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1月11日

草原牧医 by 轻侯(168 – 174)

第168章 除夕

这间大屋里不止有文化,有勋章,还有了大自然的凛冽与残酷,林老爷子很

临近新年,首都日日晴朗天。

街道上晃悠悠驶过产自匈牙利的红身公交车,数辆大二八(自行车)从其左右穿出,速度更快地走街过巷。

公交车内一位乘客左手抱着新买的炮竹,右手搭着车窗,无聊地四处张望。

坐在自行车横杠上戴着雷锋帽的孩子与公车上的成年人对上视线,调皮地抬手摇摆。成年人才想摆手回应,骑自行车的老父亲嫌孩子摆手遮挡视线,一把将孩子的手压了回去。

喇叭声响,公交车驶进另一条巷,大二八自行车也载着父女俩拐向另一侧的筒子楼区。

林父林母骑着自行车,速度极快地穿过街巷。终于抵达火车站时,草草锁上车便往出站口奔。

之前在火车站落空了1次,本以为女儿或许赶不及回来跟他们过除夕,不想忽然接到女儿的电话,说她已经到北京站了,需要来接一下。

听到女儿声音时,林母眼泪差点涌出来。

年三十,火车站上已经没太多人了。

远远便瞧见出站口一堆杂物前站着个笔挺的女孩子,穿着厚实的羊皮蒙古袍,脑袋上戴着个怪里怪气的三角形毛帽子,正好奇地东张西望。

待孩子与林母对上视线,还来不及开口,林母已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小梅!”

“妈。”林雪君被抱得紧紧的,迟疑几秒后,也伸手拥住母亲。

清新的香皂味道丝丝缕缕涌进鼻腔,身体记忆中的温暖和幸福笼罩周身,她双臂不由得收紧。

妈妈……

仰头越过母亲肩膀,她看见一位高大的中年男人站在母亲身后,朝她点头的动作很克制,眼神却暴露出其内心实际上并不平静。

林雪君回抱母亲的手伸长,林父终于上前一步,隔着手套握了握女儿的手。

收回手,林父再抑制不住喜悦,朝着女儿又是点头又是笑。

果然如小松所说,小梅长高了,也结实了,连看人的眼神都更加明媚无惧。在草原的磨砺下,她已长成一棵小松柏,通身都透着股不畏严寒与大风的爽朗和果敢。

终于,林父又迈前一步,展臂拢住妻子女儿,一起拥进怀抱。

几秒钟后,他拍拍妻女,最先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理性,脸上挂着少见的轻快笑容,低声道:“走吧,先回家,有话回去再叙。”

说着就要兜着妻子女儿往回返。

林雪君却拉住林父,为难道:“爸,你俩都是骑自行车过来的啊?”

“对,你坐爸车后座。”单位倒是给他配了汽车,但他不爱开,又把车退回去了。

林雪君挠了挠眉毛,她倒是好说,往车上哪里一坐都能被带回去,可是——

“这些东西咋搬回去啊?”

说着,她伸手指了指身后一大堆箱子袋子兜子。

“?”林父林母目光转向林雪君身后那堆小山一样的东西,诧异地问:“这不是火车站的杂物吗?”

“都是生产队的社员们还有公社社长让我带回来给你们的。”林雪君手上还拎着胡其图阿爸给她爷爷的牛头呢,一路都没敢乱放——毕竟,万一别人坐下不小心坐坏牛头骨,或者被牛角扎到屁股就不太好了。

“都是你带的?”林母不敢置信地扫视那一大堆东西,再次确认。

生产队的社员们,给带了这么老些东西?好多人就算搬家也没有这么多家当吧。

“哎,小闺女,你爹妈过来接你了?”一位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戴着雷锋帽路过,见林雪君面前站了俩人,笑着问道。

“是的,大叔。”林雪君点头向父母介绍道:“这位大叔和其他几位大哥大爷一起帮我搬了好几趟,才搬出来的。”

“啊,谢谢。”林父忙过去与之握手。

“别客气别客气,你这闺女不得了啊。说是支边的乡亲们送的年礼,哎呦,这是救过全村人的命吧?哈哈哈——”大叔开朗地指了指林雪君身后那堆东西,看得哈哈直笑。

他们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备年货,也备不了这么一大堆东西啊。想着又笑道:

“你们家但凡小一点,都装不下这些。”

林父想说两句谦虚的话,结果没压住自己的得意劲儿,哈哈一笑,就把谦虚的话给忘了。

他做领导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得意忘形。

最后没办法,林父只得托请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帮忙雇了个小卡车,好几个准备下班回家过年的大叔大哥过来一起帮忙,才将东西全运上车斗。

夫妻俩一商量,这也别回家了,直接去老头子家吧,他那四合院空地多,能装。

于是,卡车载着年礼和小梅,夫妻俩照旧骑着自行车,一路直奔老林头的四合院。

四合院前的窄巷,只通一车,林氏夫妻只得坠在卡车后面。

老林头一大早就在等儿子媳妇过来一起过年了,自己和了浆糊,正踩着小板凳贴春联呢。

街坊邻居一边在院子里顶着太阳杀鱼剁馅,一边隔着院墙闲磕牙。

小卡车一进巷子,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被吸引了。往常可少见有这样的车往巷子里拐,外面有那宽敞大道不走,搁这儿挤啥呢?

“谁啊?开车往这里拐?哎,老林头你家门口那俩板凳,我给你搬回去吧,别把车给挡住了,叫撞坏了也心疼嘿。”住在对面的白老先生正在院子里逗鸟呢,瞧见小卡车进巷,忙出门帮老林头把凳子捞起来,推门送到院子里了。

“这车,哪儿不好过打哪儿过。”老林头用力将春联拍实,抱着浆糊碗下了小板凳,走到院墙边探头张望。

卡车挡住了后面的林父林母,他也一时没能认出卡车副驾反光的玻璃窗后,坐着的是自家孙女儿。

直到在大家的念念叨叨中,卡车停在老林头院外,邻居们都还在纳闷儿呢。

林雪君跳下车时,终于有人看到了卡车后面的中年夫妻,“哎呦喂”“这不是老林家儿子媳妇嘛~”

老林头往后探脑袋,看到自家儿子将自行车往边上一靠,伸手就去拆卡车斗。

“这是干啥——”他才开口,耳边忽然传来另一道脆生生地招呼:“爷爷——”

“年货?!这老些东西?”

“哎呦,小梅出息了,带回这么多年礼?几辈子也吃不完呐,哈哈哈……”

“这是把人家生产队冬储食物啥的都给搬回你爷爷院子里来了吧?”

林老爷子站在院门口,听着街坊们吵吵嚷嚷地逗闷子,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转头瞧见林雪君指挥着“这个不能压”“那个怕冻”,笑容更大了。

林父踩着桌子,在客厅墙上钉好钉子,仔细挂上牛头。

这样一来,所有到林老爷子家做客的人都能一抬头就看到它。到时候大家就都知道林小梅千里迢迢给爷爷背回来一头死在草原上,被狼和秃鹫吃掉后,被人类捡回来的牛头了。

现在,这间大屋里不止有文化,有勋章,还有了大自然的凛冽与残酷,林老爷子很满意。

霞姐给包的沙果干得到邻里们一致好评,林老爷子很小气,一片一片地送,大家才尝出味来,还想再吃吃,林老爷子就会嘶嘶哈哈地念:“就这么一小袋子,大兴安岭沙果,晒的草原大太阳,又被小梅这么大老远背回来,尝尝就得了呗,还想吃饱啊?”

林雪君被逗得直笑,打开酸菜袋子,拎着往屋里走,又被隔壁老太爷家的儿媳妇给看见了:“哎,这东西好啊,我妯娌北方人,冬天会腌,用荤油炒,可好吃了。”

一边说一边满脸向往。

林老爷子探头先看了看有多少,见带不少呢,便抬头问林母:“回头得给你爸妈也带点,剩下的你们两口子也得拿回去些,那就不多了哈?”

“哈哈。”林母听出林老爷子的意思,那意思是‘这也不多,实在没有余力送人’,笑了一会儿才回屋取了个大瓷缸子,装了一些送到隔壁,高兴得隔壁儿媳妇当即决定晚上包酸菜馅饺子。

林母出门时,那儿媳妇还大声喊呢:“等我们包好了,给你们送点。”

“好嘞。”林母只裹着大衣,帽子都没戴,脸上居然还在冒汗,一点没觉得冷。人心情好的时候,什么严寒啊、干燥啊,都不是事儿。

林老爷子带着儿子媳妇和孙女忙活了好长时间,才将院子里堆的东西整理好,光是装东西的箱子、包和布兜叠好了都堆得老高。

“生产队和公社费心了。”林父掐腰站在院子里,抹一把汗,转头看向终于站到跟前的女儿,满眼的欢喜和欣赏。

“大家都很好。”林雪君细细地说道:

“这是乌力吉大哥省下来的羊排扇,这是我做的韭花酱……

“冻柿子虽然只有5个,但是阿木古楞一共就只剩8个了。

“酸菜虽然只有一盆儿,但这些其实够霞姐自己家吃一个多星期。

“牛头是胡其图阿爸从自己家墙上起下来的,这个黄羊皮子也是阿爸自己鞣制的,他说不知道我家人的体格,不然就让乐玛阿妈直接把皮子缝成蒙古袍了。乐玛阿妈是胡其图阿爸的妻子,去年我跟他们一起转场去春牧场,与他们在春天的草原上呆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生了我们生产队所有母牛。

“这一瓶马奶酒和都柿酒都是得胜叔给带的,他说如果酒量大,就喝马奶酒,酒量小,就尝都柿酒。不过这俩酒后劲儿都大,要悠着喝。

“这些松子、烟叶、奶片儿等等,都是社长让小刘在供销社帮买的,小刘悄悄告诉我,社长自掏腰包。这相当于另一种形式发给我的奖励,认可我去年的工作。

“啊,妈,那坨冻奶煮的时候得多开一会儿,还得放点水稀释一下,不然不习惯的人容易乳糖不耐。煮好的时候上面一层奶皮子最好吃了……”

这么一大堆东西,每一样是哪位乡亲揣给她的,她都记得。

林父看着徐徐道来的女儿,心里说不出来的温暖。

他曾经担心她在边疆坐不住、呆不下,或许会哭会闹会发小姐脾气,但她用一件又一件踏实的努力与付出,证明了她的成长。

后来他又担心小梅被夸被认同后,会骄傲会浮躁……

可现如今看来,她脑袋里似乎一直绷着一根弦,让她记得每一位乡亲的好。且并没有因为大家一直待她好、需要她,就翘尾巴或对此习以为常。

懂得一直关注生活中值得被感激、被庆幸的小事,人就不会迷失,也不会张狂。

林父很欣慰,伸手摸了摸林雪君的头。

父亲因为刚忙碌过,掌心热热的,透过头发传递给林雪君。

她仰头笑笑,目光仔细描摹这位父亲,心里最后一些壳被剥落,她终于沉下一直藏在角落的不安,也努力抹掉了一些伤感。

忙活完,爷孙俩一起贴好了春联。

回屋后,大家一块在厨房忙活晚饭,林老爷子亲自上阵杀鱼刮鳞,林父和面,林母剁馅儿,林雪君跑前跑后地帮忙洗菜递东西。没人舍得让她干重活,但又想用小活将她留在厨房里,陪着他们唠嗑。

“我养的狼可好了,晚上出门它总跟在我身后,一回头俩绿油油的眼睛,要多安心有多安心……我的狗生的狗崽,一崽难求!大家掏钱都未必买得到,其他生产队的人都来买呢……我还养了两头驼鹿,还是幼崽呢,就有这么高,一顿吃这么大一坨,一吃一盆一拉一缸,哈哈哈哈……”

林雪君忙前忙后,一边还活灵活现地分享自己在草原上的生活。

一些林雪松讲过的故事,长辈们听她又讲一遍,仍觉得奇趣无穷。

可惜今年林雪松便闭关不能回来过年了,不然一大家子人在一块儿,一定更热闹。

晚饭后,林雪君坐在椅子上,听爷爷讲他的革命故事,热血沸腾得恨不能立即背起包北上继续报效祖国——

她现在浑身是劲儿,能一口气掏十个八个屁股!

林父和林母也分享了他们近段时间的工作,甚至还会复盘、做自我检讨,哪里做得不够好,哪里需要提升等等。

林雪君认真倾听,只觉得这样的家庭氛围实在很妙,大家是亲人,但好像也因为一些尊重、认同和某种共同的意志与追求,将他们的辈分、年纪等因素都拉平。于是,大家好像都成了朋友,什么都能聊,什么都能讲,没有壁垒,没有偏见。

在这间屋里,没有想要宣誓主权乱发脾气、乱否定人的长辈,也没有缺乏耐心只想着自己事的蛮横长辈,这是一个老革命的家庭,在林老爷子这一代,就连父权也一并被当做大山给推倒了。

真好。

窝在母亲怀抱,林雪君就着饭困的劲儿,难得地变回孩童,懒洋洋地听长辈们讲话。

林老爷子和林父就工作上的事展开激烈讨论,林母则像一只称职的母猴子,抱着林雪君这只小猴子,一下一下地抚摸她头发。

林雪君就握住母亲的另一只手,不时摸摸母亲指节处的褶皱,或抠一抠母亲的指甲,摆弄着,像在玩玩具。

夜漫漫,一家人一边吃沙果干,一边喝红枣和红糖煮的羊奶,一边守岁。

当屋内的钟表终于快要指向0点,林雪君跳起来,悄悄跟着秒针倒计时。

钟声响起,站在院子里的林父当即点燃炮竹。

远近不一、此起彼伏的噼里啪啦声响里,林母将饺子推进大锅沸水。

林雪君捂着耳朵走进院子,看着炮竹噼啪炸开,无数纸屑被崩得四射飞舞,炮竹味道的白雾弥散向四周……

鞭炮吓跑了怪物,大家守过岁,迎接新的一年。

林雪君目光穿过砖瓦搭建的房屋和屋间的土路,视线忽然拔高,望向有些灰蒙的天。

驻地的大家一定也在放炮竹,沃勒胆子大,大概会警惕地观望。糖豆胆小,不知道会不会瑟瑟发抖地钻在狗屋里,躲在沃勒身后。

今晚沃勒和糖豆应该也能吃上饺子,塔米尔、托娅还有翠姐他们都可能会带饺子去知青小院照顾她的大狼和大狗,各种口味的饺子,羊肉馅的、牛肉馅的、猪肉馅的……

放炮前,大队长一定会带大家先敲锣打鼓给牲畜们做好心理准备,家里的鸡鸭等家畜听惯了吵闹声,应该也不会出现惊吓过度的情况。

小驼鹿们也是第一次迎接新年,对熬夜守岁,跑出屋子放炮竹的人类不知道会不会心生疑惑。

爱看热闹的小红马肯定会站在栅栏里一直唏律律地叫唤,它被困着不能跑出去玩,准不高兴。

不知道阿木古楞那个哭包,今夜会不会去跟王小磊阿爸和萨仁阿妈一起守岁,有没有饺子吃……

新的一年,请一切都平安,所有人都开心吧。

第169章 见《内蒙早报》社长

它的狼王丢了,它现在就要出门,再去草原上找一找。

没有雪花组成的棉被的保护,土地和牧草裸露在凛冽的寒风中。

西北风经过半个冬天的不懈努力,终于吹走了固住草根的土壤,将越来越多的草连根拔起。它像顽劣的孩子一般,把草和土壤抛卷上天,又摔向更远的地方,使玩耍行经之处,变成裸露的荒沙坡。

猫冬的蒙古旧贵族正与来自苏联的新思想拔河,游牧的蒙古国人被重新规划成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小区——牧民们从茫茫草原向城市集中,一个又一个方形屋被聚集在同一个大区。

若说模仿美国加拿大,蒙古国人多、技术落后、资金缺乏,不适合土地资源丰富而劳动力缺乏的可以使用大量机械投入工作的‘大农场模式’。

若说模仿日韩等国,蒙古国土地开阔、牛羊牲畜量大、作为第一大产业的牧业又不适合畜牧资源少、资源密集、科技水平高的‘集约化经营模式’。

与此同时,因为蒙古国纬度和地理环境的制约,整个国土范围内牧业发展占比过大,农业极其落后,这种不均衡又导致‘退牧为耕’政策的推行……

在政策磨合的过程中,国土和国内牧民极度不适应。

在这个冬天,一生游牧的老牧民住在集约社区中,远眺勒兹河,看着风卷走的珍贵浮雪一部分落进河流,堆积在河道对岸,另一部分则卷着尘土一路向东南而去。

一直不停歇的风,卷走更多的雪,更多的土,日行千里越过国境,向更遥远的地方而去。

于是,没有了挡住雪的植被和土坡,更多的枯草和浮雪被卷走,土壤也变得更平坦,风便也更肆虐。

老人们望天日复一日地长叹,既无力改变不下雪的天,也拦不住草的离开。

绵长的额尔古纳河从呼伦贝尔最早一批牧民们最最初始的记忆中,流经时光,贯穿历史,一直流淌进六十年代新生孩子们好奇看世界的眼睛里。

它蜿蜒勾勒了国境,肥沃了呼伦贝尔大草原,成为牧民们的母亲河。

这条长河一直向南流淌,至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明亮的眼睛——呼伦湖。

在零下四十度的草原上,连呼伦湖也会结上1米厚的冰面。

夏天时,在满洲里的情人岛上,能看到苏联后贝加尔的小村落里青年男女在河水中嬉戏。送物资的卡车穿过草原来到小村落,为住在这里的人送来食物和必备品。

冬天,人们年后到呼伦湖上打渔时,便也看到风将后贝加尔的土壤、干草和雪吹进国境。沙土打在脸上,即便戴着厚帽子口罩,晚上回家吃饭时也会觉得牙碜。

漱口吐掉牙齿间的沙土,坐在火炕上围着炕桌吃晚饭时,社员会分享他们今天遇到的大小事——

今天打到了哪些鱼,遇到了什么鸟,看到了什么人。

谁工作特别卖力,谁偷懒不是好汉。

“还有,今天我遇到从别的地方过来的社员,说陈旗那边在草原上建起的牛粪墙,把从苏联和蒙古吹过来的雪都拦住了,还拦下了好些干草,冬牧场上的牲畜走过路过都会低头捡了吃掉。”

“哈哈哈,咱们的牛羊马还吃上进口草了?”

“那可不,哈哈。大队长说,那些牛粪墙不仅留下了从西北边吹过来的雪,还影响了风速。风贴地滚过的时候一有阻挡,速度就降了,这样咱们冬天本来要被吹走的草和土石就能留下来。土石一多,草地不平坦,风就处处受阻,我说不明白,反正哪哪都好。好上加好。”

“过了年就要迎春天了,春风跟刀子一样,更大。”

“希望到时候能多下两场雨。”

“希望吧……”

河流只管自淌,风只管自吹。

但有些人力能改变河道,另外一些人力能挡住风,留住风强盗想要卷走的宝贝。

……

林雪君宝贵的首都假期有3天,买好回程的车票,接下来在家呆的每分每秒都变得格外宝贵。

在爷爷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又跟着老人一起过初一,给街坊长辈拜年。

开开心心地收了好多红包,单纯地只做个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的孩子。

她搜刮了爷爷书架上好几本老书,连同58年第一版的由M爷爷题写书名、500多位开国元勋撰写的故事书《星火燎原》全套都给装了起来,非要带回草原上,说是要用伟大的革命故事激励社员们劳动生产,同时丰富社员们的精神生活。

反正只要爷爷肯送,她就都要带回草原上好好保存起来,都是时代的精神宝藏诶。

林老爷子表面上斥她是个偷家精,心里却在得意:总算遇到识货的了。

小丫头一分钱不想带,还说城市里买肉买菜比农牧业生产队里买这些还难,只带些缺少工业环境的牧区买不到的用具和书本,这才是聪明孩子呢。

书多沉呐,不远万里都要搬过去,这是真的爱啊。

去隔壁拜年时,林老爷子一直忍不住口是心非地埋怨林雪君:“那些书跟砖头似的,大老远背过去,咋地,牛羊饿了,还能喂给牛羊充饥啊?”

林雪君却没完全get到老爷子在跟朋友炫耀孙女爱读书、有学问,反而歪着脑袋啧了一声,认同道:“要是真到了牛羊饿肚子的时候,书本真比钱有用。”

书多厚啊。

“……”林老爷子。

“哈哈哈……”白老头笑得直拍大腿。

有年轻人在的养老院子,多了好多笑声,可真热闹啊。

接下来,林雪君又跟着妈妈爸爸去姥姥姥爷家拜年,转了一圈儿,兜都被压岁钱装满了,再一觉睡醒时,忽然就到了要走的时候。

离开驻地时才尝了分别苦,眨眼又经历第二次。

同样的大包小包再次被装满,这一回要带着家里人的爱去草原了。

爸爸悄悄将眼泪藏回眼窝,妈妈抹着泪一次又一次地不舍拥抱。

火车站上挤满了送别的亲朋,林雪君挤簇着上车,如每一位离家的孩子般不停不停地回头,悄悄地擦泪。

林父站在火车站上,不断朝林雪君摆手。他搂着妻子,在拥来挤去的人群推搡中,如山般屹立原地,目光始终凝着车窗内的小梅。

太短了,相聚的时间太短了。

他们和孩子之间一年的距离还未完全被拉近,就又要再分别一年。

到这个时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孩子长大了,她已为自己插上翅膀,离巢翱翔向更广阔的天空了。

火车轮缓慢转动,汽笛喷响,蒸汽被推送向高空,载着整站台的不舍,驶向远方。

呜呜的鸣笛声与呜呜送别的哭泣同调,一起为游子送别。

……

火车北上路过呼和浩特时,林雪君揣在怀里从生产队带出来的一大包东西,终于被送到了《内蒙日报》社长严志祥手中。

在火车进站前20分钟,严志祥便带着副主编秦佩生等在了站台。

秦佩生是第一个为《内蒙日报》引进林雪君文章的人,他在草原上采风画画时听到了林雪君的文章,自此便想着或许有机会见一见这位年轻人。

如今,他们终于见面了。

呼和浩特的风沙很大,秦佩生的大衣领子被吹得立起来,遮挡了他半边脸。

与林雪君握手时,他仍坚持摘下手套,格外认真地朝面前过分年轻的小同志点头。

“多谢严社长!多谢秦主编!”林雪君与两位握手后快速将手缩回手套,接着手指了严社长抱在怀里的大布兜道:

“阿木古楞从秋天起画的所有中草药图鉴都在这里了,每一张画的下一页我都附上了针对中草药的文字讲解,以及可以用来配置的兽药配方。

“我只会配置兽药方子,如果严社长有需求的话,可以联系一些优秀的中医补充一些供人使用的药方。”

“好的,多谢你,多谢阿木古楞同志,辛苦了。

“年后我会立即着手推进《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的出版工作,一旦有了推进,会尽快安排人写信通知你。”

严社长将布袋抱紧,格外郑重道。

“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太感谢,太感谢了……”林雪君望着长相严肃的严志祥和看起来好说话的秦佩生,快速朝着两人连鞠了两次躬,听着催人上车的列车员呼喊声,一边后退一边道:

“我得上车了,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做的,请尽管联系我。

“再见了,再见了——”

严社长跟上两步,一直送她上车。

直到车门被关上,他仍听到林雪君站在车门内大喊“多谢了多谢”。他终于忍不住露出笑容,文章写得好,关于养牛种草的专业文章也非常认真考究,中草药野外图鉴出版的想法也棒,这样厉害的人,身上居然还透着几分孩子气。

他和秦培峰并肩朝着被火车载离的林雪君摆手,望着她的脸渐渐模糊,忍不住感慨地吁气。

也有英雄出少年啊。

……

在林雪君的火车晃悠晃悠着北上时,下了入冬以来最大一场雪的第七生产队里,阿木古楞带着吃的跑进知青小院。

将瓦屋烧热乎后,他带沃勒和糖豆进屋喝水吃饭。

蹲在炉灶边,神情恹恹的阿木古楞,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同样恹恹的糖豆。

沃勒在屋里嗅闻着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林雪君,便守到门口,静静等着阿木古楞开门放它出去。

林雪君已离开了一个周,沃勒几乎没怎么吃饭,它每天都会出门上山下草原找好几圈,实在找不到它的狼王,才肯回家。

门外大风呼号,沃勒不断地回头看阿木古楞,不断地示意对方给它开门。

它的狼王丢了,它现在就要出门,再去草原上找一找。

第170章 狗狗哭泣

在草原上,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一次次地分别,和重聚。

在首都终于忙完拜年的杜川生第一件事就是给林鹰志打电话,他要见一见回家过年的林雪君。

却不想对面给到的消息居然是林小梅已经结束休假,回内蒙草原了。

在杜川生教授拿到林雪君带给他的一整根羊腿礼物,仍因没能见到林雪君而感到扼腕时,陈社长的秘书小刘在海拉尔火车站接到了大包小包的林雪君。

“怎么又带了这么多东西?”小刘不敢置信地挑眉,“咱们草原上啥都不缺,让叔叔阿姨不要破费嘛。”

“好些是我带的书。”林雪君笑着从一个兜子里掏出一包红糖递给小刘,“这是我妈买给你的。”

在小刘傻笑着接过去时,林雪君学着妈妈的语气道:

“这个给那位热情招待了你大哥,买了一堆东西送小松上车,这次又送你的那位刘同志。多好的同志啊,细心,待人又好。”

小刘这下不止傻笑,整个人都烧熟了。他感动地站在原地,抱着一包红糖像抱着座金山一样幸福又羞赧。

“哈哈,这个是给社长的,我爸给挑的茶叶。败火,不过喝多了伤胃,你盯着社长少喝些,有好处。”林雪君又塞了一包东西给小刘,接着还有一大包首都的糕点,“这是我爷爷不舍得吃,专门让我带过来的。你给咱们公社的同志们分一分,让大家尝一尝。”

“谢谢林同志。”小刘幸福得像个要过门的媳妇一样,抱着礼物直扭捏。

“哈哈哈,你送我哥和我上火车的时候,我说谢谢你都不让,现在你也不要这么客气行不行?”林雪君爽朗地拍拍小刘肩膀。

“哈哈,那行。”小刘点点头,转而招呼跟自己一起来的兄弟们帮林雪君搬东西。

“今天中午后就有一辆马车去草原,好几个知青要坐车回生产队,有第三生产队的,也有第六生产队的,你跟他们一起回去,还是等着专门给你安排一辆马车?”小刘一边跟林雪君往车站外走,一边问。

“我跟着一起吧。”

马车终于驶上草原,熟悉的草原。

视野再次开阔,人也再次卷进寒风之中。林雪君裹紧羊绒毡子,跟其他几个女知青挤靠着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无声地欣赏苍茫的冰原。

在酷寒的冰原上,不止有大自然摧杀的动物尸体,也有人类努力战胜大自然的痕迹——

隔几步就有一个的牛粪或羊粪小墙,迎风的一面被浮雪和沙土干草堆成了个小山包;

一些或高或低的鸟巢被定在木柱顶端,或根植在河道边的高草丛中;

平坦冰原上一些裸露的土地被挖出小土沟,人们将雪和冰碴子填充回去,又用铁锹等物将之拍平、不易被风吹走;

许多草场看起来灰突突的,那是因为洒上了‘炉灰冰沙’……

没有高科技,大家在零下四十度无遮无拦的冰原风中,纯靠双手,一点点地堆砌着抵抗灾难的‘长城’。

每个生产队的社员们,都竭尽了全力。

看着那些被留在草原上的雪和干草,林雪君顶着风,不舍得将头缩回毡子里,一直一直地观察,仿佛正以目光向那些在草原上劳作过的牧民致以敬意。

马车送林雪君抵达第七生产队时,伏在马车上的要去第十生产队的女知青燕子也抬起头往驻地里张望。

她裹紧了羊毛毡子,望着第七生产队铺的漂漂亮亮的碎石路,还有靠树林那一大片储存干草的仓库,惊叹道:“你们生产队搞得好漂亮啊,好多干草储备,大风天不出门放牧都饿不着牛羊。”

“你看,那边那个靠山的瓦屋就是我们几个女知青住的地方,有机会过来坐啊。你不是会吹口琴嘛,到时候教我吹点别的曲子吧,我就会吹欢乐颂,我的狗都听腻了。”林雪君跳下马车,将自己盖的羊毛毡子裹在燕子身上。

“有时间的话,我就来。”

林雪君问赶车的同志要不要进第七生产队喝点热乎水,暖和暖和,对方以‘要赶在落日前把燕子送到第十生产队’为由,拒绝了林雪君,又赶着马车咯呦呦地走了。

裹进羊皮袄子,林雪君大步狂奔,第一时间冲进知青小院,开锁进瓦屋添柴点火,把屋子烧热乎。

结果就没来得及第一时间抱小狗,刚拍拍沾了牛粪屑的手回头,就见小狗一边狂甩尾巴屁股,一边嗷嗷叫。

林雪君忙转过身体,原地抱住糖豆,一边拍毛一边躲开它不断舔人的嘴巴子,用力地亲它的脑门。

结果抱了一会儿,糖豆忽然拱着它的脖子抽噎了起来,像小孩子一样委屈地流着眼泪一抽一抽地吭吭。

林雪君本来也特别想它们,见到糖豆居然会哭,更心疼难受了,忙抱紧了小声地哄:

“好了,我是回去过年了,不是不回来了。这不是回来了嘛。火车上不让带狗狗,不然我肯定带着你们,让首都人民也见识见识最会牧羊的糖豆豆,对不对?好了,乖…”

她乖乖宝宝地胡叫了一通,要不是对着的是狗,她肯定是说不出这些话的,但对着小狗却一股脑地啥都说得出口了。

这边才抱着哄得差不多了,另一只拱她的黑脸狼终于忍无可忍了。

沃勒猛地退后一步,仰起头便不高兴地嚎了起来。仿佛在说:忍了半天了,你到底抱不抱我?

林雪君哈一声笑,忙张开左臂伸手将沃勒拢进怀里,在它扑腾着舔它时,回头用下巴使劲儿去咯它的脖子。

沃勒不知是不是无意的,大爪子一扒拉,将糖豆的脑袋压住,自己拱着往前一扑,彻底将林雪君扑倒在了炉灶边。超大一只黑脸狼,几十斤的体重全压在她身上,舔完左脸舔右脸,还张大嘴巴咬林雪君的下巴。它虽然不下狠口,但也咬得林雪君围脖上都是它的口水,下巴上都是它牙齿留下的一条条白道子。

伸手摸抱沃勒的背,内外几层毛虽然一样地蓬松厚实,但她居然摸到了脊椎骨——她的大狼瘦了。

抱紧了一翻身,她用自己的体重压住它,沃勒气得转头嗷嗷叫,林雪君终于压制住它的亢奋,按着它的大狼头,亲了亲它的脑壳。

“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抓住它的两只大爪子,她一边揉它粗糙厚实的肉垫,一边问。

沃勒激动时也会像狗一样呜呜哼哼地叫,还老想回头舔她。

一人两狗正倒在地上叙旧,门忽然被推开。

林雪君仰躺在地上,倒转着看到一个超高的衣服架子跑进来。

“阿木古楞!快过来让我看看,是谁在火车站送站的时候哭得眼睛像桃子啊?”

林雪君一骨碌翻过身,才想抬头好好看看阿木古楞恼羞成怒的样子,就被一把抱住了。

虽然长了一岁也才14,但已经长到170那么高了,总觉得好像不能再称之为孩子。

沃勒从两个人之间挤出去,林雪君终于释放了双手,也展开拥住小少年,拍了拍对方的背。

下巴压着他肩膀,用力硌他,像硌沃勒那样,“你不会又要哭了吧?”

后背被用力拍了下,显示着阿木古楞果然被她说得恼羞成怒了。

“哈哈哈哈。”林雪君被逗笑,想要推开他看看小孩掉眼泪的样子。

阿木古楞却不撒手,看样子是不想看。

林雪君双手下移去戳他的痒痒肉,她非要近距离看看他掉金豆子,之前在火车上,隔着结了霜的玻璃,根本看不清。

阿木古楞被咯叽得左扭右闪,偏开头就是不给看。

俩人很快便撕吧起来,糖豆和沃勒还在边上掠阵,一会儿趁机舔人一口,一会儿转身拿摇成螺旋桨的大尾巴甩人一下,好不热闹。

听说林雪君回来后,立即跑过来的塔米尔,一推门看见的就是倒在地上打成一团的两人两狗:“!”

见有人进来,正用一个膝盖顶住阿木古楞,两只手掰对方手臂的林雪君,和正用手臂抵挡对方膝盖、拧着肩膀就不让她看到自己红眼睛的阿木古楞,一齐仰头看向门口。

俩狗也齐转头——

二目对八目,大眼瞪小眼。

“你们俩——你们四个干啥呢?”塔米尔眉毛一皱,满脸不解。

这会儿咋不嫌地上脏了?满地打滚啊……

林雪君还不待回答,门再次被打开,托娅从门外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喊:“林雪君,你回来了咋不说一声,我阿妈让你去我家吃饭。哎——”

她目光直视前方没捕捉到人,往下一移才看见地上跟狗和阿木古楞滚在一起的姑娘,哈哈笑两声上前左手捞住林雪君,右手捞住阿木古楞,一使劲儿就将两人扥起来了。

阿木古楞趁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了下眼睛,泪珠子一下就被他给毁尸灭迹了。

林雪君转头瞧见他脸上留下的一条泥道子,又好笑又有点心疼,伸手揉了把他后脑勺,才转脸对塔米尔和托娅道:“我才进屋把灶烧上,我带了好多东西给大家,你们帮我一起拆包整理下,陪我去送年礼。”

“有没有我的礼物?”塔米尔笑着转头去翻箱子,被林雪君在背上拍了一把,“肯定有你的,别乱翻,都搬到桌子边上来。”

阿木古楞先拐去给沃勒和糖豆把饭端上来,这么多天下来,沃勒终于低头沉心吃起东西。瞧着它囫囵吞掉所有食物,阿木古楞悄悄摸了摸它瘦得能摸到脊骨的背,转回到桌边有条不紊地帮忙。

抬起头看一眼跑前跑后忙活的林雪君,他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第171章 今冬第一杯奶茶

好想像糖豆一样,用脑袋拱林雪君的胳膊啊。

林雪君回到驻地时,驻地已经有好几个知青都回来了。大家屋子上的春联已经有牧民帮忙贴好,扫扫屋、修整一下就恢复了日常生活。

大队长体谅大家旅途奔波,让所有人都休息几天再开始干活。

林雪君却闲不住,检查过自己院子里的牛羊驼鹿,又跑去大食堂查看刚动过手术一个来星期的小母猪。

“恢复挺好。”林雪君拍拍小猪的背,转头给额日敦竖起一个大拇哥,夸赞道:“照顾得不错。”

“将功补过吧。”额日敦笑着摸了摸自己后脑勺。

大队长拍了下他手臂,“‘将功补过’那是林同志说的,是你自己说的吗?”

“啊,自己不能说吗?”额日敦继续挠头,汉话好难学啊。

“哈哈,没事,一样的。”林雪君站起身,又检查过其他几只猪没啥问题,便拐出大食堂直奔棚圈去看下冬羔的母羊、小冬羔和揣着春羔的母羊及大母牛、母马们。

这个季节一生产队不是孕妇就是产妇,它们好,明年的牲畜数才能好看,非得小心翼翼地照看才行。

连着3天检查过一大圈儿后,一些营养匮乏的、轻微乳房炎的、产后虚弱的,全被林雪君标上记号。

衣秀玉家住得远还没回来,她便带着阿木古楞和塔米尔几个跟着当过学徒的年轻人捡药材熬药,挨个给孕产妇们和小羊羔们补营养、照顾身体。

许多冬羔已经出生一个月了,林雪君进仓库点过疫苗便跟大队长商量起今年的疫苗注射——出生第二天喂土霉素防羔羊痢疾,15日龄以上的要打羊传胸肺炎疫苗,15~20日龄羊可以注射羊猝狙、快疫混合菌苗,超过30天的就可以打口蹄疫疫苗……

要打得不少,先把冬羔疫苗打完,等转场后还要跟着去给春羔和春天生下来的牛犊子、马驹子啥的打疫苗,接下来会是非常忙碌的春天。

打着表格一点点定了日子后,林雪君刚准备一项一项点清疫苗数、羔羊数等数据,把人员和用具等全安排好,结果又接到场部的电话。

今年第六生产队、第八生产队、第九生产队的疫苗也归她打,这仨生产队会尽快给她粗估个新生各牲畜的数量,让她自行安排时间,然后通知这仨生产队配合工作。

林雪君挂了电话,望着自己之前列的还算松快儿的日程安排,无奈地抹了抹脸,要全部推翻重排了。

当即赶往大队长家,见面便道:“大队长,这两天就开始给咱们的冬羔打疫苗吧,别歇了。接下来我还要去其他生产队给他们的羔子打针——”

“……”王小磊正蹲在地上给媳妇洗衣服呢,听到林雪君的话,丢开搓洗板,站起身伸手往后腰上擦了擦,才道:

“唉,怎么样,阿木古楞和托娅他们现在能独立打针吗?”

“我带着他们试一试吧,现在能不能独立打,都得练起来了。等到了其他生产队,我还得把他们生产队派来学过习的学员也都调动起来,今年春天打疫苗的过程中,争取把他们都锻炼出来。”林雪君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要想提效,让整个公社的各项工作都按时按点完成,不拖延、不错漏,就得在各个生产队都教出能独当一面的技术员。”

去年教学的时候还没觉得这么紧迫,大山一样的工作忽然压下来,林雪君才感到格外地迫切。

当初教学的时候,课程应该更密集的,对学员们的操磨还是不够啊……

“明年一定要狠起来了!学不会打针、接生难产犊子的,都不许回家。”林雪君伸出拳头,格外严师地道。

“可拉倒吧,不让回家,他们开心死了。咱们生产队伙食多好啊。”大队长噗一声笑,拍拍林雪君的肩膀,捞上军大衣和雷锋帽,带着她往外走:

“我去帮你点将,咱们明天开始就给满日子羊羔子打针。”

可怜的小羊们,正月十五还没出,就要挨扎了。

……

衣秀玉是生产队最后一个回来的人,大队长跟林雪君去接她下马车的时候还在感慨,怎么会有慈溪那么远的小姑娘跑到大北疆来当知青啊。

衣秀玉被冻得嘴唇都麻了,还要大声地回答:“我想见草原啊,电影里演的在草原上摸着羊唱歌,好浪漫啊。”

“哈哈哈。”林雪君抱住衣秀玉拐着她往回跑,一进屋给她脱了外面凉冰冰的衣裳,拉起被子就把衣秀玉塞了进去。

“冻死我了,还是炕好。”衣秀玉五体投地趴在炕上,瞬间就觉得手臂肚子和腿通通都热乎起来,好舒服,“我在家也天天穿棉袄,跟我妈喂鸡的时候冻得我手都起疮了。”

说着伸出手把自己手指头递给林雪君看。

林雪君刚给炉灶添好柴,握着衣秀玉的手看了一眼便把一杯热乎奶茶塞了进去,“喝!肚子一热乎,浑身都热乎回来了。”

“我给你们带了好多好多红茶,还有杨梅酒,你快看看我的酒没有漏吧。”衣秀玉说着就要往被窝外钻。

这会儿塔米尔他们才把衣秀玉的东西送进来,林雪君将所有东西摆在地上或桌上,发现居然还有冻米糖和可以用来刷碗的干丝瓜瓤。

“哈哈,这东西好啊。”林雪君举着丝瓜瓤,纯天然的刷碗布。

“还是你识货。”衣秀玉裹着被子从炕上坐起来,屁股贴在炕上,不由自主地哎呦呦喟叹,烫屁股可太舒服了。

“啊!这是红茶?!”林雪君打开一个超大的兜子,里面装的都是一小袋一小袋提前分好装的红茶。

“是啊。”衣秀玉有些不理解林雪君咋这么惊喜,有些不确定地道:“我都分好份数了,给咱们生产队的长辈和朋友们都送一点。跟咱们这的老砖茶不太一样,是我们那儿的雨前红茶,不过可惜没有新鲜的,都是之前的陈茶了。”

“太好了!”林雪君当即找到衣秀玉留给她们自己喝的一大包,珍惜地倒出一小把便去灶边煮茶,又跑出去抓了一把红枣和一小坨冻住的牛奶。

干枣洗过后切成小丁跟牛奶一起丢进红茶锅里,再从玻璃瓶里捏两大块满是蜂窝孔的焦糖。

“这是干啥?”衣秀玉从火墙后面探出脑袋,好奇地看林雪君在灶前忙活。

“塔米尔,你也别走了,留下来喝奶茶。”林雪君转头看一眼帮忙整理东西的塔米尔,又道:“去把托娅和阿木古楞他们也都喊过来吧,哎,算了,一会儿我端一点去吴老师教室里,给孩子们都尝尝。”

说罢才转向衣秀玉:“煮养生奶茶啊,红茶比咱们的老砖茶口感细腻柔和,更适合煮甜奶茶,一会儿你就尝吧,根本抵抗不了这个诱惑,恨不得一天一杯的美味啊。”

什么秋天第一杯、冬天第一杯的各种奶茶,跟草原上的鲜奶和最好的雨前红茶煮的奶茶,那都没法比啊!

“对了,萨仁阿妈也给你缝了顶新帽子。”林雪君从柜子上抽下来一个帽子递给衣秀玉。

往脑袋上一戴,发现衣秀玉头太小了,帽子一戴上就往下掉,眼睛都给遮住了。

俩姑娘相对着哈哈傻笑,林雪君坐在炕沿上拉着衣秀玉把她头发都给拆了,重新抓了两个哪吒揪揪在头顶。

“好傻啊。”衣秀玉摸了摸脑袋上的揪揪,“我们那儿小孩才这么梳头呢。”

“但这样一来你的帽子就能戴上了。”林雪君把羊皮帽子往她头上一戴,有了脑袋顶上的小揪揪,果然把帽子撑起来了。

俩人于是又一阵哈哈笑,塔米尔坐在桌边等奶茶,看着俩姑娘在那儿玩头发,也抓了抓自己年前才被妈妈按着剪成毛寸的脑袋,还挺想念长头发的。

正无聊地走神儿,忽然一股特殊的甜香味冲入鼻息,他眼睛一下亮起,抬头朝炉灶上咕嘟咕嘟冒泡的小锅望去。

“这是红茶奶茶的味道?”塔米尔有点坐不住了。

“当然。”林雪君跳下炕,朝塔米尔一招手,“过来帮忙。”

先倒出三碗晾在边上,又添了些水继续煮。

林雪君刚检查了炉灶里的牛粪量,一转头就见塔米尔已经不管不顾地低头要喝了。

“不许喝。”林雪君坐过去戳着他额头将他脑袋推起来,蒙古族患病率最高的癌症就是食道癌,据说都是喝热奶茶、热汤喝的,“等一会儿,吹温了再喝。”

三个人于是目不转睛地守着奶茶碗,闻着味儿馋着、等着。

白色的鲜奶被红茶和焦糖和红枣染成了均匀泛白的棕红色,红枣漂浮在茶面上,很快便被凝固的奶皮粘连在一起。

衣秀玉用筷子戳开奶皮子,防止它封住液体,温度老也降不下去。

在等待美味的过程中,时间过得实在太慢太慢了,衣秀玉急得双脚在炕上啪嗒嗒地拍,塔米尔一直拿自己的大巴掌给奶茶扇风。

等它终于温了,林雪君最先尝了尝自己的奶茶,确定不会烫伤食道了,这才朝另外两个猴急的家伙点头。

塔米尔迫不及待地朝着茶面吹一口气,红枣粒被奶茶波推到碗沿,接着便嘶溜溜喝了一口。

哇,奶香醇厚,茶香细腻绵柔,焦糖的甜透着股焦香的后味,闻嗅到的枣香在口舌上是最后才品出的味道,一层一层的鲜、香、甜不断挑逗味蕾,温热的液体不过是在口腔里流转了一下,便让人体会到非同一般的幸福体验。

什么抑郁、焦虑、忧伤、不开心在这一瞬间都从人生中彻底被剔除了,塔米尔在这瞬间连之前一直想的都给忘了。什么林雪君?林雪君是?他眼里只有好喝的煮奶茶!

太~香~了!

“你们浙江的红茶可太好了。”林雪君啧啧地品,幸福地长声喟叹,“现在不是都说美帝国主义最会享受嘛,欧洲各国,像苏联、法、英啦、德啦、意大利啦,尤其是北欧的,饮食其实跟我们呼伦贝尔很像,纬度差不多的、经营牧场养牛养羊的,主食都是牛排羊排还有奶酪、超硬超耐放的饼子啥的。

“其实咱们幸福多了,不用喝碎茶做的茶包泡的红茶、奶茶,不止有牛排羊排吃,还有如风干啦、火锅啦、渣渣牛肉啦、手把肉啦、烤羊腿啦各种不同的吃法。

“现在咱们日子越来越好了,上哪儿也找不到比咱们更会享受的国家了。

“都说苏联东西好,那是咱们发展晚。他们还整天馋咱们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羊和奶呢,还有咱们的莓果啥的。”

林雪君喝一大口热乎乎的甜奶茶,幸福地跺脚:

“现在咱们连红茶都有了,我宣布,第七生产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地方!”

“享乐主义要不得。”塔米尔一边幸福地享受奶茶,一边含糊地纠正道。

“我在劳动后享受一下就不怕了。”林雪君嘿嘿笑笑,她今天还给小羊打了几个小时的疫苗呢,完全可以享乐一小下了!

“我都不知道红茶可以这样喝。”衣秀玉也香得眯起眼睛,他们那儿毕竟没有这么丰富的奶资源,和这么会喝的林雪君同志!

“感谢国家送给我们来自大浙江的衣秀玉同志!”林雪君捧着奶茶,一口接一口地停不下来。

健康又美味的好奶茶,劳动后喝上饱饱地一大杯,既不担心不健康,又不怕长胖,真是毫无后顾之忧的享受啊!

西北风啊,你尽情的吹吧,我有最完美的甜奶茶喝,已经什么都不怕啦!

衣秀玉喝着热乎乎甜滋滋的奶茶,听着林雪君对她带回来的红茶的极度认可,好开心呐。

自己带的礼物被如此对待,真让人幸福。

好想像糖豆一样,用脑袋拱林雪君的胳膊啊。

第172章 勇往直前

“林同志,那些措施真的会有效吗?”

三个人本来只想一人喝一碗的,结果没忍住,一人连喝了三碗才停下来。

锅里的奶茶添了三次水,林雪君终于忍住继续喝的冲动,拎起奶茶壶让塔米尔把炉灶盖上、衣秀玉多带几个碗,三人便出门直奔吴老师的教室。

敲开门,风立即将奶茶的甜香吹进教室,所有孩子们被冷风一吹又被甜香味一扑,学习带来的疲惫和倦意一扫而空。

得到吴老师的同意后,林雪君朝着坐在最后一排的阿木古楞招手道:“过来帮大家发一下奶茶!先给吴老师倒一杯。”

阿木古楞有些不好意思地过来帮忙,另有两个外向的孩子主动举手出来为其他人服务。

孩子是最不会扫兴的了,他们光闻着奶茶的香味,看着飘着枣粒的奶茶的品相,就已经呜嗷喊叫地兴奋起来了。

当偏爱甜味的孩子们尝到无人能抗拒的奶茶,屋里立即扬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屋顶险些被他们的热情呼喊掀翻。

吴老师制止了好几次才让孩子们停止大喊大叫,嘶溜溜的喝奶茶声和喟叹声此起彼伏,孩子们不怕被人说‘没见过世面’,他们是最诚实最率真的人,觉得好喝就会大声称赞,甚至夸张地点评说“这是他喝过的最好喝的东西!”“这是全世界最好喝的东西!”。

林雪君笑盈盈地撑桌站在吴老师身边,看着孩子们一边喝一边兴高采烈地交头接耳,笑容不自觉地放大。

现在这间教室是全世界幸福指数最高的地方了。

中午孩子们放学,在大食堂吃饭时,林雪君将奶茶的方子教给了王建国,于是整间大食堂里都弥漫起奶茶的清甜香醇味道。

林雪君明明已经喝得走路时肚子里都咣当响了,却还是忍不住又来了一杯。

吃饭时,她低声问阿木古楞:“吴老师说你最近上课总是很少发言,老师问你问题,也总是沉默不语,怎么回事啊?”

阿木古楞转头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咀嚼食物,就是不开口。

“你是不是骄傲了,觉得自己都能画那么好看的画了,就不积极努力学习,不爱搭理老师了?”林雪君立即皱起眉,不愧是青春期的孩子,好难搞的样子,还不爱沟通!

“当然不是!”阿木古楞一听林雪君居然这样说,当即开口解释。

“啊!”林雪君听到他的声音当即瞠目,这是什么东西在讲话啊?是阿木古楞吗?好像个鸭子在叫啊。

阿木古楞脸一红,当即闭紧嘴巴,再不肯多说一句了。

怪不得最近好像都听不到他讲话,林雪君一改吃惊模样,欣慰地拍拍他手臂,夸奖道:

“我们会画画的小伙子开始变声了!要变成大人喽~”

阿木古楞转头,闭着嘴巴仍不愿意开口。

“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变好听了。”林雪君怕他青春期敏感,因为变声期鸭子一样的声音而变得自卑内向,忙开口安慰。

“真的吗?”小鸭子开口询问,他最近几乎下决心这辈子都假装当哑巴。

“当然,哈哈哈……”

林雪君想要绝对真诚地安慰,可听着他的声音,她就会想起她导师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变声期,因为被冤枉而崩溃大哭,虽然好惨好委屈的样子,但导师将孩子哭的声音录下来分享给同事和她们这些学生听,就……真的很难忍住不笑。

又可怜,又很像家里养了一头爱叫唤的毛驴子。

现在阿木古楞的声音,也好粗嘎,好像不愿意驮重物的小毛驴啊!

终于,对青春期敏感少年的安慰落败,接下来阿木古楞仍坚持装哑巴,无论她怎么引诱都不肯轻易开口讲话了。

……

……

2月5日立春,林雪君骑着苏木带队去其他生产队给新生羊羔打疫苗。

路上,春风卷着沙土拍打在眼皮上时,眼珠子仿佛都要被风里卷着的砂石砸爆了。大家不得不用围巾将鼻子围得严严实实,快马加鞭地赶路。

从第九生产队一路打过来,风没停过,雨一场都没下。

19日雨水节气,天空中只飘了几星雪花,风便将云吹走了。各生产队一边配合林雪君打疫苗,一边继续执行之前林雪君和场部推行下来的防旱防虫工作。

2月底,被风吹得脸都皴了的林雪君,终于抵达第六生产队。

毕力格老人因为冬天时摔了一跤,身体一直不好的,却还是忍着不适出来迎接。

林雪君扶着他回屋,一起聊过羊羔打疫苗的事后,老人忍不住表达了他对今春草原的强烈担忧——

“这么大的风,把湿气都吹没了,干燥得所有人嘴巴都起皮。

“没有雪,土地都要裂开了,所有裸露的土地都会长出大群大群的蝗虫。

“它们会吃掉所有草和树叶,连饿死在草原上的野兔、羊和旱獭都会啃,狼也会遭殃……”

到时候饿狼群逼近人类驻地,草原变秃沙化,更多的蝗虫爬出土地,风更大,天更不下雨,牛羊大量饿死,也也要遭殃……

“林同志,那些措施真的会有效吗?我们顶着大风放置在草原上的鸟巢,真的会有鸟来吗?”

冬天时林雪君被陈社长问及‘防虫防旱的事做了这么一大堆,如果春天没有旱,她提出这么多方法,折腾大家大冬天辛苦劳作,怕不怕被被人说’,那会儿她很放松地说不怕,就算没有旱情和虫灾,那些防风留水的工作也只是有益而无害。

可如今旱情愈发显现出来,今年春天已不太可能没有旱情,她的压力反而越来越大了。

这个时代针对旱情的主流应对方法是挖渠饮水,可是草原冻土想挖渠太难了,只能用火药炸土挖渠,效率很低。现在开始挖,根本解不了今年春天的旱情。

针对虫害的主流方法是喷化学药剂,这在后世是基本禁止的。连后世林雪君上学时正当位的首席牧医官后来都写文讲过自己年轻时带队给草原喷农药的事,并表明因为那个行为对生态造成了危害,导致许多益鸟死亡、虫子产生抗药性,一些牧草和牛羊也会被药死。

他很明确地给这些行为定性为‘犯了错误’。

林雪君坐在毡包里,面对着毕力格老人,沉默着推演接下来可能发生的许多事。

如果她的策略不好使,上面很可能会下达喷虫药的方法——

在当下的情况,她的影响力最大也只能达到呼色赫公社。

可真要到了上面下达命令喷药的那一天,恐怕连陈社长也要听令执行的。

即便她说那样做只会引发更糟糕的后果,可是化学药剂已经被创造出来了,难道就因她这个小人物的一句话就放着‘好东西’不使用吗?

在没有得到‘有害无益’的确切信息前,谁会听她的话呢?

化学药剂在短期看来,杀第一批虫的效果的确很好。

等后面的长期负面效果出现,伤害已经造成……

真到了那个时候,过问旱情和虫灾的领导层级会非常高,林雪君是绝不可能使用‘在外国书上看到’之类的话来取信于人的。

除非她身居高位,握有了不容置疑的实权……

“会的,会起效的。”压下翻滚的情绪,林雪君微笑着安慰毕力格老人。

他今年冬天伤了身体,需要好好养病,不能再焦心这些事了。

但出了毡包后,林雪君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如果这个时代有身居更高位的来自未来的人就好了,那就能无任何阻碍地推行后世验证过正确的方法了。

她想变强,变得更强大,展开更大的羽翼去保护自己,也保护这片美好的大草原。

“海日古,你们生产队冬驻地新按的电话呢?”林雪君转头问。

“我带你去。”

林雪君跟着海日古来到第六生产队的小卖部,跟销售员打过招呼、登过记后,她将电话打到了场部。

陈社长接电话后,她开门见山道:

“陈社长,现在立春已经快一个月了,干旱无雪的情况一点没有改善。

“即便我们做了很多防雨措施,但被风在草原上吹出许多裸土,等天气一转暖,这些地方都会成为蝗虫等害虫的温床。

“现在咱们是不是可以做更进一步的准备了?”

“林同志,我这边刚开过会,讨论的正是这个问题。”陈社长的声音同样沉重,“我们拿到的各生产队的数据都不好,现在咱们公社已经决定分出一笔钱,专门应对可能到来的旱情和虫害了,这笔钱我们会用来去海拉尔采购一匹虫药。”

“……”林雪君握着话筒声音梗住,怔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尽量温和地道:“陈社长,我在学习兽医知识的时候就知道,一些药其实是有毒的。

“比如咱们上次牛寄生虫传染病那次,用的那个蓝药水,如果配置比例不对,牛羊就会中毒。你还记得吧?我当时还提前做好了给牛羊解毒的准备。”

“是有这事儿,我记得。”陈社长点了点头,“你有什么想法?你尽管说就好,不用害怕。”

陈宁远听出林雪君讲话时似有顾虑,便收拢起自己声音中浓浓的忧虑,尽量轻快地跟她对话。

“您还记得之前在《科学探索报》头版登载论文的杜川生教授吗?”林雪君问。

“记得,他还在那篇文章里署了你的名,明确记录你为他提供了重要的信息、数据和思路。”陈宁远当然记得。

“杜教授给我写信的时候提到过一些比较温和的杀虫剂,我也在各种书中看到过,化学的杀虫剂虽然见效快,但会有毒害残留在草原上,这可能会导致牛羊吃草时也摄入到这些毒药。

“而且一些益鸟吃到被毒到的虫子,也会被杀死。这可能会破坏咱们草原上的整体生态,后面很多年都可能会有影响。

“而且虫子繁衍得快,它们一茬一茬地大量繁殖,第一批虫害被杀死,后面因为干旱,草还是不长,暴露的土壤里仍会继续爬出新的虫子,这些虫子逐渐就会有抗药性。

“就像人如果一直一直吃一种药,渐渐这种药就对这个人没效果了是一样的道理。”

林雪君有些不确定地问陈社长:

“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不建议我们使用杀虫剂?”陈宁远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我们可以买一些,但先不使用。”林雪君考虑了一下,觉得上来直接否定掉陈社长他们一群人一起商量出来的方法也不太好,便迂回地道:“我们可以先使用杜川生教授建议的生物药剂,就是更温和,对牛羊和草原都没太大影响的药剂,比如烟叶水、辣椒水、蒜水、青蒿水、花椒水这些。”

“可以。”陈宁远忽然轻笑一声,“你是不是担心我不接纳你的建议?”

“有点担心,毕竟我人微言轻。”林雪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你在生产队也呆了一年了,跟牧民们一起干了这么多事情,我都看在眼里的。”就像刚才林雪君安慰毕力格老人一样,陈宁远也轻声安慰她:“放心吧,我会认真对待你的建议。更何况有农大杜川生教授背书,其他场部的大员们,我也能很轻松地一并说服。”

“谢谢陈社长。”林雪君方才感受到的压力,瞬间便消减了许多。

有个开明又信任她的好领导,真的太重要了。

“你的建议是想办法买大量烟叶、蒜、辣椒、青蒿、花椒这些是吧?”陈社长问。

“是的,不过这些东西是不是不太容易大量购买?”林雪君有些为难地问。

“……”陈社长犹豫了一会儿,忽然道:“你现在就写一篇关于这些植物药水的配置方法和效果,以及原理的文章,能写吗?”

“能。”林雪君果断道,虽然这些方法是杜教授在信里写的,但前世林雪君其实也有了解过一些,只是没有落实在书面上,有点不求甚解。在收到杜教授的信后,她已经认真找资料和书研究过了。

“你写好了让海日古快马加鞭送来场部,我派人亲自给你送去首都《科学探索报》和呼和浩特的《牧区劳动报》,只要它们能把文章刊出来,我就能申请下来购买资格,接下来就好办了。”陈宁远因为专注思索而快速眨眼。

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小刘一边记录他和林雪君的对话内容,一边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到陈社长思考。

“去年你们生产队出栏率高,咱们今年初产奶量也不错。我能调动出足够的钱去买东西。”陈宁远深吸一口气,急切地问:“你觉得你的文章能不能刊登?”

“应该可以,我之前投稿的文章,《科学探索报》和《牧区劳动报》都登了,连新疆那边的《新疆牧区报》都给我邮寄了转载回函,还给我装了一包葡萄干呢。”林雪君想了想又道:“我再给杜川生教授写封信,也请他帮帮忙,如果我写的文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能刊载的话,他或许可以帮我修订一下,并推动这件事。杜教授也是很关心草原,很愿意帮助我们的人。”

“那就好。你就在第六生产队先把文章写了,再给羊打疫苗吧。”陈宁远果断拍板,“一会儿你让第六生产队的大队长给我回电,我会叮嘱他全力配合你工作,为你提供最良好的创作环境。”

“好。”林雪君当即便要挂电话,又想起什么忙拉回话题,最后,格外郑重地,一字一顿地道:

“谢谢你,陈社长。”

“我还想谢谢你呢,好了,我们就不要互相道谢了。”陈宁远哈哈一笑,爽快地率先挂断了电话。

——你的支持和信任,对我很重要。

林雪君将话筒放回座机,深吸一口气,只觉热血沸腾,斗志满满。

第173章 责任

“你已经做了许多事,长生天从不要求我们一定要做完美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雪君和衣秀玉被安排在毕力格老人的毡包里。

衣秀玉几人跟着林雪君打了三个生产队的疫苗,对扎针的技术已经掌握得很熟练了。在林雪君留在毕力格老人毡包里写文章的日子里,衣秀玉直接带着海日古、吉雅等之前在第七生产队学习过的年轻人,拿着疫苗一头一头地给羊打针。

第六生产队冬驻地里牧民们跟第七生产队的一样,除了白天需要放牧的人以外,都被安排在各种工作中,根据穆俊卿给各生产队抄写的说明做鸟巢的、收集炉灰和水做冰渣子的、养小鸡小鸭的……没有一个人闲着。

林雪君在毕力格老人毡包里写文章时,老人除了一直不停地给她添水外,几乎不发出声音——怕打扰她。

自从听说烟叶煮水能杀虫后,各生产队抽烟叶子的男人女人们都咬着牙暂时性地戒烟了,烟叶珍贵,哪还舍得抽啊,都交到大队长那儿,留着等开春后一起按照方法煮水用呢。

毕力格老人的烟叶子也上交了,但他习惯了叼着烟袋,是以即便没有点烟叶,也偶尔捏起来嘬两口。

只可惜啥味儿没有,让人心情难免有些低落。

林雪君在论文中写完烟叶水等生物药剂杀虫的效果及对生态的益处,停笔后又忽然有些纠结。

抬头望着桌上越来越瘦的灯花,心绪不定。

毕力格老人坐在炉灶边的小马扎上,一边烤火喝茶,一边用鞣制好的皮子做靴子、手套等器具。

见林雪君面前的杯子空了,便又撑着膝盖站起身,拎起奶茶壶慢悠悠走到桌边。

林雪君回头捕捉到毕力格老人的动作,忙迎过去接了壶。

去年见面时还举着枪准备跟‘马贼’搏斗、在抗击寄生虫传染病时带队干活的老人,只一冬忽而就老了。

她扶着老人坐到桌边,从炉灶边取过他的茶杯倒满,与他碰杯后喝了一大口。

喉咙和口腔都得到滋润后,林雪君长叹一声,撑腮沉默了一会儿,才抬头道:

“毕力格老阿爸,烟叶泡水这些,是杜川生教授的研究方向,有各种知识、数据等佐证。

“我用最简单易懂的文字,解释了它们的原理、制作方法、效果和益处等,这样写完其实就可以了。

“如果能顺利刊载,所有看到文章的人都能拿着烟叶,自己在家做出‘烟叶杀虫剂’等生物药剂。

“但是,我现在还有另一个想法,不知道是不是多余的。”

“有想法出现,那就不是多余。”毕力格老人敲了敲自己空荡荡的烟袋,意识到里面根本没有烟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看起来就是个最普通的、在草原上经受了许多年风吹日晒的鸡皮老人,可他讲话总是慢条斯理,有种比他人更多见识的从容:

“大自然中出现的一切都是合理的,这是天道。”

林雪君被毕力格老人的说法逗笑,虽然困难仍在,情绪却好了许多。

“其实是除了杜川生教授提到过的烟叶泡水做药剂这个提议之外,我还想多写一些东西。”

林雪君挠挠头,一边想一边倾诉:

“要合时宜的话,写到这一步完全够了,再多写都可能是不合时宜。

“因为我还想写‘化学药剂的害处’,比如用重药,虽然立竿见影,但其实是短视的错误行为。

“农药在草原上有残留,会伤害牲畜的健康,甚至毒素可能通过牛羊被人类吃进身体。

“而且等虫子有了抗药性,变得更强,能吃虫子的益鸟又因为吃上一批含毒虫子而死得差不多了。那人类就会失去几乎所有办法,草原和国家遭受的损失将不可估量。”

毕力格老人认真听她讲,脸上也露出忧虑表情。

“但这些只在我的推测中,我有知识储备和生活在草原上的一些经验,但也不能靠一己之言预测未来。

“而且农药用在种植业其实是有好处的,因为人类在吃蔬菜的时候,会洗掉农药。或者人类吃的是果实,而农药是在植株生长时喷洒在长叶阶段的,对果实没有害处。那么能杀虫、增收的农药,简直是农民的救星。”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会觉得‘既然对种植业好,为什么不能大面积使用在畜牧业呢’。

“可是,牛羊吃草的时候不会洗一洗再吃……”

叹口气,林雪君搓着手里的钢笔,抬头对上毕力格老人关切的目光,有些迷茫地、似嘀咕般道:

“一定会有建议使用农药的领导,我这样说,不就是与领导的决定相背离吗?如果我又没有特别有力的依据……”

遇到好人,小人物说错了就说错了,也没什么。

可如果环境不好,又遇到坏人,‘说错了’这件事可能被无限放大。

“有时候,由自己的笔写出自己的想法,是有风险的。或许要赌上自己的名誉和未来……”

关乎到这么大的事,她不知道自己上一世看到的新闻、学到的内容,到底是不是全面的。

甚至有时她也会怀疑自己‘不用化学药剂’的结论,是否其实是建立在后世国家已经研发出生物药剂绿僵菌的前提条件下?

她虽然学到了畜牧业历史和一些结论,但毕竟只是研究生在读。

万一她错了呢?

万一她的想法有偏颇的呢?

在去年寄生虫传染病时,她敢咬着牙推动陈社长下命令,按照寄生虫病去医治。

可面临或许会来的旱灾及虫灾,她敢拍板说用化学药剂不对,不能用吗?

她的记忆和学到的东西一定就是全面的,是正确的吗?

哪怕是穿越前,她也只是个从未承受过如此大压力的年轻人而已。

衣秀玉和阿木古楞几人不知何时也走进毡包,围着坐在四周,静静地听林雪君讲话。

望着林雪君迟疑的面孔,衣秀玉忽然觉得,不需要自己做决定,不用自己想如何解决问题,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告诉她怎样做是对的,只要去做就好,也是一种幸福。

骑坐在木凳上的海日古望着林雪君,疑惑道:“那就不写了呗。”

林雪君怔了下,十几秒后无力地扯了扯唇角。

可能有的人大概就是这样,学不会适可而止吧。

“因为你想到了如果使用化学药剂可能会有的可怕后果……”

一直沉默的毕力格老人终于开了口,他徐徐道:

“现在不讲,当然既不会被人批评胡说八道,也不会被人否定。

“很安全。

“而且,也未必一定有人下达使用化学药剂的命令嘛,那么你不提,其实也没有任何影响。

“可如果有心急、又不觉得化学药剂有危害的人,想要尝试一下这种看起来很好的方式……

“毕竟在第一个人因吃油豆角而中毒前,没有人知道油豆角一定要煮透,不然会要人命。在这个人被毒死前,油豆角当然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很好吃的蔬菜。

“如果化学药剂使用后,真的出现了林同志所推测的最糟糕的结果。林同志的推测完全是正确的,草原被破坏,益虫被毒杀,牛羊饿死,人类也因吃了身体内含有毒素的牛羊而中毒……

“草原上出现饥荒,蝗虫南迁吃掉草原南方田地里的蔬菜和粮食……”

林雪君望着毕力格老人因苍老而变得浑浊,却仍让人望之觉得安心的眼睛。

她手指用力压着信纸,内心被狠狠触动。

“有时候,你拥有了一些能力,因为某些或者是‘自保’或者是‘自我怀疑’之类的原因而犹豫着没有去做。最终发现因为自己的选择,导致了可怕的结果……”

毕力格老人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他的话仿佛触动到了一些回忆。

毡包里静了许久,他才继续道:

“这或许会成为一整个人生都无法释怀的遗憾。”

林雪君眼眶微微发热,她望着毕力格老人,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多说哪怕一个字。

毡包内再次陷入沉默,这个话题对许多人来说都太难了。

责任,这两个字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沉重的。有时甚至是危险的,是想要逃避的。

但即便逃避了,它也一直在哪里。你虽然不说,却终生都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候做了逃兵。

“我年轻的时候,逃荒到南边,曾经听一个小伙子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毕力格老人忽然又笑了笑,以轻快地语气做出要给孩子们讲个故事的样子。

林雪君便也暂时放一放自己的情绪,抬头撑腮听毕力格老人讲故事。

“那个小伙子三几年在四川为坏人做事,还当上了小班长。他的父亲当年为了躲壮丁被坏人杀了,他其实很不愿意为坏人干活,但世道不好,他也没办法。

“后来有一次,坏人弄坏了游you击ji队的电话线,埋伏了来修电话线的2位女同志和3位男同志。这五位队员被抓住后,经过了连续4天的严刑拷打,什么都不说。

“小伙子负责每天给这5个人送饭,他心里很同情5位宁死不屈的同志,在偶然的机会跟其中一位女同志搭上话后,对方开始给他做思想工作,想让他放了他们,离开坏人,跟他们干。

“小伙子对我说,他当时很害怕。留在坏人这里,他生死无忧,有饭吃有觉睡。虽然不高兴,但很安全。

“……被打得最惨的女同志说坏人没什么可怕的,就那么几招折磨人,大不了不活了,她什么都不会说的。她决定第二天就赴死,便对小伙子说:‘你的衣服破了,我帮你缝好吧,之后你就不要跟我讲话了。’

“她坐在牢房里帮小伙子缝好了衣服,果然就转开头不再跟他讲话。她明天就要在审讯时激怒坏人,求一个痛快。她也不想让小伙子为难,所以大家不要再多说什么嘘寒问暖的话,免得徒增烦恼。

“小伙子说,那一晚是他人生最煎熬的一晚。

“人生最怕是没有选择,有选择却也很难。

“第二天凌晨,小伙子带着自己小班里的4个人一起趁坏人换班,带着几把枪,把5位同志放了。那5位身受重伤的同志居然还不愿意逃,拿着枪把坏人的据点端了,带着小伙子班里的4个人,绑了坏人,带上所有物资,重新连上了电话线。

“一直到回到营盘,给小伙子缝衣裳的女同志才晕倒。

“他告诉我,选择是艰难的,我们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并不具备看清所有未来的智慧。但听任自己的内心,做自己觉得对的选择就好了。结果好坏我们无法掌控,只要几十年后不后悔就行。”

可惜那位小伙子没能更早地向那位可敬的女同志表达自己的情感,他错失了另一个机会……也并非一生无憾。

毕力格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目光转向林雪君。

“我知道了,毕力格老阿爸是支持林同志写的。”

海日古虽然没有看很多很多书,人却不傻,还很机灵呢:

“虽然林同志不知道自己想的到底对不对,也不知道有决策权的某个领导会不会觉得林同志说的对,但既然你有这样的顾虑,那就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就行了,这样就不会后悔。”

“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衣秀玉忽然开口,“陈社长也会一直支持你。”

“就算可能有人不认同你的说法,那也没什么。哪怕大家不知道谁对谁错,但大家知道你是出于好心。”阿木古楞也补充道。

同志们一起在草原上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并不会因为她说错了一件事就否定掉她的一切。

更何况他并不觉得她会说错。

毕力格老人朝着海日古摇了摇头,转而对林雪君道:

“你做怎样的决定,阿爸都支持你。

“你已经做了许多事,长生天从不要求我们一定要做完美的人。

“生活在天地间的所有生灵,生命都是自由的。”

林雪君闭上眼想要藏起泪水,却不想反将泪水挤出了眼眶。

不好意思地抹去眼泪,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毕力格老人身前,俯身拥抱他。

“谢谢你,阿爸。”

“勇敢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孩子。

“你被送到这片草原上来,不是要被困束住翅膀,而是要在广阔无边的天地间尽情地展开翅膀飞翔。”毕力格老人伸出苍老的手,轻轻拍抚林雪君的肩膀,用苍老而低哑的声音说:

“尽力而为吧。

“不要害怕。”

坐在边上的衣秀玉抽了抽鼻子,忽然站起身道:“我要再去打十几头羊羔!”

“我跟你一起去。”海日古也如风一般追了出去。

阿木古楞站起身,转头看了看走回椅子边、似已做了决定的林雪君,点点头,也出了毡包。

执笔,铺开信纸,林雪君没有将自己对化学药剂的看法写进《如何用每个人家里都有的东西,制造有用的杀虫剂!》,而是另开了一篇文章《化学农药是否有深远毒害?》,将自己的理论认认真真写了进去。

并在文章后面标注了哪部分内容有当下书籍中提及的理论佐证,哪些是自己根据已有知识做的推论,哪些是她的忧虑……

在这篇文章后,她又给杜川生教授补充了一封 针对自己两篇文章和草原当下状况的介绍信件:

【……杜教授,我知您现在正针对生物除虫药剂做研究,对化学药剂在草原上做大区域使用持保守或不认同态度。我与您抱有同样的想法,对化学药剂的使用感到十分忧心,因此有了抵制情绪。

书到用时方恨少,学生深感缺少知识和经验,期望您能为我解惑。

我关于‘化学药剂’的看法是否过于偏面浅薄?或者是否有缺失的知识点,因而得出了不当的结论……】

虽然杜教授一直坚持以‘小友’称呼她,林雪君在知道他的身份后,仍坚持自称‘学生’。

长舒一口气,真的决定做了,也写出来了,反而轻松。

休息时,她坐在炉灶边跟毕力格老人聊天,他捏着烟袋笑着念叨“抽烟对身体没好处”,只是习惯了,不抽就空落落地难受。

林雪君笑着与他聊抽烟的故事,讨论了半天烟叶的成分和毒性。

毡包外又响起海日古的声音,下一瞬门被推开,果然探进了海日古兴冲冲的脸。

今天早上有只母羊生了个四胞胎,当时海日古高兴得站在羊圈里唱歌。

小羊太多了,后生的几只等不及母羊给舔毛。

林雪君怕小羊瑟瑟发抖地在羊圈里等妈妈舔毛会冻感冒,让海日古把后生的两只小羊带回屋里靠着炉灶,用干布巾手动给小羊擦毛。

又让管羊圈的大姐挤了初乳,送到毡包里喂给小羊喝。

刚才海日古去看,四只小羊皮毛已全干燥蓬松起来,也都喝到了初乳,他便高兴地将四只小羊全揣在蒙古袍上衣襟口里藏着。

如今站在毕力格老人和林雪君面前,他环抱双臂,笑着问:

“你们猜我衣服里有多少只羊羔?”

林雪君看着他上衣四圈都鼓鼓囊囊的,小羊在他衣服里并不安稳,不仅四处拱,还咩咩叫。

“4只。”她笑答,这有什么难猜的。

“你咋知道?”他汉话讲得硬邦邦的,听起来傻乎乎。

“看你这高兴劲儿就知道是早上的四胞胎。”林雪君说罢,便见他变戏法一样从襟袍里掏出一只又一只洁白的、毛茸茸的小羊羔。

她走过去伸手抱起来一只,抚摸小羊羔毛茸茸的圆脑壳和大耳朵时,之前写文章的疲惫都被治愈了。

真柔软、真热乎、真好摸啊。

如果小羊羔不要老是想咬她的扣子就更好了。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改好错别字,将论文誊抄多份,分别装进邮寄到内蒙呼和浩特《牧区劳动报》、首都《科学探索报》和农大杜川生教授的三个信封里。

昨天晚上就接到电话的快马手也已经到了第六生产队,他不仅来取信,还带了两瓶陈社长给他们‘疫苗注射小队’准备的黄桃罐头。

抱过黄桃罐头,林雪君将三封信递给快马手张义松同志。

“休息一下再出发吧?”

她之前跟着陈社长给生产队治寄生虫病时,就见识过张义松同志的速度。知道他辛苦,她拉着他的袖子想要留他先喝点东西吃点东西。

才八九点钟他就到第六生产队了,肯定是天还没亮就出发的,现在一定又渴又累。

张义松却不肯留下休息,只接过毕力格老人递过来的水袋喝饱奶茶后,又请第六生产队的同志帮他把水壶灌满水,便拍拍林雪君的肩膀,急匆匆上马折返场部了。

“放心吧,你的信一定安全、快速地送到。”张义松急骋离开,只留下自己爽朗的声音。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办法像后世一样凭借飞机几小时就将重要物品传送千里,也不能手指一敲回车键便把重要信息送达全球,但他们有快马,有不辞辛苦的送信人。

中国速度从来没慢过。

第174章 举荐

塔米尔从来不怕吃苦,我相信他会认真对待任何工作。

陈社长原本想派专人去呼和浩特和首都送信,但跟邮政工作人员沟通过后,对方表示会将他提及的信件作为重点信件,优先处理。

这样一来,信件可以尽快送达,呼色赫公社也能省下许多往返车票等花销,用来购买更多的烟叶。

飞机或许会受天气的影响,最笨拙的火车却拥有最硬朗的体格,顶着春天的风沙,依旧如期抵达它的每一个目的地。

杜川生收到林雪君的信,不用《科学探索报》的总编来找他,便打电话告知对方,《如何用每个人家里都有的东西,制造有用的杀虫剂!》这篇文章可以一字不改地刊登。

但第二篇文章《化学农药是否有深远毒害?》却被他压下了。

与此同时,他又给内蒙古呼和浩特《牧区劳动报》打了一个跨省电话,与该报总编沟通了近一个小时,确定下来《如何用…杀虫剂!》的刊登与《科学探索报》一样一字不改。同样的,他也请《牧区劳动报》的总编将《化学…毒害?》这篇文章压下,并表明他会亲自跟投稿者林雪君同志解释这个情况由他推动。

回到农大自己的办公室后,杜川生便开始伏案认真给林雪君回信:

【……雪君小友,我明白你的顾虑,也明白你想要发表关于化学药剂的文章的用意。

在我们人生历程中,有时哪怕你告诉身边人一本书特别好看,身边人都可能会怀疑你是否别有用心。或你为他人研究提出真诚看法,他人可能误解你故意误导。不要因此仇恨他人的误解,更不要碍了自己的事。他人多疑,或因其曾有过受骗、受诬陷等经历,因而惯于用质疑的眼光看待万事万物。你只管做你想做之事,世界很大,总有支持者。

另则,《如何用…杀虫剂!》文章我已与报社沟通会尽快刊载。

关于《化学…毒害?》文章的刊登,我十分认同你的论点,你虽称自己年幼少智,但我却读出你对牧民、对草原、对大局的关怀和挚诚感情。

反复思量,觉你既有顾虑,文章也的确存在数据和知识支撑不足等问题。出于保护你,以及更好地讨论和推动此观点之目的,不如由我来写这篇文章。

此处绝无偷取你文章的想法。

特告知于你,接下来我会查尽所有我能查到的书籍和资料,将你文章中提及的所有观点、推测进行更严谨的讨论与阐述,赶在5月草原春天全面到来前完成该论文。

这是我的想法,从今天起,我就会按此去做。如小友有异议,可立即回信与我沟通,到时如果你我二人有分歧,一切可仍以你的想法为主。】

写罢信,杜川生马不停蹄地到邮局寄出回信。转道便直接去了各大书店,购买大量相关书籍回学校。

看着办公桌上大量需查阅的书籍,杜川生仍嫌不够,又给同样研究相关内容的教授、老师等分别打电话,搜罗所有人手中掌握的相关资料。

之后便彻底沉浸在图书馆和办公室中越来越多的资料内容中,一连多日不可自拔。

因为杜川生每天泡图书馆、写写画画的时间太长,状态太沉浸,导致好多正需要大量学习知识的学生们都被比了下去。

大家只好暂时停下所有娱乐和休息,也跟着泡起图书馆。

一时间,整个农大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被卷得累生累死。

跟着杜川生一起搞研究的学生丁大同都已经32岁了,刚结婚有了孩子,往常虽然跟着杜教授搞研究也很忙,但还能回家看娃。

最近却连续在学校办公室和图书馆睡了一个星期,别说孩子了,连床都没见到过,常常困到趴在桌上、倒在地上就能睡一觉。

丁大同注意到,每次杜老师忽然开始废寝忘食,必然是在收到来自草原的神秘信件后。

于是,当在收发室替杜老师拿到来自草原呼色赫公社的信件时,他手指头都是颤抖的。递给杜教授,看着杜教授读信时,丁大同心哆嗦着,祈祷不要再有新的课题了,他想回家看看媳妇还在不在家啊。

林雪君这一封信里并没有提出新的问题,而是对杜川生的决定表示了感谢。

她没有误解他的决定,还完全体会到了他惜才、爱才、保护人才的好心,这让杜川生很高兴,捏着信笑了好半天。

收起信后他立即回信,在信中,他描述了当下遇到的许多问题,其中最大的一个莫过于国内针对各方面的研究都在起步,想要更快速、更深入地对各种科学进行研究,都得大量吸取国外的先进研究成果。他本人是英国留学,英语很好,阅读英文各国的相关书籍都没问题。

可问题在于,他读不来俄文。

而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翻译,也对草原一无所知。不了解草原的生态,不懂各种植物在草原上的分布情况,不明白草原上的气候、生态、动物植物等等,翻译连畜牧业的各种最基础的知识都不懂,翻译的过程常常搞得所有人云里雾里。

有时不仅对他毫无助益,反而浪费了时间。最可怕的是搞错概念的话,所有基于此得出的结论都会跟真理天差地远。

4天后,林雪君在第七生产队收到了杜川生这封信,这时正是春分。

阳历3月下旬,所有冬羔都出生了,很快生产队又要准备迎接晚几个月要在春天出生的春羔——畜群得准备迁徙去春牧场了。

牲畜们在冬牧场上吃了一冬,已将冬牧场上的草吃得差不多。

再留下去,冬牧场上畜群过载,草场会受到很大的损害。

另一方面,今冬虽然少雪,到底还是有一些被留在草原上。如果转场队伍再不出发,雪一化,路上迁徙的牛羊没有雪水喝,会渴死在转场的路上。

今年最懂草原的老人庄珠扎布老人给第七生产队选的春牧场,就在去年春牧场边上。为了在即将迎来的干旱春天里牛羊不缺水,春牧场朝河流靠近了几公里。

今年照旧是胡其图一家和乌力吉一家带着牛群,奥都等两户一样带羊迁徙……

现在衣秀玉、阿木古楞、塔米尔、托娅等跟林雪君上过课的年轻人也都掌握了给难产牛犊接生的知识,接下来就是要在实践中将学到的技术落地,积累经验,渐渐成长为熟练的、能为难产牛犊接生的‘赤脚兽医员’。

林雪君决定同去年一样跟着牛群去春牧场,等确定塔米尔和托娅能独立完成给牛接生的工作后,她再去其他生产队检查别的生产队的学徒们的情况,以确保整个公社各个生产队都有能在春天顺利接犊。

今年的大旱已经被认定是必然的了,到时候可能引发的后果暂时还难以预计,但一定会影响畜群生长。

在这样的情况下,更要力保春天新生的所有羔子犊子驹子。林雪君已经下了决心,哪怕再累,也得把公社的所有生产队跑全。

去帮助杜教授翻译俄文书籍,还能根据书籍内容提供呼伦贝尔草原实地情况信息的最好人选,当然是她。

可如果她现在离开草原,呼色赫公社就只剩姜兽医他们3个了。他们还要负责整个公社各种牲畜的各种其他病症的诊治和走访,已经够忙的。

草原上接春羔的季节缺一个强壮的活跃兽医,面临的损失可能是很大的。

想到这里,林雪君走到书架边,抽出从去年到现在塔米尔翻译过的3本俄文说明书——他翻译得很好,速度已经越来越快,现在正翻译第4本。

虽然塔米尔还做不到俄文对答,毕竟他没有环境。可是从去年学习俄语开始,他在草原上除了放牛就只学这一门知识,加上冬天时在驻地,她能随时提点他,他纯阅读和书写方面的进步其实非常惊人。

在书架前捧着塔米尔翻译好的文稿,林雪君站了好长时间。

再转回书桌,她先将塔米尔翻译的说明书折好放进新信封里,这才开始给杜川生教授回信:

【……老师,关于您提到的困扰,我可以向您举荐一位这方面的人才。

塔米尔从小生活在草原上,这里生长着怎样的植物,一年四季有怎样的变化,牧民们如何随着季节的变化不断随水草迁徙,什么季节针对牧草和牲畜做什么事等等等等,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了。

甚至许多草原上正发生着的事,我也要向他和其他像他一样土生土长的牧民们询问才能了解。

从去年起,塔米尔开始跟我一起学习俄文,现在已经能进行简单的俄语交流,对于拿着词典翻译俄文说明书和书籍等工作,应该能胜任。

如果翻译方面有不足之处,再请您身边的俄文翻译辅助一番,相信绝对能解决您的困扰。

并且,他的学习能力很强,普通话学得也很好,对于兽医和畜牧业方面的知识也在今年冬天掌握了一些,达到简单的基础入门水平。

另外,塔米尔是个淳朴、真诚、豪爽而热情的年轻人,他至今20年皆生活在草原,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只担心,如果您需要调动他到首都一段时间,帮助您进行翻译和研究工作,是否有人带他适应全然不同的城市环境、社群关系、饮食习俗和工作方式。

如果老师觉得可行,且愿意接受一位需要时间和帮助去适应新工作的年轻人,我愿意帮您说服塔米尔和他的家人。

您可向呼色赫公社提交相关手续,与公社陈社长沟通调度工作和开具介绍信等事宜。塔米尔从来不怕吃苦,我相信他会认真对待任何工作。】

将信送给开拖拉机去场部的孟天霞后,林雪君拐向胡其图阿爸家,坐在毡包里一边跟萨仁阿妈一起缝皮子,一边等塔米尔放牧回来。

傍晚,塔米尔裹着一身风霜推门而入,一进屋便大声喊:“阿妈,我要冻死了,奶茶,快,奶茶!”

咋呼完才发现炕上还坐着个林雪君,他尴尬地僵住,一口气没顺下去,猛烈地咳嗽起来。

林雪君笑着倒了杯奶茶递到他手里,看着他摘掉挂满冰粒子的栖鹰帽,一边咳嗽一边咕咚咕咚干掉一整杯奶茶。

这才在他脱掉外面的袍子上炕裹住被子取暖时开口道:“塔米尔,我向首都农大的杜教授推荐你去给他做俄文翻译,不知道能不能——”

不等她说完,塔米尔已经瞪圆了眼睛,啊一声大叫:

“啥?我要去首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