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0月23日

李世民为弟弟剧透头疼中 by 木兰竹(238 – 243)

第238章 将算学地位拔高

今年皇帝没怎么折腾, 朝中公卿按部就班的上班下班,顶多防备一下晋王的小打小闹,一年时间就过半了。

新的科举制度终于确定。

原本科举是一股脑都到京城来考, 分明经、进士、算数、秀才等不同科目。新的科举将所有科目都整合起来。

科举分两级, 一级由各郡主持的童生考试, 靠明经和算数两项。

明经考“贴经”和“经义”,即默写填空和看材料作文;算数只考最基本的计算,增加几道简单的算账题。

考过童生的人就能获得免除自己本人徭役的特殊待遇, 而且有了这一层身份,无论是教书还是给官员当幕僚,都更加容易。

李玄霸吐槽, 童生就是考语文数学,还是小学学力的语文数学。

考过了童生之后, 就获得了前往京城会试的资格。

京城考三科, 一科仍旧是经义,但偏历史向;一科策论,根据现在朝廷的律令看材料写作文;一科仍旧是算数,这次以应用题为主。

加强算数考核是李玄霸的强烈要求。为此他还难得上了几次朝,和满朝公卿吵了几次架。

能吵得过李玄霸, 逼李玄霸捂胸口倒地碰瓷的熟人们都在外放,李玄霸舌战群臣毫无压力。

李世民在已经换成了椅子的御座上看弟弟端着微笑阴阳怪气, 群臣吵得脸红脖子粗,在心声里给弟弟不断叫好。

大唐朝堂很公平,除非皇帝有自己的想法, 可能会“帝赞赏帝不听”, 平常“小事”就是谁辩论赢了就按照谁的建议做。

这么公平的朝堂, 难免出现说不过就气急败坏打架斗殴的情形。

虽然李玄霸是晋王, 群臣也对他撸起袖子,李智云一直提心吊胆地随时准备挡在三兄面前。

哪知道,上朝时皇帝第一句话就是,“阿玄身体不好,吵归吵,朕和阿玄从小打架都是一起上,谁要是动手,朕就只能暂时忽视自己的皇帝身份,下场和诸公一起辩论了”。

群臣默默将袖子放下来。

陛下这威胁真是离谱。陛下你干脆把朝堂上的旧将都叫来一起打架得了!

李智云悟了。他确实不该因为二兄当了几年皇帝就与二兄生疏。听听这话,是皇帝说的吗?

大唐皇帝这过于离谱的威胁让群臣很不满,于是群臣通过各种渠道,试图向太上皇帝和太上皇后告状。

李渊表示自己已经不管事,而且……“你们居然在朝堂上打架?这不是御前失仪吗!辩不过大德就要动手,你们这是犯上!是谋逆!大雄确实做得不对,身为皇帝怎么能自己动手?应该叫侍卫把胆敢御前失仪的人全部拖出去!”

李渊十分生气。我李唐的朝堂怎么和民间集市似的,都是大雄太纵容你们!一群刁臣!

太上皇后更是在听到这件事的第一时间骂人。谁?谁要对三郎动手?!本宫要亲自给他两巴掌!

群臣们乖乖老实了。

算了算了,和病秧子动手胜之不武,我们还是嘴皮子上见分晓。

但嘴皮子,他们是真的说不过。

李玄霸就咬死了一点,连算数都不会,你当个什么官?当一个平庸的官员需要收得上来赋税,当一个优秀的官员要收得上来更多的赋税还让百姓生活更好。“赋税”二字拆开,全是数字。

“无论是带兵打仗还是治理国家,放到纸面上都是一个个数字。把这些都交给幕僚?做好做坏全靠幕僚良心吗?这和将家里的账本全部交给仆从,自己不管不问有什么区别?”

“加强算数考核会筛下一群贤才?连算数都不会,账本都不会看,赋税都不会算,收支都搞不明白的算什么贤才?他们进入朝堂能干什么?每日喝喝茶聊聊天,挑挑同僚的刺?魏玄成给同僚挑刺都要先算一算同僚的收支是否平衡呢!”

李世民幽幽道:“是啊,魏玄成挑刺都是有理有据,连朕借口给寒钩乌镝改善伙食多吃了几只羊,他都能算出来。”

李玄霸:“哥,这个你就别说了,丢人。”

吃羊就吃呗,谁还阻止你了?为什么要借口给寒钩乌镝改善伙食,然后去吃寒钩和乌镝的羊?二哥你的脑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人家魏玄成也不是弹劾你多吃了几只羊,而是骂你撒这个丢人的慌!

李世民很委屈。他又不是故意撒谎。只是那段时间突然疯狂想吃小羊羔,但是为了口腹之欲下旨又觉得有点尴尬,才借了寒钩和乌镝的名义。谁知道魏玄成那个田(乡)舍(巴)翁(佬)一点面子都不给。

朝臣:“……”

行吧,连只需要挑刺的御史都得算数好,才能盯紧他们的日常花销。确实,当官不能不会算数。

其实群臣的算学都不差。

无论是隋朝还是汉时,得到举荐的士人都要再进行一次统一考试,才能根据考试成绩授官,这就是科举制度的源头。

算学一直都是士人必考的科目。隋朝和唐初在琢磨科举的时候,也分了算学这一科。

只是群臣人为算学是基础技能,不需要考核士人们都会。

不会有士人不会算学吧?这不是启蒙就该学的吗?群臣不是说当官技能中算学不重要,而是认为这个太基础,不需要特意拿出来考核。

群臣知道算学的重要性,只是不理解李玄霸将算学考核地位拔高的缘由。他们认为这样根本起不到考核贤才的作用,不如多考点其他的。

李玄霸承认,他其实是在拿着“算学的重要性”诡辩,和群臣们辩论时完全牛头不对马嘴,所以朝中公卿才对自己忍无可忍,撸起了袖子。

以大唐的现状,确实算学是士人的基础技能。他所考核的都是最基本的算学知识,着重于应用,不是“数学难题”,对大部分士人而言,都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不需要额外考核。

如今有底气参加科举的人哪怕是寒门士子,都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过目不忘和心算几乎都是必备技能。他加大算学考核的比重,等于是单纯送分了。

“现在是这样,但等科举范围进一步扩大之后,就不一样了。”除了对二哥,李玄霸只在和友人的信中说了实话。

科举为了录取更多的人才,降低考官的主观行为,科举试卷的限制会越来越死。

明朝对科举有两项重要的措施,一是八股文啊,一是馆阁体。

八股文规定了格式,馆阁体规定了字体。前者让科举取士变得僵硬,后者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书法的发展。

但格式固定、字体固定,考官阅卷时才会更客观,尽可能减少作弊行为。

后世科举为了减少作弊,尽可能客观地选择人才,一定也会不断给科举试卷增加条条框框。

“如果科举之初就提高算学的作用,后世皇帝或许能沿用,官员们不至于除了经义两眼一抹黑,庶务全靠幕僚。”

友人们对后世卿大夫居然连算学这种基本的士人技能都能丢掉感到大为不解。

难道后世做官只需要背熟四书五经?那也太可怕了!

李玄霸道:“唐宋进士及第之后还有’制科‘考试,要在专业技能上达标之后才能授官;明清将’制科‘制服规范化,融进了’翰林制度‘。三甲进士进六部打杂,二甲以上赐进士出身的进士先进翰林院学习,每年都会考核,如果几次考核不过就会被遣回原籍。所以当官的进士还算有点本事,举人就不行了。”

明清的史料比较详细,每一科进士的名单基本都可考。进士进入翰林院后摆烂考试不合格被劝退者可不少,和后世一些人考入名牌大学后挂科退休一样。

这也是祖宗干过的,这也是“传统”。

李世民很赞成李玄霸的额外之举:“我们大唐的制度不仅要适合现在,也要为后世人奠基。既然算学很重要,那就应该加入科举考核。越是基础,就越应该考核。”

李世民一锤定音,两层科举中都加入应用算学的事就算确定了。

科举加入算学,不一定会激发华夏自然科学的发展。应用数学和理论数学是两回事,前者只是工具。

不过如果朝廷重视数学,或许民间会兴起研究数学的热潮,出现能推动自然科学发展的真正数学家也不一定。

女帝在科举中加入诗歌考核,造就了唐诗的辉煌。

李玄霸很喜欢唐诗,但他是个实用主义的人,认为写诗写得好和做官没关系。权贵们自己喜欢,多给诗人给钱捧场就成,把诗歌纳入官吏考核,确实对朝堂和百姓没有益处。

宋朝虽然弱了些,在文治方面还是有可圈可点的地方。宋朝革新改革对科举下手时,第一件事就是取消诗歌考核。

至于这样会不会让“唐诗”不如原本时空辉煌,李玄霸表示,我就在大唐贞观年间唐太宗身后,不服气就来唐太宗身后打我啊。

你不仅要能有时空机,还要打得过我二哥。做不到,那他也没办法,给了机会让你打都不中用。

李玄霸在和群臣吵架的时候,科举已经开始组织起来。

群臣们发现这一点时很无力。

宰辅们都已经去各个郡县亲自监督组织科举,考卷都运过去了,还吵什么?晋王殿下就是单纯想吵架吗?

李玄霸辩解,他这是尊重同僚。如果有人能辩赢他,也可以取消算学考试。

来吧,我们再战!

虽然群臣骂骂咧咧,但心里舒服不少。陛下和晋王还是尊重他们的意见,并不是兄弟俩拉着房杜魏薛等人私下商量,就纲常独断了。

大唐如今的天气很炎热,朝堂上商议的初试时间,正好与后世秋闱一样,定在了金秋十月。

李世民下诏,先连试三年,自认有才者皆可自荐,他要拾遍民间遗珠。

第239章 桂花树上你和我

金秋十月, 桂子飘香。

魏晋南北朝时,不知从哪个喜欢风雅的士人开始,汉宫后苑中的贡品桂花树先走进了官员的府邸, 又进入了民间。如今已经是京中常见的景观树。

如今的长安, 当然没有影视剧中的雄伟美丽。

百姓的房子总是灰扑扑的, 道路上铺着石板也多泥泞,让人不敢细究这些泥泞中的水是哪来的。

桂花如云时,从宫门的高楼上往下眺望, 长安城的街道终于有了几分现代人想象中的韵味。

京城也有童生试。

考生入场的前一日,李玄霸给李世民补贴了点家用,花钱让百姓把考场外的道路洒水清洗。

考场开门, 李世民又从内库里拖出来不知道哪里进贡的金色盔甲,让兵卒们穿得亮闪闪的迎接考生。

大概是听到了大唐皇帝内心的期盼声音, 考试当天是个艳阳天。

考生们进入考场的时候, 纷纷抬起手挡住眼睛。

闪,太闪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玄甲兵吗?皇帝陛下把玄甲兵都派出来了?

“玄甲兵为什么是金色的?”

“众所周知,陛下的玄甲兵不打仗的时候一定要是金色。其实在战场上他也想把盔甲弄成金色,只是打完几场仗, 金漆都掉了,又变成了玄甲。”

“真的吗?”

小小孩童仰起与裴行俨五官相似的脸, 一脸怀疑表情。

裴行俨捏了捏孩童的脸,大笑道:“不信你问李三,李三说了你总会信。”

孩童疑惑:“李三是谁?”

李玄霸道:“我。”

孩童一脚踹裴行俨小腿上:“阿兄!对我老师礼貌些!”

裴行俨笑道:“我叫他李三, 他叫我裴大, 怎么不礼貌?友人之间都是这么叫。你叫他老师, 我叫他李三, 我们各论各的。”

孩童一脸纠结,觉得这样不对,但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急得满脸涨红。

李玄霸笑眯眯地在一旁兜着手看裴行俨欺负比他儿子还小的幼弟。

裴行俨之前屯兵云南,李世民叫他回来当宰辅都不回来。

本来云南那群小国还在犹豫,不太清楚中原的情况。魏徵在南边到处张贴告示时,顺带到裴行俨那里见了一下云南小国的使臣,非常温和地告诉他们,即使是藩属国也能在大唐科举做官。

裴行俨等了许久的仗,就打不成了。

这倒不是云南小国听闻能在大唐做官十分激动,所以臣服大唐。

大唐都已经派宰辅到各地广招人才了,看来中原肯定早就平定了,否则怎么轮得到瘴气丛生的岭南?

李玄霸和李世民提起云南的时候,习惯性地叫他们“南诏”,但其实他们现在还不是南诏。

云南洱海那么小一片地,实力强大彼此抗衡的小国都有六个,统称“六诏”。

后世所说的南诏是六诏中的蒙巂诏。

开元年间,大唐帮蒙巂诏统一六诏。因蒙巂诏在其余五诏之南,大唐人懒得记他们太复杂的国名,就在自己的文书上把他们定名为南诏。后来南诏人自己都称自己是南诏了。

高丽人对此应当很有感触。大隋也嫌弃高句丽国号麻烦,所以称呼其为高丽。高句丽抗议无果,逐渐也自称为高丽了。

李世民的战略思想是羁縻统治的地方拆得越细越好。

他当天可汗的时候,对待藩属国总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态度,“朕不干涉你们,只要向朕称臣都是好臣子,你们自己看着办”,好像之前那个举兵灭国的人不是他似的。

李隆基的战略思想是扶持亲近自己的势力。

但南诏是个白眼狼,前脚借大唐的兵统一,后脚就叛了。后来南诏在称臣和反叛中反复横跳,大唐内部安定他们就称臣,大唐一乱他们就复叛,背靠着吐蕃的支援,南诏是中晚唐的老对手。

大唐在灭亡前,把吐蕃和南诏都拖死了,灭亡的时候武德仍旧充沛。

李隆基吃的亏,李玄霸定不会让自家二哥吃,特意叮嘱了二哥。

李世民摊手:“我本来就不会吃这个亏,是重孙吃的亏。就算我很努力地教导后人,但当皇帝的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也无能为力。”

李玄霸为二哥的洒脱大为震惊。

连子孙的错误决定都不能让二哥难受,他可太难受了。人生乐趣真是越来越少了。

李世民当皇帝后日理万机,对外夷的情报收集工作就落在了李玄霸头上。

以前兄弟二人身边没有帮手的时候,李玄霸也是负责情报和后勤,现在干回老本行了。

李玄霸直接与裴行俨对接,让裴行俨屯兵期间多与六诏贵族交流,收集他们的信息。

中原流行修族谱,周边小国也把修族谱当作一个时尚的事。李玄霸对喜欢把自己祖宗和姻亲都列在小本子上的人十分欢迎,大大节省了他收集情报的难度。

特别是通过梳理姻亲网络,李玄霸能轻松地看到对方朝堂的薄弱点,知道给哪些人送礼最合适。

狮子搏兔也需全力。中原轻视蛮夷,不太愿意对蛮夷小国使用手段。但李玄霸并无中原人士的堂皇正大之气,就算老师用戒尺敲他二哥的脑袋,他也喜欢使这些付出少见效快的阴谋诡计。

裴行俨带着几马车资料回来,担心节外生枝,径直驶入了晋王府,美其名曰给晋王送礼。

他这样做,当然被御史弹劾。

李世民准了弹劾,让裴行俨免官在家反省。

裴行俨在六诏受了大罪,差点水土不服死在六诏。这人头铁,病了也不肯回来。见裴行俨闲不住,刚回京又想外放,李世民干净利落地免了裴行俨的官,让他在家好好养身体,顺带与幼弟裴行俭交流交流感情。

裴行俨的父亲裴仁基老当益壮,在洛阳快城破的时候还得了一个老来子,取名为裴行俭。

今年裴行俭已经三岁,口齿伶俐,问题特别多。裴仁基就没见过每天无数个“为什么”的孩子,实在是撑不住,恰好李世民在到处宣扬李玄霸带熊孩子的本事天下第一,裴仁基病急乱投医,居然抱着三岁幼子来寻李玄霸拜师。

李玄霸早就在关注裴行俭。

在原本时空中,裴仁基和裴行俨试图复立杨侗为帝失败,被王世充夷灭三族。裴行俭是裴仁基遗腹子,才幸免于难。

被亲戚资助,没有亲戚教导,裴行俭虽凭借父兄荫庇求得荫官,但转身就发奋苦读考上科举明经科,成为苏定方的部下和弟子。

李玄霸已经准备好了为裴行俭和苏定方牵线,为这对师徒在这个时空中续结缘分。

谁知道裴仁基这么早就受不了自己的幼子,非要给裴行俭找个老师。苏定方现在还没成名,自然成不了裴行俭的老师。在李世民的恶趣味下,给李玄霸下诏牵线,让李玄霸为带太子提前练手。

李玄霸原本撕了诏令让他哥滚,但不知为何宇文珠一见裴行俭就十分喜欢,最终裴行俭还是来晋王府常住了。

裴仁基年纪大了浑身老病,裴行俨远在六诏。见李玄霸肯照顾自家幼子,裴仁基便厚颜无耻地让裴行俭每日过来蹭饭,美其名曰“服侍老师”。

李玄霸对此只能呵呵。

裴行俨回来,李玄霸终于可以把这个“十万个为什么”小豆丁丢给裴行俨。

裴行俨被免官之后,整日一副纨绔子弟做派,带着弟弟到处闲逛。等李玄霸有空的时候,他便来骚扰李玄霸,在李玄霸家蹭吃蹭喝,一副无赖做派。

大唐第一次科举考试,京城士子云集,到处都有热闹看。裴行俨天天拉着李玄霸出门看热闹,从考场开门一直看到放榜。

第一次全国自荐科举,大唐君臣都是摸索着忙碌。李世民自科举前一旬就开始熬夜,政务堆积如山,完全做不完。

李玄霸为避免被二哥拉壮丁,借口换季生病逃了出来。

今日放榜,李世民顶着个黑眼圈与百官一同等着大唐科举童生试第一次唱名。

等唱名结束,大唐君臣才能暂时松口气,等待会试的“大考”——会试是赴试的士子的大考,也是大唐全体君臣的大考。

而李玄霸,则和街溜子裴行俨隐藏身份来到赶考士子居住最多的坊,等着看士子们或欣喜若狂或哭天抢地。

报喜的人陆续到来,新铸的贞观铜钱撒得满地都是。

裴行俭攀爬到裴行俨脖子上坐着,抱着他兄长的头,眼神闪闪发光:“我将来也要考科举!”

裴行俨笑眯眯道:“好啊。我凭战功入仕,你凭才学科举入仕,我们兄弟二人就是有门荫也不用,只凭自己。”

裴行俭笑得大眼睛也弯成了月牙。明明兄弟二人不常见面,此刻表情却如出一辙:“对!”

裴行俨盯着弟弟走进人群看热闹,让裴行俭去抓洒在空中的铜币。

李玄霸没有跟着去。

他站在原地,将裴家兄弟二人的嬉笑收入眼底。

原时空的裴行俭是什么模样?

有裴家宗族养育,裴行俭的吃穿读书肯定是不愁的,只是不可能坐在兄长的肩膀上而已。

“哟!”

李玄霸后背被人猛拍一下,惊得差点蹦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阿玄你好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本该在宫里等候消息的李世民蹿了出来,“你不是直觉很敏锐吗?怎么没发现我?”

李玄霸骂道:“谁会专门用精神力扫描你啊!你对我来说就是空气!不存在!”

李世民点头:“也对。”

李世民被弟弟骂成空气还很得意,当作李玄霸在夸他。

他得意洋洋向李玄霸炫耀自己怎么逃出宫,并让小五待在书房假装自己,应付群臣。

李智云把皇帝二兄继续当作普通二兄的后果,就是被逼着做大逆不道的事。

幸亏魏徵、房乔和杜如晦都不在,否则李世民大概要被迫下诏自省了。

“哎?他们在跳舞!我们也去!”李世民拉着李玄霸就跑。

李玄霸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被二哥拖入了人群。

他忍不住在心里大骂,你们大唐人什么毛病!怎么遇到什么喜事都喜欢载歌载舞!

“来,旋一个!”

裴行俨顶着裴行俭滴溜溜像个陀螺一样转了起来。

一直很安静早熟的裴行俭就像个普通熊孩子一样扯着嗓子尖叫欢笑。

“我必不可能输!”

大唐的皇帝陛下一生不弱于人,斗舞也一样!

李玄霸破口大骂:“你自己跳你的,别拉我!”

大唐的皇帝陛下独断专行,才不管弟弟跳不跳,拉着弟弟一起跳。

“哈哈哈,阿姊,叔郎都要气得晕过去了!”

“放我回太医院!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才不要!~一起玩嘛!~”

长孙康宁拉着满脸不情愿的宇文珠,冲到了兄弟二人身边。

李世民拉着长孙康宁跳起舞来。

人群中,也有带着冪离的士女豪放地与士子隔着几个身位对歌对舞。至于夫妻,那直接手牵手跳舞的比比皆是。

这就是大唐。

只有李玄霸和宇文珠格格不入。

“够了,我想回家。”

“郎君,我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我要回太医院。”

夫妻二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旁边士子对他们指指点点。

看,那个人一定落第了。他痛不欲生的模样真令人同情!

哎呀,居然是小夫妻一起等唱名?他们回去后肯定会抱头痛哭。

一个好心的士子上前安慰,鼓励李玄霸再接再厉,来年再战。大唐连试三年呢!

李玄霸感谢了对方的好意,询问对方的姓名。

那人笑道:“我祖籍范阳张氏,名为张君政,以字行于世。父亲在京城做官,所以在京城考试。君唤我君政即可。我一见到君就知道君是风姿绰约之人,贸然搭话,请君不要计较。”

张君政对李玄霸指了指旁边,一群面容十分年轻的士子正对李玄霸微笑,显然张君政是代表好友来向李玄霸搭话。

这群年轻士子还将妻子也带在了身边。几位带着冪离的年轻女子悄悄掀开一点冪离,对着宇文珠眨眼睛。

她们见宇文珠愁眉苦脸,似乎误会宇文珠不习惯现在气氛,有些惧生。

宇文珠没有戴冪离,只戴着垂着薄纱的胡帽。常常是平民女子或者胡女才会做此打扮,汉家士女大多会用冪离把自己从头到尾遮得严严实实。

她们试图向宇文珠表现善意。

“张君政……范阳张氏……”李玄霸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你是否有一个儿子名为张子胄?”

张君政惊诧无比:“君怎么知道?!”

李玄霸失笑:“我会相面。如果陛下为你授官岭南瘴气丛生之地,你会去吗?”

张君政虽然对李玄霸的话感到很奇怪:“瘴气丛生之地,不正该我等前去教化吗?”

李玄霸又笑了笑,问道:“你上榜了吗。”

张君政矜持道:“运气好,位次中下,堪堪上榜。”

李玄霸道:“那你这一世的人生已经改变。你仍旧愿意去岭南吗?”

张君政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变得神神叨叨……仙风道骨的瘦弱青年。

他板着脸道:“陛下给我授什么官,我就去哪里。为陛下效力,怎么还说愿意不愿意?只要是陛下的诏令,我等就应该遵从。”

李玄霸道:“那你自己的本心呢?真的愿意去教化蛮夷吗?”

张君政再次皱眉,神色更加惊疑。

他已经猜到,恐怕面前这人并不是什么考试失败的落魄士子。

他犹豫了一会儿,神色变得恭敬:“薛公正在岭南教化百姓,宰辅也在各地劝学。我等士子,当以先贤为榜样。”

李玄霸笑容变淡,叹气道:“是啊,薛老师还在岭南,怎么都叫不回来。”

他没有再与张君政说话,拉着宇文珠的手走向把帽子都跳歪了的二哥二嫂。

李玄霸如此倨傲无礼,张君政不仅没有生气,还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回到同伴身边时,就像是踩在了烂泥上,深一脚浅一脚,差点自己把自己绊倒。

“怎么?他太难过,不想与我们一同去喝酒?”友人问道。

张君政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的猜测。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位贵人和……和很明显是他兄弟的另一位青年。

两人虽然一瘦弱一强壮,但仔细端详两人的脸,五官很是相似,一看就知道是兄弟。

京中有哪位年轻的贵人以谶纬相面闻名?

那位贵人的兄弟又是谁?

“他与朋友一同来的。”张君政随口敷衍,又找了个借口,赶紧离开。

窥见圣踪,这样的福气他可接不住。如果圣踪被人叫破,他就该坐牢了。

“岭南啊……”张君政想起那位贵人的话,下定决心。

……

“阿玄,刚才那人是谁啊?”李世民跳高兴了,把着弟弟的肩膀问道,把汗水蹭李玄霸衣服上。

李玄霸道:“他误以为我是落榜士子,正在安慰我。不过真巧啊,他居然是张九龄的曾祖。张九龄成为岭南人,就是因为他在岭南当官安家。”

李世民听李玄霸提起过很多次开元盛世,自然记得张九龄。

他笑道:“他有曾孙几分本事?”

李玄霸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贞观贤臣群星璀璨,恐怕就是张九龄本人来了贞观朝,也不一定比得过你的房谋杜断魏镜子。现在薛伯褒也活得好好的,宰辅之位竞争太激烈了。”

李世民道:“你说什么胡话?根本没人想当宰辅!我为了不让魏玄成当宰辅问了一圈人,谁都不乐意当!你也不想当!”

李玄霸:“哦。”

李世民扒拉裴行俨:“你现在回京了,要不要当宰辅?我把魏玄成踢下去!”

裴行俨把晕乎乎的弟弟从脖子上放到地面:“不当。要么让我外放戍边,要么让我赋闲在家。”

李世民又扒拉李玄霸:“你看看!你看看!”

李玄霸道:“二哥,你看看那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李世民顺着李玄霸的视线望去。

苏威正沉着脸朝着他挤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垂头丧气的李智云。

裴世矩走在李智云身后,对望过来的李世民微笑。

“分头跑!”

李世民对长孙康宁喊了一句,拉着李玄霸就跑。

长孙康宁拉着宇文珠往另一个方向跑。反正公卿肯定是去追自家郎君,她和阿姊肯定能逃掉。

“关我屁事,别拉我!”

“有难同当!一起逃!裴守敬,快帮我拦住苏公和裴公!”

“好吧,弟弟,快去抱腿!”

“啊?!”

苏威把拐杖狠狠砸在地面上,这位大隋朝的佞臣,大唐朝的刚直谏臣,神色如恶鬼:“竖子别跑!”

裴世矩慢悠悠道:“你这样侮辱陛下,小心定你犯上之罪。别倚老卖老。陛下不过是与民同乐,何必生气?”

苏威骂道:“他现在敢承认他是陛下吗?他做事毫无章法,都是被你这等只知道谄媚的奸佞小人带坏!我回去并参你一本!”

裴世矩道:“我也要参你一条辱骂陛下的死罪。”

两位老头一边互骂,一边默契地命令身后的护卫堵住李世民和李玄霸的路,就像是祖父来抓逃学的孙儿。

这可真是倚老卖老了。

街上行人众多,四处歌舞,几个人融入人群,就像是沙子落入沙滩,无人在意。

他们不知道皇帝陛下就在他们中间,有两位老臣正在“抓捕”逃班的皇帝。

“噼里啪啦!”

不知道是谁烧起了竹节,爆竹声响,仿佛过年似的。

坊里的商人抱着裁好的绸缎挤进人群,谁榜上唱名了就塞一截,说图个吉利。

“真热闹啊。”躲上桂花树的李世民对趴在树杈上叹气的李玄霸道,“这么热闹,一定会有很多人向往科举吧?”

“当然。我都想再考一次了。”李玄霸道。

李世民笑道:“好啊,我们一起去!”

李玄霸无语。他可不敢再说了,因为二哥说不定真的会去。

苏威和裴世矩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旁若无人的皇帝晋王兄弟二人。

苏威问道:“你带他们去张掖时,他们也这样?”

裴世矩道:“那时他们还是很听话……”

裴世矩顿了顿,扶额道:“听话,唉,前脚把我骗走,后脚就把吐谷浑可汗捉了,算是听话吧。”

苏威失笑,绷不住恶鬼表情了。

“对了,吐谷浑可汗叫什么来着?”

“我年纪大了,记不住了。”

两位老头也旁若无人地闲聊起来。

他们倒要看看,李二郎和李三郎什么时候下来!

也来抓人的虞世南匆匆从远处走来,大老远就看到桂花树上的兄弟和桂花树下的老头。

他脚步一顿,又再次加快速度。

丢人!

第240章 我能说是误会吗

虞世南老师是李世民和李玄霸所有老师中脾气最好的人。

他常说自己只是教李世民和李玄霸书法, 算不得老师,对李世民和李玄霸就像是对待同辈一样,就算李世民和李玄霸做了什么错事, 他也多是以劝说的口吻。

李世民和李玄霸以前被罚抄的时候, 虞世南多是顺带检查其他老师给李世民和李玄霸布置的罚抄作业字迹是否工整, 很少单独布置罚抄。

这么多年了,虞世南终于彻彻底底发怒了一次。

皇帝和晋王兄弟二人垂着脑袋和小时候挨训一样老实,并时不时偷偷扬起脸, 给虞世南一个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

从来没有同步性的双生子,此刻神态倒是像双生子了。

李世民时不时瞥李玄霸一眼,埋怨李玄霸又学自己。

李智云愁眉苦脸。挨训的三兄弟中, 他的苦涩脸是如此格格不入,带着真心诚意的后悔。

至于两个装老实的人……虞世南一看这两人表情, 就知道他们丝毫没有反省, 真是气得头疼。

他以前因只是两人的书法老师,对两人没有过多干涉,更偏向于关注两人生活。

几位老师中,宇文弼和长孙晟成了二人的亲家后,总是稍显纵容;薛道衡自己就是个散漫狂妄性子, 只要李世民和李玄霸课业上过得去,几乎不训斥人;只有高颎兢兢业业管束两个从小顽皮到大的学生, 堪称真正的授业恩师。

虞世南是杨广身边的近侍小官,除了守孝期间,都跟随喜欢乱跑的杨广四处奔波。难得回长安, 虞世南与高颎等人小聚的时候, 总会听高颎抱怨李世民和李玄霸, 其他人纷纷劝慰, 然后高颎骂他们太过纵容李世民和李玄霸。

……其实不算他们,因为自己也包括在内。虞世南自认为自己与李世民、李玄霸见面的时候比其他老师还多一些,所以对高颎仅凭书信和兄弟二人互相告状就对两人不满,有些不赞同。

现在虞世南很想找高颎喝酒,哪怕他为了养身已经很久没有喝酒。

以前看两位弟子闹腾,自己只觉得少年郎活泼一点很正常。但你们当了皇帝和晋王,怎么还是如此闹腾?你们就是不想成熟了吗!

晋王就罢了,身为亲王有些狂士风范也没什么。陛下你怎么能如此!还有楚王,以前我没有发现,原来你才是真正的佞臣!

李玄霸因为这次确实没有犯错,只是被李世民拉着同甘共苦,又还带着病,得以最先休息,坐在一旁看二哥和小五被训。

李世民早就习惯他和李玄霸在老师那里的不同待遇了,仍旧乖巧加讨好笑容,李玄霸在心里评价为“下次还敢笑容”。

李智云的脸色更苦了。自己何德何能,能从三兄那里抢走“助纣为虐奸佞之臣”的称谓?

虞世南训完之后,罚抄作业是传统,不能少。

李世民的脸色终于苦了起来。

为什么当了皇帝还要罚抄啊啊啊啊啊抓狂!他能挤出的到宫苑狩猎的时间本就不多,现在为了应付罚抄,至少一月别想去宫苑!

李玄霸也有点烦,虽然他很喜欢看书,但不喜欢抄写同样的内容。

李智云……李智云再次下定决心,以后要将二兄当皇帝看待,务必谨慎小心。虽然二兄确实不会在意自己的僭越,但二兄会拉着自己一起闯祸!

兄弟三人乖乖受罚。虞世南真是哭笑不得。

这三兄弟身份高贵,当了皇帝和亲王也尊敬老师,被训被罚任劳任怨,一点架子都没有,虞世南深感熨帖。

但能不能成熟一点?!

裴世矩倒是觉得这样很好:“他们若’成熟稳重‘,可能就不会再对你我如此了。”

苏威有不同看法:“君君臣臣本就该有清晰界限,他们对我等过分尊敬,其实也是不成熟的体现。若他们能成熟起来,即使对我们疏远又如何。”

虞世南不住叹气。

裴世矩白了苏威一眼。装什么熟?我好歹也被晋王称呼一声“裴老师”,虽无师徒之名,也曾有过师徒之实。你除了收过他们的贿赂,在先帝面前说过几句他们的好话,与他们根本不熟!真是倚老卖老,令人作呕!

苏威知道裴世矩在心底骂他,也在骂裴世矩倚老卖老。

陛下和晋王根本没拜你为师,你却自诩陛下和晋王的老师,真是不要脸!你明明和我一样,好歹我和高颎、宇文弼都是友人,他们不在长安,我有友人嘱托,多看护陛下和晋王一点,更名正言顺!

虞世南懒得管两位同僚的眉来眼去,继续叹气。

他多希望高颎还在长安,自己还是强硬不起来啊。若高颎在,陛下和晋王至少能老实半年吧。

两位弟子能把重要的会试老实过去就行。第一次会试太重要了,可不要出差错。

虞世南无法,只能给两位弟子的其他老师写信。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他心里会舒坦一点。

李世民和李玄霸知道虞世南老师的郁闷。

两人丝毫不在意,还凑一起嘀咕虞世南老师和其他老师写信后,其他老师可能的回信内容。

“高老师肯定会骂我们。”

“长孙老师大概会让我们悠着点,别把虞老师气病了,朝中没有真正刚直的老臣帮衬我们。”

“宇文老师会委婉劝谏吧?”

“薛老师会说我们做得好,没错,哈哈哈哈哈!”

兄弟二人勾肩搭背,李世民狂笑,李玄霸浅笑。

李智云趴在一旁死鱼眼。

第一次改革后的科举如此重要,群臣都绷紧了神经,对一丁点动静都紧张得不行,几乎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

李世民和李玄霸两人却仍旧散漫,让群臣又担忧又嫉妒,雪花般的抱怨飞入太上皇和太上皇后的宫里。

太上皇和太上皇后一如既往已阅不回,令人叹气。

民间不知道朝堂的“争斗”。他们仍旧在回味秋闱的隆重气氛。

清河崔氏自诩守业本宗的清河大小房、清河青州房三支没有子弟参与科举。

虽然他们看出了李唐对他们的不以为意,听了姻亲范阳卢氏的劝,不再矜持地等着李唐征召他们入朝。但越辉煌的宗族思想就越传统,他们认为功勋荫蔽入朝才是正道,科举是寒门士子晋升的途径。

世家子弟应当是优雅从容的。一群人挤在一起考试争夺名利,真是浮躁丑陋,不应当为世家子弟做官正途。

朝中许多人也是如此想。他们与原本历史中的房乔等人思想一样,认为科举让士子公开竞争求官,就像是斗鸡一样,选出来的人都太过浮躁,可能会过分追逐名利,才华可能有一些,但品德一定有瑕疵。

清河崔氏中郑州崔氏、南祖崔氏、许州崔氏却都派了优秀子弟科举,对“本宗”的约束嗤之以鼻。

他们派出的人少,只是因为担心有子弟马失前蹄,科举失利。第一次科举,参与的清河崔氏子弟必须全部中榜。

同为崔氏郡望,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同气连枝,对科举的反应与清河崔氏相同。

博陵崔氏支脉不多,博陵大房到六房都自称本宗。支脉中仅有安平房比较显赫。

自称李玄霸大弟子,留下“李门立雪”美名的崔仁师便出身博陵崔氏安平房。

崔仁师虽然已经在晋王府中任文吏,在禀报了老师李玄霸后,辞官参加了此次科举,就在京城应试。

乡试会试都分经义列五经魁首,五经魁首中第一为解元。崔仁师没有给李玄霸丢脸,治尚书魁首,并京城乡试解元。

晕乎乎地参与完了乡试后所有官方活动后,崔仁师闭门谢客,连族人都一概不见。

今日,他却见了客。

来者是自称博陵崔氏第二房的崔敦礼。崔敦礼也参加了京城乡试,虽没成为魁首,名次也不错。

但此次崔敦礼只是一个牵线的。他的客人是一位寒门士子,名为张君政。

之所以说崔敦礼是“自称”博陵崔氏第二房,是因为崔敦礼一家在北魏时,即一百多年前就已经迁居关中,除了族谱,与本家几乎没有联系。

这等迁居百年以上的族人,若显赫起来一般会自立一支,如博陵崔氏安平房,仍旧自称原郡望的,都是没闯出名堂的。

这样的族人,虽可以对外自称自己为“XX郡XX氏”,但也就是口头上自称而已。当他们中有人地位显赫,所自称的郡望才会派人联系他们,正式确定他们与本宗的关系。

所以崔敦礼虽然族谱上是博陵崔氏第二房本宗,但与本宗的联系还没有崔仁师强。他与博陵崔氏第二房子弟的关系,还没有与已经坚定不移地站在李唐这边的博陵崔氏安平房深。

崔敦礼的情况与张君政类似。

张君政祖辈早年在衣冠南渡中就已经离开了祖籍范阳,虽自称范阳张氏,汉相张良之后,但与范阳张氏几乎没有联系。

他那一支在张九龄时才与范阳张氏的子弟正式称起了族兄弟族伯叔。

虽范阳张氏的郡望远不如清河崔氏,因境遇相似,张君政在买科举书籍时偶遇崔敦礼并攀谈后,两人就成为友人。

张君政见到李玄霸后一直惶惶不安,被崔敦礼发现,很是担忧地询问。

张君政原本不敢告诉他人,但想起崔敦礼曾提起与解元崔仁师有交情,崔仁师又是晋王李玄霸的弟子,他便将自己可能偶遇晋王,晋王还给自己相面的事告诉了崔敦礼。

崔敦礼吓了一跳:“当日我们以为落榜的士子是晋王殿下?你还疑似看到了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就在我等科举士子中,与我等一起跳舞?甚至皇后和晋王妃可能都在?!太荒唐了!”

张君政苦笑:“所以我才不敢说。”

崔敦礼惊讶后,很快冷静下来:“是也没什么关系,何必忧愁?偶遇贵人是喜事。”

张君政道:“我本来不该忧愁,但晋王殿下似乎为我相面,说我该去岭南。”

崔敦礼看着友人忧愁的模样,又是想笑又是羡慕。

岭南蛮荒之地,谁都不想去,他可以理解友人的忧愁。但晋王殿下的谶纬相面本事声名在外,哪怕博陵崔氏本宗那些清高之人也盼得晋王殿下一句点评。

晋王殿下的点评,可比魏晋时那些士人点评风光得多。

后者普通百姓可能会心生向往,但世家子弟都知道是互相吹捧。晋王殿下的点评,那可是直指真正的未来。他所评之人,无一不功成名就。

虽然也有人说这不是晋王真的会识人,而是他甄选的人才被陛下重用,所以他们功成名就。

无论事情背后真相如何,但世人追捧晋王殿下的点评是事实。

张君政居然偶遇晋王殿下,还得到晋王殿下主动透露天机。若是自己,哪怕岭南蛮夷之地令人畏惧……

也不是很畏惧。崔敦礼的偶像是苏武,以及那群秉承节义,愿意为大汉赴死的汉使。他入朝为官后就会寻求往西域去完成自己的梦想,如果换作南疆也没什么差别。

崔敦礼半开玩笑道:“你不想去岭南,换我去。我帮你完成晋王殿下的谶纬。”

张君政愧疚道:“我虽然畏惧艰苦,但也向往青史留名。如果当日贵人真是晋王殿下,我就该为去岭南准备了。我如此追逐名利,让崔安上看笑话了。”

崔敦礼摇头:“岭南瘴气弥漫,向来是官员流放之地,你不愿意去很正常。我怎可能笑话你?而想要建功立业也是人之常情,谁入朝为官不希望名留青史?”

崔敦礼明白了张君政的忧愁。

虽然张君政的忧愁没有任何用处,但或许他只是想确定当日那人真的是晋王,好让自己“死心”。

这不仅是张君政畏惧岭南的生活艰苦,更是不自信。

张君政对自己的才学能耐很有自知之明。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去了岭南能做成什么事业。

自己真的有那么厉害?真的能教化岭南?真的会在岭南青史留名,成为后世人仰望的贤臣?

坐镇岭南,也算封疆大吏了。自己哪可能成为封疆大吏?他乡试名次平平,许多人都比自己更有才华。他甚至没有太大的野心,在疑似晋王为他相面前,他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当个比父亲稍大一点的官,不让父亲担心自己的前程而已。

封疆大吏,教化岭南,青史留名……张君政翻遍了史书,细细查看有类似功德的先贤功绩。他越看心里就越惶恐。

做不到啊,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崔敦礼看着友人惊魂不定的模样,又是嫉妒又是自豪。

晋王殿下看看我啊!岭南我真的可以!扎根一辈子都可以!

张兄不自信,我超级自信!

但他又为友人骄傲,为自己的眼光自豪。

张君政现在展现出来的才学虽在寒门士子中还算不错,但在世家子弟中只能说平庸。崔敦礼却喜爱张君政的为人,认可张君政的品行,愿意与张君政结交。

他的眼光果然无错。

“如果张兄只是想求个安心,我可以为张兄引荐族兄。族兄乃是晋王殿下的弟子,你向他描述当日所见贵人面貌,他一定能判断那人是否是晋王殿下。”崔敦礼提议,“若那人真是晋王殿下,张兄就不能不自信了。晋王殿下替人相面从无错误。”

张君政咬牙道:“请安上为我引荐!”

“原来如此……”崔仁师听了两人描述后,打量张君政的目光有些酸意,“那贵人确实是我的老师。”

崔仁师自诩才华横溢,也得过老师只言片语的“预言”。但老师只说自己官职很高,但功业却很少提起。

他出身显赫,又是老师弟子,官居高位很容易。但到了他这个层次,所想的就不是当多大的官,而是在史书中留多大的名。

且看史书中宰相众多,为后世人所祭拜的有几人?

他为相就该如房杜魏那样的名相,不然就该为名臣,而不是史书中只记录了一笔的“某某为相”。

张君政未来的官职可能没有自己高,但能被老师认可“教化岭南”的功绩,那张君政将来恐怕是要被岭南人立祠拜祭的。

崔仁师调整心态,把张君政视作对手,并决定交张君政这个朋友。

对手才能成为友人,友人就该是对手。

“老师向我抱怨,当日陛下从宫里偷跑,带着皇后殿下与士子同乐。虞公等人连带罚了无辜的他,他很生气。”崔仁师是故意炫耀与李玄霸的亲近。

老师在外的名声无论是好是坏,总是有几分神异色彩。他见到的老师虽然在正事上令人敬畏,但平时倒像是家中幼弟。

李玄霸是崔仁师的老师,比崔仁师长一辈;崔仁师却比李玄霸大几岁,侍奉老师的时候又难免带着几分兄长看幼弟的心态。

崔仁师常羡慕陛下。有这样的兄弟,难怪陛下当了皇帝,也能坚定兄长的本心。

张君政眉头紧皱了许久,拳头也攥紧了许久。

崔仁师和崔敦礼静静等候。

半晌张君政松开眉头,拱手作揖道谢:“既然晋王殿下相信我能做到,我定不负殿下和陛下所托。若会试及第,我会主动上书,前往岭南!”

崔仁师和崔敦礼露出笑容。

“也不一定是现在去,张郎还要做些准备,积攒些阅历。”

“我也是以字行世,君政唤我仁师即可。你得老师点评,又与安上熟悉,我们也定能成为友人。”

三人互相恭维,结成了一辈子的深厚友谊。

……

“啊?”李玄霸从崔仁师口中得知此事后,整个人都傻掉了。

崔仁师疑惑:“当日那人不是老师?”

李玄霸:“……是我。”但我没说他能成为封疆大吏教化岭南青史留名啊!

李玄霸和张君政随口聊了几句,只是因为张君政是张九龄的曾祖父而已。

虽然张九龄主观上没有做教化岭南的事,但岭南出了一个名相这件事本身,就能激励岭南自己兴文教,鼓励岭南人走入中原。

宋朝时,福建广东走出的进士就已经非常多,可以成为文教兴盛之地。

至于张君政,怎么说呢,张君政在广东韶州当了一辈子的韶州别驾,即大隋的郡丞,相当于主管行政的副市长,一辈子虽无什么业绩流传史书,但能在韶州别驾上干到逝世,肯定干得不算差。即使史书不说,李玄霸也能判断出张君政为韶州做了许多实事。

但他问张君政去不去岭南,只是单纯好奇张君政在韶州当官时,带着全家入了韶州的籍,之后子孙都扎根韶州而已。

一般中原人去蛮夷之地做官,哪怕当几十年的官,家人也是在中原祖地的。

“是的,没错,他将来会因为教化岭南青史留名。”李玄霸道,“他会老逝在岭南任上,之后全家都扎根岭南,子孙在外做官也将家人留在岭南,只身前往外地。张家世代教化岭南,成为岭南科举望族。”

崔仁师敬佩道:“君政品行真是令人佩服!他的子孙家风也令人羡慕!”

李玄霸道:“是啊,他家风确实不错。曾孙还入朝为名相呢。”

崔仁师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名相?”

李玄霸点头:“张良后人中又出现一位后人永久传颂的张相了。”

崔仁师酸了,酸透了。

他看到朝堂上那些能臣,都放弃了当名相的奢望,张君政的后人居然是名相?!

崔仁师问道:“老师,我的后人……崔氏后人有名相吗?”

李玄霸道:“崔氏子弟当宰相的人挺多,特别是唐朝快灭亡的时候……”

崔仁师打断道:“老师,老师!别说了!”

他掩面而逃。

李玄霸耸肩。这孩子真奇怪,你自己要问的,现在又不想听了。

唉,算了,对晚辈且纵容些。

李玄霸本来今天没打算进宫。二哥案牍劳形,自己进宫被二哥发现咳嗽已经好了,估计会被抓苦力。

但今日听到的事太有趣了,李玄霸按捺不住分享欲|望,虽然会被二哥抓壮丁,还是兴冲冲进宫把张君政误会的事告诉二哥。

“二哥,你说张君政这一误会,不会真的变成了千古名臣,被广州……呃,就是岭南百姓建庙立祠吧?”李玄霸乐道,“我查阅了他的试卷,他还算脚踏实地,说不定真的可以。”

这么好笑的事,李世民却没有笑。

他沉着脸抽出一封文书,塞在了李玄霸手中。

李玄霸疑惑地展开文书。

薛道衡弹劾交州都督,李世民另派卢祖尚为交州都督,辅佐岭南道总管薛道衡。

第241章 李玄霸紧急救场

李玄霸一边看卢祖尚的上书, 一边在脑海里搜索历史中卢祖尚的信息。

哦,唐太宗继位“冤”杀的第一位大臣啊。

卢祖尚并非范阳卢氏,而是河南乐安豪强。隋末时当地豪强纷纷起兵占据乡里, 卢祖尚也自立为刺史, 后献地降唐, 得封郡公。

虽然只是豪强,但中原的豪强都很有学问,卢祖尚既是将领, 也是文人,武德年间当官时名声不错。

无论是真正的昏了头,还是运用冷酷帝王心术, 大多都是在唐太宗晚年时才发生,唯独卢祖尚是唐太宗在贞观二年杀的。

卢祖尚是不是被冤杀?

这要先提一提这件事的背景。

唐太宗继位的时候, 大唐内忧外患, 就像是一栋里外都被人锤击的烂房子。

内政上,李渊自从当了皇帝之后不仅摆烂,还变得越来越抽象。

李渊命温大雅撰写《大唐创业起居注》,《大唐创业起居注》中李渊的形象是所有记载中最为光辉伟岸的,温大雅对李渊所有行为都基本持夸赞态度。

但优秀的史官就算完成政治任务, 也会用春秋笔法留下点东西。

温大雅所撰起居注中,夸赞李渊书法好, 字写得快,曾经一天封了一千多个官,唰唰唰就把封官诏书写完了。

这些官可不是李渊在进军长安的路上为招揽豪强许诺封的官, 而是当了皇帝后封的官。

奉承他的封大官, 跳舞跳得好的胡人也封大官, 比李隆基重用安禄山还离谱, 至少安禄山真的有政绩。

他刚当上皇帝,大唐还未扫平天下,不思休养生息,就修建了新的奢华宫殿,被友人苏世长讽谏,“这么华丽的宫殿是隋炀帝造的吧?”

不喜欢的人就算有功劳都要杀,喜欢的人就算犯下了重罪也能赦免。窦轨滥杀无辜,李高迁临阵脱逃,李渊都是先下狱,然后迅速官复原职,甚至再升一级。

所以武德年间朝内奢靡成风,官吏多贪污受贿,尸位素餐的冗官无数。

更别提李渊封王是从祖父的堂兄弟开始封,祖父、父亲、自己的堂兄弟即后代,无论是垂垂老矣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全部封郡王。

大唐沉重的财政负担,层层摊派在百姓身上。大唐就不像个统一王朝开国的模样。

虽然李渊也做了许多实事,但与他荒诞抽象的地方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满朝文武今朝有酒今朝醉,仿佛回到了魏晋南北朝的时代,抢个皇帝当就是为了享受享受,根本不在乎王朝的持续,默认自己待着的是个短命王朝。

外患上,突厥打得李渊和李建成父子抱头喊迁都,要把长安留给突厥人牧马。唐太宗刚继位,突厥人都快打到长安了;

云南的六诏还在观望,与唐军摩擦不断;

岭南冯盎虽然归顺,但岭南还有其他实力强大的酋长,一直在与冯盎争斗。

贞观元年,唐太宗刚改元,就着手吏治改革,加强边疆防备。

特别是都督、刺史等地方官,唐太宗尤为重视。

就是在卢祖尚被杀的贞观二年,唐太宗留下了在屏风上写下各地都督刺史简介,评价“(都督刺史等地方官)此辈实治乱所系,尤须得人”的典故。

卢祖尚将要赴任的交州,乃是岭南军事重镇。

当年孙吴为了坐稳南方霸主的位置,就在蚕食交州上花了大力气,所以现在交州是岭南难得的受中央直管,而不是羁縻统治的州。

贞观元年,岭南局势恶化。

冯盎与谈殿等俚僚人酋帅相斗,叛乱几乎波及整个岭南道。

直到贞观元年十月,归顺大唐的冯盎才占据上风。唐太宗派人招抚,叛乱的酋帅才投降。

岭南叛乱刚平息,交州都督、宗室李世寿就因为贪污搜刮太过,当地百姓和豪强皆怨声载道。

唐太宗赶紧让李世寿滚回来,急需派一个清廉正直的贤能之人去救急。

前面已经介绍了武德朝的情况——官多如牛毛,能用者寥寥无几。

唐太宗才刚登基,还来不及甄选人才。就算甄选了人才,也要先磨砺几年,看看成色才能用。

捉襟见肘之间,唐太宗和房玄龄等人冥思苦想,最终选择了卢祖尚。

情况很紧急,而选官的流程其实是很长的。

当然,在正常的王朝里,若不是流放贬谪,遇上一个脾气好的皇帝,官员也不是不能找借口不赴任,比如要奉养老母之类。

这等封疆大吏,皇帝也要多次询问本人的意见。

卢祖尚的问题在于,他之前接受了朝廷的任命,已经在朝堂上拜谢了。

唐太宗和房杜两人一阵忙碌,把封官流程迅速走完。杜如晦亲自去卢祖尚府中宣读诏书。

等到杜如晦来了,正式任命的诏书念完了,催促卢祖尚出发的时候,卢祖尚却说“我回家后冥思苦想,还是觉得岭南太苦了,我身体吃不消,不去”。

你耍人啊?!

唐太宗刚开始脾气还是好的,卢祖尚对宰相杜如晦抗诏也没追究,而是找卢祖尚的妻兄去劝说,并给出承诺,卿啊,你就去救救急,就一两年时间而已!两年后朕必召你回来!朕可以提前写好召你回来的诏书!就两年!

卢祖尚拒绝。

唐太宗又亲自召见卢祖尚,再次承诺两年之期,并抱怨匹夫都能遵守诺言,你怎么能耍我?

卢祖尚还是拒绝。

唐太宗怒了。身为皇帝,连任命官员都任命不了,我还当个什么皇帝?斩了!

于是“冤”案发生,后世听闻后无不为无辜的卢祖尚垂泪。

贞观二年适用的还是《武德律》,已经失考。《武德律》量刑较重,《唐律疏议》是其改良版本。

在《唐律疏议》中,卢祖尚所犯之罪为“对捍制使”,《旧唐书》刑法志明确其罪名为“忤旨”,按律当判处绞刑。

只是武德朝吏治散漫,完全由李渊心情决定,所以卢祖尚仗着自己有清正廉洁的名声,以为皇帝顾忌羽毛,不会治他的罪。

唐太宗在这件事上有错吗?

错很大。

魏徵之后评价过唐太宗的毛病。唐太宗的毛病是典型的帝王病,有法不依,有程序不用。

按照程序,唐太宗应当把卢祖尚交由大理寺处置,之后如何判刑,或者是否赦免,都该经过大理寺来执行。

唐太宗却是将卢祖尚“庭斩”。

光凭“庭斩”这个行为,此事确实是冤案,因为人还没交由大理寺审问定罪呢。

之后唐太宗自己评价此事,“向者卢祖尚虽失人臣之义,朕杀之亦为太暴”。

李玄霸慢条斯理地把历史中卢祖尚会做的事告知二哥:“他现在也是先同意,等诏书念完了才说不去吗?”

李世民露出了古怪的神色:“是啊,这次也是先同意。我让薛伯褒宣读的诏书。”

李玄霸遗憾道:“哎,该让杜克明去!”

李世民无语:“杜克明还没回京呢。”

他狠拍了一下桌子,咬牙切齿道:“不想去就提前说啊!现在诏书都颁布了,难道让我收回诏书?皇帝的诏书岂能儿戏?伯褒也气得不行,薛老师都在岭南,卢祖尚还不到三十岁,他装什么老病!”

李玄霸赞同:“是啊,他身为武将,还未到而立之年,居然以身体为托辞……哎,他找个稍稍走心一点的理由,比如奉养老母之类的,我俩都能忍。”

原本历史中卢祖尚也只有三十岁。唐太宗选定卢祖尚去交州任职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卢祖尚足够年轻,身体扛得住。

李世民听完李玄霸说的另一个时空的事后,心里的气居然少一些了。

比起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捉襟见肘,低声下气三番五次地求卢祖尚去赴任,被照脸抽了后还要反省太残暴,自己情况好许多。没有父亲的折腾,贞观朝吏治情况不错,替代卢祖尚的人不缺。

李世民只是生气自家老师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主动坐镇岭南,卢祖尚才二十多岁而且还是个武将,居然借口体弱多病抗旨不遵。更生气的是,卢祖尚还当着薛收的面这样说。

什么去了岭南就回不来了,那是流放的地方巴拉巴拉,坐镇岭南的薛道衡不仅是李世民、李玄霸的老师,还是薛收的亲生父亲!你当着亲儿子的的面说别人亲生父亲“去岭南的人回不来了”,你是故意找揍吧?!

李世民道:“伯褒气得说要自己去了。父子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赴任,不然我就让他去了。”

李玄霸失笑:“小心他辞官。虽然抗旨不行,但辞官是没问题的。”

李世民叹气:“我也担心。现在伯褒气得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你今日不进宫,我也准备出宫找你一起去伯褒府中安慰他。可惜那张君政太稚嫩,只通过了乡试。迟个几年,他有这样的志向,我就给他机会。”

李玄霸道:“交州的事很紧急?”

李世民点头:“薛老师说,岭南恐怕会生变。实在不行,就让魏玄成……”

李玄霸挥手打断李世民道:“别老压榨一个人。”

李世民道:“也对。那就小五……”

李玄霸再次打断:“我去。”

李世民:“……”

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行!”

李玄霸道:“冷静点。瘴气本来就是假的,只是蚊虫叮咬和中暑而已。我又不去山林里,确定不会有事。南方温暖,说不定对我的病还更好。而且除了我,谁能把已经得病还不肯回来的薛老师绑回来?”

李世民皱眉。

李玄霸拍着二哥的肩膀道:“哥,相信我,我从来不拿自己小命开玩笑。”

李世民阴阳怪气道:“啊?是吗?河东那把火?”

李玄霸道:“智者千虑偶有一失。火又不是我自己放的。交州又无战事,你有什么担心?等会试结束,如果张君政上榜,就把他派来给我当副手,我试试看能不能把他培养出来。有志向的人肯定比单纯接受命令的人更容易做出成绩。”

李世民仍旧皱眉:“让我再想想。”

李玄霸懒得等二哥再想,径直回府收拾行李了。

反正自己已经决定,二哥再怎么想也没用。

“你不同意,我就用你的字迹写诏书,你还能定我伪造圣旨之罪?”

“李大德!你是不是找揍!”

仿佛火山爆发的李世民把卢祖尚丢给大理寺,并在朝堂上炮轰卢祖尚好逸恶劳,不肯承担责任。虽然他没杀卢祖尚,但卢祖尚之后别想当官了,给他留给爵位就算是对得起他献城之功。

“晋王暂代交州都督一职,即可赴任。”李世民咬牙切齿道,“朕的老师年迈,朕的弟弟病弱,他们为了大唐都自愿前往岭南。卢祖尚!朕虽不杀你!但你定会被钉在史书之中被人唾弃!”

第242章 沿着旧路下江南

李世民的愤怒, 朝臣们能理解,但不以为意。

如果是大汉的皇帝,恐怕已经举起屠刀。但大汉已经是好几百年前。

在律令上, 抗旨不去做官, 或者任期未到又未得皇帝允许就挂印离开, 都有相应刑法。前者身死,后者流放一年。

但晋朝第二任皇帝就大权旁落,臣子不理睬皇帝的任命成了士人“傲气”的象征。

北齐皇帝高洋曾将青州长史迁为光州长史, 因青州是大州,光州是小州,魏恺就拒绝去赴任。高洋也赦免了他。

在后世人看来只挑肥缺是贪婪, 在魏晋南北朝的士人看来,挑肥缺才证明他们清高。

卢祖尚的挑剔在他们看来不算什么, 甚至暗地里还夸卢祖尚清高。

不过卢祖尚惹了皇帝不高兴, 去大理寺走一趟,免官也是理所当然。如果卢祖尚将来无法出仕,那也是卢祖尚为了清高选择的代价,是卢祖尚自找的。

至于薛道衡和晋王李玄霸这一对老弱愿意去岭南吃苦,他们也愿意夸赞。

“卢祖尚是清高自矜, 我和薛老师是鞠躬尽瘁,夸, 都可以夸。”

李玄霸收拾行李时,薛收气不过,决定在李玄霸府中住到李玄霸离开, 天天对着李玄霸骂卢祖尚, 也骂夸赞卢祖尚的人。

薛收愤怒道:“毁诺之人还能叫清高自矜?!”

李玄霸道:“你这不是看清了他此事的道德弱点吗?为何不弹劾?”

薛收憋屈道:“朝臣皆知卢祖尚得罪我, 我若弹劾他, 岂不是公报私仇?”

李玄霸摇头:“于公,卢祖尚无错?”

薛收道:“不仅有错,还有罪!”

李玄霸道:“伯褒因担忧别人说你对卢祖尚有私怨,卢祖尚有罪你却不上书弹劾,岂不是沽名钓誉的虚伪之人?”

薛收脸色大变,眉头紧锁。

李玄霸笑道:“二哥重用你我时,有人曾上书,说你我皆是二哥亲近之人,二哥应该避嫌。二哥却道,任贤不避亲。因是亲近之人,就要无视对方的功劳和才华,不给对方相应的待遇,岂不是为了沽名钓誉而行昏君之举?”

薛收眉头舒展:“陛下还说过这句话?”

李玄霸点头。

薛收道:“任贤不避亲,弹劾也不该避开私怨。公事公办才是君子所为。”

李玄霸道:“想明白了?快从我家里搬出去!不要每天敲门叫我起床陪你散步吟诗!”

薛收讪讪道:“我看你就不是真心想去劝慰我,只是嫌弃我。”

李玄霸点头:“是的,还不快滚。”

薛收在李玄霸家里多住了两日才离开,以报答李玄霸的嫌弃。

李玄霸气得整日冷脸,但还是纵容薛收。

宇文珠哭笑不得。

李玄霸知道薛收心里苦闷,为让薛收随时去烦他,便与宇文珠分房睡,独自去了薛收居住的院子居住。若李玄霸不想让薛收打扰他睡懒觉,只要回宇文珠身边睡,薛收脸皮再厚也不可能去打扰。

但李玄霸一边嫌弃薛收,叫薛收快滚,一边又在行为上继续纵容薛收。宇文珠真不知道该说郎君什么好。

或许郎君的友人们都知道郎君嘴硬心软,所以一旦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都会去找郎君吧。

长孙康宁听了宇文珠的吐槽后,点头赞同,跟着吐槽:“二郎说,他心烦了就会把友人揍一顿。叔郎烦躁了,只是嘴上厉害一点。所以哪怕他还没当皇帝的时候,友人也只会拽着叔郎不放。叔郎还是太心软了。”

长孙康宁吐槽得超大声,李玄霸就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李玄霸心里憋气,又不能对嫂子和妻子发。

于是他写信给房乔、杜如晦和魏徵,叫他们赶紧滚回来。

你们再不回来,朝堂风气又要变坏了!

李玄霸又给王云写信,让他以“嫌贫爱富什么时候变成了清高”为题目,好好发挥他身为大儒的舆论引导作用。

为了春闱,房乔、杜如晦和魏徵三位宰辅必须回来,已经在半路上。

等他们三人回来,卢祖尚可别想轻易从大理寺里出来。

王云已经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大儒朋友。他们一旦对卢祖尚口诛笔伐,民间舆论也不会这么容易过去。

李玄霸把春闱已经定下的经义题目撕了,重新以卢祖尚之案为材料,让考生们从四书五经中寻找例子,阐述先贤和自己的看法。

第一场较为完善的科举会试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其题目一定会代代流传,所有史书都会收录。

如果科举会试中的一个题目还和当时历史事件有关,估计后世王朝和新时代都会将其作为研究热门课题。

这么有趣的事,营销号时代来临时,网络段子也必少不了提一嘴。

卢祖尚不想去岭南赴任罪不至死,李玄霸没想杀他。但既然他做了这件事,大概就不怕后世人一直念叨吧?

“原本历史中的杜克明也曾辞去县令一职,但他是赴任之后辞官而归,走的是正式流程,朝廷派了新的县尉去接任。”

“现在公卿们逢事便说魏晋南北朝,怎么不提大隋?他们在大隋忤逆隋文帝和隋炀帝试试?”

宇文弼接到弟子的来信时,差点急得骑马回京。

薛道衡那一把老骨头非要去岭南受罪就罢了,李大德你怎么也跟着去?难道朝中无人,只有老弱?!

高丽见大唐越来越强盛,心里惧怕,最近小动作不断。宇文弼犹豫之后没有回京,只是从涿郡上书,连带着把满朝文武都骂了。

现在高颎守西北,自己守东北,长孙晟抚西域,薛道衡抚岭南,全是一群两只脚都快入土的老翁在最艰苦的地方吃苦。

晋王李玄霸自幼体弱,曾被隋朝太医担忧活不到弱冠;他先在河东郡被人暗害,几乎丧命;又跟着陛下南征北战,一路颠簸;哪怕当了晋王也矜矜业业,从未歇息。

岭南告急,陛下挑选了一位年轻强壮的将领去协助薛道衡镇守岭南,这人居然对皇帝陛下毁诺,导致晋王殿下伤寒未愈就拖着病躯去岭南善后,你们还说清高?

满朝公卿年富力强,却一点苦都不能吃,边疆全靠我们和晋王这样的老弱守,大唐的朝臣们真是清高啊!

陛下居然容忍朝堂变成这样的风气,连隋炀帝时期的朝堂都不如,陛下你不反省一下吗?

李世民看到宇文老师加急的上书傻眼:“啊?什么?我不如隋炀帝?!”

李玄霸在李世民的寝宫里翻箱倒柜,给薛老师选礼物。

李世民喜欢华丽的东西。虽然为了当一个好皇帝,他被迫比其他皇帝稍稍节俭一些,但内库里最好的东西他都会放在自己的寝宫,每天看着心情就很好。

“宇文老师说气话,你听听就过了。魏玄成还没回来呢。他居然没让人快马加鞭提前上书,很明显回来要闹个大的,你就当先适应一下。”

嗯,这个老师可能喜欢。

李世民尖叫阻止:“阿玄!那是王右军的字,给我住手!”

李世民扑到李玄霸背上,阻止李玄霸把他最喜欢的字拿去送人。

“这个这个,这个给薛老师。”

李世民给李玄霸塞了一幅画,把王右军的字紧张地藏在怀里。

他知道李玄霸要来搜刮他的好东西时,就把喜欢的字画都藏在长孙康宁那里。但这一副字他昨日刚看欣赏过,忘记收进去了,差点遭了李玄霸毒手。

李玄霸嫌弃:“小气。”他就说怎么会有一幅王羲之的字在桌上,还以为二哥终于放弃当王羲之脑残粉了。原来是二哥忘记收了。

李世民见李玄霸没来抢自己怀里的字,松了口气。宇文老师骂他的郁闷都散了。

“高老师、长孙老师、宇文老师和薛老师明明是自己抢的事,秦叔宝他们都愿意去,老师不肯。”李世民无奈道,“现在老师依次骂群臣欺负老弱,群臣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李玄霸道:“要怪就怪卢祖尚和夸赞卢祖尚清高的人。从古至今某个地方出现一个匪夷所思的坏人,会连带那个地方所有的人都被地域黑。比如杞国的杞人忧天,宋国的削足适履。现在宇文老师骂满朝公卿,何尝不是一种地域黑?”

李世民道:“别连着我一起黑啊。”

李玄霸笑道:“你是皇帝,朝臣的错都是你的错,哪怕卢祖尚的错都是你的错。谁让你识人不清,找了个毁诺的小人托付重任?我明天就离开长安,地域黑黑不到我。”

李玄霸让陈铁牛扛着个大箱子,从李世民寝宫里大摇大摆地离开。

去搜刮东西时,李玄霸提前和母亲和李渊打过招呼。出宫时他会带着很多东西,就不再与母亲和李渊告辞了。

窦慧明很担心李玄霸的身体。但儿子们都有自己的抱负,她只能叮嘱李玄霸注意身体,不能阻止李玄霸前去岭南。

“三郎放心,窦家的人我压得住,不会让他们给你和二郎添麻烦。”窦慧明承诺道。

窦慧明虽已无近亲,但窦氏宗族人还有很多。

仗着自己是太后娘家,窦氏族人时常有违法乱纪之事。窦慧明常下旨规劝。

同是外戚,长孙父子在草原荒漠上奔波劳累。哪怕晋王和楚王的亲家都十分节俭谨慎,深怕做错事连累晋王和楚王。

我父母兄长早夭,你们与我关系最近的也不过是堂亲,居然比皇后的父兄还要狂妄无礼,你们是逼我亲自下手整治你们吗?

若窦慧明已经故去,窦氏族人仗着李渊和李世民对窦慧明的旧情,还能肆无忌惮;窦慧明活着,他们要借窦慧明的势,就要窦慧明本人同意。

窦家人老实了不少。连脾气最为暴虐的窦轨都平和了不少,最近新买的仆人居然活过了一年。

“母亲做事,何须我担心?不过二哥那里我真的很担心。我离开京城后,无法劝阻二哥别胡来,母亲要多操心了。”李玄霸给二哥虚空告了一状后,才坐着马车晃晃悠悠离开京城。

他先坐马车到渭水到黄河,黄河不能行船的地方又坐马车,然后就可以从黄河坐船一直坐完大运河全程,由江都入海,乘坐海船到岭南。

半路上,李玄霸遇到了被他提拔治理黄河的姜承,和自诩他友人的王弘直。

李智云回京后,王弘直接替李智云继续主持治理黄河。

经过李玄霸和李智云的梳理,黄河两岸再无势力阻碍王弘直清丈田地,疏通被他们堵塞的渠道。

王弘直自学成才,居然也有几分水利专家的模样了。

“不来京城?”李玄霸笑着问道,“你这模样都不像个名士了。”

身穿短打的王弘直笑道:“谁说我不像个名士?我就是名士,名士就是我这样。”

李玄霸夸赞道:“你这话确实是名士才能说出来的话。”

听了王弘直这句话,李玄霸决定接受这个朋友。

“你这次不参加科举吗?”李玄霸又对姜承道,“你的才学肯定能考中,不缺考试的时间。”

姜承道:“科举也是为了当想当的官做想做的事,我现在就在想做的官做想做的事,那么何必多此一举?”

李玄霸道:“你们俩怎么都这么狂傲?全都要当名士了?”

王弘直大笑:“我是你的朋友,他是你这个伯乐相中的好马,你是狂士,被你看中的我们就算不是狂士,名士还是能当一当的。”

李玄霸失笑:“好吧,是我的错。”

王弘直已经和姜承成为了朋友。李玄霸也认可了王弘直和姜承这两个朋友。

李玄霸的熟人很多,朋友却很少。

有的人已经和李玄霸相处了十几年,在李玄霸眼中也是熟人。王弘直和姜承与李玄霸相处的时间很少,但他认为这两人已经是朋友。

王弘直和姜承乘船将李玄霸送到了洛阳。

阎家兄弟正在洛阳修缮洛阳城池。

王弘直和姜承不仅要修缮黄河堤坝,也要整修大运河。

姜承对大运河有些意见。

因大运河的线路是为了隋炀帝游玩和向高丽出兵方便,所以规划并不合理,很容易堵塞。

姜承认为,大运河最主要的功能是贯通南北。洛水是黄河支流。夏季黄河水患容易让洛水泛滥,河底泥沙淤积;冬季黄河水流减少,洛水几近干枯,还会结冰。本就没有通行大船的条件,全靠人力勉强支撑。

应该直接由涿郡向江都修筑大运河,将大运河截曲取直,这样维护的费用才低,运河运行也更长久。

洛阳处于中原腹地,道路本就四通八达。运河完全没必要非要通过洛阳。

李玄霸知道姜承说得对。

历朝历代都修运河,就隋炀帝修运河亡国,连从开国起就烂得没变的元朝都没有因开运河亡国,亡国的导火|索是大修黄河和变钞。除了隋炀帝急功近利,把几年的大工程非要几个月做完之外,他修大运河是为了自己游玩和征讨高丽,所以对运河的科学性考虑不多,工程量自然就更大,效应却没有想象的大。

唐朝建立后,很注重对大运河的维护。但在开元年间,大运河洛阳段也几乎已经荒废。

唐玄宗宁愿命令裴耀卿改善黄河漕运,直接由黄河、渭水向长安供粮,也不愿去维修洛水;

五代时有好几个国家定都洛阳,重启洛阳漕运,但也已经难以恢复往日繁华;

至北宋,从宋太祖起,宋朝皇帝都热衷改善隋唐大运河,试图迁都洛阳,但都因为洛阳漕运不变作罢。

“如果只看经济效益,那大唐也不会定都长安了。”李玄霸道,“大运河迟早会改道,洛阳迟早会失去漕运枢纽的地位变得衰落,但不是现在。”

或许再过百年,大唐统治稳固,洛阳身为中原腹地的重要性会不复存在,但现在是唐初。

姜承听懂了李玄霸的话,叹气说自己会努力修补大运河,让大运河多运行几十年。

“希望我的后人能修一条永世存在的大运河。”

在洛阳渡口送别李玄霸时,姜承畅想未来。

李玄霸笑道:“一定可以。”

这次他说的话不是“历史”,更不是谶纬,只是对友人最真心的祝福。

……

第一次由洛阳下江南时,李玄霸还是个多跑几步都会气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十六岁的病弱孩童。

现在,他都已经及冠好几年了。

李玄霸对宇文珠说起年幼时与二哥一同伴驾下江南的趣事。

李玄霸和李世民幼年时就很有危机感,为了从杨广那里多骗点赏钱当私房钱,两小使劲浑身解数逗杨广开心,金银财宝挂了一身。

他们是杨广的表侄,就算再卖力讨好杨广,也只会被人称赞孝顺,便可尽心尽力讨赏了。

宇文珠听到李玄霸和兄公幼时在杨广面前耍宝的经历,笑得停不下来:“郎君和兄公能在吝啬的隋炀帝手下封侯,全是凭自己的本事。”

李玄霸道:“是啊。如果不讨好杨广,哪怕功劳再大都没用。不仅要讨好杨广,还要讨好杨广身边的宠臣。说来裴老师和苏公都没把我送给他们的贿赂退回来。”

宇文珠笑得咳了起来。李玄霸给她顺背,又喂了她一杯蜜水,她停下了咳嗽。

“裴公和苏公肯定认为那些贿赂是晚辈给长辈的孝顺,才不会把它们当做贿赂。”宇文珠笑道,“你好意思问他们要吗?”

李玄霸挑眉:“我还真好意思,只是被二哥拦住,二哥说丢不起那个脸。这有什么丢脸?”

宇文珠笑得肚子都疼了:“真的很丢脸啊。”

李玄霸道:“当了皇帝后还要靠我补贴才修得起宫殿的二哥没资格说丢脸。脸能值多少钱粮?”

宇文珠笑道:“是是是,郎君说得对。”

等宇文珠笑够之后,李玄霸才说起下江南时看到的一些较为沉重的事。

纤夫泡在水里已经长蛆虫的身体,宁愿掩埋也不准纤夫挖出来食用的饭菜,沿岸为供奉船队而陷入穷困的百姓……龙舟上歌舞升平,河岸上怨声载道。

那时还不是隋末,而是隋朝最强盛的时候。

“我看大隋那时就已经有败亡的迹象了。”宇文珠评点,“从君到臣都沉浸于好大喜功和奢侈享受,无人看得到为大隋提供赋税的百姓已经无力生活。再辉煌的楼阁没了根基也会倒塌。那时就无人劝谏了吗?”

李玄霸道:“高老师和宇文老师本会因为劝谏,早早被杨广冤杀。”

宇文珠叹气:“郎君那时心里存了好多事,真难啊。”

李玄霸笑道:“还好。我可不会把事存在心里。”

宇文珠失笑:“那兄公可真难啊。”

李玄霸和宇文珠都不喜太多仆从伺候,身边只有三两壮奴仆妇。不过李世民强迫李玄霸带了百人护卫,所以还是乘的大船。

李玄霸去哪,陈铁牛就去哪。

他抱着刀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听李玄霸胡侃。偶尔李玄霸与宇文珠说到兴头,还会与陈铁牛说几句。

张亮原本想避开。

他见陈铁牛上去“偷听”,不知不觉脾气上来,觉得自己也能听。

这一听,他惊讶的表情就停不下来。

什么是神童啊!我怎么觉得就算我现在都比不过幼童时期的陛下和殿下?

“那时陛下和殿下就通过萧皇后委婉劝谏隋炀帝厚待百姓了吗?”张亮唏嘘,“陛下是天生的明君,殿下是天生的贤王啊。”

李玄霸却摇头:“天生?我哥小时候别说怜惜贫弱的百姓,连生病的我的羊奶都抢,可霸道了。若以他天生的样子,肯定比隋炀帝还像个暴君。至少隋炀帝不会抢生病的弟弟的食物。”

张亮:“……”

陈铁牛:“哈哈哈哈哈。”

张亮觉得自己不可能比得过陈铁牛了。

陈铁牛,你怎么敢笑啊!

宇文珠不敢置信道:“唐国公府没穷过啊!”

李玄霸面无表情道:“小时候,他总觉得我的饭更好吃。哪怕母亲多次告诉他我和他的饭连盐都放的一模一样,他仍旧坚信我的饭更香。”

他总算知道历史中李世民和李玄霸为什么可能没什么感情。就凭二哥这性格,母亲就没法让两个孩子一起养。也是自己是穿越者,才受得了二哥。

二哥抢他的吃的,他就抢二哥的吃的呗。

李玄霸说到兴头,薛道衡到江都迎接他的时候,他又把自己小时候被二哥欺负的事又和薛道衡说了一遍,让薛老师写信去骂二哥。

薛道衡得知卢祖尚毁诺,不肯来岭南赴任,弟子李玄霸拖着病弱之躯来救急时,气得嘴上都起了两个泡。

一见到李玄霸,李玄霸却在说皇帝陛下小时候欺负他,让自己评理?这什么和什么啊!

薛道衡气不起来了,只觉得头疼。

“你怎么每次见我,都要让我骂李二郎!”薛道衡头疼得都不喊陛下了。

李玄霸理直气壮:“那不是因为我哥该骂吗!”

薛道衡轻轻敲了李玄霸的脑袋一下:“是是是,对对对,我写信去骂他。李靖你这个竖子跑什么!每次遇到事你就想跑!你能不能把你打仗的勇气分一星半点在平时?!”

李靖听到李玄霸肆无忌惮地“诽谤”陛下,本想偷溜,被薛道衡抓了个正着。

李玄霸笑道:“好久不见,你的胆子怎么更小了?以前我说二哥不是的时候,你还会附和。”

李靖无语:“殿下,别污蔑下官,下官从来没有附和过!”

这么久不见,晋王殿下居然还是以前的性格?

见晋王殿下这模样,李靖知道皇帝陛下的性格估计也没什么变化。

李玄霸打开了话匣子,不仅要告小时候的状,还把二哥最近的“荒唐”全都抖了出来。

什么秋闱的时候偷溜出宫,让小五在书房里假装他。被裴公和苏公拆穿后,二哥拉着他到处逃窜,最后被撵上了树。

薛道衡又气又笑:“高昭玄离开京城后,是不是没人管得住你们了?皇帝和晋王一起挂在树上被老臣指着骂,你们都不脸红吗?”

李玄霸道:“我脸红啊。但二哥说他从小到大都被人撵上树,已经习惯了,不脸红。”

薛道衡骂道:“他还是个皇帝吗!他就是个顽童!”

李玄霸点头:“就是就是。”

被迫听不想听的皇帝黑历史的李靖唉声叹气。

果然,陛下的性格也一点都没变。

李靖叹气之余,心头又感到一阵轻松。

在一旁当背景板的冯盎已经快疯了。这是我能听的事吗!

他看向李靖。

李靖光顾着叹气,没看到他的眼色。

他又用眼神向薛道衡求助。

薛道衡忙着骂李大雄不着调,没空看他求助的神情。

李玄霸看到了,但李玄霸装作没看到。

一起听二哥的可恶之处,是拉进关系的法宝。

冯盎还不了解二哥,恐怕就算二哥许诺他能回辽东祖地重建郡望,仍旧会疑神疑鬼。

听到二哥平时的行事风格,冯盎该放心了。

一个会为了和秋闱士子同乐,而被老臣撵上树的皇帝,一定不会对臣子食言。

“大唐皇帝重诺,群臣也应该重诺。”薛道衡道,“卢祖尚的家风有问题,虽同称卢氏,与范阳卢氏天壤之别,不愧只是小门小户。我知他有献城之功,陛下难杀他,但他这对陛下、对大唐都要毁诺的家风,不严惩何以正天下风气?”

李玄霸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我没上书,看看群臣会争吵出什么结果吧。”

李玄霸顿了顿,笑容变得十分灿烂:“我只把他的事迹写入了科举会试的试卷中,让士子们评点。”

薛道衡一愣,然后放声大笑。

他这些时日的憋闷,畅快了。

第243章 瘴气是地域歧视

薛道衡也是极力推荐卢祖尚赴任交州都督的人之一。

他原本很欣赏卢祖尚, 对李世民竭力夸赞卢祖尚的品德。之前他夸得有多厉害,现在呕得就有多厉害。

薛道衡刚大病初愈,又被气病;气病之后他越想越气, 又把病给气没了。

李靖提心吊胆, 生怕薛道衡挺不过去。见薛道衡因生气而病愈, 他感觉自己以前自学的医学知识都白学了。

无论是李靖还是薛道衡身边的其他人,都没让薛道衡露出笑容。李玄霸一来,薛道衡就开怀大笑。

李靖隐隐有了大逆不道的想法, 恐怕这就是薛道衡会为了晋王殿下写信训斥皇帝陛下小时候抢晋王殿下食物的理由吧。

啊等等,薛公还真的要写信啊?!

李靖哭笑不得,越发察觉如今皇帝的与众不同。

为君者都厌恶自己被臣子当做孩提, 哪怕对方确实是自己长辈也一样。皇帝陛下却好似乐于在长辈面前当一个单纯的晚辈,被训斥也乐在其中。

不过薛道衡等人只在小事上仍旧把陛下当作晚辈和弟子, 正事上都对陛下毕恭毕敬, 为陛下兢兢业业办事还不求回报。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君臣师徒的默契吧。李靖在薛道衡这里学到了很多。

把薛老师逗开心后,李玄霸又把从二哥那里淘来的好东西搬了出来。

他也寻了些有趣的书籍,还以权谋私让阎立本画了许多薛道衡离开后大唐京城发生的一些趣事。

阎立本是他们亲戚,他和二哥一些出丑的事不需要避着他。他与二哥被老臣追得挂树上的画面也被阎立本画了下来。

阎立本当时不在现场,只是凭借李玄霸在书信中的描述, 就把现场画得活灵活现。

阎立德有些吃味。他觉得自己也能画,但可能是阎立本比自己年轻, 与过分活泼的陛下和两位亲王殿下更合得来,所以这种小画,陛下和两位亲王总是让阎立本画。

不过陛下把与使臣会面等政治大事的绘画任务大多交给他, 阎立德倒没有觉得自己在陛下那里的地位不如阎立本。

阎立本所描绘的原本被太上皇后珍藏, 李玄霸带来的是印刷本。

他不仅把印刷本寄给了其他老师, 还准备年节时印做年画贩卖。

百姓不都说陛下和晋王这对双生子本身就是祥瑞吗?年画就贴他们俩, 不仅能大赚一笔,还能给二哥留下黑历史。

年画这种东西,会一直在民间流传下去,就像是秦叔宝和尉迟敬德的门神画像一样。

哪怕到了新时代,估计也会有他和二哥挂树上的年画,把唐太宗奉若神灵的粉丝们看一次难受一次,他想想就开心。

为此,他愿意和二哥一起在年画里被挂树上几千年。

薛道衡听到李玄霸在李世民书架翻箱倒柜,差点把王右军的字抢来时,不仅没有训斥李玄霸,还长吁短叹,说李玄霸应该把字藏好,偷偷带走。虽然他之后肯定会还给陛下,但可以先借阅一段时间。

至于李玄霸说要和二哥一同在年画里挂几千年,薛道衡终于笑着训斥了李玄霸,说李玄霸太顽皮。

“把你和陛下画成幼年时的模样,不要用这张图。”薛道衡道,“你和陛下现在的肖像不能随意贩卖。”

李玄霸遗憾道:“那多没意思。”

薛道衡瞪着李玄霸:“不要乱来。”

李玄霸叹气:“是,老师。”

早知道就不告诉薛老师,先斩后奏了。

连薛老师这样的狂士都不接受,估计等他回京的时候,其他老师肯定会在信里训斥他。

李靖分外无语。怎么还不放他离开?

他一边想要避开,一边视线又忍不住往画上瞟。

李玄霸大大方方把画展现出来,冯盎不想看也只能看。

这一看,他的视线就移不开了。

“画中陛下的神态真是栩栩如生。”冯盎看到画中人,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陛下拉着晋王在秋闱士子中起舞的模样。

如果士子知道了这件事,不知道会受到多大鼓舞。

冯盎问道:“听闻秋闱放榜唱名和鹿鸣宴都是晋王殿下的提议?”

李玄霸点头:“是啊,岭南士子是不是很受鼓舞?”

冯盎叹息:“开了秋闱后,下官才知道岭南道各州居然藏着这么多士子。”

李玄霸笑道:“毕竟岭南是历代官员流放之地。攒了几百年的官员后裔,能凑得够秋闱上榜人数很正常。”

冯盎:“……”这是笑话吗?笑不出来。

李玄霸道:“岭南的人才已经够用了,现在是要如何把这些人才用起来。卢祖尚以瘴气拒绝赴任,我们首先要解决’瘴气‘之名。”

冯盎疑惑:“疟疾是绝症,如何解决?”

李玄霸摇头:“疟疾是病名,’瘴气‘是文化概念。我要消灭的是’瘴气‘之名,让’瘴气‘回归最本质的病名。”

见冯盎仍旧不解,李玄霸从头讲述“瘴气”的前因后果。

后世人常以为“瘴气”本身就是一种病,并往水土不服、湿热过重等方面想象。

其实古代的“瘴气”是文化概念,是一种“地域歧视”的符号,并非真正的病,也不是什么湿热、腐烂气息。古人所说的“瘴气”,就是以疟疾为主的疾病。

“瘴气”一词最先出现在《后汉书·马援传》。马援带领交州汉军平定交趾叛乱,军中突发疫病,死伤过半。那时写史书的人认为是交趾土地有“瘴气”,才让汉军染病。

后来研究证明,马援所带交州汉军大多是交州本地人,并无水土不服的难处。他就是春季出征,遇上了当地疟疾大爆发。

唐朝医书《外台秘要》就记载,“夫瘴与疟,分作两名,其实一致”,岭南叫瘴气,江北为疟疾;明朝李时珍认为瘴气和疟疾并非完全一样,瘴气是包含疟疾在内的一系列南方疾病。

总的来说,这些疾病多是因蚊虫引起,但古人不知道,便以为是空气有毒。

无独有偶,西方此时对疟疾的命名,也是“有毒空气”的意思。

后世统计过南北疟疾群体疫情发生的分布图,南北其实是差不多的。但绝不能说北方也有瘴气,瘴气必须是南方蛮夷之地才有的“特产”。

衣冠南渡,北方士人看不起南方士人时,就骂当时已经开发得比较繁荣的江左是瘴气丛生之地;成都平原自秦朝便是天府之国,在唐朝诗人笔下也是瘴气遍布;江西在唐朝已经是产粮重地,还是瘴气丛生。

可见从魏晋起,“瘴气”已经脱离了实际病症,成了单纯的文化歧视概念。

“因衣冠南渡,南朝士人都称中原正统文化在江南,北魏是杂胡;北魏文人骂江南’江地多湿蛰,攒育虫蚁,壃土瘴疠,蛙黾共穴,人鸟同群‘,是蛮夷未开化之地。”李玄霸笑道,“被指着鼻子骂的南朝将军,正是南梁名将陈庆之。”

陈庆之在后世名气不大,在此时却是声名赫赫的名将。

陈庆之护送北魏的北海王元颢北上,一路北伐,将北魏差点打得灭国。虽然因为元颢是扶不起的烂泥,进入洛阳后就整日沉迷酒色,将士百姓离心,最终惨败,连累陈庆之只身回到南梁,北伐失败,但北魏提起陈庆之人人色变。

陈庆之回到南梁后,洛阳城内仍旧流传着“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的歌谣。

他不仅是名将,也是文化层次较高的儒士。到了北魏,仍旧被骂作是从瘴气丛生之地来的蛮夷。

“现在大唐已经重新统一天下,江水以南自秦汉时就已经为中原王朝领土。《诗经》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岭南也是陛下的土地,岭南百姓也是陛下的臣民。”

“农田少了就开垦,江河泛滥就治理,蚊虫过多就扑灭,百姓未开化就去教化。有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怎么能用’瘴气‘二字一言以蔽之,称呼岭南为蛮夷未开化之地,便撒手不管了?”

“若这样,成都和江都也不是如今繁华模样了。”

薛道衡的脸上又浮现笑容。他看向李玄霸又骄傲,又慈祥。

李靖和冯盎见李玄霸突然正经起来,先有点不习惯,逐渐也听得入了神。

虽是江水以南,现在正值隆冬,以李玄霸的体质仍觉寒凉。

他仍旧披着点缀着白毛领的大氅,只是没有套上袖口,让大氅自然地挂在肩上。

当李玄霸侃侃而谈的时候,大氅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仿佛与他的神情一样雀跃。

“晋朝才第二代皇帝天下就已经混乱,算不得真正的大一统王朝;隋朝只有短短不到四十年,不过昙花一现。我大唐却有几百年国运,是自大汉之后再一个强大的大一统王朝。生在这个时代的士子们,定是有许多机会留下与汉时先贤齐名的贤名。”

“汉时先贤在什么地方留下美名?不仅是打下更多的疆土,更是将更多的疆土化作中原文化经济繁盛之地。如空白的纸张才能作画,未征服的外夷才能让武将成为名将,未开化的疆域才能让文臣们成为拥有教化之功的千古名臣。”

“汉时在边疆手握军政大权的称封疆大吏,是拥有极强能力,且得到皇帝极度信任的臣子才能担此重任。大唐理应与大汉一样,而不是与魏晋乱世一样。”

“陛下派遣贤臣来岭南是为了让岭南也变得如江南一样繁荣,而不是流放臣子来送死。所以我此番前来,便是把朝中公卿的顾虑打消了。”

“瘴气究竟是怎么回事?能不能预防?水土不服如何避免?怎么让北方的士子也能安全度过任期?派遣与岭南较近的江左士子赴任岭南会不会更合适?”

李玄霸停下脚步,对一直沉默地跟随着自己的宇文珠作了一揖:“此次来岭南责任最重的不是我,而是太医丞宇文珠。朝中与我同年龄的公卿中,恐怕没有比我身体更弱的人了。如果我能安然无恙,恐怕公卿也不会再惧怕岭南的瘴气了。”

宇文珠对李玄霸回了一揖,浅笑道:“下官定竭尽全力,解开瘴气之谜。”

李靖和冯盎这才注意到晋王妃身穿的居然是太医署官服。

穿什么衣服本该最为显眼,但他们都不会将视线落在别人的女眷上,便无意识忽视了。

薛道衡倒不意外:“我见跟随你的官吏多是太医,就知道你要做什么。孙医师仍旧在北疆奔波,不让北疆流行的骨蒸病蔓延到关中;岭南的瘴疠,或许只有你身边这位宇文医师能解决了。”

李玄霸却摇头:“解决不了,能了解就算不错了。”

薛道衡道:“你好像已经知道如何解决似的?”

李玄霸笑而不语。

薛道衡叹了口气,不再追问。

李靖和冯盎都是聪明人,从李玄霸的沉默和薛道衡的叹气中探知到了一点信息,赶紧止住继续深思,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李玄霸继续之前话题:“我得陛下旨意,将在交州开办官报。解密瘴气之事会刊登在官报中,岭南道的士子们皆可来信。这是他们的家乡,他们既然有本事入京赶考,肯定都是饱读诗书之人,绝不会容忍别人将他们的家乡评价为祝发文身、人鸟共居之地。”

李玄霸抬头看向巍峨的城池。

“岭南的城池与中原的城池又有何差别?”

几人和他们身后的官吏、仆从,皆将视线投向面前城池。

李玄霸不想太过招摇,所以每当他们到达一座小城池准备休息的时候,就会提前下车,如普通士人一样进入城门。

这里还不是大城,只是一座普通县城。

城门有卫兵把守,佩刀剑的士子与带着护卫的商人在城门口来来往往。小小的县城,只从城门处观察,便可看出繁华之态。

李玄霸对薛道衡拱手作揖:“岭南能有如今安定,薛老师一定居功至伟。”

薛道衡捋了捋胡须,虽神情得意,但嘴上谦虚道:“没有李将军和冯将军的支持,我一介小老儿,能做的事不多。说来我也曾经被流放岭南,对岭南还是挺熟悉,这次来岭南,就像是归乡一样亲切。”

李玄霸笑道:“早知道我就不该阻止薛伯褒来,好让他认认另一个故乡。”

薛道衡大笑:“对,就该让他来。”

师徒不顾旁人的视线,大笑着走进城门。

陈铁牛提前拿出令牌,可以不受卫兵检查便直接入关。

虽然卫兵不知道进入城门的是谁,只知道入城的是大唐中原来的官员,也露出惶恐的神情。

中原的大官入城,居然也会排队吗?

士子们早就看出这一群人来历不凡。有些人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似乎想要自荐。

但围绕着这群官员的护卫太多,他们不敢挤过去,只能望着人群叹息。

“不知道来者是谁?那言行举止一看就知道是中原大族子弟。”

“中原寒门士子来了我们岭南,恐怕谈吐也会被我们误以为是大族子弟。”

“不一样,不一样。气度完全不一样。”

士子们窃窃私语,连互不相识的人也聊了起来。

城里来了中原大族子弟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全城,县令忙来拜见,却认出薛道衡和冯盎。

他想起朝堂最新的任命,看着坐在上首处的青年心里一突,话都说不利索了:“下、下官拜、拜见晋王殿下!”

李玄霸笑着起身扶起县令:“我见城里井然有序,百姓面有惬意之色,你是能吏,有何惶恐?”

县令抬头,眼有泪光:“这里是卑职的家乡,自先秦便已经置县,没有瘴气,真的没有。”

中原任官需要避开祖地,但在岭南等较为艰苦的地方,往往由当地士子担任县中官吏。

李靖帮助冯盎扫灭岭南不服的酋帅,中原颇负盛名的大儒薛道衡前来岭南执行教化,岭南士子人人欢喜。

当初江左不也被中原鄙夷?江左既已繁荣,是该轮到我们被重视了。

坏事传千里。大唐新任命的都督因岭南多瘴气对陛下毁诺一事被薛道衡等人知晓时,也迅速传遍了岭南官吏的耳朵,继而岭南汉人豪强们都知晓了。

他们期盼大唐对岭南资源倾斜,让岭南也成为如江左般繁荣之地。

虽然他们知道很难。岭南多山,治理困难,粮食产出也不容易。但岭南几百年来有无数士子南迁至此,即使比不过岭南,他们也希望摘掉自己头上蛮夷的帽子。

他们也读四书五经,也拜儒家先贤,也戴着头冠穿着广袖。

岭南有诸多城池,城池外百姓耕种有序,城池内商贩井然有序,书院中士子读书声朗朗。

一代一代士人或自愿或被迫来到岭南,一人留下一道痕迹,岭南道也不可能是完全未开化的模样。

刚以为家乡会有改变,却被朝中公卿狠狠泼了一盆凉水。岭南士子心里怎会不惶恐?

岭南士子也能自荐科举,进京赴试。他们还以为,中原人已经要正视他们。

朝堂公卿仍旧鄙夷他们,不愿意给予他们回归文明正统的希望吗?

李玄霸微笑道:“我此次来岭南道,正是为了解决朝中对瘴气畏惧一事。”

他把曾说过的关于瘴气一事,又简略地说给了这位可能不曾在历史中留下任何痕迹的县令听。

大唐有许多不会在历史中留下痕迹,但会在当世水土上、当世百姓心中留下痕迹的官吏。

这位县令不是唯一,是其中之一。

说完瘴气的事后,李玄霸又提起了岭南的经济现状。

他不懂种田,只能凭借粗浅的印象,问县令可否开辟梯田,当地水稻种植是否顺利。

他又说起长安要重新打通汉朝丝绸之路,现在大船已经能下海了,他在中原就见过海商。岭南靠海,是否能在海上开辟一条丝绸之路,让无法种田的人靠着经商致富?

“若能种地,自然种地为先。但如果地种不了,总不能把人活活饿死。渔猎与经商也没什么区别。陛下不鄙夷商贩,只是要控制商贩,不让追逐钱财移了百姓淳朴的性情。”

“你们赚到钱财,雇佣山里的人开辟田地,扩展城池。等田地增加,城池扩大,山中蛮夷肯定也想过更好的生活,愿意下山居住。这何尝不是一种教化?”

“陛下已经是北边胡人的天可汗,他也当是南边夷人的天酋长。将来外夷从海上丝绸之路向陛下朝拜,你们岭南道当是他们对大唐印象的第一窗口,不可轻忽。”

李玄霸细细说起自己的计划。

有些计划连空中楼阁都不是,只是一张勾勒了几条线的简陋草图,是电脑里刚创建的文件夹。

但对县令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晋王殿下对岭南的未来有展望,这对他们这群看不到希望的岭南士人而言就已经足够振奋了。

县令确实是能吏,无论是水稻种植,还是海商往来,他都接触过,有见解。

或许他的见识浅薄,读的书远不如中原士子多,连大儒注释的书籍也是薛道衡教化岭南时才第一次看到,但他所说的事都是自己亲手尝试过的,他提出的建议可能粗陋,但都实用。

李玄霸没有实际操作过,但他从信息大爆炸时代而来,又南下打工多年,对广东福建都很了解。他与县令交谈时,仿佛就是个岭南道本地人,对岭南道的了解之深连冯盎都惊讶。

“拂林和波斯的战争波及了海洋,拂林和波斯的商人只能走陆路,所以海上丝绸之路走不通?没关系,他们越是混乱,我们开辟海上丝绸之路就越容易。”

“交州以南有个叫占城国的小国,百姓很擅长种植水稻?怎么有点耳熟……啊,占城稻啊,我知道了,我会派人前往打探。十几年前颜七郎去南海打探时,还是太仓促了。”

李玄霸回头:“颜七郎,你还能再当一次豪商吗?”

晋王府长史颜真拱手:“殿下有令,我当多少次豪商都行。”

李玄霸道:“等我去交州探探情况,先看看占城国的国君愿不愿意去长安朝贡。”

占城国……中南半岛的东南端,汉朝的日南郡啊。

东汉末年不仅中原群雄争霸,边疆也四分五裂,许多豪强自立为王。之后几百年的乱世,曾经属于大汉的领土已经独立几百年,再不回来,就回不来了。

李玄霸给心中线条草稿多描了几笔,总算有个轮廓了。

他对县令问道:“县令还未介绍你自己。可否告知我姓名?”

县令道:“卑职姓周,名少度。”

“周少度……”李玄霸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初唐史书确实没有记载。

他笑道:“我记住了。后世人也会记住你。”

周少度的眼神瞬间璀璨。薛道衡、李靖和冯盎皆仔细对他仔细打量。

晋王李玄霸,自幼有神异,善相面,能谶纬,所言无不中。

周少度声音颤抖,作揖的手也颤抖个不停,嘴唇哆哆嗦嗦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急得脸都红了。

李玄霸算是明白为何周少度是能吏,却在初唐默默无闻。按理说初唐缺人,在县令位置上有所作为的人应当都能被推举高升。

“别激动。将来你能在史书中留下多大的名声,得看你现在的努力。”李玄霸再次扶起因为说不出啊,只能不断作揖的周少度,“奔着被岭南人建庙立祠去吧。”

周少度终于努力发出了声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