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一封长信
【它本应死在草原角落,现在却鲜活地站在我面前。】
踏着刚冒尖的青草,呼色赫公社兽医站的姜兽医,随着妇女主任额仁花一起赶至第七大队的春牧场找林雪君。
可他们只看到了林雪君和牧民们一起劳作换来的丰收地——在草地上铺散开的牛妈妈带着小牛,哞哞叫着散步吃草。
胡其图阿爸告知他们,林雪君同志和阿木古楞已经离开这里好多天了。
姜兽医只得又跟着额仁花奔向第七大队的冬牧场驻地。
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他们没能追寻到林雪君的足迹,只得一路朝东。
…
另一边,第七生产队的大队长王小磊,带着呼色赫公社陈社长等一众人直奔冬驻地,却发现林雪君还没回来呢。
大队长又派人去春牧场接林雪君。
3日后,去找林雪君的人往返回到驻地,得到的消息是:林雪君已经从春牧场出发了。
可是他一路去了苏伦大妈的马场、奥都的羊场,都与林雪君错过,一直未能找到归返途中的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二人。
在茫茫的大草原上,林雪君好像带着她的小助手阿木古楞人间蒸发了。
“有阿木古楞跟着,林同志不会有事的。”
“阿木古楞虽然年纪轻,但在草原上生活了这么多年,无论是应对恶劣天气、狼群还是突发事件都很有经验,他会照顾好林雪君的。”
“说不定他们走了岔路,或者去什么地方采草药了,等一等吧,他们总会回来的。”
有人这样劝大队长。
可王小磊仍来回踱步不休,总难放心。
长生天才给他们送来了一位救牲畜于病痛的好兽医苗子,怎么能这样无踪无际地消失呢?
大草原是生他们养他们的丰饶家园,但也是最可怕的险境,在那广袤神秘的土地上,谁也不知道正发生着什么。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加起来也才29岁,还是两个孩子呢……
“不行,得派人再去找找!”大队长连招待公社的陈社长也顾不上了,转头便安排了几位最了解这片草原的骑手,分道去找。
望着快马离开的牧民,大队长忍不住向天、火、大自然祈祷,请一定保佑林雪君同志带着阿木古楞平安归来吧。
……
小马驹经过3天3夜的护理后,终于在第4天站起来了。
其间,林雪君还帮第六生产队春牧场上1头产后瘫痪的母牛、2头患乳房炎的母羊等治好了病。
也到了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和新“徒弟”与第六大队的牧民们告别的时候。
可爱的孩子们奔跑着送了她好长好长一段路,林雪君走出很远还听得到中气十足的小巴虎的哭声。
毕力格老人等几位牧民也一直目送着林雪君离开,直到双方都成为对方视线里一颗若有似无的小点,才收回视线,不再向对方张望。
送别林雪君后,毕力格老人坐在毡包前望着草天相接的远方,忽然喊小孩子取来他的纸张和铅笔,借着亮堂堂的日光,用蒙文书写起准备寄往内蒙日报的信。
毕力格的出身在第六大队一直是个迷,他一定是出生在这片草原的,之后却不知道去了哪里,直到几年前才又回到草原,拿着一封很了不得的介绍信,成为第六大队的一名社员。
他有一个小铁盒子,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有人说他曾经当过兵,因为他身上有子弹留下的疤痕,那个铁盒子里装的一定是勋章。
也有人说他只是离开去逃难,有了一些不一样的际遇,才学会了写字、学会了说汉话……
人们总难问出老毕力格的故事,但是他们知道他认识好多这片草原外的人,且写得一手非常漂亮的蒙文。
【……草原上的红太阳升起来了,可我也老了,看不到未来祖国的崛起了。在日夜重复的生活中消磨掉热情,肚子里多了越来越多的苦闷。我好像已经忘记了曾经的振奋是怎样一种感觉,变得麻木……
……真想让您也看看那一幕,她就那样割开了病马的肚子,又那样将它缝上了。
在这片草原上,几十个春夏秋冬里,我不知见过多少牲畜倒在草场上,静悄悄地被大自然吞噬。
草原上的马摔断了腿,是没救的,一定会死。她说不一定的,也许能救,她有方法可以一试。草原上因为腹痛难忍而满地打滚的马匹,是没有很好的救治方法的,即便灌了汤药,死亡率仍高过百分之五十。可她说不一定,可以通过手术等办法救治的,她读到过这样的书和办法,在草原支边的日子里她也试过,是可行的……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该多好。草原上畜群的生死总那么难测,灾难仿佛如影随形,所有牧民兢兢业业地劳作,却拦不住疾病带走他们辛劳养育的牛羊。每一条牲畜的生命,都化成牧民脸上的皱纹,所以在这片大草原上,牧民们总是显得尤为苍老。哪怕仅有30岁,却生了满面六十岁老人般的纵横褶皱,就是这个道理。
可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
林雪君同志给小马驹缝上刀口后的第二天,小马驹神迹般地站了起来。
它本应死在草原角落,现在却鲜活地站在我面前。
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生命已经逐渐枯萎,竟在这个岁数还能遇到这样让我内心火热的奇迹。
让我心中重燃希望,好像又变得像年轻人一样热情了。
仿佛重新经历了国家浴火重生,年轻的激情又回到身体里。国家已经迎来自己的未来,牧民们也需要自己的‘希望’。
好兽医就是牧民们的‘希望’,草原上需要更多这样的人。
您能想象我看到小马驹站起来时的那种感受,是否能与我一样体会那种震撼呢?
真难以描述,当时我们许多人都湿润了眼眶,谁也说不清楚到底了为什么流泪。
我自己体会了好些时候,觉得那或许是对生的感动。
牧民的生活就是见证着一次次的生老病死,不仅是亲人和自己的,更是我们养的牲畜们的,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
如果我们总能体验这样‘生的感动’,我们的生活该多么有奔头,多么明朗啊……】
毕力格老人絮絮讲述,写到这些展望时,他抬起头,再次望向天草相交的地方。
他仿佛看到了好多好多能人志士来到草原,热热闹闹地涌进。
牧民们不必因为好马驹的死亡而哭泣,不必在晨起去喂牲畜时忽然看见半圈好羊羔因疾病倒毙不起,而崩溃嚎哭,一日白头……
于是又再次埋头落笔:
【如果这样的故事可以登载,能邀请更多像林同志那样好学又踏实的青年来到草原,那该有多好。】
第63章 丰收会
这哪是拉车的驴嘛,这是小驴爷啊。
小红马虽然伤口渐渐在长好,但还不能长途跋涉,是以,除了每日必须的散步时间外,它都被绑在小驴车上。
苏木驮着林雪君,大青马驮着阿木古楞、大花马驮着第六大队的骟匠王平安,潇洒地跑在前面。
小毛驴一脸不开心地拉着绑有超重小臭马的小板车,嘎啦嘎啦地坠在后面。还常常走一段路就嘎嘎驴叫,要犯驴脾气,怎么拍屁股都不走道了,生起气来还要尥蹶子。
林雪君只得一路采小毛驴喜欢吃的嫩草,轻声细语地送到小毛驴嘴边,耐心等它吃开心了、气顺了,才能继续赶路。
这哪是拉车的驴嘛,这是小驴爷啊。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载着小马驹赶到奥都一家和宝音一家扎包的牧场。
行过阳坡,便看到漫山遍野棉花团般散开的绵羊山羊群,和少数五六头育肥牛、三四匹工作马。
正放牧的是奥都的弟弟航新,他远远看到林雪君一行人还没认出是谁,牧羊犬塞根却已经率先狂奔而来。
在迎上林雪君后,它上蹿下跳地想要够到林雪君,烦得大黑马苏木抬前蹄要踢狗。
林雪君忙跳下马,这才满足了塞根要扑抱的愿望。
立起来人高的大狗撒起娇来真要人命,林雪君被扑倒在草地上,叫塞根的舌头帮忙洗了个脸。幸好蒙獒塞根不仅耳朵不臭了,嘴巴也不臭,不然这个热情可真让人受不了。
“好了好了。”林雪君坐在草地上,笑着制止塞根的舔狗行径,伸手抚摸塞根的大狗头,不自觉又去检查它的耳朵。
狗有时候比人还灵性,她只是在离开大队驻地前,受奥都之托治好了塞根耳朵发臭、听不到的毛病。短短相处不足1小时,它就记住了自己,每次她来这里,它都这样热情地欢迎自己。
真是条好狗狗。
养在林雪君怀里的小狼沃勒也早就跟蒙獒塞根熟悉了,每次见面都会被塞根狠狠舔毛,还常常被塞根的狗鼻子拱得满地打滚。
这一次沃勒干脆藏在林雪君的蒙古袍里头都不露了,显然不想再被舔到被毛湿漉漉。
跟放牧的小少年航新打过招呼,林雪君一行便又往奥都家的毡包赶。
蒙獒塞根很想跟着林雪君,但追了几米,回头瞧瞧放牧的小主人和铺散在草场上的羊群,终于舍弃玩心,又折返岗位尽职牧羊去了。
……
跟奥都一碰面,对方预测了下明天是个大晴天,林雪君当即拍板明天咱们也办丰收节。
第七大队没有骟匠,每次都要去场部请骟匠来帮忙,今年还没来得及跟大队长商量这个事儿呢,咋就能办丰收会了?
林雪君哈哈一笑,转手指了指跟在她身后的陌生面孔,又指了指自己:“两个骟匠,足够了。”
奥都好奇地看看站在林雪君身后的男人,王平安忙用蒙语自我介绍:“你好,我叫王平安,是第六生产队的骟匠,我今年三十二岁——”
听到王平安又要做自己那一套过分全面的介绍,忙打断道:“第六生产队的王同志发扬无偿互助精神,免费帮我们骟羊。咱们明天就搞丰收会吧,弄好了,我也能放心回驻地好好呆上几天。”
不然在驻地休息不了几天,又要往春牧场上跑,太折腾了。她这段时间可真是累够呛,皮都被草原上的风吹皴了。
奥都一听居然有这种好事,当即答应下来,喊了自家妹妹去几百米外宝音家的毡包做通知,明天太阳出来,天见暖了,就把需要骟的绵羊山羊都赶来排队给林雪君骟。
林雪君跟奥都和宝音大妈开小会,将隔日丰收会的安排流程全敲定后,依次向所有人传达了明天的工作任务。
每个人应下后,便利落地赶去做准备,奥都家毡包外也架起篝火,堆上牛粪,支上大锅,开始煮驱虫药汤和安神养气汤——明天不仅被骟的羊都要喂上安神养气汤,所有牲畜也都要喝上初春第一顿驱虫药汤,连狗子也不例外。
当然也包括林雪君的小毛驴、黑骏马和小狼崽。
药汤被烧煮冒泡,开始逸散出汩汩苦味时,篝火边聚拢了一圈儿小毛团子——奥都家另一条蒙獒产的狗崽子们昏昏欲睡地取暖。
其间还混入了个灰色的小团子,一条前腿被梳子绑住了支棱在一边,另外三条腿全盘在圆肚皮下,被篝火熏得一下一下点脑袋,憨态可掬的样子让人无法想象它长大后会变成凶悍的草原狼。
晚上不仅林雪君三人受到了很好的招待,连小野马和沃勒也蹭到了羊奶喝。
航新放牧回来又去饮马,林雪君的大黑马苏木和阿木古楞、王平安的马也被带走了。连小毛驴都被松了板车,一蹦一跳地跟着去饮水。
第二天红日东升,果然如奥都预测那般是个大晴天,朗朗蓝天上一朵云都没有,开阔到让人起鸡皮疙瘩。
林雪君跑去草坡另一边上厕所,赶回来时站在草坡上转圈圈,抬头是蓝汪汪,低头是绿莹莹,没有遮挡,令人想要大声唱歌。
“草原最美的花,火红的萨日朗~草原最美的花,火红的萨日朗~~”她只会唱这一句,于是反复哼哼,赶回毡包前,忙住口,免得在一群唱将前献丑。
奥都的阿妈早煮好了奶茶,准备好了豆馅的炸油糕和白白胖胖一层金黄焦皮的酸奶饼。
先来一口酸奶,开了胃口。再一片蒸熟的羊肝,蘸饱用煮熟雪水和开的酱油膏,补充微量营养和盐分。左咬一口酸奶饼,嚼嚼嚼,右咬一口炸油糕,蹭了满嘴角的油渍,幸福的油渍,好生活才会出现的油渍。
大碗喝奶,大口吃这吃那。
每个人的肚皮都被喂饱,依次站起身,脱掉碍事的大袍子,扎起长发,撸胳膊网袖子,走向布置好的丰收会场。
掀开被风吹得啪啪打脸的飘扬的哈达,奥都呼喝着号令弟弟妹妹们赶羊过来。
王平安和林雪君负责骟羊,宝音的两个妹妹负责给骟好的羊喂药汤,再给羊耳朵上做记号。
宝音大妈则带着丈夫和老母亲老父亲给牲畜们喂驱虫药……
太阳缓慢的爬升,越来越火热。绿草上挂的晨露蒸发,悄悄在日照下长高。
王平安的小刀挥得很熟练,林雪君的小刀却别在腰间,一直没派上用场。
她提前准备了许多柔韧性很强、弹性很好的草茎,消毒后放在边上。小羊一被送过来,阿木古楞便将小羊控制住,林雪君在小羊肚子下用手挤啊挤,将蛋蛋撸出来,再将被消炎水泡涨的草茎拉伸下,用力绑在阴囊颈部,系扎死。
如此一来,2天后睾丸变软,皮肤变干燥,被毛脱落。4天后睾丸变粥状,阴囊萎缩变小。78天时,捆扎上下皮肤水肿,2周后会自然消失。睾丸开始变硬,捆扎处皮肤干枯。
到30天左右,阴囊就自然脱落了,创面平整干燥,不留一滴血。
这样的好处是草原上羊群庞大,如果用刀切的办法,伤口若护理不及,难免会出现伤口感染的。万一发现的晚,小羊羔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捆束法不见血,完全不存在伤口感染的问题。
坏处是草茎如果有脱落的,可能导致个别小羊羔成为落网之羊,悄悄保留住了自己的小鸡鸡。
利弊权衡之下,还是捆扎法最好,如果有胶皮筋代替草茎,那就更好了。
草原上阉掉的羊好管理,可以跟母羊一起放牧。还能提高毛、肉质量和数量,体脂率增加,减少膻味,好处多多。
唯一的麻烦就是骟羊需要请骟匠,废钱。后来有些养殖户把羊养到8个月就出栏卖掉,就不阉割了,这样还能省一笔请骟匠的钱。
但在六十年代的生产队可不存在为了省钱而放弃那么多好处的状况,咱们生产队是大集体,都是生产队出钱,也相当于骟匠骟的都是自己的羊。
那还留什么情面,手起刀(草茎)落,一头头太监小羊就这样咩咩咩地诞生了。
奥都的阿妈在他们阉割掉第一批小羊羔时,便拎着奶桶走在四周,一边以手指点奶弹向天空和四周,一边闭目肃穆地轻声呢喃着祈祷:
抚慰受难的生灵,庆贺六畜的丰收,祝福草原的繁荣。
林雪君在捆扎小羊羔时,手法不自觉更利落起来。每每做好一头羊,都伸手抚摸下小羊羔,随着老阿妈的祈祷一起轻声呢喃。
王平安骟了几十头羊,中间休息的时候忙翻出小本来到林雪君面前学习捆扎法的要门。
奥都忍不住也探头来听,耳朵里于是不断涌入什么东西变硬,什么东西出现水肿,什么东西自然脱落的词句,听得牙齿都快打战了。
这是什么男人噩梦话题啊!!
“林同志手狠啊,小小年纪,阉羊时眼都不眨一下,啧啧,有大将之风啊!”
“刺……刺激。”再怎么哆嗦,也不能露怯。
“无情血手。”
“铁手。”
林雪君阉割的小羊倒没怎么叫唤,但在王平安手下挨刀的小羊叫得老惨了。
最初还有男人在边上围观,后来男人们都呲牙咧嘴地走了。不看了不看了,还是去干活吧。
每一个王平安割下来的小羊蛋蛋都被丢入羊奶桶里,被蒙古族人称为‘珍珠’,烹饪后当作‘壮阳’‘补精’的美食在这一天享用。
奥都的阿妈拎走王平安身边的第一桶小羊蛋蛋,再拎着空桶回来的时候,忍不住望着林雪君利落的动作感叹:
“林同志几秒钟就能扎一只小羊,速度可真快,就是遗憾呐,没有羊蛋蛋吃。”
骟羊就是要在晴天上午,这样受阉的小羊不会因为受冻等影响恢复,接下来半个白天还能更好地观察小羊们的阉后身体状况。
林雪君在羊牧场上连干3个上午才带着王平安将所有小羊阉割好,所有牲畜们也都喝上了驱虫汤药。
拍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杀够了,该回家了。
“回头咱们大队组织一次来草原上免费给牧民剃头的活动吧,头发我也会剪的,我来操刀。”
林雪君转头问奥都,说话时悄悄藏起连续三天系绳而磨起泡被挑掉,又反复擦破流血的手指:
“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奥都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不知道为啥,脖子怎么凉飕飕的呢,“没事,我们蒙古族人习惯留长发,编成辫子也挺好看的。”
林雪君有些可惜地点点头,遗憾自己跟小红书学会的理发手艺不能施展了。
擦擦手,骟羊无数的林同志终于要离开可怜的小羊羔们了。
因为这三天里王平安每天下午和晚上不骟羊的时候,都在认真抄录阿木古楞跟林雪君学医术时记的笔记,又得了林雪君一些提点,两份药方,收获颇丰,便也作别了林雪君,折返第六生产队,准备再带上家伙,去为其他没有骟匠的生产队服务。
林雪君于是带上阿木古楞和越发康健的小狼沃勒、小野马继续上路。
伴着一天比一天和煦的春风,踩着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茂盛的春草,两个人一边采草药,一边前行。
偶尔伴着小毛驴难听的嘎嘎叫声唱上两嗓子,虽然又累又苦,倒也找出些远游般的乐趣来。
只可怜了那些寻找林雪君的人,纵马在草原上跑来跑去,再次赶到奥都的羊牧场时,又只得到个林雪君已经离开的消息。
再一次地,错过了。
……
几天后,骑手们没有找到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却带来了关于林雪君的消息:
【在第六大队的丰收会上,林雪君用开腹手术救治了一匹腹痛倒地的小野马。】
【在第六大队停留的日子里,她拯救了一头产后瘫痪的母牛和许多其他牲畜。】
【在苏伦大妈的马场上,林雪君留下了一个预防马腹痛、简单治疗马肠结等病症的方药……】
【在奥都的羊场上,林雪君辣手摧羊,带着一个不知道哪里捡的老徒弟,3天之内,骟了咱们春牧场上所有的绵羊羔、山羊羔。】
【林雪君做开膛手术的小野马是一匹通体火红的好马,林雪君将它绑在小驴车上,一路带着。在她离开奥都的羊牧场时,小马驹的伤势愈发好转,每天都能被牵着走许多路。它能吃草了,也拉出了喜人的圆粪团,林同志说它生命力很顽强,正在一点点变长好呢。】
【在第七大队的育肥羊牧场上,老汉那日苏看到林同志救了一头只有一只耳朵的小狍子……】
从这些描述里,大队长仿佛看到了林雪君正带着个病残大队伍,浩浩荡荡地赶路。
她已距离大队冬驻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说不定下一刻,他们便会看到她拖家带口出现在驻地外的紫花苜蓿草场上。
作者有话要说:
【骟匠王平安:骟一个初春的小公羊,就要吃一个初春的羊蛋蛋,你们根本不知道这有多补!!!】
…
【饮马:带马去饮水。】
【宝音:‘福’的意思。】
【萨日朗:草原上的山丹花,代表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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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岁月静好
‘少年强则国家强’
5月底的呼伦贝尔大草原绿意盎然,畜群像珍珠一样洒在草场。
林雪君一路走来,只在背阴坡才能看到积雪,其他地方的大雪都被融化,渗进土地中滋润了新生的草芽。
白色的蒙古包零星散布,偶尔能看到骑着小马在草场上驰骋追逐的孩子,生机涌现,春天愈发喧闹起来。
当看到连绵的大山,看到漫山遍野生芽的绿树和盛放的杜鹃时,林雪君几乎不敢认那就是第七大队冬牧场驻地后面依靠的那座雪山。
冬驻地外进入的路口处竖起了木柱,上面挂着红旗和标识木牌,他们生产队终于有‘门’了。
因为化雪,路面泥泞,深一脚浅一脚不说,那看起来硬实的路面一脚踩下去还常常把人的鞋底、马的蹄子陷住,拔出来粘一脚泥。
山上的雪化成溪流,顺着驻地边的水渠流向草场,变成弯弯曲曲的小河。
门外一头放养的小牛正啃树上刚冒尖的嫩叶,瞧见林雪君一队走近,嘴里慢条斯理嚼着叶子,目光死盯着不住打量。
林雪君穿过木‘门’,它似乎终于看清了是谁,忽然拔头朝着他们走去。
林雪君停步仔细打量,忽然面生笑靥,她回头对阿木古楞道:“是乌力吉大哥那头巴雅尔生的牛犊子,也是我在这里接生的第一头小牛。”
小牛如今已经长得很壮实了,它走到林雪君身边,先用那看似冷静从容的大眼睛打量了下苏木、小毛驴、一只耳小狍子和驴车上的小野马,然后便混不在意地舔向林雪君伸过来的手。
林雪君摸它的圆牛头,它就舔林雪君的袖口。
驻地里社员们都在后山平坡上开荒、种地、种树、砍树,或者在山上规划出的大片放养牛羊的区域钉桩子拉线巩固圈围,避免牛羊走远走丢,也防范有黄喉貂、狐狸之类的野兽过来叼牲畜,是以驻地里没什么人,只有教师的家里传出朗朗读书声——10岁以上18岁以下的孩子们都在上课呢。
阿木古楞牵着他们的马赶去马厩,林雪君则带着自己捡的小动物们和半路遇到的小牛犊风尘仆仆地回到知青大院,惊异地发现连这里也变了样。
雪化了,院子地上的泥土露出来,因为山上的水一直流下来,所以有人不得不在院子里开了条小渠把水引出去,哪怕看得出地面被人刻意踩平整,但瞧着还是比冬天时更脏乱了许多。
将小狼放在院子篱笆外嘘嘘做记号,她便带着自己的小动物们进了院子。
先给小马驹解绑拴在篱笆上,关好院门,她便抱着小狼崽大踏步走向瓦屋。
大铁门被拉开,林雪君嗅到一丝丝隐约的食物和香皂的气息,她激动地踏进屋,可惜衣秀玉她们也都没在屋里。
不知道是去后山劳作,还是开拖拉机去了场部……
没有近乡情怯,只有莫名的兴奋。
在门外蹭去鞋底粘的泥块子,关好门,她迫不及待地走进来。
房间里整整齐齐的,还保存着热乎气儿。外面化雪,土地那么泥泞,屋里水泥地上却没有半个泥脚印。
驱赶外来者的奶声奶气的狗吠声藏在被垛后面,被单抖得筛糠一样,显然是蹲在后面的小动物在颤。
“糖豆!”林雪君忍住笑,弯着眼睛朝着被垛喝了一声。
狗吠忽然就停了,林雪君怀里揣着小狼沃勒,缓缓走向大炕。
被垛后悄悄探出一个脑袋,那双惊惧的大眼睛里逐渐有了疑惑,就在林雪君走到炕沿边,糖豆忽然极其吓人地发出了一个不似狗能发出的声音:
“嗷……嘤嘤嘤……”
它一改方才胆怯模样,火箭一样射出来,热情似火地在炕沿上窜跳,直往林雪君身上扑。伴随着惨叫般的吭叽,毛绒绒的小身体一阵扭动,尾巴摇成螺旋桨,眼看就要原地起飞。
林雪君被它还认识自己,且如此热情,搞得一阵兴奋,笑得合不拢嘴。
怀里的沃勒也兴奋,它像是要从她怀里扑出去捕猎。
她忙将沃勒放在地上,坐在炕沿,将小边牧糖豆抱进怀里。
它钻进她怀里仍平静不下来,左窜右拱,一边嘤嘤嘤一边舔她的脸。
林雪君摸了摸它身上的毛发,虽不至于油光,但也是健康的柔顺蓬松,身上没太多肉,长得不如沃勒结实,但也被照顾得不错。
抬起头继续打量这个屋,三面炕墙上平平整整地糊满了旧报纸。一个木质的挂架被钉在墙上,几件干净衣服从大到小依次排挂。
衣秀玉和孟天霞把家打理得真好,院子整齐,牛棚卫生,大屋利亮,让她一走进来,就开始觉得幸福了。
脚边的沃勒急得仰头狼嚎,一双狼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小狗糖豆。
每次衣秀玉给林雪君捎东西,都会拔几根糖豆的毛,沃勒早闻过这个味儿了,现在终于看到了这个一身狗味的家伙,非要闻闻它的屁股不可。
糖豆像这时候才发现沃勒,一夹尾巴,头使劲儿往林雪君腋下钻。
林雪君安抚地摸摸它的头,这才拎起仍只能三条腿走路的沃勒,用本就脏兮兮的衣摆擦了擦它三只小爪,这才将它放到炕上,然后兴致勃勃地盯着两只小东西第一次会晤。
沃勒虽然只有三条腿,照样能扑住小糖豆,瘸着腿也将四肢健全的糖豆按在了身下。
糖豆吓得夹起尾巴,忙抖抖颤颤地蜷在炕上,眼睛斜着林雪君,一副‘你咋还不救我’的哀怨模样。
林雪君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沃勒,“以后你们就是好兄弟了,糖豆做牧羊犬,你做护院犬,要相亲相爱。尤其是你,沃勒,不许欺负人。”
沃勒身后垂着的小尾巴甩了甩,在糖豆屁股处嗅了一会儿,确定了自己的老大身份,便压着糖豆的脑袋开始舔狗头。
大炕上还有余温,林雪君像小狗一样在上面打了个滚儿,踢蹬两下腿。
随即脱掉沾了不知道多少草屑、牛粪和泥土的羊皮裤,羊皮大德勒,现在天气暖了,回头将这一套冬装擦一擦好放起来留着明年穿了。
一会儿还得翻箱倒柜找一找从家里带来的小棉袄和薄棉裤……
脑子里转着接下来的安排,耳朵中听着屋外冰溜子和挂雪融化流淌和滴答的声音,以及小狼小狗的吭哧哽叽声,竟渐渐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中,她从叠罗成大方块的被剁里拽了一张被子,也不管是谁的,裹住自己后,便呼呼大睡起来。
离家月余,终于又睡上大炕了。
小狼小狗扑咬熟悉够了,便也一个拱到林雪君颈窝,一个窝在林雪君脚边,吩儿吩儿陪睡。
……
阿木古楞将两匹马交给饲养员,说了声他和林雪君回来了,便折返向自家毡包,在毡包里转了一圈儿后迫不及待掀帘跑出去,直奔毡包后面自己用石头搭的一个雪窝子。
幸好这里被木板盖着,才没被春雨淋湿。也幸亏这里始终被毡包遮光,里面的雪才没被晒化。
伸手一掏,他脸上登时露出笑。
手掌再收回来时,掌心已经多了一个丑兮兮黑乎乎的大梨。外地人或许会觉得这是冻烂了的鸭梨,本地人却知道这是冬天最美味的水果‘冻梨’。
他将冻梨在衣服上擦擦,便揣进怀里往林雪君的大院赶。
哪知竟赶上大队的小学堂放学,大小不一的孩子们从里面涌出来,一抬头便都瞧见了阿木古楞。
他们冬天窝在家里猫冬上课,好不容易等到开春,每天上午也还要上课,正是心里长草,见什么都感兴趣的状态。一瞧见阿木古楞居然从春牧场回来了,立即全围上来,叽叽喳喳地问他在春牧场上过得怎么样,那边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儿。
阿木古楞被问的瞬间,脑袋里浮现的全是林雪君烧牛屁股、骟羊、给小马驹开腹做手术、养小狼之类的事,可一下子想到的太多,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因为小时候被不懂事的孩子们嘲笑过眼睛颜色,他一站在人群中,又不自觉拉了拉头上还戴着的尤登帽,想要遮一下眉眼。
哪知他这个动作一下吸引得孩子们都注意到他脑袋,站在他身后的一个男孩子第一个惊异出声:
“哇!阿木古楞你长高了好多!”
那个男孩是家里的小儿子,顿顿吃得饱,之前一直是孩子中长得最壮实的。过年的时候他还比阿木古楞高呢,怎么一眨眼,他就要抬头去看阿木古楞了?
被他一嚷嚷,其他孩子们也发现了这一点,那些跟阿木古楞年纪相仿的纷纷依次上前跟阿木古楞比个,各个惊奇不已。
“你比我长得还快!我阿妈去春牧场之前还说我是长得最快的呢。”
“你都比我高一头了,你去春牧场吃的什么?怎么飞一样长个?”
“你还胖了,肩膀也宽了!”
“现在你是咱们中最高的了,天呐!”
阿木古楞听着同学们叽叽喳喳的话,垂眼左右看看,发现果然所有人都比自己矮了许多。
在草原上竟没怎么注意到这一点,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的确短了好多。
抿抿唇,他想起在草原上,每天早上吃饭时,她都会给他盛大大一碗热牛奶,看着他喝。她说‘少年强则国家强’,她还说‘一杯牛奶强壮一个民族’‘喝吧,长个儿~’。
自从遇到她,跟着她,他不止学到很多很多知识,还顿顿吃得饱,喝的暖。连羊肉也能大口地吃了,以前常馋的牛奶更是早晚各一顿的喝……
心里这样想着,他揣着怀里的冻梨,更着急想往知青小院跑了。
尽管胸口被冻梨冰得凉凉的,胸腔里却火热。
偏偏不知谁跑进屋里喊了他们共同的也是唯一的女老师,吴老师推门走出来,瞧见阿木古楞便笑着招手。
阿木古楞只得又迈步走到老师跟前,恭敬招呼后,站得笔直着聆听老师教诲。
吴老师早听说他去了春牧场,还担心他受苦受累会又瘦了,哪知道竟长了好多肉。上下打量一番,终于也发现这个之前吃百家饭、常常被忽略的孤儿,竟成了长得最高最快的一个。
裤子裹不住脚腕了,袖子也像捉鸡一样短了一截。
她拍拍少年支棱起来的平肩,拍到仍瘦得硌人却结实起来的肩骨,忍不住笑着赞叹:
“长得真好啊,肯定没饿着。”
阿木古楞抬头朝着吴老师弯了弯眼睛,嘴巴想要翘起,却还是羞赧地压平了。
那当然了,当然没饿到。
吃得才好着呢。
第65章 击鼓传冻梨
来吧,所有灵长类邮票!
知青小院传来噼里啪啦声响时,阿木古楞正坐在窗边守着自己那颗冻梨,等林雪君睡醒来吃它。
衣秀玉冲进院子的时候,就瞧见窗口的人影了,还以为是林雪君呢,朝着直摆手。
推门进来才发现是阿木古楞,在小狗惊吠声和一头小狼崽忽然跳起身炸着毛的犀利瞪视中,衣秀玉跑到炕边,一双圆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了被吵醒的林雪君。
她是想扑过去狠狠抱住林雪君的,之前思念伙伴的时候,她也脑内演练过无数次重逢时要多么热情地拥抱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可真面对了半梦半醒着从炕上爬起来的林同志,她又忽生了怯意,扭捏地将屁股蹭上炕沿,嘿嘿傻笑着不敢去抱对方了。
林雪君揉了揉眼睛,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知青大瓦房了。
对上衣秀玉的圆眼睛,林雪君瞬间绽放笑容。
衣秀玉一下就被林雪君的笑点燃,心里的怯意被驱散,终于嗷一声扑过去,两个姑娘用力拥抱在一起,一边拍对方的背、拉对方的手,一边一起傻笑。
在草原上相依为命的女孩子又相聚了。
阿木古楞于是又捧着自己的冻梨,看林雪君和衣秀玉像两个疯丫头一样疯言疯语,偶尔还会不好意思地扭开视线,努力让自己隐身。
“你坐着,我去烧炕。”衣秀玉终于松开手,脱掉干活时的罩衫,跑去往炕里填柴点火。
阿木古楞这才走过来将冻梨递给林雪君,“给你吃。”
“!”林雪君腿一盘,被子往身上一裹,惊喜地看着小碗里黑乎乎的冻梨,仰头大声道:“你还有这好东西!”
天那,汁多冰甜的冻梨诶,这可是东北人冬天最鲜美的奢侈水果了。
“就一个吗?”她往窗台那边看了看。
“嗯。”阿木古楞点点头,这东西怎么可能有很多呢。
“那咱们三个分着吃。”林雪君招呼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坐下,好东西见者有份嘛。
“哪有分梨吃的,分梨,分离,不吉利。”衣秀玉摇头,坚决不吃。
“你吃。”阿木古楞也拒绝。
“我吃你们看着吗?”林雪君怎么可能同意,站在炕上居高临下地跟对面两个人拉锯半天,终于取得全面胜利。
衣秀玉要拉阿木古楞上炕一起吃梨,小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羊皮大德勒和靴筒子,又望了望干净整齐地大炕,便准备摇头拒绝。
两个女孩子瞧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在乡下谁被窝里不搂两根草屑啊,要在乎这些,那根本没法吃喝住了。
林雪君和衣秀玉干脆一人架他一条胳膊把他架上炕,阿木古楞忙红着脸踢掉靴子,坐上炕后又忙脱掉大德勒,这才屈膝坐在两人中间。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好意思往后靠他们的被剁。
林雪君靠码成剁的软被子,支膝撑肘,捧着梨,第一个下口。
牙齿撕开冻梨黑色薄皮,立即便有凉滋滋的汁水要流出来。她忙嗦住了吸吮,汩汩梨汁入口,鲜甜得林雪君眯着眼睛左右摆头。
鸭梨被冻之后再化冻,皮下的脆果就都变成了汁水,实在太美了。
屁股底下的大炕越来越热乎,烘得她通身暖呼呼。
如此一来,口中冰凉的梨汁更甜了。
她于是击鼓传花地将梨传给阿木古楞,他捧过来,在另一边咬开个口子,也眯眼嗦吸。
察觉到左右两边的衣秀玉和林雪君都在看自己,他脸红得更透了。
冰冰爽甜滋滋的梨汁在口腔中流淌,他忙擦了擦冻梨上自己开的那个小口子,转手将之递给衣秀玉。
衣秀玉期待地面颊红润,眼睛发光,这东西她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吃过。
双手托着仿佛托着个无上珍宝,先嗅了嗅香味,才舍得在林雪君咬开的口子边上下嘴。
生产队的生活太苦了,就算开春比冬天时好很多,可种子才洒在土地中,万物方回春,想要吃到粮食水果还要等到入秋。
这从未品尝过的滋味,这久违的果香,让衣秀玉眼泪都含了眶。
呜呜呜,美食真的是会让人感动到流泪的好东西。
她幸福得好想嚎啕大哭啊。
林雪君瞧着衣秀玉这个小没出息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可冻梨再传到自己手心里,她再次嗦吸时,也体会到了衣秀玉的感动。
天啊!
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感谢阿木古楞这个小仓鼠在初春时节竟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
“谢谢阿木古楞同志!”衣秀玉捧着脸,揉揉眼睛,大声感谢。
“感谢阿木古楞同志!”林雪君也学着衣秀玉的语气和表情。
阿木古楞被这俩人谢得满脸通红,他品着嘴里的清甜,偷瞄一眼笑眯眯看着自己的林雪君,忽然身体往前一撑,身手矫捷地从炕上跳下去了。
三下五除二踩上靴子,披上袄子,留下句“我走了”,便蹬蹬蹬冲出了瓦屋。
在大铁门关上的瞬间,里面传出两个女知青的爽朗笑声。
“你的小跟班好像长高了。”衣秀玉也一转屁股,双脚找到棉鞋穿好。
“是吗?”梨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透过玻璃窗看到阿木古楞兔子一样跳木围栏离开,“每天跟他在一块儿,都没注意到他的变化。”
“这边的骨骼都长出来了。”衣秀玉比了比自己的下颌。男生们慢慢长大,就是会长个子,宽肩膀,下颌的线条也会变得很锋利了。
“你要去干啥啊?回来坐嘛。”林雪君嗦最后一口梨汁,招呼衣秀玉过来一起歇着,“孟天霞呢?”
“孟天霞开拖拉机去带咱们呼色赫公社的社长和兽医去第六生产大队视察了,他们都是来咱们生产队找你的,可惜你一直没回来。他们还去春牧场找你了呢,也没找到。”衣秀玉惊奇地问:“草原到底有多大啊?怎么他们遍地找都找不到?”
她是从慈溪来的,在他们那边的山区里要找个人是很难的,可她一直以为在草原上找人很容易呢。常常想象站在一个高处,就能将四野草原上的所有一切尽收眼底了。
看样子呼伦贝尔大草原比她想象中更大,比她放牧过的冬牧场大得多得多啊。
“他们找我干什么啊?”林雪君将梨核放进小碗里探手送到灶边,把小狼沃勒和糖豆从炕上丢下地。
衣秀玉忽然将一个大兜子拎到炕上,放在林雪君面前,“我也不知道他们找你干啥,等他们回来就知道了。你看看,这是这一个来月,所有邮寄给你的包裹和信件。”
“啊?”林雪君还没消化掉公社社长找她的消息,就见小山一样的包裹和信件在面前散开,惊得瞠目结舌:
“这都是啥?谁寄的啊?”
“我哪知道嘛,你拆开看看喽。”衣秀玉摩拳擦掌,想要坐下来看林雪君拆包,忽然想起什么,屁股刚沾到炕沿又弹起,蹬蹬蹬跑到小柜子边取了一小沓报纸,边往回跑边道:“看,都是刊登了你文章的报纸!我和孟天霞都给你存起来了。”
“!”林雪君。
回家的惊喜,也太多了吧。
于是,才捏起来要拆的信又放下,手一伸接过报纸。
《内蒙日报》《海拉尔晨报》《内蒙古青年报》《内蒙古红晚报》……
“这么多?”林雪君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天啊,她之前只是试一试投稿,以为自己是在做白日梦,怎么……真没想到!竟然真的能刊登?!
“而且,好多报纸我根本没有投稿,怎么也登了?”
“他们转载的嘛,你看,你这篇文章转载了五六次呢。还不止呢,你投递广播站的也都过稿了,孟天霞在场部还听到广播站念你的稿子呢,一直听到广播员字正腔圆念完咱们大队的全称和你的名字,她才挪步子的。我们都老骄傲了,真羡慕啊,我也想去场部听广播员念你的稿子。”
衣秀玉叽叽喳喳地递剪刀给你,低头瞧见林雪君带回来的‘小狗’在咬自己鞋根,轻轻踢了脚它的屁股,百忙之中念叨:
“你又捡了条小狗诶。”
“是狼。”林雪君随口应罢,将报纸珍重地放在屁股边,转手拎起一个放在最上面的包裹。
这个时代没有透明胶,封包用的竟然是浆糊。林雪君撕掉贴浆糊的旧报纸,里面掉出一个小纸包和3本书。
怪不得这么重。
“狼?”衣秀玉正沉浸在脚边这小东西竟是大名鼎鼎的草原狼,蹲在炕边惊奇地拿手拨弄,听到林雪君拆包的声音,又抬头去看,参与感十足地大呼小叫:
“哇,书!”
草原上没啥娱乐,他们这些知青们也将各自的故事讲得差不多了,实在觉得乏味了想买书,发现只有场部邮局有书卖,可是量少还贵,手里这点钱买吃的穿的都不够呢,哪舍得买书。
衣秀玉也顾不上狼了,立即凑过来探问:
“谁给你寄的,都是什么书呀?”
林雪君翻了翻,两本散文,一本红色书籍。又拆开小纸包,里面装着8张邮票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手写的字和一个蓝色印章:
【林雪君同志收,您投《海拉尔晨报》的稿件《草原的早晨》已刊在196x年x月x日3版,现送上书籍三本,邮票8张……】
“是稿件刊登通知和回馈。”林雪君双手捏着纸条,嘴角都要笑麻了。
六十年代末的稿费被取消,出版社、报社等都是用实物来充当稿费的。现在大家写信、邮东西之类都要用邮票,是以邮票成了很常用的代替纸钞的东西。
“邮票可以去邮局换成钱的。”衣秀玉坐回炕上,接过邮票和书籍反复端详。手指珍重地抚摸过略微粗糙的书籍封面,又捧到面前嗅了嗅纸墨香味。
太好了!林雪君有书,他们也能借来看了!
林雪君笑着抚摸了下邮票,忽然凑近去看。
她的呼吸忽然沉重起来,这8枚邮票不像后世的邮票般有齿孔,方方正正、平平整整的,崭新崭新的,特别漂亮精美。
8枚邮票的第一枚是个4分钱的人像,然后有两枚8分钱的京剧舞台画像,接着是10分、20分、22分、30分、50分的京剧舞台画像——画的是梅兰芳老先生。
随便谁看了都知道这是讲一个主体的系列联票,而且非常精致。
林雪君虽然对邮票全无了解,也仅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才见过真的邮票,可她前世看过一些新闻和小说,里面都提到过一个特别出名的叫‘猴票’的邮票。好像是错版的还是有什么名堂,能卖几百万呢!
其他不如猴票出名的她就全不认识了,但也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旧时代有名堂的、有纪念意义的、特殊时代主体的邮票都能增值的,很值钱的。
手里这一套也不知道到底在将来能值多少钱,反正好好看哦。
林雪君歪着脑袋琢磨了半天也搜刮不到更多关于邮票增值的信息了,反正……反正只要我不懂,这些就都是几百万!
想到这里,林雪君笑着对衣秀玉道:
“这个不能拿去邮局换钱,以后我还要经常投稿呢,得留着用。”
林雪君决心培养一下集邮的小爱好。
“有道理,换钱有啥用啊,现在物资多紧缺啊,多的是有钱都买不到用的东西,万一啥时候邮票也因为纸张紧缺而限量购买了咋整。都存着。”衣秀玉听了林雪君的话,登时觉得好有道理,举着大拇指表示支持。
“对,都留着。”林雪君嘿嘿笑着将邮票夹进红色书籍里,先当书签用。
喜滋滋地收好‘几百万’,林雪君一抬头,目光触及面前一大堆还没拆封的信件和包裹,她心里一跳,眼睛一亮。
这么多‘盲盒’,里面装的该不会……该不会……全是……吧……
也不知道鼎鼎大名的猴票是哪年出的,反正要是看见印有猴子猩猩狒狒的邮票,全当传家宝存起来!
如此一想,她当即动手去拆下一个包裹。
嘴里念念叨叨,眼睛都瞪圆了——来吧,所有灵长类邮票!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后来,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社员们都听说林雪君喜欢猴子。
一心想将林雪君留在第七大队的大队长捏着下巴有点犯愁,咱们倒是不禁止养猴子,但上哪去找个小猴子给林同志呢?
……
第66章 专家林雪君
“林同志,终于见到你了啊,可是不容易。”
知青大瓦屋的炕上摆满了各种文具书籍,还有拆撕得乱七八糟的纸包装。
在不能直接用钱支付的情况下,渴求好内容的单位仍努力寻找了足以鼓励创作者的有用物资。
小狼沃勒和糖豆捡到一个掉在地上的纸团扑来捉去,时不时发出一声玩耍呜音。
糖豆虽然胆小,却十分聪明。它玩了一会儿就学会了逗沃勒,一扑将纸团扑滚出去,沃勒立即看似凶狠实则憨态可掬地追着纸团又扑又跑。
糖豆看着沃勒追到纸团了,就又跑过去把纸团推远,沃勒再追,糖豆再看。
渐渐的,沃勒也反应过来,气气地弃纸团于不顾,瘸着腿朝糖豆一压,抱住糖豆的尾巴便咬。
糖豆引火上身,当即认怂,夹着尾巴跑到墙根,把自己缩成一团。
沃勒这才大摇大摆瘸过来,靠着糖豆脑袋坐下,摆出老大做派,允许糖豆一下一下地舔自己厚实的毛发。
炕上林雪君和衣秀玉拆包拆得额角冒汗,红色书籍里夹的邮票一叠又一叠,很快便把书籍撑成了个胖子。
只可惜不仅印猴子的邮票没找到,连印狒狒的也没有。不过林雪君仍决定要把所有‘可能性’都保存起来。
院外忽然传来嘈杂人声时,两个女孩子正沉浸在自己的事儿里。直到大队长敲了两下门后急性子地推门进来,她们才茫茫然抬头。
下一瞬,屋子里挤进一群人,沃勒也嗷呜个不休,糖豆嗖一下躲到沃勒身后,狐假虎威地仰头狂吠。
大队长哈哈笑着向走在最前头的男人介绍:“这位就是林雪君同志,那位衣秀玉同志您已经见过了。”
衣秀玉听到这话终于回神,忙拉直了身体朝走到炕沿的男人伸出右手:“陈社长您好。”
她本来是跪坐在炕上的,这样一拉直,倒成了跪着跟陈社长握手了。
“哈哈哈,你们坐着,不必太拘谨。”陈社长伸手在衣秀玉肩膀上一压,将跪起来的小姑娘又压得坐了回去。
林雪君眼睛在众人面前快速一逡,忽然明白过来。
起身跳下炕,她趿拉上脚边一双小棉鞋,在裤缝处擦了擦手,利索地朝众人围绕的男人伸右手,并挺胸抬头朗声道:
“社长好。”
“哈哈哈。”陈社长被林雪君郑重的样子逗笑,用力握了下她的手,才深吸一口气,摇头慨叹:
“林同志,终于见到你了啊,可是不容易。”
他们这么一大队人,等来等去等不到,边上第六生产队和第八生产队都视察了一大圈儿,才总算见到了啊。
林雪君有些局促地笑笑,她一个后世研究生哪接待过领导视察啊。
更何况对方可是呼色赫公社的一社之长,掌管着呼色赫公社十几个大队的大领导啊。
别说他们这些知青的最上级部门知青办是归社长管的,就连他们生产队的大队长也要由陈社长任免诶。
那么多物资的分派、人员的调遣,利与弊都在人家手掌心里,她又不懂这种特殊的人际关系,哪知道要怎么讲话怎么表态嘛,只得拿眼睛去瞄大队长,以眼神求救。
大队长王小磊正站在边上笑吟吟看着林雪君和陈社长握手,脑袋里琢磨着回头怎么好好描述一下眼前这场面,在自家生产队社员和其他生产队队长们面前吹吹牛b。
忽然接收到林雪君传递的信号,忙清了清喉咙,收敛起自己不合时宜的小心思,转手指了指窗边的圆桌:
“哈哈哈,陈社长,不要站着讲话了,来这边坐呗。”
陈社长却没有立即坐过去,而是被炕上堆成小山的各式东西吸引了目光:
“这都是谁收的邮包信件啊?”
当下邮票可不便宜,买信件邮票的3分钱能买一斤桃酥饼,醋都能买三四斤。面额大一点的邮票要8分、1角以上,那就连大米、红糖、肉食之类都买得起了。
谁花这么多钱买了这么多邮票,给知青们邮东西啊?
“都是林雪君同志收的。”衣秀玉站在炕边,忍不住率先炫耀道。
“全是林同志一个人的?”陈社长愕然,他这个一社之长经手那么多事,也难得一次收这么多信件的。
林雪君难道有个日理万机的隐藏身份,才需要这么多人邮信件包裹给她?
“谁花这么多钱邮这么多东西啊?”大队长原本还站在那里摆着礼貌的架子,忽然听到衣秀玉这话,注意到炕上的东西,瞬间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矜持啥的全忘了,又变回脾气急、嗓门大的样子。
“都是出版社、报社、广播站之类录用了林同志的稿件后回寄的通知和酬劳。”衣秀玉又补充。
“这么多?”陈社长啧一声,不由得走近炕沿低头去打量。
站在陈社长身后的其他场部社员也纷纷涌过来看,不时发出啧啧赞叹声。
林雪君站在炕边,眼睛瞄来瞄去,也被其他人打量来打量去。
很快,她脸就红透了。
谁被参观谁也受不了,除非她是大熊猫,习惯了人群的那种。
陈社长此刻已经看到了罗在炕上的厚厚书籍,足有十几本,“这都够创建一个读书角了。”
他背着手,抬起头,也睁大眼睛望向林雪君。
这位第七大队的年轻兽医卫生员,还是个好笔头子啊。
“喔~”大队长的笑容绽放,化身最佳气氛组。
“我就是这么准备的,把这些书都送去吴老师的课堂上,谁想看,都去那里借阅。”
林雪君听到陈社长提到她感兴趣的话题,终于不用尴尬地呆立着了,当即兴致勃勃讲起自己的规划:
“这些书籍有的是散文,有的是小说,有的是讲咱们国家道路的,孩子们读了,既能提升文笔,又能培养情操,也为劳动工作增加娱乐和趣味。
“我的兽医知识和草原知识啥的都是从书里读到的,知识是能够改变人生的。”
她又悄悄给自己的事打了个补丁,才继续道:
“回头我再投稿的时候,还可以给出版社写小纸条,如果能刊载录用,希望可以给我邮寄一些工具书,最好是关于耕种、养殖、医疗等专业的,这些知识我们都特别需要。”
简直是稀缺。
“好想法。”
陈社长点点头,转而回首问站在瓦屋空地上的一位青年:
“小王,下次第七生产队大队再有人去场部,你带着去一趟咱们的图书站,借几本书到这边。”
说罢又对第七生产队大队长王小磊交代:
“你可以组织社员在劳动闲暇开读书会,做笔记学习,等书读完了再还回场部,换一批继续学。
“场部图书站里有许多不错的专业书籍,咱们现在正抓大力度搞扫盲活动,要是大家都能认字,能把这些技术全传递下去,就太好了。”
“知道了,陈社长,我一定积极落实这项任务。”
大队长忙立正领命,转而又笑得开花一样,朝着林雪君点点头:
“我们大队出名人了呀,回头咱们也整个广播站,也朗诵一下林同志的文章。”
陈社长瞥一眼王小磊高兴的样子,忍俊不禁,转而又去打量炕上的东西。
除了一堆书外,还有好多好多抬头不同的稿纸本,有的本子上方印着红字【内蒙日报】,有的印着【海拉尔广播站】,显然都是来自不同单位的‘稿费’。
除此之外则是一些铅笔、橡皮、钢笔、毛笔、墨块等,甚至还有一包手纸和一块儿大概能做件半袖的墨蓝纯色棉布。
“这么多单位都刊载和录用了林同志的文章?”陈社长转头看向林雪君,手不由自主地捏起一个未拆封的包裹掂了掂重量。
他第一次知道,内蒙竟有如此多这类单位。
这样想来,之前他们公社广播站里读的文章,应该也有林雪君同志写的,说不定他还听过。
他们这批知青才来了多长时间啊,林雪君已经做了这么多事。
这孩子……
陈社长凝住林雪君,再次上下打量。
长得挺水灵的姑娘,在被草原风吹得头发乱糟糟,可搭配上一双英气勃勃的眼睛,竟也糙出了勃勃生机。
身材比蒙古族人细瘦一些,但笔直站在那里,也显得很结实有活力。
看起来像是个充满干劲儿的精神小马,在草场上跑一天都还能活蹦乱跳的那种。
“干得好啊。”
陈社长不由得点头,被面前年轻人散发的气息鼓舞了下,竟有一点心潮澎湃之感:
“感谢你们到咱们边疆来,也感谢你们踏实有力的贡献啊。”
林雪君脑子里想着要不要也提一下自己对其他本子等物的安排:
只留一两个稿纸本和笔,其他的都送去吴老师那里支援边疆教育。想开口又觉得人家社长没问,自己就说个没完,活像在朋友圈里向领导展示自己在加班的职场现眼包,也太尴尬了。而且想讨夸奖的心过于明显,好丢人哦!
忙抿紧嘴巴,决心就算陈社长问了也不说。
非要当一回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锋不可。
忽然听到陈社长夸奖,她怔了下,第一反应是瞳孔收缩:我明明没说出口,怎么陈社长也夸自己了?难道我刚才走了个神,其实已经说出了自己对这些纸本笔的安排?不对吧?应该没说出口吧?那……那社长在夸啥?
她红着脸,疑惑的眼神再次转向大队长。
大队长忙再次接话:
“啊哈哈,是,是,咱们这些知青都特别能干。不说林知青的能耐,孟天霞知青也已经是我们大队优秀的拖拉机手了,这位衣秀玉同志也认全了咱们大队储存的所有中药、放牧养羊都可利索了。”
衣秀玉听到点自己的名,把手臂拉直垂在身侧,手掌板板正正地压着裤缝。昂起头一副听指示的严肃表情。
“还有穆俊卿同志都给大队做了十几把凳子、七八张桌子了,咱们马上要开始扩建盖房子,穆同志每天都在加班加点地伐木干活,别人老也学不明白的那些结构关系、榫卯相契啥的,他一学就会,手艺可好了。”
大队长快活地炫耀罢,又朝林雪君道:
“陈社长这次来,是想跟你谈一谈养殖的日程规划表和更详细深入的流程。
“咱们牧场一直有一套粗一点的流程,但像你搭配着中草药等,按照时令,把各种疾病都预防住的这个节奏,就没有特别清晰的规划了。
“你脑子里有没有章程?要不咱们坐下开个会?”
林雪君啊一声恍然,这个时代整个国家各行各业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后世很多人认为是常识的东西,建国初其实都还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科学理论支持呢。
像后世那种在庞大的医疗科学、养殖科学、草原自然科学等等较成熟的知识基础上,构建起来的科学养殖的流程,在此时的极北草原上,都只有部分落实。
林雪君前世家里是开牧场的,学牧医也是为了这个,上学那会儿就常常思考自己所学如何运用在牧场上。
来到第七生产大队后,她一边了解这个时代的特殊性,一边思考能把什么好手段带到这个时代,倒的确有了一些想法。
她不敢将所有内容全盘托出,但把跟养牛羊相关的关键节点整理成工作表格,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当陈社长、大队长和林雪君三人坐在圆桌边后,她立即铺开纸笔在面前。
接过大队长递过来的之前自己整理的一些【打疫苗的流程】【最简单的打针培训的方式方法】【一年中每个月中,几月份做哪些疫苗防治,几月份驱虫,几月份给牛羊吃哪些中草药加强巩固,几月份什么病多发要如何预防……】【小羊出生几天内要吃什么,哪些兽医手段是所有牧民们都可以轻松掌握的……】流程表格摊开,然后一条一条地介绍起原理。
大学生就算经验不足,但理论基础绝对足。
她侃侃而谈起所有行为的道理,浅的能聊,深的也能聊。
很快,不止陈社长带来的一众人都掏出本子开始记笔记,连衣秀玉、大队长和陈社长本人也都掏出了笔记本,奋笔疾书地将她的话认真记录。
有时林雪君讲得太快了,陈社长还要哎呦呦地叫停,等笔记写好了,再请她继续。
遇到听不懂的地方,大家也积极举手提问。
在这个知青们生活起居的瓦房里,一场草原上的科学研讨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第67章 密恐小屋
抱着视死如归、倾家荡产在所不惜般的决心…
给水泥脱坯做砖一直是知青公认最累的活,如今第七生产大队的男知青们干的就是这个活。
天色渐晚的时候,三名男知青扶着腰、捶着肩膀和手臂呼啦啦去找做木匠活的穆俊卿,回头建房子、造大棚的房梁房架子都需要穆俊卿和老木匠陈锁义来造,大家谁都不轻松。
穆俊卿才将上周砍的所有树种分类,把做家具最合适的蒙古栎树干、做车轴最好的枫树、做房屋大梁的……全都分类整理好。扶着腰直起身,听到骨节咔吧咔吧作响,他皱眉叹了口气,希望将来不要落下腰痛的毛病。
作别了老师父,出院子与其他三名知青汇合后,他们聊着天往大食堂走。许多社员都有家庭,可以回家吃亲人做好的热饭。只有他们这些外来的知青累着了没精神做饭,就只能去吃大食堂。
那些窝窝头、黄馒头配土豆丝土豆片啥的,他们早吃腻了。偶尔开个荤也不舍得吃啥大肉菜,当吃饭只是为了生存时,也就不那么美了。
路上遇到工作马的饲养员,王建国颠颠跑过去问有没有马奶喝,对方摆摆手,却笑吟吟转开话题:
“哎,你们知青小队里的兽医卫生员回大队了,你们看见没?”
穆俊卿正一边走路一边低头拔掉手指皮肤里扎的木屑,霍然抬头。
“林雪君同志回来了?”王建国忙追问。
“对啊,就是林同志,回来了。那不是她的大黑马苏木嘛,阿木古楞给牵过来的。”饲养员道。
穆俊卿的步速瞬间提高,不等其他知青们开口,已朝着女知青小院的方向拐去。
男知青们倒也默契,不用商量就敲定了,去拉上林知青一起吃晚饭,好好庆祝一下她归队——这么艰苦的地方,他们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值得庆祝的由头。
于是一帮小伙子吵吵嚷嚷地朝女知青小院大步急赶。
“……听说牧场上虽然累,但是有羊吃。”
“那羊都是集体的,能是你想吃就吃的吗?咱们大队驻地还有牛呢,你能牵来宰了吃吗?”
“那每天看着羊也吃不到,太可怜了。”
“哎,我前几天在咱们后山看到野猪脚印了,你们敢不敢打野猪?要不咱们开开荤,等休息日去打——”
男知青们吵吵闹闹地涌进小院,王建国一边畅想打野猪后如何烹饪美食,一边在敲一声门后推开了知青瓦屋的门。
他们在东北呆久了,都养成了但凡院子、屋不锁,敲两声就能进的习惯。
哪知这一次推开门见到的不是坐在炕上或灶边的林雪君,而是一屋子人。
“嚯!”王建国倒抽一口凉气,怔怔地打量了下四周,没错啊,是女知青们的大瓦房啊。
那这些人是咋回事?
知青们来草原支边以后,就没见过人口密集度如此之高的地方。
简直不习惯,密恐。
“谁要上山去打野猪啊?”坐在桌边的陈社长忽然转过头,透过站在桌边自己带来的社员们,扫向门口新挤进来的四个知青。
“?”
“!”
“艹!”
“我——”
四个人这才看见呼色赫公社的陈社长,吓得全站成军姿,有的连脏话都给惊出来了。
几分钟后,四个商量去打野的男知青乖宝宝一样站在圆桌边,都耷拉着脑袋,歇了去山上冒险的心,左手托本,右手执笔,老老实实听课。
穆俊卿悄悄抬头,目光落向许久未见的林雪君。
林雪君也恰在这时抬眸,与他对视后,扯唇微笑,无声地打了个招呼。
穆俊卿的右手便不受控制地书写起来,停笔后才发现,写的是林雪君的名字。
她可真了不起啊,出去草原一趟,回来后已经能跟社长在一张桌边谈工作了。
忽然之间,她好像已经不是跟他们一起来吃苦支边、需要照顾的小妹妹,而是逐渐遥远的,需要仰止的小山。
……
开春以来,冰雪消融,后山上的大河、草原上的河流都开化了,掌握捕鱼技能的人不免蠢蠢欲动。
赵得胜本来要去春牧场的,结果因为今年春驻地准备提升下耕种技术,需要人手,又把他这个汉语蒙语都说得上的老人给留了下来。
他从小在这片地界长大,半大小子时候就是上山捉野味、下河捞鱼的好手。虽然当初扯牛犊子的时候被母牛蹬了要害,看似很不靠谱,但捕起鱼来可就靠谱得很了。
今天他趁大队开荒的休息空档跑去河里下网,收工后去收网,因为位置下得刁钻,竟收获了两条大鲤子和一小兜柳根儿鱼。
那大鲤子肥得像小鱼雷似的,回家一路拎着都活蹦乱跳的,好几次险些拽着网兜从赵得胜手里跳脱。
他回程路上见人就炫耀自己兜到的大肥鱼,还时不时总结两句:
“你看,咱们大家都下网,就我能兜到大鱼,这都是有技术含量的。是什么技术含量啊?是科学呗!哈哈哈……”
炫到过了家门都不往里进,非要在驻地里转一圈儿不可,结果就在马厩外看到了林雪君那匹骄傲的大黑马。
“哎?这不是苏木吗?怎么?它自己跑回来了?”赵得胜拎着两个鱼兜子撑在木栅栏外,笑呵呵地问。
“哪能呢,林同志回来了!”饲养员给苏木递了一把草料,苏木嗅了两下就转开大脑袋。饲养员啧啧道:“草原上跑了一圈儿,嘴都刁了,普通草料吃都不吃一口。”
“回来了?哎呦!看这巧的!林同志可有个好福气的胃。”赵得胜一抖手里的鱼兜,转身就往林雪君家里跑,路上遇到自家放学后四处疯玩的儿子,喊住了便交代:
“小犊子玩意,放学了就知道玩。赶紧回家跟你娘说一声,晚上咱们招待林同志来家里吃鱼,把前两天烙的大饼子都拿出来,大碴子粥煮上,那条五花肉也炖了。”
小赵一听说晚上吃肉,当即不玩了,应了爹一声便撒丫子往家里跑,报信去也。
赵得胜望着儿子背影嘿嘿一笑,“这小子,飞毛腿似的。”嘀咕罢,便大跨步往知青小院方向拐。
才进院子,瞧见窗后隐约人影,他便迫不及待地嚷嚷:
“林同志,你赵大叔捞到两条超级大肥鱼,你看这肥的,比老李家新生的大胖小子还沉呢。走啊,走去大叔家吃炖大鱼了——”
他喊着笑着一把推开门,便见屋子里乌压压站着一群人,各个听到了‘炖大鱼’,皆眼神火热地回头看他。
“……”赵得胜一下愣在门口,直到屋门自己咣当关上,他才回神。
‘东北人必须大方、豪爽、好客’的人情早已印刻在血脉里,但凡是东北人,在这种状况下,就绝不能不说一句“都来啊,在场的都来家里吃啊”这种话。
于是,赵得胜干咽一口,心一横,目光捕捉到人群围绕中的林雪君后,抱着视死如归、倾家荡产在所不惜般的决心,哑着嗓子,抖着手朗声道:
“哎咋这么多人啊,咱家里晚上炖鱼,那个…都,都来啊,都来我家吃。都别客气,谁要是不来,就是瞧不起我赵得胜啊,都,都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陈社长扫视一眼站在桌边的四个男知青,又看看站在门口左手拎大鲤鱼右手拎小网兜的赵得胜,手指敲敲桌面,挑眼睛睨林雪君,笑谈:“林同志在大队里人缘真不错啊。”
林雪君忙笑着摆手:“没有没有,是咱们这的人好。”(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好朋友们可远远没凑齐呢。)
第68章 各人心思
“画画很自由,不需要远离草原,也可以远离草原。”
朴旧的瓦屋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照亮了书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也照亮了围在桌边一张张专注面孔。
这些面孔有男有女,有中年有青年,还有15岁衣秀玉这样的少年。
他们第一次深入倾听林雪君的讲解,望着她指点江山般的严肃模样,几乎忘记了她是那个跟他们一起吃喝聊天的伙伴。
原来那些青涩、爽快、贪吃、爱聊天面貌的另一边,是这样聪明有干劲的样子。
连陈社长也常常在听课时走几秒的神儿,端详面前这个年轻人。
优秀的劳动者们,都是复杂立体而可爱的人啊。
分享会的最后,陈社长将今天聊的内容分了三个大类:第一个大类为【防疫和常见疫病的紧急应对】,第二个大类为【防病和常见畜病的应急治疗】,第三个大类则为【科学喂养放牧】。
将笔记也按此拆分后,分别交给了站在屋内的三位中青年,当场便交代了要这三个人回去把这些内容做好二次整理。然后就要开始走访公社下辖的所有生产队,将这些知识传播开去,目标是给每个牧民都讲至少一遍这些东西。
再将这些知识与走访得来的牧民土法结合,做一次知识汇总讨论,到时候再来找林同志等有相关专业的年轻人一起商讨更科学更进步也更利于牧民掌握的各种方法。
到这里,陈社长临时拉着林雪君开的这个养殖会议总算到尾声了。
屋子里众人的肚子都开始唱交响曲了,每句歌词都是“饿饿饿饿饿”。
陈社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去吃饭了。”
王小磊也跟着站起身,有些迟疑是不是真去赵得胜家吃饭。
作为大队长,他深知大队里每个牧民和社员们的不容易。
赵得胜虽然很勤快,冬天放牧,春天开荒全能上手,赚的工分多不说,动不动狩个猎打个鱼之类卖给供销社还能多赚点,也给家里多弄些吃食。但那都是辛辛苦苦操劳换来的,多也多不出去多少啊。要一下子请这么一屋子人吃饭,老赵家里面缸米缸都要见底,接下来就得扎紧腰带过日子了。
他望着陈社长迟疑于是说点什么拦住这帮子人,还是干脆下半个月自己掏腰包给赵得胜补贴些。
陈社长却先开了口:
“走吧,去大食堂吃个饭,咱们再住上一宿,明天也该回公社了。”
“那,那不去赵得胜那吃鱼了?”大队长如释重负,又有些赧然。
“这么多人,别说2条鱼,20条鱼都未必够。你帮我谢谢赵同志的慷慨,鱼就不吃了。”陈社长说着便带人往外走。
“我陪着您一起去吃大食堂。”大队长忙追着出门。
陈社长在小院门口作别了林雪君,仰头看看天,听了一下午课,这会儿脑子都锈了。
可拐上小路后,他还是忍不住转头与大队长交代:
“王小磊同志,到了夏天,就来场部开单子,给林同志正式登记下加一下日工分,工资也提一提。”
“真的吗?会不会太急了?”大队长将双手插进袖筒,因为个子高,与陈社长讲话时便不自觉佝了背,“她才来几个月,工资就涨这么多,这样合适吗?”
“做事要看的不是合适不合适,而是能耐高低。
“国家正处在百废待兴的时节,为了进步和建设,不得不借助邻国的力量,现在欠邻国的钱也越来越多。
“炼钢还钱,炼钢强国。挖矿还钱,挖矿强国。务农还钱,兴农强国……你看,各行各业都背负着不小的担子。
“咱们这里既是牧业区,也是林业区,许多好树要长几十年才能成材,把压力都压在林业上肯定是不行的,山再大也会被砍尽。”
陈社长讲话时步速不自觉放慢,仰头看向第七大队靠着的郁郁葱葱的大山,忍不住叹气:
“牛羊生长只需要一两年,羊毛更是每年都能剪,咱们得把最大的压力压在牧业上。那这担子都扛在牧民们的肩膀上了啊,你想一想——”
“嗯。”大队长声音也沉了下去。
“咱们现在紧紧巴巴的才能完成任务,心里还总害怕来一场病把希望都屠杀了。
“你们大队今年留存率比一些运气不好、工作不够谨慎认真的大队,能高出一倍不止,王同志,如果林雪君能一直留下来,未来10年你们生产队能有多少出栏量?
“如果林同志读书读出来的知识传播开去呢,如果咱们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所有生产队都像你们生产队一样……”
想到这一点,陈社长咬了咬上唇,仰头看向黑沉沉的天,驻足陷入自己的畅想。
许久后才转头对大队长王小磊道:
“是我们需要林雪君同志,牧民们需要,咱们国家也需要,需要更多这样的人。
“可她很需要咱们草原吗?那就不一定了。
“咱们这又冷又干燥,偏远落后,你们大队更是连电线都没拉过去呢。
“城里来的年轻人们吃得了这个苦吗?能吃多久这个苦呢?你看看其他生产队那些闹着想回城的年轻人,要是能离开,要是回城了也能有工作,他们会留下来吗?
“城里有商品粮吃,在城里当工人,穿得好、吃得饱、睡得暖,医疗、学习啥的资源都有。更不要提首都了,什么都是最好的、最先进的。哪有人不渴望那些?
“刚才看炕上那些邮包的时候,我瞅着了一个还没拆开的,是林雪君父亲邮寄来的,落款的单位是国家核心单位啊。你懂不懂?林同志家里人恐怕是有能力将她调回城的,我记得你来时路上也说过,林同志是发着烧送到大队的,刚开始一直写信说要回北京吧?
“这些有条件的知识青年们之所以会来这里……是为了建设边疆的伟大理想,为了一份工作。
“可要是太苦了,或者林同志觉得自己的志向没能很好的达成呢?
“那就不好说了。”
更何况,千金买马骨啊。
陈社长捋了捋自己尚乌黑茂盛的短发,两条过分浓密的粗眉毛下压时显得尤为威严。
他点到为止,没有再说更多,相信这些话也足以给王小磊巨大压力了——公社需要林雪君,必须将她好好地留在草原。
公社需要不止一个林雪君,第七生产大队要站在第一线上肩负起培养林雪君任务的同时,还要帮助林雪君把她的知识和经验传播开去、落实出去。
“多支持她的工作,多给她积累经验的机会,帮助她成长。同时,也要保护她成长、鼓励她成长。”
陈社长见王小磊一脸压力山大的表情,又和缓了自己的表情和语气:
“不过不管怎么样,你干得很好,林雪君来你们生产队这么短时间内,能做这么多事,也一定有你的支持,你是个好队长。”
王小磊猛汉脸红,转而又急性子上头,在踏进大食堂时问:
“那要不现在就再把工资提一提吧,直接一步到位。”
“……”陈社长才挂起来的慈和笑容抽了抽,“那倒也不能这么快,你也得让其他人服气吧。再让林雪君做几件事,多积累一下。”
“好吧……”王小磊叹口气,强行压下情绪,长叹一口气。
刚开始吃饭时,他脸上都挂着担心林雪君跑掉,恨不得现在就去盯梢林雪君的急躁模样。
陈社长一直知道他们公社这个第七生产队的大队长性子急,但也没想到能急成这样。
可是晚饭吃着吃着,陈社长忽然发现王小磊竟渐渐平静下来了。
“你怎么不着急了?”陈社长忍不住问。
“就…这也急不来嘛。”王小磊讪讪笑笑,躲闪开了视线。
渐渐的,原本急躁的大队长不仅不急了,反而还有些忧伤。
原本他只是想着草原,想着他们这些牧民,想着他们生产队的出栏率……可忽然之间他的念头闪到林雪君身上,想到了她不是个工具,她也是个人。
就像当年他明明可以留在外面,去城里工作,那时他的团长也希望他留下,表示需要他。但他心里惦记内蒙的姑娘萨仁,这才毅然拒绝了团长的挽留,千里迢迢来到草原,找到萨仁,与她成为夫妻、同志,一直走到现在。
那林雪君呢?
她将来想留下吗?
如果她也有自己更想去的地方,想找的人呢?
在王小磊这个急躁的糙老爷们心里,悄悄生长着一颗温柔细腻的心。
当他意识到林雪君也会有自己的想法,自然就急不起来了。
想到她自己有脚,他就算再怎么看着她,再怎么好好关照,她仍有可能会想走,他当然也就忧伤起来了。
房檐上雪化成的水流在晚上又结成薄冰,有的挂在房檐变成冰锥子。
王小磊望着冰锥子,想:回头要好好跟林雪君同志聊聊她对未来的规划。
能不能把公社聊进她的未来呢?如果,如果她想找的人,就在公社就好了。
可是一个男人,能留住她吗?
王小磊陷入深思,咀嚼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
……
另一边,陈社长等人离开后,一直绷着神经的知青们终于松懈下来。
大家站在院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站了好一会儿才忽然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分别了这么长时间,他们这些同甘共苦过的知青们终于又见面了。
王建国总算又活泼回来,他像欢迎解放军的老乡一样双手握住林雪君的手,憨态可掬道:“林同志,可把你盼回来了!”
大家又是一阵笑,衣秀玉猛拍了下王建国的背,他这才松开林雪君的手,不再耍宝。
六个人折返瓦屋,林雪君在毛衣外套了件前身从首都家里带来的小棉袄,围上围巾,又拎了一张从草原上带回来的、准备送给赵得胜的黄羊皮,这才跟其他人一起出门去赵得胜大叔家吃饭。
“你的袖子都短了诶。”衣秀玉牵着林雪君的手,注意到对方棉袄袖口根本遮不住她手腕。
“是长高了,林同志,在草原上吃得好吗?”
“每天早中晚三顿都吃啥啊?”
“草原上的毡包好住吗?保暖吗?”
大家叽叽喳喳问东问西,林雪君开心地跟大家分享自己去春牧场的趣事,也听大家聊他们在驻地的事儿。
快走到赵得胜家时,她忽然想起阿木古楞来,便要折返去把自己在草原上最好的朋友也喊上。
穆俊卿原本一直含着笑跟随他们,眼睛安静地、悄悄地注视林雪君,忽听到她这样讲,便抬手一拦:
“你刚回来,大家有好多话要跟你聊。你们继续聊吧,我去喊阿木古楞。”
王建国目送穆俊卿折返的背影,忽然回头别有深意地扫了眼穆俊卿,随即若无其事地嘀咕:
“怎么穆同志今天话这么少呢。”
……
……
穆俊卿到阿木古楞毡包时,小少年正蹲在炉灶前煮从草原上带回来的牛奶。
他说明来意后,阿木古楞点点头,指着牛奶锅道:
“等我煮好奶,把奶带过去一起喝吧。”
“好。”
两个人于是都蹲在了炉灶边。
他们不很熟,一时也说不上什么话,便只望着炉洞里的火焰摇摆。
许久后,阿木古楞才率先打破安静,用日益熟练的汉话问:
“林同志说,穆同志在跟陈木匠学木匠工作,你将来也要做木匠吗?”
“嗯。”穆俊卿点点头,两个人于是再次沉默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穆俊卿转头看看阿木古楞,他们尴尬地对望几息,穆俊卿想,这回该轮到他来打破安静了,于是认真想了想话题,开口道:
“咱们国家现在和平了,将来肯定是要发展的。百废待兴,就是说各行各业都需要发展呢。
“我之前只学了各种文化知识,没学到什么能用于发展国家的技术。来这里后,我认真思考过,也衡量过咱们生产队的情况,觉得学习木匠工作是门不错的技术。
“木工工作不止是跟木头打交道,这里面其实蕴含着许多科学,比如怎么让几根木头拼接后支撑得住一个200斤男人的体重;怎样的结构可以使木头变成坚不可摧的房子、堡垒……
“这些如果学会了,就不止能做桌子椅子和独轮车,连高楼和大桥也能造,那将来就大有作为了。”
还可以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城市里去。
而且,有作为,有成就,那么就无需只沉默地远远仰望高山。
或许也能同高山比肩了。
穆俊卿很少提及自己对未来的规划,知青们中只有他一个学了木匠,聊起这个话题,总难引发其他人的兴趣。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会跟个小朋友聊这么多。
他又望一望阿木古楞,或许是因为对方表情过于沉静,显出了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敏感吧。
“你能理解我说的吗?”
阿木古楞点点头,眼神特别安静,那双异色的眸子叫人望久了会产生正飘荡在镜面湖泊上的错觉。
穆俊卿歪着脑袋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也点点头。
两个人于是又没话了,好半晌后,穆俊卿转头问他:
“你喜欢做什么?将来想做什么?”
“我喜欢跟着林兽医学汉话,学兽医学知识,采草药,放牧,画画……”阿木古楞几乎将自己日常做的每件事都点了出来。
穆俊卿眼睛望着他,这一回,直到阿木古楞的话说完,穆俊卿都没有收回视线。
在他们这些知青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笔就是‘迷茫’。
他们好像是这个社会的迷茫,也好像是这个时代的迷茫。
领袖说要让他们来到农村,来到边疆,来到无产阶级人群中,体会大家在城市里吃穿用的每一粒粮食、每一匹布都是这里的人民辛辛苦苦一日一夜劳作生产出来的。
如果城市知识青年们能体会到无产阶级的生活,明白青年人的真正使命,那么他们就不会迷茫,而是会珍惜这个学习和成长的机会。
可是他们并非从老一辈们口中那个吃人的旧社会中走出,他们看不到过去,也不明白世界运转中更深层次的哲理,他们只努力想看清未来,想要出人头地、想赚钱、想吃饱喝足、过上土豆炖牛肉的生活。
来到这里之后,甚至来到这里之前,穆俊卿都常常深陷迷茫之苦,未来总在迷雾中。
他看到林雪君的斗志,她从未提及过对首都的思念,即便抱怨寒冷和辛苦,也并未说过想回首都的话。
就好像她对首都的生活早已不再眷恋,难道筒子楼不使她怀念吗?难道满街的自行车和夏天女孩子们穿的布拉吉不使她渴望吗?她为什么总是对生产队里那些大家原本恐惧、嫌弃的东西甘之如饴。
最初,穆俊卿虽然努力融入这里,想要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但他心底里其实更害怕自己真的适应这里。
他恐惧‘留在这里’的可能性,哪怕只是想一想就害怕。
为什么林雪君不害怕吗?
为什么阿木古楞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少年对这些辛苦的生活似乎充满了眷恋和发自内心的喜爱。
在知青们心里只有干活,脑子里只想着将来回到城市的时候,阿木古楞此刻说出的‘热爱’和‘喜欢’的内容,竟条条都是在这里的细碎生活。
是什么让阿木古楞他们这些本地人从不厌恨这里的辛劳和落后?
是什么让林雪君心中充满希望和热情,能如此敞开胸怀接纳和热爱这里的劳动和生活?
穆俊卿盯着阿木古楞,直到对方开始用一种怪异的眼神回看他,这才收回视线,有些局促地道:
“你提到画画,你会画画吗?”
“林同志说我很有天赋。”阿木古楞垂眸踢了踢脚边的木柴,有些局促地抠了抠手指。
这几个月开始,他的手指像他的身高一样疯长。细长的骨骼撑起有些粗糙的皮肤,他觉得很不好看。
“画画很好,报纸上有许多漂亮的画,邮票上也有,还有贴在驻地门口的海报上,年画上,买的东西的包装上也有。地图需要画,人像需要画,设计图需要画,这是很重要的技能。各行各业都需要会画画的,是个未来会有大好前程的技术,你要好好画。”
穆俊卿真诚地为阿木古楞谋划,转而又道:
“而且画画很雅。”
“什么是雅?”阿木古楞伴着奶锅里冒小奶泡的咕嘟声问,问罢了又好像根本不关心什么‘雅’不‘雅’的评价,而是道:“画画也像你一样,要离开这里,去到别的地方吗?”
“画画吗?那很自由,这是一个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工作。你想去四季都春暖花开的地方也行,想去有极光的地方也行,想留在这里也行。”穆俊卿温和地摇了摇头,说着说着,简直对阿木古楞成为会画画的人后的生活产生了向往。
阿木古楞点了点头。
“你想当兽医,同时当画家?”穆俊卿问。
阿木古楞抬头再次望向穆俊卿,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草原需要兽医。”他说。
做兽医能跟林雪君同志一样,帮助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人。
“画画很自由,不需要远离草原,也可以远离草原。”他又说。
画画可以让他跟林雪君同志一样,想去草原上治牛羊就去,想回驻地就回。
一个只有13岁的男孩子,因为很早就开始独自生活,于是也很早就开始独立地规划自己的衣食住行。
他早学会像大人一样思考,也像大人一样去规划自己。
如今,他也学会了规划未来。
可是,他还是太小了,要是快些长大就好了,再快一些。
转头望向穆俊卿,他想,要是能一下子长得像对方一样大该多好啊。
“听起来都不错。”穆俊卿点了点头。
“……”阿木古楞仍在搓自己的手,拇指擦过掌心和指腹上的粗茧。
沉默几息后,从身后的一沓东西中掏出自己画的画给穆俊卿看。
“是很好看,你很有天赋,这很难得。”穆俊卿先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才接过画,仔细端详后,格外真诚地夸赞。
牛奶沸腾了,阿木古楞也腼腆地笑了笑,他拽长袖子包住手掌后拎起奶壶,在穆俊卿跟他一起站起来时,忽然回头说:
“如果你的志向在外面,就不能长久地跟我们做朋友了。”
“因为分别吗?”穆俊卿怔住。
“嗯。而且……林同志会留在草原。”阿木古楞格外认真道。
“她告诉你的吗?”
阿木古楞转头深深地看了眼穆俊卿,摇了摇头。
走出毡包,他帮穆俊卿拉起门帘时说:
“林同志爱这里,她不会离开这里。”
话音落,穆俊卿穿过木门,阿木古楞松开手,大踏步往前走。
穆俊卿的步伐却踟蹰起来。
……
……
穆俊卿和阿木古楞赶到赵得胜家时还没有开餐,除了烹饪技术很不错的王建国在帮赵嫂子干活外,其他人都围着圆桌聊天。
穆俊卿目光一扫便注意到林雪君身边给他们留了两个位置。
因为腿长,穆俊卿率先一步坐到了更靠近林雪君的凳子。坐下后他先直视前方,与其他所有人打过招呼,才转头微笑着去看林雪君。
“得胜叔说他们家这个新桌子,是你帮他打的,好结实啊。你可真厉害。”林雪君一对上他的视线,立即拍着桌面夸赞。
“这个是我刚学会做桌子时打的,做得不算很好,后面做得更结实一些。回头我帮你们在院子里打个桌子,可以放许多东西。”穆俊卿低头凑近她回答时,愈发长长的自然卷短发垂落下来,挡住了他半张脸。
“好啊。我想扩一下院子,穆同志能帮我重新打一下篱笆吗?我院子里还需要一个能绑得住大母牛的架子,这样以后就可以在我的院子里给牲畜做手术了。”
因为穆俊卿刘海遮住他上半张脸,她讲话时只好一直望着他嘴巴。渐渐发现了他剃掉胡须后的青茬和人中边一颗特别浅特别浅的小痣:
“我还想在瓦屋后面造一个小池塘,可以用木头造吗?还是要用水泥造?
“山上的溪水流下来全淌走了,好可惜。如果能存起来就能养鱼了,就算不养鱼,作为日常给牛羊喝水的水槽,或者做我自己的储水槽也很好。”
“篱笆我帮你打,结实的捆绑架也没问题。水槽的话还是用水泥吧,我找大队长帮你弄。”穆俊卿嘴巴张合间便将她的想法安排起落地方案。
“太好了,太感谢了,到时候我按工分给你钱。”林雪君听到他爽快答应,立即双手合十表示感谢。
要是能用栅栏等东西将知青小院布置得像北欧别墅小院一样漂亮该多好啊。
等工作闲暇时种几层特别好活、特别漂亮的格桑花在院子外,再好好装点一下瓦屋……
穆俊卿抬起头,手指拨开刘海,拿眼睛盯了她几秒才转开。
这一回,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没关系,到时候再说,我先帮你把木头准备起来。”
“那行。”林雪君爽快应下。
穆俊卿讲义气帮她,她肯定是不会亏待他的,就算不用钱,也会用其他的东西回馈他。
饭菜还没好,大家聊八卦聊得热火朝天。
“听说咱们陈社长都快三十了,还没对象呢。”
“为啥呀?没人给介绍啊?”
“他一心扎在工作上,常常夜不归宿啥的。人家一给他介绍,他就说自己没有条件照顾好妻小,还是别耽误人家大闺女的好。”
“啊?把整个生命完全奉献给工作啊?”
“那可不咋地,陈社长高风亮节嘛,觉悟高得很呢,一心只有公,一点私都没有。”
穆俊卿沉默着听了一会儿,忽然又凑近林雪君,小声说:
“你的秋千我做好了,但没放在你们院子里。”
“啊。”林雪君将目光从聊八卦的知青们脸上收回,吃惊地看向穆俊卿。
她都忘记自己跟他提过想要秋千的事了,他居然还记得。
“我放在吴老师家后面的空地上了。”
穆俊卿躲闪开了她的视线,只认真解释:
“那里很大很平整,你不玩的时候,孩子们也可以去坐。
“知青小院需要放别的东西,你们秋天要囤菜晒菜,要码柴和牛粪供过冬烧用。万一有人来取药,院子还要供人通行。”
林雪君没想到穆俊卿想得这么深这么远,她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对,我还要挖个地窖!”
她以掌击拳,用力点头。
冬天需要吃的东西,得早早准备起来,地窖必须尽早挖,才能挖得又大又好。
穆俊卿偷偷抬眼打量她表情,见她将注意力全放在了院子和囤菜之类的事情上,他忍不住沉默,几息后又轻轻勾唇带笑。
“到时候我们帮你们挖地窖。”他挺直身体,讲这话时不再小声耳语。
“挖地窖吗?那得我这种肌肉才扬得动土了,挖坑可是力气活。”王建国听到穆俊卿的声音,当即接话。
“对,到时候一起帮忙,就没那么累了。”其他的知青也应声。
林雪君甚至还没来得及道谢,大家已经开始商量起帮她挖地窖的细节了。
待她要开口道谢,穆俊卿却率先洒然道:“到时候你请我们吃饱饭就行了。”
林雪君爽快应声,那有什么难!
他们这些人吃馒头就白糖都能吃饱。
她嘿嘿笑着点头,玩笑道:“绝对比馒头沾白糖丰盛,行不行?”
“哈哈哈哈…”
“你可真阔气,哈哈。”
大家忍不住纷纷调侃她抠门,林雪君跟着逗上几句,也不禁哈哈笑起来。
但心里却暗想:到时候一定好好筹备一餐,希望能是丰盛的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