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1月7日

草原牧医 by 轻侯(141 – 147)

第141章 哥哥的假期

朝着朝阳不断追求上进的年轻人的精神面貌,原来是那样的。

其他纬度是初秋的九月,对于纬度极高的呼伦贝尔来说,已似深秋了。

呼色赫公社社长办公室里,陈宁远埋头翻看着近期各生产队的一些工作进度和各项支出及收成数据。

看到第七生产队的一张报表时,他挑眸看向坐在对面的小刘:“冻精省下五分之一这么多?”

“嗯,今年的母牛的人工配种成功率很高。”小刘指着报表下方林雪君书写的工作汇报,念道:“第一,今年储存方式改进,冻精质量提升了。第二,执行输精工作的兽医员,也就是林同志今年只做了第七生产队和第八生产队两队母牛的人工授精工作,因为没有积劳,工作效率高,专注度高,所以成功率提升。第三,二胎母牛上一胎产犊没有难产等损伤身体的状况出现,加上今年雨多草好,春夏放牧养膘情况好,母牛身体强健,中标率高。”

小刘又抽出这一页报表下一页的一份手写文稿,对陈宁远道:

“社长,你看这个是林兽医附录的可能影响母牛受孕的几项病症、因素,以及简单预防和治疗方法。

“还有这一页,是林兽医请阿木古楞画的母牛子宫、产道、水门、直肠等后部解剖示意图,下面还标注了做人工授精的时候左手需要伸到多深的位置,要用哪几个手指隔着肠道捏子宫的哪部分,力道如何、手法如何……

“我看了这个示意图和解说,好像都学会怎么搞了。”

小刘笑了笑,才继续道:

“这份文件我已经给兽医站的几位兽医看过了,姜兽医专门誊抄走了林同志的报告单,还让徒弟临摹了阿木古楞画的这个示意图。”

“……”陈社长点点头,嘉奖一定是要给的,这些细节之处的用心对牧区工作太重要了。但短期内不可能给涨工资……

抿唇沉思了一会儿,他才问小刘:

“林兽医的哥哥是不是要回首都了?”

“嗯,明天的车票,从海拉尔站坐火车回首都。”小刘点头。

“你去供销社买些吃的喝的。”陈宁远从兜里掏出2块钱,推到小刘面前,“咱们这入秋降温快,晚上坐火车过山区肯定很冷,把我那件秋天新作的薄羊皮德勒(蒙古袍)也给林兽医的大哥送去。”

“那件大德勒您才做了还没穿呢。”小刘看了眼陈社长现在穿着的中山装秋外套,袖口、肘部都缝了两层补丁了,好不容易弄一件新秋装,“林兽医的哥哥是军队的,秋装肯定不会少,最多就是夏天过来的,没把衣裳带在身上而已。要是怕林大哥冷着,我给他带一件旧毯子呗,洗得干干净净的,也挺好挺暖和。”

林大哥未必缺秋装,陈社长可缺得很啊。

“先给林兽医的哥哥拿去吧,我这件还能穿,也穿舒服、穿习惯了。”陈社长没有抬头,仍捏着阿木古楞画的解剖图专注观察牛的内脏位置和特性信息,“好衣裳让林兽医哥哥拿回去,不是为了给他这件衣服,而是让他穿回首都,让他父母家长看到,咱们生产队不缺穿的吃的。公社对林兽医很重视,会好好照顾林兽医。林兽医父母放心,林兽医在这边呆得也安心。”

“知道了,社长。”小刘这才将2块钱揣好,抬头笑着道:“我娘最近新做了不少奶干,我也给林大哥装点。”

陈社长抬头笑着望了小刘一眼,继续看第七生产队的工作汇报表单,没再多说什么。

在第七生产队被所有早起的社员送别,林雪松没有吵醒妹妹,躺在孟天霞的拖拉机里,半梦半醒地破开晨雾,作别了妹妹和她的生产队。

林雪松在海拉尔站上车时,虽然妹妹住得太远不能来送,呼色赫公社的社长秘书却带着几名社员来亲自送站。

他们一直将他送上火车,小刘拎着两大兜子吃的喝的东西放在车座上面的货架上,叮嘱林大哥记得吃。

最后又专门抖出陈社长那件全新的薄羊皮德勒,请林大哥路上注意保暖。

“谢谢同志。”林雪松抱住小刘递过来的羊皮德勒,感受到四周人的目光,面上有些赧然。

小刘见林雪松一直盯着自己,也不多看几眼手里的羊皮德勒,砸吧了下嘴,挠挠头道:“好皮子,你在火车上披着,回头到了首都也多穿穿。透气,天热了穿也不闷。包暖,春秋和初冬都能穿。连毛的皮子都可好了,多穿穿啊。”

“这——”林雪松拎起羊皮德勒,隐约觉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拒绝这件。

小刘却将羊皮德勒接过来,抖开了便给林雪松披上,然后笑着点头:“好看,好看,多穿穿啊,多穿穿。”

火车启动前,小刘跟火车售货员买了一小袋瓜子,给林大哥的水壶蓄满了热水,又从后腰处抽出两沓今天的报纸放在瓜子边上,“无聊就看看风景,看看报纸。”

确定林雪松坐在火车上有吃有喝、不会冻到、不会无聊,这才再次与林雪松握手道别,并欢迎他随时再来作客。

林雪松被照顾得像第一次坐火车的孩子般,朝坐在对面一直好奇望自己的陌生人点头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脸。

车窗外再次传来小刘和一起来送别的几位牧民社员的呼喊声,他探头望过去,见对方全朝自己伸出右手,忙探身也将右手伸出车窗,与站台上的牧民们相握。

“林同志,请转告长辈,我们一定好好照顾林兽医,让他们放心。”牧民粗糙的手握住林雪松的手,仰起头挤出满脸褶皱,笑容很大。

“好的。”林雪松用力回握,笑着点头,“我会的。”

“也转告长辈们,林兽医把我们照顾得也挺好。”小刘跟在后面,笑着接话。

“好的。”林雪松又去握其他伸过来的手,语气里充盈着感动。

他真没想到陈社长会亲自派人打听了他坐的火车,专门让乡亲们赶来送别,还带了那么多东西。

“呜——呜呜——”火车头朝天嚎叫,吐出烟雾腾腾。

火车要开了,牧民们终于收回手,却仍摇摆着手臂反复说“再见”“再见啊”“下次再来~”。

林雪松伏在窗框上,直到火车况且况且地驶离,渐渐看不清送别之人的脸,才坐正回座椅。

火车绕过连绵大山,驶向东南。

林雪松将小刘带给自己的瓜子分享给相邻的乘客,起初相邻的乘客一直很拘束,不像坐在其他格间里的人那么热闹地打牌和侃大山。

林雪松迷惑了一段路才反应过来,一定是因为小刘和其他社员们送别的阵仗,使围观乘客们将他当成了什么微服私访的领导。

没人一起热闹,倒使他能安静地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想起自己坐火车来呼伦贝尔时,路上一直在想象妹妹受苦的样子。比如瘦了,比如黑了,比如整个人恹恹的,甚至个性因为际遇的变化而变得内向沉闷……

他还想过妹妹见到自己会不会哭着说想家,甚至请他跟爸妈沟通一下还是要回程。

在草原上终于找到她时,她意气风发的样子在记忆中仍鲜明。

他托腮望着窗外因入秋而变得更多彩的森林,枫叶的红色穿插在黄叶桦树和绿叶松树之间,真漂亮。

脑中又浮现自己刚进呼色赫公社就被灌大酒的场面,草原人民真的热情,但那个喝酒的豪迈劲儿是真吓人。

兀自笑了一会儿,他又想到自己抵达目的地后与父母相聚可能会有的场面。

到时候,他可以告诉担心妹妹的父母:

经过他这些日子的观察,非常肯定的一点是,支边生活虽然辛苦劳累,但妹妹生活在认可、尊重、信任和希望中。

她在做一件她真心热爱的工作,某些信念感使她与‘辛劳’‘困难’和平共处,她活得很有热情,很火热。

也许因为自己是在丰收季节探望妹妹,他在妹妹身上也看到了丰收般的志得意满。

她踌躇满志地拼搏在某条他也未能看明白的路上,妹妹过得很好。

一路上,林雪松脑中不断浮现妹妹劳作时的表情,一个认同自己的事业,朝着朝阳不断追求上进的年轻人的精神面貌,原来是那样的。

当初领袖号召在城市里找不到工作的知识青年们上山下乡去寻找的‘大有可为’,原来是这样的。

不止有吃苦。

他又想起临离开河南时,领导给他的选择……

这个时代的偶像,是豁达开朗,自信而强大的。

老一辈人崇拜的,学习的,模仿的,都是有特殊的时代精神的人,在这样的精神氛围里,大家努力在糟糕的状况里,开辟出希望。

当偶像们以平常心对待欲望和物质,他们追求的更超然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列车出了呼伦贝尔,穿过黑龙江,一路向南。

北国渐远,首都渐近,望着车窗外越往南越多绿意的风景,林雪松仿佛穿越时光,又从深秋回到了夏末,当远远看到长城时,他已做好决定。

……

……

林雪松回城南下,兜里揣着2封妹妹的论文文章:《关于养牛你可能不知道的三件事!》《优质牧场紫花苜蓿的种植:关键点竟在此处!》,是要托他亲自投递给首都《科学探索报》的。

与此同时,林雪君誊抄的另外一份论文文章,也通过货运火车被送至了呼和浩特,邮局接包后依次分拆分区投递。

一位梳着条及腰麻花辫的年轻邮差,将林雪君的厚信封与其他邮件,按照自己的路线顺序整齐码放。

高抬腿跨上笨重的大二八自行车,她迎着裹挟些许沙尘的秋风,将脚蹬子踩出虚影,以最快的速度,将远方的思念和重要信息,送至家家户户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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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秋不萧瑟

小梅真的长大了,高挑了,晒黑了些,英气勃勃的,更俊了。

哥哥回家了,他出发时没有吵醒她。

缺席了哥哥的送别,但睡了个好觉。

补足了觉,起床整理被褥时,林雪君在自己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叠钱,是哥哥临走前塞给她的——她说自己不缺钱,哥哥却还是将他带来的所有钞票都留给了她。

大猫手术后的第三天,它已彻底恢复了吃喝,虽然被关在家中只能吃着流质食物,但也算恢复得非常好了。

张大山虽不是个开朗的人,但脸上的表情也肉眼可见地松快许多。

他的钱没有白花,他的大猫活回来了。

搬家后的秦老汉虽然不能坐在家门口看大黑狗上蹿下跳追猫的日常节目,但带着大黑晨间散步时,还能隔着张大山家窗户,欣赏穿着奇怪病号服的大猫悠闲地舔TG脚。

可以预想再过一个月,大猫被剪掉的毛长长,伤口恢复,说不定又能出门乱窜。

十月的雪天,或许又能看到大黑在雪地里跟大猫玩耍了——“你追我逃”“我挠你鼻子”的游戏,也很增进友谊的。

大猫养病期间,阿木古楞的木屋终于建好。

屋子虽然只是木造的,但双层木墙和码得紧实的房顶木板都很防风保暖。

取出攒了许久的新毛毡子和厚皮子,他自己举着锤子、捏着钉子,像造蒙古包一样在木屋外裹上一层羊毛毡子,三角形的房顶则用厚皮子铺就,这样一来只要屋里炉灶火炕烧热乎,木屋就能暖到他睡觉都能睡出汗来。

50平的小木屋仅一间房,厨房、卧室、餐厅、书房都凝练在这一个屋里了。

无论是从屋内看还是从屋外看,这间小木屋都成了驻地最独特的居所,阿木古楞很喜欢它,在建成入住的这天,他专门去山上猎了些野味回来请帮他建木屋的青年们吃肉。

亲自动笔帮他设计木屋、帮他打大梁的穆俊卿同志,则得到了他一整张黄羊皮的答谢。

穆俊卿收着礼物吃着肉时,忍不住赞叹阿木古楞年纪虽小,倒挺会过日子的。之前窝在小毡包里苦哈哈的,竟也慢慢攒了这么些羊毡子、羊皮子 。

同一天,第八生产队的销售员赶了个更大的马车过来,他不仅拉了半车苹果送给林雪君,还载了2麻袋土豆、2麻袋洋葱和许多大白菜等秋收蔬菜。

林雪君依照自己之前所承诺的将这些蔬菜全买了下来,检查好规整好后全部放进地窖,半车苹果则趁天冷都装麻袋放在了屋后水槽后面,留着每天吃一些,也给动物们切了喂一喂。

依照林雪君的建议,大队长派包小丽四处收购的大量土豆和白菜也依次被孟天霞和刘金柱运回驻地。

一车一车的土豆全码放在新挖的地窖里,比去年多买了一倍还多。

赵得胜站在地窖边,看着好几个地窖里满满当当的各种储备,幸福得像个仓鼠,一边嘿嘿笑,一边感叹今年冬天他们生产队的人肯定饿不着。

“等乌力吉他们从夏秋牧场回到冬驻地,看到咱们储备的这些吃的,肯定高兴。”额仁花也满意地掐腰站在地窖边,没有什么比看着满满当当的冬储食物更令雪原人安心的了。

林雪君来参加阿木古楞乔迁晚饭聚餐时,带了一盆洗好的大苹果,在开饭前,围坐着的年轻人们像林雪君的驼鹿一样,将苹果啃得咔嚓作响。

如果运输更好一些、如果有大棚,如果有冰箱和各种储存食物的先进方法就好了,那样他们这些生活在冰寒边疆的人,就能一年四季都吃到水果、蔬菜和各种食物了。

要是这个国家更发达,更富裕就好了。

林雪君简直恨不得当下的一切能插上翅膀,直接发展到40年后的程度。

送走来探亲的林雪松同志后,大队长就带着生产队里的会计员和几位贫农老代表上牧场去点牛点羊点马了。

可以出栏的牲畜全部出列,由贫农老代表和一位熟悉牲畜的牧民合作将牲畜赶往场部。

大队长跑遍第七生产队的牛场、羊场和马场,清点了所有出栏牲畜,依次全赶到场部后交由场部的专员清点登记。

大队长拿到钱,来年社员们的工资和生产物资等就都有着落了。

接下来,第七生产队出栏的小母牛会被分卖到过去母牛损失惨重的生产队做补栏。公牛和羊直接运往海拉尔的工厂等地,马匹则会运往全国——这时候的一匹耐力好的马,顶得上一台车、一辆机器,是非常重要的各行各业劳力好帮手。

“王大队长,你们生产队这牛羊长得真好啊,兽医站那边给你们送过来的牛羊马匹做检查,个顶个健康,一头不合格的都没有。”场部负责入库登记的干事从棚圈跑出来,一脸喜气洋洋地通知。

“那当然了,我们将牲畜赶出来前,都请林兽医检查过,要是还有出问题的,那肯定是赶过来的路上出了问题,或者在你们场部的棚圈里出了问题,肯定不是出栏前有问题。”王小磊哈哈笑着接过对方签字盖章的出栏登记表,拿着这个就可以去领工资了。

“今年就属你们生产队出栏量最高了,今年整挺好啊。”干事拍拍王小磊的肩膀。

“哈哈哈,我们生产队被分了个能干的知青,懂草原,懂兽医,牛羊生产都能活,疫苗打得及时,疫病寄生虫病防得好,日常有个不吃不拉的毛病啥的,立即就能给治了,牲畜没毛病,都活下来了,出栏量肯定高嘛,哈哈哈。”王小磊自打进了场部,笑容就没离开过他的脸。

一起做出栏登记的其他生产队队长,哪个不羡慕他,瞧见他带人赶过来的膘肥体壮的畜群不看得眼睛放红光啊。

过年一样,他面色红润,喜笑颜开,整个人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和热,简直像年轻了10岁。

以前这季节,要是遇到灾年,出栏数量惨淡,他看见人都低头,不好意思跟人讲话。

这一次倒好,别管认识不认识的,通通热情招呼。

连场部棚圈门口拴着的干事们骑的马,都得到了王小磊的热情问候——他每次出入都笑着拍拍脖子摸摸马脸,马儿们的脖子都被他盘得油亮了。

“你们生产队是现在为止,今年出栏量最高的生产队。”干事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表格,又道:“现在就剩第4、第9、第11、第18生产队还没把牛羊赶过来了。11生产队去年冬天牲畜了死了过半,第4、第9、第18生产队春天难产母牛数量很高,剩下这4个生产队应该也不会比你们高。”

嘶一声,干事抬头道:

“你们生产队今年可能会是出栏量第一的生产队啊,年前肯定能评优拿奖状,到时候奖励的草卷、奖金啥的都得送去你那儿啊。

“王大队长,今年可是亮了相了。”

“哈哈哈,真的吗?哈哈哈哈,我猜也得是我们第七生产队,哈哈,抽烟,抽烟。”王小磊笑得合不拢嘴,从兜里掏出之前林雪君买给他的大生产香烟,抖出一支送到干事手里。

他往日可不舍得抽这烟,这次来场部才专门带来的。

“大生产香烟,就是我们生产队的林兽医给我买的。

“哎,那孩子可好了,仁义,孝顺,把我当亲阿爸一样,赚了钱老给我买烟啊啥的。你说我哪用抽这种好烟嘛,平时对付对付抽老旱烟就挺好。

“非给我买,让她省着点钱,老不听话。

“嘿嘿……

“对了,她还以我为主体写过文章呢,就在场部广播站播,你听没听过?”

“林雪君同志嘛,听过啊,一心只为公,一点不为私,把知青们当自己亲生孩子一样照顾的王大队长嘛。”干事叼着王小磊递过来的烟,用力吸一口,细细品味了下烟味才舍得喷出。

“哈哈哈,哪有那么好,哈哈哈……”王小磊一边说一边摆手,谦虚那是假的,骄傲得恨不得原地起飞才是真的。

作别了清点出栏的干事,王小磊与自己生产队的贫农老代表和会计员汇合后一道往场部办公室走,路上逢人都要打招呼聊两句。

搞得全场部的人都知道‘第七大队今年是出栏量第一,第七生产队有个了不起的女知青现在是公社的兽医员,王大队长跟兽医员林雪君同志关系老铁了’。

连路过场部南飞的候鸟都听够了王大队长的牛皮,一改再休息一会儿的主意,急匆匆展翅飞逃。

王小磊带队在场部领完钱,偶遇陈社长时,连陈社长都忍不住笑言:

“听说你们生产队是今年出栏量第一的优秀生产队大队?”

面对社长,王小磊终于不好意思起来。

人家社长都没给他颁这个荣誉呢,他自己却已经吹得全世界都知道,这也太让人脸红了。

“拿了钱准备去买点啥啊?”陈社长笑着转开话题。

“去买两架打草机。”王小磊当即又笑起来,“我们今年就算出栏了这么多牛羊,剩下的母牛母羊和不到出栏月数的牲畜也还是非常多,得整两架打草机多打点草,不然不够吃。”

吹牛会成为一种习惯,他刚才还不好意思呢,话头一起,不由得又进入到炫耀自家生产队牲畜多的语境里了。

话说完了王小磊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在炫耀了,眼神往边上一撇,不自在地摸起后脑勺。

“哈哈,行了,去买物资吧。”陈社长无奈地大笑,拍拍王小磊肩膀,转身往另一边的办公区走去。

秋风簌簌,王小磊的心情却一点都不萧条。

他抱着满满一大袋子的钱,快活得像个孩子。

……

林父林母家中,林雪松讲述了他在草原上遇到的关于妹妹的一切,听得林父林母一愣一愣:

“小梅这么受尊重?连你都借光成了座上宾?”

林爷爷家,林雪松将妹妹的事又讲一遍,听得林爷爷一愣一愣:

“小梅这么厉害?猫那么小一只都能做开腹手术?肠子里的病都能治?缝上肠子猫还能活……神乎其技!”

外公外婆家,林雪松将妹妹的故事讲到第三遍,听得外公外婆也一愣一愣:

“这么好?!全生产队的人都喜欢小梅?男知青和她的小徒弟每天帮她们倒脏水、铲牛粪?连生产队大队长都听她的话?生产队里最刻薄的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哎呦,真跟司令一样,当兽医这么受重视啊……”

林雪松回京一周后,收到了《首都早报》小王送来的礼物——照片洗好了。

林父捏着儿子女儿在草原上凑在一起拍的合照,他上一封写给小梅的信才提及想要一张她的照片,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幸亏她还是新晋的作家,报社的编辑北上去采访她,才能拍到这么生动的,她在那边日常生活工作的照片啊。

小梅真的长大了,高挑了,晒黑了些,英气勃勃的,更俊了。

林母捏起另外两张照片:林雪君骑马和做手术时的照片,手指轻抚照片上女儿的面庞。如今的小梅一改在城里时倦懒模样,变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了。

……真好啊。

【小剧场】

草原上的阿爸,和城市里的家人,都以你为傲。

第143章 高山一样的好口碑

这是一场双向的奔赴。

大队长等人从场部回来时,人类冬储最密集劳作的阶段已过去了,接下来就要开始着重考虑牲畜们的冬储食物。

夏储的草早已晒干囤放在仓库,北方的牧草一年两割,第二割就在下霜前一个月——10月的呼伦贝尔一般就会下第一场雪了,所以9月必须把牧草割完,才能保证割伤后的牧草末端在下霜前长好,不被零下的雪天冻伤。

牲畜们冬天也要在冬牧场放牧吃草,但遇到雪天、风天不适合放牧,就要消耗夏天和秋天储存的草捆。

整个冬牧从10月1日开始,要喂到来年3月转场春牧场。如果遇到有许多牲畜身体状况不适合转场的,储存的草捆还要继续喂养留在冬驻地的牲畜,直到冬驻地后山春草树木复苏。

纯靠打草捆喂养的话,一头牛一个冬天要吃15捆草捆(瑞士卷),第七生产队有上千头牛,羊更多,还有马和骆驼,冬储喂养的压力很大。

如果遇到雪灾年,草捆不够吃,牛羊就得一茬茬饿死,春夏就算养膘养得再肥都白费了。

所以牧民们到了深秋都会仔仔细细清点仓库里的草捆,在下霜前最后一次割草储存时,一定把草备足。

第七生产队割草这天连吴老师都带着学生们出了门,工作马负责拉打草机,打草机不够,青壮男女们举着镰刀要顶上,孩子和老人则在后面收拢割好的草,谁也别闲着。

恰巧这天场部研究所里的两位牧草研究员也坐着马车赶到,于是在打草前,先请研究员做起第七生产队这片冬牧场的土地温度、湿度、牧草种植密度、紫花苜蓿生长情况等等一一做详细记录。

由于针对牧草种植、草场保养等技术,整个国家都还处在研究阶段,为了让‘牧草之王’紫花苜蓿及其他好牧草在不同湿度、温度、泥土成分的草场都蓬勃生长,研究员们针对各不同因素引发的牧草生长状况都做了非常详细的记录和研究。

但到现在为止,紫花苜蓿每年返青状况仍不太乐观。

过冬后紫花苜蓿被冻死、干死等导致不返青,公社就要再花资金购买更多草种,也还要继续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重新种植,而且优质牧草种不好,整个国家对畜牧业的规划方向都会发生变化。

草不好,一切都艰难,所以才说牲畜是小,草原是大。

因为是摸索阶段,所以许多试验都必不可少。

第七生产队种植的是耐寒苜蓿和耐冻苜蓿间插播种,一则对比查看种植产量和返青情况,再则也是想试验培育出耐寒、耐旱、返青情况又好的新苜蓿品种。

前面其他生产队的水量情况不同,割草时留草高度也不同——到第七生产队这里,定的收割后地上留草高度为4cm。

前面牧草研究员做什么,生产队这边都完全配合,可到了牧草收割后的地上留存高度问题,却出现了分歧。

以往牧民们基本上没什么牧草种植概念,草原这么大,它长什么牛羊就吃什么。就算国家有2000年的苜蓿栽培历史,这块工作也没推广到北部呼伦贝尔大草原,是以生产队里其他牧民包括大队长等人都没意见。

但林雪君不同意4cm的留存高度。

她在后世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成长到18岁考大学才离开,家里有牧场,父母一直在配合国家制度参与牧草种植、栽培工作,她耳濡目染也了解了许多诸如苜蓿、豆草、沙打旺等优质牧草的种植。

来到草原后,虽然她一直的工作都围绕畜病治疗和防疫,但也请父母和报社邮寄了许多草原科学相关书籍,父亲前阵子还给她邮寄了全俄文的草原、畜牧业专业书,她都认真读过了。

单体牲畜治疗很重要,但防疫、防病能保护更多牲畜,那就更重要。

保护草原、改良草原是牧区最最核心、最最基础的首要环节,那就更更重要。

但大多数人都只看眼前,自己养的这一头没生病,那就万事大吉,是以全畜牧业的防疫、防病、科学养殖,关心的人会少许多。

更大课题的‘草原科学’那就更少涉猎和深钻了。

也因此这个时代我国的草原特别脆弱,一场虫害、鼠害、干旱,甚至是某片草场载畜量超标,都可能导致一片肥沃草原沙化成荒原。

我国的草原植保一直存在起步晚、投入少、专门人才缺乏、测报防治水平低等多重问题,这些问题一直延续到后世,遗害很深。

是以林雪君在渐渐适应了生产队环境后,便开始主动搜集相关书籍和文献,想要将自己‘来自未来’所携带的知识,再往深里压榨一番。

“钱同志,我在苏联牧业相关文献中曾读到过,北方严寒地带苜蓿类牧草在霜冻前收割时,必须留高5cm以上,才不影响来年返青。”见大队长与牧草研究员钱同志沟通时不太说得明白,林雪君干脆上前重新描述了一遍自己的立据。

“这位是?”钱同志手捧着做记录的表格本,皱眉打量起面前的年轻人。

“这是我们公社的兽医员林雪君同志,她在我们生产队设了一个兽医站,就常驻在这儿。”大队长插话介绍道。

“你好。”钱同志笑着点头,伸手与林雪君相握,“早听说过林同志在兽医和写文章这两方面有才能,终于见到人了。”

他嘴上虽然客气,讲话时却着重在‘兽医’‘写文章’这两项,显然话外音是‘你虽然懂兽医和写文章,对种草可未必懂了’。

林雪君思绪快速运转,与钱同志和郑同志都握过手后,继续道:

“去年我们割草时地上留存是3cm,今年初的返青情况就不好,大队长又重新采购草种,重新带人耕种了好久才把牧草补上。

“因为这件事,我专门读了许多关于苜蓿类牧草种植的书籍,它不像一些耐旱的碱草可以割得狠一点,不留足5cm是不行的。”

“林同志,我尊重你在其他方面的专业性,但牧草这一块儿我们研究所是有整理规划的,第六生产队的土地和环境情况,去年试验贴地收割,效果不好,今年就尝试3cm。你们生产队去年3cm,返青不好,今年就试验4cm,这是流程。只有一步步做到位了,才知道哪种留存高度效果最好。”钱同志笑容很淡,显示出对正执行的工作深信不疑。

林雪君微微皱起眉,工作范围不断扩大的过程,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自己主见,且坚持主见的人也总会遇到。

与钱同志对着视线,她快速运转大脑,尽量放慢语气,把态度压得更柔和,将道理撕碎讲解:

“我明白咱们研究所的做法是很严谨很科学的,但这样推行的方式毕竟需要大量的试验。既然是试验,就存在着失败的可能性。

“在草原上做牧草种植的试验,失败了将是大量人力物力的损耗,如果补种不及时,甚至可能导致当年这块草场载畜量大大降低,结果严重的会导致牲畜因饥饿批量死亡。”

每头牛一季的食量都非常大,一丁点草场的损耗对生产的影响都极大。

“如果我们已经拿到了其他国家试验后得到的正确结论,又何必继续按照研究所规划的试验去操作呢。

“这样不是可以直接省却许多损失嘛。”

“你在苏联的书籍上看到的?”钱同志很是怀疑。

他其实也只是个基层研究学员,对于草原相关书籍的阅读量有限。

如果是他们研究所的所长在这里或许能果断反驳,但在当下这个状况下,对方搬出强大邻国的科学研究成果来,他这个学识不深的学员就有些语塞了。

林雪君点点头,骑马折返驻地家里,态度认真地取了一本讲草原的俄文书籍又快速折返。

她把书籍翻开在钱同志和郑同志面前,对方只读懂了她用汉语标注在边上的【苜蓿留5cm以上土上草高】字样,俄文是一个字也看不懂。

他们对望一眼,咬着牙皱着眉,却还是不愿意松口。

他们来草原上这一趟就是为了完成任务,所长给他们指派的任务是记录这个季节各生产队草原的各项指标状况,以及将各生产队承担的试验指标下达——

这个任务如果完成不了,回去难交差。

林同志忽然提及的‘按照外国研究成果落实割草任务’,这不关他们管啊。

两位研究员凑在一起嘀咕几句,很快达成共识,决定还是坚持要求第七生产队按照他们拿到的表格指标去割草。

研究员有他们的立场,林雪君为保第七生产队的利益,据理力争、耐心又礼貌,但仍坚持自己的立场,两方皆分毫不让。

场面僵持下来,钱同志终于有些急了,语速加快道:

“你说的按照苏联文献留存5cm以上土上草高,万一他们说错了呢,万一只要留4cm就可以保证来年牧草返青呢?

“一根草少割1cm高,是小事。

“你们第七生产队多少亩草场呢,少割这1cm高,冬储的牧草要少多少?

“如果没必要多留这1cm高的牧草,不就是在损害第七生产队的冬储任务嘛。”

大队长摆了摆手,低声道:“钱同志,不然就打电话回所里问问。”

“王大队长,我们一路走下来,各生产队都很配合工作,怎么你们生产队这么刺头?”钱同志一时气血上头,忍不住钻牛角尖道。

“大钱,咱们不要着急啊。”郑同志忙伸手拉了钱同志一把。

“我们可不是刺头。”站在后面的赵得胜忙仰头辩驳。

林雪君朝大家摇摇头,示意没关系,做工作遇到不同意见的同志很正常。有分歧,继续讨论商量就好了。实在不行,就打电话给场部沟通,她相信总能谈下来的。

研究所一年一做数据,每次收效不佳,其实都是一次打击。对于人力物力也是一次消耗。以前国家没条件,只能用这样的笨方法去苦学、钻研,如果能说服研究员同志接受她的提议,研究所就能更高效地完成研究,不必多受挫折,并且把更多的精力和时间集中在进一步的优化之中。

望一眼表情坚毅的钱同志,她挠挠下巴,开始思索起如何拿下这块硬石头。

却不想钱同志见说服不了林雪君,又把视线转向大队长,率先打破了僵局:

“咱们现在是很民主的,要不这样,如果你们全生产队投票超过80%的社员都愿意接受少割1cm的损失,愿意听这位小同志的话,而不是我们专门研究牧草的话,那我们俩也不阻止你们割草了,行不行?”

牧草冬储直接影响牲畜冬天掉膘、存活率等,‘牲畜们好不好’直接与‘牧民们好不好’挂钩,每年都有生产队冬储牧草不够用,四处求着买牧草、借牧草的。

还有的实在搞不到牧草,眼看着牲畜要饿死,只能去各地存放过牧草的土地里筛草毛毛来做牧草——所有牧民拿着家里的筛子去筛土,一点点细草毛毛地筛出来。白天风大,晚上风停,牧民们晚上不睡觉地趁没有风去筛草毛,一群人凑一晚上,才能凑够一板车草毛毛,喂给最瘦弱的牲畜保命。

那种牧民们通宵没日没夜抠毛、筛草地能保一头算一头的日子,谁能忘啊?

他不信这些牧民们光听林兽医捧着本俄文书说的轻飘飘几句话,就愿意少割这么多冬储草。

想着用这样的方法,直截了当地拿群众的力量压住少数反抗声音,也省得再向社里汇报沟通或继续拉锯等诸多麻烦。

林雪君表情古怪地望了眼钱同志,在对方目光也投过来前,转开视线扫向第七生产队社员们站立的方向。

“那行。”大队长转头看一眼林雪君,请她面向另一边,接着对站在草场上准备来割草的留在冬驻地的几乎所有社员道:“同意听林同志的,地上草高留5cm的,举手。”

风的巨手摇落枯叶,驻地门口的大树簌簌响个不停,黄叶飘飞,铺盖得碎石路上仿佛多了层金灿灿的黄毯。

林雪君背对着所有人,望着前方蔓延向天际的被风吹斜的苜蓿草。

如果不是有切实的根据,她绝不会信口开河。

来到这里后,她对于自己掌握的知识一直使用得很谨慎,生怕自己纸上谈兵,给生产队造成损失。

她深知这片草原不是她试验自己知识的检验场,牧民们的生活更不是她求上进、拨未来的垫脚石,但能发挥正向作用的、确定正确的知识,她也不吝推广和落实。

既然来到了这里,就不能畏难,更不能为图安稳而畏手畏脚。

直视前方,林雪君在风中站得很稳,背挺得笔直,每一个肢体语言都在表达着她的笃信。

生产队的社员们东张西望几秒,渐渐有人抬起手臂。

起初,举高的手稀稀落落,钱同志抱胸望着人群中这几个少数派,不由得露出胜利者才会有的宽厚微笑。

可渐渐的,他笑容收拢,唇角再勾不起弧线。

举高的手越来越多,阿木古楞、翠姐、衣秀玉、赵得胜、王老汉、吴老师、孩子们、穆俊卿、秦老汉、张大山……第七生产队里的社员们,一个算一个,哪个人没见识过林雪君同志的厉害?

她给母牛生产、给马开腹切除套叠肠断、给初生羊喂土霉素防治羔羊痢疾、给染疫病的畜群驱虫治病、将疫病隔离在第七生产队之外。

她带着各生产队的中药材学徒进山采药,使第七生产队成为全公社中药材储备最多最全的生产队,连人类生病时也受益。

她从春天接羔开始保犊、救畜,让第七生产队没落下一次疫苗,几乎每头牛都接受了体内外双重驱虫,使他们一年劳作照料的牲畜折损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成为公社今年出栏量第一的生产队……

就算与牲畜无关,林雪君同志做的韭花酱真的很好吃、很耐放,林同志建议阿木古楞画画做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这件事真的被出版社认同,她带大家用碎石铺路真的很平整好用,她带动着第七生产队更快更早通电、通电话……她来到第七生产队,勤勤恳恳做事,没干过一件损害大家利益的事,没说过一句大话。

一个人要想做事顺畅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需要很好的口碑——好口碑的建立可不容易。

但林雪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将自己的好口碑巩固得风雨难摧。

钱同志眼看着高举着的稀稀落落的手,渐渐变得阵容可观。

他瞳孔不由得收缩,目光缓慢地从左移向右——每个人都举起手,连不懂事的孩子们都举高手嚷嚷着什么。

他侧耳仔细听,才听清小孩说的好像是:“林同志玩嘎拉哈(羊拐骨玩具)天下第一,她很厉害的!”

“……”钱同志疑惑地眨了眨眼,捧着本子的手不知不觉间垂在了身侧。

难道真的应该留5cm?

怎么所有人都支持这个年轻人吗?

大队长王小磊望着钱同志笑了笑,他们第七生产队的事,其他人是很难看懂的。

就像其他生产队的知青们常发生冲突,还有跟本地牧民打过架的,但他们生产队的知青们各个好相处又上进,这话在场部说出去,也常让人不相信的。

踏步走到背对着大家的林雪君身边,他伸手搭了下她的肩膀,小声道:“小梅。”

林雪君应声转头,目光所及,是几步外朝夕相处的所有社员们举高的手。

秋风吹过来,她眼眶微热,唇角翘起,终于化成大大的笑容。

这是一场双向的奔赴。

大队长喊大家开始打草后,林雪君走过去与钱同志和郑同志握了握手,在对方疑惑眼神打量下,温和地点了点头:

“我之前不知道咱们研究所会下达留草4cm的任务,没有准备。等从草场回驻地,我会打电话回场部汇报这件事。”

“……”钱同志总觉得无论是第七生产队的反应,还是林兽医的状况,都有点跟他设想的不一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沉默着点了点头,便同郑同志一起,在妇女主任额仁花的带领下回到驻地。

吴老师教室里,钱同志将电话拨回场部,跟研究所的领导汇报了这件事,请示一下场部的意见。

汇报罢,钱同志和郑同志就坐在教室里等电话。

额仁花给他们准备了一大壶奶茶,请他们在教室里随便坐一坐、看看教室读书角的书,自己休息休息,他们便一边喝奶茶一边闲聊。

在读书角,他们翻到许多印有《首都早报》图书室印章、《内蒙日报》办公室印章的来自不同城市、不同单位的书籍,坐在小椅子上看了1个多小时书后,场部终于回电了。

打过来的是公社社长秘书小刘同志,与钱同志寒暄几句后,他便开门见山道:

“留高5cm的建议是林同志提的?”

“是的,林雪君同志,咱们公社在第七生产队设兽医站的林兽医。”钱同志如实回答。

“你们辛苦辛苦,问问林同志,第七生产队前面几个生产队草场湿度、温度等情况下,是不是也是留5cm最好。”小刘道。

“啊?”

“如果林同志说是,你们就再折回去,跟前面的生产队说一下,统一都留高5cm。如果已经按照之前的试验标准割完了,那就算了。还没割的生产队,全照林同志说的做。”小刘补充道。

“全按照林同志说的?”钱同志不敢置信地问:“这是我们所长和社长下达的命令吗?”

“是的,如果是第七生产队兽医站的兽医员林雪君的话,就按照她说的做。回头请她写一份分析报告,给到研究所和社长这里就可以了。”小刘非常肯定地道。

直到挂断了电话,钱同志都还握着话筒久久地发怔。

还真是5cm啊……

第144章 有味道的女知青

阿木古楞是小阿木屎壳郎~

在后世看来是常识的知识,旧时代却要摸黑探索慢慢研究才能获得,就像古人不知道地球是圆的。

后来草场割草必然遵守的5cm以上留高数,在这个时候也还未得到科学验证。

牧草研究员钱同志挂断场部打来的电话,社长对林雪君同志的信赖,使他久久地震撼和沉默——陈社长那样一位受人尊重的领导,居然如此认同年轻兽医林雪君同志的能力。

他对所长和社长下达指令的执行力很高,当即赶到草场,找到林雪君。

大队长担心两位研究所的同志为难林雪君,凑过来看看钱同志又要说什么。

见对方一改之前古板严肃、公事公办模样,在与林雪君讲话时语气变得谦逊有礼,甚至一脸真诚地求教。

大队长这才放心,又回去继续割草。

为不影响草场上的打草工作,林雪君将两位研究员同志带出草场,停在一棵簌簌飘落叶的桦树下。

在两位同志拿出笔和纸后,林雪君开口详细解释道:

“两位同志,是这样的,咱们现在种的紫花苜蓿虽然也是耐寒耐旱品种,但对超低温的忍耐度还是有限的。

“咱们公社的所有草场都在国家东北部,夏季、冬季降水量不低,所以几个生产队草场的耐旱情况基本上不存在太大差异。

“整个呼伦贝尔草原土壤的盐碱程度跨度不会太大,如果是跟西北草原相比,需要考虑一下这个因素,在咱们公社暂时也不需要太在意这个差异。”

育种初期他们还达不到太过精细判断数据的程度。

“所以现阶段让我来判断的话,只要考虑温度差就好。

“越往北,温度越低,苜蓿的返青难度越高。为了提升返青率,留高应该更高一些。两位同志去更北边的牧场可以考虑酌情在5cm到7cm之间。

“前面生产队的话,也要留存在5cm以上,‘5’这个数字的确是个底线。

“如果间插种植得太密集的话,还要考虑苜蓿植株间争水的问题……”

两名研究员根据林雪君提到的几个知识点,快速做着记录。

“这些都是苏联书里提到的吗?”钱同志挥挥洒洒记录了一大堆,知道社长认同林雪君的能力后,再听她讲的内容,便怎么听怎么觉得条理清晰、道理可信了。

“不全是,也有今年一整年对咱们公社种植的苜蓿的观察,还有国内外各种书籍知识的比对推理。

“我以前在首都图书馆也看过许多跟草原相关的书,这才会来草原支边。

“种植这一块儿,性质相同植物的需求也是相通的。”

她今年春夏秋针对苜蓿长势都做了详尽记录分析,也能用来服人的。

钱同志两人记下林雪君所说知识点,又将公社社长和研究所所长的需求传达给她:希望她能在打草结束后写一份报告,详细论证一下她的观点。

林雪君表示没问题,不用等到打草结束,晚上回去她就会给陈社长打电话,详细汇报理论依据。

钱同志点点头,收起本子,起身便要告辞。

“不留下吃过晚饭再走吗?”林雪君抬头看天,时候不早,他们现在往其他生产队赶的话,也太奔波了。

“不吃了,要抓紧赶回第六生产队,趁他们还没按照留高3cm的要求把所有苜蓿割完,回去阻止他们。”

钱同志说罢便带着郑同志匆匆赶往他们来时坐的马车,来不及跟大队长王小磊道别,一扬马鞭,哒哒哒折返向第六生产队。

……

接下来的打草工作,社员们一干就是一周。

每个人都像机器一样干活,累得见饭张嘴就扒、见床闭眼就睡。到后面几天,大家见面连招呼都不打了。

累到极限,人真的会不想讲话,哪怕是最话痨、嘴最碎的人也变得安静内向。

在割完草这天,孟天霞和刘金柱又一次带着采购员包小丽从场部大采购归来。

按照林雪君通过司务员王建国向司务长提的建议,包小丽这次还另外采购了许多调味用的各种辣椒。

满车大葱、圆葱、地瓜等耐放的食物卸车后,由一队从草场上调回来的青年搬进地窖。

辣椒则全铺开在空地处原地晾晒,等晒干后再收入地窖存放。

草场割完,冬储采购的食物也入库,生产队的社员们累得快要没气了。

当晚随便吃一顿面汤,全员都在晚8点前沉入梦乡。

体力劳动之后,人的睡眠质量真是没的说。

一夜无梦,隔日晨起,林雪君坐在床上穿衣裳时,觉得昨天晚上还酸痛的手臂和大腿,竟已好多了。

年轻加上睡得好,恢复可真快啊。

今天全员休息,大厨房却忙起来。

大队长在驻地后山放养的羊中选了头肥的,送去大厨房杀了犒劳社员。

大厨房炊烟滚滚,羊汤才开始煮,就把整个驻地都熏香了。

午饭前,林雪君专门去屋后庇荫处取了一罐自己腌的韭花酱。

经过一段时间的腌制发酵,韭花酱颜色变深变浓郁,味道也更冲了。

绕回前屋时,林雪君习惯地抬头看,发现今天小鬼鸮并没在屋檐下的燕子窝里睡觉。

放牧草的大仓库逐渐被堆满,里面温暖又有草籽吃,许多耗子去那里做窝,连草原上的鼠兔都来了不少。

小鬼鸮看中了那里食物丰沛的好处,干脆在大仓库的房梁上也做了个窝,晚上在那儿吃饱后常常就原地睡了。

在人类生活的生产队驻地有大棚遮挡,天上的鹰鸟猛禽都不靠近,小鬼鸮几乎完全不受天敌威胁。加上人类生活区域里,偷蹭暖炉、偷吃人类食物的耗子多,小鬼鸮吃得饱、又安全,最近都胖了。

入秋后,沃勒也常常钻进山找野果子和灰鼠,给自己开小灶。

晚上林雪君常能看到它嘴巴上沾着果子汁液,大狼入秋后毛发越长越厚,体型好像也大了不止两圈。吃饱喝足、活动量适当,它骨骼愈发粗壮。

有时林雪君晚上在院子的阴影中看到沃勒,都会本能地耸起一身汗毛——黑脸狼的凶相真是越来越重了。

入秋后晚上天冷,林雪君请穆俊卿跟她一起在屋后山坡上搭了个能遮风挡雨雪的猪棚,又在棚里垫上旧被子,这样放养在后山的小猪就不怕冷了。

如今小猪已长成大猪,肥嘟嘟的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地憨笨,后山的丰饶喂养没有白费,全转化成了肥膘。

早上小红马随在巴雅尔后面上山时,步态不再活泼,反而多了些稳健优雅。

林雪君才发现,当初瘦叽叽像要饿死的小野马,如今也已长得膘肥体壮。体型虽不及大黑马苏木,但长到明年,恐怕也不会逊色了。

秋天里的所有动物好像都在一晃眼间长大,丰收的景象不止在田里,还在人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关院门准备往大食堂走时,路过她带着衣秀玉和孟天霞一起搭出的小菜园。

前阵子收割时院子里的蔬菜已采摘殆尽,连秧子根茎都被收拢起来留待冬天喂牛。

可如今菜园子里竟不是空荡荡的!

她惊愕地走近,码得整齐的干牛粪堆叠成紧挨着的一面又一面粪墙,人高的粪墙堆叠成个实心的、方方正正的粪房,把整个菜园子都占满了。

一阵啪嗒嗒的声响从‘牛粪房’背面发出,林雪君绕后一望,便见阿木古楞不趁着休息日好好在床上躺一躺,居然正劈腿站在菜园子后面,将两个箩筐里的干牛粪搬出来码上粪房。

“阿木古楞!”她大声喊。

少年正像做艺术品般仔细将牛粪码整齐,听到喊声转头望过来,一见是林雪君便扯唇而笑,露出整齐门牙和边上两颗虎牙,灿烂如秋日斑斓多彩的山野。

“不是已经捡了许多牛粪,码在院墙根儿了嘛。我们还上山捡了好多干柴堆在仓房呢。”林雪君伸手指了指菜园子和知青小院木栅栏之间空地上码放的一大堆干牛粪。

“不够的。多存一点,就不用紧巴巴地用了。”阿木古楞快速将筐里的码上墙,拍拍手掌,在翻飞的干草屑中拎起空箩筐,转身跑向自己的小木屋。

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喊:

“我洗个手,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去大食堂。”

“好的,小屎壳郎。”林雪君笑着慢步坠在他身后。

阿木古楞手推开木屋门,听到她的称呼后回头不满地朝她呲了呲牙,才进屋去洗手。

小屎壳郎,阿木屎壳郎……

林雪君站在木屋外品了品‘屎壳郎’这个外号,兀自发笑。

阿木古楞出门后见她还在笑,就知道她肯定在心里嘲笑他呢。走近接过她手里捧着的韭花酱,乜她一眼,便大步先跑了。

“哎!”林雪君见他小跑走,哈哈笑着追上去。

一把揪住他衣领子,他慢下来,她才说:“等下我。”

“腿短,走得慢。”阿木古楞转头看一眼她的腿,现在他已经比她高了。

“小屎壳郎。”

“小短腿。”

“阿木屎壳郎。”

“……”阿木古楞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撇嘴斜眼瞪人。

“哈哈哈哈。”林雪君笑着拍拍他背,又轻轻用自己肩膀拱了下他肩膀,“谢谢阿木。”

去年冬天穿来时,他们一屋子知青啥都没有,当时王建国就发誓,来年一定储存一院子牛粪,把屋子烧得暖暖的。

今年她一直忙忙活活各种事,还没来得及专门去捡牛粪和干柴呢,却已经有了满园子加一墙根的干牛粪。

阿木弟弟可真好,仁义。

两人走进大食堂时,里面已坐满了人。

衣秀玉早上到翠姐家帮忙挑中药,直接从翠姐家到大食堂。孟天霞上午去陪采购员包小丽做入库,并商讨下次出发去场部的事。她们此刻并肩而坐,也已帮林雪君空好了位置。

趁食物还没出锅,林雪君拧开韭花酱的密封盖子。一股韭花特有的辛辣味道瞬间弥散入空气中。

隔壁坐着的赵得胜闻到味道东张西望,瞧见林雪君手里的罐子后,立即凑过来问:

“这就是你腌制的韭花酱?哇,味道比盐拌的还重。”

“发酵过的嘛,来,大家都来舀一点。”林雪君站起身朝四周张罗。

社员们便端着自己面前的小碟纷纷过来擓(kuai):

“林同志新腌的?”

“不是直接用盐浸一下就行?还得密封了发酵一下?哎呦,跟腌酸菜一样,还挺复杂的。”

“我尝尝……唔……够咸的,林同志你可真舍得用盐。”

“兑一点温水稀释一下,酱就不会太咸。水分足,也更容易蘸。”林雪君又教大家如何搅拌韭花酱。

一群人忙忙活活调好韭花酱,后厨门咚一声打开,王建国端着几盘冒着热气白烟的煮羊肉跑出来:

“快趁热吃。”

羊肉的香气瞬间弥漫整间食堂,热腾腾地钻进每个人的鼻息。

“嚯~”

“哇!”

一阵惊叹声后,所有社员都执起手中切肉的小刀。

叮叮当当匕首割碰盘子的声响此起彼伏,接着便是含糊不清的赞叹。

赵得胜在自己夹到的一整条肋排上抹好韭花酱,低头直接用牙撕下肋骨上的一整条蘸着韭花酱的肉。

热腾腾的瘦肉连着少量肥肉,还有贴骨的筋膜,加上韭花酱一同入口。

闭上眼,他嘶嘶哈哈地咀嚼。

瘦肉甜香,肥肉鲜香爆汁,加上有嚼头的特殊口感的筋膜,肉汁、油汤汁满口,幸福直窜天灵盖。

舌尖一转,韭花酱在口腔中匀散开。不如鲜韭花鲜亮、却比鲜韭花的辛辣味更重、口味也更醇厚的腌制酱味,瞬间点亮了赵得胜的表情。

他惊喜地瞪大眼睛,一边咀嚼一边嘶嘶赞叹。

待咽下后,赵得胜转头朝林雪君竖起大拇指:

“好吃,韭花酱太棒了,提鲜啊!”

“腌一下真不错,小梅。这真能放到冬天也不坏?”翠姐吃了也赞不绝口,转头激动地问起来。

一想到腌制过后可以像酸菜一样吃一冬,她就也动心起来。

“当然,腌制后不怕冻也不怕放。等气温降到零度以后,直接冷冻保存更好。”林雪君笑着又道:“韭花都是咱们一起采的,回头大家都有份。”

有了韭花酱加持,煮羊肉愈发接近后世顶级草原美食手把肉的吃法,整个大食堂全是社员们大快朵颐的声音。

一群人一起吃,饭比往日更香。

王建国一盆又一盆地往外端汤和肉,待端出几盆羊杂汤摆上桌后,他也坐下开吃。

从林雪君带来的韭花酱罐子里擓一勺走,他一边蘸着酱吃羊腿肉,一边又嫌腿肉太瘦,专门夹了一筷子肥肉混着一起嚼,这才美得仰头嗷嗷叫。

司务长又炒了一道羊油炒圆葱,加一道凉拌圆葱。

西北称圆葱为皮牙子,皮牙子也是羊肉绝配。

生圆葱辣脆多汁,搭配羊肉吃时像韭花酱一样提鲜。圆葱营养价值极高,含多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早期还传说有防癌效果。熟圆葱虽然失去了辛辣味,却多了甜味加持,也颇受大家欢迎。

社员们吃一口肉蘸韭花酱,再配一口圆葱,生活美滋滋。

林雪君就着羊肉,光自己就吃掉了小半碗韭花酱。面前炒菜盘子里的洋葱拌着二米饭,就下去两小碗碳水,吃得小肚溜圆。

她觉得自己也像个准备冬眠的熊——饱足得要命,连一整个冬天的脂肪好像都储藏够了。

饱食一顿,社员们步出大食堂,回家时路过存草的大仓库,皆忍不住驻足仰头打量:好多干草啊!

可真多啊!

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成为所有人的饭后甜点。‘吃’过这道‘甜点’,今天的盛宴才算完满。

林雪君和孟天霞、衣秀玉回家后,一块儿将腌制好的韭花酱分装,自留了一部分,剩下的都送去大队长家,请大队长按工分比例分发给社员。

有的社员晚上带着刚分到的韭花酱来大食堂,把酱抹在杂面馒头上就着吃,可见有多喜欢。

因为孟天霞他们这趟买了超多圆葱,大食堂晚上也以圆葱为主菜:猪油炒圆葱、胡萝卜炒圆葱、圆葱粒羊大骨汤、凉拌洋葱,几乎道道菜都有它。

圆葱这东西的确有营养,也挺好吃,但它含有硫化氢和二氧化碳,易产气。

中午吃的韭花酱也富含硫化物,吃起来味道辛辣有劲儿,但跟洋葱搭上伴儿,那真是可劲儿地在你肠胃里造气儿。

吃的时候,林雪君、衣秀玉和孟天霞你争我抢的,老香了。

到了晚上睡觉时候就大大不妙了,仨人挨在大炕上,排队放屁。

起初衣秀玉还不好意思,憋着动静悄悄作案。后面孟天霞没忍住发出点动静,仨姑娘就干脆放飞了自我。

到后面实在臭得受不了,仨人干脆裹上小袄子跑出门,站房檐下,在寒意渐重的秋风中放肆排气。

刚开始糖豆瞧见她们来到院子里,还摇着尾巴上前撒娇。刚凑近,嗅觉灵敏的狗子猛打两个喷嚏,吓得转身就跑。也跟沃勒一样躲回窝里,再不肯出来了。

仨姑娘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靠着院墙站得摇摇晃晃,屁还是照常放。

圆葱屁那臭的……熏眼睛。

“人家知青都是一起劳作帮扶的情谊,我们倒好,是一起放屁的情谊。”林雪君忽然开口。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人笑声爽朗,终于压过其他声音。

秋风萧瑟,月圆而亮,三个女知青站在房檐下,权当夜半赏月了。

假装还是雅的。

第145章 晚来的初雪

糖豆和沃勒从窝中跑出来,围着她的腿蹭来蹭去。

打草之后,牧民们最怕的就是天气骤变,忽然上冻,把刚割过还没长好的牧草都冻伤。

幸而场部传来的天气预报没有报错,第七生产队的‘努图克沁老人(了解草原的人)’庄珠扎布老阿爸的预测也很准,打草后,天气虽然日日见凉,却没有断崖式的降温。

10月如期而至,气温终于降到只有五六度,驻地里所有青壮们都赶时间,在土地冻得像冰一样硬之前,给今年建的土坯房做收尾——检查有没有不结实的地方、有没有土坯剥落的地方、大炕烧起来屋内漏不漏烟、火墙热不热乎……

另一批人则赶在白菜被冻之前,收割掉最后一批留在地里的白菜。家家户户赶在同一天腌酸菜,隔着院子墙,妇女们一边处理酸菜一边声音洪亮地唠嗑。白菜清洗时发出的水声中,不时掺杂妇女们爽朗的笑声。

大食堂后院里,司务员王建国也跟司务长一起忙活起来,洗白菜、往容器里码白菜、灌井水、洒少数盐,再将千挑万选的最平整沉重的石头压在白菜上,使白菜绝不会露出水面——接着就等白菜自行发酵了。

凉水中,其他菌类无法繁殖,厌氧的乳酸杆菌却能繁殖发酵,产生乳酸。时间一到,白菜腌制成功,就会变成充满酸咸风味的酸菜。

林雪君从来没腌过酸菜,衣秀玉从慈溪来更不知道怎么搞,两个人只好一边跟驻地里的大姐们学着做,一边像模像样地腌了一大缸放在屋后庇荫处——

翠姐教她们的时候,专门强调千万不要放在屋里,侧卧也不行。据说盐酸菜的过程中会慢慢产生奇怪的味道,据说有的可臭可臭了。

挪放好酸菜缸,衣秀玉又去后山探望她们养的两头大猪。

林雪君站在缸边,强迫症地将它和韭花酱罐子等东西摆得整整齐齐。

大动物们刚跟巴雅尔从山上回来,双胞胎驼鹿中的一只好奇心重地跑到后面,探头探脑地来看人类在干嘛。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它的大长脸,推它去水槽边喝水,这才拍手从屋后绕向前院。

刚走到牛棚边,见阿木古楞踏过门口的小木桥往里走,林雪君脑中灵光一现,忽地跑到呆在前院的小驼鹿边,一把握住它的大嘴筒子,笑着问阿木古楞:

“哎,小子,牛只有下门牙没有上门牙,马有上下两排门牙,你猜长得又像牛又像马的驼鹿,有没有上门牙?

“猜对了给你礼物。”

“……”阿木古楞扶着院门站在门口,表情呆呆地看看林雪君,又看看驼鹿。

就在他开口前,跑到后院水槽边喝水的另一只小驼鹿忽然啪嗒啪嗒跑出来,看见阿木古楞后呲牙便叫:“呦呦~~~”

“啊啊啊啊!暴露了!”林雪君见另一只小驼鹿已经呲着牙露出了不长门牙的上排槽(磨牙),急得哇哇叫。

阿木古楞脸上的呆相一收,眼睛弯弯地笑起来。

走到跟前,他一本正经答道:“驼鹿跟牛一样,没有上排门牙。”

“你都看到了。”林雪君松开小驼鹿的嘴筒子,又伸长胳膊在另一只不合时宜地跑出来的驼鹿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引得小驼鹿转头呦呦哦哦地抱怨。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阿木古楞转身靠在牛棚称重木柱上,与她并肩。在她开口问他怎么会知道前掏出自己的速写本,翻到较后面的一页展示给她看。

林雪君探头一望便惊奇地接过他本子,展开的这一页上画着驼鹿的正面、侧面、背面、远景、特写等许多速写画,纸张右下角就是驼鹿仰头呲牙时牙齿的结构图。

他甚至还在画中标注了结构线,比如透视线、切面示意线等等。

“跟穆俊卿同志借了建筑设计图的书,自学了透视和结构?”她转头看向已比自己高出小半头的少年。

“嗯。”他又翻到更后面,将自己写生的驻地土坯房、瓦屋、蒙古包、牛棚的画展示给她看。

在有限的环境中,他主动磨练着技艺,将自己能看到的一切花花草草、破屋旧房反反复复地描摹。

心中生出钦佩,她转头看着正渐渐长大的孩子,伸长手在他头上揉了好几下。

阿木古楞原本也笑吟吟歪头看着她手里捧着的画册,静静地等她夸奖,忽然被摸头,便似被点了静止键,整个人被定住。直到她收回手才恢复自如,默默伸手将她揉乱的头发捋回原状。

斜阳晚照,将两人的脸都照得红彤彤。

“走,一起吃炒洋葱去。”林雪君拍拍他的背。

“哦。”

洋葱要一起吃,屁也要一起放,边疆生产建设的生活,就是要这么的同甘共苦,‘气味相投’。

……

在10月份的第二天,林雪君扫牛棚的时候,终于发现了小母鸡的开窝蛋。

两颗小小的蛋安安稳稳地窝在大动物棚顶的蓑草里,厚厚的蓑草看起来的确很像个超大鸡窝,翘起的蓑草恰巧卡住鸡蛋使之不至于从倾斜的棚顶掉落——

在鸡窝里明明有软软的窝,小母鸡却还是叛逆地将蛋下在了自己寻的‘好地方’。

林雪君高兴地大叫,将孟天霞和衣秀玉都喊了出来,兴奋地给她们展示两颗小鸡蛋。

三个姑娘高兴得跳脚,叽叽喳喳罢,又忧心起这个不太安稳的“鸡窝”。

“总不能让小母鸡们一直在牛棚顶上下蛋呀。”

“而且天气越来越冷了。”

三个人围着蛋一合计,当机立断改良鸡窝。

鸡是怕冷的,尤其小鸡崽。

而且在温暖的环境下,母鸡才能安心抱窝。

孟天霞找到之前穆俊卿做坏了的一个小木箱,摞在大鸡窝顶上,使小木箱恰巧对着瓦屋侧卧的玻璃窗。

将小木箱和下层鸡窝挨着的地方割出孔洞,使鸡鸭可以扑腾着翅膀连跳带飞地落在木箱里。

动手能力极强的孟天霞小心翼翼地用借来的玻璃刀,分别在外层、内层玻璃上割开足够鸡鸭进入的孔,这样小母鸡和其他小动物就都能通过这个孔进入瓦屋侧卧。

做事情细心的衣秀玉再将侧卧靠近火墙的地方清理干净,摆放上不同高度的箱子、盒子,用蓑草在这些箱子盒子上堆出几个鸡窝,可以任由小母鸡们挑选。

如此一来,小母鸡怕冷的话,就可以先从大鸡窝跳到小木箱上,再穿过小木箱和玻璃连同的孔洞跳进侧卧,到靠近火墙的地方取暖、下蛋和孵蛋。鸭子和鹅如果怕冷,也可以进屋来避风挡雪。

侧卧远离火墙,尤其靠近窗口和外墙的地方温度仍较低,她们还是可以在那边存放一些怕热又怕冻的食物。

大功告成时,林雪君将两颗小鸡蛋放在靠火墙的小鸡窝里。

三个干活干得灰头土脸的姑娘蹲在鸡窝边,美滋滋地欣赏着她们养鸡五个多月的劳动成果。

这就是丰收的喜悦吧,真开心。

……

庄珠扎布老人说,往年10月第一周就会下雪了,来得早的甚至会在9月底迎来一次降温,下一场可能会化掉的早雪。

但今年到10月十几号了,雪居然还没有来。

在秋牧场上的牧民和畜群们都在等雪——只有雪在草场上留住了,牲畜迁徙路上才能不口渴。

雪是迁来冬牧场和迁离冬牧场路上不可或缺的条件,冬天雪下得越晚,牧民们越忧心。

雪一直不下,牧民和畜群们都被困在秋牧场上挪腾不得。牲畜在秋牧场上能吃的草越来越少,牧民们也要整天忍冻,如果生产队送的物资慢了,他们还要挨饿。河流上冻后,连取水都变得艰难,他们不得不在秋牧场上就开始凿冰取水。

天气越来越冷,迁徙的难度也越来越大。

如果等到零下十度左右才下雪,牲畜们就要在过低的温度中赶路,忍风忍冻,患病和出意外的几率都大大地提高了。

不知道乌力吉大哥、塔米尔、苏伦大妈、奥都他们都还好嘛……

10月一过,庄珠扎布老人便每天出门看天,日日叹息着祈祷。

待过了10月10日,容易上火的大队长嘴上又起了燎泡。天不下雪,大家秋季丰收的喜悦都渐渐被夺走了。

10月13日轮到林雪君夜半去屋后凿水槽里结的薄冰层,才放起来没几个月的棉袄棉裤又上了身,她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冻得嘶嘶哈哈冲进寒意避人的院子。

绕到屋后水槽前,她提起放在地上的小锤子,细细将后半夜慢慢结出的冰层敲碎,露出冰层下的水。又用小锤子在水中反复搅和,敲碎水中碎冰,这才将锤子放回远处。

转身准备捞几把秋天存起来的豆角秧喂给馋嘴的大黑马苏木和小红马时,面上忽然一凉。

接着耳朵上、鼻尖处都传来凉滋滋的湿意,抓着豆角秧仰起头,黑暗中无数被院内昏黄灯光照亮的白色雪花扑簌簌扑面。

下雪了……

下雪了!

将豆角秧子喂给苏木和小红马,林雪君站在院中激动地仰着头不舍转开视线。

她从来没觉得雪如此漂亮过,在需要它的时候,纯洁晶莹的雪花显得更加可爱,也更加激动人心了。

糖豆和沃勒从窝中跑出来,围着她的腿蹭来蹭去。

林雪君蹲身搂过两颗‘狗’头,摸了摸它们凉滋滋湿润的鼻子,又用力抚摸过它们厚实的被毛。

“回窝里吧,下雪了,冷。”小声哄着将它们送回铺着旧被子的温暖木窝,林雪君又转头望了好久静悄悄飘落人间的白色精灵,直到冷意入侵、鼻子发酸,她才依依不舍地关了院灯,钻回温暖的瓦屋。

回到被窝时,衣秀玉迷迷糊糊探出手来,找到林雪君冷冰冰的手,用自己热乎乎的双手帮她取暖。

“你好冷。”衣秀玉小声咕哝。

“下雪了。”林雪君压低声音,却压不住语气中的兴奋。

“下雪了?”衣秀玉给林雪君搓手的动作停下,在黑暗中竭力与困意做对抗,拉起沉重的眼皮,不敢置信地问。

“嗯,下雪了……”林雪君收回自己渐渐暖回来的手,帮衣秀玉掖好被子,轻轻拍抚,低声哄:“睡吧。”

室内渐渐安静,只炉灶里燃烧着的干牛粪偶尔发出一两声噼啪。

衣秀玉呼吸变得匀称,林雪君也闭上眼,凝神静听。

雪没有声响,屋外只有时远时近的夜枭怪叫。

偶听到树枝发出脆响时,渐渐被困意卷住的林雪君仍迷迷糊糊地祈祷:但愿树枝之所以发出响声,是因为落雪太重,把它压断了吧。

雪下得多,积累在草原上,游牧的亲人们就能回家啦……

第146章 请糖豆大将出山

一说到吃,林雪君脑中灵光闪现不断。

去年因为迁徙春牧场后要接犊,所以林雪君作为兽医员随迁徙队伍一起保驾护航,待接犊结束后才折返驻地。

现在大队伍没有难产接犊需求,便不需要林雪君赶过去陪他们一起走艰难的迁徙路。

今年准备冬储肉时,老司务长为了锻炼新晋的司务员王建国,专门将定冬储数量等工作交给王建国。

当天中午饭后他便召集了在驻地的知青朋友一起计算,一头肉牛1000斤。

驻地二十几户人家共计139个人,抛去食量小的老人小孩,能吃的青壮也有几十人。

冬天从10月开始算,到来年5月冰雪开化,肉储需要供应7个月共计210天。

林雪君伏案拿纸快速做计算,如果买10头牛,那么一人一天的量大概就是1000*10÷210÷139=0.34斤,即170g。

后世网上鲜蔬店卖的肉丝都是一份200g的,一般就够炒一盘青椒肉丝之类的了。

但是1000斤的牛还有骨头和不能吃的牛角、牛皮之类的重量,算上人们不可能顿顿吃牛肉,基本上差不多够数。

算清楚后,林雪君将自己的算法展示给王建国,他惊得闭不上嘴。

“怎么了?”林雪君问。

“去年第七生产队大食堂只储了2头牛,20头羊。”王建国手指点了点桌面,“今年储存5倍多?”

“可是去年我们年后来到生产队,一个多月吃不上肉,后来包小丽去场部买肉也就买些猪肉回来,根本买不到牛羊肉了。全公社的牛羊到开春没肉吃的时候,也都饿了一冬,瘦得皮包骨头,不可能宰杀了。

“咱们要想整冬有牛羊肉吃,就得趁现在牛羊膘肥体壮,储够肉。”

更何况,10头牛其实也只是勉强够吃。北方牛羊多,鸡鸭猪少,不像后世大家能整天换着花样吃肉。

就算买10头牛,他们冬天也可能有1个月左右吃不上肉的。即便是能吃上肉的日子,均摊一下,一人一整天三顿饭里也就一顿能吃上点肉。

这真不算多了,甚至还少得很。

“今年咱们出栏数多,生产队赚到许多钱了,生活必须得改善。

“不能赚多赚少,大家都一样要吃苦,那以后谁还辛苦干活?反正都是吃不上肉。”

“……”王建国抿着唇,转头看看穆俊卿几人,见大家都不吭声,显然全被林雪君给说服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服司务长花这个钱啊。”王建国还有些不确定。

“你先去找司务长说,如果不行,我们再去找大队长。”林雪君瞪圆眼睛,鼓励地朝王建国点头。

“那羊肉呢?”王建国在本子上记下林雪君的算法,又挑眉问。

林雪君又在纸上算了起来,穆俊卿坐在她身边还没来得及拨算盘,她已经在纸上算好了。

“50头羊。”

大家又凑头算了几遍,觉得够吃了,相比今年出栏收入,也足能支撑这个吃法,王建国便拿着本子跑回去找司务长。

果然被司务长拒绝了,苦惯了的人从来没这样花过钱,看见10头牛50头羊这个数目,吓得笑出声。

司务长觉得离谱,咋能买这么多嘛。

听说是林雪君帮着算出来的,司务长挠了挠头。多买多囤多吃,他当然也高兴。但真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吗?

“今年土豆就比去年多买了近3倍,更不要提多买的那些辣椒、白菜、圆葱、红薯之类。

“光吃这些蔬菜,也比去年日子过得好了,咋还能买这么多肉呢?

“今年出栏率好一点,咱们也得考虑以后可能遇到气候不好、草不好的年份,兜里不存点钱怎么行?

“咱们吃过苦的人,也不敢这么整啊。”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司务长坐在后厨拾掇晚上要用的蔬菜时,还是忍不住又拿起林雪君算的那张纸。

琢磨了一会儿,他喊上王建国便出了门。到知青小院喊上林雪君,便一道走向大队长家,去商量冬储肉的事。

要是别人提出的10头牛50头羊,司务长肯定不当回事,但既然是林兽医提的,他就不能无视之了。他琢磨着,万一冬天没肉吃,林兽医不愿意在第七生产队呆了,那他们损失可就大了,他这个司务长还不得千夫所指啊。

恰巧大队长和生产队里的一些人正在家里大炕上聊迎接迁徙归来的牧民们,需要准备做的工作。

王小磊捏过纸张,看了看上面的数目,捧着算盘算了一下支出,也有些为难:

“咱们明年还要多建土坯房,争取让秦老汉他们这些住毡包的人都睡上火炕,有个安稳的屋子住。

“生产队牲畜多了,人数也有扩张,光新增的知青就十几个,明年说不定还要再扩人。大家吃穿用的都得花钱,咱们今年出栏数量是大,但这些钱也得考虑明年给大家发工资,养活这些扩充的人口,不能乱花。”

穆俊卿几人听了大队长的话,瞬间墙头草,又觉得大队长有道理了。

不过,买10头牛50头羊都不能保证他们每天有一顿饭能吃上肉,如果砍半冬储,那他们这个冬天得有一半时间啃白菜帮子吃土豆。

一想到这里,他们脸色都要青了。

林雪君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再对上王小磊时,笑着摆手提出自己的想法:

“大队长这个算法没有考虑到明年我们还会继续赚钱这一项。

“2月份冬羔就会出生,到时候我们每天都有大量羊奶可卖。除了场部开车来买奶外,我们还可以拉马车去场部卖,这样效率高,收入也高。

“等四五月份春羔出生,还有更多羊奶可卖。

“更不要提后续的牛奶、马奶……

“大队长,全生产队一年四季都在劳动,一直在生产,赚钱,也应该一直有肉吃,有好日子过。

“我们的路要铺,我们的房子要盖,我们的衣服要穿暖,肉也得吃。

“北方人一年忙碌,就指望着秋收后冬天不至于饿肚子。如果能吃上肉,能在烧得暖呼呼的屋子里吃上一点点好吃的,那才叫幸福呢。

“我不是要奢侈浪费,但也不想大家吃无谓的苦。”

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也许还会有荒年,但整体向好的生活,不能太苦了大家。

“我们冬天也能做木匠活,到时候可以多打一些桌子椅子去场部卖给供销社。”穆俊卿听着林雪君的话,不由得从椅子上站起身,望着大队长点头似承诺般道。

“等冬储肉到了,我们一定每天算计着整个冬天的消耗,好好安排大食堂的伙食。”司务长和王建国也发言表态。

虽然社员们到大食堂吃饭也要花钱或记扣公分,但如果大食堂不安排好伙食、不储备够菜肉,大家就是有钱也要饿肚子。

在这边生产队里,小卖部能卖的东西有限,社员们自己做冬储能备的东西也不会太多,要吃好吃饱,还是得指望大食堂。

“趁雪不大,我可以带咱们队的社员上山再挖一点根茎类和干茎类的中药。咱们的药用不完的也可以拿去场部卖给兽医站、卫生站或者供销社,不然放久了也不好,反正明年我们还会再上山去采呢。”衣秀玉也站起身。

“今年冬羔出生要用的土霉素粉之类都已经备好了,咱们不需要再多支出。”林雪君说罢又道:“年前咱们生产队出栏数最多的评优奖金,公社肯定也会给发的,到时候又有一笔收入。”

“冬天是砍伐的最好时间,咱们春天种的一片树苗存活率很高,冬天可以砍树的指标不少。到时候请孟天霞和刘金柱同志开着拖拉机拉去场部,或者第八生产队的伐木场,也能赚很多。”几位青壮知青也站起来表态。

“咱们冬储的牛羊的皮子鞣制好了,也能拿去场部供销社换钱。”翠姐几位手巧的妇女也加入进来。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的,财就这样生了出来。

大队长捏着纸张,扫视一圈儿室内众人,转头看向自己媳妇萨仁。

见不能讲话的妻子也从炕上跪坐起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大家,显然受到众人积极态势的感召,也正热血沸腾呢。

他低笑一声,缩唇用力点头,长吐出一口气,敲定道:“那就储10头牛,50头羊。”

“谢谢大队长!”王建国率先激动地尖叫。

“谢我干什么,是大家一起劳动的成果。”王小磊偏头笑着看向林雪君,伸手无声地拍拍她肩膀。

王建国当即带着包小丽去第六生产队买牛和羊,4天之后,王建国和包小丽赶着10头牛和50头羊回到生产队。

司务长和王建国又犯愁起处理方法,往年牛羊少,风干了,或者怎么弄都行。

但10头牛和50头羊要处理起来就不能太随意了,得仔细计划下才行——牛肉硬,想炖熟非得两个小时左右不行,要是煮一生产队的量,恐怕要煮三四个小时。冬天边疆人缺的可不止是吃食,还有燃料呢。

炖一次牛肉要废3个小时的牛粪干柴,那这个冬天社员们什么别的活都不要干了,整天出去捡牛粪吧。

生产队的牛羊每天都拉新的,但就算北方干燥,牛粪羊粪风干也需要时间,燃料可不能这么浪费。

大家于是又凑到一起商量。

一说到吃,林雪君脑中灵光真是不断闪现。

“司务长,咱们把牛身上的肥肉全炼成牛油,冻起来,用一次切一点。用它炖白菜啥的,就算没肉也香,下饭。要是怕牛膻味,就放点辣椒,今年冬储晒的那么多辣椒,绝对够用。”

还可以用牛油做纯素的麻辣烫,他们今年储备的东西里,芝麻酱也好几罐子呢。

热辣滚烫的一大碗,冬天就着寒风和雪吃,能香迷糊。

“牛排肉可以切片一部分,两面煎一下就能吃,也很省燃料。

“再风干一部分,咱们游牧的时候可以揣在怀里,就着馒头啃也很香。”

她还想起上一世自己吃过的川菜‘渣渣牛肉’,这个也贼合适:

“剩下的筋头巴脑的部分,就打碎做牛肉丸,炖汤时,一人一颗或两颗,好吃、容易熟,还方便分配。

“剩下的最多的难啃部分,冻硬了,然后请穆俊卿同志和陈木匠把刨木头的刨子洗干净,咱们把硬牛肉当木头一样刨成碎片。”

这时代没有刨肉卷的机器,咱们就直接用木匠刨子,反正原理是一样的。

刨子没办法把肉卷全刨成漂漂亮亮的大小一致的肉片也没关系,刨成木屑一样大小不一的碎渣渣,不就跟‘渣渣牛肉’一模一样嘛。

“这些冻硬的牛肉碎片用麻袋装上冻在仓库里也行,放地窖也行,每次炖汤做菜时候抓一把,热水或者热油一拨楞就熟。

“混在菜或者汤里,就饭吃、就馒头吃,肯定都老香了。

“或者做面条、面片汤,加些辣椒碎、葱碎,捧着碗,热腾腾的咕咚咕咚喝汤,每次不期然吃到肉渣渣都是惊喜。”

“最好再放点白萝卜丝。”王建国以拳击掌,兴奋地脸都红了。

“你们不要再说了,我口水要流下来了。”衣秀玉笑着捂住嘴,眼睛弯弯的,幸福地耸起肩膀,看样子是真的馋了。

“林同志会吃啊,不是几年的老馋猫,想不出这吃法吧。”司务长忍不住笑,这样听来林雪君同志在北京时肯定日子过得不错。

放着有各种美味的日子不过,带着兽医等技术来到边疆劳动、造福生产队……

太不容易了!

老司务长叹口气,看林雪君的眼神都温柔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把事情一分配,转身便各自忙活起来。

解牛,放血灌血肠,切割拆分,送到承包了不同环节的人手里切剁处理。渐渐的,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牛肉丸被搓出,摆满一个又一个盖帘(草编的圆形平板容器);肉排切了一片又一片,每一片之间都用紫苏叶子分隔,方便冻上后每次想吃时能一片片揭下来;陈木匠和穆俊卿的刨子用的飞起,一片又一片形状不一、薄厚不同的小肉片逐渐堆成山……

任何一件工作被当成心愿,就成了艺术。

待冬储的牛羊肉都处理好了,老人们开始鞣制皮子时,庄珠扎布老人推测秋牧场上的牧民们,应该也快踏上迁徙归来的转场路了。

第二场雪下起来时,羊牧场上的奥都忽然骑马独自赶回冬驻地。

他抵达驻地后,直奔大队长家,之后便随着大队长一起来到知青小院。

奥都瞧见院里打扫地面的林雪君,当即喊道:“林同志,能不能请你随我跑一趟,陪我们一起转场啊?”

“有羊生病了吗?”林雪君担心地放下铁锹,迎出院门。

奥都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亦步亦趋跟在林雪君身后的糖豆:

“那倒没有,就是咱们今年小羊存活率高,羊群扩大了,回程路途艰难,想借你会牧羊的糖豆呢。”

“……”林雪君。

原来不是来请她这个兽医,而是来请她的狗啊。

第147章 回迁冬驻地

在外游牧三季的牧民,优先住上了土坯房。

奥都戴着一顶圆圆的针织帽子。

林雪君也戴着帽子,尖顶的尤登帽,用去年打的黄羊皮做的,萨仁阿妈亲手为她剪裁缝制的。

萨仁阿妈比划着想给她缝一个更复杂更隆重的栖鹰帽,但林雪君很喜欢尤登帽的尖顶,喜欢它简单质朴,帽耳朵折上去时变成三角形的帽子很可爱,帽耳朵垂下来时害羞耳朵也很可爱。

因为要上草原,林雪君找出去年冬天的羊皮大德勒。羊皮的蒙古袍不能水洗,从箱底掏出来后她在院子后面用雪搓了几遍,它就干净了——这是草原人自己的‘干洗’。

内着背心、秋衣,再穿上羊绒毛衣,最后是保暖又挡风的羊皮大德勒。

套上羊毡靴走出驻地,骑上苏木时,它不满地唏律律几声,显然对忽然穿很多层、变很重的林雪君不甚满意。

俯低上半身,林雪君抱着苏木的脖子,一边用自己的脸挨苏木的鬃毛,一边轻轻抚摸它的颈侧。苏木终于昂起头,变得高兴起来,它好像也变得比以前好哄了。

动物们也知道谁待它好,没有哪个血肉之躯真的是捂不热的石头。

大黑马当头飞驰而远,器宇轩昂。

沃勒和糖豆时左时右地飞奔,在雪原上飞纵过坑洼和小坡,偶尔交错碰头。并驾齐驱时总像在竞技般不断加速,谁都想当第一名,哪怕是小狗。

奥都呼哨着急骋直追,明明它才是带路的,偏偏座下马匹跑不过苏木,只能在需要转向时在后方大喊着请林雪君把控方向。

冷冬的天空没有了成队嬉戏求偶的水鸟,只有苍鹰盘旋着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上寻找被狩猎的鼠,或狩猎鼠的狐狸和鼬。

因为被借来干活的是糖豆,林雪君这个陪跑的兽医心境上轻松许多。

不需要时刻担忧母牛会不会在半路上生产,不必害怕老母牛产前瘫痪等等,她只要顾好自己,不要冷到、不要饿到,顺便看住糖豆,在牧民们需要的时候,向糖豆下达一些特殊的指令。

与奥都抵达羊牧场时,牧场上的牧民们已准备得差不多。

休息一宿后,隔日太阳刚升起来,奥都的阿爸便带队拆毡包。太阳升高时,本就不多的家当已在骆驼背上、大马车的车板上。

完成了一整个春夏秋的游牧,满载的队伍终于踏上归途。

如春天时胡其图阿爸他们的队伍一样,牧羊群的牧民们也分派了各自的岗位,有的护左翼,有的护右翼。

如果有羊偏离了方向,牧民会立即给与反应:投石驱赶羊群回队。

入冬后长出多层毛,变得更大更蓬松的牧羊犬糖豆,比任何一名牧民都更得力。

它不时巡游在羊群左右,一旦发现羊群散开,必然立即冲扑驱赶走错方向的笨羊,把队伍重新聚拢回正轨。

有时它累了,还会在羊群中找一头高大壮实的,爬上羊背——仗着羊群挨挤着,大羊被推搡前进、无处躲藏、无法抖落大狗,而快乐地骑羊赶路。

又有时,它会跳上马车,站得直直的,头高昂了远眺四周,像是在看路、选路的牧人一样。

偶尔,奥都会觉得林同志这只牧羊犬比人还聪明,它好像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会讲话,说不定它还会指出人类选的路不够平坦,它能选出更好的路径回家。

在行进的过程中,奥都还发现,林雪君年初捡的黑脸大狼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队伍最后。

他曾在草原上多次见到狼群,是以知道狼王总是走在狼群最后,保护狼群最薄弱的后背,警惕威胁从背后突击——林同志那只叫沃勒的大狼如今已经长得像条狼王般雄壮了,有时听到草原深处的狼嚎,它会突然停下来仰头倾听。它厚长蓬松的灰色毛发迎着风,如波浪般游动,显得威武而机敏。

奥都相信,它随群赶路以来,虽然总是沉稳地慢跑,几乎不像糖豆那样飞奔纵跃,但如果遇到敌人,必定会炸起浑身狼毛,爆发出不可估量的力量。

多这样一头‘狼王’守护队尾,奥都随队穿过危机四伏的草野时,心好像都更稳了。

返程路途第二天傍晚忽然降温,奥都阿爸临时决定天黑前的1个多小时不顶风前进了,提前扎营搭棚子挡风,给羊们取暖休息,恢复下体力。

林雪君穿过羊群时抽检大羊小羊们的身体状况,发现一头三足着地的大山羊后,她喊了奥都进羊群帮忙抱羊。

因为羊群都是一头挨着一头,进圈后更是几乎完全挨挤成一团,人进来检查都要不断拨推才能进行,想把羊群中的个体赶出去根本不可能。

只能奥都这个大高个挤进来把羊提抱在怀里,再抱着羊挤出去。

林雪君在羊群中挤着来回穿行了几次,找到一头屁股后面有稀便粘在毛上的母羊后,又发现一头脚上有外伤的小母羊。

三只羊依次被奥都抱出来放在刚搭建好的毡包边,林雪君坐在马扎上,先喝了一口奥都阿妈递过来的热奶茶,这才开始一一给羊做体检。

拉稀便的羊不发烧,没有咳嗽等其他症状,排除掉比较危险的病和传染病后,给喂了一碗温水,又将它推到篝火边,等它身上不知道怎么弄湿了冻在一块儿的毛化开后,用梳子梳开,烘干——毛发再次蓬松起来,这样就不怕冷了。

最后拎起来检查过它肚子上的毛也蓬松保暖,这才将之推回羊群,让它跟伙伴们挨挤着取暖。

给三条腿着地的羊检查过,发现是关节处有脓液,应该是之前就受过伤,没完全康复,天冷体虚后发炎化脓了。

用刀切小口耐心地挤出所有脓液,清创洒了些土霉素消毒,又给母羊喝了些放过盐和糖的温奶补充能量,也丢回棚圈。

在给第三头路上不知怎么把脚撞伤的小母羊清创时,西北边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牛叫声。

奥都骑马赶过去查看,很快便兴高采烈地奔回,人还没从马上跳下来,已迫不及待地大喊:

“是胡其图阿爸的队伍,他和乌力吉大哥两家人赶着牛群过来了。阿妈,阿爸,要多准备些吃的喝的。”

林雪君给小羊处理好伤口,起身向西北方迎去时,糖豆赶过去帮忙牧牛,解放了护在牛群右翼的塔米尔。

他一扬马鞭,在看到营盘前站着的一人一狼后,便纵马疾奔而来。

“林雪君——林雪君——”他高声呼喝,又快活地吹响口哨,呼喝得整片冬日草场都嫌吵闹了。

马奔至跟前,他迫不及待地从还疾驰着的马背上翻起,右脚虽还踩着马镫、手虽还抱着马脖子,身体却已完全伏在马右侧,左脚悬空了试探着贴地。

林雪君吓得低呼,他却在马匹速度刚降下来一点点时,右脚也松脱马镫,抱着马脖子的手一松力,只伏在马右侧的人便落下马。

脚粘地后,他蹦跳两下稍作缓冲,不顾脚底板和脚后跟仍阵阵的痛,扬着笑便跑向林雪君。

两人右掌相击,林雪君仰起头笑着想要打招呼,不防备他击掌后还有后招,未躲得及,被他展臂用力地抱住了。

林雪君脸被他肩膀硌得痛,只能仰起头,以下巴压砸他肩膀。他勒得紧,林雪君身体后仰着腰都要断了,只得啊啊大叫。

塔米尔这才哈哈笑着松开她,又兴奋地用大巴掌拍她肩膀,上下打量着赞叹:“你也长结实了,长高了。”

“穿这么多这么厚,能不结实嘛。上次见时还是夏天呢,穿得少,看着当然就单薄。”林雪君伸手狠锤了下他肩膀,咚咚直响。

他被锤得向后趔趄却也不躲,只开心地哈哈大笑。

奥都走过来与塔米尔拥抱,两个人也爽朗地互捶对方肩胛骨,锤得对方直躲,躲开了又伸手去揉——看样子俩人都没客气,全下了狠手,把对方锤疼了才罢休。

塔米尔被奥都搂到毡包前长辈们打招呼,喝奶茶,林雪君则转身又迎向后面的队伍。

终于等来领头的胡其图阿爸,她飞奔过去打招呼,又冲进牛群拥抱从马上跳下来的乐玛阿妈。

“乐玛阿妈!”她抱紧阿妈宽阔的腰身,“剪羊毛节的时候你都没来。”

“哈哈,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乐玛阿妈抱一下她又将她推开,见她长高了也长壮了,这才高兴地又将她拉回怀里。

后面的乌力吉大哥和阿如嫂子也赶过来与她打招呼,7岁的琪琪格头发更长了,3岁的托雷头发也乱糟糟得更像鸡窝了,阿如嫂子总是只给琪琪格编辫子,从不管托雷乱长的长毛。

“雪君姐!”塔米尔8岁的弟弟在草原上跑了半年,人好像变得爽朗许多,骑着小马驹赶过来竟主动地乖乖叫姐姐。

林雪君笑着揉了揉他扎了好几根辫子的脑袋,便去帮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搭临时棚圈。

“大牛们都还好吗?”她一边拽着绳子缠紧木柱,一边问。

“没啥大毛病,等回了驻地,再让你给它们检查检查。”钉好木柱,乌力吉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绳子,三下五除二将之系住,又笑着去绑另一根。

干活时忍不住回头看她,瞅两眼也不讲什么话,只哈哈地笑。

林雪君便也跟着笑,心情昂扬,耳边的寒风似乎成了乐章,忽然就悦耳起来。

……

晚上,团聚在旅途中的牧民们都不急着睡觉,围在篝火边,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久不社交的人忽然回到人群中,总会忍不住过度倾诉——无数个日日夜夜积存的情绪被细细织成网,化成风筝被放飞在寒夜冷风中。

塔米尔急吼吼地掏出林雪君之前买给他的本子,向她展示自己的成果。

林雪君一页页翻开,发现笔记本上不止画了格子的正面被写满了字,连格子外也都密密麻麻全是字,甚至没有打格子的背面也写的尽是俄语单词和句子——在草原上塔米尔买不到新本子,便拿着她给的这一个,将所有能写字的地方都填满了。

手指抚过被他翻得褶皱不堪的纸张,林雪君抬头打量向这个看起来特别粗线条的青年。

整天在草原上野跑的牧牛人,学习起来的认真程度连她也不禁敬佩起来。

“真棒。”检查过他写得越来越好的字迹,她真诚地夸赞。

“哈哈哈……”塔米尔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仰天大笑到几步外坐着的胡其图阿爸几人都忍不住侧目。笑过了,他又转头继续向她讨夸:“后面这些都是我默写的。”

“这么厉害呀?”林雪君被他幼稚的行为逗笑,故意夸张地问。

“那当然。”塔米尔开心地抖着手里她送给他的词典,“每天都在背呢。”

“我又给你淘了一个全俄文的书,等回驻地后给你,你拿着词典比对着把那本书翻译出来。”林雪君想了想又补充:“用汉语翻译。”

“!”塔米尔的笑容僵住,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世上哪有人学习好,得到的奖励竟是一本习题集啊?

有哇,塔米尔就得到了。

……

在最得力的牧羊犬糖豆的帮助下,羊群没有被草原上呼啸着能将人刮飞的寒风中吹得偏斜,比往年更顺利地走着直线回迁归家。

在驻地口与大队长等人汇合后,牛羊由驻地里的社员们负责归圈,牧羊的两户人家和牧牛的两户人家分别在妇女主任额仁花等人的带领下入住新家。

奥都心里惦记着大功臣糖豆,顾不及去欣赏新房子,转头翻找出从草原上带回来的野兔肉,先颠颠跑去喂给糖豆。

大边牧快活地啃肉时,奥都仍爱不释手地抱着它摸来摸去。

幸亏糖豆聪明,知道人类不会抢它的兔子吃,不然护起食来非得给这个不断骚扰它进食的人类来上一口。

在外游牧三季的牧民,优先住上了土坯房。

胡其图阿爸好奇地捏着灯绳观察了半天与绳相连的灯泡和电线,拽下灯绳。

灯泡啪一声被点亮,他站在下面仰头盯着,不舍得移开视线。

不一会儿功夫,眼眶渐红,竟流出泪来。

塔米尔抱着毡子毯子柜子兴冲冲走进来,瞧见阿爸的样子,哎呀一声叫:

“阿爸哭了呢?用上电了,感动的?”

胡其图阿爸低头揉了揉眼睛,抹去眼泪,答道:

“一直盯着看,眼睛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