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冰原上的小舞台
“你的身体被大风雪困在房间里几个月,艺术、音乐、哲学东西就来到你的
一转眼,辛苦的转场路途已过大半。
连人带牲畜们各个睡不好吃不好,受冻挨累,都已经疲惫不堪。
这天晚上,庄珠扎布老人终于带着胡其图阿爸撤了毡包支架和大毡毯,在一处避风的沙窝子里临时扎包休息。
转场的队伍常常会到沿途遇到的蒙古包里接受招待,喝主人为他们准备的‘搬迁茶’,可他们这一路过来并没有路过任何人的蒙古包,大家只好自己扎包为自己准备茶水和好伙食。
一些人立好毡包的支撑梁柱,再搭架子挂毡,起灶搭火。另一些人将牲畜赶在一堆,合力卸下骆驼背上、马车上、大牛背上的家当行李,再用硬毡和木柱在风口搭建挡风墙,驱使蒙獒们看好畜群,不让牛马溜达得离营地太远。
林雪君帮着乐玛阿妈几人忙活完,回到扎营处时,毡包已经扎好,超大的篝火也被点燃。
塔米尔将他背来的几筐牛粪码在边上,捏着铁钳子一块一块地往木架篝火里添干牛粪。
火烧得牛粪屑翻飞,四处弥漫着一股苦苦的味道,林雪君早已不觉得它臭了,每每闻到这味道,大脑都会产生对温暖和美食的依恋——烧牛粪换来的总是火焰和烹饪,使她对牛粪也产生了无所谓味道的感情。
走到篝火边取暖,腰才弯了一点,被林雪君塞在蒙古袍里的小狼便猛地往外窜,要不是林雪君及时抓住企图越狱的小东西,它就一跃跳进篝火里了。
真是为了自由不惜飞蛾扑火的小蛮子,它连带着夹板的腿被碰疼都不怕,真是难驯。
“你说它有没有可能是之前我们遇到的饿狼群里那头黑狼王的孩子呢?”林雪君将小狼崽脑袋塞回袍子,任它嗷嗷呜呜地啃自己的厚手套。
“小狼小狗小时候都黑不溜丢的,长大后有的还能变白呢,再养一段时间看看吧。瞧它那臭脾气,极有可能。”塔米尔将牛粪塔盖好,便转身去帮他阿爸杀羊。
胡其图阿爸手法很快,几下就让黄羊无痛闭眼。
血流出来洒上盐,和上一点林雪君提供的酱油膏,灌进乐玛阿妈洗干净的羊肠里。
羊胃被切成丝,羊心羊肺全切好丢入放满白雪的大铁锅,铁锅架上篝火架子,雪水融化,食材沉底,等好久才从锅底冒出细小的泡泡,将食物推举得左摇右摆。
乌力吉扒羊皮、切割羊肉的手法特别熟练,刷刷刷几下一整张羊皮就被扯下来,下刀如有神,这一块的羊腿,这一片是羊肋骨扇,这些是羊脊骨条,羊脖子、仰头、羊尾……
一一切割后,牧民们默契地将这些不同部分的食材用不同的方式处理,每个人手脚都特别利落,潇洒得像是侠士。
任何工作被人做得熟练又专业,都会显得魅力无穷。
林雪君站在边上打下手,一会儿觉得乐玛阿妈好帅,一会儿觉得乌力吉大哥好潇洒,一会儿又觉得庄珠扎布老人好酷。
劳动中专注的每个人都有独属于他自己的魅力。
林雪君向往这种专业,喜欢这种专注,她围着这些可爱的人们转不停,渐渐嗅到了大锅里羊汤的香气,渐渐被另一把架在篝火上大铁锅里煎炼油出的羊油吸引,拯救人类饥饿和幸福的美食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只黄羊的皮子不大,做个袄子肯定是不够,做成马甲也有些勉强,庄珠扎布老人将皮子处理好后交给乌力吉大哥家的嫂子,让她给阿木古楞做顶新帽子——老阿爸也注意到,阿木古楞旧帽子上的毛快被磨光了。
阿嫂的手艺很好,她在身后一个小袋子里摸了两下,就掏出一顶粗粗长长的针,和一个大顶针。抬头看了眼阿木古楞,她便执起粗旧的剪刀开工,肘部兜着昏昏欲睡的小儿子,利落地穿针引线,只几下便将尤登帽的三角形状缝出来了。
“这帽子后面还可以做个搭,脖子也能护住,不往里面钻风。”阿嫂见林雪君好奇地看她做活,便举起针线和黄羊皮子,从容地介绍自己最擅长的手艺。
之前一直被挂在骆驼身侧的几张大饼也被拿出来,因为总被骆驼蹭掉在地上,还曾被一头母牛踩了一脚,大饼表面有些脏,沾了好多草屑。
乐玛阿妈用手随便拍拍,又在干净的白雪上抹两把,便都摆到锅盖上。
林雪君趁大家忙活烹饪,带着阿木古楞背着箩筐去喂牛——箩筐里装的是他们一路上东奔西走采集到的草药,还有她挖到的一些根茎好料,都是对待产母牛好的草料。
一头牛一大把,两人分头,从畜群前头喂向畜群尾巴。
越远离篝火越冷,草原上的夜晚像无情的野兽,不断吸食生物的温度,企图冻死他们,再将他们吞没、吸收。
母牛们挤挤挨挨凑在一块儿取暖,于夜色中休息、反刍,看到林雪君递过来的草料,像知道是好东西一样,全抬起头大口嚼食。有的吃开心了,还会追着啃林雪君的箩筐,像讨食吃的孩子。
它们都在努力进食,乖乖休息,用自己的方式抵御‘寒夜’这头怪兽。
远处篝火边,胡其图阿爸将羊腿、半扇羊皮还有羊腰子穿在削细的木棍上,用小刀切开十字花,架上篝火。
抹上刚熬炼出的羊油,不时旋转木棍,嗅闻着烧烤羊肉时特殊的熟肉焦香,嘴馋地干咽。
他切下羊腿外层烤熟的一片肉,想给林雪君同志尝尝,却没见到人,转头问塔米尔:
“林同志呢?”
“去喂牛了。”塔米尔正在剁羊骨头,拽出长条状完整的骨髓,丢进羊汤锅里。
“这一路走来,林同志每天给老母牛采草药吃。看到有牛步速慢了,就拿出她那个铜壶,给牛灌她在大队时提前煮好的药汤。”胡其图阿爸便将那片肉递给了自己的妻子乐玛,然后随口道:
“林同志每天跟在畜群边观察牛群的状态,这个蹄子不对劲,要用刀削掉插进蹄子里的石子。那个牛拉的屎不对劲了,灌两碗温水、赶到队伍中间挡风保暖……这关照得太细心了,真有能耐。”
“可不是嘛,关键是这些小问题小毛病,给咱们也看不出来啊,她总能瞧见点苗头,就给处理掉了,不让牛病倒,这个太重要了。要是真等老母牛拉稀瘫痪了,或者蹄子里的硬石头扎到肉痛瘸了走不动,冻发烧病下了,那就不好治了。”乐玛嚼着丈夫送进嘴里的烤肉,虽然没有盐味,却也幸福地眯起狭长的眼睛。
“转场最怕耽误进度,多在路上耽误一会儿,就多一些畜群被冻坏、被白毛风困住、被狼群追上的风险,咱们能一路这么顺畅地走过来,太不容易。”阿嫂也忍不住一边缝帽子一边搭话。
“咱们已经赶了一多半路了,一头牲畜没损失。”庄珠扎布老人忽然抬头,“今天烧屁股那头老牛,一路跟下来,不仅没再倒地不起,甚至还赶到了队伍中间,再没掉过队。下午那会儿,还有一头老牛腿肿起来,坐卧下来不想走,林雪君也用火疗法给治好了。这次烧的不是屁股,是牛腿。说是两条腿对称地肿起来,是风湿了。果然腿一烧一裹起来,老牛不疼了,就又跟着队伍走下来了。
“去年咱们这个时候,已经掉队3头牛了吧?”
“是啊。”胡其图阿爸叹口气,回想起去年转场春牧场时走不动的母牛,还觉得心疼呢,“去年转场走下来,一共损失了6头母牛。赶羊的队伍更惨,路上被狼抢走5只,后来狼夜里追上,又咬死了7只,都是揣了羔子的母羊。路上被冻死的更多……”
“去年羊还要渡河,今年咱们大队的羊队不走那条路了,而且比咱们晚出发,应该会好一点吧。”
几个牧民忆苦思甜,越聊越是感慨。
林雪君回来的时候,乐玛阿妈上前拉了她胳膊将她拽到篝火边让她烤火,还盛了碗羊汤给她暖身子。
胡其图阿爸将自己揣在怀里带来的一小罐蜂蜜掏出来,抹在羊腿外,火一烤,羊腿外的蜂蜜显出油亮的焦糖色,特别漂亮。
他用小刀切下来一大块,洒了点盐,便转手递到林雪君面前。
满口热烫的蜂蜜香和羊腿肉香,咬破外层烤焦脆的酥皮,封在肉里的汁水冒出来,灌了满口甜蜜蜜。
口水快速分泌,林雪君香得眼睛眯起,睫毛乱颤,鼻孔都不由自主张大了。
她嘶嘶哈哈地慢慢咀嚼,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幸福的喟叹。
当你连吃了几天的硬饼苦茶,在这种冰天雪地的夜晚,忽然吃上烤得喷香的羊腿肉,那种感觉……让人迷糊。
林雪君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饥饿是最好的调味,久馋而未得满足更是对美味最强烈的渲染。
“好吃不?”胡其图阿爸还盯着她等夸奖呢。
“好吃!太好吃了!”为表达肯定,林雪君赞得好大声。
“哈哈哈……”庄珠扎布老人看着她的样子忍俊不禁,一把掀起大铝锅的锅盖,里面冒着迷人香气的热雾腾腾往天上窜。
林雪君顾不上那雾烫不烫,凑到近前用力深嗅——香死个人!
就算有人跟她说这锅汤里放了毒药,她都要喝上两大碗!死也吓不退她对美食的渴望!
塔米尔端了几个木碗,装上羊骨头、倒上羊汤,洒上掰碎的硬馍和一些碎皮肉,走到畜群外围去喂狗。
庄珠扎布老人将羊头肉和好吃的部位剔下来后,把这颗热腾腾还挂着些许肉和脆骨的羊头奖励给了跟群最老的功臣獒犬。
壮如小熊的黑獒犬叼着羊头舔了两口,便将之放在了自己的伴侣母獒面前。它与这头母獒已经养育了2窝小獒犬,每次遇到好肉、逮到土拨鼠和野兔,它总会将之送到母獒面前。
这是一条放牧好帮手,也是它自己构建的小群落里可靠的狗王、丈夫。
在林雪君被分到装了最多肉的一小盆羊汤后,她怀里的小狼崽也被分到了一块连皮羊肉和两根剔得不很干净的羊脊骨。
林雪君坐在小马扎上眯着眼睛呼呼地吹走热雾,吸溜吸溜地喝汤。小狼崽窝在她马扎下方,拿屁股顶着她的马扎,埋头大口撕肉,吃得嗷呜嗷呜直哼哼。
羊汤里洒上足量的盐巴,咸香都压不住羊汤的鲜。
汩汩喝汤,然后执筷夹起大片的羊肉和羊肚,塞满整张嘴,闭上眼睛,全身心地大口咀嚼,爽得汗毛都立起来。
羊肉又嫩又甜,越嚼越香。
混在肉里的羊肚又筋又弹,牙齿用力咬断,大力嚼烂,有肆虐般的野蛮快感。
所有食物一口气咽下去时,那种噎住喉咙的感觉都会令人眷恋。
饿过的人,太享受这种噎住的瞬间了,这是饱足的代表,幸福的‘噎’啊。
再大口撕掉一块儿饼子,吃碳水可以迅速升糖,多巴胺会使人生理愉悦。
林雪君稀里秃噜大快朵颐,等一小盆汤肉和半张饼子入腹,她瞪着眼睛呆望前方,恍惚得几乎不记得自己是谁,身处何处。
只觉得通身热乎乎,肚子里撑撑的,满头热汗,唇齿留香,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乐玛阿妈又切了几块羊血肠,浇上用羊汤化开的酱油膏,送到林雪君面前。
吃不下了,可是刚出锅的最新鲜的羊肠,不吃不行!
林雪君硬是又吃了两块,太鲜了,她肯定是缺少某种血液中的元素,明明这么饱了,怎么还会觉得血肠这么好吃呢?
肠衣软弹,血块在她尝来简直比海鲜、比大闸蟹、比任何美食都美味。
要不是食物都快顶到嗓子眼了,她真想再多吃几块。
“太好吃了~~~”她要哭了。
乐玛阿妈瞧着她这模样,笑得前仰后合,搂住林雪君的脑袋,粗糙的大巴掌在她头顶用力揉了好多下才尽兴。
林雪君仰起头,眷恋地抱住乐玛阿妈过份富态的腰围,拿脸蹭了蹭阿妈身上的旧袄子。
她感觉到乐玛阿妈喜欢她,被爱的感觉真幸福,搭配汤足饭饱后微醺般的懵,那飘飘忽忽的感受,真像做梦。
在这一会儿,林雪君像个被呵护的小羊羔,抱着乐玛阿妈递过来的热水袋,烤着篝火,看大家忙活。
庄珠扎布老阿爸将剩下的肉捞到几个铁饭盒里,放在雪地里晾凉。
胡其图阿爸将剩下的羊汤倒进暖壶,去雪地里刷洗铝锅。
乌力吉将烤好吃剩的羊腿肉剔下来切成条放在一边等风吹干,回头可以泡在热奶茶里当早饭吃,炭香焦香的羊腿肉丝是最美味的奶茶伴侣。
乐玛阿妈用铁钩子把篝火收了收,在上面架起茶锅,放进去大团大团的干净雪块,切一块砖茶丢进去,把茶搅散盖上锅盖…
林雪君渐渐听到锅里咕噜咕噜的响动,像是她身体里冒幸福泡泡的声音。
乐玛阿妈又去一个干净袋子里捞出一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奶坨子,豪气地放入水锅中,奶白色瞬间入侵了红咖色的茶汤,奶香嗖一下窜起来,带点清苦味。
煮好盛出的第一碗奶茶被乐玛阿妈递到庄珠扎布老人手里,第二碗就塞到了林雪君的掌心。
她喝了两口,才意识到胡其图阿爸等长辈还没拿到奶茶,倒叫自己先喝起来了。抬起头去看胡其图阿爸他们眼底只有慈爱宽厚,没有介意。
吃过肉喝过汤,再坐在篝火边慢条斯理的喝奶茶,任风雪再如何严酷,也干扰不到这祥和。
沉默的乌力吉在喝掉半碗奶茶后,竟从他挂在驼背上的长条匣子里掏出了一个马头琴。
大大的马头琴虽然已经很旧了,但可以看出被乌力吉保存得很好。他粗糙如硬树皮般的手指拂过琴弦,执起琴弓在琴弦上一碰,他那沉默木讷的气质竟就变了。
苍凉豪迈的韵律从琴弦上一水的倾泻出,他随着拉琴的动作和节奏摆头,表情也飞扬起来。
阿如温查斯嫂子手中一直未停的针线被放在膝头,目光终于从针线上抬起来,直望住自家男人。
阿如温查斯在蒙语里是瑞雪的意思,她是个富态的女人,但五官眉眼都很好看。区别于乌力吉满脸满手的沟壑皱褶,和过于显老的容颜,阿如温查斯是个面相年轻的女人,她还有一双区别于乌力吉的大圆眼睛,跟她的圆脸一样可爱。
在第一次见到他们夫妻的时候,林雪君还以为他们是父女,后来也曾有过疑惑,怎么阿如嫂子会嫁给乌力吉大哥这么老态的人呢?夫妻关系还很和睦,阿如嫂子好像从没嫌弃过乌力吉大哥长得太着急。
如今她终于有了答案。
阿如嫂子沉静的凝望,她没有热切表达爱的语言,却从骨子里透着对男人的欣赏和信赖。
马头琴音时而深沉,时而激越,时而又沧桑且悠长。
在这音调中,林雪君的灵魂已经开始低头吃草了。
她捧着奶茶,微眯起眼睛,望着拉马头琴时的乌力吉大哥,体会到阿如嫂子的快乐。
塔米尔在林雪君身边席地坐下,膝盖曲起,双肘随意地搭在膝上,也抬头专注倾听乌力吉大哥拉马头琴。
庄珠扎布老人第一个开口,应着马头琴的韵律唱起歌: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耶,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等到千里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来春风……”
老人沙哑低沉的嗓音配上马头琴的长调,演绎出说不出的韵味。
塔米尔清朗的声音加入调子,篝火另一边响起胡其图阿爸浑厚的嗓音,还未变声的阿木古楞跟着轻轻地和。
拉马扎坐下的乐玛阿妈和女儿也加入其中,不同音色的声音合唱,伴着马头琴,伴着夜风,伴着很远很远地方的狼嚎,伴着很近很近地方的牛叫……最严酷的环境下,生发出最动人的艺术。
林雪君享受着这无与伦比的演绎,脸都被熏红了,眼睛水汪汪的,草原上的人真幸福,随时随地欣赏这样的歌声。
胡其图阿爸拿出他珍藏的马奶酒,先给庄珠扎布老阿爸喝一口,然后自己一口,转手又将酒壶递给乌力吉。
人们击鼓传花般地一人一口醇酒,塔米尔饮一口后,转手递给林雪君。
她还没喝过高度数酒呢,前世今生都没喝过。将酒壶凑到鼻息间,光闻着就觉得醉了。搭着酒壶沾了一点酒液在唇边,舌尖一舔,辛辣滋味直窜天灵盖儿,刺激得眼泪鼻涕都要冒出来了。
她忙一转手将酒壶塞到阿木古楞手里,并发誓这种可怕的东西,以后也绝不碰它。
塔米尔被她的样子逗笑,亮晶晶的眼瞳被弯成月牙的眼睑半遮。
收回目光时,塔米尔问她:“你多大了?”
“16。”林雪君猛灌了一口奶茶,冲去酒辣辣的味道。
塔米尔含糊地咕哝一声,支起一只手托住腮,轻轻叹气。
“蒙古族人都好多才多艺啊。”林雪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转头朝他感叹。
“你的身体被大风雪困在房间里几个月,艺术、音乐,这些东西就来到你的生命里了。”塔米尔望着篝火一边出神,一边答道。
“哇!你说得好好啊。”林雪君品了品他的话,总觉得语句组织得很美,似乎很有哲理。
塔米尔转头,对上她兴致勃勃的眼睛,看着她赞叹地朝着自己挑高眉头点脑袋,脸红扑扑的。
他挠挠鬓角,又把脑袋转向篝火,鬓边不知不觉被他抠红了。这红还会传染,染得大片大片的,蔓延至他整张面孔,又蔓延向脖颈。
他伸出大巴掌抹了把发烫的脖子,前倾身体,把脸藏在双膝间,垂眸看鞋子中间夹着的石子。
篝火边大家一首接一首地唱,阿如嫂子还站起身跳了一小段蒙古抖肩,大家哈哈笑一阵,又继续唱歌。
寂寞的草原里,牧民们苦中作乐,消遣着难熬的时间,抵御着漫长夜晚无尽的寒冷。
小狼崽已经睡了一小觉,醒来又抱着阿木古楞新给它的羊腿骨磨牙,咔嚓咔嚓地啃。
塔米尔还在为自己没套到黄羊而不甘心,他说自己体重比阿木古楞重,压得马跑不快,才没套到野黄羊。
去年大队里养了好几匹胆子大的快马,骑着去猎狼也不在话下。可是好马在去年冬末死掉了好多匹,剩下的都送去做军马、工作马了,塔米尔没能得到一匹好马。
去年新出生的好马驹如果能熬过今冬,到春夏就能看出谁是千里马了,如果活下来的多,他也能得一匹,到时候就可以去草原深处猎狼猎黄羊了。
猎黄羊这活可好了,一家人都能吃上羊肉不说,打几头卖给供销社,能换一年的油和布料,运气好碰到大羊、打得多,还能囤上大米白面,冬天能吃上米面,是整个大队人都眼馋的好生活。
塔米尔就想过上那样的好日子,他不怕打猎的苦累和危险,腿里磨出茧子来、风把脸吹裂也没事。能把家顾好了,让全家人吃上肉、穿上新衣裳,暖暖呼呼饱足地过冬,那他就能挺直腰板做人。
林雪君顺势和他聊起愿望,他说希望身边人都能健康,不生疾病。
这愿望很小,但塔米尔说要实现也很难。
“我其实不是家里的老大,前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心脏上有病,小时候胎里带的不足,总是发烧,不能生气不能哭,不然就会卧床。本来在她十几岁的时候都好了,长到快17了,忽然发起心绞痛来,大雪天阿爸骑马去求医,带回医生的时候两天都过去了,阿姐的尸体都僵了。”
塔米尔掰着手指头给她说:
“第一个哥哥生出来没多久就死了,那一年牲畜闹疫病,死了好些,全草场的牧民都难捱。阿妈怀孕的时候常挨饿,缺营养,也不得休息,总生病,孩子生出来很快就不行了,那是我阿爸的长子,被长生天收走了。
“第二个哥哥本来好好的,阿爸常说二哥很聪明很机灵,还总调皮,七岁的时候生病发烧,没有医生,自己扛,等不烧时,脑子和嗓子已经烧坏了,变成个不能说话的傻子。
“我小时候跟牧场里的男孩子打闹,打输了,傻子哥哥就举着套马杆帮我打回去。孩子们都害怕他,就也不敢欺负我。
“后来有一个夏天,傻子哥哥放牧回来太热了,去河里冲凉……两天后在下游的水泡子里找到,人都泡肿了。
“那几年,我阿妈经常在劳作中发呆,呆一会儿就独自抹眼泪。她有时回过神来会把我拘在身边,不让我骑马,怕我摔死,不让我去放牧,怕我被狼叼走。有时候她又什么都顾不上,整天就是恍恍惚惚的,阿爸出去放牧,回来才发现我已经跟着阿妈饿了一整天……
“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个机会去当飞行员,阿妈哭得眼睛要瞎了,我就没去……”
说到这里,塔米尔怔忪地看向乐玛阿妈,眼里有心疼,才19岁的年轻人,也能露出如此历经沧桑的表情。
在大雪里打滚的糙人,忽然显得有些破碎。
他又叹口气,收起眼底对未来和自由的渴望,只剩下无法远走高飞的遗憾和无奈。
林雪君伸出手想要拍拍他肩膀,他却忽然低呼一声:
“哎,狼崽子!”
原来他叹气时伸手去摸林雪君马扎下的小狼崽,结果被咬了一口。
于是愤愤然道:
“不一定能养熟,之前有人养狼,狼长大了野性十足,咬自家圈里的羊饮血。后来远远丢到边境线边,成了条孤狼。它在那边整天吃旱獭野兔,倒是让草原少了许多鼠洞窟窿。”
“没事,它本来连这个冬天都活不过的,最差不过将来当孤狼,至少也是活的。”林雪君不知不觉间,也沾染了草原人的豁达。
未来的事,让未来的自己去犯愁吧。
塔米尔伸手压住小狼崽的脑袋,使它动弹不得,气得嗷呜乱叫,他才觉得方才被咬的仇报了,满意地收回手。
方才的忧愁和破碎感已经没了,只剩下满脸坏笑。
双手在膝盖上揉了揉,他又望着篝火给林雪君讲起草原上的事。
如今乐玛阿妈已经从曾经失去孩子的伤痛中走出来,牧民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现在他们大队有了卫生员,还有了兽医卫生员……
去年春天的时候,大兴安岭北边烧了场大火,来了好多兵去山里灭火,熊瞎子、野猪、狐狸、黄皮子啥的全吓得四窜。往常碰面非斗个你死我活的野兽,如今见了面不仅不打架,还搭伴一起逃。灭火的人遇到熊瞎子,吓得要死,结果熊根本没工夫吃人,人立着撒丫子就跑。那一年好多野兽跑到大队后山里,大队里的牧民家里三天两头丢吃的,不是今天丢个鸡,就是明天丢俩馒头……
林雪君听着他絮絮讲述,掏出自己揣在兜里的小口琴,指腹擦抹过琴身,将之递到口边试了试音,随即便轻轻吹奏起来。
她最熟悉的是贝多芬的欢乐颂,因为吹得慢,原本轻快的调子都变得悠长了。
她的琴音很小,远不如篝火另一边乌力吉大哥的马头琴音。
轻缓的快乐曲调被牧民们的歌唱淹没,只有塔米尔歪着头,凑过去一只耳朵,静静地倾听。
林雪君低头偷看在自己身边席地抱膝而坐的青少年,他挺直的鼻子被前面的篝火烤得泛红,歪着脑袋凑耳朵过来静听琴音时,睫毛会随着曲调轻扇。
篝火烘得他半长头发轻轻飘起,时不时擦拂过她羊皮袖子的肘部褶皱。
之前跟阿木古楞一起把塔米尔摔在雪地里,往他脖领子里塞雪时,她丝毫不手软。
如今看着这个在受尽磨难的家庭里长大,被亲情困住翅膀,却依然豁达开朗的家伙,她眼神变得柔和了。
口琴的快乐曲调于是柔缓起来,配不上凛冽的寒冬,与远望无边的静默黑暗也不契合,但塔米尔全神贯注地倾听,好像很喜欢这小调子。
庄珠扎布老人说今晚后半夜会下大雪,男人们今晚要围着篝火喝茶聊天,不能睡。得不时去帮牲畜扫积雪、挖盘子,防备狼群,不时把分散开的牛赶回圈里跟牛群凑堆保暖,还要检查防风毡围……
但在大雪下起来之前,大家并不为即将到来的大风雪感到恐惧,他们仍围着篝火在唱歌,坦然地等待将来临的一切。
……
第47章 小牛犊被憋紫了
“必须要跟一起看日出的人拥抱。”
一夜的大风雪,胡其图阿爸几个男人通了一整宵,连小男子汉阿木古楞也没睡。
夜里风吹得老母牛哞哞叫,有的甚至傻乎乎地跟着风走,仿佛想找个避风的地方。男人们不得不一直跑出去寻找走散的牛,用绳子使着蛮力将倔牛拉回临时棚圈。
雪一会儿便盖一层,在牛背上铺上银白的毯子,冻得牛站在原地打摆子。男人们又要不断把雪扫出棚圈,再用老母牛们新拉的牛粪做砖垒在上风口。带热乎气的软乎乎的牛粪黏合力很好,刚垒好的墙很快便冻住了,坚固无比。
为了让牛粪墙不被风吹倒,庄珠扎布老人将木桩子擂进硬沙土中做挡,再去搜罗更多的牛粪,垒多层墙——这些牛粪墙也像蒙古包一样,是圆弧状的,风吹过来,不受阻力,贴着墙就划过去了。
林雪君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时候,便对上一颗星星,本能地伸手去戳,被一只手给攥住了。
眨巴眨巴眼睛,才发现那不是星星,是阿木古楞蓝色的眼瞳。他只是过来看看她醒没醒,差点被她戳瞎。
就着他的手,她从被窝里坐起来,撒手揉眼睛,又缓了会儿才站起身。
不等她帮乐玛阿妈他们干活,就被阿木古楞拎出毡包。
“干啥?”她被冷风兜头掼醒,猛打哆嗦。
阿木古楞没讲话,伸手指向东方。
林雪君顺着他手去望,便见天际线被点燃,清晨未退的暮色被那条火线烧隔裂开,裂成天和地。
她呆呆地望,火线逐渐变粗变宽,晨雾被泛白的晨光驱散,太阳终于从火线上露了头。
在草原上看日出不需要爬山,你可以站在任何地方朝东望,日出就在那里。
林雪君心中升起种浪漫的情愫,身边只有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少年,她转头笑眯眯盯他。他呆头呆脑回望,不明所以。
林雪君哈哈一笑,展臂将他掼进怀里,拿脸蹭了蹭阿如嫂子新给他做的黄羊皮尤登帽,撒手后说:
“必须要跟一起看日出的人拥抱。”
阿木古楞直挺挺地站着,好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这样。”
她转头回毡包的时候,阿木古楞还一动不动站在那儿。
“你干嘛呢?”她回头问。
“……”阿木古楞刚才被抱着不敢动,脚麻了……
……
因着男人们一夜的劳作,大风雪夜里,没有一头母牛被冻死。
出发前,林雪君烧了一大锅开水,里面混了她背了一路的安胎汤药,兑成温水给每头母牛喝。喝过的才出圈,跟着领路的庄珠扎布老人继续往前走。
胡其图阿爸带着乌力吉留下拆包,按照离开大队拆包时的礼仪走,从木门的西边解开马尾绳,由东向西拆羊毡子、木椽子、包壁。毡包顶的木圈要朝着迁徙的方向卸,最后移包顶木圈,卷好绑在骆驼背上,离开前还要用雪将火堆反复盖熄。
林雪君随着胡其图阿爸和骆驼走在队尾,行了很远的路,回头仍能看到那一条半圆的牛粪墙。
“留给过路的动物们吧,它们可以在那里短暂停留,于风雪中取取暖,恢复下体力。”胡其图阿爸会一直坠在驼队后方,守着他们的家当。
他们伴着鸿雁一起北归,与严寒中冲杀出来的祖国一样,从冬天走进了春天。
大队又跋涉两个日夜,第三天终于临近目的地。
第一头产犊的母牛在距离胡其图阿爸准备扎包地点8公里处开始发作,四周没有避风处,寒风吹得围巾横飞。
母牛站在原地,光是与凛冽的西北风对抗,就已耗费掉大量体力。
“塔米尔,你去多准备些干草,牛犊生下来需要草料和布料包裹着取暖。”
站在冷风中,林雪君一边颤着瞬间被冻红的双手,一边快速戴好胶皮手套:
“琪琪格,你赶几头牛圈在附近,挡住风。”
“胡其图阿爸,你们照旧往前赶吧,等你们扎包好、棚圈搭好、生上火,这边母牛也生好犊子了,我们赶回去母牛和犊子可以直接进圈。”
“乌力吉阿爸、阿如嫂子,你们都得留下来陪我,万一母牛难产,拽犊子需要帮手。”
林雪君一一安排罢,褪去蒙古袍右臂袖,撸高毛衣袖子。
她站远些防备母牛后踢和侧踢,弯腰倾身慢慢将手往母牛水门里插。
草原上光裸裸的没有能绑牛的地方,只得乌力吉拽着牛鼻子站在前面控制了母牛不让其乱跑动。
阿如嫂子到驼队边翻找了半天,才扯出一张破布团,可以用来包牛犊。又翻出几根绳子,折返后绑住了一条牛后腿,林雪君这才敢往牛屁股后面站。
阿木古楞将路上捡的干牛粪堆成堆,每次点燃了火柴,火焰都会被大风吹灭。
琪琪格不得不把几头母牛全赶到上风口给阿木古楞挡风,又努力了几回,才终于点燃了干牛粪。他拢着火不敢起身,怕火苗太小,又被风吞了。
琪琪格被冻得手发僵,想到牛粪堆边暖暖手,可一走开,牛就四处乱溜达。她只得揣着手不停呼喝着赶牛,始终保持着十几头被留下来的大牛游荡在上风口不得离开。
发作的母牛羊水才流出来就冻成了冰溜子,林雪君的手从母牛水门里拔出来,冒几秒热烟,便被冻红。
阿木古楞忙将火烤热的绒布抱过来,抖开后擦干擦暖林雪君的胳膊,将她包好,再用另一块暖布去擦母牛的水门和后腿,擦好后还要趁绒布尚有热乎气,再擦擦母牛的肚子和后背,以帮它保持体温及体力。
牛粪堆慢慢烧起来,他们处在火堆下风口,脸上扑过来的风终于不那么凛冽了。
牛群们也不再四处乱溜达,它们也知道哪里热乎,全挤到火堆边取暖,密实地站了两圈,将风挡了大半。
林雪君终于松一口气,“牛犊子是正位生,不过犊子很大,先让母牛自己生一下,不行咱们再拽。”
“好。”乌力吉后背顶住凑过来取暖的牛,后退将其顶开些,免得中间区域太小,正生产的母牛活动不开。
大家又在雪地里站了近1个小时,母牛的努责才越来越密集。
林雪君裹着羊绒毯子,在这个时候,才无限感激来治狗的奥都送了她这条绒毯。羊绒被奥都的奶奶缝得又厚又密,特别挡风保暖,让站在开阔平原大风中陪牛生产的林雪君好受许多。
母牛很快便将小牛犊的头和一只前蹄推出水门,可要生出西门塔尔公牛配出的大牛犊子的肩膀,非常艰难。
母牛似乎也很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这一胎这么难生,它不时回头去看自己的屁股,昂着脖子哞叫着努责,却还是无法将牛犊子的宽肩膀挤出来。
小牛犊子粉嫩的鼻头肉眼可见地逐渐变紫,牛犊睁开的眼睛也渐渐无神、凸起。
母牛的水门口夹住牛犊脖子,腔道则不断收缩、挤压牛犊的胸腔——小牛犊快要窒息了。
林雪君脸色沉下来:
“不能等了。”
第48章 风中降生·圆脑袋·大犊子
临莫尔格勒河的春牧场上,开启了新一季的繁衍生息。
果断将身上的毯子丢给披在拴在边上的黑马苏木背上,林雪君咬着牙到篝火边撸袖子重新戴好胶皮手套,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绳子,喊乌力吉拽紧绑住母牛后腿的绳子,不让母牛踢到她。
每个人都在她的指挥下有序地忙碌,虽然眼看着小牛犊子生不出来,乌力吉却没有过分着急。
他动作稳健,不慌也不乱,因为有林雪君在,她肃着脸目光炯炯的样子让人安心。
林雪君用绳子拴住小牛犊已经伸出来的前肢,又伸进母牛水门寻找另一只前肢。原来是小牛的另一只蹄子横卡在了水门口,幸亏她伸手帮忙将小牛蹄子捋直了,不然母牛再努责下去,小牛蹄子恐怕会将母牛水门划破。
这只蹄子也系好,捋着绳子拽出蜷在里面的小蹄子,林雪君快速将胳膊递给阿木古楞,在对方手脚利落地帮她擦干手臂,暖过手臂后,迅速穿好袖子,裹好蒙古袍。
这才回头喊大家抓紧绳子,准备拽犊子了。
“那头馋嘴牛呢?”林雪君昂起头便朝着琪琪格喊起来。
“在这呢,在这呢!”琪琪格从挡风的牛群中昂起头,小小的女孩子,拽着一头大母牛就跑了过来。
林雪君忙用绳子将馋嘴牛和生犊子母牛的胸肩绑在一起,然后对着琪琪格一打手势,琪琪格当即取出之前林雪君交给她的东西。
乌力吉几人不明就里,探头探脑地看林雪君在干啥。
下一瞬,正生犊子的母牛忽然被跟它绑在一起的馋嘴牛带得直往前走。
因为草原上没有地方能将产犊母牛绑紧,他原本还担心他们扯犊子时母牛会被他们拽着后退,那他们再用力扯拽,犊子也拽不下来——他们一用劲儿往后拽,母牛就后退,他们的力气不全被卸掉了嘛。
这个问题居然被林雪君轻松解决了,馋嘴牛几千斤的体重,它往前拽产犊牛,就能跟拽犊子的力量形成拉扯,这就没问题。
再抬眸朝馋嘴牛和琪琪格手里拿着的东西一扫望,乌力吉险些笑出来。
林同志太聪明了,这样的主意都能想到。
琪琪格手里拿的是玉米棒子,馋嘴牛吃了一冬干草了,看见还挂着几粒玉米粒的玉米棒子,立即馋得口水大量分泌,使了牛劲儿往前走,去够琪琪格举着的玉米棒子。
琪琪格一往前走,馋嘴牛就跟着往前走,产犊牛就被拽着也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
林同志也太周到了,在出发前就想到了草原上没有能绑住产犊牛的牛棚,也没有那么多能帮忙拽住牛的人手,这才提前准备了玉米棒子,找到了最嘴馋的母牛,来负责这个工作。
乌力吉揉了下鼻子,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幸福。
真好啊,林同志真好啊,有她在真好啊。
“来了来了,快,都拽起来。”林雪君见琪琪格引着馋嘴牛拽住产犊牛的方法奏效,当即伸手护住母牛水门,一边观察母牛努责的节奏和牛犊的姿势状态,一边给拽牛犊子的人喊起号子来。
辽阔的草原上,于是响起拔河般有节奏的呼喊,人类的声音被风传得很远,下风口的所有动物们都竖起耳朵,警惕地瞪大眼睛四望,不明就地、呆头呆脑。
十几分钟后,上风口传来的人类尖叫欢呼声被风扭曲成鬼哭狼嚎,吓得从洞口伸出脑袋听热闹的旱獭蹭一下钻回洞口,震得洞口雪屑簌簌往洞里灌。
一只正准备伏击这只旱獭的白狐懊恼地直起脖子,坐定雪中前竖耳朵仔细去听那惊走旱獭的可恨人声,蓬松的大尾巴不高兴地在身后摇来摆去。
愉悦的人类并不能与捕猎失败的狐狸共情,他们成功拽下一只圆头圆脑的牛犊子。
塔米尔抱着大筐跑回来,将自己辛辛苦苦采回来的干草铺在土盘子地上,用布巾擦过牛犊子后,又将干草裹满小牛全身。
母牛被解绑,转身用屁股拱开碍事的乌力吉大哥和阿如嫂子,用肩膀挤走塔米尔,这才低头舔舐起小牛犊子。
因为小牛身上沾满干草,母牛一边舔食了犊子身上对它来说很有营养的羊水,一边还吃上了美味的草料,湿漉漉的犊子皮毛也被舔干净了,可谓一举三得。
林雪君蹲在火堆边缩肩搓手取暖,转回头朝阿木古楞道:“你朝着牛犊耳朵用力吹,刺激它把呛的羊水排出来。”
在牛犊没呛羊水或呛羊水较轻微的时候,用这个方法可以预防仍有少量羊水残存在牛犊气管里。
阿木古楞应声伏到牛犊头前,像也要如母牛般舔舐小牛一般。
他揪起小牛两只耳朵挨个吹起时,背在他身后小包袱里的狼崽用力挤出小脑袋,望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热乎乎粘着羊水的小牛脑袋,完全惊呆了。
等它用力嗅过几下,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昂起头,兴奋地朝天呼号:
“嗷呜——嗷呜——”
小奶音嚎高了还会破音,却仍旧嚎得一板一眼。
乌力吉抚摸着只吃到两颗玉米粒的馋嘴牛,笑着对林雪君道:
“小狼崽这个小卧底,是在给狼群报数呢吧?哈哈。”
“哈哈哈,原来它嚎的是‘又生一头’啊。”林雪君被逗笑。
阿木古楞站起身,林雪君恰走到他身后,伸手霸道地在小狼呲牙咧嘴状态下仍撸了两下它的头毛。
“你想好给小狼崽起什么名字了吗?”阿木古楞回头问。
林雪君歪头想了想,转移话题道:“咱们等一会儿,母牛把牛犊子舔得差不多干了,就往胡其图阿爸扎包的新家方向赶吧,到了地方,就暖和又安全了。”
“好啊。”乌力吉应声,转手摸了摸女儿琪琪格的脑袋,便去给牛粪堆添火。
原地留下的血怕引来狼或其他野兽,塔米尔在雪下挖了层土,将雪和其他液体压在土下,又埋了层雪,一会儿牛粪堆灭了火,再将草灰也盖上就行了。
大家围着火堆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小牛犊成功站起来,在妈妈肚子下喝饱了初乳,队伍便再次启程。
塔米尔将小牛犊子裹严实后背在背上,牵着马坠在队伍最后。刚产犊的老母牛也走在他身边,时刻守着自己的小牛犊,时不时探头想要在塔米尔背后偷偷舔一口小牛头。
乌力吉大哥几人在牛群左右驱赶看护,林雪君则骑着苏木,和阿木古楞并骑行在最前。
远远的终于能看到胡其图阿爸搭建起来的毡包,和挂在毡包上迎风飘扬的哈达。
林雪君忽然回头说:
“沃勒。”
“什么?”阿木古楞问。
“小狼崽的名字。”
“礼物?”阿木古楞挑眉,沃勒这个发音在蒙语里是礼物的意思。
“嗯。”林雪君点了点头,“小狼崽是狼妈妈送给我的礼物,也是我在转场途中,得到的大自然的馈赠。”
她一手拽着缰绳,另一手伸进蒙古袍的交领大开襟里。被塞在里面的小狼崽立即伸嘴来咬,嗷呜嗷呜地拿林雪君的厚手套磨牙。
小狼的胎毛还没退,软乎乎毛茸茸的,揣在怀里特别暖,揉起来特别舒服。
她将小狼拎出来,一手托住它的屁股,一手不顾抗议地一直揉它的头。
“你吃屎吗?”她将小狼凑到自己面前,与它对视,一本正经地问。
“呜呜……”小狼崽张开嘴巴,露出红色的舌头和可爱的小乳牙。
“哦,你不吃屎,只吃肉啊?”林雪君对着小狼崽,笑嘻嘻地跟它聊了起来。
“嗷呜呜……”小狼崽扎着被绑板的左前腿,不满意地扭了扭肥嘟嘟的屁股。
“哈哈,那来亲亲。”她另一手束住小狼的嘴巴,用自己鼻子拱了下小狼湿润的黑鼻子。
小狼崽的屁股扭得更厉害了,大概是害怕她忽然张嘴把它吃掉吧。
哈哈笑笑,她又将小狼塞回怀里。
伸手拢顺了黑马苏木的马鬃,一边骑着它朝着胡其图阿爸的新家晃悠,一边用苏木的马鬃编起小辫子。
在队伍赶到胡其图阿爸新扎起的大蒙古包时,苏木耳后的马鬃都被编成了细细的小编,昂着头唏律律嘶鸣时,威风凛凛。
苏木,整个春牧场最靓的崽。
骄傲,四腿跺地,转圈圈。
看见乐玛阿妈后,林雪君欢喜地跳下马,快跑两步赶过去接过阿妈递来的茶碗,仰头咕咚咕咚喝尽,身体瞬间暖起来,连快没知觉的脚趾都酥酥麻麻地热乎了。
“乐玛阿妈,我们又添了一头小公牛!头这么大,脑袋这么圆!”她将茶碗递还给乐玛阿妈,被乐玛阿妈挽着钻进新毡包。
刚燃起来没多久的炉灶还没将大毡包完全烘热,可一进来还是被暖得打激灵。
林雪君被乐玛阿妈安顿在炉子边,又被塞了一碗热茶。
“母牛呢?我去挤点牛奶,给你煮奶茶!”乐玛阿妈见她苍白的脸色恢复红润了,扭着腰便朝毡包外走去。
“母牛在畜群最后呢,阿妈你也歇会儿吧,坐一坐,坐一坐啊……”林雪君捧着热茶,抬头喊阿妈。
乐玛阿妈却只回头朝她憨憨笑笑,推开木门,拉开毡帘,又出去忙活了。
一时间,这大毡包里只剩下林雪君一人。
她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热茶,仰起头看看近10米高的尖顶,忽然长舒一口气。
漫长的赶畜转场路终于走完了,在临莫尔格勒河的春牧场上,随季节迁徙的牧民们再次安顿下来,开启了新一季的繁衍生息。
……
在草原上呼色赫公社第七大队第二批转场队伍落定春牧场,扎包拉棚,安顿好所有牲畜和所有人时,遥远首都机关单位办公室里的林父收到了林雪君的又一封信。
不似之前那般字里行间充斥求救的哭诉,一心只求父母快将她调回北京。
这封信里女儿的语气平和许多,她描绘了自己在大队里的生活。一改之前的风格,女儿好像忽然长大了,变得报喜不报忧。语句里只有大队社员们多么多么热情善良,一起来的知青同志们多么互助友爱,工作虽累却都能驾驭,爸妈不用担心,如果可以,请多寄些兽医方面的书籍和草原相关的书籍吧……
林父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办法,可是现在只有从城里往外送的知青,哪有从外面往回调的。
而且全国都在响应领袖的号召,林老爷子听说孙女林雪君居然哭着喊着嫌苦,还没到大队就想回来,恨铁不成钢,在家里气得把拐杖敲得邦邦响。
林父走动无果,家里老爷子又不同意,正为难间,怎么也没想到会忽然收到女儿表示在大队呆得挺好,不用他救她回北京的信。
带着信回家后,他将这封信交到老爷子手里。老头子读过信,终于点了头,“小梅这个样子这才像我的孙女。”
林雪君小时候一直叫林梅,家人都习惯叫她小名‘小梅’。
林父随着老爷子笑了笑,可心里其实不仅没放心,反而更担心了。
最新这封信的字迹,比前面几封的都迟滞,虽然能看出书写者在尽力将字写好,但还是能看出生疏和扭曲。
林父拇指搓着信纸,想象着女儿在边疆冻得手上起疮,裂得一条条血口子,忍着疼痛握着笔,一笔一划竭力将横写平、竖写直。
眼眶都红了。
太不容易了,太苦了,孩子太苦了,也……也太坚强了!
他一拍大腿,当即对老爷子道:“等小梅她哥从队伍回来,让他带着钱和吃的穿的,亲自去一趟呼伦贝尔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林父:心疼。
林雪君:啊?我手没起冻疮,我,我就是写字丑,怕被看出来,努力临摹前身的字迹,临得不太好而已……
……
第49章 苏联手电筒
像半藏在洞穴中的旱獭,在仰望自由飞翔的鹰。
新下生的小牛犊被抱进毡包里,放在炉灶边取暖。
林雪君将小狼崽沃勒也放在路灶边,之后赶出去为刚生崽的母牛检查身体状况,好在生产后虽然又奔波了一段路才抵达这里,但母牛精神状况等都还不错。
母牛掉落的胎衣被胡其图阿爸在林雪君的授意下剁碎了喂给母牛,林雪君怕母牛产后体虚受凉,会出现肠胃等问题,又拿烘过的布料帮母牛擦身,之后伸手进牛水门做子宫检查,并投洒了些土霉素,这才放心。
动物的身体素质是强,母牛如此折腾一通,该吃吃该喝喝,甩着尾巴好像没事儿一样。
整个母牛群就它一头卸了货,身子轻,摇头晃脑地穿梭在肚子沉甸甸的笨重母牛间,时不时仰头哞两声,莫名有种炫耀般的得意劲儿。
林雪君跟着忙活完回毡包,发现小狼崽沃勒正啃小牛犊的蹄子磨牙呢,咬下来的蹄子屑全当补钙了,通通吃掉。
林雪君拎着沃勒后颈将之丢在一边,小牛犊见她过来,挣扎着站起身,像认识她一般拿脑袋顶蹭她的裤子,奶呼呼地哞叫。
晚上大家都住在了胡其图阿爸家的毡包里,乐玛阿妈挤了一筒牛奶,煮了浓浓的奶茶,搭配之前吃剩下的黄羊肉,又从箱底掏出些白面馒头和奶豆腐,一群人坐在毡包里,围着炉灶饱餐一顿。
塔米尔在毡包外几米一个木桩子,缠绳围栏,做了个简易的棚圈,把牲畜们圈围进来,几条蒙獒夜里睡在外面看家,一群早就疲透了的人终于睡了个安心觉。
第二天一早,胡其图阿爸架起水槽,给所有母牛温水喝,之后便解开了棚圈一侧的拉绳。
母牛们自己溜达着出圈,散开去寻草吃。牛很聪明,也认家,它们知道家里安全、有水喝,白天自己出去吃草遛弯,天黑前会自己找路回家。
现在边疆四处都设军营,马贼流氓难以生存,牧民们也愈发安心。就算谁家牛走丢了,过几天也能从其他大队棚圈里找到,或者被其他大队的人送回来。
除非要往远处放牛,或担心有狼,不然大家都不跟牧,只让母牛们在家附近自己放自己。
庄珠扎布老人为胡其图和乌力吉两户选的扎包地点在莫尔格勒河北边,牛从棚圈出去往南,会被莫尔格勒河拦截,往北会跑到苏伦大妈扎包的马场,不小心跑到西边去了,会被那里设的一处军营士兵赶回来,往东一直走就到他们第七大队或者隔壁的第八大队驻地,总之丢不了。
胡其图阿爸一头一头的数母牛,待数出半数,便又封上棚圈,圈里剩下的牛是要被乌力吉领走的。
早饭过后,乌力吉便清点了自己的家当,重新放上驼背,带着妻子阿如温查斯、女儿琪琪格、3岁的小儿子托雷、林雪君及阿木古楞,赶着他们负责的畜群,往西北七八公里的地方去扎包。
塔米尔骑着马送了一段,林雪君不断回头朝他摆手,反复地喊“回去吧。”“回去吧~”。
在这片草原上,人和人的物理距离是无比遥远的,大家追着牛羊奔走,有时回头,会发现原本就在身边的朋友已不知丢在哪里了。
塔米尔背着光,孤零零的影子连着身下的红鬃马。
马儿的影子不时踢踏,他的影子却是静默的。
他目送林雪君随队离开。
就像半藏在洞穴中的旱獭,在仰望自由飞翔的鹰。
……
近1个小时后,一分为半的队伍终于抵达了扎包的挡风凹地。
女主人阿如嫂子卸下马鞍,将之放在一个平坦处,那里便被定为摆放床铺的地方。
男主人乌力吉插下标桩,这里变成了放炉灶垫脚石的地方。
草原人信仰火焰,炉灶下的三块垫脚石是他们的平安物,每次搬迁都会携带一块。落定时,翻出来仍做新家的垫脚石。
这是火焰的传承,也是安居乐业美好生活的延续。
林雪君的小毡包就搭建在乌力吉家大毡包边上,里面放两张小床,一张属于林雪君,一张属于阿木古楞。
毡包搭好后,乌力吉爬上凹地后的沙坡,那里高,望得远,捏起单筒望远镜,四周悠荡的所有牲畜画面都可尽收眼底。
远处河流边有一片小树林,显示着这边多年来都是地下河经流地,只有这样,才能将风和鸟带来的树种滋养成林。
是个宝地。
原本乌力吉还有些遗憾,人家胡其图阿爸家还没扎包,就有小牛犊降生,多祥和的征兆,还有牛奶喝。
结果没羡慕过24小时,隔日晨才解开棚圈的绳,就看到一头母牛带着个小牛犊子慢悠悠往外溜达。
比胡其图阿爸家的头胎牛还省心,都没惊动人,自己生出来了。
就是牛犊的脑袋有点肿,眼睛鼓着,鼻子嘴和舌头都是紫的。
乌力吉忙牵着小牛犊子去喊林雪君,毡包帘子打开,林雪君从被窝里爬出来,蓬头垢面地给小牛犊做检查。
“没事,就是母牛生的时候有点费劲,给犊子憋着了,它自己缓缓就好了。一会儿你给它灌一点点土霉素糖粉,就咱们之前喂羊羔吃的那么多就够。”
“好。”乌力吉笑着转身,又回头傻傻地问:“是给母牛吃土霉素糖粉,还是给小牛吃啊?”
“小牛。”林雪君裹着被子,送别了乌力吉大哥,又钻回被窝,难得地睡了个回笼觉。
这天早上,他们都喝上了香淳的热牛奶。
裹着毯子坐在木椅上晒太阳,望着远处被阳光照晒的白雪闪烁层层晶莹光纱,林雪君忍不住感慨:
不用赶路的感觉,真是太爽了。
这可能就是‘旅游’的意义吧,让人知道,哪儿都没有‘家’好。
有了冰原上迎着风雪、赶着畜群迁徙的经历,什么日子都显得安稳舒适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林雪君骑着苏木在胡其图阿爸家和乌力吉大哥家两头跑,哪里有需要,她就去哪里,像个最称职的螺丝钉。
空闲时的所有活,大家都不让她干,她就拉着琪琪格、托雷和胡其图阿爸家8岁的儿子纳森陪阿木古楞一起学习汉语和数学。
这天帮胡其图阿爸放的母牛接生后已经是晚上了,草原的夜里阴天时,四野茫茫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动物本能的恐惧发作,走在路上人都是发抖的。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赶出去一小段路,就觉得害怕的不行,又折回去想跟胡其图阿爸借个油灯。
胡其图阿爸在毡包里翻箱倒柜好半天,终于找出个纸盒子,外包装上的图画满满苏联风格。开盒后掏出个又粗又大的手电筒,里面沉甸甸的大电池插好了,却怎么也开不亮,对着封皮纸盒上的字看半天,字认识他,他却不认识字。
“俄语,看不懂啊。”胡其图阿爸将纸壳子和手电筒一起递到林雪君手里,“这种手电筒你会用不?咋点亮呢?”
林雪君捞过纸盒子,这可撞上她专业了。
因为紧邻俄罗斯,小时候他们这一届东北孩子学的外语都是俄语,纸盒子就在油灯下一看,全认识。
她嘀嘀咕咕读过说明书,拧开手电筒,将一张绝缘纸片抽掉后,再放好电池,拧上后座,咔一声推下开关,之前胡其图阿爸怎么摆弄都不亮的手电筒刷地冒出白炽炽的冷光。
“亮了亮了!”胡其图阿爸惊呼,拿过手电筒把玩了下,转头亮着眼睛问林雪君:“你连苏联字也认识?”
“以前学过。”林雪君对上阿爸满满惊艳的眼神,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在后世她身边不是英语专八就是各种小语种考级大拿,自己这点外语水平根本拿不出手。
她过去二十来年活下来都没想过自己能看懂简单俄语说明书这事,还能被人如此艳羡赞叹。
塔米尔他们几个围在她身边,时不时拿起那个写满俄文的外包装看看,时不时开关一下手电筒,照一照四周,之后便是不住口地夸林雪君厉害,才16岁,会这么多东西。
把林雪君夸得面红耳赤,羞着羞着,也渐渐生出点骄傲来。
真好啊,原来掌握这种曾经身边每个同学都会的技能,也是有用的,也能发挥光和热,被人认可。
“说明书上教你怎么开的吗?”塔米尔捏着说明书,好奇地问。
“嗯,这里写的。”林雪君用俄语念出说明书,带着点被夸奖后的使命感,认认真真地给塔米尔讲每一行俄文说的都是啥:“这里是告诉我们不能让电池受潮,这里是说如何保养灯泡的,还有不可以直接触摸这个玻璃罩……”
塔米尔学着她的发音跟着念,表现出了浓浓的兴趣。
林雪君忽然抬头看了眼塔米尔,脑海里想起转场路上,大家吃黄羊的那个晚上,塔米尔坐在她身边,曾表述过自己对突破人生困境的渴望。
林雪君小时一直流行的一句话是知识改变命运。
“你想学吗?”脑子里转着一些念头,她已先一步问出口。
“俄语吗?我能学会吗?”塔米尔抬起头,望着林雪君的眼睛里有渴望,也有胆怯。
第50章 牧场救星
什么叫母狼亲自送崽子给人类?什么又叫火烧牛屁股?
“能的。”林雪君转头问阿木古楞:“咱们多一个课程吧,汉语,数学,俄文。”
三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凑头在一块儿,每双眼睛都亮晶晶的,闪烁着想要征服世界的锋芒。
在他们的视野里,好像什么都无法扑灭希望,什么都能克服,多遥远的地方都能抵达。
在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借着手电筒的光,赶回凹地毡包的临时小家后,林雪君从自己的病理本上撕下两张纸,写上33个俄文字母及发音等基础内容,一张给阿木古楞,一张给塔米尔。
晚上躺在被窝里,她又思考起如何从音标、词汇和语法等方面,帮助他们快速掌握简单的读和写……
之后在这一块春牧场上,林雪君的工作又变得更丰富起来。
曾经她那些习以为常的技能,到了这里忽然都成了最宝贵的知识,塔米尔他们尊重这些知识,也尊重她。
在塔米尔跟着她东奔西跑学俄文的日子里,乐玛阿妈总会让塔米尔给她带些奶豆腐、酸奶、奶皮子等她亲手制作的美食,间或还有胡其图阿爸打到的野兔做成的烤兔腿。
在琪琪格跟着混上几天课就学会用俄语说“哈拉少(你好),多布拉沃特拉(早上好)”后,压力来到了琪琪格的阿爸乌力吉身上。
他已经将自家能给林同志的都给她了,实在找不到别的,只好每天抽时间跑去湿地树林偷鸟蛋、捕鱼。
林雪君忽然就过上了有鱼汤喝、有煎蛋吃、有烤兔腿和各种奶制品吃的好日子。
………………
第七大队冬牧场驻地,大队长王小磊亲自赶车去给春牧场送物资,顺便将庄珠扎布老人接回大队。
当他绑好马车,把自己妻子萨仁给林雪君准备的一些用具在马车板上码好时,几位在大队里的知青也挎着大包小包赶了过来。
衣秀玉将自己用工资买的所有小糕点等都一分为二,还揪了几根糖豆的黑白狗毛塞包裹里,也算寄相思了。
孟天霞开拖拉机去拉种子前也留了东西让大队长帮忙带去给林雪君,一个包装很粗糙的雪花膏,还有一把小刀,看起来不怎么起眼,实际上都是很难得的好东西。她听说每个牧民都有一把自己的小刀,每天磨得亮亮的,切肉、防身都用得到。
霞姐她们也赶过来,拿的东西不多,一人拿点酸菜或干货之类,但也是从自己口粮里挤出来的。
大队长坐上车,喊大家都回去吧,着急出发。
结果从东边又跑出来一个人,戴着眼镜,是穆俊卿。
他呼哧带喘地赶过来,将手里一个东西塞到衣秀玉装东西的包裹里,笑笑只说是给林雪君捎的东西。
衣秀玉没看清是啥,探头探脑地打量,穆俊卿却又将那东西往包裹里塞了塞,这下彻底看不到了。
神神秘秘的。
大队长只扫了一眼,便扬起马鞭。
结果从北边又赶来一人,骑着马过来的,到大队长面前,便将马往衣秀玉手里一塞,也不管衣秀玉平常都是干啥的,就嘱托道:“同志,帮我照顾几天马。”
“你咋过来了?”大队长看着毫不客气坐上车板的男人。
“我们春牧场选的地方不太好,你不是要去春牧场接庄珠扎布老阿爸回来吗?我跟你一起去,回来的时候,你送我和庄珠扎布老阿爸去我们第八生产大队,我们请老阿爸帮我们视察下草场,看看能不能换个春牧场扎包地。”来的是第八生产队的副队长嘎老三,长了张细长的马脸,颧骨高高的,眼睛虽然小却很亮,讲话嗓门很大,爽朗得有点过了头。
“……”大队长被对方一通话说愣住了,“你倒想得挺好,也没跟我商量,也没问问庄珠扎布老阿爸乐意不乐意,什么都让你安排明白了。”
“不白帮忙,回头给你拉几只老母鸡。”
第七大队的确准备开春去场部买几只鸡养养,听到这话,大队长终于不再多言。他扬起马鞭,赶着马车慢悠悠出了大队。
衣秀玉几人又随车跟了几步,口中不停歇地唠叨:
“大队长,牧场上日子苦,你看见林雪君,多关心关心,她那边缺啥,你问问清楚,我们多给准备准备,下次再有人去送物资,好给她准备上。”
“知道了。”大队长点头。
“大队长,牧场上吃的喝的穿的都缺,你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是我们能给林雪君捎带的啊?”衣秀玉还有点不放心,他们可以把所有东西先往林雪君那边送,毕竟他们想备齐东西容易,林雪君在草原上却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太难了。
“能准备的也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我去看看,要是再缺啥,下次送也行。这趟物资里米面油盐都有,放心吧。”大队长摆摆手,不耐烦地轰他们抓紧回大队,别送了。
大家这才依依不舍地停步。
“林雪君是谁啊?怎么都来给她送东西?我咋没听过这个名字?”嘎老三盘腿坐上马车板,好奇地问。
“我们大队新来的知青,第一次跟着去春牧场,大家都不放心。”
“你们大队来的这帮知青们处得还怪好的,我们大队那几个知青互相之间都不咋讲话,也不知道因为啥,闹矛盾呢,吵得嘎嘎厉害。”嘎老三叼了根不知道从哪拽的草棍,干脆躺在了车板上,也不嫌冷。
大队长嘿嘿一笑,他们大队这些知青孩子啊,还真都不错。
但中国人讲究财不外露,锦衣夜行,咱不炫耀,免得嘎老三要嫉妒地发狂。
……
大队长赶着马车来到母牛群所在的春牧场,将嘎老三留在胡其图家跟庄珠扎布老阿爸聊去第八大队看草场的事儿,自己则骑着马又赶往几公里外的乌力吉家。
当他看到林雪君的时候,愣了一下才认人。
一路上他脑海里浮现的都是林雪君被累瘦或饿病的样子,万没想到,眼前的小姑娘不仅没黄叽叽弱恹恹,反而还长高了,变得白胖了。
大家都想着她是吃苦呢,瞧这满面红光的样子,也不太像啊!
“这是你4月份的工资,工分底薪给你涨到了40元,加上几次诊费,转场的辛苦工分,还有这几百头牛的接犊费用,共计68.53元。”
大队长先掏出兜里一小碟钱,塞到林雪君手里后,又叮嘱:
“你有啥想买的直接跟我说,我让下次来送物资的人给你捎过来,花销可以从你下个月的工资里扣,这些钱你先揣着。”
接着又举起给她带来的大包小包:
“这是大队里霞子他们几个担心你吃不好饭,托我给你捎的酸菜、干蘑菇、白馒头、小蛋糕。
“这是知青们给你带的一条猪五花、一把糖果、两个发糕。”
将东西放上小毡包里唯一的木桌,大队长抬头看看林雪君红扑扑的圆乎脸,忽然觉得,该补一补这些好吃的、不要太苦太累的人应该是自己,反正不该是面前这个养回婴儿肥的林同志。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捏着大队长塞给她的钱,这么多……
10块钱可以买80斤大米,手里这块70块钱,够买近600斤大米,我的天啊!
70块钱啊,光买鸡蛋就能买3500个。
林雪君搓着手里的毛票子,眼睛都要开始冒金光了,再抬头,发现大队长已经将吃的喝的掏出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驻地里的大家都好好啊,呜呜,想他们!
她惊喜得抿紧嘴巴,深呼吸压下情绪,忽然跨前一步冲到门边,一把撩开毡帘,探头朝大毡包里喊道:“琪琪格,小托雷,过来吃糖!”
琪琪格立即牵着弟弟托雷跑出大毡包,林雪君又更大声地喊:
“阿如嫂子,晚上吃五花肉炒蘑菇,还有发糕!”
阿如嫂子哎一声从大毡包里探头,放下手里的活,赶过来便将蘑菇和五花肉拿回大毡包去处理了。
琪琪格和小托雷一进林雪君的小毡包,林雪君便将托雷抱到怀里,先塞了一颗糖到托雷嘴里,又抓一小把糖揣进琪琪格的袍襟。
大队长来之前还有点担心林雪君不适应这边的扎包生活,担心她跟乌力吉家人或胡其图家人不和,怕乌力吉家的婆娘阿如温查斯照顾不好林雪君,如今看来……林同志哪用得着他操心,她这都快跟乌力吉家人处成一家子了!
啧啧两声,大队长准备去隔壁跟乌力吉商量事儿,才要抬脚,忽觉后脚跟一股拖拽力。
低头一看,竟见个黑乎乎的毛团子正死咬住他后脚跟,使出吃奶的劲儿低吼着撕拽。
他抬高脚,小东西直接被拎得四脚悬空,仍没松口,真倔。
“你哪儿又捡了条狗崽子?”大队长捏住小东西后颈肉将之提到眼前,“这长得好啊,爪子大、嘴宽、后腿长,以后得是条好狗啊。”
“你再看看,是狗吗?”林雪君将被糖甜得眯眼睛的托雷放到自己床上,掐着腰站到大队长面前,昂起头,挑高眉,笑得得意兮兮。
“?”大队长看了眼林雪君,又扫一眼手里嗷呜着被拎高了不仅不害怕,还想回头咬自己一口的狗崽子,又打量了下狗崽子脸上未褪的胎毛和夹着的尾巴,忽然瞪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狼崽子?”
“嗯。”林雪君骄傲地点头。
“草原狼最记仇,你偷人家狼崽子,就是跑出去百公里,狼群也要追着你把狼崽子抢回去,还要报仇,咬你的牛羊。这你也敢养?”大队长瞪住手里的小狼崽子,再也不觉得它好了,只觉得是块烫手山芋。
“不是我偷的!母狼千里迢迢送到我面前,非要给我的。”林雪君迈出毡包,手挑毡帘回头,朝大队长笑笑便潇洒离开,独留下一个昂扬的背影。
“……”大队长拎着狼崽子,眉心因为惊异而卷在一起成个麻花团。他不置信地回头,以眼神询问琪琪格。
正含着糖幸福嗦吮的琪琪格对上大队长的眼神,那张孩子脸上仍挂着大人般的严肃表情。
她认真点头,表示林雪君同志没撒谎,狼崽子就是母狼亲自送来的,而且——
她吸了吸鼻子,将糖粒从左腮卷到舌底,压低童音,一副老成模样道:
“林同志还用火烧牛屁股呢。”
说罢,也撩帘出了毡包。
“???”啊?
大队长张大嘴巴,转头发现小毡包里已经没人能解答他的问题了。
跟捧着脸吃糖的托雷大眼瞪小眼几息,他豁然转身大踏步追出毡包——
都给我等等!话不能说一半!
一大一小两个臭丫头片子,给我解释清楚哇!
什么叫母狼亲自送崽子给人类?
什么又叫火烧牛屁股?
可惜,大队长注定要被好奇心折磨一整天了。
他才追上林雪君,草坡子另一边便赶来快马加鞭的塔米尔。
“林雪君同志!有一头母牛自己把犊子生下来了,犊,犊子活的,但母牛还生下来一团血瘤子,挂在屁股后面,你,你快去看看吧。”
塔米尔距离他们还有七八米时便从马上跃下,几个冲奔逼到林雪君跟前,伸手拉住她,急得满头满脸的汗:
“你的黑马呢?咱们得快点。”
林雪君当即喊了阿木古楞,背上小药箱,纵马随塔米尔绝尘而去。
目送他们离开的大队长吃了满嘴灰,好奇心是无法得到满足了,但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乌力吉和胡其图两家人会把林雪君喂得这么好了。
瞧塔米尔赶来时的样子,望着林雪君仿佛看着救星一般,眼里除了她没别人。
林雪君虽然还年轻,却已成了牧民们的主心骨啊。
牵过自己的马,大队长转头跟阿如道:“我也去看看。”
说罢,一夹马屁股,也得得得追了过去。
第51章 护犊子
“听我的,一刀两断,切了干净——”
带着林雪君往回赶的路上,塔米尔急得一直想要加快速度。
草原上的马增膘不易,每天半夜起来顶着寒风喂野草都是最苦的活,一旦快跑起来,马出一层汗,就是掉一层膘,之前半个多月的夜草都白喂了。
草原人心疼马,不舍得让马出汗,林雪君爱惜苏木,非是超级急事,也不想耗掉苏木身上这一层自己一颗颗糖、一把把野草好不容易给养起来的油膘。
“塔米尔,你别急。”林雪君骑着苏木凑到塔米尔身边,拉着他手臂喊他慢下来,“我问你,母牛垂坠在屁股后面的东西是不是全红的,看起来像血淋淋的内脏一样?”
“可——”塔米尔才想告诉林雪君不急不行,忽听到林雪君的描述,回想了下,便应道:“是的。”
“上面是不是一个又一个血色的凸起,看起来像瘤子一样?而且这些血瘤子大小不一,遍布在脱坠下来的‘血布袋’各个地方?”林雪君又问。
“……是的,是这样的。”塔米尔眼睛睁大,终于随着林雪君的速度慢下来,注意力全集中在了林雪君的话上。
“母牛是不是卧倒的时候,那‘血袋子’会全掉出来,当母牛站起来的时候,那‘血袋子’又会缩回去一些?”林雪君收回拉着塔米尔手臂的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淡定从容,以此安抚塔米尔的心。
“你怎么知道?”塔米尔不可思议地惊呼,怎么林雪君描述的仿佛她亲眼看到了一样?
“这头母牛是生第三四胎了吧?或者更多胎?是不是这样?”林雪君又问。
“是第三胎了!”塔米尔砸吧了下嘴,“你早知道它要生这病?你是不是知道是哪头牛?”
林雪君莞尔,“我又不是算命的,哪知道母牛早就要得这病呢。转场那么多母牛,我也不能完全分清谁是谁。我是根据你说的信息,猜测出母牛得啥病了而已。”
“是吗?你还没看到,就知道得啥病了。”塔米尔啧一生,“那能治吗?严重不严重?是怎么回事啊?”
“具体的还是等我看到牛再说吧,总之你别急。”
经林雪君这么一通安抚,塔米尔额头上的汗总算消了,人也平静许多。
大队长追上来后,一行四人很快便看得到胡其图家的毡包和畜群。
……
病牛身边空地被清理干净,其他牛只得在远处探头探脑看热闹。
林雪君和大队长几人赶过来时,胡其图正蹲在母牛身边,跟第八大队副队长嘎老三说话。
“这种病我见过,这个血袋子不是畸形胎,是母牛的子宫,孕育小牛犊子的东西。这些瘤子都是营养。”嘎老三指着母牛体外的血袋子,五官都皱到一起,血淋淋地,真不忍看。
他唉声叹气摇头道:
“母牛不得嘎嘎难受啊。
“当时场部的兽医遇到这病,是拿酒瓶子将子宫怼回去的,还把酒瓶子也塞进去了。当时倒是不往外掉了,结果过几天母牛不吃不喝还拉稀,发烧发得站那儿都打晃。兽医给打了两天针,没治好,牛烧死过去了。
“后来那兽医来我们大队给马看病,招待吃饭的时候提起这事儿,兽医当时脸拉这么老长,人都颓了,好半天说不出话。
“咋回事?后悔呗,那母牛死后好几天,他都睡不着觉。
“要是当时就动手术把子宫切除就好了,虽然母牛以后不能产犊,但喂肥了还能当肉牛。
“他当时就是决策错误,贪心了,想既把母牛治好,也把牛子宫保住,当季把小牛奶肥了,以后也还能继续生犊子。结果母牛死了,小牛犊没奶喝也死了,当时母牛治病的过程中疯狂掉膘,死了想当肉牛卖都卖不掉,损失大了。
“听我的,骑马去场部把兽医找来,一刀两断,切了干净——”
嘎老三正说着,胡其图忽然瞧见林雪君,当即撑膝起身,蹬蹬蹬迎了过去。
话还没讲完的嘎老三仰起脑袋张望,瞧见过来四个人,除了大队长外,还有去找人的塔米尔。剩下俩,一个是半大的女娃娃,另一个是更小的男娃娃。
再探头往后看,也没别人了啊。
哪个是第七大队的兽医卫生员呀?他听着胡其图夸了半天了,咋没瞅出来谁是兽医呢——咦?
忽瞧见胡其图拉住了为首那个裹着厚袄子,像小胖球似的黄毛丫头。
他们说的兽医卫生员不会是这孩子吧?
下一刻,胡其图殷切地连喊两声‘林同志’,接着那小姑娘就蹲到了卧地的母牛屁股后边。
还真是?!
嘎老三打量蹲在自己边上的林雪君,开口问:“林雪君同志?”
林雪君转头对上嘎老三,点头道:“您好,您是第八大队的副队长吧?”
“啊,是,是我。”嘎老三被林雪君格外严肃认真的表情和不卑不亢的态度镇了下,不自觉收起了将她当成孩子的态度。
林雪君笑着点头,客气过了便起身朝毡包里走出来的乐玛阿妈喊道:
“阿妈,多烧点热水,找块破布,可能要烧一下牛屁股。”
说罢,她转头对塔米尔道:“需要很多温水,你去弄点干净雪或者冰,一会儿跟开水兑一下。还要干草……”
塔米尔穿出畜群后,林雪君又低头在阿木古楞背过来的草药中找出白术、党参、黄芪等提前准备好的对症草药,取适量后捧给阿木古楞:“你去煎药。”
阿木古楞捧着药跑去毡包,林雪君掏出胶皮手套戴上,转头对围在边上的胡其图阿爸家8岁小儿子纳森道:“去把阿妈那个宝贝似的暖水袋拿过来。”
嘎老三双手不自觉掐上腰,看着这位林同志左右一点就把人都派出去了,他惊异地上下直打量:这小小年纪,指点江山的样子比他们大队长还唬人。
横跨一步,他凑到大队长王小磊身边,想低声八卦两句,嘴刚张开,斜前方的林雪君就忽然转头,把两道冷肃的目光朝这边射来。
嘎老三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大队长,帮我抓住牛尾巴。”林雪君拍了拍母牛屁股。
大队长忙上前接过林雪君递来的牛尾巴,不让它乱甩。这个他懂的,她可能又要插牛屁股了,得避免母牛拿尾巴抽她。
“这位副队长,你帮我拽一下这个绳,一会儿牛站起来的时候,你只要拽紧了,母牛就踢不到我。”林雪君用一根绳绑住母牛右后腿。又绕绳缠过母牛左后腿,递向嘎老三。
嘎老三兴致勃勃地看着大队长王小磊被个小姑娘使唤,刚想开口贱兮兮地逗一下王小磊,忽被点名,贼笑瞬间被撤回。他“哎哎”应声,忙上前接住了麻绳。
等林雪君又蹲回牛屁股后面伸手去检查母牛脱出的子宫,嘎老三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被使唤上了。
他将手里的麻绳在指头上绕了绕,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个,那个林同志啊——”
林雪君正皱着眉头查看子宫上是否有伤口,听到嘎老三喊,转头瞪过去,脸上严肃的表情未来得及回收。
嘎老三张着嘴顿了下,干咽一口,声音瞬间低了两度:“那个,我姓刘啊,姓刘。”
“哦,刘副队长。”林雪君疑惑地应一声,又把脑袋转了回去。
嘎老三尴尬地摸摸鼻子,抬眼正对上大队长王小磊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这事儿闹的,本来想嘲笑下王小磊四十来岁的人,被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使唤,可真有意思……哪想自己也被使唤得没半点反抗力呢。
这丫头片子干起工作来,气势还挺厉害的。
接下来半个多小时,林雪君一通流畅操作,给嘎老三狠狠开了眼界——
举着盆反复冲洗母牛脱出的子宫,看见血不害怕也不大惊小怪,稳如泰山;
抹了药粉仔仔细细涂抹脱出的子宫,活干得细致又认真;
招呼大家协力将母牛拽得站起来。母牛勉强起身后左突右冲地挣扎,她稳稳托住母牛子宫,一点没乱,也没让母牛受到二次伤害;
母牛才抬起后腿要踢人,她立即大喊‘刘副队长’。嘎老三用力一拽绳,把母牛腿绑拽住,预敌于前,避免了一起母牛踢人事件……
嘎老三家儿子15岁,就比林同志小1岁,也就强在不尿炕了,让那孩子像这样掌控局面,如此胸有成竹地干活,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心里的滋味可就复杂了,瞧瞧人家姓林的这闺女生得,多能干。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大家终于稳住母牛后,林雪君又喊乐玛阿妈给母牛喂放了糖和盐的温水。
“把那几块木板子拿过来!”林雪君招手喊来塔米尔,自己让开些位置后,让塔米尔将板子放在母牛身后,大家又拽着母牛往后倒,直到两条后腿踩上木板。
母牛后体被垫高,腹腔内肠胃的压迫力向前方,脱出的子宫果然又往回缩了一点。
接着,林雪君交代嘎老三等人控制好母牛,右手握成拳,小心翼翼地在不伤害母牛子宫的情况下,一点点将子宫顶回腹腔。
“哎?拿拳头顶回去?不用酒瓶子吗?”嘎老三疑惑。
“没有酒瓶子。”林雪君眼神都没转一下,仍盯着母牛,手上动作缓而稳。
“不对啊,咱们不切除子宫吗?之前有这样的牛,子宫塞回去,也还是死了。那兽医老后悔了,反反复复说应该切除子宫的。这样搞,母牛活不成啊。”嘎老三说着不由自主要往前凑。
他手上的绳子稍微松了点,母牛后腿便挪动了下。
“拽紧!”林雪君正处于需要专注力,不敢分神的状况下,嘎老三不断打扰医生,还要松懈对母牛的保定工作。心里一急便疏忽了情绪控制,转头喝令时表情也凶,语气也凶。
嘎老三乍然被凶,也有了点火气,手上虽拽紧了绳子,嘴上却还想讨句说法。
他才要开口,站在边上给牛喂温水的乐玛阿妈就受不了了。她放下水盆,抬手便捂住了嘎老三的嘴。
嘎老三挑眉回头,对上乐玛阿妈气吼吼的眼睛。
余光一扫,发现塔米尔几人看过来的目光也都不怎么和善,仿佛只要他再敢质疑一句林同志、打扰一下林同志,他们就要动手揍他了一般。
嘎老三眨巴眨巴眼睛,终于无奈地抬了抬左手,摆出‘好了好了我闭嘴’的姿态。
乐玛阿妈这才松手,但她即便退回去,眼睛也还戒备地盯着他。
这帮人……还挺护犊子的。
第52章 林同志嘎嘎好
“你可太幸运了,祖坟都冒青烟儿。”
漫长的十几分钟,所有人屏息凝神,不敢打扰林雪君。
只有母牛自己好像在状况外,时不时哞叫两声,或扭动着想要挣扎逃跑。
终于将母牛的子宫推回腹腔,林雪君冒了一层白毛汗。她要是一匹马,肯定要掉一层膘了。
甩手臂的工夫,耳边响起好几道吁气声,转头扫去,才意识到塔米尔几人也都跟着她屏息凝神呢。
他们虽没有亲自送牛子宫回腹腔,却也觉得浑身肌肉发酸发僵,刚才全不由自主跟着林雪君一块使劲儿了。
“暖水袋呢?”林雪君转头问纳森。
小男孩立即颠颠跑到林雪君面前,将他阿妈的暖水袋送到她手里。
暖水袋里还有水,林雪君将水倒掉,又仔仔细细清洗了下暖水袋,在它外围抹上土霉素药粉,这才将之卷成筒小心翼翼插进母牛子宫。之后又接过提前让塔米尔准备的小水管,把水管插进母牛水门,插进暖水袋里,把温水倒入暖水袋后,再伸手进去把暖水袋拧死。
“这是干啥?”大队长疑惑地问。
难道是怕母牛宫寒,所以塞个暖水袋在子宫里,从内部解决这个问题?
林雪君一边擦手臂,一边看了眼站在边上再不开口的嘎老三,长吐一口气,穿好袖子,戴回手套,这才解释道:
“刘副队长之前不是提到说场部的兽医用酒瓶子将子宫推回母牛腹腔,还把酒瓶子塞在母牛子宫里了吗?暖水袋其实跟酒瓶子起一个作用,都是为了撑住子宫,防止子宫再脱落的。”
“那头场部兽医塞酒瓶子的牛——”嘎老三终于可以继续说他刚才想说的话了,哪知讲一半,又被林雪君打断:
“那头牛的酒瓶子里放温水了吗?拧紧盖子了吗?瓶子做好消毒了吗?子宫在送回腹腔前,仔细做过检查了吗?子宫是否因为长时间脱出而发生摩擦破损?有没有泥土、牛粪、草屑等粘在子宫壁上?送回去前,是否真的处理了所有创口?
“酒瓶子是否真的能固定住?需不需要再缝针固定子宫?”
“之后又有没有好好做术后护理?
“有没有喂补中益气汤?或者胶艾四物汤?”
林雪君忽然问了这么多问题,嘎老三怔在当地,想了好半天才说:“这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兽医。”
“不是所有子宫脱出再送回去的母牛都会死,这中间有任何一个环节没有处理好,都可能导致母牛死亡。但如果护理好了,母牛有非常大的机会康复,甚至丝毫不影响它今后妊娠产犊。
“另一方面,如果那位兽医选择了切除子宫,母牛死亡的可能性说不定反而更大。切除手术是大型手术了,术后的护理等只会更难更危险。
“所有事都要因地制宜,得考虑全面的,不能简单得出结论,也不能随便总结规律,更不能胡乱看过后不懂原理就贸然指导工作。”
嘎老三忽然被一通说教批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得此行算是把脸都丢尽了。
他一个生产队的副队长,被个十几岁的兽医卫生员说得一句话反驳不出来,憋屈够呛。偏偏林雪君用词虽严厉,语气却很温和,他要是发怒,倒显得自己受群众监督、听取群众意见的态度不端正……
林雪君说过了,也觉得自己可能说重了。转头交代阿木古楞去把放凉的汤药喂给母牛,再走过来时,脸上便带了笑容。
她走到嘎老三面前,从他手里拽过绳子,一边给母牛解绑,一边对嘎老三道:
“多亏刘副队长绳子拽得紧,不然万一真被母牛踢一脚,我可受不了。”
“这……这活孩子都能干,我也就是充个数。”嘎老三就着台阶下来,还是有点不尴不尬。
林雪君收好药箱,又笑着道:“我身边好多人都不知道母牛掉出来的是子宫,刘副队长能认出来,也挺厉害。”
“那我恰巧遇到了,的确好多牧场里的牛都没得过这病。”嘎老三顺着林雪君的话聊下来,注意力渐渐转移,又听她每句话都夸自己,态度也柔和了,情绪终于慢慢好转。
“是的,一般咱们草原牛都是放养的,活动量达标,不容易得这病。”林雪君拍了拍牛屁股,见乐玛阿妈将母牛的大犊子牵过来喝奶,这才继续道:
“这牛之所以子宫掉下来,一个是因为它已生过多胎了,不像头胎牛肌肉活性那么好。再一个,也是最主要的是咱们现在给母牛配的都是西门塔尔大公牛的种,生的小牛犊体格太大了,不仅容易造成子宫脱垂,还容易引发其他相关疾病。
“改良牛种是好事,就是后续对母牛和牛犊的护理必须跟上,不然牛种虽改良了,可母牛和牛犊的存活率反而降低,对牧场效益来说可能适得其反。”
“这我倒不知道,今年牛种改良,我们大队的牛才去春牧场,犊子生得怎么样,我还不知道呢。”嘎老三听着听着忽然忧心起自己大队的母牛。
“今年是改良种人工授精第一年,每个大队都有大量母牛参与进来,恐怕不太容易。”大队长王小磊看着阿木古楞给母牛喂好药汤,也跟上来同林雪君和嘎老三并行。
“咱们国家欠了s国不少钱,好牛肉羊肉都得做成罐头送过去还贷,好羊皮子牛皮子啥的也是。全国上下一起还钱,一起肩负起发展和生产的任务,东边炼钢厂、西边的好矿脉,都挤血一样拼产能呢,大家压力都不小。咱们要是一年产的都是肉奶两优的好牛种,养到明年出栏时,会有惊人的效益,能帮国家大大减轻负担。
“唉,做什么都难,有了改良品种的方法,却又有母牛难产之类的重重困难……”
嘎老三抹一把脸,叹气道:
“什么时候咱们国家才能家家户户吃上牛羊肉,喝上奶啊?”
听着嘎老三讲这些,林雪君胸腔里忽然涌动起使命感,同时想到方才自己凶嘎老三,愈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刘副队长,刚才我有点急,您——”大家都是为牛好,也都是对牧区好,因为不是兽医而说两句不够专业的话挺正常的,她……
嘎老三听到林雪君忽然这样讲,他倒比她更窘迫了,脸涨得通红,举起双手跟汽车雨刷器一样快速摆手:
“别别别,也是我本来就不懂,瞎指挥瞎掺和了。你看你毕竟是兽医卫生员嘛,我……唉,反正没事,咱俩没啥事儿的啊。”
林雪君被他的样子逗笑,两个人不尴不尬地‘你你’‘我我’了一会儿,忽然全低头笑起来。
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你这个治法,能不能给我说说?万一我们大队的牛也出这样的毛病,我也好想办法给治治。虽然不够专业吧,赤脚兽医也好过啥都不懂嘛。”回到胡其图家的毡包里,嘎老三想着借人肯定是借不走的,毕竟现在第七大队的母牛们也需要林雪君照看,那不如临阵磨枪地学两招。
“那我写几个产前产后常见病的基础处理方法吧。”林雪君又扯下两张病理本上的纸,坐在餐桌边,借着油灯的光,刷刷刷书写起来。
牛犊子不能随便扯,把母牛内脏扯坏了,反而办坏事。一些助产的简单手法能教,真要到需要拽犊子了,就还是得请有经验的、懂原理的专业人士来。
嘎老三站在边上,时不时凑过去看两眼,转头瞧见大队长王小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太嫉妒了。
怎么就让他们第七大队碰上这么好的孩子呢。
“你可太幸运了,祖坟都冒青烟儿。”嘎老三凑到大队长身边,小声念叨:“这孩子真是嘎嘎好,咋没来我们大队呢,太缺这样的技术人员了。你看这孩子还嘎嘎懂事,多真诚啊……唉。”
说上两句,又忍不住叹气。
太可惜了,越想越可惜,怎么就没来他们大队呢!
唉!
嘎老三收好林雪君写给他的基本操作说明,之后又在胡其图家多呆了2天,每天跟在林雪君屁股后面。她做什么他都问,认真学习,不时还在林雪君给他的纸张背面记一些要点。
3天相处下来,林雪君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喊他‘嘎老三’了。
刘副队长家里排行第三,口头禅是“嘎嘎”——
“记住了吗?”林雪君教完知识,转头问嘎老三。
“这招真是嘎嘎好。”这是嘎老三的回答。
“好吃吗?”乐玛阿妈做了炖肉。
“嘎嘎好吃。”这是嘎老三的回答。
“又要降温了。”庄珠扎布老人看着天上的云感叹。
“今年这天儿呀,哎呦,嘎嘎冷。”这是嘎老三的回答。
在他的字典里,最极致的强调词,就是‘嘎嘎’。
跟着他呆了几天,林雪君、阿木古楞和塔米尔都被传染了,时不时不留神便也会说句“嘎嘎累”“嘎嘎厉害”之类。
送走嘎老三后很长一段时间,‘嘎嘎’这个口癖都还不时出现。成为林雪君几人之间的一个梗,每每不小心说出来了,大家都会相视而笑。
嘎老三离开了,但‘嘎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