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点金人
“落款加一条特别贡献、研究专员,写林雪君。”
大黑金龟子幼虫可以在2040cm的土壤深处躲过寒冬,幼虫危害苗木根部和地下茎,是甜菜、玉米、高粱、大豆、马铃薯等植株的主要危害害虫。成虫还危害苹果树、杨树、榆树等,会造成整棵树的叶子被吃光,非常影响森林良木生长以及果树果品产量。
大队长听说染病的是这种虫,当即表示松林里还有许多松树金龟子等对兴安岭主体林木造成危害的昆虫。
“这些虫子害死高树后,一到了干旱季节,枯死的树就可能成为森林火灾的源头柴。”闲聊时,大队长又建议教授们把各种害虫金龟子都列入研究绿僵菌的寄生虫队伍。
草原局的干事们调动了他们团队的拖拉机手,运送了许多物资到第七生产队,其中不乏冯英局长出成本购买的土豆——都是用来给迟予教授做马铃薯培养基,用来试养菌丝的。
这期间第十三生产队在剪羊毛后,羊群爆发了一次皮肤寄生虫病。常规的驱虫药汤不起作用,林雪君亲自带着阿木古楞和衣秀玉赶过去,救急调配了大剂量驱虫药汤,挨个给美羊羊泡药浴。
这期间还要随时应对‘重药反应’,给中毒的羊做单独救治。
等他们忙活完赶回生产队的时候,因为菌丝传染、致死速度不低,杜教授研究小组的第一阶段研究已经有了结论。
林雪君一回家就跑去请杜教授,两个人坐在知青小院的长桌边互通有无。
“传染率极高。”
“潮湿环境生长迅速。”
“对多种金龟子、蝗虫、蛾类幼虫都有传染致病性,针对更多虫类影响状况的研究还在继续……”
杜教授对着自己的本子,一项项地跟林雪君分享:
“绿僵菌生长速度变化、生长形态变化的影响因素等——”
绿僵菌对所有虫害的研究都还需要深入研究,这些研究一旦深入,可能就要跨时年余才能有详细而专业的结论与成果。
但杜川生教授带着迟予教授一起做的研究,没有时间去做专项深入,便全集中在获利最快的点上。
夜幕一旦降临,天气总是瞬间变得凉爽起来。
迟予教师也坐过来跟林雪君和杜川生交谈,丁大同瞧见教授都在这儿,便也踱过来,落座后直接开口道:
“绿僵菌的寻找仍然是个麻烦事,我们小心翼翼地保护这次发现的绿僵菌和后续被感染的所有昆虫,如履薄冰,真跟保护火种一样。”
“是,得找到打火的稳定办法才行。”杜川生教授也应和。
总不能就将未来绿僵菌的生产全寄托在这只大黑金龟子身上发现的菌群吧,再过一个多月这边天气就要冷起来了,带着试验箱逃离这里去南方不是不行,但未来要大量繁育绿僵菌,总不能永远只靠着这一团火种吧。
三个人对着自己的笔记本,不断讨论,却总是没有个好办法。
林雪君默默听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钢笔。
在杜教授来之后,她晚上根据上一世学到的知识记忆做记录工作的同时,也开始搜罗所有关于绿僵菌的记忆,在本子里整理了许多内容。
比如绿僵菌生活在植物根际,从植物身上获得碳源存活。
比如它能把土壤中植物难利用的磷元素分解,喂给植物,进行反哺。
比如它可以分泌植物生长激素,促进其生长,还能抵挡一些病原微生物侵染植物,不止是能杀害虫的菌,还是对植物有益的菌类。
以及绿僵菌的保存与生产……
揣着这些知识看杜教授他们不断发现新问题,尝试解决新问题。看着迟予教授不时拿着她的瓶瓶罐罐和各种试剂做实验,心里感受还挺奇妙的。
就是她已经知道答案了,但不能说。
身边的几人还在聊从自然界寻找绿僵菌的话题,林雪君忽然不经意般道:
“我们的动物生病常常有轻重。”
她一开口,原本激烈讨论的三人不约而同闭口朝林雪君望来。
虽然对方只是个年轻的同志,但读过林雪君的信,见过她工作时专业而沉稳的样子,其他三人即便有大教授的存在,也不禁放下其他想法,先听听林雪君要讲什么。
“很多时候都是因为在病畜身体里的病菌数量不等。病菌数量大的,就病得严重。同样的,病菌数量少的,就病得轻。”林雪君一边讲一边想,是以语速并不快。
所有人都认真望着她,企图从她的话里听出点什么意味来。
“昆虫大概也是这样,有的被绿僵菌寄生得厉害,身体里绿僵菌大量繁殖生长,分生孢子也多,就死得快。”
说罢,她望一望迟教授,等对方消化了几秒才继续说:
“那么免疫力强,寄生菌弱和少的,是不是就死得慢?”
“是。”迟予点头,总觉得林雪君好像要讲出什么关键性的话了,表情越发郑重。
“那么我们捉到的大量昆虫中,是不是也可能有许多身体里其实都有绿僵菌呢?毕竟这种菌类应该是在大自然中广泛存在的。”林雪君又望向杜川生,在对方点头后接着道:“所以,迟予教授不是已经对绿僵菌喜欢哪种环境、温度,如何用培养基辅助绿僵菌生长的方法,有了相当结论吗?”
“嗯。”迟予直起腰,手指因为紧张而快速搓点。
“不如将所有捉到的昆虫都放在适宜绿僵菌发育生长的环境里,在昆虫的免疫力抵抗绿僵菌时,帮绿僵菌一把。”
林雪君话音才落,迟予便恍然啊啊低呼。
“如果我的推断是正确的,是不是那些潜伏在昆虫体内,正努力尝试蚕食昆虫的绿僵菌就会露头了?”林雪君还没说完,迟予已站起身。
见迟教授像是急着要回去试一试了,林雪君忙快速将自己要讲的话说完:
“若这方法好用,以后我们只要有一个绿僵菌生长环境箱,把捉来的所有昆虫丢进去,等昆虫体内的绿僵菌在适宜的环境里爆发出来就好了。”
科学研究常常像探案一样,只能使用笨办法:穷举。
穷举法就是先罗列出所有可能性,听起来靠谱的、不靠谱的、根据所学推理出来的、靠灵光一现猜测的,都要一一去试,耗时极久,非常费时费力,大多数时候都很枯燥。
在这种过程中,如果有一个人的‘灵光一现’总是能在研究员们试验得筋疲力尽前就找出最核心的实验方向,简直不知道能给大家省多少力气和资源。
林小梅的‘灵光一现’总是来得很及时,又常常极有逻辑,迟予听了很心动。
“我去试试。”一转眼,迟教授已经跑出知青小院。
“我也去看看。”丁大同也坐不住了,抬屁股追着迟予教授便往实验室跑。
林雪君转头望向仅剩的一位教授。
杜川生瞬间看懂了她眼神的意思,笑道:“有他们俩带着研究员们忙活就够了,我过去干嘛?回头等结果就好。”
“还是老师坐得住。”林雪君笑应。
杜川生被夸得满意,含笑点头。余光忽然扫见林雪君院子里的小银狼颠颠跑出去,竟是追着迟予和丁大同过去看热闹了。
“哎!”杜川生忽然想起林雪君信中提及大狼灰风破坏实验物品的内容,猛一下窜起来也追了出去,一边追还一边喊丁大同:“小梅的小银狼跟过去了,丁大同,别让狼进实验室。”
“……”林雪君望着面前忽然空出来的座位,忍俊不禁。
…
三个月看起来很长,但在枯燥的试验、观察、总结、分析,重新制定研究方向,继续实验的这些轮回中,时间很快流逝,眨眼又是半个月时间。
迟予教授在几天前根据林雪君的方法制定的实验大获成功,在优质的环境中,不过三四天便有多只昆虫身体里钻出白色菌丝。
如此一来,从自然界中寻找绿僵菌的难题轻松解决——不是培养绿僵菌,而是广撒网、‘培育昆虫’。
“做研究不能完全按照流程办事啊,也得不断捕捉‘突发奇想’。”迟予在做记录的时候忍不住感慨,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比来之前好太多了,整个人容光焕发,不止是第七生产队的伙食好,凉爽好睡觉,更因为工作足够顺利。
“是啊。”杜川生也为大家的突破感到高兴,源头的问题一解决,后续只要更沉浸地投入到培育工作,以及深入研究绿僵菌的利与害,确定这东西不会造成不良后果,并开始规划小范围使用实验,和大范围使用之法了。
迟予教授便跟杜川生商量着先将现有的研究成果撰写文章通报并汇报一下,也许能获取更多的物资、人力等方面的支持。
如果能有其他人从他们的研究基础出发,得到一些不一样的研究成果,也是有益的。
杜川生同意后,迟予便开始着手撰写,可在才开始进行时候便遇到些许难题——
用文字很难将其形态描述清楚,可要做图形展示的话,他们带的已经算很好的相机,根本拍不出过小的细菌的形态、颜色等特征。
就在一群人纠结这篇论文呈现难免有缺失时,林雪君这位福星再次出现。
她将阿木古楞推到教授们面前,笑着道:“我们草原上最有才华的年轻人,可以暂时借给教授们。”
等阿木古楞拿着毛笔用12色水彩颜料,在调色盘上调调抹抹配出与真实颜色极其相近的颜色,又在纸张上画出比真实虫子和菌丝放大数倍的示意图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画得太好了。”
“比相机都好啊,可以放大。”
“太细致了,这些线条咱们的相机根本拍不出来。”
“照片洗出来肯定都是噪点,最多模模糊糊地展现出虫子长毛。阿木古楞同志居然能完全还原菌丝的形态,天呐!”
“孢子形态也能画吗?”
“啊?也能画?神笔啊!”
一时间,第七生产队低调的小伙子阿木古楞摇身一变成了研究小组成员们每天围着转的最热新星。
不止迟予教师请阿木古楞帮忙画论文需要的图解,连研究员们也会在做重要记录时,请阿木古楞帮忙画出阶段性的图像特征。
几天后,迟予终于带着团队撰写好了这篇论文。让字写得最好的研究员誊抄时,迟予教授掐腰站在桌边。
窗外忽然走过一条小队,原来是林雪君带着巴雅尔的队伍回家。呦呦哞哞之声不绝于耳,迟予转头看一眼坐在桌边看着研究员抄写论文的杜川生,低声道:
“杜教授,我忽然有个感觉。”
“你说。”杜川生没有抬头,却分了些精力去倾听。
“好像我们每次研究遇到困难,都会忽然有一个人出现,随口说两句她的突发奇想,接着我们就会找到方向,进而突破困境。”迟予语速缓慢地说。
杜川生抬起头,一字一顿答:“林雪君。”
“嗯。”迟予点头。
“其实……”杜川生手指点了点桌面,“在这个项目在去年底重新启动之前,我已经将之搁置许多年了。也是因为林雪君跟我分享了她的一些推测,我才忽然有了新的方向,将这个小组组建起来。”
“这世上…好像真的有人天生就是来开拓的。”
十几分钟后,研究员终于将极长的、记录了各种细节数据和实验原理等细节的论文工整誊抄完毕。
在他写落款时,杜川生转头看了眼迟予和丁大同,得到他们的一致认同,他才开口:
“落款加一条特别贡献、研究专员,写林雪君。”
研究员抬头望了一眼几位师长,这才提笔补充。待写到林雪君名字时,杜川生补充道:
“森林的林,雪中君子的雪君。”
……
在誊抄了三份的论文稿子分别发往《科学探索报》、首都农业部、首都农大时,出去帮其他生产队建拱桥的穆俊卿终于回来了。
他坐的马车上装满了第八生产队、第十三生产队等送的蔬果和各种生活用具,一进生产队,他第一时间拐向知青小院,卸了大半东西在院子里。
“都是大家的礼物,建桥的钱我自己留着了,这些东西非得给你不可。”穆俊卿驳回了林雪君的推拒,格外认真道:
“马车里剩下的东西是给我的木匠恩师陈师父的,这里的都是你的。你是给我启示的人,也是支持我的伯乐。”
刚从后山回来的小红马赤焰远远瞧见穆俊卿的马车,就快跑着奔回,第一个进了院子,二话不说低头吃地上堆成小山的蔬果最上方的番茄。
一咬下去,茄汁四溅,它囫囵嚼吞,忙又去叼苹果。
林雪君再顾不上跟穆俊卿客气了,忙喊衣秀玉和穆俊卿一起把蔬果搬去地窖,不然等驼鹿姐弟一进院子,眨眼就能给吃光。
路过去大食堂吃午饭的研究员和草原局的同志们全被林雪君喊过来帮忙,大家忙忙活活间便互相认识了。
丁大同抽空与穆俊卿握手,原来这位也是得林同志‘点拨’的同志,真巧啊,我们也是得林同志‘点拨’的人呢。
大家快把所有蔬果装进地窖时,大驼鹿终于进了院子。丁大同没抢过驼鹿弟弟,让对方叼走一颗大白菜,咔嚓咔嚓吃得格外香,惹得院子里帮忙的人都馋白菜了。
“晚上要点酱,整点白菜帮子蘸黄豆酱吃,倍儿香。”丁大同当即提议。他一嘴的京腔里早已混进东北话,如今说起话来不伦不类,格外有趣。
一生产队的人畅吃一顿,接下来仍是无穷尽的劳作。
过了几日,杜川生估摸着信件已经抵达首都时,研究团队们也再次关注到那个建桥回来的穆俊卿同志——
大家惊异地发现,他居然已经开始带着驻地里的年轻人们拆屋建上二层小楼了。
这生产队里也太过于藏龙卧虎了吧?懂草药的,能画得比相机还好的,灵感无穷、专业能力极强的,现在居然还有会建小楼的?
草原上同志们的生活之先进,生活在草原上的同志们能力之强,已远超出城里来的学者们的预期——
这……也太超前了!
第276章 科研工作坎…一帆风顺!
收到信前:科学发展常有弯路。
《科学探索报》今年也刊登了几篇备受关注的文章,比如《嫁接与蔬果粮食增产的关系》《果树开花期肥料的使用》《北京黑猪增膘八法》等。
但在牧业和农业文章审稿方面,总编王书常遇困难。
以前杜川生教授在京的时候,这方面的稿件最专业负责的审稿人就是他了。现在杜教授跑出去做研究,他们的稿件常常需要找其他教授帮忙审稿,其他教授涉猎不及,就要打好几个电话,开过小会才能给出稿件是否合格的结论。
不仅效率低,速度还慢,偶尔还会导致报刊出刊来不及,不得不使用老稿件来补天窗。
“这两年杜教授越来越忙了,不仅频出文章,投入试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王书跟自己的助理编辑抱怨,看着日历期待杜教授回京。
“以前杜教授的研究很慢,常遇到瓶颈,需要在京四处搜罗书籍和各国相关专业的文章,不断寻找各项研究的突破点,当然就不如现在忙了。”助理编辑整理好他这边审核通过的稿件,递给王书做二审。
“唉,先是去云南,后来通信说要去四川,结果现在跑到了内蒙最东北边的呼伦贝尔,边疆都穷乡僻壤的,研究条件能跟得上吗?”王书有些担心,转头对助理编辑道:
“好多做研究的人,出去跑几年,成果未必有,回来还得一身病。”
“我听说过一群天文学家全球寻找最佳观测地点去观测彗星,有路上遇到海难死的,有穿越战争国家卷入战争被炸死的,有感染疟疾死在路上的,还有抱着病体坚持到最后仍因为天气原因没能完成观测,失望回国,到家后没几年也因为奔波消耗尽家底,没有钱治病,最后郁郁死在家里的。”助理编辑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的故事,轻声叹气。
“搞研究也跟西天取经一样,九九八十一关,关关难过啊。”王书接过助理编辑递过来的稿件,将之放在自己办公桌上。
“科学发展总会有弯路。”助理编辑总结。
“你说的没错啊。”王书点头,才要坐回办公桌后开始审稿,外面忽然走过来一位年轻同志,敲响他办公室门得到应答后,小同志走进来递了几封信给王书。
“哎,说曹操曹操到。”王书哎呦一声,迫不及待要拆信开读:
“这信够厚的,看样子杜教授在草原上有许多话要跟我讲嘛。”
本以为可以读到杜教授关于在呼伦贝尔吃苦的细节,比如草原上特别晒啦,比如那边没有路全靠两只脚走的啦,比如吃的不习惯还吃不饱啦,比如蚊虫特别厉害被咬得受不了之类。
哪知信上一句话家常都没有,杜教授一贯的冷酷无情,除了工作跟他就没别的聊了。
这完完全全是一封投稿信件,还不是杜教授自己写的,一看就不是他的字迹,肯定是选的写字最好的研究员学生帮忙操笔。
“哎!他们真的发现可以寄生害虫的寄生菌了。”
王书惊讶地开读,虽然对于许多‘表皮降解酶’‘气门’‘分生孢子’之类的专业词句似懂非懂,但大体内容却看得明明白白。
尤其这片论文用词大开大合,彰显着研究员们对自己成绩的满意。明明都是很质朴的词句,毕竟是论文,要实事求是。但那些表达‘肯定’意思的词和流畅的、通过实验得出结论的大段落,仍令人产生大刀在敌阵中冲杀出豁口,一往无前直插敌阵心脏的勇猛与快感。
“这……他们找到了寻找寄生菌和加速寄生菌生长的办法……”王书越读越是惊诧,相比于在云南时的举步不前,到了呼伦贝尔后,他们简直是在用飞的向前跃进啊。
助理编辑凑到王书跟前,一起探头跟读论文,待看到寄生菌的传染性极强、致死性高时,忍不住叹道:
“这么厉害?如果能做成杀虫剂,那不是在林业区、牧业区、农业区都能用了吗?”
“你看这里,被寄生的昆虫被鸡吃后,一周左右时间,没有任何异常。将病虫放在菜园子里,蔬菜照常生长,没有毒害情况。
“还有你看这个,清水冲洗蔬菜后观察的菌量近零。虽然现阶段研究没有发现绿僵菌对人类和牲畜有害,但即便有这方面的担心,只要用清水就能洗净。”
王书又对着论文指给助理编辑看,语气不自禁起伏强烈。
“关键是看成本。”助理编辑抹一把鼻子,因为想象到许多事而情绪愈发激动:
“农业使用农药还好说,农民们围着这片地,播种、施肥、喷农药,反正都是要做的,不说农药对人的危害,可能会在蔬菜上残留的问题。就说喷洒的成本,就实在不是牧业能承担的,甚至对很多种田的农民们也是太大的负担。
“可是如果使用绿僵菌,喷洒蝗虫迁徙的上游,病虫迁飞的过程中,会自发将路上的各种害虫都传染,如此一来,面积过大的草原也能有可以使用的特定的‘药’了。”
毕竟要说草原上闹虫害,想靠喷农药来防治,不止是毒害的问题,连做都做不到。国家草原的面积可是辽阔到根本没办法人力喷洒的程度!
“还有,农药在田地上使用,可以在稻谷收成前使用,人不吃那些麦秆之类,只是吃后期结出来的果实,其实并不会吃到农药。蔬菜嘛,就算有农药残留,我们吃之前好好洗一洗也就是了。
“但草原可不是这样的,牛羊都是在牧场上大面积的游荡吃草。一旦喷了农药,牲畜们都会受毒害,更不要提草原上成千上万的鸟类和有益的昆虫动物了,全都得被毒死。
“等蝗虫这些害虫有了抗药性,吃蝗虫的益虫和动物又都死了,接下来蝗灾不就更严重了嘛。”
王书忍不住一边讲一边用手拍面前的书柜,掌心拍红了拍疼了竟都没注意。
他实在是太激动了,情绪兴奋起来,什么痛不痛的,根本顾不上。
“是,是。绿僵菌如果如杜教授、迟予教授他们研究的这样,对牲畜、环境都没有害处,那牧场才是真的可以使用了呢。不会毒死牛羊,这肯定是最重要的啊。”助理编辑不断搓手,语速极快地继续道:
“而且制作是不是也不会像农药那么困难?看论文中说得好像很容易获取啊,大自然常在菌,土壤里有许多,合适的时候就会在感染虫子后被带到地面……”
“不知道容不容易大批量制作,能不能长期保存和运输,虫子会不会对绿僵菌产生‘抗药性’……”王书迫不及待地往后读,发现研究还没走到这一步,许多实验和深入的研究都还在继续。
他遗憾地哎呀一声,急得直拍大腿,一副恨不能绿僵菌生物药剂能立即研发出来大批量生产,送到农民、林区和牧民处,开始使用。
他是《科学探索报》的编辑,虽然也有许多重工行业等其他行业的文章发表,但更多的还得是农业牧业这些研究的文章。工作如此,对农牧业的了解就比较深,农民牧民们的不容易他最了解,国家这方面的落后及困境也清楚,他实在是太渴望大家能好了。
拍完大腿,王书又将文章读了一遍,抬脚就要去找安排登载工作——这论文是杜教授和迟予教授写的,人家自己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哪还需要再找专家审核嘛,直接登就是了。
捏着信走了几步,王书才忽然瞧见署名中的特别贡献人。
“林雪君同志啊,又是她,哈哈。”王书忍不住笑起来,总算明白杜教授为什么去呼伦贝尔了。
如此看来,能如此顺利地推进,说不定就是有林同志的大功劳啊。
在跟编辑安排完刊载工作后,王书长舒一口气,终于有闲心尽情享受一下愉悦的情绪,和希望给人带来的振奋状态。
“之前还担心杜教授在那边的研究也不顺畅呢。”王书转头看一眼助理编辑,笑问:
“刚才还说科学发展多的是弯路,现在怎么讲?”
“科学发展……一帆风顺。”助理编辑不好意思地挠脸。
“哈哈哈哈。”
“唉,杜教授和迟教授他们太不容易了,离开首都天南海北地跑。现在咱们这天气这么热,草原上不止热,肯定还晒呢。那边大太阳经常会晒伤人的眼睛,好多牧民岁数一大就得各种眼病。”
王书笑罢又有些感叹:“回头等杜教授回来了,得好好请他吃几顿,可惜运输仍旧是不太方便,不然往草原上给杜教授邮寄点东西,也不知道他缺什么。”
“我听说草原上人们睡在蒙古包里,晚上狼就一直围着蒙古包转圈,人想上厕所都不敢出去,怕被狼叼走了。”助理编辑也叹一声,“杜教授他们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取得了这么了不起的成果,真的太不容易了。”
“很可能已经很久没吃到肉了,研究的时候一定是废寝忘食的,回来的时候估计又得瘦啊。”王书对杜教授不禁更加肃然起敬。
“真令人尊敬。”
“是,是的。”王书点头,转头望向窗外热燥燥的城市时,表情逐渐复杂起来。
不止是喜悦和尊敬,还有心疼。
快快结束研究回家吧,回了首都就好了。
……
…
遥远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最绿最浓郁的季节里,所有生物、动物都尽情享受着资源丰沛的美好季节。
因为有研究员和草原局的同志们在山上翻土找虫,连第七生产队后山的菜园也没放过,这个过程中又顺便帮忙除了杂草、翻松了土壤,还有不时投放过来的染了绿僵菌疾病的实验虫,许多害虫受感染死掉,今年的农作物逃过不少虫口,又有更好的土壤环境、营养环境,长得比往年都更好。
林雪君的小菜园也如此。
迟予教授带着研究员们做室内研究时,杜川生教授在庄珠扎布向导的带领下走上草原,在老先生的介绍中,对草原的情况有了更直观深入的了解。
他对于自己做的许多研究也产生了不一样的认识,颇受启发。
赶在晌午最热的时间前回到驻地,他直奔林雪君的小菜园,揪了一个早红的番茄,一个油绿的黄瓜,转进林雪君的知青小院,跟在院子里给刚出生的小尾寒羊羔羊喂土霉素粉的林雪君打一声招呼,便去后院水槽里用山泉水洗净了果子。
水槽放在屋后,庇荫,又是后山小河中流淌下来的,凉爽爽的。
杜川生没忍住,洗好蔬果后又洗了把脸,整个人只觉得神清气爽,浑身暑热都消了。
再啃上一口清甜多汁的黄瓜,咔嚓咔嚓。
转头又一口酸甜爆汁的番茄,嘶溜溜~
转回前院,坐在院子空地长桌边,自己捏了盒子里的一片去年林雪君晒得干干的橘子皮,丢进凉水杯里。泡一小会儿,等番茄吃光时端起水一喝,清爽的橘子味泉水凉白开入腹,舒爽极了。
王建国从大食堂中跑出来跟林雪君借香菜,得到应允后跑去小菜园里在每一株香菜上揪了几根,又小跑着往回返。
杜川生笑着问:“今天中午吃什么啊?”
“阿木古楞上山猎的野鸡炖粉条,猪油炒过的油豆角炖土豆。还有林同志的海东青捉的野兔没吃完,剩的半只我切成丁了,炒辣椒。”王建国笑道:“杜教授早点来吃,刚出锅的最香。”
“好嘞。”杜川生应一声,看着王建国颠颠跑回大食堂。脚上忽然生出毛茸茸的触感,一看是遛街回来的糖豆,热得哈哧哈哧直喘。
他走到狗窝边捞过糖豆的水碗,分了一半自己的橘子水给它。
糖豆喝第一口尝出特殊的味道,有些迟疑,抬头望杜川生。
教授立即喝给它看,糖豆这才放心地呱唧呱唧喝水。
“聪明狗。”杜川生哈哈笑笑,伸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狗头。
林雪君给小尾寒羊羊羔们喂完了预防羔羊痢疾的药,洗过手坐过来接过杜教授递过来的橘子皮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两个人默契地笑笑,谁都没讲话,只静静地喝水,摸狗,悠闲地等身体里的暑气慢慢消散。
林雪君双脚有一下没一下地前后摇摆,杜教授翘着的二郎腿不时晃悠。
天空中有飞鸟掠过,留下一阵渐小的啸鸣声。
受苦?杜教授?
想逃回首都?
不存在的!
作者有话要说:
…
【小剧场】
收到信前:科学发展常有弯路,很正常。
收到信后:科学发展……一帆风顺啊。
第277章 吸引人的大物件
梦想:去一趟第七生产队!
在8月底天气越来越冷,空气越来越干燥时,迟予教授终于在团队的帮助下,提取出了大量绿僵菌的分生孢子。
这种分生孢子是一种无性孢子,可以借助风、水和动物传播。
同时能在干燥环境下进行很好的储存。
迟予教授虽然还不确定这种分生孢子能在干燥环境下保存多久,但根据所学知识和在这三个月内对绿僵菌的研究于认识中,仍可以推断出一年左右的储存时长。
为了更好地保证它们的存活率,她将这些孢子分成多份,分别放在不同材质的储物盒(袋)中进行储存和携带。
一些无法带走的试验品和各种不同阶段的绿僵菌都被埋在了林雪君的小菜园土壤下——即便是埋藏时,研究员们也在教授的要求下埋在了不同深度土壤中。
扫帚眉花瓣已陆陆续续掉光,四野变黄,森林变斑斓,杜教授终于要带着团队离开了。
但离开呼伦贝尔,研究却还在继续。
他们的火车一路坐到四川,在另一个温暖而湿润的环境,针对绿僵菌分生孢子的储存和运输等研究仍在继续。
关于绿僵菌的各种特性的深入挖掘,还有非常非常多的空白需要探索。
这期间团队撰写的论文不断刊登在专业相关的报纸和杂志上,随着研究员的加入,署名不断扩张,可那个特别贡献的位置却永远留给林雪君,从未增加谁,也不曾被遗忘。
林雪君与杜川生教授讨论绿僵菌研究的信件一封又一封,即便是在林雪君回京过年期间都没断过。
在年后冬天的尾巴,杜川生教授的团队终于发表了一篇极其完整的关于绿僵菌研究的论文。
隐藏研究过程和具体技术的情况下,将绿僵菌的优点、缺点,以及未来用途展望描述了个清清楚楚。
从这一刻起,绿僵菌便开始了小规模的产品拟定和生产环节。
因为论文中提及如果闹大规模虫灾,绿僵菌的使用可以达到比飞机喷洒农药更好的效果,成本还更低。当下资金和资源皆不足的情况下,国家也被这些好处说动,通过农业部门拨了一笔款项,支持这小小的研究组。
拿到钱的这天,杜川生教授自掏腰包,请全团队吃了顿肉。
关于‘小菜园’‘大农田’‘大草原’上如何使用绿僵菌的研究,在所有研究员充满希望和斗志的良好环境中,如火如荼地展开。
……
年后林雪君回到驻地,用杜教授秋天离开时偷偷给她塞在书架里的钱,买了许多东西回草原。
其中还有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大件儿。
下火车后她就一直仔细看护着方方正正的、为了防撞而包了被子的大东西,坐马车时都一路抱着,到驻地阿木古楞几人帮忙往知青瓦屋里搬时,她全程左右看着,生怕有一点磕碰或摔跌。
去年是衣秀玉进行半野地草药种植的第一年,收获颇丰。去年夏天结束时,大队长安排人给衣秀玉建的土坯房和院子终于竣工,采集炮制的药草越来越多的小衣同志终于在第七生产队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房子,可以想放多少药柜就放多少,在屋里院中摆多大的摊炮制药品都不必担心被林雪君的羊和大动物偷吃。
孟天霞学成汽修后,被陈社长留在公社承接各种高难度的运输工作和各类车辆修理工作。不仅在场部有了自己单独的住处,还处了个同是知青、在场部做文书工作的对象(男朋友)。在去年年底时,因为工作表现突出,她成了运输工作组的小组长,成长非常快。
如此一来,知青小院里住着的三位女同志都有了自己的事业,知青小院也完全成了林雪君独住的兽医站。
跟穆俊卿买了一张结实的、高度合适的方桌摆在屋里,包在外围的被子等东西一层层撤掉,瓦屋里帮林雪君干活的几位青年终于看到了它的真容。
“啊!”穆俊卿不敢置信地低呼。
奥都猛地张大嘴,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艹!”在搬东西过程中贡献了最多支撑力量的昭那木日一时没克制住情绪,脏话脱口而出。
其他人不是倒抽凉气,就是啊啊大叫,没一个讲得出话来。
衣秀玉拎着林雪君两个较轻的小包袱进屋,一眼看到摆在桌上方方正正的大屁股东西,嚯一声叫,声音不自禁拔高:
“大电视!天啊!小梅,你买了个电视回来???”
她颠颠跑过来,包袱往餐桌上一放,围着电视便喜不自胜地摸了起来。
他们公社就只有场部办公室里有一台电视,给场部所有社员看的,也仅是每周能两个晚上看几个小时而已。
衣秀玉只在去场部卖药草时恰巧看过两次,那才有意思呢,看得停不下来,不想走。
要知道好多公社还没有电视呢,小梅居然自己买了一台!
天啊!
小梅是什么富人啊!
而且这个花钱的魄力也太强了,别人就算有钱也不舍得买大电视啊。大多数人连自行车、收音机、手电筒都不舍得买的情况下,小梅居然买了台大电视!!!
青年们当即忙活起来,拉线、连电就干了几个小时。
等忙活完准备开看时,几乎全生产队的人都跑过来挤进了林雪君的瓦屋。
阿木古楞帮忙将炉灶火炕烧得热乎乎的,社员们站在屋子里。孩子们的视野被遮挡,看不见桌上的电视,就脱鞋站上大炕。
更多的人挤不进屋子,遗憾得在院子里直嚷嚷。
啪嗒一声,林雪君拧动开关,电视停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开始哗啦啦冒雪花。
林雪君忙一边转动天线,一边调台。
连续啪啪啪好几声,终于找到个能看到人的,即便画面中的人身上布满雪花,模糊不清,还时不时因电流波动而扭曲变形,社员们还是忍不住兴奋地尖叫起来:
“啊啊啊!出影儿了!”
“有人儿,有人儿,哈哈哈!”
“嗨,嗨,里面那男的讲话呢,哈哈哈。”
“唉,好像是正播电视剧呢。”
“哎哎,我听到了,里面那儿喊焦裕禄呢,是电视剧《焦裕禄》!”
“你小点声,别吵吵,我都听不清了。”
大家吵吵嚷嚷,各个把眼睛瞪得像铜铃,耳朵侧过去,想要把电视里的内容看清楚、听清楚,偏偏雪花很大,噪音也不小。
草原上信号不好,大家面对着模糊嘈杂的画面竟也看得兴致昂扬。
林雪君站在电视侧面,不停地拨弄天线,将之拉到最长,几乎顶到房顶,然后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拨弄天线。
林雪君拨弄天线后,画面和声音如果更清晰一点,大家便捧场地欢呼。
如果画面变得更糟糕,社员们便哎哎哎地惨叫,搞得林雪君压力颇大。
在众人不时或喜悦高呼或遗憾嚷嚷的吵闹中,林雪君对着两条天线调了十几分钟,才终于找到了一个虽然仍有雪花和杂音,却已算不错,能让大家看清楚画面、听清楚声音的状态。
于是,挤进屋子里的人便这样或蹲或站地看起电视剧节目。
电视没有色彩,手边没有瓜子,没凳子只能站着,人挤人地难受,但大家愣是这样看了快1个小时。
林雪君想继续整理买来的东西都做不到,她屋里根本没有能落脚挪动的地方了,只能上炕坐着取暖。
想拉着衣秀玉陪她坐着唠会儿嗑,奈何衣秀玉也被电视节目吸引,站在炕上跟其他孩子们一起翘首观听,根本顾不上她。
过年十几天没见的思念,也抵不了电视的吸引力。
“……”生产队第一个拥有电视机的林雪君同志就这样被人群挤在大炕角落,失去对这个家和电视的掌控权,茫然地发呆。
如果来她家看电视收费,林雪君觉得她能靠这一台电视发家致富,兽医说不定都不用干了。
奈何就算找到信号,供电也达不到要求。
大家还没看够电视,全生产队就停电了,一群人只能悻悻然离开。
几分钟后,这些在林雪君家蹭看过电视的同志,便搬了些柴,弄了些吃的用的送过来——电视不能白看,电不能白耗。
想着靠电视收费致富的林雪君收着大家的礼物,不好意思极了——收同志们的干牛粪和柴禾都会脸红,看样子这个钱她是赚不成了。
几天后,第八生产队、第六生产队等附近的生产队也听说了林同志买了台电视。
于是但凡有来第七生产队送东西、取东西之类的工作,所有人都会抢着做。不为别的,到了第七生产队,如果有电的话,就能跟着蹭一蹭林同志的电视看了——
听说电视剧可好看了。
新闻节目也可有意思了。
第七生产队的社员们啥世面都见过了,他们其他生产队的人还什么都没见过呢!
各个生产队的牧民们,夏天来参观第七生产队的稀罕教授。
到了隔年冬末春初,呼色赫公社的社员们,又将去第七生产队看看电视当成了渴望实现的梦想——
相传,在广袤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有一个充满魅力的所在。
它背靠大森林,面朝大草原,总是吸引着方圆百里的男女老少不辞辛苦、千里迢迢也要来一趟。
……
……
同一个季节,内蒙古偏西、更靠近新沙漠区域的、呼和浩特市北边的敕勒川草原呼呼刮起沙尘,化雪的水汽也被吹走。
沙土地没能留下太多水分,反被风吹得遍地飞沙走石,春季恐又是一轮旱情、虫灾。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获赠电视票的林雪君拿着电视票和足够数量的厚厚钞票来到商量买电视时,售卖员不敢置信地望着林雪君:
“你买吗?家里大人没来吗?”
这么年轻的同志居然揣了这么多钱出门?
“我自己买,连拉电视机的毛驴车也带来了。”林雪君指了指门口的小驴车。
“自己买?”售卖员看着选了最好一台电视机的林雪君,恍惚一会儿忍不住问:“你,你不会是自己攒的钱吧?”
“就是啊。”林雪君点头,“知青支边草原赚的。”
“啊?干啥赚的啊?”她在城里干销售员这么好的工作都赚不到买电视机的钱呢。
“套牛屁股。”林雪君笑答。
“???”售卖员掏耳朵:啥?啥???
第278章 紧急!呼色赫来电
来自千里之外的意见征询。
阴山脚下得到滋养的河套地区,后来成为与沙漠相邻的粮仓。
敕勒川草原也曾在南北朝时期的乐府民歌中留下‘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的词句。
歌曲描绘的壮美草原,也曾面临沙漠化破坏的危机,到了2022年仍有‘敕勒川受损草原修复、乌珠穆沁风蚀沙化草原修复、苏尼特草原退耕地植被重建、乌拉盖河流盐渍化草原修复’的新闻。
六十年代的敕勒川草原初面临人口大幅度增长、牧畜载量提升的危机,沙化等损害初见端倪。
内蒙西部最不缺的就是沙漠,亚麻雷克沙漠、腾格里沙漠、毛乌素沙漠、乌兰察布沙漠、库布齐沙漠……它们从西向东延伸,逐渐裹卷向阴山,以及阴山庇护下的平原、草原、高原。
在大风席卷的春天,若化雪难留,春雨不来,整片呼和浩特以北、以西的区域,都将被沙尘风笼罩。这逐渐肆虐成风暴的黄沙铺天盖地,直至将呼和浩特也淹没,风沙刮至首都、河北仍不停歇。
敕勒川草原等呼和浩特、包头北部草原林地也未能逃过这场漫天盖地的黄沙风暴,牧民和牲畜们只能在黄沙中游牧,寻找被沙土掩埋的脆弱干草。
期盼着风快些停,春天能如常返青。
但春雨未至,惊蛰后的昆虫却先爬出了渐渐被风沙刮带走越来越多水分的土地,燃烧着出生起便日渐膨胀的饥饿,与牲畜争抢起草原上本就不多的春草。
饥饿欲望肆虐,虫群扩张,瘦了一冬的牲畜愈发难熬,草原也在狂风呼啸中越来越大声地求救。
沙沙,沙沙……
从农业部发出的派遣信件送到四川时,杜川生教授和迟予教师已经带着团队培育出了数量比较可观的绿僵菌,他们将它放在庇荫、干燥的可以长久保存分生孢子的盒子中,一盒一盒地罗列在庇荫并且做过干燥处理的墙角,仿佛有强烈囤积癖的仓鼠在囤积资粮。
拆信后的当天下午开始,研究小组便收拾行囊,用遮光防水防潮的箱子装填满他们积攒的绿僵菌分生孢子,隔日太阳才冒出头,便穿过娇艳三角梅搭成的花拱棚,在漫天飞舞的梨花花瓣中,踏上北上虫害治理之路。
……
……
原本是冬候鸟的海东青,被呼伦贝尔比邻兴安岭森林的人类驻地有吃有喝又四季凉爽的生活长久地留了下来。
林雪君在年初回到驻地时,给它起了名字,叫做飞白。正如书法笔锋凛冽疾走时留下的潇洒飞白,白色有心形墨点点缀羽尾的海东青便是这样潇洒的猛禽。
为院子里的动物起名字,几乎耗费掉了林雪君全部的才智。
送胡其图阿爸等牧民转场前一天,大队长组织杀羊送行,让牧民们吃得饱饱的启程。林雪君买了一整个营养极其丰富的羊肝,犒劳一冬天不仅没给人类带来负担,还不时捕猎回来的沃勒狼小队、糖豆狗小队,以及天空小队海东青飞白和小鬼鸮。
一个肝没办法喂饱这么多动物,但作为营养配菜还是很好的,主菜就还是吃野猪肉——阿木古楞带着狼群狗群上山捕猎了两只野猪,够动物们吃好久。
绕过每次吃饭都像抢一样的红狐狸小锦鲤,拉个小马扎坐到沃勒身边,林雪君陪着沃勒吃肉喝汤,手放心大胆地爱抚她的大黑狼。
糖豆见她摸狼,立即跑过来争宠要摸摸,心里偏偏还惦念着碗里的美食,被摸两把就跑回去吃肉。吃两口见林雪君又摸沃勒,糖豆蹬蹬蹬再次跑过来给她摸,两边往返,林雪君真怕它忙得胃疼。
林雪君干脆将马扎往糖豆方向拉一拉,坐在两宝贝中间,左手摸狼,右手摸狗。
幸亏灰风它们不像糖豆这么会争宠,不然她两只手就忙不过来了。
大黑狼率先暴风吞卷完饭盆里的食物,啪叽一下趴在林雪君脚边犯懒。林雪君揪揪它比其他狼和狗都更大更毛茸茸的耳朵,又拿梳子梳理过它毛发极长、极其蓬松的大尾巴。
然后语重心长地劝:
“沃勒今年表现不错,没有再叼小狼回来,咱们就在小银狼这里画上句点,好吧?
“小红狐狸叫妲己不太吉利,就叫小锦鲤。
“小银狼叫银风的话跟灰风名字也有点相近,就叫小银吧,也挺可爱的。
“你要是再多叼回来一条,我就不知道该叫什么了。
“你想啊,草原狼也就那么几种颜色,大概率你再去叼,还是黑色灰色或者银色的,我猜你也不会按照颜色叼狼,能这么精准的再叼一头白色的跟其他小狼做区分。
“所以啊,下一头小狼的名字可不好起了,所以就到此为止好吧。”
林雪君伸长手臂拍了拍小银狼的屁股,朝着沃勒点头示意。
沃勒下巴搭在地上,眼睛懒洋洋地看她,也不知道有没有意会。
小银狼倒是被拍得回头嗷呜一声,甩着大尾巴挤到了林雪君和沃勒之间,啪叽一下趴下,伸右爪示意林雪君摸它——这明显不是跟阿尔丘干爹学的,看样子小银狼从糖豆身上也没少学东西。
林雪君摸了小银两下,已经变一岁大狼的银灰色大家伙便忍不住翻起肚皮,屁股向后一拱一拱地将沃勒往外挤。
沃勒瞟一眼小银,懒洋洋的眼神里总好像带着点轻蔑,尾巴一甩,干脆起身走向小院外,黑大王巡山去了。
沃勒一走,还在讨摸的小银扑腾一声跳起来,颠颠追上沃勒。
红狐狸和灰风几个也忙跟随而出。
糖豆过来伸脑袋拱林雪君的怀抱,吭吭唧唧着被抱了好一会儿,才忽然一转身,化成一道黑白风,快速赶上了巡山队伍。
林雪君站起身将马扎踢到桌下,转头便见隔壁木屋小院前,阿木古楞脱了繁重的羊皮大德勒,正挥舞着斧子,流着汗砍柴。
沉重的巨斧被抡圆了,划出破风声狠狠将扎实的木桩劈成两半。瘦长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长出肌肉,在挥动间贲张出足以与大自然对抗的力量。
一桩柴劈好,他弯腰将所有细柴拢入怀抱,腰背微拱,脊椎弧度和背肌线条向下流淌,在扎紧轻薄蒙古袍的牛皮腰带处终止。
站起身一条柴一条柴摆放时,身体里的力量悄藏,展露的便是恒稳的耐心和内敛少年特有的藏起野性时的沉静气质。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长到19岁,那个倔强寡言地带着她冬牧的瘦小少年也长成了16岁少年——与她初来草原时一样的年纪。
“阿木古楞!”她忽然笑着朝他挥臂招呼。
码好柴禾的少年抬头,与她对视时眼睛一瞬清亮,笑容绽放,他也朝她摆手。
林雪君绕出院子过去帮他码柴,他劈了自己院子里的柴,又到知青小院来帮她。
初春的风少了凛冽,凉滋滋地拂擦过脖颈,拂起耳根后一圈儿细碎的绒毛,很舒服。
第二天大队送走第一波转场队伍,隔一日,第二波转场队伍也出发,与她越来越有默契的沃勒也不负期望地——
又叼回一只小狼崽。
这次仍是灰色的,头顶秃了一大块,受过的伤还没好全,正发着烧。
林雪君无语地望天,认命地拎起沃勒放在她脚边的小东西,带进屋子仔细给它治疗,又喂了不少羊奶。
破案了——沃勒的确听不懂人类语言。
所有转场队伍都已上路后,生产队的狗妈妈们也进入了生产高峰。
现在每年都会有其他生产队甚至其他公社的人来第七生产队买狗或者换狗,除了被留下来给自己生产队牧羊的混血边牧外,其他有血统的狗都会被‘外派’。
一个是让越来越多生产队拥有热爱牧羊的帮手,再一个也是避免自己生产队内出现近亲繁衍。
林雪君照看着队里大狗们生崽时,忽然发现除了黑白花狗崽子外,开始有一些既长得不像四眼蒙古獒妈妈,也不像其他黑色或棕黄色公獒犬,更不像糖豆的小狗崽。
它们眼睛上面没有浅色的小圆点,没有黑脸灰下巴脖子或身体的颜色分布,也没有宽厚的嘴巴子和可以下垂的偏大的耳朵。
它们眼头有黑色或深色的十字花纹路,灰色毛发间均匀分布着黑毛,有黑亮的鼻子嘴和小小的向上支起的尖尖耳朵……
“是……是有狼血统的崽子!”在见到第三窝带有这种特征的幼崽后,林雪君不敢置信地下结论。
随着第一窝这样的幼崽逐渐长大,属于小狼幼崽的特征越来越清晰,它们的脸越来越不圆,模样越来越不憨厚。
待睁眼后,吊梢眼型终于令驻地里所有狼都无力反驳了——就是狼种。
望着跟沃勒叼回来的小秃子狼越来越像的小幼崽们,生产队所有人都稀罕地讨论起来——到底是谁的崽呢?
应该不是沃勒的吧?
或者是灰风的?
也可能是小银的……
毕竟每只幼崽身上都既有黑色毛,也有灰色毛和银色特征。
“我见到过我们家母狗跟沃勒一起巡山。”
“秋天的时候,你们家小母狗跟着灰风一起玩闹来着,我亲眼看到的。”
“小银狼钻过你家院子,当时你还以为它要叼你家鸡呢,结果是来喊你家母狗出去玩,你我忘了?”
针对到底是哪头狼的崽,众说纷纭,到最后也没得出个定论。
但无论如何,糖豆恋爱王的头衔终于出现了有力的竞争对手——狼群中有隐藏的情圣啊。
在大队长、赵得胜和林雪君等几人商量着组建狼狗护卫犬小队,等小狼狗(小狗狼)长大后让他们随队上草原游牧,让所有大野狼都不敢靠近羊群时,林雪君忽然接到了场部陈社长打来的电话。
场部收到了来自内蒙呼和浩特的长途来电,杜川生教授研究小组抵达呼市,正准备去受虫害的区域尝试第一次使用绿僵菌抗虫害。
草原上没有耕地环节,不能在耕地时将分生孢子埋在保湿的土壤下。
草原上风沙大,干旱、水分流失严重,分生孢子播撒了只怕也会被风沙吹走,未必能活下来搭成寄生害虫蝗虫的作用。
杜教授想问一下林雪君的看法。
“你有什么想法吗?杜教授今明两天都会在呼市,不会立即去草原。我要在这两天之内打长途电话给他回电。”陈社长的话透过话筒传出,声音显得更加低沉。
……
…
呼和浩特招待所内,接待杜川生研究小组的、自治区草原局治蝗小组负责人杨志勤主任有些焦急地捏着茶杯,望着杜教授等人,干咽一口,再次开口确认:
“杜教授之前不是跟林雪君同志碰过头吗?那时候林同志既然没有提及有关于绿僵菌喷洒使用的想法,现在会忽然有灵感吗?
“而且毕竟您的团队才是专门研究这个的,林同志虽然的确很有想法,也有才干,但到底不是研究这方面的专家,我们干嘛非要留在这里等她的回电呢?
“蝗灾刚起规模,多等一天,蝗虫群迁飞祸害的区域都会大大扩大,杜教授,时间就是牧民们的命啊。”
房间里所有人都看向杜川生教授,迟予教授等人也忍不住有些焦躁起来。
杜川生握着茶杯,举杯喝一口,发出咕咚咕咚吞咽声响。他转头与塔米尔对望一眼,仍格外笃定地道:
“等到明天中午。”
“杜教授——”杨志勤苦着脸,声音中带了一丝恳求。
可他唤完人,后面的话还没出口,走廊里忽然传来的疾奔声、顾不上敲门的猛一声推门响动和同时喊出的“呼色赫公社的电话来了”,彻底截断了杨志勤的话。
第279章 敕勒川大急调
逐渐宽厚起来的少年背脊,已长成足以遮挡风沙的墙。
呼色赫的电话打来,杜川生教授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抬头瞪目。
在杜川生立即起身抬步去接电话时,其他人也先后跟了过去。
来接待杜川生研究小组的、自治区草原局治蝗小组负责人杨志勤也随杜川生大步来到招待所前的接线处。
一群人围在四周,候着杜川生接电话。许多人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在期待什么,但见杜教授表情郑重,迟予教授几人都在专注地观望杜教授接线时的表情,便也在胸腔里生出些许莫名的忐忑。
杜川生靠着老旧的木质长桌,左手无意识地抠弄长桌边角被虫蛀的痕迹,右手握紧话筒,微微歪着脑袋,专注听话筒里呼色赫公社陈社长一字一顿仔细转述的内容。
十几秒钟后,杜川生便开口请陈社长等一下,随即左手掏兜。没摸出笔记本来,转头便着急忙慌地朝着迟予教授他们伸手。
偏生迟予教授居然还看懂了杜教授之所急,立即抽出自己衣兜里的笔记本,摊开在空白页放在杜川生面前的长桌上,又拔出胸口别着的钢笔,拔盖后递到杜川生手里。
杜川生手指轻搓转了一下钢笔,在本子顶端划拉出流畅的线条,这才开口道:“陈社长,你说吧。”
围在四周的人心情莫名得更紧绷了,只是遥远的呼伦贝尔草原上一个小姑娘的电话而已,还是由呼色赫公社拥有长途信号电话的陈社长转述的一些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信息而已……
大家正努力降低自己的期待,脑内用一些话术安抚自己的激动。
可这时候杜川生教授忽然一脸郑重地在笔记本上龙飞凤舞地书写了起来,迟予教授站在杜川生身侧,低头望着杜川生书写下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无声跟读,表情也变得愈发专注严肃。
“什么?”丁大同小声呢喃一句,轻声地迈大步,站到迟予教授身后。
塔米尔又走到丁大同身侧,一起探头去看杜教授写下的字——
【用大量植物油稀释后做药剂喷洒,小梅使用的类似药剂稀释比例可做参考,为……】
【与稀土(不要用沙子)或有机肥料(羊粪肥为优质有机肥,可使用)混匀后使用,小梅做兽医使用的药粉类稀释剂比例可做参考,4斤比100斤。草原泼洒使用,可稀释得更厉害些,推测无碍……】
【就地捕捉飞蝗,使之被绿僵菌寄生后从寒冷的上风区域放生,观察飞蝗死前迁飞移动范围大小、区域总长,根据经验数据来安排隔多大一片区域放生多少病虫……】
【虽然杜教授的研究小组和现有相关资料暂时未显示绿僵菌对人类有害,但泼洒使用时,谨慎起见,仍请操作人戴好口罩,做好防护……】
【如果附近有农药加工制作厂,或可请工厂代工混入制作农药的湿润剂,然后兑水喷洒。此条仅为无责任推测,未必可行。源于之前阅读的与农药制作相关的书籍,药粉混入湿润剂后再兑水,可使药液在虫体表面上湿润传播并展开。这种湿润剂的具体成分如何,是否会杀死绿僵菌使菌群失去活性,仍需杜教授带队研究……】
【绿僵菌毕竟也是细菌,只要有营养就能活,养殖业中的渔业等都会使用饵料,浮游生物、植物、虫子等物质通过搅碎烘干等手段制作的营养物质。这种营养具体是什么杜教授的研究小组一定比我专业,还请杜教授和迟教授带着研究小组来选择符合绿僵菌存活需求的饵料,与绿僵菌搅拌稀释后,可保证绿僵菌在一定时间内的存活,延长它发挥作用的时间段,然后进行喷洒,或许能更有效地帮助绿僵菌完成寄生任务……】
【在有较好土壤环境、草植环境下,绿僵菌进入自然环境后能在土壤和草植中自行摄取生命所需,应该可以直接兑水喷洒吧……】
这通电话远比所有人预想的都更长,杨志勤站在人群中,探头阅读过杜教授写下的一行又一行文字后,终于理解了杜教授为什么要打这一通电话。
专家们在投入研究的时候,有一个巨大的需要探索的表格需要填满,一直全身投入研究,所有推断哪怕只是个随想,都需要大量时间精力来验证,给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也使杜教授的研究小组围绕着当下拟定的课题无限延伸直至穷尽,更宏观的东西列出来了,反而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给整个宏观的内容做条目畅想。
而林雪君虽然没有研究小组那么专业,也没办法按照流程一条条去细化深入研究。但反而因此对这项工作有了更宏观的推想,在杜教授他们做深入研究时还没来得及思考的、研究后期才会涉及的【如何使用】这一条项,居然有着非常系统的、极有逻辑性的、超乎想象全面的推演与统计。
杜教授他们被临时授命,赶过来的路上也推想到了一些使用方法,但他们脑中想的太多太细太纷杂,反而没有林雪君列的这些大项这么全面清晰。
林雪君猜想到的、天马行空的几项可能性,杜教授他们也还未及想到。
在这一瞬间,杨志勤忽然恍惚觉得,林雪君不是一个年轻的有想法有天赋的孩子,而是个格局高、思虑周全、涉猎广阔的研究项目、研究方法、研究方向提出者、发起者。
不敢相信她只是一个人,她过往做的那些事,明明像是许多许多人穷尽时间和智慧才能想到的。
偏偏她就是那么一个人……
当来自呼色赫公社的电话被挂断,杜川生教授转过头,与杨志勤对视后,开口道:
“分批行动吧,我们一起商量安排一部分人留下来做研究分析和后勤支撑,另一部分人带上必备用品,直接出发去灾区。
“杨同志,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
4个小时后,迟予教授带一小队人留在呼市做支持工作,杜川生教授出发去敕勒川草原。
杨志勤主任派出手下能力最突出的干事陪着杜教授去做先锋军,自己则留下整理好更多更全的物资,做第二轮出发队伍。
与此同时,在杨志勤向上汇报后,与更上层的领导达成共识,紧急打了一串电话,向内蒙古呼伦贝尔盟呼色赫公社下达急调任务——
请林同志接到调令后,作为临时任命的‘抗灾治蝗小组特需高级专员’,立即出发到呼市草原局,联系杨志勤的‘治蝗小组’就任救急。
……
……
林雪君还没当妈,却整天操当妈的心。
沃勒今年带回来的小秃头烧很快退了,头上的外伤也渐渐康复结痂,胃口不错,长得也挺好,就是头上那一块儿秃的地方至今还没长新毛。
她每天惦记着看一看,生怕它长大了成条秃狼,叫小狐狸之类美貌动物嘲笑嫌弃。
于是开始四处搜罗偏方,今天给抹点生姜,明天手蘸温水按摩,后天给糊点草药……
因为天天揪着它尝试着给它生发,林雪君带小秃子的上心程度渐渐超过了去年带小银狼和前年带灰风。
小秃子大概因为小时受伤的关系,胆子特别小。林雪君渐渐跟它建立起联系后,它开始天天黏她。把它交给阿尔丘带,它就成宿成宿的哀嚎,仿佛阿尔丘虐待它一样。
林雪君没办法,只好出门干活的时候将它揣在蒙古袍上襟里,晚上睡觉将它丢在脚边,这待遇快赶上当年的沃勒和糖豆了。
接到调令的时候,林雪君正揣着小秃子在给小菜园松土。
沃勒它们如今已习惯了林雪君偶尔会离开一段时间,由衣秀玉或大队长他们帮忙照看,它们自己知道回家吃饭睡觉和出门巡逻捕猎等。
但小秃子今年才来知青小院,还没跟其他人和动物熟悉起来,林雪君照顾这么久,心里担心得很。
可一万个不舍得不放心,也压不过治蝗抗灾的任务。
她将小秃子从怀里捞出来,摸了好几把小东西软乎乎的身体和热乎乎的肚子,这才将它递到衣秀玉手里:
“它刚开始几天可能会吭叽找人,胃口也会受影响,幼崽心态作祟,你亲近它两三天应该就能好。
“所以刚开始它吵人,小玉你一定多担待,别太嫌它烦。
“水给它管够,饿两顿也没事。如果喂了不喝,就把它放地上,不要管它。等它用几个小时时间慢慢平静下来,就会自己去喝了……”
她一条一条地叮嘱,真如要离开还没断奶的孩子一样。
大队长不放心林雪君独自出发去忙,怕那边杜教授他们忙起来顾不上照顾林雪君,又怕呼市西边草原挨沙漠近,环境差,林雪君遭罪不适应会生病。
这个时代出旅病死在路上的,到外地上工再没回来的人比比皆是,大队长无论如何不同意林雪君独行。
“去呼市领标兵奖,那是放假,去散心。有人接待,有人招呼,那能一样吗?”大队长朝着林雪君直摆手:“现在是去治蝗,做最苦的工作,塔米尔他们在那边要是能一对一地跟着你照顾你,我还能放心。他们自己都一堆活,别说照顾了,能不能跟你在一个地方都不好说。不行不行。”
“穆同志要留下来盖小楼,还有许多木匠和建设工作,这一趟也不知道去多久,你一走,这边没人懂建二层楼。”穆俊卿提出他陪林雪君往西边去时,陈木匠等人立即提出异议。
“衣同志力气小,身体也弱,到了那边别照顾不好林同志,反而需要被照顾。更何况林同志留在知青小院的大动物小动物都需要跟它们熟悉的衣同志才能照顾得来,你可不能走。”在衣秀玉提出她陪林雪君去敕勒川时,大家也觉得不合适。
“我去。”阿木古楞打猎归来,听到这事儿顾不得丢下弓和猎物,直冲进大队长家,朝着大队长大声自荐。
“你年纪比小梅还轻,又没出过门——”大队长仍旧摇头。
阿木古楞将猎物往院子里一丢,踏进屋里关上门,便要据理力争。
却不想林雪君比他先开口:
“就阿木吧,他虽然年纪小,照顾人的能力却比谁都强。细心、学习能力强,人也稳重。而且我们一起做了不知多少台手术,做了多少工作,互相熟悉了解,合作起来也挺默契的。
“阿木又懂草原,那边虽然干旱沙尘大,但毕竟也是草原,阿木独自应对草原上各种事的经验也丰富。”
大队长一条条听下来,嘶一声,倒觉得阿木古楞没怎么出过门似乎也不算什么特别大的缺点了。
想一想之前阿木古楞陪着林雪君四处奔波,从没出过什么事,终于应了下来。
一群人立即忙活起来,帮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准备行囊的,凑路上要吃药穿的东西的,打电话给场部请陈社长帮忙订票、安排送行马车的……
并肩步出大队长家时,阿木古楞缀在林雪君右后侧,脑中回想着她说服大队长时讲的那些夸他的话。
视线定定落在她侧颜上,他抿紧嘴唇,眼神虽如盛夏潮热的细雨,背脊却挺得笔直——
逐渐宽厚起来的少年背脊,已长成足以遮挡风沙的墙。
第280章 林同志的魄力
真是……有魄力又有趣的年轻人。
大火车呜呜呜,载着从来没坐过火车的小孩儿踏上超长旅途。
阿木古楞兴奋地将窗开到最大,微微探出头,东张西望欣赏飞速掠过的风景,还有远处在转的点缀了斑驳白雪的春山。
一回头,发现列车内的所有人头发都被吹向脑后,发际线高的人直接被风吹成了清朝阿哥头,大脑门光可鉴人。
阿木古楞这才不好意思地拉下大半车窗,车厢里总算暖和点,‘清朝阿哥’也可以把刘海撸下来,遮挡一下灯泡一样的额头了。
火车过大雁、牙克石、免渡河、乌奴耳这些名字奇怪的地区,抵达博客图添水,这些都是他没来过的地方。
绕过扎兰屯,漫山遍野的杜鹃红灿灿得耀眼。路上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在黑暗中被轰隆隆的声音震得心里发慌。
大兴安岭的森林可真大啊,好像跟草原一样的无边无际。黑龙江的工业区城市可真繁华,那么多骑着自行车的人在宽敞的大道上穿梭,连站台都比其他站更长更有牌面。
这时难得有一趟火车,东绕西转的像是要接上所有地区的旅客。林雪君在无尽的况且况且声中忍不住抱怨:
“路过草原上的一个露天茅厕,火车都要停一下。”
“接一车苍蝇继续上路。”阿木古楞笑着接话。
“哈哈哈。”林雪君忍俊不禁,将好奇宝宝阿木古楞坐火车的兴奋样子也当成了一道风景,细细欣赏。
他们坐的绿皮车没有卧铺,只有在火车人少的时候,可以找没人坐的长凳倒卧睡个舒展的觉。
第一天傍晚时,在进黑龙江前上来了一位孕妇。彼时火车上正是人最多的时间段,每个座位都坐满了人,连一些长排座的边缘都有人蹭半个屁股搭坐着休息休息。
大家正考虑着让座时,阿木古楞第一个站起来给孕妇让座。
连过多个小站,一村又一村,一镇又一镇。林雪君想换阿木古楞过来坐,他总是按着她肩膀让她坐着,照旧靠椅子站着,东张西望地观察路人,偶尔掏出自己的速写本,捏着铅笔头在空白处涂涂画画地写生。
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以为自己靠着的是火车窗边的金属厢壁,微微回神才觉脑袋下虽有硬硬的支撑,却不像金属那么硬、那么摇晃颠簸——
她枕着的是阿木古楞的肩膀,身体歪靠着的是他的手臂。
孕妇在她睡着时已下了车,阿木将自己拉挺成一个最好靠的背枕,一动也不动。
入夜后的车厢十分昏暗,四周除了火车行进的噪音,只偶尔有人咳嗽两声。远处不知是哪排座位上的人正窃窃私语,风有时将他们吐出的某个字清晰送入耳中,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
林雪君懒洋洋地靠着,似乎还没有彻底醒转。眼眸微垂,目光顺着自己与阿木相依着的手臂滑向他们背贴背的手。
自己的手指放松的微微弯曲,有种毫无防备的柔软之感。指根处的小窝被阴影灌满,像没有底的深潭。
她睡得沉,半天不动一下也就罢了,阿木怎么也一动不动?他也睡着了吗?
正想坐直身体抬头看看他,小手指忽然被勾了下。
她心里忽地一痒,视线捕捉到他悄悄越界到她小手指和无名指之间,若有似无磨蹭她指侧的那根小指——与她的不同,他手指没有柔软的肉感,皮肤下仿佛只包着骨骼,棱角分明,修长而有力。此刻却像是怕吵醒她,收敛了力量,极轻极轻、小心翼翼地试探。
指尖被磨蹭的痒意蔓延,因为长时间不动,又贴着另一个人皮肤而发麻的手背上出现刺痒的感受。
难耐,但她莫名地既没有动,也未躲闪。
悄悄闭上眼,隐去已经醒转的秘密,她的小指再次被勾了下。
以为接下来会有方才一般的轻轻磨蹭,可那根跟她中指一样长的小指再没动过。
火车车身忽地连续摇晃,林雪君揉了揉鼻子,坐直身体,懒洋洋地睁开眼。
阿木古楞转过头,黑暗中只眼瞳亮着两点光:
“对面座位也没人了,你在这条长椅上躺,我到对面,我们可以舒展着睡一觉。”
说罢,他将小包袱拍了拍,感受到掌心下的柔软,确定它枕起来会舒服,这才递给她。
自己则起身坐到对面,枕着胳膊便躺了下去。
方才的擦蹭勾动或许也只是风和行驶中火车带动的摇晃,林雪君枕着包袱躺下,伴着虽然很吵却很有规律的火车噪音,再次沉沉睡去。
……
火车慢腾腾地驶进,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中间换乘一次,到第四天终于到了呼和浩特站台。
两个人才踏上站台平整的土地,便有人迎上来与林雪君握手。
是见过她的去年标兵颁奖大会负责接待标兵的孙主任。
“动物园园长听说你要来,很想请你吃顿饭,他那边动物都长得还不错,狮子又添了一只小的……可惜我们在呼市只休息一晚,吃一顿晚饭,明天早饭后就要出发了。”孙主任跟林雪君分享着接下来的安排,转头看到拎着小小包袱走在林雪君左边的阿木古楞,又伸出手笑道:
“你就是阿木古楞同志吧?我见过你画的《中草药野外识别手册》,还有各大报刊上你画的插画和配图。
“杜教授他们团队发表的论文里,你画的图惟妙惟肖,让人一看就理解了论文中那些晦涩的描述到底是什么模样。”
阿木古楞跟孙主任握手后,孙主任又继续说起他们接下来的行程:
“去敕勒川只能坐马车了,比骑马轻松一些,这边新派的马你未必骑得习惯,坐马车吧。这次负责治蝗工作的杨主任留了4个专员陪你们一起出发,他特别交代,如果你有什么想法,跟这四个人讲就可以,专员还能调动其他单位的人员,大家会绝对配合你的工作。”
出了车站,外面4位陪同专员正等着他们。
坐上小轿车,阿木古楞好奇地东张西望,耳朵里却也在听孙主任讲话。
“本来是草原局那边的人来接你,市长听说后直接把我派来了。一个是我跟你认识,再一个是我能调动的人员更广。在你们出发去敕勒川前,我来配合你做筹备工作。”孙主任一边讲,一边悄悄打量面前的年轻人。
上次见面时对方脸上还都是婴儿肥呢,如今却已出落成个眉眼间满满英气的漂亮姑娘。
现在林同志已经19岁了吧?当初林同志小小年纪就能成为全内蒙的劳动标兵,孙主任已觉得她很厉害了。如今蒙西遭灾,来配合治蝗的杜教授居然亲点林雪君来助阵,显然林兽医已然长成非常受器重的大将了啊。
林雪君了解了灾情,得知自己并不是去跟杜川生教授他们汇合,而是带着一部分的绿僵菌分生孢子要带队去另一个区域配合那边的领导干部治蝗。
当即明白自己不是跟着做配合工作而已,而是需要独当一面。
一到了招待所,她便带着阿木古楞和孙主任,与四个专员一起开起大会。
四个被留下来配合她这个陌生的年轻姑娘的专员全程都在审视她,他们听说过林兽医大名,多是在那些她写的文章落款处,或者杜教授等专业文章的署名位。但他们没真的见过她,并不清楚她是怎样一个人,除了有相当学识和专业外,是否真的有领导能力,可以扛起这次的重责。
林雪君未多跟这些人交流,而是直奔主题地谈事。
“能搜集到的植物油有多少?”
“喷壶等容器有多少?”
“饵料有多少?”
“将去的地方环境如何,条件如何,是否有能力支持接下来的工作?”
“目的地风大不大?植被覆盖率如何?沙化情况如何?具体的地理环境怎样?当下的蝗灾情况有多严重?”
她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并将答案一一记录在本子上。
之后便开始静静规划策略,并按照目的地公社的人员数量,缺哪些工具,能提供哪些优势等等因素,拟定起最适合那里的策略。
当四个专员听到林雪君给他们安排的任务可执行性极强,并不是想当然而的胡说八道,且逻辑清晰,几句话便将为什么要这么做的道理说得明明白白,当即放下审视,对林雪君的能力有了新的认识。
四个专员离开后,林雪君又请孙主任帮忙在呼市内组织一个10人左右的挖掘团队——目的地公社‘后套公社’距离乌加河虽然有点距离,但只要10个人左右连续挖四五天,应该就能从乌加河分支处引一条小溪流到公社。
“啊?挖渠?”
孙主任惊讶于林雪君的魄力,站起身走到林雪君身侧,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手指在地图上滑行,听对方给自己讲解计划:
“绿僵菌的保存技术还很弱,我们在公社混好药剂带到受灾的野外,路上天气等因素都可能导致混好药剂中的绿僵菌活性下降。
“河流穿过这片区域,有水了,我们就可以就地现用药剂现混合制作。做好药剂后立即喷洒的效果一定是最好的,我们绿僵菌本就不多,必须珍惜着用。”
林雪君的手指滑动,语声继续:
“这条渠要这样走,如此一来既能在后套平原和草原上滋润土地,无论是搞农业还是牧业,以后都能用上。不止是这次治蝗的装置,性价比就很高。
“另一方面,这里是上风口,从四名专员给到的信息能基本确定,现在飞蝗还未形成,蝗蝻正从西往东南方向缓慢转移,阴山下的平原上也还没集结出大规模迁飞的飞蝗。等我们过去的时候,先就地用王专员搜集的生物药剂和少量绿僵菌药剂喷洒了治蝻。
“杀灭一部分后,再将第一轮没控制住的进行绿僵菌治理,这时蝗蝻应该恰巧已长好翅膀要开飞了……”
林雪君将自己的治蝗逻辑讲清楚后,又谦虚地道:
“暂时流程是这样,过程中随时遇到变数,再随时进行修订。
“孙主任,我的需求是至少10人挖渠小组,人数如果能更多,水渠可以宽一些,速度快一点,当然最好。”
孙主任点头应声,拍着胸脯保证过,便出了房间去安排。
再离开招待所时,她专门安排了楼下的招待员送些水果和刚上市的西红柿等吃的到林同志房间。
待联系过四五个人,终于找到专业挖渠的团队,召集好26个挖掘手,安排好他们坐的马车和接下来他们挖渠过程中的吃穿住等事项,转回招待所想带着林雪君出去吃饭时,才得知林同志和阿木古楞同志已经在招待所边的小食堂吃了顿饺子,早早歇下了。
孙主任光顾着干活,这会儿才想起林雪君他们一路旅途劳顿,肯定已累得狠了。
又在招待所一楼交代几句,孙主任这才回返市政府办公室。
晚饭后,加班的市长也还在办公室里,瞧见孙主任当即招手喊她过来问话。
“怎么样?林雪君同志做得怎么样?接下来的工作能安排好吗?带不带得起那4名专员?”市长放下手头的文件,抬头关切地问。
“林同志?”孙主任抿唇思考了下如何组织语言,才继续道:“她何止是将工作安排得明明白白,她还安排我帮她组织了一个挖掘团队,要在后套公社外挖一条渠,直通向乌加河。这条渠现在用来配合治蝗做药剂,以后可以用来负责给后套平原上的农业和敕勒川草原上的牧业提供浇灌及牲畜饮用。
“她还想在挖好的渠边种胡杨,一则吸引鸟类在河边的胡杨林筑巢产育后代,吃虫调节生态,在飞蝗过境后稳固治蝗成果。
“以后这些胡杨驻扎好了,越长越大,逐渐成林,还能巩固水土,保证人工挖好的水渠即便经过泥沙淤积,仍不枯竭消失……”
她现在回办公室就是要联系治蝗小组安排买胡杨树苗和种植人力等工作的。
“……”市长听得怔然,“这不止将现在的治蝗工作安排得明明白白,连未来几年后套公社那边的治沙、农业发展、牧业发展都安排上了?哈哈……”
真是……有魄力又有趣的年轻人。
第281章 有何不可
沙尘暴名不虚传。
春风一点也不懂人类的焦虑,它们只管狂欢蹦迪,才不管裹在风卷里的到底是阳光雨露,还是风沙蝗虫。
呼伦贝尔的风也很大,却不是拍脸如刀子刮般的夹沙风。幸亏出发前听了孙主任的建议裹了布巾围头遮面,只可惜没把墨镜戴来,但一想到这砂石风会把墨镜刮花弄坏,又觉得没戴就没戴吧,算它逃过一劫。
出呼和浩特行上七八个小时,天色忽然就变了。
前方天地全消失不见,灰蒙蒙的世界被土黄色晕染得一塌糊涂,仿佛正有个孩子在天上胡乱挥洒毛笔,不顾画纸上生灵的死活。
几辆马车卷进浓黄之中,被风沙吹得摇摇欲坠。前后紧邻着的两辆马车,除非紧靠着,不然便看不清彼此。
林雪君一车上的人都将衣领拉起来,把头完全缩进衣服里,临时成了个藏头露尾的乌龟,还鲜活着呢,就已经被黄沙掩埋。
天地间广阔的黄沙便是大墓,不用挖坑不用焚烧装罐,随处那么一躺,闭上眼睛就是安葬了。
林雪君束紧了领口,把头脸藏在衣服里,仍觉得满嘴满眼的沙子,嘴巴稍微动一下,都牙碜。
衣服等所有布料都被风吹得咧咧作响,身体被推得好像下一秒就要从马车上滚下去,她不得不伸手扒住了车板,又担心连车板一起被掀翻。
沙尘暴名不虚传。
马车寸步难行,不得不在一个凹坑里暂停。车把式被风吹得几乎没了人形,仍死死拽着马缰,抱着马脖子不停安抚,生怕马受惊跑走。
林雪君等人蜷着身体并肩坐在马车下,用马车板挡一挡风。
不一会儿工夫大家的鞋子屁股就都被沙子埋了,细沙无孔不入,挡也挡不住。
感觉肺都被沙子填满时,风暴终于渐渐小了。
在风中坐了一个多小时,可见度恢复到可以行进的程度,大家忙开始赶路,生怕晚上不赶到后套公社的话,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野外过夜、随时与迷路的野狼野骆驼偶遇。
“这样的环境下,蝗虫这些害虫是怎么活下来的?”林雪君抹一把嘴上的沙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也不是天天刮沙尘暴。”陪同林雪君工作的招待员小周呸呸两声吐掉嘴里的沙子,一边咳嗽一边答。
绕过一片戈壁时,马车队伍偶遇了一只骆驼尸体。
骆驼一生几乎不生病,能在非常恶劣的环境里欢度一生,却也有例外。
林雪君放眼渐渐清晰的大平原,又远远看到人类的聚落。那些烟囱在糟糕的天气中仍汩汩喷吐炊烟,模糊如噩梦般的画面里,隐约能看到人类挥舞锄头或扛着扁担的身影。
令人钦佩的人类,能在最残酷的大自然中开辟出生存空间的人类。
后套公社场部距离平原草场有些距离,是以林雪君带队直接到了后套公社第一生产队,这边比邻一片草原,蝗虫向南向东迁飞,都必然经过这里。
后套公社社长接到配合治蝗工作组的任务后,便带着6位干事提前赶到第一生产队,提前动员生产队社员,准备进行接待和配合工作。
林雪君一行车队抵达的时候,张社长立即带着第一生产队的秦大队长和几位生产队大员踩着沙土地出迎。
林雪君忙跳下车板,作为下派负责这一片区域的治蝗小组组长与张社长握手。
责任和劳动有时不仅会赋予你金钱等回馈,还能赋予你权利和一些高于个体的礼遇。
林雪君一路观察和记录了地形及环境状况,走进生产队时,眼睛也在观望四野,一边想着挖渠小队从哪里开挖,一边思考着喷洒绿僵菌溶剂的阵线从哪里开始拉。
“辛苦了,现在整个后套平原都要开始垦耕种地,我们也有开荒耕种的任务。养殖工作压力也不小,结果这两年总是遇到旱灾雪灾等等灾情,社员们的日子实在不好过。”
张社长一边讲话,一边不停打量不怎么讲话,只认真倾听的林雪君。
思考着她是在脑内分析他的信息、规划工作,还是因为年轻没有过这类工作经验,不敢贸然开口,害怕露怯。
“人家都说农药伤土地,我们这苗才要开始往地里种,就要喷大量农药杀虫……本来地就荒,要种两年高粱拔碱,再用农药泡了地,真怕土地受不住。”大队长走在林雪君另一边,也开口说着他们的难处。
“关键是我们还养着牛羊牲口,各个生产队都还背着养鸡养鸭养猪的任务,农药少喷点还好,要是大量喷洒管控住害虫数量,猪啊牛啊啥的不都得毒着?”张社长有些挠头。
整个内蒙这一片,处在首府呼和浩特西北边,呼和浩特又是首都西北边。
如果他们这边虫灾控制不住,西北风一吹,迁飞的害虫和黄沙都得往东南边走,呼和浩特乃至首都都可能遭殃。
现在整片敕勒川草原和后套平原区域的治蝗压力都很大,‘必须拉出防线,把灾害拦在首府、首都之外’是上面下达的死任务。
各个公社都在拉网兜虫、挖坑焚烧,喷烟叶子水、挖井引渠,但收效都不够好,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向上汇报治蝗工作成果时各个区域的领导干事喉咙越来越疼,声音越来越哑。
他们太需要一个‘救世主’了,可是……
张社长看看林雪君,又回头望向跟在她身后的四个干事,以及一队挖渠壮汉。
这是教授和领导都被派去上风口,他们这边只能派位从蒙东呼伦贝尔草原上临时调过来的标兵兽医了啊。
林雪君听着张社长和秦队长一左一右夹击着吐苦水,抹一把脸上被汗困住的沙土,穿过生产队的土路,正望见路边一片绳网和风湿水浸的破木板拉出的鸡棚。
鸡棚外围着几个拄着锄头镐的社员,对着内里指指点点。
林雪君路过也忍不住驻足,探头往里望,只见运动会操场大的区域里,分布着数不胜数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它们中极大一部分乍一看便瞧出行动怪异。
不少死鸡堆在鸡棚前,还有一些死鸡倒在鸡棚里尚未来得及清理。
“老太太是个哑巴,小时候好好的,后来生病烧坏了,发不出声音了。”秦大队长站在林雪君身边,也朝鸡棚里望去,表情瞬间变得更凄苦了。
鸡棚里坐着的老太太头发斑白,坐在石墩上无声地哭泣,不时伸手朝天,似乎在向老天爷鸣不平。偶尔垂下双手时又觉苦不堪言,忍不住一直拍打自己的腿,仿佛恨不能拿自己替了那些鸡的命。
老汉坐在她斜后方的木桩子上,垂着头木然地抱着小孙女,风沙好像已经抽干了他身体中的水分,一滴泪也流不出了。
被抱在怀里的小孙女大概只有一两岁,看似天真无知的年纪实则对身边环境和亲人最是敏感。她也许不懂老人们的悲苦,却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代干涸的爷爷泪如雨下,替无声的奶奶放声嚎啕。
这是他们整个生产队的养鸡任务,一下子死了十分之一,病了十分之六七。
秦大队长站在鸡棚边,抹一把脸,有些无颜面对张社长。
他想上前安慰老头老太两句,但他自己心里也难受得冒苦水,实在是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生产队内屋舍间忽然跑出来一个汉子,手里还拎着一根锯木的拉锯。他身后追着位妇女,一边跑一边喊他停一停。
汉子却头都没回,直梗着脖子嚷嚷:“谁也拦不住我,别说治蝗小组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些话也不是不能讲。”
秦大队长一看来人,当即黑了脸,迎上去就要拦。
张社长尴尬地皱眉,看表情显然也不知道那汉子是怎么回事。
林雪君转过身,见秦队长伸手去捂那汉子的嘴,拉着其他几个男人要将汉子拽走,忙出声制止:
“秦大队长,什么事?”
老秦被林雪君这么一招呼,转头想要随口答一句,捂着汉子的手便在这功夫被扒开。汉子立即仰头怒喊:
“不能用药了,鸡都给毒死了!就为了不让蝗虫飞到呼和浩特,飞到首都,就不管我们这些上风口人民的死活了?不能用药了,你们治蝗,是拿我们的血肉治——唔——”
汉子被按着往生产队里面带,林雪君望着一群人的背影,被闹剧扬起的沙尘呛得咳嗽几声,大脑飞速运转间,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鸡死的死病的病,生产队的社员们有人认为是喷洒杀虫的药剂造成的,是以并不欢迎治蝗小组的到来,甚至还想阻止治蝗小组。
秦大队长为了完成上面下达的工作,用某些办法暂时压下了这部分社员的怒气。但显然有一个反骨仔叛逆得超出秦大队长想象,专门在公社社长和治蝗小组面前闹事、给秦大队长上眼药呢。
“秦大队长,找人给鸡看过没有?”林雪君见张社长也迈步向前,自己也小跑追过去,一边跑一边提问,并大声喊道:
“算了,别拦了,我们都知道咋回事了。”
秦大队长气得直叹气,眉心和脸上的皱纹深到可以夹死蝗虫了。
他狠狠剜一眼闹事的汉子,无奈松手,转身朝大步流星追过来的林雪君道:
“公社的兽医过来看过了,大队里的土兽医也瞧过了,今年年初驱虫的汤药也正常喂的,往年都没这样,就今年,眼看着全鸡圈的鸡都要遭殃。”
“怎么不把病鸡隔离起来呢?”林雪君皱眉。
“公社里的兽医说不是疫病,但也不知道是咋整的。”秦大队长一手掐腰,一手捏着一阵一阵疼的脑门,瞧着林雪君和张社长,露出成年人脸上很少见到的无助和祈求之色。
他们今年的养鸡任务不仅完不成了,眼看着还要死个干净……牛羊从冬天到现在就没吃到一口饱饭,都指着春天返青能缓回来呢,结果又闹干旱和虫灾……
一想到这里,秦大队长再也绷不住了,一拍大腿,拧身子蹲在路边,背对着所有人红起眼睛。
闹事的汉子看一眼蹲在边上的大队长,又瞧瞧前方不远处的鸡棚,恼道:“肯定是喷药喷的,往年都没事,怎么就今年一开始治蝗,就出事儿了呢?那什么菌嘛,我们虽然看不见,但肯定被风吹过来了。”
“住嘴吧你。”秦大队长气得仰头叱喝。
“我又没说错。”汉子委屈地嘀咕,撇开头拿眼睛直瞟林雪君一行人。
林雪君对上忽然射过来的无数道视线,拉高面巾悄悄吸一口气,忽地转手朝鸡棚折了回去。
张社长等人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互望几眼便也追了过去。
阿木古楞正在鸡棚里来回穿梭着观察,见林雪君过来,越过行为奇怪的鸡群走到鸡棚口,仰起头对站在土路上的林雪君道:
“有的不能站立,不能走了。
“有的双腿屈着,有的向后仰着坐在地上。
“有的双腿大劈叉,怪模怪样的走路。我还看到一只劈腿走着走着倒下就死了。
“好多羽毛都长得很差,像要秃了似的,脏兮兮的。好多拉稀的。
“还有的腿肿,关节肿。腿粗粗的,动作非常僵硬。
“我问了大爷,大爷说好多母鸡都不怎么下蛋了,新孵出来的小鸡还有缺腿缺翅膀的,像怪物一样,刚出生就丢了。”
林雪君一边认真听阿木古楞的话,一边踏步跳进鸡棚,转头仔细观察距离最近的病鸡。
“林同志干啥呢?”一位跟着过来的治蝗小组干事小声问同伴。
张社长回头答道:“林同志还是兽医,她在给鸡看诊呢。”
“牛羊生病能治,鸡生病也能看?鸡那么小一只,能生啥病啊?不是中毒吗?”闹事的汉子也走到鸡棚门口,每次瞧一眼鸡棚里的状况,他都心里发闷。可视线转开了,看到的也无非是漫天的飞沙走石,四野灰蒙蒙的更让人觉得窒息。
“谁知道。”刚才问问题的干事摇头。
“我身边的人家要是鸡生病不吃食了,直接杀掉炖汤,从来没听说过谁给鸡治病的。”另一位干事搭话。
“是,就是生产队一起养鸡开始才给鸡喂汤药驱虫。鸡就是吃虫子的,咋还会得虫子病呢?”
“呼伦贝尔草原上不养□□?不是整片整片的大草原,连耕地都很少吗?林同志会治鸡吗?”
“不知道,也许会吧。我听说林同志还会种优质牧草,懂写文章,还能给马割开肚子露出肠子动手术呢。”
“……”闹事的汉子听着大家说,很担心林同志忽然说要把所有病鸡都烧了。之前就有人担心是会传染的病,要把鸡都杀了。
这些鸡是生产队里最最珍贵的资产之一,鸡死了还能吃,杀了可以卖肉。要是都说是传染病,要给烧了,就啥都没有了。
他想,要是林同志下命令让烧,他无论如何都要抵抗到底,明明场部来的兽医都说不是传染病了。
人们围在鸡棚门口,渐渐人群越围越多,连生产队里的同志也赶过来看新过来的治蝗小组要干啥。
等到天色越来越暗了,鸡棚里的鸡快看不清楚了,林雪君终于折返向鸡棚门口。
阿木古楞率先跳上土路,转身伸手将她拉上来。
林雪君在人群中才站定了,不等张社长他们发声询问,便在众多疑惑的打量目光中朗声开口:
“挖渠小组就从土路边开始挖吧,明天开干,一直挖向乌加河。具体每一段渠挖多深,挖渠小组的组长来测算,可以吗?”
挖渠小组的青年们听了立即先后应声,带头的大哥举高手臂,答道:“放心吧林同志,这个我们专业。”
“好。”林雪君应声。
张社长和秦大队长都开了口,似要询问什么。
林雪君也朝他们望去,率先道:
“挖渠小组要想把渠挖好大概需要四天左右时间,够治好棚里活下来的病鸡了。”
“……”张社长怔怔望着林雪君,似乎有点没明白她的意思。
秦大队长也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应什么,倒是之前闹事的汉子反应最快,嚯一声惊问:
“能治?林同志能治这些鸡?”
“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