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1月2日

草原牧医 by 轻侯(119 – 124)

第109章 狗‘死’鸮悲

“小心她吃掉你的手指头,猫头鹰是猛禽,嘴巴和爪子都很锋利的。”

东北兴安岭不愧是棒打狍子瓢舀鱼的丰饶地。

饭后林雪君挨个整理学徒们采的草药,将采错的野草摘除,再把所有药草放在一起按照品类分拨。

她依次对学徒们采的药草进行点评,哪些采错了,哪些摘的时候弄坏了,哪些采得非常完整非常好。

正被学徒们圈围着耐心地讲解,一只沙半鸡忽然窸窸窣窣地从两棵矮灌木下方钻过,叽叽咕咕地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捡被林雪君丢在地上的野草吃。

阿木古楞坐在林雪君身边帮她清理根茎类草药上泥土,抬头后目光瞬间锁定沙半鸡,那双异瞳的眼睛好像一下就变得犀利了。

他动作缓慢地取下一直挎在背上的大弓,在其他人也默契地保持安静时,抽出弓箭,搭在弦上。

沙半鸡肉质鲜美,还具有补中益气、暖胃健脾的功效,能治疗脾虚泄泻和脱肛等疾病,是上等佳肴。

伏在林雪君身侧的沃勒和糖豆也悄悄弓身而起,压低头肩,拱起后肢,只要林雪君下达命令,便会爆冲向沙半鸡。

箭在弦上便要射出,灌木后忽然传来更多叽喳声和啪嚓啪嚓踩草叶的声响,下一瞬,六七只小鸡穿过灌木,朝着前头吃野菜的大沙半鸡围了过去,并叽叽喳喳地抢食起地上的野草叶。

林雪君抿起唇,右手轻轻压住阿木古楞因拉弓而绷起的右臂,直到他放松了肌肉、悄无生息地收回大弓,箭也送回箭筒。

林雪君低头看了看蓄势待发的沃勒,又伸手压住草原狼的大脑袋,轻轻揉了揉。

沃勒和林雪君朝夕相处小半年,早已对她的情绪变化和指令了若指掌,仰头扫她一眼,它吐出一口气,压平后肢,放松地趴了回去。

糖豆一向服从脾气大、武力高的沃勒,见它放弃了狩猎,便也松弛下来。只仍摇着尾巴目不转睛地盯视沙半鸡,表现出了它对野外大鸡小鸡们的兴趣。

“带崽的。”赵得胜叹口气,走过去抓起野草丢向灌木后方,随即将傻乎乎缺乏危机意识的沙半鸡都轰走了。

林雪君给所有人采的草药都做过点评后,学徒们便又背着空背篓、揣着被林同志巩固过的知识,继续采集去了。

辐射向四面八方的学徒间不时传来嘀咕和探讨:

“哎,刚才林老师是不是说这种锯齿叶的不是紫苏?”

“你记错了,锯齿状的这个就是紫苏。”

“是这样吗?”

“你闻闻不就知道了,它有特殊味道的。你看这个中心的小叶子最明显,紫色的嘛,锯齿状的,长得嘎嘎肥。”

阿木古楞辣手摧蛙,帮没力气撕扯的鬼鸮处理好了蛙和灰鼠后,蹲在林雪君身边看她喂鸟。

用比较直的木枝做筷,林雪君夹起生肉条送到鬼鸮嘴边。小东西蔫蔫地闭嘴呆了好几十秒,才特别特别缓慢地张嘴。

林雪君立即撬开它的喙,将生肉条怼进它喉咙深处。

“这么深?”阿木古楞看着深入鬼鸮嘴巴的筷子,这不得戳进喉咙啊?

“它的嘴巴里面很大很深的。”林雪君盯着鬼鸮看了一会儿,点头满意道:“它吞了。”

“啊?”阿木古楞瞪圆眼睛、凑近去看。鬼鸮明明一直就那么呆呆的,好像动都没动一下,她是怎么看出小鸟把肉吃了的?

“哈哈,小鸟吞东西又不像人类一样口腮和脖子都有起伏的。”林雪君笑着又夹了一条肉,照旧往鬼鸮嘴巴深处怼,一连将整只蛙都喂下去,才松气道:

“能吃东西就是好的,体力恢复,身体状况转好,就有精气神让伤口愈合,对抗发炎等症状了。”

鸟类最外层的正羽不像动物毛发、绒毛一样吸水,一抖就甩飞了药汤水。

三堆篝火不断散发热量,鬼鸮最贴近皮肤的绒毛和分隔正羽与绒毛的半绒□□区域也慢慢被烘干。

它虽然没有力气梳理羽毛,却也悄悄展开翅膀,让干燥的热空气更方便烘到绒羽。

小东西虽然一脸呆相,看样子脑子还是在动的。

显然它正一边蹭吃蹭喝蹭药,一边不动声色地努力康复呢。

喂过肉后,林雪君将小鬼鸮背转过去,把捣碎的消炎生肌的马齿苋厚厚地糊在伤口上。这个过程肯定是痛的,但它也并不挣扎,仿佛受过什么‘被人抓住要装木偶’的祖训一样老实。

林雪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壳,没有虫子的、被清洗过的小猫头鹰可真好摸,又绒又软。

不敢想象这只小东西居然能狩猎比它体型大许多的小型动物,是一年能吃掉1000多只老鼠的猛禽。

手指轻点鬼鸮后脑勺,它蓬松的羽毛便凹陷进去个小坑。

“下次要离大型鸟类远一点知道吗?你就算能吃比自己体型大的鸟,但也不能太狂妄。像雕鸮啊、鹰啊之类的,还是别挑战了吧。”唠叨罢,药也抹好了。

小鬼鸮很小幅度地动了动头,后脑勺被林雪君戳得凹陷的小坑悄无生息地复原回蓬松的圆脑壳。

真是可爱到令人捧腮星星眼啊。

希望没有内脏受伤,请一定要挺过去吧,可爱的小益鸟。

鬼鸮吃剩下的灰鼠肉,林雪君煮好后喂给了三条狗子。

赤兔狗嘴巴虽然豁口,总是不停流口水,偶尔吃东西还会漏,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好胃口。它分到的一块灰鼠肉被随便嚼两下便直接吞进肚子,分到的肉汤也舔得干干净净。

怪不得有‘狼吞虎咽’这个成语,犬科动物吃东西真的是直接吞的。

伸手摸摸赤兔狗的大脑袋,它便舔着嘴巴子转脸拿面颊上厚实的绒毛蹭林雪君的手。蹭了一会儿又缓慢地躺下,尝试着翻出肚皮来。

盛情难却,林雪君笑着在他大肚皮上来回撸了好半晌,赤兔狗开心得直摇尾巴,将地上的落叶草屑甩得左右翻飞。

看样子是吃肉吃得实在太爽,连林雪君曾经用刀锯它下巴、用钳子拔它牙齿都忘记了。

赤兔狗肚皮上的毛被摸得蓬松柔软,小醋包糖豆终于按耐不住。它用力挤进林雪君和赤兔狗之间,不断用嘴巴子拱林雪君的手,大大的水汪汪眼睛仿佛会说话:摸我,摸我。

哈哈笑两声,林雪君干脆坐在被落叶铺得轩软的地上,抱住糖豆的脖子,一通粗暴撸摸。

阿木古楞蹲坐在大树拱出地面的一段树根上,手捏铅笔,静默地面对着撸糖豆的林雪君,像鬼鸮一样呆望。

沃勒伏在他脚边,狼脸不屑,眼睛又挪不开。望着被撸得摇头摆尾吭吭唧唧的糖豆,和哈哈笑着不断赠送拥抱与爱抚的林雪君,实在忍不住时,后腿蹬起似乎便要奔过去加入他们。又呲着牙忍住,大概忽然想起了自己是条威严的草原狼。

可几息后,它又忍不住摆一下身后蓬松的长尾巴,再次支起一条后腿。

但前爪刨两下地,还是将支起的后腿蜷了回去。

阳光照耀快乐玩耍的林雪君和糖豆,却照不到坐在树荫下的、满腹嫉妒和纠结的、另外两条狗狗。

……

洗去身上的所有寄生虫,轰走蚊蝇,背上伤口敷上药草糊,羽毛渐渐烘烤干燥,又被塞了一整只蛙加半只灰鼠肉后,二头身小鬼鸮肉眼可见地恢复起来。

天色渐暗时,采药的学徒们已将四周都探索了个遍。除了一些被灌木和高树格挡到镰刀也劈不开的区域无法涉足外,其他地方的草药都被采摘了。

连一些看起来似是而非的野草也被揪了个干净。

学徒们回来时,下午又跑出去打猎的赵得胜、宁金和另一位猎手也都满载而归。

在给林雪君检查采集的草药时,马大叔掏出了一把野葱:“这个晚上可以当作料,直接洗干净了啃着吃也好吃。”

另一位大姐立即笑吟吟地掏出用自己衣摆兜回来的大半兜野果:“都柿,酸酸甜甜的,老好了。”

林雪君惊喜的接过一颗,这是只有她小时候才吃过的野生蓝莓!

后来国家做蓝莓养植,加上进口蓝莓大铺市场,这小小的山野都柿几乎没人提起。但林雪君始终记得小时候拌糖吃的野都柿,冻土层才能长出来的野果子,这可是最美好的童年记忆。

年初的时候,她还在大队长家吃掉他半罐杨乃子果酱呢。杨乃子也跟都柿差不多,都是紫色的酸甜果。

手指在大姐衣摆兜里拨了几下,她捏起几颗不如都柿那么圆,椭圆形的蓝色果子,笑着道:“这不是都柿,这是杨乃子。”

“对对,你也认识啊,小林老师。”大姐喜庆地将野果子都倒入小盆,“这些菜啥的都给我,我拿去那边小溪洗一洗。”

“我这还有两兜榛子。”一个大哥跨步上前,从自己两个又深又大的裤袋里往外掏榛子。

新鲜的榛果皮是浅木色的,散发着植物的清香。有的榛果壳外面还包着绿色的厚萼叶。

衣秀玉将这些新鲜采摘的榛子捧在掌心,不时瞪着眼睛发出感慨:“啊,我只在大队长家吃过几颗榛子仁,原来它外面还包着硬壳,硬壳外面还包着萼叶。我就算在大自然见到榛子,也认不出。好神奇。”

接着又有人掏出自己摘的野山楂、蕨菜、野韭菜,加上灌木里捡(偷)到的不知名的蛋等各种食物。

林雪君看得大为惊异,果然民以食为天,大家说是四散开去采草药,结果一掏兜才知道,摘的各种食物比草药还多。

等林雪君给大家点评过下午的采摘成果后,好几个学徒一道捧着、端着各种食物跑去河边摘洗。

阿木古楞画累了,也跟宁金到河边处理晚上要吃的野味。

另外留在他们临时开辟出来的营盘的学徒们,则陪林雪君一起做草药的分组和简单炮制。

‘扁脑袋’李洪军将大家处理好的草药用布兜住、交叉系成包裹后放在一边,准备再去拿布继续打包时,忽然瞧见一直呆立在树桩上的鬼鸮,竟在他路过时,朝他炸开了翅膀,并随着他的移动转向。

“哎!这小鸟会向我示威了!”‘扁脑袋’惊得低呼,兴致勃勃地蹲到鬼鸮面前,发现对方果然尽量把身上所有羽毛都炸开,翅膀拱在背后,眼睛瞪大,伪装成个庞然大物,想要吓退‘扁脑袋’这个敌人。

“哎,林同志,你真把它治好了。哈哈……喔,有劲儿了。”

说着,‘扁脑袋’就要伸手去摸它。

“你别碰它哦。”林雪君忙大声示警,“小心她吃掉你的手指头,人家是猛禽,嘴巴和爪子都很锋利的。”

‘扁脑袋’忙又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可盯着向自己示威的小猫头鹰看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要笑:

“林同志,你真的太厉害了啊,这小猫头鹰之前都招苍蝇了,愣是能救活。

“哈哈,之前阿木古楞说你,就是已经投胎的救不了,其他的都能救,还真是诶。

“这小东西长的,啧,多带劲啊,比猫还好看,瞅着也不像猛禽啊。”

他捡起地上一根长草,隔着老远用草尖撩拨鬼鸮的尖喙。

鬼鸮立即张大嘴,朝他发出‘哈…哈…’的威胁气音,又惹得‘扁脑袋’大惊小怪一通嚷嚷:

“它还会哈人啊,真跟猫一样,要不说叫猫头鹰呢,这名字真没起错。”

“你别老招惹它,小心它记仇,以后你走在森林里,它老在你头上飞,往你头上拉鸟屎。”林雪君将一捧草药抱起来,朝‘扁脑袋’催促道:“快把布拿过来,把这些草药打包装好。”

“来了来了。”‘扁脑袋’依依不舍地跑回来干活,一边念叨着林雪君真厉害,一边动作利落地打包。

林雪君摇头笑笑,走去森林里准备捡几根直一点长一点的树杈做扁担。

衣秀玉抖落一株草药根上沾的泥土,昂起下巴道:“这算什么啊,你看见那条大狗没有。”

“赤兔嘛。”‘扁脑袋’朝着大狗唤了一声,本来懒洋洋趴在阴影处的四眼狗便抬起头,以为在叫它,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衣秀玉笑着摸了摸赤兔狗的大脑袋,“你看见它嘴巴这里缺一块没有?缺口附近的牙齿都被拔掉了,就是林同志动手术的时候弄的。它嘴巴里面长了肿瘤哦,会越长越多,把狗吃掉的那种肿瘤,很凶的,别的兽医都说不要治不要治,林同志做了几个小时的手术,愣是把肿瘤切除掉了。你看赤兔现在多好,还能捉兔子逮青蛙呢。”

“真的吗?动手术啊?”‘扁脑袋’一把拉过赤兔狗,掰开它的嘴巴,将脑袋凑过去一通打量,“真的诶,真的诶!这边都是伤疤,这都是刀切的?哇……”

‘扁脑袋’大手在赤兔狗脑袋上一通摸,口中啧啧称奇。

“公社里的老兽医都惊呆了呢。”衣秀玉摸着赤兔狗的屁股,吹牛这种事,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了。

尤其‘扁脑袋’捧哏当得特好,一直大惊小怪地又是呼又是叫,衣秀玉越说越兴起,连林雪君伸手插母牛水门拽牛犊、火烧牛屁股等事都一一讲了出来。

林雪君回来时,便见衣秀玉四周围了一圈儿人听她讲故事。

马大叔将榛子壳擦一擦丢入嘴里,用大牙磕开硬壳,吐掉碎壳后一边嚼清甜的生榛子仁,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村头快乐听八卦的姿态都摆出来了。

赤兔狗被围在人群中,学徒们纷纷好奇地一边摸一边捧起它脑袋,观察它下巴上的缺口。

狗头被摸来摸去,脾气那么好的赤兔,都烦得低头呜呜了。它不时站起身想要从人群缝隙间逃离,奈何人类的好奇心大过天,它的逃跑计划总是失败。每每被拉回来,劈头盖脸又是一通狠撸。

林雪君拎着可以挑扁担的长棍,站在鬼鸮身边,朝着几步外的人群探头侧耳,便听到“呜呜”“呜呜”狗鸣中伴随着众多人类吵闹声:

“真的有缺口!”

“这里好像是缝针的蜈蚣疤。”

“我第一次见到动过手术的狗。”

“一点不影响它咬人诶,你看它咬我咬的,可真有劲儿。哎哎——轻点轻点——”

整个过程中,鬼鸮始终炸开着翅膀,瞪着大眼睛面朝人群,时刻备战。

狗‘死’鸮悲,狗‘死’鸮悲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1】

赤兔:被撸得没脾气!呜呜呜……

【小剧场2】

众人:小鬼鸮,等你病好了的时候,我们也像摸赤兔狗一样摸摸你!

鬼鸮:拒绝(炸开翅膀,哈人)

……

【沙半鸡已被列入中国国家林业和草原局2023年6月26日发布的《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

【请勿猎杀野生动物。】

第110章 展翅高飞

月夜中朦胧的光偶尔晃过沃勒的眼睛,两簇绿莹莹的光亮起一瞬,又快速被

太阳西斜的时候,鬼鸮又被喂了一只灰鼠。吃饱喝足的小东西不仅比之前更有精神了,还开始发出一些咕哝似的声音。

似乎是渐渐习惯了营盘里人来人往的情境,也明白这些走来走去采药忙碌的人并不会骚扰它,所以渐渐收拢起翅膀,小小一只立在树桩上。有时从后面看它,灰褐色的毛发像一团灌木一样,怪不得后世鸟类爱好者常常穿梭于兴安岭树林,却总是捕捉不到鬼鸮的身影。

把所有草药都分类整理好后,林雪君终于能坐下休息一会儿。

之前为了更快更深入到后山,大家急行军般,走得特别累。今天虽然慢下来了,但也一直在营盘四周不断往返,采药、整理药材等工作也让人忙不停。

如今天色渐晚,一天的工作收尾,心态和身体忽然都放松下来,才觉得疲惫压身。

衣秀玉一瘸一拐地走到林雪君身边,挨着她坐下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帮着林雪君做草药教学,嗓子都有点哑了。转头看看林雪君,觉得好像很多话想说,可一张开嘴就觉得喉咙冒烟,话又咽回去了。

她踢掉布鞋,绑包住裤腿的高袜筒处粘了许多草球,一颗一颗揪掉后居然发现了一只羽虱也趴在袜子外,大概正等着她褪掉袜子露出皮肤便要扑上去吸血呢。

将之捏下后放在泥土上,压个小石子在虫背上,然后用鞋底狠狠地碾。

又仔细检查过确定没有其他虫子,她才小心翼翼脱掉袜子。

当下便露出大脚趾侧和脚掌处的水泡。

林雪君瞧见后哎呦一声,她踢掉靴子,褪去袜子后,把自己脚丫子展示给衣秀玉看,忍俊不禁道:

“咱俩水泡的位置几乎一样。”

“走这么长的路,又是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还不时踩进轩软的腐殖质里之类,这样赶路,肯定会起水泡的嘛。”衣秀玉踢掉另一只脚上的鞋袜,“这只脚只有一个水泡,你呢?”

“我这只脚有2个。”林雪君又穿上鞋,跑去找了两根她用来针灸的银针,烤热消毒后又抓了把知青给鬼鸮敷背剩下的马齿苋糊糊。

坐回大树桩后,她将一根针递给衣秀玉:“你帮我挑泡,我帮你挑。”

“嘶……”两个姑娘于是各自翘着脚请对方帮忙。

先将脚擦洗干净后,再拿针戳对方的脚脚。戳破水泡后将里面的组织液挤出,把被水泡撑鼓起来的皮肤压平,再糊上消炎生肌的药草糊糊。

全程衣秀玉都呲着牙,给别人挑水泡也可怕,自己水泡被挑也可怕,还疼。

尤其挑好所有水泡,穿上袜子踩回鞋子时,更是痛得嗷嗷叫。

两个人相对着嘶嘶哈哈地抽凉气,林雪君干脆向后一仰,直接躺在了松树下松针铺盖的厚软地面。

脸边是一颗完全炸开的干燥松塔,林雪君将之捏在手里咔吧咔吧地捏着把玩。

衣秀玉也学着她的样子躺下去,视线穿过树枝圈勾的空隙,看渐渐从湛蓝变成墨蓝色的天空。

她心里念叨着“不疼不疼,我是钢是铁,不怕疼”,嘴巴一张,忍不住便唱了起来: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林雪君一听这调子如此熟悉,不知不觉便跟着应和:

“向着太阳,向着自由……”

抱着一捧干木枝和炸开的干燥松树塔回来烧的赵得胜路过两个女孩子,不由自主地也唱了起来:

“向着新中国……”

于是,歌声渐渐传染了整片营盘,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

“团结就是力量……”

“发出光芒万丈……”

唱歌好像真的有鼓舞士气、提振精神的作用,劳累的学员们唱着唱着好像都不那么累了。

脚上、背上的酸痛等似乎也得到了纾解。

音乐安抚了人类的灵魂,也救治了小小抗议的肉身。

阿木古楞和神射手宁金在歌声中冲回营盘,两个人都啊啊大叫,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歌声被打断,大叫回头便见一大一小两个少年都成了落汤鸡,从头到脚全湿漉漉的。

坐在树桩上的林雪君刚想问他们是不是跑去游水了,忽然看清了阿木古楞手里拎着的东西。

“蜂蜜!”她惊呼出声。

阿木古楞循声终于找到林雪君,当即啪叽啪叽踩着被水浸湿的白布鞋朝她跑过来,献宝一样将蜂蜜送到她面前,高兴地道:

“你尝尝,野蜂蜜可甜了!”

林雪君望着他手里捧着的闪烁着蜂蜜特殊金色稠亮光泽的完整蜂巢,忍不住咽口水。

这可是真正采食各种鲜花花粉酿成的新鲜蜂蜜!不是后世那些骗人的假蜂蜜。

光是闻着就够香甜的了,她抬起头,忍不住道:“我们烤兔腿的时候可以把蜂蜜涂在外面,焦香甜蜜,那样吃老好吃了。”

目光落在献宝的阿木古楞脸上,林雪君的笑容微微怔住,小少年那只蓝瞳眼睛完全睁不开了。

好好的帅少年,因为眼皮被蜜蜂盯肿,变得有些惨又有些滑稽。

可他还笑着,高兴地用浅褐色的那只眼瞳望着她。看见她惊喜的样子,于是笑得眼睛更弯了,白白的牙齿也露出来,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个独眼海盗。

太阳悄悄隐藏了半张脸在山坡下,树影被无限拉长,条条栋栋地将森林分割成无数明暗相间的片段。

鬼鸮的眼睛被阴影笼罩时,黑色的瞳仁忽地放大,被挤成细圈的亮黄色虹膜仿佛是黑色眼瞳的金色镶边。它眨了下大大圆圆的眼睛,在属于它的夜晚将来临前,发出笛子般的声声低鸣。

林雪君轻轻压按了下阿木古楞举着蜂巢的手臂,笑着道:“走,我们去把蜂巢处理下,找个杯子装蜂蜜。”

宁金将处理好的所有野味都交给赵得胜大叔,得胜叔把野兔肉用盐简单腌制一下,便用削好的木棍穿过兔身,架在篝火上转着烤。

另外一些小型动物的肉则切剁后放在大锅里炖汤,再搭配几样适合炖煮的野菜,香味很快便飘开了。

野外环境受限,食材也并不很多,大家没办法做出很多花样,却也认真烹饪,尽量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出最美味的食物。

野葱、婆婆丁等可以直接吃的菜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甩去溪水后整齐摆放在盆里。

阿木古楞和宁金处理好蜂巢后,留出了一些蜂蜜今天晚上吃。

手巧的得胜叔用厚实的无毒草叶切丝后系在一根小木棍上,做成了个纯天然无污染的小刷子,在野兔烤熟后蘸上蜂蜜均匀涂抹外皮。

抹了蜂蜜的野兔被炭火熏烤得散发出混着甜的肉香,糖豆站在边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流下来的口水都拉丝了。

森林里各种夜晚出没的鸟类都开始齐唱阴森乐曲,黑暗笼罩之后,被篝火照亮的营盘像被黑夜包裹的孤岛。人们忙忙碌碌间,总会因为远处黑暗中的某些声音或一晃而过的影子,而忽然驻足静望,直到确认没有危险潜伏,才继续方才的忙碌。

大锅里的肉汤咕嘟咕嘟冒泡,白色的热烟驱散了夏季森林夜晚渐渐侵袭过来的寒意。

尝试着将宁金打的整只鼠丢给鬼鸮,小鸟用一只锋利爪子压住老鼠后,居然真的在林雪君等人远离开它时,低头缓慢撕吃起来——之前会被虫子欺负的濒死小鸟,状况恢复得居然如此之快。

能自主进食后,只要飞行能力恢复,它就可以放归了。

林雪君又将另一只宁金打的小鸟拴在树桩上,让鬼鸮吃完了灰鼠后自己抓鸟吃。

王老汉把煮给三只狗子的食物放凉分成三份摆在一边,霸道的沃勒先选,然后赤兔和糖豆才轻摇尾巴去吃自己那一份。

人类也一圈圈地围在篝火边,开始等待自己的晚餐。

一碗一碗的肉汤分发,被烤得外焦里嫩的兔肉等野味被切割成二十几份,依次送到每个人手上。

就在大家准备就着生蔬菜喝汤吃肉时,马大叔忽然掏出一盒大酱。

篝火边瞬间响起无数低呼,这也太惊喜了。

“马大叔,好厉害啊。”

“还有这种好东西!”

“哇,这黄豆酱吧?也太香了!”

马大叔瞬间被包围,所有人都捏了一把野葱或苦菊,排队来蘸酱。

清脆多汁的蔬菜,香辣的野葱,蘸上咸香的大酱,在辛劳一天的夏夜大力咀嚼,满口酱汁和蔬菜汁,不要太幸福啊!

在森林里能掏出大酱的人,简直是英雄。

林雪君坐在阿木古楞从树丛间捡出来的小木桩上,双腿蹬直靠近篝火,脚底板被烤得热乎乎。

捏着一条兔腿,连皮带肉撕下一条,皮焦香酥脆,肉软而多汁,蜂蜜浓稠的甜贴在舌尖,肉汁被牙齿压榨入口腔,咸味浸润,越嚼越香,越吃越快乐。

篝火噼啪燃烧,脚不疼了,腰不酸了,连被蚊虫咬出的包都不痒了。

闭上眼睛,轻轻喟叹,专注品味嘴巴里兔肉的味道,鼻孔间全是焦香,耳中尽是热闹。

风吹拂过鬓角,脚底板烤火的热窜上脊椎,配合入腹食物散发的热量,汗直往外涌。仲夏夜,说不出的尽兴畅快。

饭后,大家在营盘上分散开,各自找了个区域坐卧,三三两两一堆地聊天。

聊累了倒头便睡,没有人问时间,只剩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

林雪君和衣秀玉照旧将布片拼铺在一棵落叶松前,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干燥松针是最天然舒适的褥子,只要铺上厚布隔开,躺在上面就不会被松针扎得浑身痒。

阿木古楞带小毛驴饮水回来后,林雪君将他按在松树前给他铺的‘床位’上躺好,用冷溪水将干净的手巾打湿,也被冷溪浸凉的手掌在他眼睛上一抹,迫得他闭上眼,下一瞬便将叠好的湿手巾盖在他眉眼上。

“好凉。”他咕哝。

“冷敷一下,很快就能消肿了。”

乖乖躺平,他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

“……唔。”

……

夜半,森林中此起彼伏的动物叫声时而悠远,时而靠近,虫鸣起伏,鸮叫不休。

风吹得树木啪嚓作响,走兽穿过丛林小径不时踩碎木枝。又一些捕猎撕斗在黑暗中隐蔽地进行,一些失败者的惨叫短促而高亢,一瞬既逝。

凌晨时分四野最为黑暗,没有霓虹带来的光污染,世界黑洞洞。

树影、林间奔窜的獐鹿、忽然掠过夜空的凶禽、将一切笼罩得更加鬼影绰绰的灰雾,属于夜晚的所有恐怖影响都在摇摆、飘荡。

衣秀玉原本睡得很香,一股冷风窜过脖颈时,她翻了个身,耳边鬼魅般的幽幽鸣叫一下又一下敲击她半梦半醒的神经。

她低低哼了两声,似有惊醒的迹象。

睡在林雪君颈侧的灰狼沃勒忽然抬起头,转眸望向树桩上瞪着大眼睛鬼叫不休的小猫头鹰。月夜中朦胧的光偶尔晃过沃勒的眼睛,两簇绿莹莹的光亮起一瞬,又快速被夜雾笼入阴影。

小鬼鸮倏忽转头,对上沃勒时,有规律的一下下叫声不自觉变缓、变低。

沃勒弓起腰悄悄伸展了下四肢,转头悄无生息地靠近鬼鸮。

察觉到危险,鬼鸮忙炸起翅膀,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恐吓并不会吓退可怕的草原狼,它扑腾着翅膀便想飞。

奈何它伤势刚开始恢复,虽然连吃了两顿饱饭,但好久没用的翅膀仍有些沉。

沃勒行到它跟前,完全无视了它虚张声势的炸毛和半张的尖喙,大爪子抬起来往鬼鸮脑袋一搭,小东西立即闭喙,不叫了。

毛茸茸宽厚的大狼爪在鬼鸮脑袋上压着,将小东西的脑袋按抵在树桩上。肚子并不饿的沃勒将长嘴巴子凑近鬼鸮,轻轻嗅了嗅又抬起头警惕四望。就这样压着鬼鸮静持了好一会儿,它才懒洋洋地收回狼爪。

小鬼鸮原本圆滚滚蓬松的羽毛被压趴,它惊悚地瞪着圆眼睛望着草原狼,一动不敢动,完全哑火。

沃勒又盯了它一会儿,确定这小东西确实不再扰狼,这才吧嗒了下嘴巴,转身慢悠悠折返林雪君身边,将下巴搭在她肩膀上,闭目蜷缩了下身体,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次缓缓睡去。

原本有些不安宁的衣秀玉的呼吸也渐沉,美梦绵长。

这一夜,小鬼鸮再没发出过一声鬼叫。

第二天清晨,林雪君睁开眼睛,目光便扫见三条毛茸茸的大狗散趴在自己身周。

伸手摸了摸赤兔狗,它抽了抽鼻子,从睡梦中醒转,抬头看了看林雪君,低调地摇了摇尾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才转回它的主人王老汉身侧复又倒下。

狗好温柔,从不记仇。

清晨,原本安静的营盘逐渐苏醒,各种声音渐次响起。

‘扁脑袋’陪林雪君烧水时,信誓旦旦称昨天晚上轮到他守夜时,他亲眼看到沃勒爬起来去摸鬼鸮的脑袋。

“就是抬起左前爪,像人抬起左手一样,就这样,轻轻摸鬼鸮的脑袋,林同志,真的,我亲眼看到的,就这样。”

一边讲,‘扁脑袋’一边抬起左手做抚摸状,并发誓自己没撒谎,昨天他就是看到草原狼沃勒这样摸鸟的。

“可能就是玩呢呗,这有啥大惊小怪的。”林雪君一边等水烧开,一边整理起东西,今天吃完饭后,大家要拔营出发,继续往深山里走了。

“不一样,它是去摸鸟的,就像人喜欢小动物时候一样的那种。它一边摸还一边害怕被别人发现,转头警惕地四处张望。幸亏我当时蹲在篝火另一边,它没看见我,不然我可能会被它灭口吧?这狼成精了,真的。”‘扁脑袋’讲得好大声。

“李洪军同志,它就在这儿听着呢,要是它真成精了,今天晚上它就会趁大家不注意去灭你的口了。”林雪君哭笑不得,指了指就伏在两步外虽然闭着眼睛、耳朵却随着各种声音不时转向的沃勒,它显然并没在睡觉,大家讲的话可都被它听到了。

“呃……”‘扁脑袋’表情一僵,竟像是真的有点害怕似的。

“开玩笑啦,你干嘛这副表情。哈哈哈……”林雪君忙拍拍他的背,“沃勒就是喜欢半夜醒来巡逻一圈在睡觉,你看到它‘摸’鬼鸮,很可能只是向他觉得有一点威胁性的动物示威一下而已。你别自己吓自己好不好?”

“真的吗?”‘扁脑袋’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绿眼睛大狼耷拉着脑袋和尾巴,缓慢在黑夜中行走的样子,还觉得有点瘆得慌呢。

“当然了,它是在人类社群,被人类、大狗和其他大动物们带大的小狼。虽然自己会捕猎,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吃熟食的。放心吧,它很懂事的。”林雪君走过去轻轻摸了摸沃勒的头,已经越来越接近成年的草原狼虽然仍放松地闭着眼睛,身后的尾巴却轻轻摇摆了两下,仿佛在惬意地向林雪君打招呼。

“……”‘扁脑袋’见林雪君和沃勒相处时无论是人还是狼都表现得很放松,慢慢也开始觉得可能是自己想象力太丰富了。

挠挠头,他不好意思地跑去继续给中药材打包。

大家吃过早饭后,反复确定所有火源都被扑灭后,才扛上扁担,带着这几天采到的药草和携带的各种用具重新启程。

小鬼鸮被阿木古楞背在背篓里,有时候路上采两株沿途药草,忘记了鬼鸮在背篓里,就会将带着泥土的草药劈头盖脸丢在背篓里坐着的鬼鸮脑袋上。

等忽然想起来,摘下背篓去查看时,总觉得仰头与人对望的脏兮兮小猫头鹰眼神里似乎有几分怨念似的。

路上林雪君瞧见新的药草时,会停下来拨开杂草,召集所有人围过来给大家讲解后才采摘。之后找一下附近如果也有这种药草,就短暂停留了让大家采一会儿。

其他时候便是赶路赶路赶路,接近中午时,连森林都会变得燥热起来。人们走得各个脸通红,汗流浃背、呼哧带喘。

每每遇到小溪或河流,总会停下来洗洗脸,把头发和脖子都打湿,让自己凉快凉快。

狗子们甚至会跳进溪流中肆意冲凉,反正也不怕会感冒,跳出河流后走上一会儿毛发就会被体温和森林风烘(吹)干。

林雪君将大狗赤兔从死神手里抢救回来,小猫头鹰都长虫子了还能治好这些事迹给阿木古楞随口说的那句‘投胎的救不了’提供了有力的佐证,跟着采了一路草原的学徒们渐渐开始相信,林雪君什么都能救。

于是一路走来,大家看见什么都想请林雪君救一救。

什么嘴巴戳进树干里拔不出来的啄木鸟、惊飞后不小心让过密的荆棘枝挂住后被得胜叔一把揪在手里的小鸟、不小心从树上鸟窝里掉下来的雏鸟、树丛里被某只禽类吃到只剩半截尚且还没死透的蛇……全被学徒们兴致勃勃地送到林雪君面前。

当一位大哥将翅膀刮破后收不回甲壳的大天牛递到林雪君面前,请她救一救时,她终于受不了了:

“虫子就别管了,真的不会救!真的不会!!!”

大哥学徒遗憾地挠挠头,随手将大天牛丢进草丛里,大踏步走向前面,又寻找起其他受伤的、可以被救一下的动物去了。

眼神雷达一样地四处探索,比找药草的时候还精神呢。

二十多人的长队缓慢穿过镰刀开辟出来的森林小径。

草丛中,翅膀收不回甲壳的大天牛艰难地在高草间爬行。草根处忽然窜出一只四脚蛇,嘎嘣一下咬住大天牛,嘛嗒两口吞进肚中,眼睛快速转动,探查过四周确定安全后,又倏一下钻回高草丛,隐蔽回了大自然。

……

在阿木古楞背着小鬼鸮行了两日,小鬼鸮蹭了3次马齿苋糊糊草药、8顿饭后的晚上,大家再次找到一个平坦区域砍去杂草扎好营盘、点燃篝火后,鬼鸮忽然展开翅膀,轻轻忽扇一下,从阿木古楞给它找的新树桩上,扑腾到了边上一棵矮灌木上。

“哎,快来看,小鬼鸮飞了。”衣秀玉一下丢开背篓,抬臂便招呼起其他人。

四周忙碌着的学徒们应声而来,怕吓到鬼鸮,全站在三四步外盯着它看。

王老汉用湿润的泥土垒起防火圈,拎起路上打的野味准备去几十米外的溪流处理。

瞧着围在鬼鸮附近看热闹的人,忍不住挑起唇角。

那小鸟恢复得倒是很快,不过这就能飞了吗?

林雪君去远处上厕所归来,看到围在鬼鸮身边的人群后,自己找了个高坡站稳后昂头越过人群寻找到立在灌木上轻轻忽扇翅膀的小鬼鸮。

就在大家盯了一会儿仍没等到它起飞,以为它只是虚晃大家一枪,准备四散开继续忙活晚饭时,鬼鸮忽然鸣叫一声,翅膀展开后向下一扇,紧紧抓着灌木的爪子张开,原本在陆地上显得有些笨拙的小鸟,嗖一下轻盈地腾了起来。

鬼鸮虽然身高只有二十几厘米,臂展却可达到60多厘米,飞行能力极强。

它只简单适应了下飞行的感觉,便忽扇着翅膀,快速朝远处攀飞而去。

营盘上的所有人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仰起头行注目礼。

王老汉握着的野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高昂着头,目送那小小却轻盈的身影在天空中飞远。

飞翔真是一件最特别、最浪漫的事,人类注视飞翔时,心头好像总会涌起诸如‘希望’‘腾飞’等美好感受。

小鬼鸮翅膀平展开时小鸟忽变大鸟,如魔法一般。它灵巧地穿过交叉错落的树枝,在张牙舞爪的丛林中敏捷翻飞,直奔蓝天。

自由,健康,它活过来了。

挥舞着翅膀,重归腾格里。

马大叔看得嘴巴张得老大,完全一副呆相,自己却浑然不觉。

‘扁脑袋’眼神一直追着小鬼鸮,双脚也不自禁朝着它的方向挪动,仿佛灵魂已随它远走高飞。

心软爱动感情的衣秀玉抹起眼泪,大概像目送儿子离家去当兵的感受吧,既期望它出人头地、叱咤丛林,又怕它遇到危险、没有肉吃。

林雪君也捂住胸口,因感受到所有与飞翔相关的美好词汇而振奋,更为小鬼鸮的生命力动容。

她深深吸气,不敢眨眼地望着鬼鸮越来越小的身影,生怕一眨眼便再也寻不到它了。

真好,真好啊……

小鬼鸮伤好了,还飞得贼快,飞得贼高!

第111章 《草原上的小红马》

梦里红旗飘飘,粮食满仓,牛羊满圈,所有人民的脸上都只有笑容。

盛夏的北方兴安岭森林里仍很凉爽,晚上甚至有些冷意。可在更南边的北京城里却完全不是这样。

城市的砖土房盖都被晒得滚烫,人们行走在路上想找棵树庇荫,都嫌弃城里的大树叶片过稀,根本不顶事。

从内蒙古出版社运到首都的画册被罗成方方正正的大包,一摞叠一摞装满了火车厢。工人们要两人扛一个扁担,才吊得起一摞包——书本纸张都实在太重了。

一摞一摞的包裹丢上货车,呼啦啦运向首都几个街道上的新华书店,工人们又顶着大太阳一摞摞卸货。

哪怕在相对便捷的城市与城市之间运输物品已如此麻烦,许多东西想要运往边疆,或从边疆运出来,那该是多么不容易啊。

书店的管理员做好登记入库后,带着销售员们开始一起拆包入库和上架。

外包封箱散开的瞬间,书墨纸张的味道铺面而来。

销售员坐在地上将书往小拖车上的纸箱里摆时,随手翻了翻书的内容,很快便发现这本连环画的图片绘制十分精美细致,简单的文字描述辞藻也很优美。

这几年这样的歌颂劳动、革命、英雄事迹的连环画特别多,上到读过书的知识份子,下到不认识字的人民;年长到大叔大姨,年幼到只会看图的孩子,翻开这些连环画都能或单看图或配文字一起品鉴地将故事看懂,所以十分畅销。

但手头这本内蒙古出版社出版的连环画故事明显制作更为用心,比大部分的故事书都更有趣,更引人入胜。

“你怎么坐那看起来了?不要偷懒啊。”边上其他整书搬书入仓库的人不满地招呼。

“刘姐,这个连环画很有趣啊,我觉得肯定会卖得好,而且故事讲的内容也特别有意义,咱们要不要跟店长商量商量,把这套书摆在第一排书柜上啊?”销售员坐在地上,将手递到刘姐手里。

“是吗?”刘姐接过连环画,读了几页便点头道:“真的画得很漂亮,远景、近景、特写什么都画得好,而且草原真美啊……有几幅画怪有艺术性的。”

“是吧,你看后面嘛,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销售员捧着一本站起身,“我自己要买一本。”

刘姐点点头并未应声,她不知不觉看得入了迷,一直看到‘小红马手术后,经过林同志和牧民们悉心的照料终于站起来,重新扬起四蹄奔跑在广阔的草原上’,她才长吁一口气,抬眼看向四周。

不知什么时候,面前的几箱新书已经被其他人合力收进仓库,只留展示用的十几册摆在一边,等着她来安排摆柜位置。

轻轻摸了摸湿润的眼眶,她缓了好半晌才将自己从辽阔的充满奇迹的草原上拉回,激动的、快活的情绪慢慢平复。

朝着一直在看自己的销售员小红点点头,她捏着书册直奔店长办公室。

半个小时后,店长也看完了这本连环画。刘姐走出店长办公室时,微笑着朝小红点了点头。

小姑娘耶呼一声,自己喜欢的书能摆在最亮眼的地方,她比书籍的创作者还高兴呢。

几个书店里工作的女同志一起重整书柜,将一本本新到的连环画摆在了进门最亮眼的展示书柜上。

新书的纸张香气悄悄弥漫书店,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店内,照亮了那一本本新书上特别大特别漂亮的印刷体书名:

《草原上的小红马》

及下面一行小字:

《——由真实事迹改编,讲述了草原上的兽医卫生员林雪君同志与草原上病危离群的火红色小野马的故事》

来自呼伦贝尔大兴安岭林场的树木制作的纸张,绘印了来自呼伦贝尔草原的故事,将草原和森林的气息,传递向了广阔祖国的各个地区。

……

周末休息,北京城变得悠闲起来,人们不需往来奔波去上工,但在家的日子也总有许多家务要做。

洗洗衣服,扫扫地,布置布置生活环境。

休息日也要劳动,生命在于劳动。

林父林母整理了些东西在公文包里,买上些肉菜水果,夫妻双双骑着自行车去老胡同里看望父亲。

已退休的老人每天会很早起床将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自己一个人能在家煮面条吃就不会去食堂。

林父林母到的时候,院门大敞着,干净整洁显得有些空荡的院中阴影地儿坐着三个老人,正摇着蒲扇聊天。

老人们呲溜呲溜喝茶,树上的小麻雀们在树枝间蹦跳叽喳,一条老狗窝在树下呼呼大睡。

养老的生活总是很慢,清闲的像静林中缓慢流淌的溪水。

林父林母跟院子里的几位老大爷打过招呼后,林母拎着刚买的苹果和蔬菜拿去厨房清洗,林父则拿着公文包拉了个马扎坐到老人之间。

老人们虽上了年纪,腰杆却挺直,各个脸上带着笑,眉宇间却仍留存着岁月也淘洗不掉的威严英武之气。

林父恭敬地回答每位长辈的问话,与林老爷子闲话几句,才终于迫不及待地拉开公文包拉链,掏出里面叠得整齐的报纸和一册连环画。

“报纸是我想各种办法慢慢收集起来的,连环画是在咱们新华书店买的,爸,你看看。”林父将东西递给老爷子,脸上不自觉露出骄傲的喜气。已经做了父亲的林书记,在自己的父亲面前,也有压不住情绪,如孩子般献宝的一面。

“什么啊?”林老爷子伸手接过报纸,左手掏出兜里的放大镜,用右手断了的两根手指比着行和列,眯着眼扫读。

林父笑着伸手在报纸的某篇文章的落款位置点了点,林老爷子头抬得高了点,仔细一看,才哎呦一声:“林雪君!小梅写的文章登报了?”

“这些都是,爸,你看。”林父捏着厚厚一沓报纸,讲话的声音都带着笑。

坐在林老爷子边上的几个老头立即惊奇地也凑头:

“小梅写的?哎呦,我印象里还是个扎俩小辫子的娃儿呢,都能写文章了?”

“还登出来了,出息了,这孩子。”

“这么多?每份报纸上都有小梅的文章?登了这么多?”

“都写的啥啊?”

老头们七嘴八舌地又是叹又是问,忽然都像小孩一样了。

林父忙笑答:“有的是写知青下乡在边疆的所见所闻和成长进步,有的描绘边疆牧民的劳动生活,有的是歌唱边疆公社社员们勤劳的,还有写牧场上社员们齐心协力对抗恶劣环境的……”

说着,林父又将手里一直拿着的连环画册递到林老爷子手里:

“爸,你看,这是内蒙古出版社出版的《草原上的小红马》,是《内蒙日报》社长亲自牵头主编、联系内蒙优秀的画家和作家根据小梅的故事创作的连环画故事。是专门描绘草原上的知青林雪君同志拯救小野马的……”

林父扯着嘴角笑了几秒,才继续道:

“像其他那些歌唱劳动英雄的连环画一样,故事里描述的林同志勇敢、进步、热心又善良。她还拥有从书本上学习到的兽医技术,在牧区不断积累经验,帮助生产队医治牛羊,正在渐渐成长为优秀的、对边疆生产大有帮助的年轻人。”

“小梅还会兽医技术?”

“小梅不是年初才离家去当知青的吗?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又是写文章,又是作为优秀原型成为连环画故事的主角?!太出息了!”

“好孩子啊!”

“去的居然是边疆?真是好孩子啊,太有胆了!不愧是老林的孙女!”

“老林你这嘴够严的,这么多年了,还这么低调呢?!”

林老爷子一声不吭,正拿着放大镜一篇文章一篇文章地扫阅呢。

听着大家又是夸又是叹的,他转手接过儿子递过来的连环画,翻开方方正正的手掌大的小册子,里面救小红马的女青年梳着两个麻花辫,用布条包着头,穿件领子袖口皆有翻毛的羊皮蒙古袍。

这画的是小梅啊……

大大的眼睛很像,眉眼飞扬、朝气蓬勃,这是小梅啊!

林老爷子终于渐渐从惊喜中回神,他嘴角慢慢咧开,眼角因为笑容而挤出更多皱纹。

他用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捋了捋胡子,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小梅和大小子年纪差的多,总玩不到一块儿。她小时候正是我和明芬工作最忙的时候,每次明芬上班前都会将小梅送去图书馆交给当时的管理员赵姐照顾,那会儿小梅就天天在图书馆里看书,什么书都看,应该就是那会儿悄悄学的。”林父捏起父亲掉在板凳边的蒲扇,一边笑着答话,一边轻摇蒲扇给父亲扇风。

“真没想到啊,当年那个头上扎俩小犄角,被咱们抱在怀里的娃娃,如今都长大了,能只身赶去边疆建设祖国了啊。”林老爷子的老朋友们还在惊叹,岁月悄悄催老了他们,也悄悄催壮了下一代。

“老林你儿子教得好,孙女也这么出息,让人羡慕。我家那几个淘小子现在还动不动要上个房揭个瓦呢。”黑胖的老头夸着夸着忽然想到自家不成才的孙子,竟一发不可收拾地抱怨起来,越说越气,再看老林捧着报纸那个开心劲儿,酸得眼睛都红了。

林父炫耀够了,将报纸和连环画等都塞在老父亲手里,自己进屋洗了手便转进厨房。见妻子已经将大部分菜都洗好了,便从对方身上解下围裙系在自己身上,笑呵呵道:

“你去陪老头们唠唠嗑,今天我下厨。”

林母笑着在林父的围裙上擦擦手,便端了洗好的水果去院子里给老头们吃。

她一踏出屋,便听公公爽朗地举着手臂招呼:

“中午留下吃饭,咱们老哥几个喝几盅。”

林老爷子实在是很高兴,他笑着轻拍放在膝上的报纸,脸色少有的红润。

于是,接下来一整顿饭的时间,大家都在聊孩子们。每每提到林雪君的文章和她被印成连环画的事迹,林老爷子的情绪总不免激昂几分。

饭后,送走了老兄弟,林老爷子躺在院中摇椅上,一边酝酿睡意,一边仍捧着那几份报纸。

“大小子什么时候从部队回来啊?”林老爷子转头问儿子。

“今年他跟着部队去帮老乡们种地,下个月应该就回来了,最晚的话,就是帮忙秋收之后吧。”林父也惦记着呢,“等他回来想立即让他去一趟呼伦贝尔呢,我整日都盼着这事儿。要不是我实在没有假,真想亲自去看看小梅。”

“不知道小梅瘦了没有……”林老爷子轻轻拂过连环画中画家创作的林雪君形象。刚过年那会儿小孙女还没离家时,脸还圆圆的,皮肤白白的,现在是不是真如画上这般长开了,脸变得瘦长,眉眼也更英气了呢?

她的文章里总写这些欣欣向荣的面貌,实际上一定吃了许多许多苦吧。像每一个对父母家长报喜不报忧的孩子一样……

“再给部队打个电话,问问大小子什么时候回来。家里人去一趟呼伦贝尔,真的见到了小梅,我才放得下心。”林老爷子午睡前,心心念念的仍是要送些吃的花的用的去边疆给小梅。

盛夏昼长,足够林老爷子午觉醒来后慢慢制作剪报。

他将所有小梅刊登了的文章都剪下来,认认真真贴在自己的本子上。贴好后反复翻看,又忽然抬头望向柜子上摆着的许多徽章、奖状和立着的一些照片。

他走过去,看了看自己与老战友合影的照片,还有那些已经有了许多岁月痕迹的老物件。手指轻移,终于将自己穿着军装、荣耀加身的独照拿在手里,一边步回桌边,一边打开相框,取出照片放在一边。

伏案又忙活了好半天,终于把小梅写的他最喜欢的一篇文章标题和落款剪下,又拼剪下他最喜欢的句子,与连环画上剪下的一幅‘画家创作的林雪君’与站起来的小红马同框的画作拼贴成照片大小,仔细放进相框。

老爷子这才满意地将相框重新摆回柜子——他的荣耀照片,换成了孙女的荣耀照片。

真好看。

他反复抚摸相框,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孩子是未来,家庭的未来,国家的未来。

他们那一代人的使命完成,如今渐渐成功交棒给年轻人啦。

“好孩子,好孩子!”

盛夏首都的夜晚仍燥热,林老爷子却觉得神清气爽。

躺在床上,他很快便沉入美梦,梦里红旗飘飘。

粮食满仓,牛羊满圈,所有人民的脸上都只有笑容。

第112章 空袭

大雾中,林雪君看到了头生鹿角的神女。

进山队伍出发时,大队长给拟的时间是进山采药一周内折返。

可学徒们采草药和学习都上瘾,加上一路顺利没遇到过什么危险,不知不觉间便越走越深。过了一周时,他们用扁担背着越来越多的草药,跨过横倒的枯木,仍在朝东深入,丝毫没有归意。

也可能大家只是单纯的喜欢森林,喜欢置身绿意盎然之中,喜欢短暂脱离现实的一切,投身在旷野里做没心没肺的野人。

前几天作别小鬼鸮后,林雪君以为在这莽莽大山中再也不会见到它了。

毕竟即便这个时代山里有许多许多鬼鸮,但它们都藏在树木间,完全隐蔽于自然背景中,想看到它们可不容易,更何况是特定的一只呢。

却没想到,在与鬼鸮分别的第二天,它就来恩将仇报了!

行进的采药队伍不期然遭到空袭,死掉的灰耗子从天而降,直朝着林雪君的后脑勺砸。

要不是阿木古楞眼疾手快,耗子肯定会落在林雪君的草帽上,必然砸得头皮疼。要是恰巧她低头,耗子说不定会掉进她后脖领子里,那就不止是疼的问题了。

光想想就觉得浑身发凉,脚底发麻。

当时大家手忙脚乱,抬头寻找了半天,完全没发现罪魁祸首。学徒们分析来分析去,觉得肯定是哪只鹰捕猎后没抓紧自己的猎物,不小心让食物掉下来了。

可当天傍晚又有一只树蛙从天而降,仍是朝着林雪君砸,那这事儿可就不简单了——偶然发生两次,那就是阴谋。

赵得胜仰头扫视了半天,举着枪时刻防备,终于捕捉到了收翅落在一棵红松上的小鬼鸮。

“是它吧?就是它吧?你救的那只!”枪收回背后,赵得胜揉了揉眼睛。

大家一起仰头看,好奇地围着树转,360度无死角地打量树梢上的小东西。

林雪君仔细观察了半天,连她这个亲手救治喂养的人也无法确定头顶上那只鬼鸮与自己救的到底是不是同一只。

鬼鸮呼伦贝尔亚种好像都长得一个样,金色的虹膜外是烟熏妆般的一圈黑毛,外围有白色的眼周和眉纹,头顶像落雪一般有许多白色斑点。背部从朱古力褐色到灰褐色过度,还有个白肚皮。

“这是报恩啊,它不是用老鼠袭击你,是在将自己捕猎到的食物送给你吃啊。”王老汉捡起树蛙,高兴得哈哈笑。

“真灵性。”

“这么小的玩意还懂得报恩呢,真是好鸟啊。”

“真仁义啊……”

学员们遇到这样的奇事,兴致勃勃的念了好几天。

直到小鬼鸮跟了四五天,终于在一个大雾天里低飞落在林雪君肩头,大家才终于确定,就是那一只,被林同志救了的那一只。

一样的呆头呆脑,背上的伤虽然好了,但羽毛还没完全长好呢。

阿木古楞将小鬼鸮送给林雪君的树蛙切剁后一条条喂给鬼鸮,林雪君一边看着它吃,一边苦心相劝:

“你好不容易捕猎到的食物,还是自己吃吧,不用给我的。我们自己会捕猎和采集,饿不到肚子。你的心意我领了,下次就…真的不用投喂我了。”

奈何小鬼鸮屡劝不听,有一次甚至还投递了条小青蛇。

当时赵得胜一回头便见个曲曲折折长条状的东西从天上卷蜷着掉下来,跟个从天上套下来的圈绳想把林雪君套走似的。

可把他吓坏了。

虽然当天晚上大家喝到了大补的蛇羹,但从此便要一边赶路一边防着小鬼鸮的空中袭击。

免得哪一天它捕猎个毒蛇之类的没死透,投喂下来再把人咬了。

幸福的烦恼。

进山十天左右的一个晴夜,林雪君靠坐在白桦树前,一边喝王老汉帮她接的桦树汁,一边跟衣秀玉聊天。

小鬼鸮忽然扑簌簌落在她头顶,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还咕哨着低叫起来。

抓得人头皮疼!

林雪君忙将它从头顶推到肩膀上,它蓬松柔软的羽毛蹭过面颊和脖颈处的皮肤时,柔柔的热乎乎的,很舒服。

林雪君忍不住在它后脑勺上摸了两把,小鬼鸮不知不觉间已经跟她建立了十足信任,对她的抚摸竟毫无反应,仍只瞪着大眼睛东张西望、寻找入夜后的第一只猎物。

林雪君抿着唇朝衣秀玉无声的呲牙笑,她这也算有猫了吧。

入夜后雾气更大,临时营盘上的众人都睡得不很踏实。

湿潮寒意贴着地面悄悄逼近,滋润了森林中的苔藓,却也惹得睡梦中的人类缩起肩,蜷起身体。

林雪君睡着睡着似乎被什么声音惊醒,她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透过灰白色的夜雾望向影影绰绰交叠着的树木。

她仿佛在树木间看到了腾云驾雾的神女——头生鹿角,骑在七彩神鹿上,正面无表情地朝营盘注目。

后背一凛,林雪君霍地惊醒。

可无论再怎么揉眼睛,都再看不到林木阴影中的神女了。

是个梦吗?

还是有鹿路过营盘,被她错看了?

……

在林雪君看到骑在七彩神鹿的神女的第二天早晨,王老汉在他们的营盘外发现了马蹄印。

“是一种小体格马,腿不长,可能是蒙古马。”赵得胜等几个对牲畜很熟悉的人顺着脚印检查,他们还看到了马粪和人用匕首割开挡路木质的刀痕。

“可能是住在山里的鄂温克人,或者鄂伦春、赫哲族。”马大叔掐腰站在树木间,放眼往四周看,“兴安岭森林里住着游猎为生的民族,还有在森林里养驯鹿的民族。”

“还有渔猎为生的。”其他人补充道。

“驯鹿喜欢吃苔藓,就得生活在森林里。国家在鄂温克民族区给他们建了木刻楞(俄式木屋),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是喜欢生活在森林里。”

林雪君也努力往森林里看,却瞧不见任何有人生活的痕迹。不知道昨天晚上她看到的是谁,那个头顶鹿角的人来到他们的营盘,溜达了一圈儿就走了,没有打扰他们。

“得把你的狼和天上飞的那个小鬼鸮看好了,猎人看到狼和夜猫子不知道有主人,要是给打了,可心疼死了。”赵得胜转头寻找起林雪君的沃勒。

这一路走来,小狼自己捕猎的兔子之类不仅它自己吃,吃不完的还能给人分一半,糖豆和赤兔也跟着借光。

除了月亮大的时候它会忍不住对月嚎叫外,其他时候都是很沉默的乖狗。

赵得胜虽然至今没能得幸摸上沃勒的狼背,但对这条生灵也有了不浅的情感。说不定大家路上没遇到其他狼之类的小猛兽,也有沃勒的功劳呢。

“好。”林雪君应下来,在小鬼鸮飞来她肩膀时,用白色的毛线编了个小圈系在它脚腕上。白色的绳圈不至于让鬼鸮在森林中暴露于天敌眼中,但人类猎手如果看到,应该会知道这是只有人养的小鸟。

沃勒不喜欢身上绑东西,林雪君只好一直将它看好了,连它要钻进丛林独自去狩猎,都会立即将它唤回。

像盯住喜欢招猫逗狗的孩子一样,完全将它带在了自己视线范围内。

小狼起初很不适应,烦躁得总是呜呜叫,鸡头酸脸的。

但渐渐似乎也体会到了林雪君的担忧,终于还是耷头垂尾地不乱跑了。

在林雪君半夜看到‘鹿头神女’的第二天,赵得胜在大家扎营盘后背枪去打猎。

在穿过几棵落叶松后,他听到松鸡“嘚儿嘚儿”的叫声,立即取下猎枪握在手中,并躲在树干后屈身盯死了发出松鸡叫声的地方。

当草丛微微摇动时,他将枪口对准那处,轻轻拉了枪栓,准备在松鸡稍露出肢体时立即开枪。

又耐心地等待了几息,高草丛中再次发出嘚儿嘚儿的叫声,一团灰黑色忽然出现在密草和低灌木之间。

赵得胜几乎就要拉动扳机了,灌木后人类的头发露出时,赵得胜吓出一身冷汗,他慌得忙松开手指,枪口也被甩开了。

他猛飙了句脏话,接着便朝着那边大声喊:“嗨,谁在那儿蹲着呢?”

另一边灌木丛里真正的松鸡听到赵得胜的问话,惊得扑棱棱逃走。

躲在高草中模仿松鸡叫声想要诱捕松鸡的人终于气愤地站起身,她浑然不知自己因为模仿松鸡叫声模仿得太像而险些死在外来猎人的枪下,只记挂着自己的猎物被惊走,瞪圆了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看赵得胜。

年轻的女猎手比赵得胜显得更生气,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赵得胜虽然听不懂,但还是能感觉到,骂得肯定很难听。

他也很委屈,于是也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

哪知道他听不懂人家讲话,人家却能听懂他的,在他气吼吼发泄了半天后,女猎手竖着眉毛,怒目圆睁道:

“你险些射杀我,怎么还骂人呢?你讲不讲道理的哇?”

“……”赵得胜傻眼呆立,羞窘得满脸通红。

对方说得在理,的确是他差点杀人,回想一下真是浑身冒冷汗,太吓人了。

十几分钟后,他带着差点被自己射杀的、住在森林中的鄂伦春女猎手琪娜哈,来到了采药人的营盘。

因为赵得胜吓跑了琪娜哈的猎物松鸡,老赵只得又跑去打了一只松鸡赔给她,还顺带猎了只野鸭子,联合全营盘的所有人一起招待这位森林中巧遇的客人。

琪娜哈却不接受自己被称为‘客人’,她认真表示他们这些采药人才是森林的客人,他们鄂伦春人才是住在森林中的主人。

跟着他们吃了一顿晚饭后,琪娜哈坚持要带他们到她的乌力楞(由5个仙人柱组成的小部落),用驼奶和鹿肉招待他们。

“你真厉害,拥有自己的小鸟。”琪娜哈很喜欢捕猎进食后站在林雪君肩头的小鬼鸮,每次她想伸手去摸摸,小鬼鸮都会扑扇着翅膀飞到高树枝上站着,等好一会儿才再落回林雪君肩头。

“是我救回来的小鸟,它的背部被其他猛禽抓伤了。”林雪君在琪娜哈羡慕的目光下轻轻用手指帮小鬼鸮梳理羽毛。

“我的名字在你们汉人的语言里,就是小鸟的意思。”琪娜哈望着小鬼鸮,馋得搓手。

“你汉语说得很好,是在哪里学的啊?”林雪君好奇地问。

“我有位长辈嫁给汉人守林员,我跟那位姨夫学的。”琪娜哈忽然站起身,问林雪君:“我现在去猎一只老鼠给鬼鸮吃,它会让我摸吗?”

“多喂几次说不定就行了。”林雪君话音刚落,琪娜哈便背着自己的猎枪走了。

真是位雷厉风行的姑娘。

半个多小时后,林雪君正在营盘空地上摊开今天采的草药进行阴干。

琪娜哈从另一边的树丛归来,手里拎着一只野兔。

她笑着蹲在边上,利落地用匕首剖野兔,丝毫没有因为兔兔可爱而手软。长年生活在森林中的民族,狩猎对他们来说不是娱乐,是生存。对待动物也没有‘宠物’意识,要么就像马和狗一样是伙伴,要么就是食物。

琪娜哈处理好兔子后,将肉切成一条条,跃跃欲试地看向落在松树枝上沉默地审视森林的鬼鸮。

“你能让它下来吃兔子吗?”琪娜哈伸长脖子,长长的一根麻花辫一直垂到腰线下方。她身高腿长,动作时衣服贴在小臂和腿上都会勾勒出漂亮的肌肉线条,十分健美,总惹得衣秀玉悄悄欣赏。

衣同志既馋人家的肌肉,也馋人家的身高。

林雪君走到琪娜哈身边,朝鬼鸮伸出右手。鬼鸮低头观察林雪君的动作,脑袋转过90度,傻愣愣地盯了好一会儿,才扑扇翅膀飞落在她手臂上。

接着三个年轻姑娘便围在小鬼鸮身边,先由林雪君喂食,待小鬼鸮习惯了琪娜哈的存在后,筷子才被递向琪娜哈。

琪娜哈将手在薄皮袍上擦了擦,兴奋地接过筷子,慢动作地喂小鬼鸮。

当小猫头鹰张开嘴巴接受了她送进去的兔肉时,琪娜哈快活得几乎叫出声。怕吓到鬼鸮,她张大嘴巴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苹果肌被推高,挤得眼睛弯成了两条细缝。

——仿佛在表演夸张的默戏,十分可爱。

在琪娜哈的热心投喂下,小鬼鸮吃到了比自己大两倍的野兔肉,食谱大大扩展。

野兔剩下的部分又被琪娜哈串了木棍丢上篝火,烤给大家当夜宵吃。

夜色掩映下,陌生人之间的心忽然就近了。

琪娜哈笑呵呵地坐在林雪君和衣秀玉中间,完全不像是才与她们认识的人。

整日穿梭在森林中的年轻女孩子饱受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独处和寂寞,忽然遇到两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立即亲亲热热地畅谈起来。

她非常直白地表现出久未社交的人的渴切,喋喋不休地将自家乌力楞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和盘托出。

从她母亲讲给她的‘小琪娜哈刚出生便被母亲背着跟大队迁徙’,到‘她如今已可婚嫁却没有喜欢的小伙子’,什么都说了个通透。

衣秀玉也讲起自己如何报名要下乡,如何来到呼伦贝尔呼色赫公社,又为什么进山。

林雪君也分享了自己跟小狼沃勒的故事,以及如何从疾病中救回边牧糖豆。

人生故事的分享,让三人很快便成了朋友。

“好厉害,我们鄂伦春人只养狗,不养狼的。”琪娜哈听着林雪君的故事,瞬间对汉民族的血性生了敬畏心。了不起,养狼做护卫,真是好想法。

“噗。”林雪君忍不住笑喷。

虽然几乎所有鄂伦春人都养狗和马,但并不是所有人汉民族的人都养狼的。

误会啊,就像‘四川人出生登记后可以领熊猫’一样,误会啊。

第113章 鄂伦春人的神马

林雪君眉头越皱越紧,下手越来越狠。

林雪君用火柴点燃桦树皮,在三个女孩子睡觉地方的脚边燃起篝火。

琪娜哈在林雪君将火柴丢进篝火堆里前,将鼻子凑过去。嗅了好一会儿才道:“火柴的味道好香,我们也跟汉人换过火柴,不过已经用光了,我们还没有去换更多。”

林雪君也很喜欢火柴的味道,总觉得很香。

她掏出放在小药箱里带来的一包备用火柴,塞进琪娜哈手中:

“这个送你。”

直爽的琪娜哈捧着火柴如获至宝,开心地摸了摸身上的东西,匕首、马鞭、猎枪这些都是生活必备品,不能当礼物送人。

正为难,她忽然摸到腰后别在腰带上皮帽子,一扯便塞进林雪君手里,“这个帽子给你。”

软软的皮帽子落在林雪君手里,上面还有两根短角。

“狍皮帽?!”

鄂伦春族的‘灭塔哈’,这礼物就贵重了,放后世是可以做少数民族非遗展示的。

林雪君借着火光仔细欣赏,摸了又摸。

帽子上用黑皮子镶了眼睛,保留下的狍鹿角两侧还有用皮子缝的惟妙惟肖的帽耳。

大雾那天晚上,自己看到的生有鹿角的神女,该不会就是琪娜哈吧?!

“太贵重了。”林雪君是很喜欢这顶帽子,但也不好意思收这么贵重的礼物,便又将帽子塞还给琪娜哈。

用一盒火柴换狍皮帽,给谁听说了都得说她是奸商。

“这有什么,我们一年四季捕猎狍子吃,这种帽子我还有的。你们跟我去我们的乌力楞,到时候我再挑一个给衣同志。”琪娜哈转手又将狍皮帽塞给林雪君,十分豪爽。

三个小姑娘挨着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队伍便在琪娜哈的邀约下,转向鄂伦春族在这片区域搭建的乌力楞(氏族部落)。

越过取水的丛林小溪,绕过一片桦树林,行了一上午,大家便率先瞧见了一个孤零零立在桦树之间的小仙人柱。

仙人柱又叫斜仁柱,还叫撮罗子。几根木杆做骨,桦树皮做墙,组成了这个不算很大的尖顶屋。

琪娜哈转头朝林雪君道:“这是母亲们生产用的产房。”

林雪君立即了然,因为生产时会见到许多血,卫生条件不好的情况下,可能造成疾病和死亡,如果不及时清洗还会有血腥等味道,所以在许多旧的传统文化中会觉得生孩子是件与死亡接近的事。

越过产房继续往里走,琪娜哈在森林里的家就到了。

7个用木头和桦树皮搭建的犹如三角形帐篷般的仙人柱(撮罗子),成半弧状分布在平坦的区域,这些仙人柱就是鄂伦春人在森林里的房子。

而7个仙人柱组成的聚落,便是琪娜哈口中的‘乌力楞’。

十几匹矮脚、善驮的鄂伦春马被拴在乌力楞外围的桦树上,几条猎犬警觉地绷直身体,盯视着忽然闯进来的陌生人。

散布在仙人柱外的鄂伦春人大多穿着薄薄的右衽皮袍,只有少数人穿着跟汉人换来的汗衫,他们放下手中活计,好奇地朝琪娜哈带来的客人张望。

几分钟后,氏族长岔班莫带着几位族中老人迎接向琪娜哈带来的客人,在安排所有人坐在仙人柱前的空地后,他们为客人们端上了新鲜的桦树汁和温热的驼奶。

氏族长和族内的年轻人们大多数都跟琪娜哈的姨父学过汉话,还有的去过汉人居住的生产队,与汉人做过交易。

外来的社员们喝着主人家馈赠的饮品,围坐着聊天。

闲谈中,大家知道了氏族长岔班莫的名字原来是白桦树的意思,衣秀玉便笑着称呼他为‘桦树族长’。

桦树族长年轻时曾参加过抗联,与其他民族的国人并肩抗击过敌人。是位走出去,又回到家乡的好猎手。

他与王老汉亲切的问询,关心了呼色赫公社现在的状况,也了解了这几个月外界发生的大小事。

他们是眷恋森林的民族,但对外界的发展也充满了兴趣。

客人们得到了热情的招待,但在言谈间,也渐渐注意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桦树族长和其他族人们脸上似有郁色。

在采药人来作客之前,这个小小的乌力楞里可能正发生着什么令人烦恼的事。

天南海北一通后,王老汉最先关切相问。

桦树族长这才苦笑着摇头,“夏天了,我们才从热的地方搬到这个凉爽的地方。撮罗子(仙人柱)建好,经历了一周多的辛苦迁徙,大家刚安顿下来,神马却忽然生病了。”

他长叹一口气,闭目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似是祈福,

“每个人都很担心,这是否是不详之兆。或许这是神明在向我们传达信息:这个安家的地方并不被祝福。”

如果继续住在这里,会不会有灾难降临……

一个族群里,只有最膘肥体壮的好马,才会在尾巴上系了红黄布条,成为神马。

在森林中迁徙的路上,神马不驮任何人和物,它是供神骑乘的。

鄂伦春人信的神有几十种,如萨满面具代表的萨满神,如保护人畜不生病的命运神极养其,如管马的神朝露等。

信仰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是以神马忽然生病对他们精神的打击很大。

林雪君听到‘马生病’,立即抬头朝正说话的王老汉和桦树族长打望。

王老汉也有所觉,与林雪君对望一眼后,他试探地开口:“我们能看一看神马吗?”

“生病的马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在这里聊天吧。”桦树族长目光扫视过这些外来的陌生客人们,委婉地拒绝了王老汉,转而道:

“昨天你们慷慨地招待了琪娜哈,便是我们的朋友。今天换我们来招待朋友。”

说罢,他叮嘱族人拿出昨天猎到的鹿肉、采集野树莓做成的果酱、新挤的冒着热气儿的驼奶还有野鸭蛋等各种好食材,并要求一定要认真烹饪,以便好好招待远方来的客人朋友。

王老汉和赵得胜几人忙道不好意思,鄂伦春人游猎为生,即便温暖季节的森林里物资丰饶,要想吃到食物仍需成组成队地狩猎。一旦运气不好狩猎不成,就可能导致全族人饿肚子。夏天狩猎到的食材不好存放,他们又刚刚从其他地方搬家到这处新营盘,食物的储备恐怕不会太多。全拿出来招待客人的话,刚迁徙过的这个小小乌力楞,接下来的日子就辛苦了。

于是任凭桦树族长如何表明没关系,王老汉仍起身背上猎枪,带着赵得胜和好猎手宁金钻进丛林去捕猎——他们要自己猎到些东西回来,才好意思带这么大一队人暂留在这处乌力楞。

桦树族长拦不住,只好任他们去了。

接下来,几位采药人找到了些自己能帮上的忙,上手跟语言不通的异族同胞共同劳动。

其他实在找不到活的,就拆开采好的中药,寻空旷区域铺开阴干。

森林中开辟出的小小营盘里,很快便又有序地忙碌起来。

将沃勒和糖豆安顿好,林雪君看了看乌力楞里散布在四处的鄂伦春人,趁琪娜哈带着衣秀玉炫耀自己的各种好帽子、好靴子时,状似随意地悄悄走向拴马的树林。

因为夏季天热,马儿们吃饱草后都被拴在树荫笼罩的桦树林里。

需要在森林中骑乘捕猎的鄂伦春人养的马,都是善于穿越深山密林,能陡坡驮运,横过倒木,跋涉沼泽的小型鄂伦春马。

这种马耐冻耐渴,可以在零下四五十度的冬季露天过夜产驹,品种非常优良。是鄂伦春人丛林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依仗,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在鄂伦春的文化中才出现了马神等元素。

可惜后世鄂伦春纯种马存栏数不过几百,基础母马数量更少,族群锐减,面临着灭绝的危险。

穿越前林雪君连一匹鄂伦春猎马都没亲眼见过,如今站在桦树林外竟能欣赏好几匹长得敦实、矫健的小鄂伦春马在树荫下溜达。

真想过去跟它们互动一下。

转头悄悄看了看四周,林雪君发现虽然许多鄂伦春人在忙碌,但仍在关注它们这些外来人的动向。当她站在树林边时,甚至有鄂伦春人停下手中的工作,一瞬不瞬地盯她。

马对于鄂伦春人来说太重要了,陌生人要靠近他们的马,警惕观望是很自然的事。

林雪君只得放弃靠近马群的想法,转而寻找起尾巴系了红黄布条的神马。

在距离马群十几米远的另一片杂树林中,有一匹马被单独拴在树荫下。当它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蝇虫时,有红黄色随尾摇摆。

林雪君拔步朝着独马走去,她尽量走在撮罗子前的空地上,慢慢地走,显出善意的好奇姿态,尽量不让主人们觉得她在乱逛乱闯。

待走到杂树林边时,她靠住一棵落叶松,低头尝试与玩嘎拉哈(羊拐骨玩具)的孩子聊天。

因为氏族长很重视与汉族人的往来,所以鼓励部族里所有人学习汉话。是以孩子们无论大小,都会讲一些。

很快,林雪君便跟孩子玩了起来,她在第七生产队时是出了名的‘嘎拉哈大王’,队里的孩子没有一个人能玩得过她。

几把过后,面前的鄂伦春小朋友便败下阵来,彻底对林雪君的嘎拉哈技术臣服。

两个人哈哈咯咯地一玩开,四周关注林雪君动向的成年人们便也放松下来,不再一直盯着她看。

林雪君便趁这个机会,站起身向几步外的神马仔细打量。

那是一匹枣骝色的鄂伦春马,骨骼匀称,鬃毛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油润的短毛在斑驳的光线下闪烁着光泽。

是一匹漂亮的好马。

真想摸一摸,它的手感一定很好。

林雪君手扶着松树斑驳的树干,轻轻地搓。

蹲在地上玩嘎拉哈的孩子拽她的裤子,催促她再来玩。

林雪君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请他等一会儿。接着便又挑着头,观察起枣骝神马的状况。

精神不是很好;

没有一直朝屁股和肚子方向看,应该没有腹痛等症状;

这个角度看不清屁股,但瞧它脚下四周似乎并没有稀便,可能并没有拉肚子;

眼睛有点红,或许有结膜炎;

它时不时地喷鼻子,显然鼻子不舒服,或许有鼻卡他(鼻腔发炎、异物)等状况,也说不定是麦芒或者虫子寄生;

它还有点咳嗽,不不,这会儿咳嗽得密了些,刚才咳得不厉害,可能是偶发的,要再观察……

它不怎么动,不知道是因为生病没力气所以不动,还是肌肉酸痛导致不爱动,或者至少因为被拴被困所以乖乖不动,还是……

林雪君的手指不自觉地抠挠,粗糙的松树皮被她抠得簌簌往下掉渣。

坐在树下玩嘎拉哈的小朋友不小心吸到她抠下来的松树皮碎屑,不由自主也打了两声喷嚏。

林雪君有所觉,忙松开手,笑着盘腿坐在小孩对面,继续跟对方玩起游戏。

她一边玩,一边琢磨着要是能靠近神马就好了,最好是能给神马测个体温,不过把体温计插进神马的直肠这种“冒犯”神马的行为肯定是不会被允许的吧,嘶……那把手臂插进‘马屁股’的直肠检查岂不是更不可能被接受?

桦树族长不让外来人靠近神马,其他族人也对陌生人充满戒备……唉,不知道他们会对神马施以怎样的救治方法。

神马咳嗽、委顿、打喷嚏、结膜发红这些如果是核心症状,那……许多符合这些症状的疾病都是传染病,甚至是烈性传染病。

要是这样的话,那不止神马遭殃,其他马如果在神马刚生病症状不明显的时候曾跟神马密切交互,那这个乌力楞的所有马都会爆发疾病……

因为心里一直在想事儿,林雪君眉头越皱越紧,下手越来越狠,完全忘记了跟自己玩的不过是个不到10岁的孩子,一把不让地来了个二十连胜。

鄂伦春小男孩在连输十把的时候还很坚强,血性十足地要跟林雪君玩到底,誓死要翻盘。

连输十五把的时候,小男孩咬着牙,想着至少要翻一盘!

可玩到第二十把的时候,完了,全完了,他一直努力压制的情绪再也压不住了,情绪完全崩溃,什么坚强、勇敢、不服输通通被悲痛糊住。

在林雪君捞过嘎拉哈、表情严肃地还想继续赢他时,他终于抑制不住地哇一声哭了出来。

接着,林雪君便见刚才还兴致勃勃跟自己玩游戏的小男孩丢下嘎拉哈都不要了,一边哭,一边朝远处妈妈的怀抱猛扑过去。

“?”林雪君愕然呆望,还有点没明白过来发生了啥。

下一瞬,孩子母亲抱住小男孩,一边拍抚安慰,一边抬头朝林雪君投以不认同的眼神。

“……”林雪君,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

擦!

她到底干了什么?

第114章 在森林中游猎的民族

她是森林的女儿,在这里出生,也将在这里死去。

林雪君想跟琪娜哈说一下自己想给神马看一下诊,但乌力楞里大家忙忙碌碌的,她一直没找到机会跟琪娜哈讲话。

作为客人,她也不方便一直在人家的营盘里乱转。想到前世曾经发生过的因为文化不相容而起的各种冲突,她终于还是忍住了自己的职业冲动,先随几位鄂伦春妇女坐在空地上摘野菜,再找机会。

午饭准备的野菜汤开始汩汩冒热气时,一位老人在空地中心点燃了篝火。

“虽然是夏天,但森林里有的地方很潮很闷,烧烧火就会使空气干燥,不仅不会因为篝火而觉得热,反而会觉得凉爽。”一位青年女性用自己并不很熟练的汉语向林雪君介绍,接着便收走所有野菜拿去清洗。

几十个人围坐在空地篝火四周,这是生活在森林中的小部族难见的场面。小朋友们最喜欢凑热闹,虽然害羞地躲在一边,眼睛却一直在观察人群。

晌午一过,天气有些阴,森林中的篝火便成了最亮眼的光源。

主人们准备得很认真,加上赵得胜几人打到的猎物,被搬上餐桌的食物非常丰盛。桦树族长摆出笑脸,在自己遭遇困难时仍尽量快乐、热情地招待来自生产队的其他民族朋友们。

在木质的小桌子和长长的桦树皮临时搭成的超级长桌上,林雪君居然看到了煮得红彤彤的一盘小河虾。

她的眼睛都亮了,小河虾最好吃了!

这真是今天最大的惊喜,后世她无论是在首都上学,还是假期时去呼和浩特大牛场里实习,都很难吃到这样新鲜的河虾。即便有一年在上海一家宠物医院实习时,能在上海的馆子里吃到炒河虾,但那边的河虾都是头很大的品种,用糖炒得风味虽然也不错,但记忆中故乡盐水煮的冷水河小河虾终究是不可替代的眷恋。

迫不及待地夹起一颗小虾,囫囵只送入口中。呼伦贝尔原始森林里的河流不含任何重金属污染,山溪河流中生长的小虾最为干净,可以放心享受虾头中富含的虾青素、卵磷脂等物质带来的抗氧化、延缓衰老作用,而丝毫不用担心水污染带来的虾头重金属超标问题,吃得放心实在是太爽了。

小河虾的虾皮很薄,被剪掉刺的虾头尝起来特别鲜。虾肉则有种清新的甜味,越吃越好吃。

这东西还补铁、碘等矿物质,吃的时候还能享受到‘延年益寿、健康补钙’的强烈精神饱足感。

不知不觉间,装河虾的桦木盘上朝林雪君的一边缺了个小口,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她贪嘴爱吃虾了。

反应过来后,林雪君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趁人不注意时,她悄悄用筷子将桦木盘推得转了一点方向,这才松一口气。

衣秀玉捕捉到她的小动作,笑呵呵着往她碗里连夹了好几筷子小河虾。

到这时连琪娜哈都发现了林雪君的喜好,干脆豪爽地拨了小半盘子河虾到林雪君碗里,“我们放在河里的绳网经常兜到好多这种小虾,好多地方想吃都吃不到的,你爱吃就太好了,快多吃一些。”

潮湿的风吹过篝火而变得干燥,再吹在人身上时,烘干了皮肤上的潮气,果然觉得凉爽了许多。

林雪君脸红扑扑地埋头吃虾,既觉得有些发窘,又有点幸福。

琪娜哈的阿妈往煮好的驼奶里倒入三分之一老砖茶,又切了几颗野枣子洒在奶茶中,扔几块林雪君带来的轻飘飘却焦甜扑鼻的焦糖,小铁锅在篝火上咕嘟一会儿,锅里冒出奶茶的醇香和红枣的甜味后便起锅。

枣香味的煮奶茶冒着热气汩汩倒入碗中,每个人都捧着碗迫不及待地吹着喝。

喝过一口甜滋滋、浓稠的驼奶茶,不期然一片枣子入口,臼齿一合,枣汁和枣片里吸入的甜奶茶一起冒出来——嘶!

真香!

越喝越想喝,根本停不下来。

琪娜哈见林雪君喝得过瘾,忍不住扒拉她的碗:“你别喝太多,奶茶占肚子,一会儿饭都吃不进去了,就灌一肚子水饱。”

林雪君放下碗,一口气喝掉半碗热奶茶的幸福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发笑,哪怕她根本没有主动去控制自己的笑肌。

大家都吃喝得满脸汗,各个面色红润——要是有中医在现场,一定会赞一声:“嚯,每个人都气血很足的样子喔!”

阴天后忽然起风,树叶被吹得簌簌响。风引发的自然噪音不仅没让人心情烦闷,反而觉得这山愈发深了,心也跟着愈发的静了。

不止酒醉人,奶茶也一样。

过于活泼开朗的琪娜哈一碗奶茶下肚,人来疯地拉着同族的一个姐妹围着篝火跳起鄂伦春的野猪舞。

漂亮的小姑娘们弯腰弓背,围着篝火一边用自己语言喊号子,一边憨态可掬地舞动了起来。

对于鄂伦春人来说,捕猎成功就是丰收。在丰收的时节,他们会用模仿野猪动作、模仿骑马和捕猎的动作等组成舞蹈,围圈跳舞以作庆祝。

林雪君挑高眉头看得兴致勃勃,每当识别出某个动作是在模仿什么,便忍不住低呼:

“这是骑马的动作!”

“啊,这是捕猎的动作!”

“哈哈哈,这是在模仿动物~”

由于她表现出了对舞蹈过高的兴趣,很快便也被琪娜哈拉到了空地上。

“我教你,你跟着我的动作做。”琪娜哈将想逃走的林雪君拽在身边,乐呵呵地一边演示一边指导。

“你想象自己在跟野猪搏斗嘛,上身前倾,两膝前屈,手放在膝盖上,跳跃的时候头和肩膀左右摇摆,哈哈哈,对对,就是这样,跟着我,跳的时候一边叫。”琪娜哈一边指导,还一边唆使林雪君大叫:

“你喊出来嘛,吼!吼!”

刚开始林雪君还有点抹不开脸,看着其他姑娘们都很坦然,慢慢便也豁出去了。一边口中吼吼地叫,一边笨拙地跟着跳。

大家没有嘲笑她动作生疏的,反而都开心她愿意学着一起跳一起玩。

很快林雪君便彻底放开,动作越来越憨,吼声也越大。

才跟着跑了两圈,便觉得浑身发热,大笑着连胸腔都打开了似的。

跳累了,姑娘们撑膝休息时都还笑得停不下来。这大概就是属于孩子的乐趣吧,想做什么动作就做,想发出什么声音就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跑跳中多巴胺不断分泌,身体就健康。大喊大叫间心胸放开,情绪释放,自然不会生病。

怪不得好多疗养的地方都要挨着森林,实在是很科学。

女孩子们回到桌边,经过唱跳消化,肚里又空出位置,能再吃下一只鸡翅膀、小半盘河虾了。

大家吃吃喝喝玩闹间,语言不通和陌生带来的戒备渐渐消融,气氛越来越好。

坐在林雪君身边的老太太在小孩子帮忙翻译之下,亲热地跟她话起当年。

于是林雪君得知,老太太一生都住在森林中,从没离开过。

即便是国家为他们建了更好的木刻楞(俄式木屋),想他们迁出森林,去村落里过更安稳的生活时,她也没想过离开。

她早已习惯了森林,从日升到日落,从暖春到寒冬,森林里的一切都与她融为一体了。

她是森林的女儿,在这里出生,也将在这里死去。

老太太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虽然才六十岁,看起来却像八十岁一般。岁月对她的摧折尤为严酷。

后来在小孩子的转述下,林雪君才得知,并不是森林使老太太身体变得这么差。

许多年前东北被占,森林里的丰饶物资被觊觎。那时候鄂伦春人被圈困在森林中,不被允许种地和交易,他们必须保持原始生活,不断狩猎,被侵略者剥削山货、鲜货。

虽然他们不屈不挠地斗争,但老太太还是不幸地在那些年里染上了坏人鼓励他们吸的ya片。解放后虽然戒了,身体却已被熬空。

林雪君静静倾听老太太用她沙哑的声音絮述平生,想到这个民族在当下时代仅剩2400多人的情境,心里一阵阵酸痛。

在这片文明沃土上,所有民族共同与苦难长久地斗争,终于慢慢走向阳光灿烂的新时代。一些人却抵抗不住岁月的摧折,不知不觉已老去了。

她反手握住老太太的手,倾听时的表情愈发柔和起来。

火焰燃尽木柴的生命,碳灰剥落时发出暗哑的闷声。

林雪君耐心倾听时,篝火对面一位中年大叔从靠力宝(树上仓库)里取东西。透过短暂敞开的木门,林雪君看到仓库里储肉的铁盆已经空了,所有装驼奶的铝桶也都被搬到了篝火边。

朴实的鄂伦春猎人们悄悄拿出了储存的所有珍贵食物招待他们这些路过的陌生人,只因为他们昨晚顺便招待了他们氏族的女儿琪娜哈。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难理解这种‘习以为常的热情和慷慨’,林雪君骨子里已渐渐习惯了城市将人类分隔在一个又一个小格子里,哪怕比邻而居十年,可能仍只是在电梯偶遇会礼貌点头的陌生人。

她就是出生在这样的时代,也习惯了人与人之间这样的距离。

如果对门放在门口的垃圾,你突然热心地帮扔掉了,在对方看来未必是热心,可能是一种冒犯——因此每个人都小心地维持自己的‘本分’,一起吃过两次饭的朋友的‘本分’和一起吃过三次饭的朋友的‘本分’是不同的,下属的‘本分’与学生的‘本分’是不同的。人们在高度秩序化的城市里,慢慢演化成‘被规定’、‘被固定’的形状。

面临不同关系的人,处在不同的社群环境中,不断变换自己当下‘理应’有的形状,已耗尽全部力气,没有人还能富裕出更多的热情去无私地爱别人。

更何况是‘热情’和‘慷慨’呢。

林雪君忽然有点感动,陌生人不期而来的善意总是显得尤为美好和珍贵。

“……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猎马,当做亲人一样照顾。为了帮助猎马上膘,我们还会给马喂瘦肉和鱼呢。”

林雪君的另一边,琪娜哈正跟衣秀玉聊天,絮絮讲的都是她在森林中的生活。

挨着林雪君的老太太又讲了一句话,帮林雪君当翻译的小孩听过之后露出了个有些悲伤的表情,才朝林雪君翻译道:

“奶奶说,我们的神马病了,这个夏营盘不好,我们又要搬家了。

“她说她可能熬不过几次迁徙了,她的身体快垮下去了。”

“你们不是才搬到这里吗?神马病了就要再次搬家了?”林雪君微微皱起眉。

“嗯,族长已经开始考虑搬家的新址了。神马是搬到这里才病的,神可能在向我们传递信息,这一定是个不详的地点,我们在这里生活或许会遇到困难和危险的。”

森林里有吃人的熊,有忽然降临的疾病,有毒蛇,有饥饿,有许多许多不可测的危险。

小姑娘吃饭热得脸红彤彤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纯澈而天真:

“神马如果死了,那,那……”

小孩子不知该如何描述,但眼神里已透出浓浓不安。

林雪君听着听着,渐渐沉默下来。

“尔格艳阿姐就要生孩子了,我阿妈很担心如果继续搬家,尔格艳阿姐的孩子就没办法健康地出生了。”小女孩一边讲话一边低头抠起手指。

与自然环境搏斗着活下来的民族,孩子们哪怕仍是天真无邪的,却都总是小小年纪便在眉宇间浸透了苦难留下的痕迹。

望着面前的孩子,林雪君想到了初接触时的阿木古楞——眼睛里天真地映着草原的广博与瑰丽,气质里透着凛冽大自然带来的韧劲和旷达。但大自然也在他脸上留下了苦难的疮疤,那是他不自觉警惕地观察一切时,眼里透出的不安;还有对不可预知、无法掌握的未来的迷茫,以及对可能发生的灾难的恐惧。

阴天,远离小广场和篝火的杂树林更显得荫潮,原本健壮漂亮的枣骝神马就被拴在那里。

林雪君坐在热闹的人群中,即便距离枣骝神马很远,仍能看到它不适的咳嗽的动作。

长长吐出一口气,林雪君拍拍小姑娘和老太太的手,离开坐着的小木桩后,悄悄走向正站在同龄人间描述自己喂到鬼鸮趣事的琪娜哈。

她拽了拽琪娜哈的手,耳语几句后,她们一起作别同龄人们,绕开篝火,朝另一边正与几位老人说话的桦树族长岔班莫走去。

几分钟后,岔班莫被两个年轻姑娘带到距离篝火最远的仙人柱里,坐下后不明所以地抬头。

在氏族长的注视下,琪娜哈摇摇头,随即抬手指了指坐在身边的林雪君。

岔班莫便又将目光转向琪娜哈这位肃着面孔的客人朋友。

仙人柱外风吹得愈发大了,树叶树枝互相拍击,发出噼啪哗啦的阵阵响声。变得糟糕的天气和这些爆发自大森林的怪响,令原本就处在烦恼之中的鄂伦春人愈发不安起来。

林雪君迎上岔班莫询问的视线,挺直背脊,压低眉毛,格外郑重地道:

“可以让我医治一下神马吗?”

仙人柱外什么东西被风刮倒,发出一阵更高的碰撞响声。

“什么?”

外面的声音压住了仙人柱内的声音,岔班莫没听清林雪君的话,前倾了身体,望着她的目光更专注。

林雪君眉峰不自觉挑得更加锋利,语气也愈发坚定:

“请让我治一下神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