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丧子
郑婉仪耐着性子等,然而新嫁娘第三天是要带着礼物回门的,眼见着今日就已经是成亲的第三天了,却仍不见谢文喆身影。
玉梨惴惴不安的问郑婉仪:“大奶奶,这可如何是好?”
郑婉仪也不知如何是好,她的情绪很复杂,既恼怒于谢家如此怠慢,有害怕这怠慢是因为谢文喆已经知道了她做过的事。郑婉仪思前想后,仍没有个办法,然而回门是一定要回的,她只好自己准备了四盒礼,孤零零一个人回左相府去。
左相夫人高氏一早就等着了,此时见了她,疼的心肝肉一样,连声问她在夫家好不好。
母亲担心成这样,郑婉仪也不好一味诉苦,只说一切都好,但是自打成亲以来,几乎没有与夫君相处。
没想到高氏却不以为然道:“朝中发生了大事,你爹也被叫了去,想必谢文喆这些天也都不在”
这一句话可宽了郑婉仪的心,她原先的担忧都没了,也有闲心关心一下朝中大事了,问着:“朝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把人都叫去了?”
高氏道:“你可不要乱说,我得到消息,说是当今太子病入膏肓了!”说到这里,高氏不禁喜上眉梢,感叹道:“可算等来这一天了,当初那李家女儿就是凭着有这个儿子才当上的王后,这些年她在宫中作威作福,你姐姐在她手底下受了多少磋磨!如今没了儿子,我看那姓李的还怎么猖狂!”
郑婉仪陪着高氏乐呵了一阵,高氏方才问起来:“听说谢文喆与谢家主母颇不对付,你可吃亏了?”
“倒没有吃什么亏,夫君护着我呢,他说怕我委屈,就连第二天的敬茶也说免了。”
高氏皱起眉来想了想,道:“这谢文喆要说疼你也真是疼你,但这事情传出去,人家大多也要说一句你们小辈不懂规矩。”
郑婉仪不以为然:“夫君的意思是与正院分开来过,井水不犯河水,如此也落得个清净。”
“我的傻孩子!”高氏急道:“你倒是清净了,可不知外面人怎么看你!父母俱在却分家另过,说起来就能扣个不孝的帽子!你是当朝左相的嫡亲女儿,嫁的是谢家嫡长子,合着该掌家才是!娘跟你说,只要掌了家,谢家便无人敢欺你了!”
郑婉仪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回到谢家后便开始与宋氏争权。
宋氏掌家将近三年,贪了公中不知多少银子,俱贴补了儿子和兄嫂,为了遮掩,想在账上动动手脚,谁知做假账也是个技术活,至此谢家的账便一塌糊涂。
这种账本交到谢文喆媳妇手中,简直就是自取灭亡。宋氏为此抵死也不交权,很是在谢老爹面前哭闹了几场。
谢老爹是最也是为难,后院的事,难不成他还能直接训斥儿媳妇么?就应该是他骂儿子,儿子再骂媳妇才对。可是最近朝中事态愈发危机,谢文喆最近都在宫中甚少回家的,谢老爹就是想找都找不到人。
这边家中闹的乌烟瘴气,谢文喆却半分也懒得管,他有更大的事情要去操心——如今太子眼见着是不行了。
曲王在十七岁时便已娶妻,至今也有二十四年了,原配十二年前无子而逝,此后曲炳君身边只有美人相伴,却无一可称为正室。
九年前曲炳君上位为王,王后之位却始终空悬,致使几家为了后位几乎打破了头,最后还是李家女儿自己争气,于两年半前生下了一个男孩,曲王已近不惑之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孩子,自襁褓中便立为太子,李美人更是母凭子贵,一越成为曲国王后,执掌后宫权柄不说,李家更是凭此成为外戚显贵,几年下来,也可在朝堂中说的上话了。
如今太子若没了,就像是稳定的天平上撤了筹码,各方势力的角力完全可以预见。
曲炳君这两天心情极差,已经有两个中书舍人被脱了出去打板子,剩下的哪里还敢在曲王身边伺候,一个个恨不能把脑袋缩在腔子里。右相郭振海的儿子郭常元眼珠一转,心想着倒是个除掉异己的好时机,于是不管谢文喆还在新婚,就将他拖了来在曲王身旁候着。
谢文喆很感谢他,真的。在他看来,在曲王身边也比要应付郑婉仪来的让人舒心。
太子连续高热三天,终于撑不住了,伴着王后李氏一声嚎啕,曲国的未来陷入了一片迷雾之中。
没了太子,自是有人悲痛万分,外戚李家哭的肝肠寸断,上书请以太子礼厚葬。而左相郑超仕带领的南川党则以太子未满三岁逝乃夭折为由,请求依照旧例。
所谓旧例,意思就是刚出生的皇子和公主都不上玉牒,因新生儿体弱,不一定都能活下来,所以待到三岁后,看着能够长大了,才正式祭告祖宗,将皇子或公主上玉牒以承认其身份。
两年半前太子出生,曲王对这个独子着实偏爱,立刻以太子身份上了玉牒,结果却是白忙一场。
南川党的意思就是要将这个早逝的孩子的存在全部抹去,表面上是维护旧礼,实际上是打击李氏。
李氏立时就炸了锅,好家伙我们辛辛苦苦养育太子这些年,你左相这一句话,就好像我们李家没给曲王生过这个孩子一样,哪有这样的道理!
两家在殿上吵得不可开交,可怜曲王独子新丧,还未自悲痛中走出,就被搅的不得安生。
“君上!”李国舅指着郑超仕大骂:“此贼妄议太子,乃是对君上的大不敬!他既如此居心,且有女儿在后宫之中,未必不是这厮指使女儿对太子下手!还请君上绑了这对父女细细审问才是!”
郑超仕头上青筋直冒,然而到底是读书人,勉强压抑着没有上前去撕了李国舅的嘴,只对曲王道:“臣绝无二心,只是太子早夭为国之凶兆。君上春秋正盛,以后必会延续血脉,实在不必为一时悲痛枉顾祖宗法度。”
“你这奸佞……”
“够了!”
李国舅还欲再骂,却被曲王堵了回去,曲炳君冷冷说道:“太子一向被王后养在身边,此时你李家不追悔没有好好照顾太子,却还要沾着我儿子的血夺权势不成?”
李国舅“扑通”一声跪倒,高呼:“臣绝无此意!只是为太子悲痛,请君上明鉴!”随即叩头在地不敢吱声了。
李家挨了训斥,郑超仕却并没有获胜的得意,他与曲王君臣多年,此时觉出情况有异,便也乖乖跪了下来。
果然,曲王骂完李国舅,转脸就来骂他了。
“郑相口口声声为社稷着想,可曾有本分顾忌寡人?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没了!”曲炳君流下泪来:“而你们却借由着我儿子的丧事在这里胡搅蛮缠!”
一众官员皆都跪下,口中连连高呼:“君上恕罪!”
曲炳君拭一拭泪,对着如入定一般站在一旁的谢文喆道:“你,与我来拟旨!”
第48章 国丧
曲王面上瞧着还颇冷静,实际上丧子之痛未消,又被殿上的争吵激起了真火,待回到御书房內便大骂道:“都是些没有人伦的东西!每日只想着争权夺势!”
贴身伺候曲王的內侍乃是康和安康总管,此时早已下跪叩头动也不敢动,谢文喆跟在曲王身后,仿佛影子一般默不作声。
曲王坐在书案前,然而气还未消,突然撒气般一脚踹在桌案上,桌案一晃,上面的摞的老高的明黄奏章噼噼啪啪的掉下来,叫曲炳君看着就来气。
“太子生病以来,给寡人的上书多了一倍还多,各个都在说储君乃天下安定根本,要寡人以社稷为重,早做定夺……太子还未薨落,他们就打起了主意来!哪个是在乎这个天下了!他们心中只有自己,巴望着寡人一家子死绝了,他们好去邀宠新帝!”
“那李家是太子的亲外家,可是孩子没了,他们却来不及悲痛,先要确立太子身份以保他李家不倒!他们可曾有一点人伦亲情啊?”
谢文喆也不说话,也不像其他人一般跪地叩头,只是上前去将掉在地上的奏折都拾起来,整齐的理成一摞。
曲炳君看他一眼,见他此时仍不慌不忙从容淡定,想起谢文喆的岳丈郑超仕来,仍气不打一出来:“还有你那个泰山老岳父,那也是个偷偷算计寡人的,贤妃在宫中还算懂事,偏他这当爹的不知足,说什么守旧礼……朕还不知道他的心思么,就是想把李家拉下来他好做国舅!”
见谢文喆仍然只低头收拾没有回应,曲炳君随手抄起一本奏折来扔他:“你哑巴了?说话!”
谢文喆偏头躲过,语气平常道:“若是郑相当了国舅也好,如此一来我与君上便是连襟了,好歹与皇亲国戚也沾点边。”
曲炳君都要被他气笑了:“旁人好歹还做些掩饰,你倒是直白坦荡!”
“旁人都与君上论社稷,微臣不同,微臣要与君上论亲戚。”谢文喆将整理好的奏章重新放回桌上:“在文喆眼里,看到的不是没了太子的君王,而是丧了幼子的父亲。”
曲炳君叫他这么一说,火气稍降:“他们在前面吵个没完,你倒说说,以亲戚论,此事该如何决断?”
“亲戚就该缄口不言才是,如何有资格指手画脚?幼子新丧,该以何种礼制,应全凭君上心意才好。”
“以寡人心意,自然是要将我儿以太子礼入王陵才是!只是……太子夭折,也的确是囯之不祥……”
谢文喆心中哂笑,曲炳君嘴上说着心疼爱子,实际上也与大臣们一样,首先考虑的是太子的死对于王权造成的影响罢了,说起来,真正能为这个孩子伤心的人,怕是只有孩子的母亲了。尽管心中腹诽,谢文喆面上却不显,只一脸感动的叹道:“吾王痛心之时仍有此等考量,可见君上心怀天下大义!”
马屁拍完了,又给曲王出主意:“既然君上两下为难,不如折中,将太子以郡王礼入葬,既可全了父子情分,也不致外人议论国运。”
李国舅是想借太子葬礼确定李家地位,让众人知道李家不会因为太子薨逝而走向败落,郑家则是想抹去这个太子的存在,方便日后为贤妃铺路。
若按照谢文喆的主意来,郑超仕与李国舅两家的算盘便皆落空了,唯一高兴的只有曲炳君一人。
曲炳君连连点头,他原以为谢文喆成了郑相的女婿,以后一定就只向着郑超仕说话了,没想到谢文喆半分偏向也无,一心只为自己考虑,真乃忠臣。
如此一来,太子丧事尘埃落定。李郑两家两败俱伤,后宫中李氏怕没了孩子后被撵下后位,再不似从前般张扬。而贤妃一向谨小慎微,如今虽说郑超仕想将她再往上送一送,她自己却没有这个心气儿了:“在这宫中的女人都过得像块牌位,摆着好看罢了,又何苦争个高低出来!”
郑超仕只怪她自己不争气,枉费他的一番打算,然而终还是无可奈何。
太子亡故的国丧风波持续了半月有余,这些日子谢文喆夜夜宿在府衙,随安日日给他送饭来,顺便告诉他如今谢府上的情况:“郑婉仪和宋氏争的乌眼鸡一般,宋氏不知听了谁的主意,只口头上说让郑婉仪掌家,却不给库房钥匙与账本,府上但凡有开支便让去找如今掌家的大奶奶要银子,郑婉仪初来乍到不明所以,用自己的嫁妆撑了几天府內开销才反应过味来,如今追着宋氏要账呢!”
谢文喆听得直笑,又问随安:“王妈妈可还好?”
随安点头道:“王妈妈挺好的,每日在家中含饴弄孙,就是总写信埋怨少爷,说您不该娶郑婉仪这样的蛇蝎女子,又怕您被这毒妇算计,要从家乡回来帮您呢。”
谢文喆微微点头:“王妈妈性子直脾气暴,就是怕她叫那郑婉仪看出端倪来,我才放了她回家去。如今已然是十月,也该处理了郑氏,接王妈妈回来了。”
谢文喆到家的时候,郑婉仪正在生闷气,忽然听到声音,一抬头便看到久未见面的夫君,当即便落下泪来:“你这些日子去哪了!还知道要回来!”
谢文喆只柔声道:“这是怎么了?我不在的日子里,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郑婉仪只是哭,拿帕子拭泪时与身边的玉梨使了个眼色,玉梨急忙道:“大奶奶怕您为难不肯说,我却看不下去了!太太当真是欺人太甚!”
“玉梨,你快别说了……”
“大奶奶,你再这般忍着,只怕要让人欺负死了!”
谢文喆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对主仆对戏般说话,此时插上一句:“这是怎么一回事,玉梨,你但说无妨。”
“前些时候太太只说要大奶奶掌家,三番四次的管大奶奶要银子,该说什么府中钱紧,要大奶奶先拿嫁妆填一填窟窿!说要大奶奶去她那里取账本,结果大奶奶过去了又说要教规矩,直叫大奶奶站了一整天,最后账本的影子也没看到,还说要大奶奶明日再去!”她倒不敢说被哄了嫁妆的事,怕谢文喆嫌她家姑娘蠢。
郑婉仪早在一旁哭成个泪人,她是真委屈,在娘家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怎料嫁过来却被人骑在头上!
“岂有此理!宋氏奴婢出身,竟敢如此欺辱与你,我去找她理论!”
“夫君且慢!”郑婉仪做贤惠状,道:“太太虽出身微贱,但到底是长辈。夫君肯为妾身鸣不平,妾身心中安慰,便是受些委屈也不妨事的。”
谢文喆感动道:“婉仪肯受委屈,我却不肯委屈了婉仪。那宋氏最是在乎银子,此时见你嫁妆丰厚,想必是动了歪心思,日后种种伎俩定然不会少了,你且要日日当心才是!”
郑婉仪已经上过一回宋氏的当,此时也不觉得谢文喆是危言耸听,只着急道:“这可如何是好,只有千日做贼,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呢?”
“说的也是……”谢文喆假作为难的样子道:“我倒是有一招釜底抽薪,只是怕婉仪不肯……”
“什么办法,你说说看!”
“那宋氏既是图你的嫁妆,你索性将嫁妆都送回郑家去!”
“这……”郑婉仪很是犹豫,这样一来的确可万无一失的保住自己的嫁妆,但是向来只有被休弃或者和离的女子才会将嫁妆都返还娘家,偏她嫁妆甚多,且都是不便折现的首饰古玩字画一类,这要是全都抬回了左相府去,只怕会遭人议论。
谢文喆见她犹豫,说道:“怎么不说话了?可是觉得我的主意不好?”
郑婉仪为难道:“也不是非要……”
“自你嫁入谢府中,我便总觉得你似有疑虑,好似有事情瞒我一般,我只当是你我相识得晚,你顾忌着我曾将其他人放在心上,可是我既然娶你,便已是与他断了往来!你可信我?”
郑婉仪自然信他,因为这往来还是她亲自下手断的。但无论如何,听了谢文喆这一番话,着实让她心下安定不少。
郑婉仪又想了一想,谢郎将嫁妆返了郑家,于她是没有什么损失的,况且也能说明谢郎娶她并不图钱,倒也显得他二人夫妻情深。
“谢郎做主吧,我自是听谢郎的。”
谢文喆得了她一句话,立刻就叫人给她收拾嫁妆,直收拾到日落西山,才勉强都装了箱去。谢文喆雇了车来,连夜将郑婉仪和东西拉到了郑家,倒把郑超仕和高氏二人吓了一跳。
郑超仕听女儿说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后颇不赞同,训斥女儿道:“怕夫家夺嫁妆,就把嫁妆还娘家?哪有这般行事的,被人知道了少不得要说我郑超仕的女儿不敬公婆,不守妇道!”
高氏却觉得这是件好事:“就婉仪那对公婆,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孝敬的!若在夫家过的不顺,好歹还可以张嘴朝家里要嫁妆来傍身,总比将嫁妆给了别人花用的强!”
郑超仕气的直翘胡子,连声道:“歪理!都是些歪理!”
然而任凭他再反对,到底也不能再把嫁妆都送回去了——几车东西在左相府与谢府之间送来送去,只怕会更显眼些。
郑家只好收了嫁妆,留郑婉仪在娘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又将人送回了谢府去。
作者有话说:
一步步收拾郑婉仪了,争取下章就揭盅!
第49章 哭诉
谢文喆虽住的离正院远,但是架不住宋氏眼珠不转的盯着,这边稍微有点动静,那边就已经开始猜这对夫妇到底在干什么了。
然而谢文喆动作快,东西都拉走了,宋氏才堪堪明白过来,当时便炸了锅了。
“老爷!您瞧瞧老大媳妇,来了咱家头一天,仗着自己娘家身份高,说不来敬茶就不来了。随后又要越过我这个婆婆来管家,我让她掌家了,她干了几天又撂挑子,还管我要起银子来了!”宋氏委委屈屈抹一把泪:“如今她嫁到咱们老谢家,却把嫁妆都送回去了,这是什么意思?怕我抢了她的还是怎的着?”
谢老爹听宋氏这么一说,那可还得了,也顾不得天色已晚,派人把谢文喆叫来问话。
谢文喆此时正在好睡,郑婉仪原想让他陪着一起去郑家,他却道:“你今日带着嫁妆回去,岳父岳母必要问起来的,我在只怕你与父母不好说话。”如此打发了郑婉仪,自己独占了房间,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被叫起来的时候,谢文喆还带着些起床气,随安悄声对他道:“老爷在前院发了火,如今正叫少爷你过去呢!”
谢文喆没有办法,只好草草套了件衣服,出去见亲爹。
谢老爷叫谢文喆来时还是理直气壮的,不知怎的见他真的来了,反而有点怯他,许是平时被这个大儿子怼的太多,导致见到谢文喆条件反射般的就觉得理亏。
谢文喆大剌剌往他爹身边一坐:“明日不是还要早起去上朝么?怎的这么晚了又闹起来了?”随即又哦了一声道:“我忘了,爹你是不用上朝的。”
按照品级,谢老爷这个御史按说也有上朝的资格的,奈何他老是“死谏”,曲王见到他就不烦别人,特意下旨叫他“不得登殿”,于是他这御史连面君的机会都没有了,官做的可谓是名存实亡。
如今听了谢文喆这么说,谢老爷鼻子都气歪了,没好气道:“知道你明日上朝,我也耽误不了你多少时候,就是问你一句,你媳妇这些天可闹的不像话,你管是不管?”
谢文喆嗤笑一声:“我哪里管的了她!这些天我在朝中忙的脚不沾地,刚回家来她就与我哭闹,说是宋氏拿了她的嫁妆银子,我刚劝了她两句,她便叫人收拾了嫁妆箱笼回娘家去了!”
谢老爷大怒,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胡说八道信口雌黄!宋氏便是再不知事,也不至于要谋儿媳妇的嫁妆!”
谢文喆凉凉道:“你确定?我倒觉着宋氏一向就稀罕别人的陪嫁,如今看着郑婉仪的嫁妆眼热,不正是她的作风么?”
谢老爷噎了一噎,说不出话来,只好瞪着眼睛道:“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用,我就问你,你媳妇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我哪里知道,许是要和离也不一定。”
大儿子好不容易娶到的媳妇,成亲不到一个月就和离,说出去好说不好听的。
谢老爷立刻将宋氏的哭诉忘了个干净:“那怎么成!外面都传你的闲话,这要是郑婉仪与你分了之后再跟别人说点什么有的没的,你往后可怎么再娶亲啊?”
谢文喆一脸真诚道:“都说娶妻娶贤,我是谢家长子,该娶个贤德的来做谢家长媳才是,如今娶来个搅家精进门,早些和离也未尝不可。”
谢老爷听他这么说,又犹豫起来,最后只好道:“话虽如此,但毕竟她嫁过来的时间还短,兴许以后能改好吧……你也莫要太苛责她了。”
谢文喆懒洋洋的应了声,又道:“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房睡了。”
谢老爷摆摆手,让谢文喆回去了。待到谢老爷自己回房时,等待已久的宋氏急忙迎上来,殷勤问道:“老爷可是叫大郎管束那郑氏了?”
谢老爷现在才觉出不对来,他叫谢文喆来不是让他教训郑婉仪的么?最后怎么变成劝他不要苛待媳妇了呢?
百思不得其解,谢老爷含糊的应了声,又劝宋氏:“那郑氏毕竟是小辈,你也莫要总是针对她,她的嫁妆银子爱放哪就放哪吧,你一字也不要提,反正半分也到不了你手里,何苦惦记!”
这话把宋氏气了个倒仰,只觉得肯定是谢文喆说了什么,让谢老爷胳膊肘往外拐了!往日一向偏疼自己的丈夫,如今看来还不如谢文喆疼媳妇!
“在老爷眼里,我便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了?”宋氏哭起来:“我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你肯娶我便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除此之外我半分奢念也不敢有!若不是那郑氏眼中没我这个婆婆,我又何苦来为难老爷!”
宋氏一哭,谢老爷就有些无措,只好说道:“儿媳嫁来不久,许是不懂规矩,你好好教便是了。”
宋氏得了这一句话,总算止了眼泪:“你这话可当真?我可以调教那郑家女儿么?”
“你到底是她的婆婆,名正言顺的事情。”
得了这一句话,郑婉仪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就被宋氏叫到正院去了。
宋氏这回彻底端上了婆婆的架子,口中叫着郑婉仪:“老大家的,给我拿杯水来。”郑婉仪气的要死,只是前一天刚把嫁妆都送回了娘家去,此时她也有点理亏,想着不过是一杯水,倒就倒了。谁知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郑婉仪竟没有个能坐下喘口气的时候,不知道这宋氏哪那么多使唤人的主意。
待到了吃早饭的时间,宋氏又要郑婉仪伺候她吃饭,郑婉仪自娘家回来,滴水未沾,此时饥肠辘辘,听宋氏说要自己像丫鬟一样给她布菜,当即翻了脸,只把粥碗扣了宋氏一裙子,转身回了谢文喆的小院去。
待到谢文喆下衙回家,郑婉仪已经哭的气噎声堵,把“我受委屈了”的情绪表达的淋漓尽致。
谢文喆在曲王跟前呆了一天,曲炳君哪里是个好伺候的,谢文喆在这个多疑君王面前处处谨慎,不免乏累。此时回家就看到郑婉仪如此做派,真是打从心底里觉得厌恶:“这又是怎么了?”
“谢郎回来了,是妾身不好,倒叫谢郎担心。”
“玉梨,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谢文喆真是没心情看她演戏,直接开口问她的贴身丫鬟。
玉梨早已背熟了词,此刻侃侃而谈,将那宋氏说的丧心病狂,最后略去了郑婉仪泼粥,只把大奶奶说的如开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朵雪莲,身处危境,却纯洁而坚韧。
谢文喆听了玉梨的话,做出震怒的样子来:“竟有此事!这是看我不在,特意来折腾你了!宋氏真是居心叵测!”
又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我若在,还能护着你些,可是我去了衙门,她便能叫了你去,偏她还占着个长辈的名分,你更是不好拒绝了。”
郑婉仪听他这么说,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忿忿道:“她这是存心折腾我呢,这种恶毒的女人,就该被……”后面的话却咽了回去。
谢文喆只当没听到,好似苦思冥想一番后对郑婉仪说道:“要我说,宋氏既然拿身份压咱们,咱们索性就躲出去好了。”
郑婉仪不解,问道:“躲出去?怎么躲?躲到哪去?”
“那宋氏不过就是在这谢府中有几分积威罢了,只要咱们离开谢府,住到外面去,她一个婢女出身,哪里有那么长的手来管咱们!到时咱们过自己的日子便是了,再不用搭理她这个所谓的长辈。”
郑婉仪十分感动:“谢郎,你竟然肯为我与谢家分家么?”
“傻姑娘,”谢文喆一脸的宠溺样子:“我如今刚成亲月余便分家,那世人该如何看你?到时候不知你要受多少闲言碎语。”
“那怎么搬出去住呢?”
谢文喆露出一个发自心底的笑容:“我有一间宅子,正巧空了下来,你只管住到那边去,对别人只说是去小住几日散心,怕有人闲话,我会偶尔再回到谢府这里住上几天,如此一来,宋氏哪里还能找你的麻烦呢?”
郑婉仪十分高兴,只觉得这办法两全其美,一口应了下来。
谢文喆见她同意了,便嘱咐道:“你也莫要太着急,只收拾了常用之物先住过去,大件东西慢慢再收拾,也免得让旁人看出端倪来。”
郑婉仪点头,却见谢文喆说着就要走,忍不住伸手拉住了谢文喆衣角。
“谢郎……”郑婉仪脸上红的要滴血一般,小声道:“谢郎自成亲那天便一直有事,如今……如今我……”郑婉仪臊的说不下去,只低低的垂着头。
“我书房中还有事,今日怕是不能陪夫人了。”谢文喆说完,想从郑婉仪手中扯出衣角来,不想郑婉仪却死死抓住了不肯放。
“谢郎!我与你成亲也有些时日了,你为何……你为何不肯碰我?”郑婉仪此话一出,谢文喆便知道今日怕是要找个好点的理由才能哄弄过去了。他眼珠一转,做出羞涩模样,悄悄附在郑婉仪耳边道:“那宋氏在府中大权独揽,平日里没少往这院子里安插眼线,我一想到我们亲昵的举动都会被一五一十的报给那丧心病狂的女人,心中便觉的十分恶心。”
郑婉仪在宋氏手下吃了不知多少亏,此时就是说那宋氏是个夜叉变得她也相信。因此听了谢文喆这话,便也将信将疑的放了手去。
谢文喆对她笑道:“夫人莫急,待到了新院子,我便有个惊喜要给你呢!”
郑婉仪听了,心中又羞又喜,红着脸一跺脚,跑回了卧房去。
因此她并未看到,谢文喆面上意味深长的冷笑。
作者有话说:
郑婉仪:“谢郎对我真好!”谢文喆:“呵呵,还有更好的呢!”张野:“又是谢文喆叫别人夫人的一天QAQ”
第50章 复仇
清晨,谢文喆骑一匹白马,与马车一起候在在谢府角门前,两匹马膘肥体壮,待到郑婉仪与丫鬟玉梨上车,便撒开四蹄小跑起来。
郑婉仪在车中坐着,虽然摇晃,但眼角眉梢都是遮不住的喜气洋洋。玉梨坐在她身边扶着车中的箱笼,看着主子心情不错的样子,便也敢说上几句话来凑趣:“您只跟大爷说了几声为难,大爷就想方设法的给大奶奶想辙,眼见是真的将大奶奶放在心上呢!”
郑婉仪心中更得意,嘴上却对玉梨道:“你这丫头,惯会笑话我的。”
“天可怜见,我这可是真心话,只盼着将来能有人对我有这样的一半好,我便做梦也要笑醒了!”
郑婉仪沉下脸来:“你这是想找个谢郎这样的夫君了?”
玉梨哪里听不出来她话里的冷意,急忙道:“我哪里有这个福气,天生的贱命,只盼着找个主子身边的小厮就心满意足了!”
郑婉仪这才又有了些笑模样:“你这是看上随安了?”
玉梨羞答答的不吱声,郑婉仪笑道:“你们身份倒是相配,我或许可以在谢郎面前提上一提。”玉梨很是欣喜,连声道:“谢主子体恤奴婢……”又听郑婉仪道:“只是不知玉梨你怎么报答我这份体恤!”
玉梨心中腹诽郑婉仪刻薄寡恩,自己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的事,她却连这点恩典都要自己去求她……然而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玉梨只好道:“愿为姑娘肝脑涂地!”
郑婉仪这才笑道:“你若能嫁的随安,与我也并无坏处,如此,也可以让随安帮我看着点谢郎,免得什么脏的臭的勾引了他去。”
“怎么会呢~”玉梨安慰郑婉仪:“大奶奶只看,平日中大爷在府衙里忙的很,今日为了给大奶奶搬家,还特意请了假来,可见大爷心中只有大奶奶,再没旁人位置了!”
郑婉仪撩起车帘看向一旁骑马跟着马车的谢文喆,随后叹道:“我只愿他的心意能长长久久的才好。”
马车咕噜噜的前行,很快驶进了一条小巷中,停在一间小院前。
“大奶奶请下车吧,到地方了。”外面响起了随安的声音,郑婉仪下车,就见随安与几个谢府家丁正在门前等,玉梨见了随安,有些羞涩的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呢?”
“少爷叫我们在这里等着,好给大奶奶搬箱笼呢。”随安笑眯眯道:“里面都收拾好了,大奶奶请吧!”
郑婉仪抬头,就见这个院子似乎是新修的,大门和围墙都很高,似是为了防止人翻墙而入的样子,想必是谢郎怕自己住的不安全吧。郑婉仪心中甜蜜,回首看谢文喆,谢文喆正从马上下来,脸上带着笑意道:“走,我带你进去。”
郑婉仪喜滋滋的向着谢文喆伸出手去,谢文喆牵过她的手,牢牢抓住,带着她进了这间小院。
进了门,郑婉仪才觉出不对来。
小院里两旁种着的菜,如今已然全都蔫了,烂糟糟堆在地里,角落里有个垒道一半的鸡窝,如今也塌的不成样子。
郑婉仪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正是那个逍遥公子住过的院子!
她猛然停住了脚步,谢文喆微笑着看她,问道:“怎么了?”
郑婉仪睁大眼睛看着他,以为他已经知道是自己杀死了逍遥公子,可是此时见他面带笑意,似乎又不像。
“这里……这里有些偏僻,我怕是住不习惯……”
“这里可不偏僻,只是这里围墙修的高,隔了外面的声音罢了,你一向喜欢清静,住在这里最好不过了。”
郑婉仪哪里肯住在这个死过人的小院里,连忙又说:“可是这里总归是晦气……”
“晦气?”谢文喆面上笑意更胜,紧紧握住了郑婉仪的手:“哪里就晦气了呢?”
郑婉仪语塞,她显然是不该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的,那么所谓的晦气也无从说起了。
她无比懊恼自己无意间说漏了嘴,好在谢文喆并未就此话题深究,只是携了她的手慢慢走向屋子。
玉梨哆哆嗦嗦的跟在郑婉仪身后,心虚加害怕,让她竟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门外的几个家丁将郑婉仪的箱笼都抬了进来,然后在门口站成一道人墙。
“我想着你在这里,除了玉梨也没别人伺候,于是派了一个人可以专门为你送些吃食。”谢文喆带郑婉仪走到屋子门前,门却被从里面推开了,郑婉仪和玉梨目瞪口呆的看着站在里面的哑伯,一时间竟懵住了。
“哑伯,以后郑小姐就要你好好照顾了。”
哑伯咧嘴一笑,如同地狱爬回的恶魔,响亮的应了一声:“是!”
“啊——!”玉梨一声尖叫就要往院子外面跑,转眼就被门口的家丁拦住,推搡间,她跌坐在地,害怕的抖作一团,涕泪交流却不敢哭出声来。
哑伯开口说话的瞬间,郑婉仪便明白了。
“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她猛地把手从谢文喆臂弯中抽了出来:“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娶我?!”
谢文喆面色不变,仍然带着笑意道:“我若不娶你,只怕你就嫁到其他有权势的人家去了,到那时我再要给阿遥报仇,只怕还要先平了你的夫家,未免麻烦了些。”
“谢文喆!我就知道你与那贱人有一腿!如今为了给你的姘头报仇,你竟如此待我!当初若不是你与我说你有心上人了,我也不会想到要除去这个下贱的男娼!谢郎,我什么都肯为你做,我对你是真心的啊!”
“你这毒妇!阿遥又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哑伯老泪纵横,几乎要上前去打她。
“凭他挡了我的路!我与谢郎佳偶天成,他不过是谢郎的一时糊涂!”
谢文喆看着郑婉仪:“不过是这样愚蠢的理由,阿遥竟填进一条命去。”
郑婉仪却不甘心,她理理鬓发,整整衣袖,对谢文喆道:“谢郎,你只是一时冲动没有想清楚罢了,我不怪你,我们回家去,照旧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可好?”
谢文喆:“不好。”
“谢文喆!你莫要给脸不要脸,你若执意复仇,我父亲定然饶不了你!他可是当朝宰相!”
谢文喆嗤笑一声:“我之前有意叫你父亲发现我是个断袖,但凡他对你真心疼爱,如何会同意我的求亲?说到底,你父亲不过将你当做一个联系他与我关系的筹码罢了。”
“你胡说!我自小便是他的掌上明珠……”
“掌上明珠,终究也能卖个好价钱,令尊是个聪明人,倒有你这样一个糊涂女儿,也是奇怪。”
“我……我娘家不会不管我!我姐姐乃是贤妃,她一向最疼我的!”
“你嫁入谢家一月有余,一未给公婆敬茶,二未入族谱,”谢文喆声音很轻,但在郑婉仪耳中宛如雷击:“三来,你不是把嫁妆都拉回郑家了么?如此,我若说你离家与人私奔,你猜有多少人会信我?”
郑婉仪不敢置信:“你怎么敢……”
“嗯,我敢。”
谢文喆说着,跟哑伯一起往院子外头走去,边走边道:“除了院墙加高了之外,这里的一切都如阿遥在时的样子。”郑婉仪想跟在他们身后一同出门,却被家丁们拦了回来。
“你们敢碰我?放手……谢文喆!谢文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是郑家人!郑家不会放弃我的!谢文喆……”
谢文喆回过头来,看着曾经披着端庄温婉外衣的郑婉仪仿若疯妇,他灿然一笑:“愿郑小姐在这屋子里,夜、夜、好、梦!”
家丁们将郑婉仪推了个跟头,随后都退出了院子,哑伯仇恨的看着郑婉仪,喊道:“上锁!”
郑婉仪疯了一般的扑上去,却只扑到门板上,耳中传来了锁链的声音,让她终于陷入了无尽的绝望。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谢文喆!”郑婉仪拼命的敲着门板:“谢郎!谢郎是我错了!我知错了……求你……”
门外,谢文喆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复仇固然痛快,逝者却再不能看到了。
他为了这一次的复仇,已经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哑伯早已泪流满面,口中唤着阿遥的名字:“阿遥,你可看到了么……我们终于能给你讨个公道了……”
他擦一擦眼泪,又问谢文喆道:“公子怎么不直接杀了这个毒妇为阿遥报仇!为何还留她一命?”
谢文喆沉默片刻,才开口说道:“我没资格为阿遥报仇,说到底,阿遥是被我牵连才遭郑婉仪毒手,能决定郑婉仪命运的,不该是我。”谢文喆叹了口气,转头问随安:“陈副尉可回来了?”
随安小声道:“回来了,只是路上赶的急,回来就倒下了,如今已是病的起不来。”
“他这病可要紧?”
“郎中说是没有什么,只是一路疲累,加上哀毁过甚,这才病倒了,好在他年轻,只要好好养着,总不至于伤元气。”
谢文喆松一口气:“如此也罢,叫陈副尉且先养一养身子,一切等他康复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总算写到了!这章写的很开心,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看的很开心呢?看的开心的可以给海星~看的不开心的可以给评论~哇我真是个要饭的天才!
第51章 相残
“我是左相嫡女……我是贤妃胞妹……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阿姐……阿姐来救我……谢文喆你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我爹一定会抽你的骨扒你的皮!”尽管骂的声嘶力竭,郑婉仪的声音却仍被牢牢禁锢在这小院中。
小院院门是特意设计过的,大门有两层,全都上了锁,外面一层看不出端倪,里面的一层却在上面开了一尺见方的可开关的小窗,同时,小院院墙高耸,便是白日间的阳光也只有片刻停留,如今已是深秋,白昼一日日缩短,更是要逼疯郑婉仪。
“二姑娘……”玉梨与郑婉仪一起被困在这里,她比郑婉仪还要惨些,郑婉仪只要发疯就好了,她却要还要伺候。
“二姑娘莫要喊了,这院墙高,怕是外面听不到的。”
郑婉仪恶狠狠的瞪着玉梨:“都是你!是你一直为谢文喆说好话,我才如此信他!”
玉梨翻了个白眼,不想再费力劝这位二姑娘了。她了解郑婉仪,郑家的二小姐从不犯错,就是有错也可以推到别人身上去。与其在这里跟她说话,还不如去找找箱笼里有没有什么冬衣。
眼瞧着天气一天天冷下来,这院子里头连点炭火也没有,是怕再过半月,她们就要冷的受不住了。
可是玉梨也知道,她们带的箱笼里多是金银细软,因为来时郑婉仪说了,无论少了什么东西,都可以再置办,只要有钱就行了。这话原是没错的,可是没想到如今就算有银子也找不到可以花钱的地方了。
正在发愁,门口突然传来响动,玉梨知道,这是给她们送饭的来了。果然,只见木门上的小窗开了,有人把饭菜递了进来。
玉梨接饭菜的时候从小窗探头出去看,果然和往常一样,来送饭的正是哑伯。
郑婉仪见到了人,反而不骂了。玉梨送了口气,二小姐总算长了点记性,前些日子她在哑伯送饭时破口大骂,哑伯二话不说将饭菜撤了回去,于是两人一整天连口水都没喝上。
将空碗筷递出去,玉梨弯着腰凑在小窗口处,尝试着问:“还要关我们多久啊?”
哑伯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哐”的一声关上了窗口的木板。门外又传来了锁链的声音,玉梨叹了口气,道:“二姑娘,来吃饭吧。”
饭菜并不好吃,总是清汤寡水的。若是以前,这种饭菜郑婉仪看都不会看一眼,如今也只得安安生生的吃下去了。
“玉梨,今天是第几天了?”郑婉仪问。
“第十六天了。”
“嗯,快了,母亲十六天没有收到我的消息,一定会发现不对劲的。”郑婉仪长叹一声:“我娘知道我受了这样的罪,不知该有多心疼。”
然而该心疼她的母亲,直到一个月过去也没有任何动静。
郑婉仪心中越来越慌,原本每日还会骂上两句谢文喆,如今也没那个精气神了,只是日见消瘦沉默。
她不知道,郑家已经顾不上她了,他爹正在闭门谢客,断了与同僚间的一切私下往来。
只因朝太子遗孤突然出现,扬言当今曲王无子,依着旧例,应该立宗室子继承大统。
消息在民间闹的沸沸扬扬,老百姓们听说了都觉得挺好,曲王前些日子不是死了太子嘛?正好这有个替补的,也免得江山传不下去嘛~
曲炳君勃然大怒,专门腾出一个早朝的时间来骂他哥曲炳昊。
早朝散朝后,郑超仕率先封了相府,连下人都不怎么往外走动了。他这举动好似开启了什么开关,很快,繁阳城中的朝廷官员府邸都一个个的闭门谢客,连街上都清净了很多。
“少爷,君上真的要立曲炳昊的儿子当太子么?”随安一边帮着谢文喆更衣一边问。
“你从哪听来的?”
“街上都这么传呢!说曲王死了儿子,想起来哥哥那还有个大侄子呢,于是要接来把他立为太子。”
谢文喆都听乐了:“只怕村头地主家俩儿子争家产都没有这么和谐,就今日,曲王还在殿上骂前朝太子呢!”
随安点头道:“骂的好,那前朝太子本来就是个坏人。”
“坏人?曲炳昊可称不上坏人,他顶多是蠢些罢了,只怪他身在太子之位,犯蠢便是最大的坏事了。”
“既然曲炳昊不聪明,那为什么还要立他为太子?看来上一个君王也是个糊涂的”
“先王谥号兴,称曲兴王,是公认的中兴之主,他登上王位时,曲国西有旅国,东有倭寇,北方时常叛乱,曲国内外一片潦倒,他在四面楚歌中捋顺了曲国内政,同时放权张忠义将军,平北叛,杀东倭,生生将旅国打退三百里,换来如今的好光景。”谢文喆道:“这样一位英主,哪里会糊涂!”
“那怎的会立这样一位太子?”
“曲兴王哪里都好,就只一处弱点,他子嗣单薄,前面几个长成的儿子都早逝了,只剩曲炳昊与曲炳君两人,以才智论,当然是曲炳君更胜一筹,但是曲炳君有和他老爹一样的弱点——没有子嗣,而蠢一点的曲炳昊已经有四个儿子了,曲兴王大概觉得这四个儿子里头总会有个不像他爹这般蠢的,于是决定了立曲炳昊为太子。”
“可是后来曲炳昊为什么要弑父呢?是不是曲兴王后来又后悔选他继承王位了?”
谢文喆笑道:“来,随安,把你从说书先生那听来的故事再跟我说一遍。”
随安一本正经道:“太子寻花问柳,要休掉太子妃,太子妃跟家里告状,太子害怕太子妃家里人报复他,想当上曲王就不怕太子妃家里了,于是就刺杀了曲兴王要自己当曲王,结果被当今君上识破了阴谋。”
谢文喆听得大笑,道:“想不到这说书人还颇有本事,这种胡扯的故事中居然还能藏着些真相。”
随安急的抓耳挠腮:“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少爷,你就讲给我听听吧!”
“曲炳昊这个人,实在不聪明。他欲得到吏部尚书周品古的支持,想到的办法是求娶周品古的独女周立,周家可比郑家疼女儿,虽不能直言拒绝,却说周家女非正室不做,这便是委婉拒绝了。可是奈何曲炳昊是个蠢人,他直接跑去跟太子妃说对不起她,要她将太子妃的位子让出来。”
“太子妃家里姓邱,邱家虽比不上周家,但也是有名的世家大族,太子妃的父亲那时还是岭南太守,也是封疆大吏,怎能受此奇耻大辱,遂与太子反目成仇。”
也不怪邱家与太子翻脸,哦,我家在你这种了这么多年的树,眼见着要开花结果了,你一脚把我家踢开,拿着果子去给旁人献殷勤,逗我家玩呢?换谁也忍不了啊!
“由于这件事情太子做的实在是太蠢了些,曲兴王特意下旨申饬,本想修复与太子与臣子的关系,奈何覆水难收。眼见着朝中废太子的呼声日渐壮大,曲兴王却突然病了。”
随安一脸“我懂”的表情:“这说不定就是曲炳昊看情况不好,所以给曲兴王下的毒!”
谢文喆无奈道:“随安,我觉得曲炳昊都要比你聪明些。朝中有人叫嚣着要废太子,只有你爹一门心思的保住你,而你应对这种危机的方法是给你爹下毒?”
被少爷一说,随安也觉得自己有点蠢,他讪讪道:“不是说曲炳昊为夺王位,谋刺先王,幸而当今君上率军勤王,才将太子曲炳昊击杀当场么?”
“曲炳君的封地在静彬,离繁阳千里之遥,事发突然,他却能及时出现在繁阳城中护驾,这便是个天大的笑话。先王英明一生,只在最后这件事情上败得一塌糊涂,他没想到曲炳君竟有胆子逼宫弑父,最后落个不得善终。”
随安惊道:“少爷你是不是说错了,逼宫弑父的不是太子曲炳昊么?”
“先王称病就是想缓一缓局势,没想到他这一病,倒给了还是晋王的曲炳君一个信号,晋王领兵逼宫,杀死曲兴王,杀了太子曲炳昊,就这还不放心,又把能找到的太子儿子全部弄死了,这才当上曲王。”
随安不信,道:“少爷也未亲眼得见,怎知这兄弟二人,谁是弑父的凶手呢?”
“这还用看?长个脑子的都能明白,”谢文喆瞥了一眼随安,道:“若当今君上曲炳君真的是来勤王护驾而非逼宫,那他必问心无愧,又何苦在上位之初连杀四位史家人?史家是史官世家,向来与世无争,他们一个个的又为何拼着命不要了也非要写曲炳君的坏话不可?不过就是想以命相博留下真相罢了。”
随安听得目瞪口呆:“竟然是这样……”
“曲炳君登上王位的最初两年,只有郑超仕这样草根出身的人才敢上前攀附,其他世家旧吏都心怀疑虑不肯效忠,就是因为他这手段实在暴烈。这也就是死的剩他一个先王血脉了,要不但凡曲兴王能再有个儿子,哪怕是个婴儿呢,曲炳君都不可能登的上王位。”
随安如醍醐灌顶,点头道:“竟然是这样!那现在这个前朝太子血脉又是哪冒出来的啊?八成是个假的吧?”
“多半是个真的。”谢文喆沉声道:“太子妃虽然与太子曲炳昊闹得厉害,但等到曲炳君入繁阳时,却也是她最先发现不好,太子妃也是个女中豪杰,带着自己的儿子一路南下跑到了岭南,在邱家的庇护下保住了曲炳昊唯一的嫡子,想必就是这个孩子了。”
随安苦思冥想:“那如今曲王没孩子,到底谁能来继承大统啊?”
谢文喆伸手在随安头上弹了一下:“没事瞎琢磨什么呢,有这时间,还不如帮你家少爷想想一会要穿什么衣裳!”
随安看看外面天色,道:“已经都这么晚了,少爷还要出门去么?”
谢文喆嗯了一声,面上的笑意掩不住:“今晚上,扛着梯子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揭开历史的迷雾!欢迎走近曲王的内心世界!怎么?没走进去?那就对了!曲炳君是没有心的!他的心已经死了~
第52章 墙头
爬墙,谢文喆已经很有经验了。
哪里放梯子,哪里上墙头,在墙头上挪多远后能引到狗……一切都计算的详详细细。
衣着上也要好好打扮一番,宽袍大袖的衣服是穿不得了,上梯子容易踩到袖子。谢文喆穿了一件栗色劲装,紧袖短打,周身利落,头上只以发带系作马尾状,只看外表,又有谁能猜到他是当朝六位中书舍人之一,曲王面前的红人呢?
“随安,就支这儿吧。”
随安听话的把梯子架上,谢文喆开始往上爬。
他穿的英姿飒爽,好似一江湖游侠,可是此时看动作就露馅了——没有这么笨拙的游侠。
往墙头上一坐,谢文喆竖起耳朵听动静,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秋日的虫鸣。很好,没惊动狗。
可是接下来,无论随安与谢文喆怎么努力,也不能把梯子拽上墙头。
“呼……呼……少爷,我没劲儿了……”
谢文喆也累的够呛,只能怪谢府的梯子做的结实,木料用的实在。
谢文喆又一次被困在墙头上,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被阿虎撞了个正着。
阿虎与谢文喆四目相对,都愣在当场,随即,谢文喆绽出一个笑来:“阿虎!叫你家主子来接我。”
阿虎阴沉着脸,转身走了。谢文喆美滋滋的等着见张野,却没想到阿虎回来时不仅没有张野的身影,他还牵了两条狗。
谢文喆笑脸僵在脸上。
两条狗见了生人,叫的震耳欲聋,将附近的守卫都引了来。阿虎冷笑着道:“你还敢来我将军府?还敢要见我家主子?做梦!”
谢文喆心想还好早有准备,将衣领一翻,抻出一条蒙面来系上,对阿虎道:“你快去叫你家主子,不然闹起来多不好看!”
阿虎心一横:“我家主子必不会见你,你识相的话就快走!”
“见与不见都是他说了算,你如今这样行事,岂不是替主子拿主意了?”
阿虎哪里说得过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做事僭越,可是他着实不愿意张野再与谢文喆见面了。
不同于张野,阿虎对于谢文喆始终抱有怀疑,在阿虎看来,这人十分奸诈,不知为什么要与张野结交,如今他想帮着主子,便能挑唆的朝中两位宰相相互争斗,那谁又能保证他没有反噬将军府的一天呢?
最重要的是,谢文喆这个人对张野的影响太大了。自从谢家与郑家结亲以来,阿虎就没见张野有过笑模样。阿虎陪在小将军身边多年,眼看着他日渐消沉,真是活吃了谢文喆的心都有了。
“今日凭你怎么说,都甭想如愿!识相的就赶紧回去,这里不欢迎你!”
“行啊,我这就回去,一会找人来堵你们将军府的大门,有本事你叫他这辈子别出门了!”
阿虎气的脸都紫了,吭哧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有那来凑热闹的侍卫,不认得墙头这位,还在四处问:“这人是谁啊?怎么这么大胆子,爬将军府的院墙被抓个正着怎么还理直气壮的?”
那位也纳闷呢:“我也不知道啊,你看这还蒙着面呢,看样子就是个贼啊!”
“如今做贼这么高调了么?”
“既然是个贼,那就报官啊!再不济咱们这么多人,把他弄下来打一顿也行啊!”
阿虎听到身后嘁嘁喳喳的闲言碎语,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开口道:“散了散了,别在这凑热闹!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有那个多事的凑上来问:“那这人怎么办啊?要不叫人把他弄下来吧?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啊!”
阿虎恨恨道:“不管他!就把他这么晾着!我看他能坚持多久!”正说着,却见面前的人都朝他鞠躬行礼,口称“小将军”。阿虎一回头,便见张野正朝他走过来。
得,自己白忙活了!阿虎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张野,只好将这院中围观的侍卫家丁全部撵走,免得有闲话传出来。
方才后院里那么大的动静,张野怎么会听不到。之所以当时未出去,是没有想好要怎样见谢文喆,毕竟,他们已经很久未曾见面了,张野一天天的数着,到今日是第七十四天。
每一天,在夜色逐渐笼罩时,张野都有冲动,想要去见他,想要与他说话,想看着他胸有成竹的为自己出谋划策,或许有哪件事不顺心,他便又会掉着眼泪眼巴巴的等着自己去安慰,那时便可以顺理成章的把他拥在怀里,任他将眼泪鼻涕蹭在自己肩头。
张野盼着有一天自己能鼓起所有勇气,把在心里憋了无数个日夜的话都说给他听……
可是每一次,张野都忍住了。去谢府并不难,他去过无数次,可是他害怕如果有一天,他翻进那间院子里,会发现有一个女子点着烛火等着谢文喆回
七十四天,每天的清晨都无比煎熬,因为要从梦境中清醒,再重新接受现实。
而如今,谢文喆就在那里,自己推门便可以见到。
张野却犹豫了。
算了。认输。
张野告诉自己,就只见这一次,这次之后便收了心思。
他走去了后院,看到了谢文喆。
谢文喆看上去很好,只是瘦了些,他在墙头翘着二郎腿正与阿虎斗嘴,一簇马尾在他脑后跟着荡阿荡的,像是张野此时鼓动的心跳。
谢文喆也看到了张野,他跟别人耍无赖耍的欢,见到张野却突然讪讪说不出话来了,悄悄撤了二郎腿,努力在墙头坐的端庄些,把蒙面摘下来,清清喉咙才说道:“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你可想我了么?
张野看着谢文喆的脸,恍如隔世。
“嗯,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
谢文喆笑道:“就是因为好久不见了,所以要来见你啊!”
张野深吸了一口气,每次都是这样,谢文喆轻飘飘一句话,便能使他欣喜若狂。然而随后便是深渊万丈。
“谢大人好歹也在朝为官,怎的一身飞贼打扮?这样子让人看到也不好,你还是回去吧。”说完,张野转身就走。
谢文喆一愣,他想到过或许张野会不高兴,或许自己要把事情和盘托出才能让张野重新放下芥蒂,可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张野会这样干脆利落的拒绝他!
岂有此理!
谢文喆心下一横,叫了声:“张野!”
见到张野回头,谢文喆灿然一笑,随即从墙上一越而下。
张野被吓的魂飞魄散,拼命跑上前去接,总算险险接到。
小将军心如擂鼓,惊魂未定,紧紧抱住怀里的人。
谢文喆被他抱的都有些痛了,却露出个得意的笑来。
作者有话说:
迟到了,打破了队形……我现在懊恼的像张野一样
第53章 相知
张野与谢文喆对坐,两人一时都不说话,只是谢文喆笑盈盈的,张野却严肃的不苟言笑。
“你要一晚上都不与我说话么?”
“……”
“没关系的,我明日沐休。”
“你若是摔断了腿,只怕一天的沐休不够用了。”
谢文喆笑嘻嘻道:“怎么会呢,不是还有你呢,想必我不会出事。”
张野真是要被他气死,吼道:“万一呢!我要是没接住你怎么办!”
“那就赖在你将军府养伤,反正到那时你便不能天天躲着我了。”
张野瞧着他一脸的得意,心中暖的如沐六月骄阳,忽而又临腊月寒霜。
“你……你这样,可曾想过家中妻子会担心么?”
一言出,二人皆不语。谢文喆不知该怎么说他这成亲背后的弯弯绕,正待解释,却听张野又道:“今日你来也好,免了我还要与你道别。”
谢文喆吃惊道:“你要去哪?”
“如今旅国蠢蠢欲动,我回边塞去,也可助我父亲一臂之力。”
“你疯了?”谢文喆猛地起身,险些将桌子带倒了:“如今你好歹是太子右卫,岂是说离京就离京的?”
张野轻叹一声:“如今太子都已经不在了,我这个右卫又哪里有位子。与其在繁阳空耗光阴,不如回去边塞,还能有些用。”
“你只当你这个太子右卫是个实缺官不成?”谢文喆看着张野,心里着急:“曲王给你官职是假,留你在京中作人质是真!你今天从繁阳出去,明日曲王就会以为张家军要造反!”
“……”张野沉默不语,甚至不肯与谢文喆对视。
谢文喆突然明白了,张野怎么可能不知道曲王的意思,他的离京,倒不如说是逃离。
边关此时并无紧急战事,他张野就算去了,也不过是守城防范罢了。那么他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危险也要离开繁阳?
谢文喆心跳的厉害,想问又害怕,然而又舍不得这能得知张野心意的机会从指缝中溜走,到底拼着问出了口:“你……是因为我么?”
“……”张野不说话。
“因为我成亲了,所以你才要走么?”谢文喆觉得自己的血液似乎在沸腾,可是他的手脚却无比冰冷,仿佛是他的身体已经做好了如果遭到拒绝就逃跑的准备。
等待他的是张野的沉默。
张野沉默了许久,久到谢文喆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久到谢文喆的心冷到了底。
谢文喆屏住呼吸,努力的克制着自己,他有些失望,但更多的却是不甘。
没关系的,谢文喆对自己说着,纵使被张野拒绝,他也要将张野留在繁阳,做不得鸳侣,还可以做朋友,做不得朋友也可以做同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张野出了繁阳去,他要护住张家,至少也要护住张野才行。
谢文喆心中酸楚,看着张野在他眼中逐渐模糊,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张野点了点头道:“嗯。”
谢文喆愣住了,他怔怔的问:“什么?”
“我要离开繁阳,是因为你。”
只一句话,张野却像用尽的全身的力气。
“谢文喆,我想我与你做不成朋友,因为我对你很贪心。”
张野站起身来,他已经做好了谢文喆转身离去的准备:“别让我在你身边看着你了,那对我来说,太残忍了些。”
他背过身去,不去看谢文喆,怕看见他的吃惊与厌恶,又怕看见他眼中的自己。
“话已说完,不如我们便就此别过吧……”张野话未说完,背后却一热,一双手臂紧紧缠在他腰间,叫他一时愣在当场,脑海里似有烟花炸开,晃的一片空白。
“我等了好久。”谢文喆将脸贴在小将军背后,呜呜的哭起来:“你怎么才说,你怎么叫我等了那么久!”
张野如在梦中,恍惚的拨开谢文喆的手臂,回身看他。
谢文喆眼泪止不住,他来时敷了粉,此时眼泪将面上冲的一道一道的,看上去又可怜又滑稽。
张野却觉得谢文喆的眼泪都似乎在发光,他伸手去拭他的眼泪,看他噙着泪又绽开一个笑脸,终于忍不住将人拥在怀里。
至此,两个灵魂终于彼此圆满。
这温暖的拥抱持续了很久,然而当二人分开,当沸腾的心绪渐渐平稳时,现实的问题还是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你的妻子……”张野到底还是开口问了,这就像一根心中的刺,纵是在两情相悦时仍刺的他坐立难安。
谢文喆倒不当一回事,他还拉着张野的手呢,听到张野问起,他实话实说道:“叫我关起来了。”
张野:“???”
“你把郑氏怎么了?”张野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把她囚禁在南巷的一间小院內,”谢文喆道:“每日派人给她送一日三餐,大概现在还没饿死。”
若是一般人,听到这里只怕要跳起来骂谢文喆是个滚蛋。好在张野甚为了解谢文喆,听了只是略想了想,问道:“她犯了什么错?”
“我与她说已经有心上人了,要退亲。于是为了嫁我,她将我的一个朋友杀死在家中,随后又对官府施压,逍遥法外。”
张野皱起眉来:“这样的人,你为何要娶?!”
“我若不娶她,想让她受到惩罚至少还要几年时间,这段时间中,她若发现我的心中另有他人,那她会不会想法设法的除了你去?想到这里我总是不寒而栗,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就将她捏在自己手里,凭她,总翻不出五指山去。”
张野啼笑皆非:“她一个弱质女流,怎么能对我下手?你担心的过了。”
“纵使知道你能无恙,也总担心有个万一。”谢文喆见张野收不住的笑,有些恼,道:“笑什么,我很傻是不是?”
“没有,”张野轻轻抚过谢文喆的面颊:“你为我着想,我很高兴。”
谢文喆耳根都红透了,结结巴巴的道:“那你……现在还走么?”
“……”
谢文喆“啪”的一下打在张野手上,气呼呼道:“你居然还想走?”
张野只好哄他:“我知道此时走不得,只是不知这日子要到什么时候……”
“你家什么时候真的造反,什么时候你就能自由了。”
张野哭笑不得,却听谢文喆接着说道:“你莫要以为我这话是玩笑,眼下,张将军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张野不由得严肃起来,问道:“如今左相右相互搏的热闹,如何又轮到我张家的危机?”
“你今日可听到流言,说前朝太子曲炳昊的遗孤要君上立他为储?”
张野哂笑道:“这都是乡野造谣罢了,就是真有这么个真龙血脉,曲王也不可能立曲炳昊的儿子为储君啊。”
“确是不能。可是这个道理,你懂,我懂,那么这个曾被曲王千里追杀,最后只能靠隐姓埋名才躲过一劫的前朝太子遗孤不知道么?他突然这样跳出来,岂不是自己告诉曲王该去哪里下刀子?”
张野沉思片刻,道:“他既是敢此时现身放出流言来,必是身后有倚仗……所以这位遗孤让曲王立储是假,试探民意起兵造反才是真!”他剑眉紧蹙,果决道:“我必要写信给父亲,保不齐南方会有打着太子遗孤旗帜的叛军出现!”
“你张家的危机还不在此!”谢文喆握紧了张野的手,道:“你父亲是先王留给太子曲炳昊的护国武将,若不是当初曲炳君逼宫篡位时张将军正在边塞与旅国交战,只怕今日登上王位的不会是他曲炳君了!”
张野点头道:“当年曲炳君血洗禁宫,我父亲听说后捶胸顿足,只恨身在千里外不得回援先王与太子。”
“而张将军的存在,也正是曲炳君为何要屠尽太子一支的原因——他知道只要有一个太子遗孤活着,那么令尊不可能拥立他成为曲王!”
张野脑子转的快,此时已是一身冷汗:“是了,当初曲炳君与张家说太子一脉已全数伏法,父亲这才死了心,只因先王后嗣只剩他一人,所以才拥立他……而如今……”
“如今太子遗孤出现,曲炳君会怎么想?张将军到底会不会对太子遗孤效忠?这遗孤敢如此叫嚣,又是不是因为有张家军作为后盾?”
“兹事体大,我要赶紧给父亲写信才好!”
“张家要渡此劫,可保万无一失的办法只有一个,虽然你不愿意听,但我还是得说,叫令尊放军权回繁阳吧,不然我们做的一切都只是扬汤止沸罢了。”
张野反握住谢文喆的手,沉声道:“我懂,你都是为了我,为了将军府好。”
他叹了口气:“可是我父亲身为骠骑大将军,背负的是曲国两万万百姓,有时这军队如烫手山芋,放不下的,便只好忍着疼。”
谢文喆看着张野眉间的褶皱,忍不住要伸手去抚平。张野见他为自己忧心,便展了眉头笑道:“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他站直身体对谢文喆施一抱拳礼道:“劳内人为我费心!”
谢文喆也朝他揖了一揖,道:“客气,小将军也不是外人。”
二人彼此对视,都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露出老母亲般的微笑……
第54章 恩人
若是心情舒畅了,便觉得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飞快。眨眼间已是腊月,冬日寒风如刀般吹在脸上,叫人忍不住要缩成一团。眼见着年关已近,街上的人反而多了起来,人群熙熙攘攘,都是大包小裹来采买年货。
谢文喆挤在人流之中,看着面前的面人摊子走不动了。
摊主冻的直缩脖子,见了谢文喆看着草粑上的面人,急忙上前:“这位爷一看就是达官显贵,想必是想给家里孩子买上一个,不知孩子是个什么属相,老汉手艺没得说,保准捏的好看!”
谢文喆面上带了微笑,道:“我想捏两个人像。”摊主一愣,他擅长的只有个十二生肖,人像捏得也就那么回事,然而上门的生意哪有拒绝的道理:“贵人是想捏个财神还是文曲星?”
“捏一个我,再捏个比我高些的,壮些的人,要穿一件藏青色绣蝠纹圆领紧袖长袍,腰系一玄青锦带,头上覆着懒收网……”
摊主汗都下来了,捏个面人混口饭而已,哪里会有这么精致的细节要求啊?
他费了比平时多的多的功夫,终于勉强捏好了,递给谢文喆。
谢文喆拿着两个面人,无语凝噎,许是知道自己手艺不行,这摊主从面人的用料量上做了弥补,谢文喆手上这两个泥人都胖的十分憨厚,看着凸出去的肚子,谢文喆觉得,这摊主应该是从十二生肖里猪的捏法中领悟到了塑造人像的精髓吧。
尽管并不是想象中的面人模样,谢文喆还是笑呵呵的付了钱。一旁的随安心中感叹,自打从将军府回来,少爷就一直很和蔼,而张小将军也恢复了跳墙的习惯——事实上现在张野不用跳墙了,谢文喆的小院已经每天都会给小将军留门。
谢文喆溜达了一圈,也只买了个面人而已。看此时天色还早,他转身带着随安上了和丰楼去。
丽娘走后,和丰楼的花魁在这一年间竞争的颇为激烈,几位姐儿挨个儿在楼上唱曲,只盼着能有个贵人能瞧的上了,也能将自己的身价往上提一提。
今日在楼上的美人也认得谢文喆,见他来了便凑在身边,直跟了上二楼的雅间。
“小二哥,给谢公子来一桌十五两的席面!”那美人也不客气,直接就替谢文喆招呼了一桌。
“红樱好没道理,我们两个人,哪里吃得这一桌。”
那红樱媚眼如丝道:“知道谢公子如今成了亲,想必要精打细算过日子了。只是您许久不来,我若这次不沾沾您的便宜,下次只怕没时候了。”
谢文喆摇头笑道:“红樱消息倒是灵通的很。”
红樱掩唇轻声道:“红樱只怕消息不灵通的,得不到公子的青睐。”又凑近谢文喆耳边悄声说:“那位说了,今日便要放郑婉仪回郑家了,还请谢公子准备好说辞。”
谢文喆点头,以茶带酒敬红樱,道一声:“倒是辛苦红樱了。”
红樱接过一饮而尽,放下茶盏道:“只求能叫那郑家女得到报应,方能慰阿遥在天之灵!”话音未落,已泪流满面。
红樱与阿遥是旧相识,阿遥这个人,脾气大说话直,按说没有个讨人喜欢的地方,但偏偏这风月场中的朋友有很多。许是这些红尘里打滚的人见的多了,也能在阿遥凶巴巴的面具后面看到他的善良。但凡有哪个姐妹手头银钱有为难,只要找到阿遥,阿遥必会慷慨解囊。为此,阿遥的钱总是用的特别快。
红樱也与阿遥说过,花钱别老是这样大手大脚,好歹也该攒些傍身,阿遥却总是笑嘻嘻的说:“既是知道她们的为难,便伸手帮一帮。”
阿遥的身份见不得光,于是他在旁人眼中好似死了只蚂蚁般无所谓,可是对于有些人,便是死了至亲般难过。
“阿遥常会帮一帮我,如今,也该我帮一帮他。”红樱见小二哥来上菜,不便多说,只拿了酒壶来给谢文喆斟满,道:“谢公子也小酌两杯才好。”
谢文喆推了酒杯,只道:“我喝茶便好。”
一桌子菜上齐,谢文喆夹了几口便放了筷子,起身准备回家去。
“今日这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天刚擦黑便要走,倒像是家里有个勾魂的!”红樱很是怨气。
谢文喆可不敢喝酒,张野鼻子灵的很,若自己喝了酒才回家,只怕家中勾魂的就要变成索命的了。
他坐的时间短,临走时还不忘拿上刚才买的面人。红樱打从听他要走便一脸的不乐意,直到讹了谢文喆二两赏钱才高兴起来,一路把他送出和丰楼去。
谢文喆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问随安:“有什么味道么?”
随安迟疑的闻了闻,无奈道:“我是闻不到,可是张小将军就不一定了。少爷您还是快点回家换身衣裳比较稳妥!”
于是谢文喆与随安紧赶慢赶的回家去,刚进门就发现张野已经在了。
“怎的一身脂粉香?你去和丰楼了?”
张野开口便直击灵魂,谢文喆只好讪笑着递面人给他看,口中说着:“今日去探了消息,明日只怕郑超仕就要叫我去左相府了,想必要更晚些。”
张野听到郑家便觉棘手:“可是郑家向你要人了?”
“人今日就被放回去了……”见张野瞪大了眼睛,谢文喆忙又补上一句:“我有意放走的,这般关着总是隐患,趁着现在太子遗孤闹得沸沸扬扬,左相府腾不出手来管女儿的。”
“那如今可是要跟郑家撕破脸了么?”
“那便要看我的本事了!”谢文喆得意道:“郑婉仪回到郑家第一件事应该就是告状,而第二件事,便是要感谢放她出小院的恩人了。”
“恩人是你安排的?”
“这位恩人只怕会成了郑婉仪的噩梦……”谢文喆长叹一声:“失了心中所系,他便如坠入深渊后的修罗,再没有什么能拦住他复仇了。”
郑婉仪此时正在高氏的怀中痛哭,只说自己被谢文喆如何苛待囚禁,将高氏说的怒火中烧,与郑婉仪一同痛骂谢文喆,待到骂的痛快了,高氏也不免问起郑婉仪:“那谢大郎为何要如此对你!难道就不顾及咱们郑家了么?”
郑婉仪不说话只是哭,她下手杀人的事情,郑超仕与高氏都是不知道的,当初也不过是左相府的管家出面便压着京兆尹平了此事。
此时高氏问的急了,她便嚎啕道:“母亲还不信我么?那谢文喆便是个断袖,如此才苛待与我!”
高氏总觉得事有蹊跷,然而女儿哭的肝肠寸断的样子,也不好再问下去,只盼着郑超仕那边的问话能有个结果。
此时的郑超仕正在与带郑婉仪回家的恩人说话。
“小人参见左相大人!”这人全然不以恩人自居,半跪地施礼,态度放的十分谦卑,口中道:“小人姓陈,曾在戍边的西路军七营中任陪戎副尉。”
郑超仕自是不将这小小的从九品武职放在眼中,但这人好歹救了自己女儿回来,言语上总要客气些:“陈副尉快快请起。”郑超仕做了个虚拖的手势,又示意下人拿来百两白银:“这些来谢陈副尉送小女回府。”
不想陈副尉并不接银子,只是双膝跪倒在地,口中道:“我与婉仪相识已久,彼此倾心,只求郑相爷成全!”
郑超仕大吃一惊,急忙遣退众人,厉声询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副尉不卑不亢:“我与婉仪两年前便相识于万佛寺,小人出身微末,为了配的上她特去从军,指望能以军功升迁,日后可以风光迎娶。怎料一朝传来消息,婉仪竟已嫁人,小人自边关回返,路上耽误了些时日,原本已经死心,谁知那谢家竟待婉仪十分严苛。小人不甘心婉仪吃苦,遂将她带回郑家!只求相爷成全!”
郑超仕气的面色铁青却不好发作,只怕这事情闹出去阖家成了别人的笑柄,遂好声好气的招待这位陈副尉客房休息,转身就杀了去后院找郑婉仪问个清楚。
郑婉仪与这陈副尉相识将将月余,初时是郑婉仪的婢女玉梨先发现给他们送饭的人从原来的哑伯变成了这位相貌出众的陈副尉,陈副尉与哑伯不同,平时很愿意与玉梨聊两句,二人渐渐熟络起来,玉梨才知道,这位陈副尉是因为父亲去世所以从军队回来奔丧,但去世的父亲与谢文喆又有债务关系,所以不得不来替谢文喆干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恰巧哑伯生病,所以换成了他来给这小院中的人送饭。
陈副尉不知这院中的人为何被关了起来,但他心肠软,见不得人受苦,于是郑婉仪与玉梨的日子渐渐好起来,在这冬日里也有冬衣可穿,也有炭火可以烤了。
郑婉仪也发觉了情况有异,于是也认识了这位陈副尉。小院中长日寂寞,郑婉仪憋得要发疯,陈副尉温柔体贴,又生的俊俏,在落难的郑婉仪心中渐渐成了唯一的依靠,二人两心相悦。郑婉仪求他给郑府送信求救,谁知郑府竟闭门谢客,陈副尉根本进不去。郑婉仪无奈,只好继续等待机会。
这天下起了鹅毛大雪,陈副尉来给小院送些吃食和碳,却发现郑婉仪一直在院中门前冒雪等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雪盖了一层,陈副尉很是心疼,于是发了狠心要将郑婉仪救出去,为此不惜去谢文喆院中偷钥匙。一番波折下竟然成了!郑婉仪心中感动,陈副尉却情绪低落,只说如今郑婉仪又变成了那个他高不可攀的相府二小姐,只怕二人缘断。
郑婉仪自危难中见真情,哪里肯放弃,于是听了陈副尉的引导,编出个故事来,便是陈副尉与郑超仕说的那一个了。
郑超仕来问郑婉仪实情,郑婉仪想起陈副尉甘愿冒着得罪谢文喆的风险也要救她出小院的情谊,低头应道:“陈郎说的都是真的。”
第55章 和离
郑超仕气的要死,此时抬手就要打,高氏见状连忙去拦,一家子闹哄哄的很是乱了一阵。
老相爷瘫在太师椅上怒气冲冲,郑婉仪跪在地上哭个没完,高氏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终是一跺脚:“真是造孽!”回头问郑超仕:“老爷,如今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把那姓陈的打发了去,我带着这个孽障回谢家请罪。”
眼见着郑超仕口中话的意思是不欲与谢文喆翻脸了,郑婉仪花容失色,跪行几步扑在郑超仕脚下:“求父亲不要送我回谢家!女儿真的不想再见谢家人了!”
“当初吵着要嫁的是你,如今说不想回去的也是你!你到底还想要怎么糟蹋你爹的名声!”
郑婉仪哭喊:“难道爹的眼中只有名声,就没有婉仪这个女儿么!”
郑超仕怒从心头起,一个巴掌抽的郑婉仪偏过脸去,郑婉仪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挨郑超仕的打,她捂着脸哭道:“把我送回谢家便是要了我的命!还不如叫父亲把我打死在这!”
郑超仕听的又要动手,高氏急忙流泪护住女儿:“事情已经闹到如此地步,送婉仪回去便是去割肉喂狼!老爷你要打她,不如就打死我!反正我不能眼睁睁的看她遭罪!”
郑相爷见抱成团的两人,真是豆腐掉进灰里,吹吹不得,打打不得。
“都是你教出的好女儿!”他怒喝一声,拂袖而去。
第二天,郑超仕早早的派了马车在谢文喆的府衙门前等,谢文喆一下衙便被接到了左相府中,郑超仕满脸堆笑,一口一个贤婿叫的亲热。
谢文喆一张脸却冷若冰霜,几次欲言又止,待到下人上了茶来便自觉退下,只留这翁婿二人说话。
“小两口吵架是常事,婉仪这次回了娘家也是一时冲动。”郑超仕笑呵呵端起茶杯:“我已经说过她了,一会就让她跟你回家去吧。”
谢文喆一只手扶着额头,一只手连连朝郑超仕摆手,道:“还请郑相莫要提起此事,是我配不上令媛。”
“这话是怎么说的……”
“郑二姑娘是个好姑娘,只是大概与我不投缘,自打嫁来谢家便很是波折。”谢文喆叹了口气,一脸的委屈模样:“新婚头一天,郑二姑娘只说头痛,便没有去给长辈敬茶,我父亲便颇有微词,我只好解释说她身子弱,所以不能按规矩行事,父亲听了便只好作罢。偏前些时朝廷事忙,我有个半月余未曾回家,回来便听说她与家中太太争着掌我爹质问我说为何她身体不好不能敬茶却能管家,我亦是无话可说,甚是羞愧。但她乃是长媳,管家也是应该,我好容易劝得太太松了口让她管了,她竟又撒开手去,只管指天咒地说我谢家贪了她的嫁妆。我想着我谢家也不图她这嫁妆过日子,只管让她送回了郑家去。谁知她又与我闹说不愿与我父母住一处,逼着我分家……我父亲还在,这家我是断断不能分的,可是见她说的可怜,我也只好将我一间私产与她来住。”
听到这里郑超仕已经觉得有些听不下去了,想着郑婉仪曾将她的嫁妆都送回了郑家,心中已经将各处的线索都串成了故事。
想必是小女儿与那陈副尉私许了终身,但是料到陈副尉出身差,自己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所以在听说谢文喆是个断袖时欣然许嫁,盼着成亲后可以与那姓陈的小子私相授受,谢文喆既然好男色,想必也不会多在她身上花心思。
婚后谢文喆倒对她很是容忍,她指望着用嫁妆与那陈副尉双宿双飞,那这嫁妆肯定不能放在谢家,所以才费时费力送回郑家来。谢府毕竟是高门大户,想必是不好与那姓陈的相见,所以要住在外面……
郑超仕最是了解谢文喆,就郑婉仪那点小伎俩,必是被谢文喆发现了。
果然就听谢文喆道:“只是这后面的事情,我竟也不好说,还请相爷问问你的这个好女儿吧。”
郑超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没事,一顶绿帽子不算什么的,我女儿你带回去吧……
只怕这便是要与谢文喆结死仇了。
郑超仕眼珠一转,眨眼间已经落下泪来了。
“是老夫教女不严,如今竟出了这等丑事,我竟是……”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谢文喆忙起身来,急道:“相爷莫要如此!想必是我与郑二小姐没有这个缘分吧。不如就此一拍两散,各自安好也就罢了。”
见事情已无可挽回,郑超仕只得以袖拭泪:“老夫与敛之结亲,原想是能更近一步,怎料世事无常,竟事与愿违,我这心里头真是难受啊……”
“老师!老师莫要伤心太过了。”
谢文喆这一声,叫郑超仕立刻止了泪:“你……你如今还愿意认我做老师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与您没有翁婿的缘分,但师徒之分,敛之不敢忘!”
“好!好!”郑超仕大喜过望。事已至此,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算得是幸运了。
谢文喆来时还算得是左相的女婿,出门时无家室所累,一身轻松。与随安道一声:“回家!”谢家的马车便咕噜噜的驶向了谢府——和谢府中正等着谢文喆的张小将军。
郑婉仪自谢文喆来时便一直提心吊胆,只怕父亲将她重新送回谢还是高氏身边的桂妈妈消息灵通些,待到谢文喆走了便来与郑婉仪报喜道:“谢家大郎走了,听说是签了和离书了,咱家二小姐可算是脱了身了!”
高氏与郑婉仪喜极而泣,高氏连声道:“真是祖宗保佑!我原先就瞧着那个谢文喆不顺眼,如今可见的确不是个好的!”她这边说谢文喆,郑婉仪却只担心陈副尉:“不知陈郎如今如何了……”
高氏安慰道:“事已至此,想必你爹也不会拦着了……出身家世倒不必看得那么重要,只要人是个可造之材,剩下的让你爹慢慢培养嘛,这样的人,总会顾忌你父亲,不怕他对你不好!”
郑婉仪点头,随后偎依在母亲怀里,只觉得云消雾散,一切都清朗了起来。
郑家二姑娘要再嫁,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不管怎样,谢文喆这绿帽子是戴的结结实实,可是也不见他恼怒,不管是真嘲笑还是假同情,他只叹一声便揭过,倒颇有一番大气风度。
郑婉仪虽是二婚,但是好歹身份在那,该有的一点也不能差,于是贴身丫鬟玉梨可忙了起来,她素来伺候二姑娘,这次更是有共患难的情分在,郑府里的人都把她当做二姑娘的心腹人,把婚事采买都交在了她手中。
这天玉梨正在店里挑茶盏,忽见门外进来一位,单看衣着便知是个风尘女子。玉梨只瞄一眼,便皱眉放下手中细瓷茶托,语带不屑对店里伙计道:“如今你家真见着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怎的什么脏的臭的都敢进来了?”
伙计不敢搭茬,那风尘女子却忍不得,怪声怪气道:“这是谁家的狗在这里乱吠,想必是主子没有拴好。”
玉梨大怒:“你嘴巴放干净点!我乃是左相府嫡亲小姐屋内一等丫鬟!你这等贱民也配说我?”
那风尘女子惊讶道:“你是郑家的?你可是叫玉梨?”
“莫要叫我名字,我嫌脏!”
“今日可巧,竟见了未来的姐妹,不过瞧着姿色不过如此,只怕做不得什么花魁,没准只能做个丫鬟,兴许还得来伺候我呢!”
玉梨听的大惊失色:“你混说些什么!”
那女子笑道:“瞧着你这是还蒙在鼓里呢!左相府差人来与我们鸨娘说了,他们府中二小姐身边有个丫鬟见识过了主子的落魄,主子见了她就想起那段抑郁的时候,实在堵心,索性卖了了事,说的不正是你么?”
玉梨厉声喝道:“你这蹄子信口雌黄!真是好不要脸!”随即捂脸急奔出店去。
虽然口中不信,但玉梨心中明白,这恰恰就是郑婉仪能做出的事情,她心中又急又气,一路跑回左相府,但却不去后院,反而悄悄来了客房。走到窗棂下,叠指弹窗,口中唤道:“陈郎?陈郎在么?”
陈副尉从房中走出来,见了她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玉梨落下泪来,一头扎在陈副尉的怀里,哽咽道:“二小姐要将我买到窑子里去呢!”陈副尉大吃一惊,忙道:“怎会如此!她是发现了我欲纳你做姨娘么?”
玉梨摇头,哭着说道:“我见了她在小院的丑态,她不愿让人知道曾经落魄,所以要卖了我……”
陈副尉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心中原只有你一个,偏她又瞧上了我,我是怕她知道我倾心与你,再对你做些什么,这才迫不得已与她交好……”又咬牙切齿道:“有时我真恨不叫她明日就命丧黄泉,好成全我们两个苦命人!”
二人哭了一场,终究也没什么办法,分手时,陈副尉指天咒地道:“若你真的被卖入那腌臜地方,我便一刀杀了那郑婉仪,到时我二人做一对亡命鸳鸯,来世再做夫妻!”
玉梨泪眼婆娑,只觉得苍天不公。待回到后院,郑婉仪却待她如常,半分看不出即将要推她入火坑的愧疚。
玉梨咬碎了牙,然而终是按捺下来,面带微笑看着正在揽镜自照的郑婉仪,只是拳握的紧了些,竟在掌心留下了四个深深的月牙。
第56章 绝命
郑超仕松了口,郑婉仪终于得偿心愿,可以与陈副尉共结连理。
可是郑相爷有他的要求,陈副尉出身着实太低,要娶他左相的女儿是不可能的,只能以赘婿的身份入郑家来。
郑婉仪听了这个本还有些担心陈副尉能不能接受,高氏却笑道:“我的傻孩子,这是个好事情呀!日后你爹少不得要提拔他!”
“上门女婿,说出去终是不好听……”
“那也要看是谁家的女婿!”高氏用手点着郑婉仪的额头,道“你且去与他说,这人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会乐呵的答应的。”
不出高氏所料,陈副尉果然一口答应。郑超仕对此颇有微词,嫌弃陈副尉没有风骨,高氏却劝:“你倒是喜欢那谢文喆,我也没见他有什么风骨。”
郑超仕冷哼一声:“你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然而终是叹一声,开始筹备郑婉仪的婚事。
悔婚再嫁到底不是什么值得大排宴宴的事,这又是召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上门女婿,加之南方太子遗孤闹得沸沸扬扬,左相府着实不好太扎眼,故而这回郑婉仪的喜事就只待在左相府里草草操办一番便是了。
眼见着明日就将再次出嫁,郑婉仪却不知为何,心中似悬着一块大石,总叫她隐隐不安。
母亲高氏只以为她是再嫁紧张,屡次安慰,如今更是在出嫁前将她叫去房中说说私房话。待到她要回自己住处时已是入夜时分,高氏身边的桂妈妈也不用小丫鬟,而是亲自举着灯笼送她,路上只与她说些喜庆话,眼见着看到了她屋内灯火才返回了主院去。
桂妈妈走了,郑婉仪却觉着奇怪,她这小院也有不少丫鬟婆子伺候的,如今见她回来,竟无一人来迎?她走进屋内,撩了帘子,便见绸制屏风后面隐隐有个人影晃动,她只瞧一眼那身影便认出,正是贴身大丫鬟玉梨。
“玉梨?怎的今日这房中竟只有你一个了?”郑婉仪说着,绕过屏风往屋里去。听得玉梨轻声道:“我有事要与二小姐说,于是将人都遣走了。”
“什么事情要这般大的阵仗……”郑婉仪突然怔住,见屋内玉梨将那凤冠举在胸前端详,身上穿的正是自己的大红喜服!
“大胆奴才!”自己的喜服叫别人穿在身上,郑婉仪勃然大怒:“你竟如此僭越!可见是规矩坏了!滚出去跪着掌嘴!”
往常玉梨定会怕的要死,然而今日却只满面哂笑:“你又何止这一件喜服,难道不能匀我一件么?”
郑婉仪哪里能受得她,怒不可遏,扑上去便要打玉梨,却被玉梨一脚踹开。
简直是要反了天了!卖身契还在自己手中的奴才竟然敢同她动手!郑婉仪怒极反笑:“你竟敢如此放肆,明日便该叫老鸨子来将你领走才是!”
果然如此!玉梨眼泪纷纷落在大红喜服上,郑婉仪见她哭的厉害,以为她也知道怕了,正待开口再训斥几句,就见她在桌上抄起个物件,猛然欺近用左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右手却高高扬起——
随后便是胸腹上锐利的疼痛。
郑婉仪眼睛瞪的极大,身体的力气似乎都随着血液流失,整个人委顿在地,一时竟是不能出声。
玉梨见她没有反抗,渐渐松了手,见着那半片剪刀还插在郑婉仪腹间,倒退几步,又看了看满手的鲜血,颤抖着将手抹在了喜服上,随后再也忍耐不住,失声痛哭。
事已至此,再无回头。
玉梨将早已准备好的绳索悬在梁上,踩着凳子,遥遥看着客房方向。
“陈郎,我先走一步……”她脚下使力,整个人悬在了空中,双脚略踢动几下,最后终是没了动静。
屋内的惨剧正待落幕,却听房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郑婉仪脸正冲着来人方向,如今正看到来人是情郎陈副尉,一时间只觉得庆幸。
那剪刀并无血槽,加上玉梨到底是个女子,力气弱些,所以她伤口并不致命,初时不过是一时应激无法挣扎,如今缓了一缓,总算能开口说话。
“陈郎,”郑婉仪小声唤他,只觉得呼吸都牵动着伤口,每说一句都疼的发抖:“陈郎救我……”
陈副尉许是战场中血腥场面见的多了,此时在这恐怖的屋内却仿佛置身花园散步般,丝毫不见慌乱。他瞥了一眼玉梨悬在梁上的身体,也不欲施救,只是轻轻偏身让过,小心的躲开地上血迹,向着郑婉仪走去。
郑婉仪眼见将要得救,情绪稳定了些,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痛了,她伸手欲抓住陈副尉袍角,却见他轻巧的向后一退,避了过去。
郑婉仪一怔,但仍求他道:“陈郎快叫人来……救我……”
陈副尉在她够不到的地方蹲下身,轻声问她:“疼么?”
郑婉仪十分委屈的答道:“陈郎我好疼……”
“我是问,阿遥死时,疼么?”
郑婉仪整个人似被冰冻,她甚至都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只一股寒气由心口弥漫至四肢。
“你……你……”她牙齿打颤,已然说不出话来。
“你只知我叫陈遇,却不知我真名并非是这个。”他唇角似是泛起一抹微笑:“我与阿遥自小相识,因为我们都是孩童时便被人牙子卖到了南风馆去,我只记得自己的姓,他只记得自己的名,于是便将这名也给了我,我自此便叫做陈遇遥,我叫他与我一起姓陈,他却不愿意,说是自己的亲人一定会找他回去,如果他姓了陈,家人就找不到他了。”陈遇遥定定的看着郑婉仪,道:“你说,这人傻不傻?”
郑婉仪还哪里说得出话来,整个人抖若筛糠,却听陈遇遥继续道:“他傻的地方不止如此,我们都有一副好相貌,在南风馆那样的地方又会有何下场自是不必说。我比他年长些,便是要先受辱,我不从,几乎被馆主打死,阿遥却站出来,说他来接客,求馆主让我做他的小厮。”陈遇遥眸中闪烁,似有水光,面上却仍带了笑。
“他生的好,很是受了几年的罪,期间攒下些傍身的银钱,却都借出去了。我说他,他便笑嘻嘻的说,都是风尘里打滚的人,不能帮她们少些痛苦,就只能给她们些银钱罢了。这话说的,倒像是他自己不苦一样。”说到这里,陈遇遥摇了摇头道:“他这个性子,哪里能在这吃人的繁阳里活的下去?”
“待到年纪渐大,他身边总算冷清了下来,只一个谢文喆与他个栖身之所,算是包下了他来。我知道他那个性子,早晚被人卖了换钱。与其被别人占了便宜,不如就叫我来好了。于是我出卖了他,以此在谢文喆那里撤了贱籍换了个出身,这才能去参军。”陈遇遥敛了笑容,站起了身。
“可是离他远了,我却每日都梦到他,我想许是我对不起他,便开始攒钱,找人带信给他,让他等我给他赎身。我知他心意,但我觉得他不配,毕竟他是那么傻的一个人,哪里配的上将要出人头地的我呢?我本以为这样便可以算作报答了他,谁知一朝来信,竟与我说阿遥没了。此生我负了他无数次,只这一次,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绝望。”
陈遇遥朝着郑婉仪走了一步,郑婉仪如见厉鬼,挣扎着踢动双腿,想要远离,却哪里能成,只见陈遇遥走近,抬脚将她发髻踩住,她半边脸蹭在地上,混着血迹与尘土,眼里满是恐惧。
“还要感谢郑二小姐,”她耳边是陈遇遥冰冷的声音:“若不是你杀了阿遥,我还不知道他于我而言是多么重要,”陈遇遥呵呵笑道:“原来我可以为他弃了这前程,弃了这性命,甚至弃了这尊严。”
他抬脚松开郑婉仪的头发,郑婉仪终于可以抬起头来,却见陈遇遥猛的一脚踏在那半片剪刀上,竟是生生的将那凶器又踩深了几分!
郑婉仪痛不欲生,口中哀嚎,然而除了面前的索命阎王,竟无他人听见。她的惨状似乎取悦了陈遇遥,他面上带笑道:“都说人若不得全尸,便不能去阴间投胎,只能跟在生前最惦念的人身边,我便去阿遥坟冢取了他一节小指,想必阿遥此时正跟我身边看着你呢,见你如此,不知他会不会觉得大仇得报。”
郑婉仪恐极,使出全身的力气高声尖叫救命,盼着能有人来,却见陈遇遥弯下腰来包住了她冰凉的手,将她的手覆在剪刀上,慢慢将这半片剪刀拔了出来扔在一旁。
“阿遥,我们便在这里看着她咽气可好?”
血立时喷涌而出,郑婉仪眼前发黑,她徒劳的想要捂住伤口,却已然无力,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随着这红色的液体消散,最后只能徒然的留下一滴绝望的泪来。
第二日本是个宜嫁娶的日子,谁知一早去叫新娘时,推门就见这地狱一般场景,郑二小姐浑身是血滚在地上,她的贴身大丫鬟却穿着喜服吊在房中,二人俱已气绝多时。
郑超仕与高氏悲痛欲绝,将还在呼呼大睡的陈副尉拎了起来问,陈副尉听了也是伤心不已,只说是那玉梨仰慕自己,想必是嫉妒郑婉仪,这才下了杀手。高氏听了哀叫一声上前与他厮打,恨不能将他立刻打死好为女儿报仇!
但是如今左相府已经不能再有人命了,否则在这多事之秋只怕要引起各处注意。郑超仕下令,将这陈副尉乱棍打出相府,从此再不许此人入繁阳!
于是陈遇遥被撵出了繁阳,此后再不知其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