵着一个三头身的圆鼓鼓白嫩嫩的小娃娃大步往这边走。那小娃娃人小腿短,小步子迈得身体一颠一颠的,看的苏嬷嬷眼睛都亮了。
“主子,这是……?”出来问的自然是苏嬷嬷,苏嬷嬷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漂亮孩子,“那位?”
“嗯,我的义子,苏罗。”
小家伙抬起大眼睛,看了一眼苏嬷嬷,昂着小下巴点点头。
苏嬷嬷看的可爱,忍不住多瞧了几眼。眼珠子都舍不得收回去:“老太太等急了,怕您在外头遇上什么事儿耽搁了,命老奴过来瞧瞧。”
安琳琅笑笑,拉着苏罗就快步往安老太太的院子赶过去。
老太太对苏罗这个素未谋面又没有血缘的曾外孙是十分不喜的。出于为孙女往后的日子考虑,任谁也不喜欢未出阁就带了拖油瓶。不过待到安琳琅牵着小家伙进了门,老太太一眼看到那大眼睛小卷毛的胖娃娃,心里什么不喜都忘了。
不得不说,异族血统的孩子年纪小的时候就是生得灵动可爱。
这娃娃眼睛乌黑明亮,跟双紫葡萄似的。一头小卷毛拿个小发带扎了个小辫儿。蓬松地堆在头上。小脸儿白嫩嫩肉鼓鼓的,眼珠子乌溜溜一转脸上就带了笑。待到安琳琅牵着人走近老太太才发现小孩儿不是黑眼珠子,眼睛是墨蓝色的。映在他一张比一般孩子白许多的脸蛋上,漂亮得像观音菩萨座下仙童。
“哎哟哟,我滴个天神娘娘啊!”老人家上了年纪都喜欢孩子,尤其是那漂亮又灵动的小崽子。安老太太看到苏罗第一眼,就早把心中那点不喜给忘到脑后,“这就是咱们苏罗?”
苏罗仰头看了一眼安琳琅,安琳琅点点头。
他于是松开安琳琅的手蹬蹬小跑去安老太太身边,甜蜜蜜地喊了一声:“曾外祖母!”
安老太太‘哎’了一声,当下就把小孩儿搂怀里了。
安琳琅在一旁看得好笑,但却没有故意拆穿老太太起先不喜苏罗的事儿。只眼睁睁看着老小两个人好一番的甜言蜜语,在旁边寻了个位置坐下来。章老爷子祖孙与安侍郎在隔壁的院子,正在由着安家人安顿。安琳琅在这盯了一会儿,起身准备过去看看。
不过才走两步就听到一个小奶音喊住她:“娘你要去哪儿?”
小家伙看她还看得挺严的,安琳琅才一动他就发现了。
安老太太大约猜到安琳琅是想去章老爷子那边瞧瞧。于是轻声细语地劝小孩儿留下陪她说说话。不过苏罗初来乍到,别看跟谁都说得上几句,但其实只认安琳琅一个人。
“过来吧。”安琳琅知道他性子,朝他招招手,“娘带你去看院子。”
住,小家伙自然是要跟着她一起住的。
她的院子大得很,真正住的也就那么几间,其余都是空置的。不过这般在大家族里都算平常,屋子全住满了才觉得挤得慌。只是老太太眼巴巴地看着小家伙,越看越喜欢:“不如将我那小跨院收拾出来,让小苏罗住到小跨院去?”
“不必了不必了。”安琳琅眼看着小家伙都要摇她手了,连忙拒绝,“他跟我住惯了。”
小家伙特别的同意地点头。
老太太看的手痒,刚才她可是狠狠摸了一把小孩儿的头发。那一堆软稻草看着乱糟糟,其实摸起来又软又滑。想着住不能跟她一起,吃穿上也该她来安排。她可是孩子的曾外祖母,到今天还没给表示呢。此时老太太早就将反对安琳琅接孩子回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立马就张罗下去:“我瞧着那孩子衣裳穿得破破烂烂的,琳琅这丫头也不晓得给人置办几身体面的!”
苏嬷嬷在一旁看破不说破,笑眯眯地点头应和:“姑娘自个儿还是孩子呢,她哪里懂。”
“倒也是,”老太太拄着拐杖站起来,一身的劲儿,“家里好久没孩子了。是时候多舔几个热闹热闹了!”
“主子着什么急,咱们夫人年纪还轻,指不定明年就添丁了!”
这话说的,刚从外头进来的秦婉脚步都滞了滞。
今日家中来了贵客,她作为新上任的女主子自然要张罗。刚给章老爷子那边安排了院子才回来。她摸了摸脸颊,忍不住头疼。虽然嫁给安和山,她却没打算那么早生孩子。
安琳琅这边牵着孩子已经到了自己的院子。小孩儿一路上也不多看。仿佛安府满庭的奇花异草都是平常。早前听他只言片语,猜到这孩子出身怕是不差。但此时免不了要好奇,到底多显贵的异族家庭才养出这么一个孩子:“来京城可不代表不用读书了,你在家里玩两天,就要去书院。”
“啊~”小家伙原以为来京城就不用读书,此时一听脸都垮了,“我不能不读吗?”
“才四岁你不读书你要做什么?”
“我跟琳琅你学做菜啊!”苏罗握着小拳头,一脸志向高远的样子激情澎湃道:“做菜多好啊!将来开大酒楼挣大钱!”
安琳琅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挣个屁!你给我去读书!”
“你自己不也不读书吗!”他不想读书了,读书没意思。看一遍就学会了,还老天天读,“先生都太笨了。看一遍都记不住,还老让我们每天读。没意思极了!”
“看一遍就记住了?”这话不是他第一回 说了,安琳琅停下脚步,低头看小孩儿。不过远在晋州的时候,教育资源匮乏。安琳琅本身又忙,时常顾不上小孩儿。此时听他又说起这样的话,不免在意:“那先生给你释义了么?你听得懂意思么?”
“当然听得懂!”小孩儿挺起胸膛,“我又不是笨蛋!”
安琳琅眉头皱起来,刚准备说什么,就听到一道温润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这孩子怕是要找名师教。一般的教书先生教他怕是会误人子弟。”
安琳琅抬起头,章谨彦站在回廊下面,含笑地看着这边。
“在晋州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章谨彦自从接到周家递来的请帖很是郁卒了一段时日。他平生眼高于顶,素来是不屑于庸俗女子。后来好不容易看上了一个,结果早就被人定下来,“这孩子聪慧异常。似乎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安姑娘可找厉害的先生试一试。”
原先是跟着老爷子唤琳琅的,这回回来章谨彦倒是改了口:“可莫叫庸师误了人才。”
安琳琅心里咚地一声,低头看向小孩儿。
小孩儿眨巴了大眼睛,皱着眉头看向几句话让琳琅笑不出来的章谨彦。章谨彦眨了眨眼睛,对小孩儿略显不满的眼神并不在意。反而突发奇想:“正好我这一段时日闲着,可以帮着看一看。安姑娘若是信得过在下,在下倒是可以教导几日看看。”
章谨彦的学识自然是不必说,章老爷子最得意的孙子,在荆州外人想得他一句指点都难。此时他笑眯眯地立在台阶之下,眼睛克制地看着安琳琅。
安琳琅看了看小孩儿,又看了看章谨彦,不得不说,心动了。
“我不要!”小苏罗人小鬼大,一眼就看出这个章谨彦对琳琅心怀不轨。他虽然嘴里总说着厌烦玉哥儿的话,但心里还是认可周攻玉的,“你整天只知道之乎者也,一点也不好玩儿!”
安琳琅忍不住一巴掌拍了他脑袋:“不要闹。”
“章公子愿意教苏罗自然是求之不得,”安琳琅也不是不识货的人,章谨彦这种先生送上门来还不要,那真是傻了,“若是这孩子真的有资质,我必定让他给你磕头,拜你为师。”
小孩儿还要说话,被安琳琅一巴掌捂住了嘴。
章谨彦看的好笑,悠悠地眼神落在安琳琅脸上又克制地移开。他点点头,声音爽朗:“不碍事的。正好我近三年不会下场,左右做文章也不妨碍我教导个孩子。”
说完这句,他最后瞥了一眼安琳琅,含笑地转身离开。
安琳琅低头看向还在瞪眼的小家伙,知道这孩子虽然聪慧但到底还是年纪太小。事情的轻重没有人教导并不是太懂。她叹了口气,蹲下来严肃地告诫他:“苏罗,若是你被章公子收为徒弟。可千万不能在这般鲁莽不知礼数。你记住一句话,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你如今才四岁,许是听不懂这话。但我希望你讲这句话记在心中。”
苏罗眨巴了大眼睛,眼前郑重告诫他的琳琅跟他死去的母后的脸重合。他眨了眨眼睛,瘪了瘪嘴,低下头去。许久,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读书的。”
“嗯。”安琳琅满意一笑,牵着他继续走,“读好了将来教导弟弟妹妹。”
“哪里有弟弟妹妹?”小家伙又打起精神来。
“过个几年就有了。”安琳琅头也不回的道,“你记着就是。”
小家伙难得老实地应声,挺着小胸脯郑重其事道:“好吧,我好好读书,争取以后教导他们。”
安琳琅一笑:“那就拜托你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原来我输在这?……
苏罗的到来给家中带来不少欢声笑语, 老太太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起来。每天乐呵呵的,心情舒畅了,面色红润, 身体都好了许多。她如今心中的宝贝第一位不是琳琅了, 换成半路捡回来的宝贝曾外孙。吃的穿的, 五颜六色的小锦袍, 是恨不得一天给苏罗换一套。
……打扮娃娃呢这是?安琳琅心里无力吐槽, 却也不好扰了老人家的兴致。
有了这一大罐的豆瓣酱和辣椒粉,章老爷子的剁椒鱼头就不难了。说起来,安老太太至今还没尝过安琳琅亲手做的菜。虽说方婆子夫妇俩老在她耳边念叨说琳琅的手艺有多好, 吸引了多少贵人来。安老太太面上听得乐呵呵的,心里其实没怎么当一回事儿。
结果今儿终于听琳琅说要做菜, 她还颇有些紧张:“若是做的不好可怎么办?”
“做的不好我敢开食肆?”西风食肆在松阳巷子有多火,就连在深宅的安老太太都听说了。不过没有亲眼见过,总归是有那么点怀疑的。
“倒也是。”安老太太拄着拐杖进来,先是看到坐在门口小马扎上吃点心的苏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她于是就走过去。结果就看到章老爷子祖孙俩一人捧着一碗鸡蛋布丁在吃,顿时就惊了。
章老爷子声名远扬, 在天下读书人心中那是最庄严不过的人。那么尊贵的人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就这么捧着碗吃。还有章家公子, 那也是老太太眼中了不起的年轻人。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结果也跟他祖父一个样儿,捧着碗东西就这么大喇喇吃起来。
安老太太默了默,许久,才艰难地问了一句:“……这是在吃什么?”
“甜点。”安琳琅正在灶台上忙。因着小苏罗把豆瓣酱带来了,辣椒粉也有。老爷子虽然点名要剁椒鱼头,但安琳琅还是想做点新鲜的。水煮牛肉!
这道菜是噬辣之人的心头所爱。做法简单,味道还好。
安琳琅一面将牛肉切成薄片倒入玉米粉加盐腌渍一会儿, 一面灶头上的火就烧开了。在安府后厨忙活就是轻松,这厨房修得又大又宽敞,还特别趁手。将掐好的黄豆芽和白菜焯水,安琳琅转过身笑了一下:“祖母要不要尝尝,我独家甜点,只有我能做。”
安老太太其实不大爱吃甜食,但瞥了眼吃的高兴的章家祖孙,于是也矜持地点了点头:“给我也来一份。”
鸡蛋布丁是早前安琳琅给好吃甜食的王大姑娘弄出来的,如今在京城虽然开了奶茶铺子。却没有玩花样。布丁奶茶还没投入,安老太太也是头一回尝。一吃进嘴里浓浓的蛋奶香味儿,入口即化。这味道比她想象的要好吃的多,新奇的很。
“还不错吧祖母?”安琳琅将焯好水的豆芽和白菜捞上来,焯水不能焯太久。久了豆芽就不脆了。用筷子铺在盘子底部,起锅烧油。
这热锅一瓢油浇下去,滋啦一声响,安家人眼睛就看过来。秦婉收拾了前庭过来,一眼看到盘子里腌渍的牛肉,眼睛都亮了:“水煮牛肉?”
“对。”安琳琅弯眼一笑,“是不是许久没尝过了?”
“我的天,”秦婉表情立即就变了,“你居然把这东西搞给出来了?”
这也是个无辣不欢的。天知道秦婉上辈子一个将吃喝玩乐玩到顶的白富美,多久没有吃过天朝的美食。也不是时候大齐的厨子手艺不行,实在是受时代限制。许多食材这里就是没有,香料调味料也没有,厨子手艺再好没有食材也没用啊。
秦婉看安琳琅的眼神恨不得膜拜,竖起大拇指连声道:“你真的强。”
安琳琅笑了一声:“不然我怎么挣钱?”
安侍郎看着两人说话熟赧的态度就觉得奇怪:“你们老早就认识了么?”
“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秦婉暧昧地笑了一声,走过去捏了一把安琳琅的脸颊肉,“总归是比你以为的要早。指不定千百年后,我们还是一家人呢。”
安琳琅也笑,却没有顺着秦婉的话去调侃安侍郎。
虽然有秦婉搁在中间,但她自始至终总是要跟安侍郎隔着一层的。安老太太在一旁看得真真儿的,心里直叹气。琳琅这丫头,到底还是怨了她父亲。
油温五成热,先把葱段、姜、蒜末爆香。大铁锅爆香,那味道一冒出来,整个厨房的人都跟着把眼睛瞄过来。不得不说苏罗这小子会做事,辣椒粉带了一大罐就不说,小包袱里面还装了好些干辣椒。干辣椒花椒再撒进去,安琳琅直接两大勺豆瓣酱挖下去,那味道,香的人都直流口水。
“这豆瓣酱哪儿弄的?”秦婉是个识货的,豆瓣酱的味道一闻就知道很正宗,“太绝了。”
安琳琅神秘一笑,一旁吃着鸡蛋布丁的小苏罗挺着小肚子就接茬:“我娘自己炒的!”
说起来秦婉还没亲眼见到苏罗,虽然听说过这么个人。陡然听到小孩儿声音她扭头看过去。对上一双墨蓝色的大眼睛,她嚯地一声就抓住安琳琅的胳膊:“这孩子你打哪儿找的?”
“怎么?你想要?”
“长太好看了吧!”秦婉本来是不喜欢小孩儿的,但奈何苏罗这张奶娃娃脸一下子刺中了她的心,“干脆以后给我当女婿吧。感觉长大了是个绝品。”
她话才说完,就被安琳琅拍了一巴掌。秦婉当下正色起来。差点忘了,这厨房里头不是只有她跟琳琅两个。旁边还站着一堆古代人。秦婉咳了咳,得意忘形了:“咳咳,不是,我的意思是,这孩子看着就一副成才之相,往后怕是要惹许多小姑娘伤心了……”
话没说完,又被安琳琅拍了一巴掌。
安老太太心里也这么想,但一看章老爷子祖孙俩还在。顿时就斥责了秦婉两句。斥责完,拿眼神去瞥两人。结果两人吃着手里的东西,看着锅里的东西,根本就好似没听见。
章老爷子才不管这些玩笑话。在晋州的时候,琳琅指着他鼻子呵斥的事儿都干了。何至于会为秦婉一两句不庄重的玩笑话在意。何况这玩笑话也不是调侃他,他就更不在意:“琳琅啊,水煮牛肉什么时候好啊?老夫自打回荆州就再没吃过有味儿的东西了,心里难受咧……”
“快好了。”安琳琅这边往汤底里加了水,煮沸,把腌制好的牛肉放下去,“煮一会儿就该能吃了。”
“剁椒鱼头好了吗?”
剁椒鱼头早就在锅里蒸上了,安琳琅瞥了眼,“快了。”
安侍郎从头到尾没说话。他就只管盯着章老爷子看。在他看中,文人的表率章老爷子就算是吃鸡蛋布丁吃的胡子上沾了渣渣也比旁人高尚。
章谨彦坐在一旁看得有趣,这一家子还真是各型各样。他再次瞥了眼烟火气里的安琳琅,心里遗憾自己遇见的晚了。若是早一点,或许结局不一样。
安琳琅可没心思管别人的悲春伤秋,肉煮熟了她全盛到大海碗中。另起锅烧油。将鲜葱段、白芝麻、花椒、干辣椒撒上去,然后一瓢油浇上去。刺啦一声热气冒出来,那股又辣又鲜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安老太太本来还没当回事儿,这问道味道口水都要留下来。
“好了吗?好了吗?”小苏罗是个最爱凑热闹的,这辣椒和酱料可是他带过来的!
锅里还蒸着香肠,趁热夹上来,切成薄片。洒上芝麻油。本来不饿的人都饿了。安琳琅让兰香将菜端上桌去,自己在这边炒几道素菜,正好吊罐里头吊的山药排骨汤也吊够了味儿。可以开饭了。
老爷子等不及,干脆就在后厨这附近开了一桌。章老爷子要这么吃,其他人自然是不会反对。安琳琅和秦婉几个是无所谓,安老太太是觉得不合规矩也不好说。左右一顿饭就定在这,老老少少坐一起。还别说,挺热闹。安家人头一回这么吃。不知是亲眼目睹菜是怎么做好的,还是这菜是安琳琅亲手做的。总觉得味道格外的好。
秦婉吃的恨不得连连竖大拇指,她好些年没有吃这么正宗的水煮牛肉。香的她都要哭了:“你那食肆还需要银子周转不?我给你投点?”
“不用,”亲兄弟明算账,老乡也不能沾染她的生意,“我铺子不缺钱。”
秦婉笑了一声,嘀嘀咕咕:“瞧你那小气样儿,白送你。”
“不用。”安琳琅心抖了一下,稍微有些为自己一时嘴快后悔,但还是拒绝了。
吃了心满意足的一顿饭,章老爷子摸着胡子就出去遛弯儿了。小苏罗也想跟去,但是被安琳琅给按住。
这孩子野惯了,要是不看严格点儿,他能跑到天涯海角去。
“你也该去收拾你的小书包了。”小书包是安琳琅特意亲手给他缝的。
要知道,安琳琅是个现代灵魂。一双黄金手除了在厨艺上天赋异禀,其实并不太擅长手工。刺绣这等高难度的活儿根本就不是她干的。但是为表重视,孩子头一回上学,安琳琅特意跟府上的绣娘学了几日,给小苏罗缝了个书包。
美观程度姑且不论,安琳琅自己是挺满意的:“给你买的书,你可收好了?”
在安家这几天,章谨彦说到做到,真的好生为收徒做了不少准备。
章谨彦特意考过孩子几个问题,也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了几天。确实发现苏罗这孩子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记性好到说过一遍的话,看过一遍的东西,全都清清楚楚。若只是这般就算了,他不仅能记得清楚。事后若是有人翻出来再说,他也能有选择地回答出来。
这孩子是个天才,这是章谨彦在教导苏罗三天后给出的答案。
安琳琅既惊讶又高兴,立即把这事儿告诉了玉哥儿。
玉哥儿其实早早就有些感觉,只不过他跟苏罗单独相处的时辰特别少,倒是没有太在意。一来不是自己的血脉,男人对孩子的疼爱到底不如女子。二来虽说苏罗被琳琅认作义子,将来也是他的义子。但终究只是口头上说,没有真记族谱行拜礼。
说句冷酷的话,周攻玉总觉得这孩子就像一个过客,迟早要回金国。苏罗的身份复杂,金国也不是个小国。国不可一日无君,正统皇子早晚要被迎回。如今只是因国内情况不明,苏罗年幼。只能暂时借琳琅谋一个暂留之所,其实两人的缘分很浅。
不过话虽如此,琳琅既然对孩子用了心,他作为相公也不好表现得太冷漠。周攻玉于是以父亲的身份,携重礼替苏罗邀请章谨彦,当着章老爷子和安家人的面正式行拜师礼。
章谨彦对于他这个身份极其的膈应,假笑道:“苏罗这孩子我就收下了,也不需这些虚礼。有缘遇上,不忍可造之材埋没,自当尽力。”
周攻玉连笑都懒得笑,皮笑肉不笑:“章公子大义。”
两人虚情假意地一通寒暄,安琳琅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老实说,秦婉是头一回见到周攻玉。原谅她井底之蛙,她在京城这么多年,竟然没有见过安南王世子周攻玉。这突然见到真人,秦婉看向安琳琅的眼神都发射出了精光。
原以为是个满口‘之乎者也’的瘦巴巴的小白脸,就像这章谨彦一样。谁知道这人身高腿长,身材挺拔而俊逸。一双星眸幽沉,神色冷峻。年纪轻轻便一身摄人的气势,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她忍不住把安琳琅拖到一边去,羡慕嫉妒恨:“你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玉哥儿以前跟章公子差不多,”安琳琅一针见血地看出了她的点,“生了病,甚至比章谨彦还瘦。”
秦婉发热的脑子冷了一点,“现在看着不瘦了。”
“他病治好了。”玉哥儿自从开始治病,就一直坚持练武锻体,风雨无阻。如今半年多过去,他的体格比往日见风就倒的病弱模样健壮了许多。兼之他本身就是高大的体格,这肌肉一涨起来,人看着就格外的丰神俊朗,“他练武的。虽然是儒将。”
“怪不得,呜呜呜,”秦婉羡慕了,“这身材也太绝了!我刚才瞄了一眼,手指也长,你以后有福了。”
安琳琅脸诡异的一红,给了她一巴掌。
“打我作甚?”秦婉一点不觉得尴尬,“食色性也,独立女性要诚实面对自我。”
安琳琅没憋住,又给了她一巴掌。
“童子鸡?”秦婉挨了一巴掌也不在意,笑嘻嘻地撞了一下安琳琅的胳膊,“我的天,该不会第一回 ?”
安琳琅忍无可忍,面红耳赤:“老色批你住口!”
秦婉嘻嘻一笑,“亏了啊姐妹,亏大了。”
“你才亏了,”安琳琅恼羞成怒,“玉哥儿他也是第一回,他干净着呢!”
在屋里没瞧见人,特意出来寻安琳琅的周攻玉站在两人身后的草丛里。一瞬间脸红的像猴屁股。他的身边,章谨彦若有所思地瞥向他,猖狂地疑惑出声:“哦~”
周攻玉狠狠瞪了他一眼,快步走过来,一把捞住面红耳赤的安琳琅,一阵风就带走了。
章谨彦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摸了摸下巴,煞有其事地感慨:“原来我输在这?”
第一百二十五章 正文完结
两个月一晃儿就过去一个半月, 安琳琅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准备好,成亲的日子就快到了。
安家人已经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嫁妆, 配房, 丫鬟, 从头到尾都要仔细检查。
依照大家族嫁女的习俗, 一个姑娘出嫁是要配备四个陪嫁丫鬟的。这陪嫁丫鬟自然是跟过去, 往后在女主子不方便的小日子里帮衬女主子巩固地位,笼络丈夫的人。从品貌到秉性都要挑选,要保证老实听话还得忠心护主。
只不过老太太才一提出这个事儿, 安琳琅就拒绝了:“不必,我不需要陪嫁丫鬟。”
“这怎么行?自古以外男女方成婚, 女方都要准备这些。”安老太太以为她孩子心性,还不大懂事,“你从自家挑的带过去,总比周家的长辈往下赐的好。将来若是由着周家的长辈赐,你在后院都不好管教。”
“玉哥儿不用丫鬟。”
安琳琅已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过老太太周攻玉跟一般男子不同。他不喜女色,也不重欲。但老太太却总是不信, 觉得安琳琅小孩儿心性, 妒心大:“你听话,祖母总不会害你。”
“玉哥儿若是重女色,他后院早就满了,根本不会有我的位置。”
安琳琅觉得有时候老人家的过度关心真的也挺麻烦的,“玉哥儿是个很挑剔也很清高的人,不是他看入眼的人他根本不会与人打交道。祖母找的这些姑娘,一个两个相貌确实不错,但真的比得过周府给玉哥儿送的那些美人么?这么多年他一个不收, 就是看不上。”
安老太太还是头一回听说有男子喜欢年轻鲜嫩的姑娘的。哪个不是说着道貌岸然的话,做着下三滥的事儿?
可转念一想周攻玉,确实是出了名的傲。
这些年他一直不娶妻也不纳妾,不是没人怀疑他是否有龙阳之好,或者有难言之隐。如果真的如琳琅所说的单纯就是看不上,那又凭什么看上琳琅了呢?凭良心说,安老太太不觉得自家孙女有多倾城。家世相貌甚至脾气都不算顶尖,总不能就凭她这而一手做菜的手艺吧?
若真有人因为吃得好而娶妻,这京城的贵族姑娘岂不是人人都要学下厨?
“总之,这些人您带回去吧。”安琳琅头疼,“留在我这也用不上,玉哥儿那边就更用不上。她们的规矩还没有兰香好,去了也是碍事。”
安老太太被挤兑的无法,只能将四个貌美的陪嫁丫鬟又给送走。
可陪嫁丫鬟才送走,老太太又琢磨着找人来重点突击安琳琅的规矩。真是事到临头想一茬是一茬,原先学过的规矩老太太怕安琳琅忘了,又找了个规矩嬷嬷回来。
安琳琅苦不堪言,干脆假借要绣嫁衣躲在院子里不出去。然而老太太根本不指望她能自己把衣裳锈出来,早早给她准备了嫁衣。不过显然安家未来的孙女婿是个妥帖人,周攻玉早早将定制好的凤冠霞帔送过来。甚至身边伺候的人都给配齐了。
老太太看周家这么妥帖,就按着安琳琅趁着这剩下的日子做各种古代版的美体美容美肤。也不知她老人家从哪儿找来这么多美容偏方,安琳琅用了几天下来发现还挺管用。
皮肤白了不止一个色度,也细腻柔滑了许多。内服外抹的用,安琳琅气色都红润有光泽了。
“……这还挺不错。”安琳琅捏着那瓶用来抹大腿乳膏。这东西自打亲事定了老太太就命人送过来监督她日日抹。她如今身上的皮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滑嫩。
“你别琢磨了,”安老太太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方子不好做买卖,药材贵的普通百姓买不起。大家族的女眷有自己家族的方子,又用不上。”
安琳琅讪讪地笑了一下:“我就是想想,又没打算做美容生意。”
“没打算也在想。”安老太太算是看透她了,“你丫头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正经事不上心,倒是一心钻钱眼里。周家那样的大家族如何能接受得了你这个性子?唉……”
安琳琅没说话,观念不同,怎么说也不好解释。
“往后要跟玉哥儿老老实实过日子,”安老太太就怕她不懂珍惜。她出去一趟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性子大变。往日还能听得进她的劝,如今全然我行我素。偏生孙女寻又惯着她,安老太太怕她太飘惹来后院着火。孙女婿那个品貌家世,多少女子削尖了脑袋想往他后院钻,“你嫁过去先别忙着折腾那些个铺子的事儿。安家和周家都不缺你那点银两。先生个孩子,稳住在周家的地位再说其他。”
安琳琅自己还是个孩子呢,生孩子就太早了。再说玉哥儿如今的状况也不适合这两年要孩子。不过这些话安琳琅也懒得说,毕竟老太太是基于她的认知在为她好。
含含糊糊地把话应付过去,老太太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转眼就到了出嫁这一日。
安琳琅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被叫起来。她是不怕早起的,毕竟做吃食的要准备食材。但这么早也太早了。安琳琅闭着眼睛被兰香几个姑娘给硬生生抬起来,抬到梳妆台前。
安家给请了京城有名的十全老人户部尚书府的老夫人来给安琳琅梳妆。能请得动,自然还是看在周家的面子上,不过老夫人也十分给面子。和和气气的一个老太太,见到安琳琅捧着她的脸盘子端详了好一会儿。直夸她有福相,瞧着是个旺家的长相。
这话都是套话了,但奈何安老太太听的高新,高兴得眼睛都迷成一条线。
不过大喜之日,什么话都图个吉利。安琳琅也乐呵呵的,就是老夫人这手艺。妆容弄出来有点,额,丑。大红唇,脸白得跟纸糊的似的。头发又黑又重地拿桂花油还是什么的油脂抹得油光水滑的,堆在头上。这审美就挺古代,老人家一个劲儿地夸好,安琳琅有话都说不出口。
秦婉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她当初成婚的妆容也是丑得没话说,也这么挺过来。
十全老人给安琳琅梳好妆,觉得安琳琅的脸颊不够红,又给上了一层胭脂。
如果说之前算是纸糊的,现在一张脸看起来像剪纸。不知道这是大齐成亲的习俗还是老人家觉得这般喜庆。安琳琅瞅了一眼镜子,差点没被自己给吓背过气。
“这,”她觉得还是得挣扎一下,“大晚上顶着这张脸,是不是会吓到人?”
安老太太其实也觉得这色儿有点太红太白。但是大齐女子出嫁的妆容大多都是如此,一来是显庄重二来请的全福人多数年纪偏大,上妆自然没有年轻女子精细。但总体而言,琳琅的五官脸型底子好,再怎么弄也不丑就是了。
“可别碰坏了,”安老太太一眼看穿安琳琅的心思,“新娘妆很难弄的,弄坏了重来可要误了吉时的。”
安琳琅瘪了瘪嘴,安老太太请全幅人出去吃茶。秦婉才绕了一圈走到安琳琅的身边。
这时候的镜子还是铜镜,照着人影儿瞧得模模糊糊的。
安琳琅是不晓得,镜子里看还只是红的白的有点太艳,真的对脸看就更浓艳。秦婉绕过来绕过去的,打量她,那眼神就藏不住。
“真的有那么丑么?”安琳琅很担心,“看起来像不像假人?”
“……也还好。唔。其实不仔细看也没那么丑。”秦婉趁着人不注意,凑到安琳琅耳边小声地说,“大约就像民国结婚照片,就黑白照新娘的打扮一样,上了色的那种。”
安琳琅:“……”她要改妆!吉时不够宁愿擦掉!
“哎哎哎别,”秦婉自知说错话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这妆拆了也不好弄啊。再说,妆在你脸上,不拿镜子你自个儿也看不见。到时候盖头一盖,除了你家的童子鸡也没有人看你。”
安琳琅眼睛给她瞪歪:“就是给玉哥儿看的,能弄这幅鬼样子?”
“啧,”秦婉好遗憾,“早知道我也该找个人来帮我把风。都怪我太老实。你是不知道,你爹揭开盖头差点没被我吓背过去,多好玩儿。”
……后面这句话才是重点吧。
安琳琅木着脸看着把结婚都当成游戏的秦婉,不得不说,二世祖很潇洒。
“你帮我把人带出去,我自己改个妆。”她虽然不大在意外貌,但好歹也是新婚之夜。两辈子结一次的婚要是弄了个阴间的妆容,她这辈子心里都有个坎儿。
安琳琅下手很快,三两下就把脸上的妆给卸了……一半。开玩笑,这种油彩一样材质的胭脂水粉是那么好擦的?光是擦掉半张脸,已经差点擦破安琳琅的脸皮。何况这半张脸也没有擦干净,鲜红的胭脂印子拖得老长。仓促的擦洗弄得比鬼还阴森。安琳琅对着铜镜也看不太清楚,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影子。虽然能从青豌豆表情里看到惊悚,但大齐目前也没有卸妆用品,丝瓜水只能擦个大概。
安琳琅突然后悔,早知道就不该鲁莽。
刚准备擦另一半,门外老太太和全福人突然推门进来。
秦婉眼疾手快地抓起凳子上的盖头就给安琳琅盖上。安琳琅赶紧坐直了身体,然后就一群七大姑八大姨的涌进来。都是秦婉请来给安琳琅凑热闹的。安家的亲眷远在外地,来回不大方便。
其实打听到安琳琅嫁给的是四大家族之首的周家继承人,倒是有不少亲眷想不远万里赶过来认认人。但安侍郎续弦的时候发请帖他们没来,轮到安琳琅他们想来也不好来的。毕竟越过父亲去巴结女儿,这嘴脸未免太赤裸了些。
别家不说,林家人早在一个月前就抵达京城。
到的自然是林家大房一家子,安琳琅走失的事情至今没有给安家一个交代,他们要不是真想跟安府结仇,自然得上京来亲自解释。
只不过安侍郎如今对他们一家子深恶痛绝,根本就不给脸面,连门都不让进更别提和解。如今一家子人在外面的院子住着。几次三番地上门都被安家人给轰出去。原本打算安家不识好歹不乐意和解就算了,哪里知道安琳琅在外面走了狗屎运,结识了安南王世子。
这叫原本打算走的林家大房立即慌了神。安家确实不足为惧,但周家可不是想攀就能攀得上的人家!
跟林家结了仇就立即攀上高枝,这对林家和对他们都是百害无一利的。林家大房于是立即飞鸽传书回金陵,不敢隐瞒半点。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邻家老太爷。
林家老太爷是个多势利的性子?听到外孙女攀上安南王世子,立即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当下也不拿长辈的乔,知道老婆子和外孙女亲近,让林老夫人跟他一起进京。
只不过林老太太没有那个脸面对外孙女,死活不愿来。林老太爷没办法,只能带上林五一起亲自进京。如今也抵达京城半个月。借着长辈的身份压着安侍郎见了一面。不过彼时安琳琅正忙着跟玉哥儿到处认人,又被老太太压着学这学那。没人把这事儿告知她。她也就当不知道。
今日安琳琅成婚,安侍郎虽然想不给林家脸面。但林老爷子是安琳琅亲外祖父,他能拦的了林家大房一家子,却拦不了林老太爷。
林老太爷显然已经不要脸皮了。安家摆明了不欢迎林家大房,结果林大太太还是混在女眷中进了安琳琅的闺房。要不是安侍郎发怒,林老太爷甚至还借口安家没有嫡子,想让林子冲作为兄长背安琳琅出门。且不说这话说出来,安老太太差点没举着拐杖打林老太爷。就说此事作罢,林大太太却跟个没事人士的。此时摇身一变安琳琅的亲舅母替安家招呼外来的女眷。看得秦婉只想翻白眼。
大喜的时日,安家也不好当面撅林大太太。皮笑肉不笑地装了个热闹,图个吉利。
因着林大太太打了个茬,也没工夫给安琳琅重新洗脸。安琳琅就这么顶着个鬼见愁的妆容被秦婉请来的秦家表兄给背出了门子。
坐上花轿的时候,安琳琅的内心是崩溃的。早知道时间这么赶,她就不该手贱。
这是安琳琅穿越到这个世界有史以来最后悔的一次,后悔自己得意忘形,对这件事不够慎重。她已经想象得到玉哥儿掀开盖头的时候,魂飞魄散的表情了。
……虽然但是,好像也挺好玩的。玉哥儿那张雷打不动的冷淡脸,也不晓得惊恐之下是什么模样。
安琳琅心里正在想呢,手里就被人塞了一个东西进来。
是秦婉:“肚子饿就吃点儿,今天一天日子长着呢。别低血糖,到时候就丢脸了。”
安琳琅谢谢她的吉利话,将那小包点心塞到袖子里。糊里糊涂地听见外面放炮仗,喜婆说的吉利话。礼乐一起,她轿子一晃悠就走了起来。
安老太太扶着苏嬷嬷的胳膊站在门口,本来不想哭的。但一看轿子就这么走远,突然就没控制住哭起来。苏嬷嬷赶紧拉住她,低声地劝。奈何安老太太一哭起来就收不住,抽抽噎噎的别提多难受:“那么小就在我跟前养着,这才没多大,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老太太可万万别哭了,大喜的日子最不能哭。没得给姑娘惹了晦气。”苏嬷嬷其实也难受,要不是老太太身子不好,她都想亲自跟过去照顾。比起老太太,她才是真的一把屎一把尿地贴身照顾着,“再说姑娘嫁的也不远,就在城南那边的巷子。往后想要回来,也容易得很。”
安老太太哪里不晓得?可这姑娘出门了就是跟在家里当贵女不一样。
两老太太搀扶着在一边抽噎,秦婉瞥了一眼反客为主的林大太太,忽然插了一句嘴:“母亲可莫在这伤心了。您在这耽搁一会儿,林家舅母都快将安家改成林家了。”
这话立竿见影,一瞬间就止住了老太太的难受。
她眼睛一抹立即就冷下脸:“人呢?还在后头院子里结交京城贵人呢?”
“可不是?”虽然会钻营是一件本事,脸皮厚也是一种本事。但秦婉就是见不得这林家在她跟前使这两样本事,“母亲若是不介意,儿媳用儿媳的方法去会会林家舅母如何?”
“你能有什么法子?”倒不是安老太太不信任秦婉,实在是秦婉年纪不大。年纪小难免脸皮薄,跟个不要脸皮的妇道人家真对上了,讨不得好,“这些事就不必你沾手了。老婆子我年纪大了,干出什么为老不尊的事儿那都是该受着的。你可莫掺和。”
秦婉愣了一下,瞥向一脸厉色的安老太太笑起来:“多谢母亲疼爱。”
安老太太笑了一声,拄着拐杖就去了。
后院的花厅里,能言善道的林大太太俨然成了安府的代主子,正与礼部尚书家的夫人相谈甚欢。
说起来,这也是托了周家的福,安侍郎虽为礼部侍郎,一直以来却不太得上峰看中。但因为与周家的这个姻亲,上峰如今对安家很是亲近。这回安侍郎嫁女,他携夫人亲自来安府吃酒。
换句话说,今日这一花厅里。身份最贵重的或许不是礼部尚书夫人,但对安家来说最看重的还是礼部尚书夫人。这林大太太倒是会选人,一来就跟吏部尚书夫人搭上话。
不过秦婉扶着安老太太的胳膊一出现,林大夫人这个代主人就失去了吸引力。不少人站起来迎安老太太。就是尚书夫人也亲自过来搀扶了一下安老太太。
“今日孙女出嫁,幸得各位拨冗前来十分感谢……”
安老太太先是场面话说了一通,转头就拉着秦婉给各位介绍,“这位是我家儿媳秦氏。年纪还小,今日府中庶务都是她一手操办。若有什么不周到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话音一落,自然是诸多的夸赞。
安老太太笑眯眯地与他们说着话,期间时不时推秦婉出来说说。秦婉也是个擅长交际的,三两句话就跟夫人们打成一片。被冷落在一旁的林大太太脸色有几分难看,她试图插话,奈何才刚一张嘴就被安老太太毫不留情地忽略过去。几次三番的不给脸,花厅的女眷都看出名堂来。
林大太太脸色难看,但还是撑着假笑:“亲家作何这般?大喜的日子,和和美美才好。”
“和和美美也要分人,”安老太太脸色瞬间就冷下来,根本就不屑于装表面的和气,“对于那等包藏祸心,残害我安家子嗣的恶毒亲戚,不来往也罢。”
这一句话就差把林大太太的面子撕下来扔地上踩。
林大太太脸色一瞬间又青又白,僵硬得都扯不出笑容:“这是误会,不是早就解释过么?老太太怎么还抓着这点事儿不放……”
“误会?”安老太太本来不想做的太绝,但林家人不见棺材不掉泪,“若不然将你那糊涂的长子也丢去晋州个四五年?我琳琅若非运道好,得攻玉救命,今日就没你来我安家装模作样。”
安琳琅走失过一段时日,今年年初才找回来这桩事,在京城已经不是秘密。因为安玲珑的宣扬,更难听的话都传过。只是大家伙儿顾忌着周攻玉的脸面,不好议论安琳琅流落在外的事情。他们没想到今日大婚,安老太太竟然把事情捅开来说。
“我琳琅是有大富运之人,可不是宵小之辈能轻易害了的。”安老太太自然知晓京城的传言,想当初她就是因为这些传言被气得吐血才把琳琅给弄回来,“别以为仗着那点血缘关系,就能借着琳琅攀上周家。攻玉比谁都清楚你们林家人做的事,他没找你们算账你们就该偷着笑了!”
这话辛辣得不亚于大嘴巴子扇脸,林大太太脸一瞬间涨得通红。耳边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刚才还跟她好好说话的妇人立即退开了几步,一副不愿意与她为伍的态度。
林大太太脸上又青又紫,一口气顶上来。她当下也不久留,掩面就走了。
花厅里一瞬间鸦雀无声,宾客们都不知该不该说话,尴尬得很。
安老太太却半点不尴尬,她早就想找个机会替安琳琅洗清无名。今儿可算把这话给说出来,眼看着女眷们眼神闪闪躲躲的,她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将安琳琅在晋州遇到周攻玉的事情给直白的说出来。说起两人相遇的点点滴滴,以及玉哥儿对安琳琅的爱重,安老太太那是唾沫横飞滔滔不绝。
秦婉在一旁看的好笑,干脆命人给她在上一壶茶,省得一会儿口干。
且不说安府这边安老太太借机一扫前耻。安琳琅在轿门被人踢了三下后,正准备开门。就听吱呀一声,一双白皙如玉的大手伸进来,周攻玉直接弯腰进来将人打横抱起。
什么跨火盆,牵绣绳,通通没有。安琳琅怀里被塞了一颗大绣花,人就这么被人抱进了礼堂。
周家好像很大,安琳琅盖着盖头都要在玉哥儿怀里睡着了才终于到了。旁边的喜婆一句话不说,哪怕玉哥儿种种行为都不合规矩了,但人家愿意宠他们也不敢说。
“到了,下来吧琳琅。”
清越的嗓音从头顶飘下来,安琳琅才恍惚地从周攻玉怀里下来。
当一拜天地的吟唱响起,安琳琅头皮倏地一阵发麻,蒙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手脚不能用的慌乱。她僵硬地站着,好半天听不懂指令。
还是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安琳琅才机械地跟着他跪了下去。
夫妻对拜的吟唱结束,安琳琅站起来脑袋都是木的。她从未想过古代的成亲仪式会有这么大的誓言感,仿佛拜过天地拜过高堂,他们就会一生一世一辈子。虽然她也没想过和离什么的,但是这种沉甸甸的誓言感,让安琳琅心中轻慢的态度终于是消散了。
她,和玉哥儿,成亲了。他们会一生一世一双人。
安琳琅坐到绣床上的时候终于有了这个清醒的认知,不过在这个认知之后,是席卷而来的肚子饿。
算了,誓言的事情之后再想,先吃点点心垫肚子。喜房里安安静静的,听着好像没有人。安琳琅从袖笼里掏出一个小巧的荷包。里面是那种被制的指甲盖大小的小点心。刚好饿的时候一口一个。就在安琳琅偷偷摸摸打开荷包的开口时,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咳咳。”是玉哥儿,应该在前庭招呼客人的玉哥儿。来得好快!
安琳琅默默捏着荷包口袋,就听到他下一句:“都下去吧。”
“是。”婢女齐声应诺。
握着点心的安琳琅:“!!!!!”
……特么原来有人在?刚才她掏点心的样子该不会都被看见了?
周攻玉看着床上自以为掏点心不被人发现的安琳琅,忍不住笑了一声:“去给世子妃端来些吃食。”
“是。”
随着门吱呀一声关上。周攻玉缓缓地走到绣床前。没有坐下,反而微微弓下腰,视线与盖头的眼睛持平。他一只手伸到安琳琅的盖头边缘,笑了一声:“饿了?”
“废话。”天没亮就起,撑到现在一口饭没吃一滴水没喝。
“辛苦你了。”一声轻轻的呢喃,红盖头应声揭开。
然后一张鬼画符的脸赫然呈现在眼前,周攻玉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僵住,渐渐崩裂:“嚯!”
安琳琅忽然从床上跳起来,双腿攀在他的腰上。像个猴子抱树的姿势死死搂着他,周攻玉身体由于惯性后退了几步。怕摔了怀里人,下意识赶紧抱住她。
安琳琅却龇牙一笑,低头一口咬在他的嘴唇上:“周公子,以后,请多指教。”
———— 正文 完 ————
第126章
大雨滂沱, 南方的雨季还没到时候,冷冻的寒雨先到来的猝不及防。
安玲珑戴着沉重的镣铐被雨滴砸的睁不开眼睛。这雨水夹杂了寒气,落在身上刺骨的寒。
她迈着沉重的步伐, 心里不停地诅咒着安琳琅不得好死。如果不是她, 她根本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如果不是她, 她现在嫁入路家,已经拥有一个冰雪聪明的儿子。都是她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她才会在大好的年华被扔到牢里, 如今即将要落到被糟蹋的命运。
身后的鞭子声近在咫尺, 安玲珑瑟缩了一下, 加快脚步往前跑。仓促之下撞到了身边的已经烧了一路的万姨娘, 万姨娘呀了一声身体一歪, 重重地栽倒水坑中。
“慌什么!”押解官员一鞭子就抽过来,“大雨淋不着你!慌慌张张去投胎啊!”
安玲珑躲了一下, 鞭子没抽到她身上,她却还是叫了一声。
那押解的官员瞥了她一眼,冷冷一哼:“叫什么叫,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子的鞭子还没打到你身上, 你倒是装模作样的很!”
安玲珑显然一路上吃过亏了,半句话不敢跟他争辩。
押解的官员索性也懒得跟她说话, 这个丫头年纪不大心思鬼的很。一路上怕吃苦怕受累, 什么外招都使得出来。他瞥了眼从泥坑里爬起来万姨娘。就这个还是她亲娘呢,出了事, 这死丫头第一个拿她亲娘出来垫背。押解的官员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也看不起这种丧良心的人。
“再走三里地, 前面就有个破庙。”大雨越下越大, 地上泥泞不堪。别说这群带着镣铐的人走起来困难, 就是他们穿着轻便也觉得湿泥巴打脚。
这群虽然是犯了罪被流放的犯人,但他们身为押解官员却不能让他们在半路上死了。不然到了流放之地,没有人交差也说不过去。押解的官员披着蓑衣,厚沉的蓑衣压的他身形踉跄。他随手提起闭着眼睛想往地上躺的万姨娘,拖拽着就大步往前走。
一行人的配置大概是三十个流放犯人配备两个押解官,方便赶路的时候能倒班来。
万姨娘被拖拽着勉强睁开了眼睛,迷蒙地看着天空。大雨落在她身上,她张了张嘴巴,踉跄地跟上。一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一刻钟后走到了破庙。
破庙不大,一行人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人了。大约二十个人围着一个火堆,正在神色闲散地烤火。听到外面有动静,立即转过头来。一个照面,押解官收起了手中的鞭子。直接握住腰间的佩刀。烤火的一群人个个也握住了腰间佩刀,灰眼卷发,这些都是异族人。
“别紧张,我们是官府的人。”押解官嘴角立即弯起嘴角笑起来,“不巧突缝大雨,进来避一避雨。”
说着,他给同伴使了个眼色。
同伴鞭子一甩,将站在雨里瑟瑟发抖的三十个犯人全部赶了进来。
岔着腿坐在火堆旁的韩丹冷眼看着一个接着一个带着镣铐的人走进来,目光落到人群中唯一姿色不错的安玲珑身上。倒不是她相貌有多惊艳,而是被一群灰头土脸的死囚衬托着给显出来。红花要绿叶配,安玲珑一路上特意收拾得比一般囚犯干净,此时看起来格外的白嫩。
不过韩丹也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低头盯着火堆里正烤着的野鸡和鱼。
柴火枇杷一声炸响,肉烤熟的香味弥散开来。
经历了长途跋涉的囚犯们本就饥肠辘辘,此时闻着味道,眼睛都要绿了。安玲珑蜷缩在最干净的一个角落,眼睁睁地盯着那群异族中明显是领头的韩丹。虽然韩丹顶着一脸的大胡子,但以她多年看男人的经验,这个人至多二十六七上下,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年轻人。
事实上,刚才韩丹看她的眼神她注意到了,但害怕押解官再给她一鞭子,她没敢有小动作。但眼下,那个押解官员分两批,一个出去找食物了,只剩一个在火堆旁打盹。她的心思不免就活了。
要是能被这个异族带走,她是不是就不用去军营了?
安玲珑眼睛死死盯着韩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她的身边,生病高烧的万姨娘捂着胸口蜷缩在地上呻吟。此时的万姨娘已经没有养在安家时的娇媚,污糟的头发堆在头上,人肉眼可见地干枯了。她身上腿上都是鞭打的痕迹,有些已经长了脓。
眼看着万姨娘呻吟着靠过来,安玲珑的眼中闪过一丝嫌弃,默默将脚缩了回去。
看似打盹的押解官眼中闪过一丝讥诮,这就是养尊处优的官家姑娘,心毒得比猪狗都不如。
听说这个姑娘跟她这个洗脚婢的姨娘两人联手,找了外面的人贩子背地里将主家嫡出的妹妹给卖到窑子里。母女俩都是那等心狠手辣的毒蝎,哪怕长得再漂亮,押解官也不愿给她们好脸色。瞥了眼快要烧开的锅,押解官弄了个碗,装了一小碗就推到了万姨娘的手边,提了提她。
“起来,”押解官嫌弃地皱眉头,“喝了,驱寒的。”
万姨娘还没有烧糊涂,听到声音艰难地坐起身。
押解官已经坐回了原位,手里拿了根木棍正在戳篝火。
万姨娘小心翼翼地捧起破碗,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里的安玲珑。
母女两人从京城一路被流放到岭南,都感染了风寒。只是路上万姨娘将自己能脱得衣裳都脱给安玲珑了才风寒至今没有恢复。但即便是没有冻着,因为流产,安玲珑还是染上了轻微的风寒。时常夜里会咳嗽,偶尔也会喘不上气。
“你喝你的,管她作甚?”押解官一看万姨娘这做派,就知道这婆娘又想把手里的东西给女儿,“要是不想喝你就还给我,没得浪费我一碗药!”
万姨娘虽然对安琳琅心狠,但对亲生女儿那是掏心掏肺的疼。
奈何她的疼爱在安玲珑的心里不值一文,一路上安玲珑对穿她袄子,吃她省下来的口粮,睡她抢下来最好的地方等等种种毫不在意,视作理所当然。哪怕万姨娘初春时感染风寒高热不退,已经烧成了肺炎,她也不舍得脱下一件衣服还给万姨娘御寒。
母女俩截然相反的做派押解官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才格外地看不上安玲珑:“快点!不喝把药给我!”
万姨娘怕押解官真的把药抢回来,顾不上烫,赶紧一口喝下去。
安玲珑可惜地看着这一碗药。她小产以后忧思过重,整日为了未来筹谋担惊受怕,很是没有修养好。被下大牢后又受了惊吓,身体其实很虚弱。哪怕不曾冻着,她也有些咳嗽的。姨娘的病情已经严重到治不好了,拿碗药给她,确实是浪费了。
心里可惜,她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其实不止是押解官,这一群同行的囚犯也个个对她敬而远之。安玲珑本想借着优越的皮相获得一点优待或者特殊照顾,结果都失败了。
没有药,肚子又饿。安玲珑直勾勾地看向那边已经开始大口吃肉的异族,心里特别渴望那群粗莽的异族能在一种污秽之中看到洗尽铅华的她。她那双盈盈如水的眼睛若有似无地瞥向韩丹,可是这个异族只是开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再后来就没有看过来。
大雨越下越大,仿佛天破了一个洞似的,铺天盖地地覆盖了整片天空。
眼看着天色渐渐黑沉,今天晚上是走不了了。马马虎虎地对付了一顿的押解官将瑟瑟发抖的囚犯都赶到角落里,自己铺了个简易的床。两个人跟往常一样,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
半夜的时候,看守的押解官突然尿急,冷声警告了一顿囚犯,就出去放水。
与此同时,睡熟的安玲珑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小心翼翼地留心了稻草堆里的押解官,寂静的夜里他鼾声阵阵,睡得正沉。弯腰捡起腿上的镣铐链子,小心翼翼地越过睡熟的囚犯往同样被大雨困在破庙的异族商队。
是的,晚上分饭的时候,押解官跟异族的领头人聊过。这群人虽然是异族,但是常年在大齐国内活动,有很多的买卖往来。每个人都说的一口流利的官话。不仅如此,这个商队已经完成了在岭南的生意,正打算启程去京城。安玲珑当时就在后面竖着耳朵听,自然是一清二楚。
她想回京城,她想回到安家把安琳琅那个贱人打落泥尘,让她付出代价!
安玲珑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异族商队,越过一个又一个东倒西歪的异族大汉终于蹲在了韩丹的面前。她深吸一口气,刚伸手就被一只手给死死掐住。
韩丹睁开了眼睛,一双墨蓝色的眼睛里清明一片,哪有半分睡意?
“你作甚?”
安玲珑靠得近了才发现,这个异族拥有着不输路嘉怡的俊秀。甚至比起路嘉怡,他身上更带着一种金贵与落拓交织的复杂魅力。那双异色的瞳仁注视着她的时候,安玲珑心口猛地一跳。
“我,我,”安玲珑能想到的计策,不过是拿身体换自由。她现在落到这种田地,除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和一副还算鲜嫩的身子,别无长物。安玲珑眼眸婉转,面上立即就染了一丝羞赧之色,“方才官人在人群中看了我许久,就不想要我么?”
韩丹听到这话都笑了,隐藏了身份和相貌在大齐走动许久,这还是头一次遇上主动投怀送抱的。
只是这投怀送抱的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一个女囚?
他重新打量了安玲珑的眉眼,嗯,应该说一个已经破了身子的女囚?
“你凭什么觉得我想要你?”韩丹饶有兴味地打量这个少女。
“自觉,”安玲珑眼神盈盈地勾着他,不知何时解开了腰间的细带,“你的眼神告诉我,你看上我了。怎么样?你带我脱离这个地方,我跟了你如何?”
安玲珑不顾手腕被掐的生疼,挣扎地想要握住韩丹的手。
韩丹眼中闪过一丝晦气,阵阵的恶心从心底冒出来。本想着隐藏姓名藏住相貌在外行走方便。结果一个不知哪儿来的破鞋都觉得给他尝一口是施恩?晦气的要命!
“还是别了,”韩丹那张嘴里吐出了非常不君子的话,“我膈应破鞋。”
一句话,安玲珑脸上诱惑的笑容瞬间僵住。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口吐芬芳的韩丹,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一瞬间面红耳赤,只觉得脸皮都要烧起来。
“别说你不是。我观你胯骨变宽,眉眼已开,早就破了身。还有,有机会记得多搓两遍澡。”韩丹抬了一只手在鼻子住的骚味儿。别靠的我太近,我这人挑剔的很,你骚着我了。”
“……”安玲珑的脸瞬间乍紫青红的,别提多好看。
韩丹却已经没有耐心跟她扯。一个不晓得打哪儿来的女囚,仗着有几分姿色就以为自己能为所欲为:“还有,爷见过的美人千千万,随便一个拿出来,你都不配给人提鞋的。”
说完,他手上一用力,直接将脸色煞白的安玲珑给扔了出去:“张大人,你也该醒了。”
安玲珑重重地摔在地上,腿上的镣铐砸在地面发出剧烈的声响。一瞬间破庙里休息的所有人都睁开了眼睛,看了过来。倒在稻草堆里的张押解官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果然还是这个东西不消停!老李呢?让他看个人,跑哪儿去了。”
说着,他走过来单手拎起了惊慌失措的安玲珑。
安玲珑意识到不对,立即求救似的看向角落里的万姨娘。
奈何万姨娘正在高热,这点动静根本没惊醒她。安玲珑眼泪立即就下来了,顿时开始求饶:“大人,大人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是这个异族男人!是他见色起意,见我一个年轻女子貌美,半夜把我掳到他那边企图奸淫。我反抗不了,大人,大人……”
“哈?”本来还想放她一马的韩丹听到她张口就颠倒黑白,都要气笑了,“我企图奸淫你?”
安玲珑却根本不看他,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哀求地看着押解官。
韩丹被这个做法恶心到了。这辈子,能让他恶心的人很少,大多都被他杀了。虽然这个女囚如今正在押解的途中不好杀,但韩丹不是那种吃亏的性子。
他噌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几大步走过来,两刀就画在了安玲珑的脸上。从上至下,从左至右,一个大大的十字。血瞬间冒出来,安玲珑愣了将近三息,眼睛缓缓瞪大。然后捂住了自己两辈子引以为傲的脸,崩溃的大哭起来:“我的脸!我的脸!救命啊!我的脸毁了!”
“所有人起身,”韩丹脸上的笑容收尽,神情竟然是十足的冷酷,“即可启程。”
话音一落,破庙里所有的异族瞬间收拾了行囊,整装待命。
令人咋舌的训练有素。
押解官员目睹了一切发生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此时看着他们这般隐隐心惊,还好没有莽撞得罪人。他上前一步,还没靠近就被一个灰眼的异族壮汉拦住。
“我们爷乃金国最贵重的贵人,管好你的人,下次再冒犯,格杀勿论。”
丢下这一句,一行人眨眼就消失在破庙之外。
押解官员目送着队伍走远,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扭头看着崩溃大哭的安玲珑,一只手提起了她缓缓走入了夜色中……
第127章
殿试的结果在二月中旬便公布了, 路嘉怡没有依照梦里出现的那样夺得状元。反而得了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传胪。
路嘉怡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为何会是传胪?他的文采,相貌, 甚至是当日的现场问答都十分出彩。他亲眼看到了同为监考的大人眼中控制不住露出赞赏之色。原以为不敢说比状元强, 至少一个探花少不了。然而结果是一个殿试应对和才貌都不如他的人被陛下钦点。
心中不服,路嘉怡却不敢质疑皇帝的决定。
天知道琼林宴当日他是怎么笑出来恭喜其他人的。明明梦境中是他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人, 居然一举跃到他头上来耀武扬威。想着那个取代他成为状元的朱毅,他都觉得当时说出的话膈应嗓子。
喝了个伶仃大醉浑浑噩噩地回到暂住的院子, 路嘉怡就砸了一屋子的东西。
不说路嘉怡没想到, 路家对这样的结果也十分意外。原以为路嘉怡稳进前三甲,结果却将将好差了一名, 落了个第四。不能接受, 却又好似情理之中。或许路嘉怡当日的表现没有得陛下眼缘,又或者是别的因素,总之错失了机会不能说实力不过, 输在了运气。
路大太太这段时日在京城专注地照顾路嘉怡的生活起居。自然清楚他的心境。会试出榜之后, 路嘉怡遥遥领先的名次早已让路家和一众观望的人看准了他必中三甲。如今见儿子如此失态, 她也不知该如何宽慰, 这殿试又不似会试。一次不第, 三年后再来。
中了传胪, 反而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往后就盼着家中能在仕途上多多助你。”也只能这般, “传胪虽然比之一甲前三差了身份,但往后的仕途却是说不准的。有道是虽复尘埋无所用, 犹能夜夜气冲天。你的才华不会被湮没,厚积薄发。”
路嘉怡如何不知道厚积薄发?大器晚成这样的话?只是这话说起来轻巧, 真正做到的又有多少人?天底下有那等韧劲和耐性熬到晚来勃发的, 无一不是有治世大才。路嘉怡上辈子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否认有才华, 但心态变了又如何还能甘心平凡?
是的,若是没有目睹自己上辈子如何权倾朝野,他或许不会这样被名次框住。正是因为知道了自己上辈子的人生轨迹,这辈子偏离了位置才让他有种天塌了的恐慌。
“你懂什么!”路嘉怡愤怒之下忘记外面说话的是路大太太并非下人,他怒斥道,“一甲前三直接入翰林,除非犯错,已经稳稳走在一条青云路上。传胪算什么?第四名,与前三之间就是一道天堑。”
“运气好的才能赐个芝麻大的官远派出京,做得好能十几年二十年升上来。若是政绩不好,就一辈子在穷乡僻壤困死了。”穷乡僻壤为小官,除非有传世的运道,“可穷乡僻壤能有多大的出路?做出再大的政绩,上面人层层分下去,落到自己头上的也没多少。再说如今的大齐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到哪儿给他做出大功绩出头的机会?能有什么出路?”
路大太太嘴里发苦,没想到一个传胪给路嘉怡带来这么大的打击。可她不能说路嘉怡说的不对,自己儿子自己最明白。若非事实就是如他所说的这般,他不会这样失态。
路嘉怡坐在一片狼藉之中,不懂事情到底从何处开始转变的。难道一个安玲珑,当真就这样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封侯拜相的辉煌人生就这么白白被腰斩了?
这叫人如何接受!
上辈子路嘉怡是从状元起点,一经钦点便入了翰林。之后又有家族长辈和礼部侍郎的岳家鼎力支持,他几乎没有阻碍地就入了圣上的眼。一开始,就作为圣上的心腹被重点栽培。其中家族长辈发挥多少作用姑且不论,上辈子岳家是起了巨大的作用。
岳父安侍郎虽说在官场上不显,却因为诗书才华在文人士子心目中地位极高。
作为安侍郎女婿的他,自然是颇受吹捧。文人士子多能才,不少还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有了岳父从中斡旋,他结交人脉自然是如虎添翼。
三年一升迁,五年一大考,因为有诸多友人从中打点和帮助,他的升迁之路几乎没有遇上过什么挫折。大齐隆德十五年,又恰逢西南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水。他由家族岳父及友人多方推荐,跟随老师去赈灾。镀了一层金回来以后,彻底从年轻官员中脱颖而出。
正是因为这一环套一环的机会才促成了他青云直上的亨通官运。如今从一开始就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后面想拨乱反正是难如登天。
“你们都不明白!”路嘉怡最不能接受的是被钦点为探花郎的那个人是明显不如他。他永远忘不掉当日圣上钦点之时,那探花郎错愕的神情。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为何会跻身前三,足以说明问题。
难道他尚未走入官场便被圣上厌恶了么?
深层的原因他不敢想,若是他猜对了,他不敢想象未来会有多煎熬。
路嘉怡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什么。直到西风食肆开张,在京城迅速掀起了一阵以在西风食肆订到位置为傲的风气之后,他突然就明白了原因。
周临川,安南王世子,是皇室宗亲。如今这位惊才绝艳的世子爷是琳琅的未婚夫。若是因为曾经的纠葛,让这位世子爷对他心生厌恶,那皇室不重用他便实属正常。
可若当真是这般,路嘉怡并不会觉得心中宽慰,只会更难捱。
周家的势力在几百年早已渗透进大齐的根基,陛下对周临川的信任和重视,不是他一个路嘉怡和路家就能轻易撼动的。只要周家一日不倒,他一日就不会得到上峰的重用。路嘉怡想过去找安琳琅请求她去周家周世子的面前替他周旋一二。可安琳琅为何要替他周旋?
上辈子的情意过去不论。过去在金陵两人年少的相识因为安玲珑的掺和,他对安琳琅不假辞色或者可以说故意冷漠。甚至时常因为维护安玲珑,对她多次呵斥。两人之间几乎没有情义可言。请求安琳琅为他美言的事儿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
越想越心寒……
路嘉怡的心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接下来除了朝廷赐官,他将自己关在家中都不愿意出门。
再接受不了也只能接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四月初,朝廷的任书下来。他果不其然被打发去了穷乡僻壤做官。连祖籍金陵的下属穷困县城都不是,而是远在岭南以西的一个名字都没听过的小县城。
拿到任书启程出发的当日,路嘉怡盯着巍峨的紫禁城城门,不知道自己今生还有没有回来的机会。他抱着包袱坐在马车里,反复地思索自己的命运为何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反过来,想过去,绞尽脑汁去想,也不过从安玲珑搅和他的人生开始。
路嘉怡不知道该怪自己心不定,轻易被安玲珑毁了心境;还是该怪安琳琅心狠,那么快就忘记对他的情意。明明从一开始也跟上辈子一样对他一见倾心不是么?或者安南王世子当真就那么好,让她轻易忘记年少的爱慕,重投他人的怀抱?
马车吱呀吱呀离开京城的这一日,路嘉怡鬼使神差的做了一件事。
他亲自去周家的大门前等,想要亲眼看一眼取代了他娶琳琅的安南王世子。路嘉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他只知道当日他一身狼狈地站在周家大门前看到那个恍若天神的年轻男人。两人四目相交,周临川随意地收回视线,而他忽然之间就自惭形秽。
不是一个层级的人,他根本比不过。
路嘉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周府所在的那条巷子的,浑浑噩噩地坐在马车中只觉得可笑。
一件事错,百件事错。
岭南路程遥远,走着一日,路嘉怡出于羞耻的心理不让家人送。路大太太知他心中难受,本想在离开京城之前先为他定一门亲事。奈何路嘉怡心灰意冷,没有给回复便离开了。
大齐的官员是三年一个小满,五年一次秩满。
路嘉怡带着四个仆从,孤身一人便上了任上赴任。行至岭南,大约要走两个月的车程。他抵达唓县之时已经是六月中旬,整整耗费了两个半月。正直酷暑之时,气候炎热得能把人皮给晒化。虽说路嘉怡是金陵人士,却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酷暑。
事已至此,后悔无用。路嘉怡抵达唓县之后十分消沉。
远离了京城的纷扰,他内心的愤懑不仅没有得到消解,反而愈发的积郁下来。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唓县的情况比这个还严重些。自古以来,东南沿海都是京城的流放之地。唓县算是大齐靠东南最远的县城了。这里的百姓也大多是来自京城的流放之人,俗称犯官之后。只有极少数的当地渔民,聚集在唓县最东边的渔村,以打渔为生。
换言之,一些真的大奸大恶之人都在这里。少数世家大族子弟在受到流放以后早已失了体面。有些犯人之后因为被当地百姓歧视,反而更加的暴戾难管。
路嘉怡心灰意冷,在确定唓县连一所学院都没有后,更加看不起这个地方。
因为有这个认知,路嘉怡内心受挫之下每日都浑浑噩噩。虽不至于借酒浇愁,但也失了韧性。继续延任上一任县官推出的政策,一头扎进了书中。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没有了往上爬的心气儿,他沉溺在书籍之中两年都不曾抬头看看唓县的百姓。
直到两年后,县衙的鸣冤鼓被一个瘸腿的妇人敲响,才把路嘉怡从书海中拽出来。
那妇人是唓县附近营地的一个小管事的发妻,状告小管事与营地的女囚私通,谋害糟糠之妻。
路嘉怡自从来了唓县,就没有去唓县各处看过。虽然知晓这里是流放之地,却也不曾跟营地那边的驻军千总打过交道。自然不清楚营地那边的事儿。他本不愿管,可鸣冤鼓一响,哪怕路嘉怡不愿管也的管。但大齐律法,亲亲相隐。妻子状告丈夫,是要刑拘九日。
那妇人被关了九日之后,被拖入县衙,路嘉怡才听了妇人的诉状。
流放之地多恶人,也多美人。自古以来,大多犯官女眷会被牵连流放千里。而世家贵族后院多美人,这种事也屡见不鲜。路嘉怡见这妇人瘸了一条腿,声声泣血。多少生了些怜悯之心。于是便命衙役直接去了营盘,将妇人状告之人和那位与小管事私通的女囚一并带了过来。
且不说这一行为直接惊动了当地看管营盘的千总。路嘉怡在一见女囚后,差点没捏碎了惊堂木。
安玲珑也是死也没想到会在唓县这个鬼地方再次见到路嘉怡。而此时两人一个坐在公案之后,一个跪在躺下人前。而路嘉怡眉眼之中再无往日意气风发,全是晦涩之气。下首的安玲珑也官家仕女的金贵不在,顶着一张十字疤痕的脸,风尘而妖艳。
两人四目相接,有一瞬的死寂。
许久,安玲珑低下头去,一张脸已经是脂粉都掩盖不住的雪白。
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身份因为与一个又老又丑的小管事跟个瘸腿的妇人对簿公堂,而坐在堂上之人是她差点嫁的丈夫。
任何一个其他的场合遇上路嘉怡,安玲珑都能厚着脸皮去求可怜求怜悯。可身边又老又丑的小管事还在,跪在另一边的妇人憔悴的模样可比她这幅不伦不类的模样可怜的多。安玲珑不懂命运怎么可以对她这么残忍,事到如今,还要给她重重一击。
显然,堂下衙门外的人不知两人有私更不知两人心思扭转,都在外面操着大嗓门骂安玲珑狐狸精。请县官老爷务必严惩这种没脸没皮之人。
路嘉怡沉默许久,才将这一口说不出什么心思的梗给咽下去。重重一敲惊堂木:“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那小管事在唓县已久。营盘与县衙之间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营盘千总十分护短,他手下的这些人借势猖狂了好些年。在唓县,只要不犯到县官的头上,官衙素来对他们是睁只眼闭只眼的。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回,营盘的人被人拉倒公堂上。
那小管事抬头看着上面坐着一个脸嫩的官员,顿时就知道这是个愣头青。
新来的年轻县官不懂规矩,为了个瘸腿的妇人抓人抓到了营盘的人头上。当下这小管事就昂起头来。那双眯成缝的肿泡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路嘉怡,当下就很不客气地开口:“小人不才,乃东边营盘王千总大人手下一名分管女囚的管事,张旺。不知县官老爷抓小人过来,所谓何事?”
安玲珑抿着嘴尴尬了好一会儿,才嗫嚅地开口:“我,小人,是京城礼部侍郎庶女,安氏。”
路嘉怡那双阴沉的眼睛越过安玲珑落到了小管事的头上。
这个小管事对县令猖狂轻慢的态度,堂下是个人都感受到了。路嘉怡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猖狂的人,被按在衙门堂下还敢以这种眼神看他。沦落成偏远小县城的县令之后,连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喽啰都敢小瞧他了么?一股压抑已久的恶气从心底猛地涌上来。
路嘉怡冷笑了一声:“张杨氏,把你状告的话再说一遍。”
张杨氏既然已经敲了鸣冤鼓,进了大牢关了九日,早已经将一切都豁出去。她当下声嘶力竭地状告道:“民妇张杨氏,状告营盘管事张旺为一女囚,谋害亲生女儿,对糟糠之妻岳父一家谋财害命。民妇侥幸逃过一劫,断了一条腿,就是死,也要让这两个不知廉耻的恶鬼付出代价!”
“你状告丈夫张旺谋财害命,谋害亲生女儿,可有证据?”
“有!”张杨氏目光在人群中找寻,奈何被她看到的人都往后缩。
她眼泪一瞬间就冒出来,泣不成声。跪在路嘉怡的面前砰砰砰地磕头,“大人!这对毒蝎对民妇小女动手之时,村子里左邻右舍都瞧见了。就是这个贱妇!”
她指着安玲珑:“她看中了民妇女儿压箱底的好料子,央着张旺要来给她制新衣。小女不肯,被他推到,脑袋撞到桌角的血流不止。张旺这人狼心狗肺,平日里对民妇母女非打即骂。除了这样的事也是眼看着小女鲜血流了一地,只顾拿走料子给这贱妇制新衣!!任由小女躺在地上血流干,气息绝。小女今年十六,已经订好了人家,明年就要出嫁了。可怜我家女儿尚未出阁就死在这等狼心狗肺的人手中……”
“民妇的娘家是做生意的,民妇的父亲做了个小面摊生意能挣一点棺材本。这些年民妇的爹一文一文地攒了些积蓄,一直舍不得花。张旺从小女这得知衣裳添妆都是民妇父亲所给,竟然去岳家勒索。民妇的爹不肯,他就找人打死了民妇的爹。大人,求您一定要给民妇做主啊!!”
路嘉怡听到这话,先不说谋财害命这事儿,提及抢衣裳料子这事儿几乎是没怀疑就信了这妇人。不为其他,这行事作风实在太像安玲珑。
安玲珑就是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毁了别人也在所不惜。
“安氏,张旺,你们可有话说!”
张旺也没想到就那么轻轻一推,赔钱货就死了。说起来,他心里也可惜来着。那赔钱货也到了能给干活的年纪。这些年给他干了不少活儿,眼看着就能嫁入村子里的富户家给他弄钱了,就这么白白的死了。
但是杀人这事儿,张旺是死活不认的:“回大人,小人不认。”
张旺说的理由也很直白,赔钱货眼看着就能卖了,他何苦去杀人。再说赔钱货再不值钱,那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平日里非打即骂也不至于杀人:“那是小人的亲生女儿,都养到要出门子了怎么舍得?要小人说,根本就是这贱妇恼恨小人平日对她非打即骂,估计趁机弄死了小人女儿嫁祸给小人!大人,小人才冤枉啊!求大人给小人做主!将这狼心狗肺的妇人腰斩!”
张旺说这种话的时候那眼神里都透着杀气,仿佛他口中之人不是跟他成婚十八年为他生儿育女的发妻。他凶狠地瞪着张杨氏:“大人可千万别被这妇人可怜的模样骗了!她才是毒妇!”
“大人,他颠倒黑白!”张杨氏被气得差点吐血,“大人,大人你一定要为民妇做主。”
路嘉怡听着这话眉头直皱,这倒打一耙的手段十分的眼熟:“安氏,你怎么说?”
安玲珑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能当着路嘉怡的面将这些话说出口。天知道面对差点成婚的未婚夫,她是怎么开口的:“小人,小人不知道。张杨氏所说的种种,小人统统不知。”
她一开口,还是拿熟悉的口吻,与曾经楚楚可怜的姿态一模一样:“小人是营盘那边流放而来的死囚,平日里不得长官允许,根本不能出营盘。今日若非大人将小人带出营盘,小人还在营盘中劳役。张杨氏所说种种与小人并无干系,小人真的不知情……”
“你住口!你不知情谁知情?”
张杨氏早知这女子年纪不大脸皮极厚,却没想到她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来:“你身上穿的这件衣裳,头上戴的这根簪子,耳朵上挂的这个耳铛,哪个不是我女儿的!”
“这是张管事见小人可怜,赠予小人的。”
“你可怜?!”妇人声音尖到刺耳,要不是被衙役按住她几乎爬起来抓安玲珑的脸,“你穿好的吃好的,一个女囚比我这妻子过得还好,你可怜!我们母女不可怜?我那被人白白打死扔在水沟里的老父亲不可怜?你好厚的脸皮!”
安玲珑面不改色,顾影自怜:“我本出身官宦之家,你说的这些东西我根本看不上。”
“你!大人!求大人做主!求大人给民妇做主!”妇人被气得眼泪直流,却根本说不过安玲珑。她捂着胸口,激动之下竟然生生咳出一口血来。
那模样别说外面的看客看的心酸,高堂之上的路嘉怡也难得大受震动。
他虽颓靡已久,却也到底还是未曾实际经过官场的年轻人。当下让人去请大夫来给这张杨氏看病,直接命人将张旺和安玲珑两人关进大牢。
那张旺原以为县官识趣,问完话就将他放回去。谁知道还要关入大牢?
当下就站起来,指责路嘉怡年轻听信一面之词错抓好人。若是千总大人知晓他如此肆意乱为,动营盘的人,必定会亲自过来给他讨回公道。
安玲珑虽然没说话,但那盈盈欲落的眼泪更彰显了无辜。
路嘉怡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当下一拍惊堂木:“你放心,这件事,本官管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