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接待外宾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
人们前一天还在忧心花草无法从干旱的土地中返青,忽然一夜大雨,硬邦邦的土地就变成了湿润的河沼,脆弱的芽和苞也变成了满目绿野和花海。
灿烂繁茂的盛夏,牧民们唯恐它不来,却没想到才梦醒,推开门窗便见它已蔓延至房前屋后,湿和热直扑面。
焦虑与恐惧被留在刚过去的昨天,今天只有希望。
前天陈社长给她打电话,说草原局的局长想跟她通话。
林雪君隐约有所感,但陈社长什么都没说,大概是担心影响她的决定。
在昨天约好的时间,林雪君接到了盟草原局局长冯英的电话。
在冯英的提问之下,林雪君在电话里又一次做了关于抗旱抗虫害工作的口头汇报。确定她对答如流,的确是写报告的那个有才能的人后,冯英局长提出调林雪君到草原局工作。
不用干体力活,大多数时候都坐办公室,这当然是个很不错的工作。
可是一旦进了草原局,做的工作就是纯粹的书面工作了,即便需要常下草原基层做调研,基本上也只是围绕草原生态等相关内容,完全脱离了她的本职工作。
而且坐办公室就是纯粹的官场环境,严格的坐班,按照领导的安排执行,那就还需要另一套与社交相关的能力了。
人一旦在草原上跑惯了,其实就很难适应格式化的、受人管制的工作与生活。
而且进了办公室,她几乎会丧失大量的工作自由度。想要发挥自己特性地去施展手脚,就难了。
更何况,她的院子怎么办?她的小菜园谁来种?牛羊狍子谁来养?小鸡小鸭谁来喂?
驼鹿宝宝还没长到三四岁性成熟的年纪,刚满1岁能独立生活,还没做过放归训练呢,哪离得了人?
小红马虽然已经长成骏马了,却整日当自己是个宝宝。如果她离开了,谁来给它当靠山,当它继续无忧无虑地瞎跑呢?
而且,没有任何单位会允许她带狼上班吧?
在第七生产队,她有太多牵挂,暂时还没有做好搬家的准备,也尚未拥有带走自己所有想要带在身边的人与动物的能力。
未来时代风起云涌,她自己心里有数,时机未到呢。
虽然当下大多数人都是哪里有需要,就到哪里去。但林雪君还是找到了合理的理由拒绝冯局长:
“群众的研究员需要在基层,草原局也需要有在基层工作、了解一线的专员。”
她想在基层做工作,当那个最了解前线情况的兵。
冯英希望林雪君再考虑考虑,林雪君没有立即拒绝,真诚感谢了冯局长的看重。
挂断这一通后,她又拨到陈宁远社长的办公室,向陈社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还有许多东西要在基层积累经验和学习,希望能留下来。
陈宁远在电话另一边的声音明显松弛下来,沉默了好几秒,才告诉林雪君,他会帮她解决这个问题。
第二天冯局长的秘书打来电话时,林雪君再次表示自己想法如初。
又过3天,陈宁远忽然打来电话,告诉她,若无异议,过几天草原局的任命书会下放到公社,她可以继续留在呼色赫公社做兽医,同时兼任草原局外派员的身份。拿三分之一全日工分,每个月都需要向上提交草原局需求的数据、研究报告等工作,每季度的草原局内部分析任务都要她在一线辅助完成,偶尔有跟随草原局专项小组到整个盟区各个旗及生产队出差调研的工作也需承接(并非年年有这样的任务)……
林雪君认真研究了这个工作的范畴,确定自己能完成,才给陈社长回电,她愿意接受。
6天后,林雪君身为草原局基层特派专员的新组织关系证明和印章送派到她手上。至此,她虽然挂靠在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却有了个直接向盟草原局汇报工作的新身份。
也成了全生产队,乃至全公社最特殊的社员。
……
一整个春天几乎没有下雨,仿佛都囤在了初夏。
一场又一场地瓢泼,让草原上原本长草的地方变成了随时改变路径的蜿蜒河流。河流不断的转向、改道,如果有一架相机在高空为草原做延时摄影,一定能拍到弯曲的河像蛇一样在草场上爬行吧。
雨后,整个世界焕然一新,屋檐被冲洗干净,泥水洒进院子里,又被雨水冲进沟渠。
挂衣服的铁丝被洗得锃亮,用布巾一抹,便可以将睡了一冬的棉被挂上去晾晒。
摆在院子里的瓶瓶罐罐锅碗瓢盆全都装满了雨水,大家旱怕了,哪怕夏天才来已经下了3场大雨,仍忍不住珍惜的要用家中所有能盛水的容器收拢雨水。
山坡上的田地和驻地里的小园子被浇灌得湿润,蔬菜和粮食的茎叶被雨水打得色泽饱满。坠在叶片上的水珠终于无法抗拒重力的邀约而滴落,忽而轻松的叶子扑簌簌弹起,将更多细小的水珠洒向四周。
下雨时一直蜷在窝里睡觉的大黑狼散漫地走进院子,大爪子啪嗒啪嗒踩进水洼,溅得边上小鸡小鸭满脸泥水。
小鸡小鸭刚把身上的泥水抖净,大狼又忽然用力抖毛,毛絮漫天,又落了小动物们一身一嘴。大狼却浑不在意,没事儿狼一样懒洋洋穿出院子,坐在格桑花下远眺斜阳。
它的影子拉长,在湿漉漉的土地上留下一座小山一样的阴影。四周的土壤都被晒得干燥了,阴影中的土地却还潮润着。一只小鸭子扭啊扭地走到大黑狼身后,伏在山一般的阴影中纳凉,偶尔舒服开心了,还要嘎嘎两声以作宣誓。大黑狼只转一下耳朵倾听响动,接着便继续眯着眼睛晒太阳。
渐渐的,它被湿气打得软趴趴的狼毛蓬松起来,一根又一根尖刺般的狼毫炸起,体型翻倍,身后的阴影山也增长了体积。于是,更多的小鸭子嘎嘎地扭着屁股坐过去,挤挤挨挨地快活乘凉。
6月末7月初是呼伦贝尔夏天最短暂也最珍贵的温暖时段,林雪君穿着棉麻布女士跨栏背心,坐在库房院子里清点给牲畜做体外驱虫的中药——
第七生产队的驱虫已经在6月初剪羊毛的时候完成了,因为生产队还有多的药草,继续存放也会变陈,不如全整理出来卖去需要中药的其他生产队。
统计过最急缺的生产队的需求数量后,林雪君和衣秀玉给所有药材分拣配好,打包装箱,来买的生产队带回去后不需要自己配药,直接按照衣秀玉写的说明书,放水熬煮就行。
仅干了两个小时,林雪君和衣秀玉的肩膀就被晒黑了。黑不溜丢、圆滚滚的肩膀头子,在下午的黄光中闪烁着光芒。
望着四周所有被冲洗得清新的事物,两个姑娘也心痒痒起来。
在家洗澡还得去井里打水,也不如在河水中冲刷得爽快。凑头叽咕几句,俩人便神采飞扬地从马扎上站了起来。
跟额日敦交代了下后面扫尾的工作怎么搞,便一溜烟地跑回知青小院。
在布包里装了香胰子、手巾和换洗衣物,背上猎枪、带上沃勒和糖豆,把小小狼崽往腋下一夹。牵着手跑到阿木古楞木屋前,将正对着李子树画速写的少年拎上,“你去山上画速写也是一样~”,随即便朝后山奔去。
大雨拓宽了河流,之前巴雅尔被毒蛇咬时,他们守着过夜的那条溪流变成了真正的河流,哗啦啦地冲刷而过,从高处奔涌向草原。
阿木古楞被按在上山的通道处,坐在一棵庇荫的树桩上画速写,实际上是帮两位姐姐做看守,不让别人靠近了打扰她们洗澡——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两条大狗在河水中玩耍,还不知道即将要洗澡,直到分别被衣秀玉和林雪君按在水里抹香胰子,才想逃走已来不及。
毛发是最好的出沫器,两条大狗很快便被洗得浑身白色泡沫,膨大的体型直接缩水一半。
小小狼还不知道洗澡是什么,看着它爹和豆叔洗澡兴奋得在岸边跳来蹦去地叫唤,傻狼,一点不像酷酷的沃勒,反而有点像糖豆……
难道是因为糖豆在带崽这方面比沃勒有耐心,带得多?
抓紧了大狼后颈肉不让它逃走,撩起河水冲走泡沫。又仔细地用拇指给大狼洗过眼周,抹了两把狼脸,林雪君终于松了手。
大狼被揉得早就烦了,当即狂甩湿毛,抖得林雪君本就被打湿的衣服裤子更加狼狈。
“喂喂!跑远点甩啊,呸呸……”惊叫过后,用力推开大狼,林雪君又哈哈笑着撩水泼它。
大狼也不甘示弱,直扑过去将林雪君推倒在了河水中。
这下好了,不止裤腿,整个裤子和衣服下摆都湿透了。
转头看一眼也已给糖豆洗好澡的衣秀玉,林雪君眨眨眼,果断脱掉衣服裤子丢在岸边,身上只穿着早已打湿的背心裤衩。
见林雪君坦荡,衣秀玉这才不好意思地也褪去脏衣服,撩河水冲洗身体。
身上的背心裤衩打了泡沫,连着皮肤一起搓洗,这样一来不用全裸,又把澡和衣服一齐洗了,真是聪明。
肥皂泡抹了满头,无论是把头发竖起还是抓成五个揪揪都能很好定型。
林雪君于是把头发做成个朝天锥,衣秀玉则将长发抓成了两个翅膀。看着对方搞怪的样子大笑,她们搓洗过身体又忍不住朝对方泼水。
加上两条大狗在河流间跑来跑去地闹,这场蓄意为之的野外露天浴很快就成了打水仗游戏。
阿木古楞静静守在远处树荫下,风撩动他的鬓角,将几根细软的发丝抚向他面颊。
手指推着发丝掖在耳后,嬉闹声传近,他右手握着的画笔微顿。
很快,笔尖再次化冻,一棵蓬勃生长的灌木逐渐成型。
草原的天很高很高,大朵大朵的云特别白、特别厚,风大,云朵的形状一直在变幻,像一群急着去上班的白胖子,匆匆从天穹游走。
两个姑娘澡洗好了,玩得累了,却仍不舍得从清凌凌凉爽的河水中离开。
林雪君干脆仰躺在河流中,头枕着一个大大的鹅卵石,以保持耳朵和面孔在水面上。
大雨汇聚的河特别清澈,快速流淌冲刷肩膀和头顶,想要把林雪君往下游推拽似的。双手完全放松地任河水冲推,她指望天空,看云卷云舒。一片叶子顺着水流擦过指尖,耳边哗啦啦的水声被放到无限大。
世界忽然变得无限大、无限接近,好像自己的灵魂也汇入河水。望着树冠摇曳的曲度,目光追随一只飞掠而过的鸟,看着云快速从花朵的形状被吹散成一片连绵的云山……从下而上的,这就是河流和土地的视角吧。
一片绿叶被小鸟打架踩落,从很远很小,变得很近很大,直到遮落在眼睛上。
闭目再睁开,发现视野并没有被遮挡,只是看的风景变了。宏观的云和天暂时望不到,却能透光瞧清楚遮目叶片的脉络和细小的纹路。
在这一片叶子里,也有一个山脉,一穹天际,一整个世界。
在生产队里,的确有风吹日晒和奔波的苦,好似也不如坐办公室看起来那么文静知性。会被晒黑,有时皮肤被风吹皴了,好长时间缓不回来。偶尔很臭很脏,身上沾了牛粪也要继续工作。
可是……
任何一个地方能留住人,总也有它令人眷恋的地方。
比如这山这水,还有那纵马驰骋日夜奔腾也无法及至边际的大草原。
……
今春大旱,导致虫灾等情况的不止内蒙和新疆草原,还有邻国。
内蒙农业部门领导在6月中接到上级电话,苏联相关部门和我国相关部门针对今年初的自然灾害磋商探讨后,确定灾情控制最好的是蒙东呼伦贝尔盟。在一番沟通后,拟定苏联派一个研究学习小队,过满洲里口岸,到呼伦贝尔盟进行实地考察。
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命令一层又一层地下达,呼盟盟长直派呼色赫公社社长陈宁远带上林雪君随队陪同考察团。
一直以来,都是我国出境去向邻国考察学习,这样由邻国派小组来他们这边实属难得,呼盟真是露脸了。
今年呼盟抗灾有功已是不易,能接待邻国的考察团,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荣誉。
好事啊。
陈宁远领命之后,又在电话中表明林雪君会俄语。
盟长听了忍不住轻笑,心情愉悦地叹道:
“小小年纪,果然是个人才啊。”
随后,盟长直接拍板,请林雪君提前到满洲里,与专门小组汇合,全程做考察陪同及翻译工作。
车费、勤杂等费用全由盟里报销,随队期间的工资也改由盟办公室发放。
陈宁远挂断电话后,方才不卑不亢的淡然一扫而空。
他抿紧嘴唇,双手握拳,朝着面前空捶了两下,才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定下情绪。
第188章 他没有哭
现在,这个灵魂遇到了游牧民族的阔连海子。
新疆建设牧场,买买提捧着新买到的几份报纸,一边阅读一边记笔记。
待全部看完,他立即跑出自家的地窝子,找到大队长分享了自己新学到的知识后,他们当天便带着社员们配置起烟叶水、辣椒水等生物药剂。
泼洒的时候,买买提的妻子看着天上飞过的粉脑袋小鸟,感叹道:“那就是你说的粉红椋鸟吧?真厉害,一天能吃几百只蝗虫。”
“是报纸上写的,文章里说内蒙没有这样的候鸟,很羡慕我们新疆呢。”买买提在上风区堆好打湿的柴,一同仰头看天。
“波切,那是因为我们这边更旱,每年春天都有大量的蝗虫给它们吃吧。”妻子自嘲笑笑,待鸟群飞走,才点燃了柴火。
湿柴点燃,大量烟雾升起,社员们又用打湿的布巾围在面上,用特质的扫帚工具在草场上驱赶。
蝗虫被人惊起后,不会朝着浓烟吹来的方向跑跳,于是都逃向下风口——那里正有提前挖好的沟渠和点火手等着它们呢。
这些登载了林雪君等人文章的报纸不止送到了新疆建设公社买买提的手上,还卖到了南边。
一个又一个邮差的接力,一直将这些来自北方的消息送到河北,送到山东,送到河南,送到江苏,送到浙江……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知青小院里,衣秀玉捧着最新拿到的《内蒙日报》《首都早报》等报刊,它们都先后刊登了《草原抗虫灾形势很好,牧民们作对了这几件事》。
手指抚摸过文章落款上自己的名字,‘衣秀玉’三个字明明已经那么熟悉,可看到印刷体书写出来的它们,却又觉得如此的陌生。
不知道浙江慈溪的父母亲人们有没有看到这篇文章,亲人朋友们如果也读到了的话,一定会兴奋地争相传阅吧。
多稀奇呀,老衣家的小玉居然登报了诶!
不仅是参与写文章的人,还是呼色赫公社初春抗灾中积极参与的社员呢,文章里可明明白白写着,衣秀玉是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的中药保管员,所有生物药剂的配置都由她亲自带队把关呢……
多出息啊!
多厉害啊!
不止内蒙的报纸,连首都的报纸都登了呢,还有《科学探索报》这种含金量特别高的专业报纸诶!
父母该多骄傲,一定捧着报纸笑得合不拢嘴了吧。
衣秀玉光是想象着那样的画面,就已经开心得不得了了。
她抱着报纸,迫不及待地跑到圆桌边,奋笔疾书给爸爸妈妈写信。如果他们还没看到报纸,那这封信就是催促他们快去看报的。如果他们已经看过有她参与的报纸,那这封信就是督促爸爸妈妈认真将他们读报后的场面和心情分享给她的。
写着写着,衣秀玉又忍不住停笔,歪着头不好意思地想:这信妈妈一读到,肯定能识破她的小心思。
“这孩子真是没长大,专门写信来讨夸奖呢。”
妈妈一定会这样说。
捧着脸,衣秀玉笑着笑着又忽然抹起眼泪。
林雪君在院子里清点过小鸡小鸭后刚踏进屋门,就被衣秀玉用力抱住。
小姑娘的眼泪湿了她满襟,才摸着衣秀玉后脑勺想问她怎么了,衣秀玉已经哽咽着率先开口:
“小梅姐,谢谢你……呜呜……”
看着桌上铺开的报纸和信纸,林雪君一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抱着衣秀玉的背轻拍,她低声道:“不要谢我,事情是你做的,做得很好,一切回馈都理所应当。”
“谢谢你。”衣秀玉仍紧抱着她,口中感激地喃喃。
院子里忽然传来走动声,林雪君回头瞧见穆俊卿,对方表情也颇为不平静,臂下夹着的正是报纸。
看透他来的目的,林雪君示意了下自己怀里正抱着的衣秀玉,耸肩笑道:
“你也来啦~我可抱不下两个人了。”
穆俊卿面上一红,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在她爽朗地大笑时,胸腔里的忸怩才被化解,便也跟着她大笑。
在笑声中,他混进一句很轻的“谢谢”。
林雪君听到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朝着他竖了竖大拇指。
“什么时候出发去满洲里?”将报纸卷成团掖在后腰处,穆俊卿靠在门口问。
“明天。”
其实对于接待苏SL联外宾,林雪君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的。
她前世虽然学了多年俄语,这具身体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也曾看过许多俄语学习书籍,但她书写和阅读很顺,口语却没有过丰富的练习。
完全是那种考试高分,对话卡壳的答卷选手。
陈社长举荐了她会俄语,万一说得不好,不是给陈社长丢人嘛。
别还给盟长丢人,给国家丢人吧。
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只得每天早上晚上地自言自语,模拟语境,用俄语自己跟自己聊天,简直像个整日念咒的女巫。
家里只要有衣秀玉在,糖豆就不会太焦躁,也会正常吃饭,林雪君还算放心。难得地将沃勒和糖豆脚毛发擦干净,允许它们进屋上炕,搂着睡了一宿,林雪君便准备出发了。
她带着阿木古楞和沃勒出发的时间比陈社长给她规划的还要早2天,自己骑上苏木,阿木古楞骑上渐渐也允许他近身的小红马,背上猎枪、足够的干粮、药箱和可以装东西的空布包,两人两骑便启程了。
从靠近兴安岭的草原赶向呼盟最靠西的满洲里路途十分遥远,虽然都属于一个盟,却有上百公里。
凭借着在这片草原生活足够久所积累下来的辨别方向的经验和一份非常详细的地图,两个人白天赶路、晚上搭个简陋的皮架子帐篷倒地就睡。沃勒则作为草原出行必不可少的护卫‘犬’,一直守护在他们身边,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便会竖耳倾听。
这一路上,沃勒不知驱赶了多少夜晚跃跃欲试想要靠近的野兽,是条非常尽职尽责的好守夜狼。
在终于靠近满洲里的时候,林雪君捏着地图,忽然偏转了方向。没有直奔满洲里,而是朝着满洲里南边方向赶去。
当开始看到越来越多的水鸟在天上飞来掠去,感觉到越来越浓重的湿气和带着特殊味道的风时,阿木古楞还没意识到什么。
直到他们出发的第5天临近中午,视野中的绿色忽然被蓝色吞没,草原有了边际,阿木古楞骑乘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他瞠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截断草原,与天相连的蓝色海洋,与之同色的瞳孔微微颤动。此生从未见过的美景令他浑身汗毛不自觉竖起,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日光下闪烁着一条条交错波光的巨大水域左右无际,上是天,下是草野。阳光从上洒下,滚过层层碧波,又滚过摇曳草群,扑向阿木古楞。光影拉扯出他的灵魂,摇摆舞蹈,如梦似幻,如痴如醉。
在骑乘的人没有反应时,小红马自行做了决定,哒哒哒地漫步走向那它也没见过的粼粼波光。
美景不仅吸引人,也惑住了充满灵气的小动物。
小红马跑速越来越快,忽然就欢脱起来,仿佛像要扑进妈妈怀抱一样,朝着蓝色的波涛急冲而去。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地方,草原上怎么会有海洋!
这就是海洋吧?林雪君说的那种无边无际、充满神秘与魅力的大海。
冲至水域边,小红马终于急停。它紧张又兴奋地低头看,不停踢踏,不停唏律律叫。甩着尾巴左右望望,看水鸟也想追,看到河水里的鱼也想追。
阿木古楞翻身下马,蹲身撩起清澈的水,抬起头,目光掠过层层波,向前望啊望。原来真的有与草原一样广阔的水,原来水的汇集也可以如此壮观。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受到了震颤,整个人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好像快要不能呼吸了……
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也从苏木身上跳了下来,走到他身边,坐在沙土地上,左右展望,原来几十年前的这里也一样的瑰丽,一样美得惊人。
“这就是呼伦贝尔大草原的眼睛。”林雪君转头道。
一年前,还没有她高的阿木古楞第一次带着她放牧,在冰天雪地里,他向她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的父母说,这片湖泊附近的草最肥,是最好的牧场。可是他的父母到死都未曾来过这里,真的看一眼这边的草,这边的水。
“?”阿木古楞转头有些迷惑地看向林雪君,许久后,他迷茫的眼睛忽然凝焦,转而瞳孔因惊诧而骤缩。
猛地吸一口气,他转头再次看向面前的水域,不敢置信地发出一声急促的喉音,又转头看她。
异色的瞳孔轻颤,渐渐蒙上水雾,仿佛雨雾中的海,仿佛起风的滩涂。
“呼伦湖?!”阿木古楞已经知道了答案。
林雪君点点头。
她一直想,一定找个机会带着这孩子来看看呼伦湖。这个后世哪怕远在他国,坐飞机也能轻易赶至,当下却有人即便与它共生在一片草原,穷尽一生仍未能一览的‘明珠’……她想让可怜的阿木古楞看一看。
那时候,当他提起父母从没来过时,语气很淡然。在他的认识里,一直想去放放羊的地方,到死都没见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在这个运输不发达的年岁算什么呢。
她来到这个时代后,遇到的每个人好像都是这样的。他们正吃着苦,正受着难,可没有人抱怨,也没有自以为苦,他们眼中只看着希望。从战乱中走出来,从旧社会中走出来,他们觉得自己已经是最幸福的人民了,他们就这样笑着,在艰苦的奋斗中迎接更美好的新新时代。
阿木古楞的父母是这样,他们的儿子也是这样。
他们都拥有一颗很少抱怨的灵魂,并用这样的淳朴迎接每一个更好的朝阳。
现在,这个灵魂遇到了游牧民族的阔连海子。
这里曾是众多游牧民族的发祥地,它维系了呼伦贝尔大草原的生物多样性,养育了这片土地上的动植物。
这个一直只存在于儿时听到的美好故事中的大泽,终于回应了孩子千百次无声的祈祷,奇迹般地来到了他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还有一更哦,求点有营养的营养液~】
【小剧场】
阿木古楞直面着独属于这片草原的‘海’,一阵风吹起湖泊特有的气息,扑面时忽觉面颊凉凉的。
抹一把湿……
不,他没有哭,他才没有哭!
他……他哭得根本停不下来……
【阿木古楞:没有哭,只是太激动。】
【呼伦湖,又叫大泽、阔连海子、玄寞池、库楞湖、达赉诺尔、达赉湖。】
第189章 邻国震惊团
阿木古楞:真是不诚实的臭狼。
在呼伦湖边,两人两马一条狼溜达了大半圈儿,掰饼子喂了燕鸥,潜伏起来欣赏了会儿天鹅,又将沃勒捕到的大鱼烤了吃,这才向北转道去满洲里。
阿木古楞一步一回头,直到骑上小红马,这才终于渐渐远离了湖泊,朝目的地而去。
满洲里城市很大,至少比呼色赫公社场部大许多许多许多,但看起来仍像是个土路小镇。
两个人骑着马进城,看到了穿布拉吉的姑娘,和穿海魂衫的小伙子。
骏马和骑在马上长相俊俏的人吸引了许多注目礼,林雪君找了两个一直悄悄打量他们的姑娘问路,这才渐渐找到市政办公室所在的楼区。
因为与苏联接壤,满洲里有许多俄式建筑,圆顶的、尖顶的楼,纯木质的木刻楞小屋,黑色的、气质厚重巍峨的钢架结构。它们混建在中式的小土房和为学校建的方方正正筒子楼建筑中,为这座边陲小城添加了不一样的风情。
在市政办公室接待处,林雪君拿出大队长和场部陈社长给她出具的身份证明,在接待台拿到了通行证和抵达确认书。
一个电话后,早已来到这里的盟长秘书索布德,从盟长在这里的临时办公室里赶过来,接待了她。
苏联考察团接待小组为她和与她随行的阿木古楞准备了一间距离火车站很近的小宿舍,在会议室与索布德秘书、翻译员乌兰和盟草原局专家张胜利开了个小会,确定行程:
明天上午10点在火车站门口集合,接站到访的考察团;
带考察团回市政办公室,与盟长开会。会后在接待厅用餐,稍作休息后,4人接待小组带上邻国考察团出发去考察;
第一站嵯岗公社,然后是宝日汗公社……5天后抵达目的地呼色赫公社进行最终考察和会议讨论……
…
市政办公室门口的接待、接线台,女职员透过窗户看到与林雪君同来的少年牵着马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踟蹰2分钟后,终于还是走到大门口,朝着他招手。
“小同志,进来等吧,里面有会议室,有热水。”
阿木古楞站起身,朝着女职员礼貌点头道谢,最后还是婉拒了对方。
他要在外面陪着沃勒和他们的马,无论是苏木还是小红马,亦或者沃勒,谁离开了他的视线,他都不放心。
女职员无奈,只得拎了水壶和杯子,另外一个可以喂牲畜喝水的不知哪里找的铁盖子,送到阿木古楞面前。
他忙再次道谢,又从兜里掏了根纸包着的牛肉干要送给女职员做还礼。逗得女职员哈哈大笑:
“我就是干接待的,你就喝着吧,要是没水了喊我,我再给你倒。”
说着把牛肉干塞还给他,便小跑回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阿木古楞先在铁盖子里倒上水,喊沃勒过来喝,它只耳朵动了动,头都没有回,仍坐在距离市政办公室最近的一棵树荫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林雪君进去的那个大门,一动不动。
喊不动它,阿木古楞只得转道过去喂两匹马。
小红马往日虽然活泼,在苏木面前却很老实,虽然很渴了,但完全不敢跟黑骏马苏木抢水,只踮着一只前蹄,眼巴巴看着苏木喝完,才敢往前凑。
喂过两匹马,见它们转头去找草吃了,阿木古楞才转头,铁盖子里倒了点水,走过去喂到沃勒嘴边,它这才呱唧呱唧喝了好些。
伸手想摸摸它的头,却被大黑狼敏捷地躲开。
阿木古楞有些尴尬地缩手,但还是低声对它道:“林雪君是进去开会,很安全的,没有危险。”
沃勒耳朵动了动,也不知能不能听懂,反正好像并没有更放心些,仍是稳坐原地守着门。
阿木古楞没办法,只得丢开它不管,坐回自己那棵更大的树下,捏起杯子自己喝水。
1个多小时后,倔强不听劝的大黑狼终于见到了它的狼王。
不过林雪君走出来时,它并没有像小红马那么狗腿地跑过去蹭蹭拱拱,而是装作从没担心过她的样子,闲散地走向苏木后方的一棵树,抬腿尿了泡尿。
等到苏木被林雪君牵在手里,一直想要啃林雪君头发的小红马被阿木古楞拽走,沃勒才在林雪君喊它时,慢条斯理地踱过去。
阿木古楞偷眼瞥它,忍不住悄悄撇嘴:真是不诚实的臭狼。
……
车站附近小宿舍的住宿环境还不错,就是听火车进站和出站的声音太清楚了。
呜呜响过,又况且况且地响。在草原上听风雨虫鸣等白噪音睡觉习惯了,城市的嘈杂变得很难适应。幸而这时代火车班次不多,不然真会被吵得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在宿舍的小食堂里吃了3个肉很少白菜很多,但面弹弹的,仍称得上很香的包子。阿木古楞在第七生产队也难得吃到白面包子,正长身体的少年,一口气吃掉了6个包子,换来林雪君的大声赞叹。
跟盟长秘书员索布德等几位同志汇合后,林雪君陪同一起去接站。
旧时的火车站很简陋,既没有华美的建筑,也没有漂亮的绿化,门就是门,墙就是墙,只有功能价值,没有欣赏价值。
林雪君因为只是陪同人员,压力很小,一直站在后面东张西望。偶尔瞧见有苏俄面孔的人,便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学俄语那会儿,老师曾找来自己在海拉尔的俄罗斯朋友,来班级里跟大家做口语练习。念书那会儿正是他们最活泼的年纪,根本不当那是难得的口语课,全当好玩,总围着老师那位俄罗斯朋友问东问西,还会打听老师的八卦。
真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十点十分,火车延迟几分钟进站,秘书员和翻译同志立即耸起背脊,露出迎敌一般的表情。
金发碧眼的面孔在人群中格外显眼,6位考察团一走进视野,林雪君就认出来了。
秘书员索布德上前接迎,翻译员乌兰和对方带来的翻译随行两侧做同声翻译。双方介绍过各自身份后,挨个握手,林雪君也与对面的客人们握了个遍。
出行时索布德表现得很热情,一直在嘘寒问暖或介绍行经之处的建筑等,只是乌兰为了效率,总是把索布德的话极尽精简,完全没有了话家常的热乎劲儿。
林雪君走在后侧,忍不住微笑。
这一趟出差,主角是考察团和盟接待小组,自己就是个本地老乡。是以互相介绍和礼貌握手后,出站往小轿车走的时候,林雪君一直坠在后面,不太贴队,也不会太远。
走在她右面的是叫伊万的青年,苏联的随队研究员。林雪君在昨天的会议上读过他的资料,是一名草原科学大学生,这次领队尼古拉教授的得力门徒。
林雪君与身边人穿过车站的小门,并行时各自直望前方,既不做眼神交流也不讲话。
伊万悄悄打量了下她,发现这位被介绍为草原兽医的同志长得特别小,虽然听说东方人面相都年轻一些,但她看起来也太年轻了,好像只是个孩子。本以为她会露出天真好奇的表情,却不想居然比他们看起来还稳重,同样的没有多余表情,同样的淡然平静。
也不知道这次的访问考察为什么随队还有兽医,纳闷儿了一会儿,他便转头对同行的另一位研究员安娜,用仅有身边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刚才在高处看就能看出来,这边的草原的确比我们受灾轻得多,不仅看不到飞蝗,好像连草叶都长得更好。”
安娜便也小声回道:“是的,草原上有虫洞的草好像很少。不知道是只有这片草原这样,还是都这样。”
“明明这边更落后,既没有喷洒农药的机械,也没有更高的科技产品。都是紧邻的草原,怎么可能这边受灾就那么轻呢?”伊万皱眉疑惑道。
“老师说这边有一些科学的流程,回头我们考察过就会明白了。”
“他们的火车道都是我们帮忙修的吧?我看火车站里还有我们已经淘汰掉的老火车头在使用呢。听说中国南边种橡胶树都要我们出专员去教他们怎么种,各种科技支持、知识都是我们在援助,怎么会有更好更科学的流程呢?”伊万依旧有些挠头,举目四望都是旧旧的小镇模样,怎么就能把他们治起来都难的冬春旱灾蝗灾给控制住了呢?
林雪君本来准备一直低调跟随,没想开口搭话,但是见伊万实在是太疑惑了,他挠头的时候金色卷曲的头发都掉了两根,终于还是没忍住,转头朝着他笑了笑,好心地开口解答道:
“这里虽然没有特别先锋的高科技,但是有在草原上生活了几十年,特别了解草原、能预报草原旱灾的智者老人。
“还有根据老人的预测,立即联合国家最专业的专家,开会讨论,迅速做出决策,立即推行的高效响应能力、执行力。
“还有哪怕用肩膀一桶一桶往草原上运水,一只一只捉蝗虫,也要控制住灾情的决心,和执行力。”
国家为了鼓励人民积极捉蝗,还在受灾严重的牧区和农区落实了‘捉蝗先锋’的竞争性劳动奖项,和努力捉蝗送工分的政策。
听说西南那边受灾后还搞了蝗虫美食节……
没有大型机械和特别厉害的农药也没关系,他们有足以称之为英雄的领袖,还有最好、最勤劳团结的人民。
伊万和安娜忽然听到身边有陌生的声音用有些生涩却清晰的俄语讲话,都吓了一跳。转头望过去,发现居然是那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姑娘,更是惊得瞠目。
尤其……他们一直以为她听不懂俄语,小声地避过前面的翻译,却没有避着她。这么说,他们刚才讲的内容,小姑娘都听到了?
怎……怎么随便一个小女孩儿都能把俄语说得这么流利啊?不是说这边文盲率特别高,大多数人大字都不识的吗?
“啊,你好,这,这么厉害……”伊万梗住一口气,忙轻咳一声,礼貌地回话。
严肃的苏联青俊形象也变了样,换成了一张发窘的大红脸。
秘书员索布德礼貌地请伊万和安娜上车时,见刚才还挺胸阔步的年轻人忽然变得局促了,忍不住有些好奇地望向与伊万并行的林雪君。
“索布德同志,你们坐车吧,我跟我的朋友骑马去办公室。”林雪君笑着跟索布德解释罢,又转头用俄语朝已经坐上车的伊万和安娜道:
“同志,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朋友。”伊万忙不好意思地朝她点点头。
安娜也透过窗口外的林雪君摆了摆手,客气地道:“好的,一会儿见。”
帮忙关上车门,索布德转头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林雪君。
林雪君却只是爽朗地笑笑,点头也同索布德道一声“一会儿见”后,便折向她跟阿木古楞约好的地方。
马路上唯二的小轿车启动,很快便成为过往行人的焦点。
坐在车上的伊万似乎并未察觉到周遭的注目礼,他的目光透过窗口一直追向远处一条小巷口。
在那里,俄语讲得不错的小姑娘跟另一位少年汇合,牵过一匹格外雄俊的大黑马后,利落踩上马镫,轻盈地颠跃后稳稳骑乘。她俯身摸了摸马鬃才轻拽缰绳调转马头,接着便骑着骏马随行在车后。
转角时,伊万不由自主地探出头,目光仍追随着林雪君矫健的身形——
那英气勃勃的身姿,散发着种不同寻常的飒爽魅力,令人向往。
屁股底下坐着的小轿车忽然不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林雪君在市政办公室开会后,将阿木古楞喝水的暖壶和杯子及给动物喝水的铁盖子还给接待员同志,并再次道谢。
接待员同志笑呵呵道:“你那条黑狗,就坐在正对着门的地方,两匹马和那小伙子也是,在另一棵远点的树下坐着,都对着门守着,直勾勾的。我往门口接待台这坐着,哎呦,从来没有这么大压力过。院子里四双眼睛监视着你工作啊,啧啧。”
“……”真是不好意思!
第190章 隆重介绍
她在桌下悄悄踢了踢他的靴子。
在会议室里,盟长付和平亲自接待了苏联调研团。
林雪君跟着一起进办公室的时候,第一次见她的付和平凝神望过来,含着与接待宾客一样的笑容问她:
“呼色赫公社的林雪君同志?”
“盟长好。”林雪君像个小学生一样打招呼,就差敬个少先队礼了。
付和平几不可查地点点头,“我读过你的文章,《草原抗虫灾》那篇写得很好,结合实操,讨论得很深入。层次感强,深入简出,很有科普意义。”
“谢谢盟长。”林雪君一听对方不是随意鼓励后辈下属,而是真的看过她的文章、知道她这个人,当即挺直了腰背,更为郑重起来。
“之前的文章反而显得立据薄弱了些,理论很好,没有《草原抗虫灾》这篇根基扎实。
“但《紫花苜蓿》那篇文章有一个点,你做得很好。放眼长远,不仅在当下牧草的种植和使用上谈优化牧场,而是在未来长久的正向循环上深入讨论,这很好。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要把眼光放高,看得才能远。把整个形势把握住了,未来5年、10年都都在规划中,也许当下会有一些压力,但路会走得更稳,也更坚定。
“国家对牧区的期望是不要再让牧民们艰苦游牧了,想要实现这一点,我看,最核心的还是种草。你也考虑到这一点了,这很好。
“保持住这样的格局,稳住自己的视野,就能走在时代的前面。”
付和平讲话声音很轻,不太有强烈的抑扬顿挫,但透着沉稳从容,有非同寻常的说服力。
他没有等林雪君回应,拍了拍她的肩膀便在秘书员索布德等人的注目下于长桌一头落座。
林雪君注意到办公室里其他人投过来的或打量或好奇或惊异的目光,尽量平静地走到索布德为她安排好的位置。
坐好后,她努力稳住心绪,沉住气,不让自己胸腔里的喜悦和兴奋浮出水面。
她小心地安抚好咕咕冒泡的诸般情绪,细细梳理如沐浴在春风中般的自得与骄傲。握住钢笔和自己的随身笔记本,手指轻搓笔身上雕刻的【雪君小友存,凤池】几个字,终于慢慢静了下来。
再抬头望向认真倾听翻译员转述考察团诉求的盟长付和平,林雪君心中充满了回生产队后,要好好写文章、好好工作、好好为人民做奉献的激情。
付盟长也太强了!太会动员下属了!他那几句话一说出来,谁还能不为他拼命啊?
他好像看过她全部的文章诶!
还认真品评和分析了!
她只是个小小的公社里、小小的生产队里的一个小小社员,盟长这样的态度,真的会让她觉得自己这个劳动者很受重视,很了不起。
真正强大的领导,不给员工画大饼,他有更为致命的办法。
…
会议结束后,一群人跟着秘书员索布德出发去吃饭。
大食堂准备了很丰盛的一顿接待餐,不仅有中餐,还有一碟下酒下饭都很棒的酸黄瓜。
因为阿木古楞也会随行去草原,林雪君便也带上了他。
结果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担心留在办公室院子里的动物们,林雪君走不了,阿木古楞自然担负起责任,快速塞饱肚子后,以上厕所为借口跑了回去。
绑在院子里的两匹马还好,被关在小会议室里的沃勒就很不高兴了,一直狼嚎,惹得一楼办公的人都来围观。
在被其他人问及时,阿木古楞一口咬定了沃勒是狗,开门带出黑脸大‘狗’便跑去院子里乘凉了。
两个青年靠着接待台,仍不住地张望阴影中趴伏着的沃勒。
琢磨打量许久后,一名青年得出结论:
“既然是林雪君同志的护卫犬,那当然不可能是狼了。”
另一名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就是,哪有狼能当护卫犬的,咬护卫犬还差不多。”
两个青年对望一眼,都觉得自己说得太对了,自封‘满洲里神探’荣誉称号,开开心心折返了去工作。
阴影中乘凉的沃勒抬起头,望着离开接待台的两个人抖了抖耳朵,又懒洋洋地将大脑袋搭回了自己巨大的前爪上。
…
大食堂的小间儿里,盟长很快便招架不住。苏联客人们实在太能喝了,不止男同志能喝,女同志更加不落人后。
他们喝酒像喝水,一点仪式感没有,举起来就灌,眨眼就是一两杯——太吓人了。
内蒙人终于棋逢对手,酒桌上的草原局专家张胜利同志很能喝,跟客人们推杯换盏,虽然语言不通,酒却喝得很流畅。
盟长付和平就不行了,寒暄中喝了几杯,脸就开始红,眼神也迷蒙飘忽起来。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付和平转头对秘书员索布德道:“下午就安排他们出发吧。”
绝对不能留他们到晚上,多一顿饭都吃(喝)不得了。
于是考察团饭后睡了个午觉便即出发,最开心的还数林雪君的动物们,总算不用再在城市里束手束脚,又可以去草原上自由奔跑了。
到嵯岗公社的前半段路很好走,考察团和接待小组都坐小轿车。
上了土路后轮胎扬起的烟尘特别大,林雪君骑着马离汽车远远的,生怕灰尘迷了马眼。
路上大家要么坐在车里小憩,要么透过车窗看风景,可是大家看着看着,目光却不自觉在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身上停留。
渐渐的又被后面不紧不慢坠行着的大狗吸引,那种从容阴森的调调,实在太像狼了。
“那条一直跟着的狗,是属于那个少年的吗?”伊万忍不住询问坐在副驾上的翻译员乌兰。
“是兽医员林同志的。”乌兰回头答道。
“是狼吧?”安娜皱眉,她小时候见过狼。这种气质可不像是狗会有的。
“狼很凶的,林同志既没给自己的护卫犬带嘴套也没绑住,应该是狗吧。”乌兰笑着道:“一会儿我问一下。”
于是,上草原后小轿车变马车,乌兰趁机询问饮马的林雪君:“它是狼还是护卫犬呀?”
坐在小河边石头上休息的林雪君笑着搂住沃勒的脖子,转头对乌兰道:“沃勒是狼,不过从很小的时候就跟在我身边,它现在是我的护卫犬。放心,只要不招惹它,它从不主动搭理人类。”
乌兰惊奇地将这个消息带给伊万和安娜,猜对的安娜得意地朝着伊万挑起一边眉毛。
伊万啧一声,抬步就朝着林雪君走去。蹲在林雪君左侧,他隔着林雪君打量另一边卧着的沃勒。
大狼忽地转头,一双天生凶狠的眼睛望进伊万好奇的眸子里。
一人一狼视线相交,伊万本能地想要转开视线,立即意识到自己是因为被狼直视而本能地想要躲闪。骨子里的横劲儿上来,他当即忍住没转头,直直盯住沃勒,甚至眼睛都不眨了。
沃勒察觉到伊万的敌视,前爪几不可查地抓紧地面,后肢悄悄支起,毛发也慢慢炸了起来。
伊万咬着牙,眼睛发酸,仍不肯退让。
林雪君左看看伊万,右看看沃勒,忍俊不禁地伸左手挡住伊万视线,右手搭在了沃勒眼睛上,物理阻止了两个较量的雄性。
伊万脸上微红,指了指大狼,“它怎么肯听你的话?”
“我从襁褓将它养大的。”林雪君揉了揉沃勒的屁股,将它蓄势待发的起手式压回去,这才拍拍它的背,用肢体动作告诉沃勒它很乖。
“杀掉母狼后留下的狼崽吗?”伊万作为研究人员,拥有充足好奇心,这时也发挥了作用。
“当然不是。”林雪君捂住沃勒的耳朵,这种话怎么能在大狼面前瞎说,它误会了怎么办,“是母狼将它送给我的。”
伊万瞠目瞪她,转瞬又忍俊不禁。
小孩子天真的胡言乱语他怎么也信,哂笑着摇了摇头,他没再说什么,而是从兜里掏出一把糖递给她,温柔道:
“请你吃。”
伊万起身离开后,林雪君看着掌心包装纸上满是俄文的糖块,懵懵地想:平时都是她请别人吃糖,居然也有被当孩子一样给揣了一把糖的时候……
接下来的路段大家走得很慢,每隔一段路,马车都会停下来。
草原局的张胜利同志会带着考察团的邻国同志们下草原做观察和记录,草场中蝗虫的疏密比例,草原的草高、草密度和草种类等等都要观察。
林雪君掏出自己的随身笔记本,学着张胜利的方式,做更专业的记录。
在其他人观察草原时,她更多的是观察张胜利同志的思维模式、研究角度等,以便学习张胜利作为草原局专家的专业工作方法。
阿木古楞则捧着本子画速写,他尤其对邻国考察团几位同志的长相感兴趣,本子上多了许多人像速写——那些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卷卷的头发。
尤其是他们的蓝眼睛,与他的左眼一样。自己比常人更浅些的发色,好像也有了解释。
大家走走停停,一直到天全黑了才到嵯岗公社场部。
王社长接待了他们,为了节省时间、提高效率,晚饭后大家都没有休息,一群人被安排在一间不算很宽敞的会议室里,靠着头顶昏黄灯泡的照明,摊着本子讨论嵯岗公社今年初的抗灾工作。
会议室的窗户有些漏风,吹得灯泡微微摇晃,大家面前纸张上的阴影便也随风摆动,仿佛忽然活了的黑色鬼魅。
秘书长索布德悄悄起身,请社长秘书帮忙找了个皮子,临时把窗户整个糊上。
没有了风,桌案上的黑色鬼魅失去了生机。大家没有了外物的影响,讨论得更加投入专注。
会议进入半程时,苏联方老教授尼古拉忍不住问王社长:
“这些知识和策略是怎么传递给基层牧民的呢?在你们这里,基层获取信息以及上层指令的这个环节,没有困难吗?”
在他们那边,将信息完好地传递到基层是很难的。后续确保基层能完整地落实执行,就更不容易了。
“当然也有困难,但现在我们国家正在推行扫盲运动。
“从几年前开始,每个生产队就开始做全员扫盲了,认字读写是最基础的。上到老人,下到小孩,都要扫盲。”
王社长说到这里便忍不住骄傲起来了,他们就算落后,但这些工作的落实到位却做得非常好。
且不止他们公社做得好,是整个国家这方面做得都很好。
“就算各个生产队的落实情况参差不齐,但每个生产队的八大员肯定是做得到的。
“只要一个生产队有一个人认字,这些抗旱抗虫灾的工作就落实得下去。”
说着,王社长将放在桌上的几份文件推到尼古拉教授面前,继续道:
“这是上面传达下来的命令,还有工作流程安排。我们只要按照这个去做就行了。
“这些文件是给我们这些领导干部看的,写得比较书面,许多认字少的牧民肯定看不懂。
“在执行工作的时候,如果牧民们记不清楚,那还有这个——”
王社长手指一转,轻点在另外几份报纸上:
“这些报纸都是我们牧区持续订购的必读报纸,能看懂的牧民自己看就行了。
“攥稿人都使用的比较简单容易读的文字和句子,基本上参加过扫盲学习的大多数牧民都看得懂。
“而且边上还有配图,这些简易的小图直接将配置烟叶水、烟熏蝗虫等工作一目了然地展示出来,不认字或者认不全文字的牧民,可以参考图画来了解文章中提及的方式方法。
“还有这篇,讲配置生物药剂的。
“这个是讲鸟类鸭类在抗虫害中的作用的,这个是我们盟抗灾优秀公社呼色赫公社的抗灾工作报告,你看,也都是有文字有图。篇幅虽长,但读起来是轻快、易懂、容易传播的内容。”
尼古拉教授虽然看不懂汉字,但报纸上的图画却一看就明白了。
报纸上关于生物药剂配置的文章边的附图里,不仅有烟叶、大蒜的图画,连这些药水克制的昆虫长什么模样都被画出来了。
红蜘蛛、蝗虫、蚜虫的那个虫子全画得简单又惟妙惟肖。
尼古拉点点头,开口道:
“我们也有观察森林的报刊,叫《森林报》,一年四季的森林观察都有。但的确没想到将报业利用到这个程度,而且要撰写这些文章也需要相应的人才。
“更何况还要报业、生产队及牧民读报习惯等每一环都到位,才会有令人满意的起效。
“反应还要快,撰稿者要第一时间写好、画好,他得是草原专家,把文章写对。又要懂人民的阅读水平,写得深入简出。
“接着,专业人深度审查,确认文章没有误导性,可以刊登。
“报社快速安排拍板印刷等,再投递到全国,尤其是受灾地区……”
说起来容易,这么大基数的国土国民,要落实起来任何一个环节有问题,都可能使这个流程彻底断链。
不好办……难。
苏联方的翻译索菲亚探头接过报纸扫读了下,随口道:“这篇文章的署名里,有两个创作者也叫林雪君和阿木古楞。”
尼古拉教授等人听了并没多想,大概以为是重名。
乌兰尽职地将这句话也翻译给王社长,一直表情郑重的王社长听罢忽然笑起来。
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打望。
“这可不是巧合,哈哈,这几篇文章都是林雪君同志写的,那两篇首都杜川生教授的文章也有林雪君同志参与。
“还有哇,这些文章中的配图全是阿木古楞同志画的。就是在座的林同志和阿木古楞同志,这两位,哈哈哈。”
王社长高兴地伸长手,朝向坐在桌尾一直没怎么参与讨论的两位年轻同志。
哈哈,可不就是他们俩嘛。
索布德等人听了都忍不住朝着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两人微笑,在这个时刻,两位年轻有为的同志成了他们共同的骄傲。
阿木古楞脸色肉眼可见地泛起红晕,不自在地在桌下悄悄用左手攥右手。
林雪君转头看看他,忍俊不禁地在桌下悄悄踢了踢他的靴子。
尼古拉教授等人还有些不明所以,直到索菲亚将王社长的话翻译过来,才诧异地望向桌尾的两位年轻人。
专家…懂牧民阅读水平的作家……居然是这么年轻的孩子?
伊万等人也不禁愕然,他还以为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就是兼做翻译和向导之类的本地孩子呢。
居然还是作家和画家?
“容我再次郑重地介绍这两位同志,林雪君同志,是我们草原上呼色赫公社的兽医员,也是这些对牧民有大助益文章的创作者。
“阿木古楞同志,是不可多得的草原画家,他的画曾多次刊载在各大报刊上。去年秋天和冬天创作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正在校对印刷,很快就会出版上市了。
“这次抗旱抗灾,他们也都是我们的功臣。”
王社长原来也是个热情又爱炫耀的人,居然专门介绍了下草原上优秀的小同志。
尼古拉教授再次打量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心里忍不住感慨:看样子自己对这个国家的教育体制的了解还是不够啊。
能培养出这么年轻的专业人才的环境,怎么也不能称之为‘落后’吧。
“孩子是国家的未来,他们能在这样的灾情中积极参与进来,并起到重要作用,了不起。”尼古拉教授点头称赞,索菲亚忙将教授的话翻译过来。
伊万几人也朝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不住地点头,用表情和动作表达他们的赞叹之意。
林雪君被夸得不好意思,跟一脸慈爱的王社长道过谢后,又忙挂起谦逊笑容,点头回应其他人的善意。
余光一扫,忽见坐在身边的阿木古楞直挺挺坐着,像个木头一样,脸更红了。
像是快熟了。
第191章 移山填海
这里的人民,都是铜皮铁骨,不怕冻不怕风的吗?
晚上为了让沃勒自由舒适地睡觉,想拱着林雪君就拱,想出去散步就散,林雪君拒绝了王社长给她和阿木古楞安排的小木屋,背着自己的皮子和木杈子,在场部外的背风处搭了2个小撮罗子,卷着蒙古袍、枕着靴子,以天为盖地为庐。
围在四周的皮子格挡了风和外来侵扰,透过撮罗子上方敞开着的顶又能看星星,这是林雪君最喜欢野外扎撮罗子的地方。
后世那么多人喜欢在公园里露营,睡那种形状奇特的阳光房,也是为了更亲近自然。
现在,不需要花钱,无需等到周末时大动干戈,就能享受这样的诗意睡眠——闭眼能听到虫鸣,睁眼可看到星星。
伸手搂住拱过来的沃勒,一翻身将头枕在它的肩膀处,手搭上大黑狼的屁股,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毛。
沃勒虽然不会像猫猫一样呼噜,但会忽然叹气。
好大一口热气喷在她后颈处,仿佛她这样枕着它、揉它屁股上的肉,是他给与的超级纵容,多么令它无奈一样。
林雪君忍不住伸手在它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沃勒立即抬头,回勾了脖子用湿漉漉的鼻头顶她的后脑勺。
林雪君装作无事发生,手指插过它长长硬硬的毛发,继续搓撸。
沃勒又喷地一声叹一口气,然后居然呲牙用门牙咔嚓咔嚓地轻啃她后脖子。
“喂!”她被啃得头皮发麻,回身压住它的脖子,双手齐上要去扣住它嘴筒子。
沃勒就低吼着躲闪,还用后爪蹬她。
一狼一人睡前玩耍了一会儿,累了才各叹一口气老实躺回去。
再看天上星星仿佛更亮了,林雪君忍不住大声问隔壁撮罗子里的阿木古楞:
“晚安,大画家。”
对面好半晌的沉默,林雪君以为小伙子已经睡了。翻个身搂着大狼准备也睡时,才忽然听到阿木古楞有些窘的声音:
“晚安,大作家,大专家。”
又想起他不好意思的样子,林雪君笑了一会儿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是被超巨大的公鸡打鸣声吵醒的。
睁开眼看见头顶空荡荡的天才蒙蒙亮,她揉揉眼睛才发现一只站在撮罗子木架子顶端的大公鸡——
它昂首站在撮罗子木架子捆绑收束的最高处,威风地睥睨四野,仿佛是察觉到林雪君还想懒床,它再次昂起头,嘹亮地打鸣。
捂住耳朵才想轰走吵人的‘闹钟’,它自己忽然像受了惊吓一样,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站起身顶穿撮罗子的搭架,果然看到沃勒从远处跑回来,垂着尾巴伏在树下,阴恻恻地目送大公鸡飞远。
幸亏闹钟跑得快……
…
搞学问的人起得都很早,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到大食堂吃饭时,考察团和接待小组也已经到了。
大家才围桌吃了一会儿,就引发了好多人的围观。
伊万很淡定,他坐得笔直,尽量让自己吃饭的样子显得知性而绅士。
在这边生活的社员们肯定很难得见到外国人,围观是很自然的事情。他们之前出境的时候就引发了许多人的侧目,只要淡定从容地做自己的事情就好,这没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在餐桌四周走来走去的一个青年,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伊万微微皱眉,难道不仅围观外国人,还要过来打扰外国人吗?或者是听说他们是大国苏联来的研究员,心生向往,想要跟他们讲话?
可是应该大多数人都不会将俄语吧……
伊万大脑飞速运转着,并默默挺起胸膛,想着对方来打招呼的时候,一定要礼貌而矜持地回应,不失大国之风。
那青年走得越来越近了,啊,终于来到桌边了。
他清了清喉咙,要讲话了。
伊万并不习惯微笑,在他们的文化里,总是笑会显得很蠢,或者像是喝醉的酒蒙子一样。
但他了解过这里的文化,中华人在打招呼的时候是要笑的,于是他入乡随俗地挑起了个笑容。
转过头,伊万挂着微笑,并眼睁睁地看着那青年低头屈就正坐在桌边吃饭的林雪君,努力维持礼貌,却掩不住兴奋地问:
“请问,你是写《草原抗虫灾》那篇文章的林雪君同志吗?”
“啊,是我。”林雪君忙咽下口中的食物,仰头应声。
“你好,你好,我是嵯岗公社的兽医卫生员,我之前看过您所有文章。我,我都剪下来贴在本子里了,真的很有用,让我学到很多。”青年越说越压抑不住兴奋,揣在肚子里不知道多久的话,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您写的那些歌颂草原和劳动的文章我也都看了,真的写得很好,就连我们这些在草原上出生成长起来的人,都未必有您那样的对草原的爱。
“太厉害了,今年我们看到您和其他专家们写的文章后,心里真的特别安定。”
以前上面下达的指令,大多数都不会把原理等讲得很清楚。牧民们特别担心外行指导内行,执行的时候总是怀揣着怀疑,怕被错误的指示坑害。
这次大家干活的时候心里就安稳许多,林同志的那篇文章中将所有行为的原理都说得清清楚楚。大家知道那些上面要求做的事不是胡来,做起来自然就痛快。
这也是今年抗灾效率特别高的一个原因之一。
青年自己对上级命令其实也一样的有顾虑,所以他心里特别感激林雪君的那篇文章。
大家当然需要有更聪明的人帮他们克服困难,但困扰而迷茫的情绪如果也能得到安抚,那干活的每一天就都不必忐忑和煎熬了。
林同志大概就是为了让大家不害怕、明明白白地放心,才写了那么一篇文章吧——她肯定费了非常多心思,付出了很多努力。
“林同志,我,我能跟您握个手吗?”青年见林雪君格外郑重地站起身来准备回应他的话,忙微微前倾着身体,朝她伸出右手。
“当然,谢谢你的支持和信任。”林雪君忙伸双手握住青年,用力晃了晃。
收回手前,她察觉到青年的手特别凉。不知道是来跟她说话前专门洗了手,所以凉凉的,还是因为紧张。
被对方这份真诚感动,林雪君有些拘谨地懵了下才找到话说:
“吃了吗?”
说完了才觉蹩脚,便有些脸红。
“吃了吃了,刚才吃完饭出来的时候看到您在这儿吃饭。”青年也拘束地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叫我林雪君就行了,千万不要用‘您’,都把我叫老了。”深吸口气,林雪君找回些从容,再瞧自己和青年相对着尬聊,忍不住觉得好笑。
“哈哈,好的,好的。我不打扰你们吃饭了。”青年局促地朝她摆摆手,笑着看一眼桌上其他人,抬步忙走。
赶了两步又忽然停下,转头再次朝她点头:
“林同志,祝你工作顺利,身体健康。”
“谢谢,你也是。”林雪君刚准备坐下,听到他的话忙又站起来。
这一回她学乖了,直到对方三步一回头地出了食堂,才坐回去执筷子。
伊万在边上全程围观了陌生青年的追星场面,听翻译员索菲亚讲明白了咋回事,他才默默低头继续吃饭。
尴尬地猛啃土豆,1分钟后被噎得大灌两口牛奶才好些。
原来这些围观的人,不是在偷看金发碧眼的外国专家,而是在看林雪君同志吗?
抬头斜扫一眼坐在身边的小姑娘,瞧着跟个孩子一样,怎么这么有声望,这么被人尊重的吗?
嵯岗公社来大食堂围观大作家、才女林雪君的社员们瞧见最先来找林雪君说话的青年,居然得到了很好的对待。
林同志明明那么厉害,却一点都不高傲,热情地跟青年握手,还亲切地关心他吃没吃早饭。
大家于是都受到了鼓舞,纷纷过来跟她打招呼。
接下来,林雪君的早饭再没消停地吃上一口,不是跟陌生的嵯岗社员问好,就是站起来与人握手。
王社长赶人都没奏效,最后只得给林雪君揣了一布包的包子、肉干和酥饼,以便她路上饿了吃。
科考队伍离开嵯岗公社时,沿途许多人朝着他们招手道别。
这会儿伊万已经不会觉得那些亲切的中国人是在跟他们这些外国客人道别了,他矜持地看着林雪君骑在黑色的骏马上,热情洋溢地回应陌生人们的友善,忽然想起自己国家的一首诗歌:
我见过一双眼睛,它展示热情而迷人的夜……
…
出嵯岗公社后,科考队一路朝东南而去。
大家且走且研究,不时顶着太阳和风,对着草和花和土地和河流讨论个不停。
往日只闻鸟兽虫鸣、风雨雷电,偶听一两句蒙语和汉语或低语或吆喝的这片草原,忽然听到了完全陌生的一门语言。
似乎想要与这些陌生的客人畅谈,草原响应了风,呼呼簌簌响个不停。它又呼引来了雨和雷,轰轰不断之后,便是一阵瓢泼而下的噼啪奏曲。
幸亏盟里早提防夏季雨多,给每个人都准备了雨披。
草路变得湿滑,大家骑马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尼古拉教授等人坐的马车上哗哗淌水,稍微倾斜一下就会变成瀑布。大家只好用雨披把自己裹好,以免裤子全湿透。
穿进呼色赫公社的草区时,偶尔会看见一个又一个牛粪堆均匀分布在草场上。
伊万双手撑起雨披帽子前的帘盖,打量过后大声问骑马行在马车左侧的林雪君:“林同志,这些牛粪是你们的社员专门堆在草原上施肥用的吗?”
大雨会打散人声,伊万不得不张大嘴巴喊话。只问这一句,便喝了好几口雨水。
林雪君转头垂眸,便见伊万金色的刘海都贴在额上,雨水斜打在面上,让平时看不出来的汗毛打着卷现了形,使毛茸茸的青年看起来很狼狈。
怪不得大家喜欢管苏联人叫‘毛子’,他们的毛发真的很旺盛。
“不是的,虽然的确有肥沃土地的作用,但最初把它们搬过来,并不是为了施肥。”林雪君俯低身体,同样大声地用俄语喊回去。
“那是干什么用的?”伊万秉承着科研精神,哪怕灌一嘴的雨水,也要将看到的哪怕再细小的奇异事情问清楚。
“冬天的时候雪少,风大,我们公社的人整个冬天都在收集牛粪,搬运到草场上来。用水将牛粪冻在一起,堆成半米左右高度的牛粪墙,这样能挡住被风吹走的雪、干草和土壤。”
林雪君干脆趴在苏木背上,抱着它被雨水打湿后滑溜溜的脖子,凑近了伊万大声地回答:
“虽然每一个牛粪墙能留住的东西都有限,但数量大,一层一层地堆堵,留下的雪、土和草就可观了。
“量变引发质变,你别看它们矮矮小小的,但只要够多,就像长城一样厉害了。”
而到了夏天,它已经被吹散成小粪堆,起不到挡风之类的作用,但它还能滋养土地,将花草养得肥肥壮壮的。
被它们养高的植物,挡风、储水、留土的能力,可比牛粪墙更厉害多了。
“……”伊万不敢置信地顶着风雨,极力远眺。
零星的被风吹塌、吹散的牛粪堆有好几个,这么大的草原,这么多牛粪堆,都是人力垒过来的?
这边的冬天跟他们的冬天差不多吧?都是零下四十度左右吧?无遮无拦的草场跟湖边海边一样,风大得像断头刀子一样。
没有大型机械,靠人力?
他们的人民,都是铜皮铁骨,不怕冻不怕风的吗?
林雪君见伊万好半天不再讲话,以为他的疑问已经得到解答,便再次挺直了背。
目光向前一扫,远方的草原被太阳晒得翠绿——他们这边下瓢泼大雨,前方却是艳阳高照。
只要再行几十里路,他们就能越出这片雨云,穿过彩虹铺就的天空拱桥,驰进明媚无云的晴空之下。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来到了雨云笼罩草区的边界。
在冲进阳光普照的草区前一刻,伊万终于回过神。他深吸一口雨中湿润沁凉的空气,大声道:
“原来风把干草从我们那儿吹走,最后是送到你们的牛羊嘴里啦。
“雪肯定也都留在了你们的草原上,滋润了这里的花草啊。”
太……太聪明了!
伊万猛拍一下大腿,雨水飞溅。头顶肩膀上大雨的冲力忽然消失,他愕然抬头,忽见一片清透的彩色桥梁浮现高空。
他啊一声低呼,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阳光穿透彩虹泼洒面庞。水分蒸发,卷曲服帖在皮肤上的汗毛再次舒展,因为与皮肤同色,很快便如隐身般分辨不出了。
回望身后浓郁的雨幕和被雨水浇灌的草场,看着那些牛粪堆上的粪屑被冲刷浸润入土壤……这得多滋养啊!
太聪明了!
怪不得——
怪不得经历了一冬一春的大旱,夏天雨一来,他们苏联的草原仍斑驳一片,这里的草原却能立即缓回来。
在这片土地上,华夏聪明又勤奋的人民,早就为今夏这一场又一场的雨,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啊。
他们……好像真的能移山!
第192章 草原上的无冕教授
上能聊教授,下能敲鸟头。
初夏的阳光好像总是这样张扬,太阳肆无忌惮地挥洒它的光与热,让整片草原都尝到了它的甘美与炽烈。
喜阳的植物舒展枝杈,吸收日光,愈发的油绿灿烂。
怕晒的植物在正午十分没精打采地瘫趴在地面,等待傍晚的凉爽拯救它们的燥热。
“如果不是春天大旱的时候救下来这么多草,即便夏天雨多了,没有花草巩固水土,留住雨,太阳一出来,水都蒸发了,雨也是白下。旱秃的草原只会更秃,甚至在夏季暴晒中变得更糟糕。”
张胜利望着呼伦贝尔大草原艳绿起来的草场,指着一些斑驳裸露的土地道:
“夏季雨水多,是拯救干旱草原的必要条件。
“但不是唯一条件。
“在雨水来之前,在干旱的春天把草留住了,是更早出现的必要条件。”
他掐着腰,转头看向尼古拉教授等人,充满情绪地慨叹:
“说到底,还是要先有辛辛苦苦抗旱灾的人民啊。”
他在盟草原局做了这么多年,看到的最多的就是大家的勤劳。
可惜在技术这个层面上,他们还是太落后了,不然人民何须这么难。
尼古拉记录了脚边几株草的生长情况,抬头远眺,视野如拂过海浪的风,起起伏伏。
他站起身,擦一把头上的汗,喝一口腰间挂着的水壶中已被晒热的净水,听罢索菲亚的翻译,也随之感慨:
“是啊……在任何地方,都需要这样的人民。”
张胜利点点头,目光扫过尼古拉教授手上的小本子。那上面记载着老教授在苏联、蒙古和中国观察到的各种植株生长、畜牧业规律等重要数据和重要现象总结。
华夏草原占比虽大,可无论是牧草种植还是畜牧业,都还处在摸索和发展阶段。
好多种植的技术、畜牧的办法等等,都没能找到确定的‘对’与‘错’的划分,和切实的策略。
如果能看一看尼古拉教授的笔记本就好了。
可惜张胜利使劲浑身解数,都没能借到老教授的笔记。大多数做钻研的人,对自己的成果都宝贝得很。
更何况他们分属不同国家。
要是他懂俄语就好了,那在尼古拉教授做记录摊开本子时,自己瞥上几眼,也能读到一些东西。
一群燕鸥从远处溪流边起飞,分散向附近的草场觅食。阳光晒过它们张开的羽翼,使穷途藏在羽毛中生根的寄生虫瞬间脱水爆壳死去。翅膀扑扇的动作抖落了羽毛中的杂质,风梳理过灰白色的羽翅,使它们的曲线更加完美,身姿更加轻盈。
一只掠近的燕鸥悬停在头顶,落下一个小小的阴影。
突然,它化作一只灰白色的飞刀,直射向草丛。
扑腾几声,被高草淹没的燕鸥再次腾起,却又立即纵插进另一片草丛。
待十几秒钟后它再次飞起,喙中已衔含了不止一只蝗虫。
在它飞高前的一瞬,所有向它行注目礼的人类都观察到了它口中的战果——
闪翠绿亮光的可能是大肚子蝈蝈,这个肥,一只就能令嗷嗷待哺的小燕鸥饱足。
隐约显出红色的可能是轮纹异痂蝗,这东西最喜欢吃菊科等多汁的植物,个头也不小。
几只蹬腿的灰色蝗虫就难辨认了,大多数蝗虫一瞥之下都是灰突突的,这样的颜色能让它们很好地与环境融为一体,让想要捕捉它们的鸟类难以辨认寻找。
真是狡猾的昆虫。
又一阵风过,草场上被燕鸥切割出的深色草沟被抚平,花草们又连成波纹,向风吹去的方向鼓荡。
“今年在贝加尔湖筑巢产育后代的候鸟数量减少,一定是都来这里了……”
这个国家的人民太可怕了,连无法沟通的候鸟都能被他们想办法召唤留住,简直像北欧的自然之神一样。
伊万深叹一口气,越看那些燕鸥捕虫,心里越是馋,便暗暗地想:明年他们也要想办法号召人民筑巢吸引候鸟,不能让益鸟全让这片草原抢走。
他正下着决心,走在外围的林雪君忽然伏低身体,慢慢趴进草丛后,匍匐向河岸。
所有人都好奇地朝她望去,不明白这位神秘的年轻人又要做什么。
在大家研究草时,林雪君在观察河岸边鸟窝的放置情况和入住率。
她发现一些鸟窝的位置距离河岸太近了,有的几乎快要被河水冲到。
可能是冬天河道窄,社员们就按照当时的河段,把鸟巢安装在几米外的高草丛里——那时候大家并未预估到夏天会忽来这么多雨,致使河道大大拓宽,无限逼近本来距离很远的鸟巢。
一个鸟巢下方的泥土被河水冲走,窝在里面还无法出窝的小鸟稍一扑腾,鸟窝竟彻底歪倒。一半的木巢都沉入河水,两只小鸟也掉进了河水。
林雪君快速钻过高草爬到河岸下游,在小鸟被冲走前伸长手臂一把捞挡住。
将小鸟推到岸边后,她利落地把小鸟揪上岸,转身揪起歪斜的鸟巢,往外横挪了一米,放在新长出来的高草丛中。
落水的小鸟完全成了落汤鸡,丑兮兮的。落水已经吓得它们叽喳大叫,被可怕的大动物抓住后它们叫得更大声了。
真的好吵。
将小鸟拎起来,像抖衣服一样抖去部分河水,无视它们叽喳的抗议声,林雪君拎着它们的翅膀便将它们丢回鸟巢。
回窝的小鸟并没有停止大叫,听到林雪君的方向有声音,它们立即转头张开血盆大口,依旧嗷嗷不休。
反正有响动的话,不是敌情就是父母归巢。如果是敌人,就吵得敌人脑壳疼,以此退敌。如果是父母,那就更要争当叫得最大声的宝宝了,谁最吵谁就先被虫子堵住嘴。
无论如何,往死里叫准没错!
林雪君被吵得都恨不得随手抓个虫子之类地塞住它们嘴巴,可后退几寸后,她还是折返河边,将手在水中冲洗了下,等皮肤上的汗液和气味被冲掉后,回到鸟巢边用力压了压挡光的草叶,使淹湿的小鸟能晒到大太阳,不至于失温。
小鸟们也没闲着,又转头朝着她压草的手大叫。
林雪君无奈苦笑,终于忍不住伸手在最靠近她的一只小鸟脑袋上点弹了下。把小鸟吓得后仰,扑腾着秃了吧唧的毛直蹬退。
她这才心满意足收手,不再恶作剧,伏低头快速匍匐退走,直挪到几米外才从高草丛中站起身。
大草原上远离河岸的草会稀疏些,有时黄黄的像是缺乏营养。而河岸边的草却很茂盛,不仅长得油绿紧密,还格外高壮。
偶尔有小鸟把树的种子搬运抛洒过来,在足够水分的滋养下,河岸边甚至还能长出小树。虽然因为大风和没有遮挡的太阳,小树常常长不壮,却也足以彰显河岸边环境的优越。
远处觅食的大鸟终于鸣叫着飞回,落到移位了的鸟巢上时,它似乎迷惑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这才低头将蝗虫挨个送入嗷嗷待哺的已经长出许多羽毛的雏鸟口中。
阳光热辣辣地普照大地,大鸟在雏鸟吞食虫子时,用喙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羽毛。偶尔也会啄两下雏鸟,帮助它们伸展开被河水沾湿的翅膀,以便晒得更匀称。
在这样的天气里,湿淋淋的小鸟很快就会被晒干。
方才的落水,不过是它们鸟生中最不足道哉的一瞬,有惊无险,很快会被它们的小脑袋忘记。
林雪君伸了个懒腰,又是学雷锋做好事、心满意足的一天~
好心情地转头,发现尼古拉教授等人竟然没在工作,而是驻足望着自己。
她不明所以地笑笑,换回尼古拉教授的点头示意,和伊万专门走过来赠送的、格外郑重的‘拍肩膀礼’。
好像被夸奖了呢。
…
又走了一天,他们终于到了呼色赫公社场部。
陈社长带队热情地接待了科考团,接下来在呼色赫公社的草区做科考,陈社长将替下索布德秘书员,代为照顾整个团队。
一走进这个公社的草场,伊万等人就发现林雪君和阿木古楞真是回了家一样。
几乎在草场上遇到的每个人都认识她,会跑过来跟她打招呼。回到熟悉的环境,熟悉的社群,她整个人的气质都不同了。
人在令自己放松的环境里,更舒展,也更加自信,能更挥洒地释放魅力。
路过场部,听到广播大喇叭里的播报时,索菲亚会忽然凑头对科考团里的苏联教授和研究员们分享她新听来的信息:
“广播站念的是林雪君同志的文章。”
伊万忍不住想,林雪君同志在这地方得多有归属感啊。
自己的精神意志化成语言、图像和文字,飘洒在整片公社,她该有多志得意满呢。
很快,尼古拉教授等人又发现了新现象:当带队的变成陈社长后,开始介绍抗旱工作、抗灾工作的人,从草原局的专家张胜利同志,变成了年轻的林雪君同志。
而且,她每次做讲解时,先一句是汉语,紧接着不等乌兰和索菲亚两位翻译开口,自己就直接用俄语再说一遍。
索薇娅走在阿木古楞身边,忍不住惊诧地用汉语问:
“你们这里的人不应该都是说蒙语的吗?怎么汉语和俄语也这么好?像这样学习语言的人,在你们这里很多吗?”
阿木古楞之前也在林雪君教塔米尔的时候跟着学了一些基础句子,虽然不像塔米尔学得那么好,但这时候某些小情绪作祟,也忍不住昂着下巴炫了起来。
他清了清喉咙,用俄语谦虚道:“还好吧,不特别多。”
接着话锋一转,又用汉语道:“我们生产队另一位俄语学得好的朋友,现在正在首都帮助大教授翻译书籍。”
“!”索菲亚没想到这位一直闷不吭声、默默画画的孩子,一开口竟也能讲两句俄语。
他们苏联十几岁的孩子,会讲外语的可不多。
而且,他们一个生产队里会讲俄语的居然不止林雪君同志和这位小少年,还有个能去首都做书籍翻译?!
索菲亚作为可以给科考团做翻译的优秀人才,原本在踏上这片国土时,充满了骄傲和自豪。抱着审视的目光观察着自己课业中讲述的‘小老弟’国家,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里绝不像许多人口中所说的那样只有贫穷落后。
这里有许多令她吃惊的‘先进’之处,打破了她的许多刻板印象。
从场部到第七生产队的一路上,林雪君详细的讲解了他们从冬天起在草原上做的所有举措。
尼古拉教授详细地询问她关于每一道手续的作用,林雪君都对答如流。
翻译员原地失业,只能悠闲快乐地在队尾溜达,采采花,欣赏欣赏小蜜蜂。
一天一夜后,他们终于到了第六生产队冬驻地。
这天晚上,陈社长带着毕力格老人和第六生产队大队长一起招待贵客时,一直坐在桌尾默默吃饭的林雪君,忽然被请到了上座。
经过一天多时间的相处,林雪君的学识、认真程度和对草原抗灾工作的高参与度,已让尼古拉教授彻底记住了她。
即便是在吃饭的时候,教授也有许多话想问林雪君。不止关于抗旱抗蝗灾的工作,还有关于紫花苜蓿的种植,和草原畜牧业发展在各个国家呈现不同趋势的原因。
路上尼古拉教授发现,这位年轻的中国女性,不仅对草原上的花草了解,连对更高层级的知识也颇有见底。
无论是草原的治理还是畜牧业的发展,她都聊得来。
因为林雪君的出现,尼古拉教授身边的爱徒们都被冷落了。伊万等人只能隔着林雪君坐在远处,想跟尼古拉教授讲一句话都变得不容易。
“……现在我们国家要做大牧场式的集约圈牧还为时过早,没有优越的优质牧草种植产业支撑,没有高效率的牧草收割机械,那么就既没有稳定的牧草产出,也没有稳定的牧草输送,把牛羊都圈在圈里,人的确是不用游牧受苦了,但牛羊也要饿死了。
“而且现今我们的防疫、疫病治疗、牲畜日常疾病治疗的基数设施,包括兽医等,也严重不足。
“牲畜都集中在一起,缺少游牧中的运动和卫生等好条件,生病了又不能及时治疗,也将是灾难性的。”
林雪君摇头否定了尼古拉教授对于当下中国草原上放牧方式的判定,提及自己了解的知识时,她总是侃侃而谈。
尼古拉教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应了一声,“工业发展是重要的先决条件。”
陈社长听不懂他们的谈话,乌兰终于恢复了翻译工作。虽然外宾用不上她了,但给自己人翻译也是重要的工作嘛。
索菲亚既不用帮自家科考团翻译,也不用为中国人翻译,她这顿饭吃得特别消停。招待贵客的肉和果子,尼古拉教授讨论得过于专注,只吃了几口,索菲亚却大快朵颐,吃得很满足。
“这个白色酸酸的,特别好吃,是好美食。”相比与大肉,索菲亚居然更喜欢用猪油炒出来的酸菜丝,又酸又香,还有一点点回甜,真美味。
她赞叹罢,才发现坐在自己左手边的安娜正跟伊万讨论工作,没有搭理她。
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本以为不会有人接她的话茬,却不想坐在右手边的老汉居然用虽生涩却字正腔圆的俄语应道:
“感谢你的喜欢,多吃些,不要客气。”
索菲亚不敢置信地回头,“好的,非常好吃,谢谢。”
天呐,连一头白发的蒙古族老人都会讲俄语!
她之前学的关于这个国家的知识根本就是谎言!
再也不敢在这片土地上随意用俄语讲话了,她完全无法预估身边什么人能听得懂。搞不好路上的花草鸟兽都知道她在说什么。
真是一句坏话也不能讲,太可怕了!
桌头林雪君面前碗里已经被毕力格老人、阿木古楞和陈社长帮忙夹了高塔一样高的食物,但她却顾不上吃。
尼古拉教授为了能从林雪君口中换取更多她的见解和知识储备,居然掏出了自己的小本子,硬要给她看。
待林雪君点头接过尼古拉教授的本子,准备认真读时,尼古拉教授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小同志,能不能请你也让我看看你的本子呢?”
林雪君愕然片刻,想到自己这个本子基本上只有工作记录,没什么不能让人看的,便也掏出来递了过去。
仿佛两个交换日记后做最好朋友的小学生……
早就馋老教授日记的张胜利一瞬间眼睛都直了,恨不得立即换到林雪君身边,好好问问老教授笔记里都写了什么。
只可惜那样做未免失礼,为了颜面,他只要咬牙强忍。但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却还是出卖了他,真的很想看,林同志也太幸福了!
林雪君快速阅览,因为自己读书时选修过畜牧专业课程,是以扫读时一看过就知道老教授记录的是哪部分知识,不仅读得快,记忆得也很容易。
在她刷刷翻页时,老教授也抓着索菲亚快速针对林雪君的笔记做翻译。
“……牛生产时如果暴力拽犊,会造成子宫内膜脱落等感染……水肿会致使兽医无法将手插入……”索菲亚艰难地翻译,渐渐五官皱到了一起。
“小母猪得过脐疝,它下的崽猪也有得疝的危险,年前动脐疝手术的母猪崽需尤为注意脐带等处的卫生和健康。可建议与知青们的猪一样放在后山自由牧养,定期体检……”索菲亚挠头偷看尼古拉教授,大家钻研的是畜牧业,跟小母猪产仔护理应该一点关系都无吧?
“巴雅尔今年的新犊喜欢吃毛,应补充矿物质元素和维生素……挑食臭牛。”索菲亚被林雪君笔记中的措辞逗笑,抬头见尼古拉教授皱着的眉,忙忍住笑继续翻译:
“……羊牧场上长了许多狼毒,可组织人手拔除并配置成驱虫用生物药剂……”
林雪君终于抬头,见索菲亚正努力翻译她那记得鸡零狗碎的随笔,不好意思道:
“我笔记里的内容都比较具体,没有老教授的笔记主题这么明确。”
她毕竟没有专业研究方向,也不是研究人员。所以针对草原的、动物的、日常生活的,全部有用的,需要提醒自己的东西,她都会记下来。
尼古拉抬头看她一眼,轻轻叹口气。
他作为一名德高望重的大国教授,总是在一些知识点上寻求一个落后国家小女孩的意见和想法,实在令他觉得不自在。
这才想着换来她的笔记,直接一口气读完,好过事事、处处地问问题。
却不想……
唉,看样子还是只能继续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