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归京
边塞的春天也透着一股子的野蛮劲头,稍暖一点便有草木放肆的绽出一抹抹新绿,待到一场夜雨打落桃花,便已是春天的尾巴了。
张野在春末准备要踏上了回京的旅途。
与没有脑子的柴胜不同,对于张野此次回繁阳,有脑子的包成德对此忧心忡忡。
他自小在边塞长大,对于远在繁阳的曲王还秉持着敬畏,此时与柴胜凑在一起,不禁嘀咕起来。
“边塞守将擅自回京可是重罪,王爷要不要上书请求一下回京述职啊?”
柴胜不以为然:“曲王成天蹲在王宫里也不出来,他能知道王爷回没回去?”
“曲王怎么可能不知道啊,繁阳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会有官员们上书的啊!”
“你就别操心了,现在繁阳里曲王都不管事儿了,你知道现在谁说了算不?”
“谁?”
“谢监军——就是那个谢文喆谢敛之!那大兄弟现在当了宰相了,上奏的文书都要过他的手,年前你的军报都写成那个鬼样子了,最后怎么了?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有他在,王爷有啥可怕的!”
“你说的也对……我记得之前这位和王爷书信往来的相当密切了……”
柴胜洋洋得意:“那可不,那叫一个蜜里调油!”
“……你好好读读书吧,蜜里调油不是这么用的……”
吐槽完这位同僚,包成德却也没有他这么乐观:“说起来,这位谢相可是有挺多日子没跟王爷有书信往来了,这是不是不太正常啊?”
柴胜一挥手道:“你不懂!这叫君子之交淡如水!”
“从蜜里调油到现在淡如水了,你真的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么?”
他俩人在武安王行宫的书房外面嘀嘀咕咕,冷不丁听到脚步声,二人立正站好,却听武安王张野吩咐道:“点齐忠武和威武两个营的全部将士,跟我回繁阳!”
二人都呆住了。
这两个营的建制是每营千人,且全是骑兵,也就是说,王爷要带着两千人的军队回繁阳去?
这阵仗也太大了吧?这真的很像是要回去造反呀!
包成德忧心忡忡,刚想劝王爷两句,一旁的柴胜干脆利落的应道:“遵令!”随后拉着他扭头就走。
“诶……”包成德被他拖了个趔趄,跌跌绊绊的跟着走。
“你先等等,咱不劝劝王爷么?让王爷先上份折子也行啊……”
柴胜头也不回:“有啥可劝的,王爷决定的事,你能劝住?”
“可是……没有昭旨就率军回京可是大罪……”
柴胜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包成德,一字一句道:“那我问你,如果今天王爷就是要率军回繁阳造反了,你跟不跟?”
包成德严肃起来,坚定道:“我跟,我肯定是要跟着王爷的!”
“那不就得了!”柴胜继续往前走,“反正王爷行事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寻思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咱就听话就得了!”
包成德琢磨了一会,大步追上前面的柴胜,挎着他脖子夸道:“嘿,看不出来你小子还能有这样的觉悟,大愚若智啊!”
“那是!……诶?你是不是骂我呢……”
张野看着远处打打闹闹的两人的背影,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他手下的将士们都说,自从他封王回西疆后就变得越来越严肃了。
他也试图如以前一样与手下谈天说笑,却总是无法融入,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与谁倾诉。
曾经他能与谢文喆无所不谈,也能让谢文喆为他指明方向,而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与谢文喆的方向是背道而驰的。
是他张野明白的太晚了。
他只是想做一个戍边的武将,护着一方平安,他之前做的所有挑衅王权的举动,不过就是想要自己家族存续。
张家世代的忠勇之名,不能葬送在他手上。
他曾开玩笑似的与谢文喆说过,如果他有一天马革裹尸,那没有后嗣的张家是不是就没有威胁了,他是不是就能保全张家的名声了?
谢文喆半晌没有说话,他以为他生气了,急忙去哄,直到把他逗笑了这事儿才算是糊弄过去。
如今想来,谢文喆大概不是他哄好的,这位权臣的沉默或许只是对他无声地嘲弄。
谢文喆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除掉曲王,扶新君上位,以从龙之功把持朝政罢了。
张野不敢去想谢文喆是不是因为他手中的兵权才与他结交,他努力的避免回想,害怕他们的甜蜜过往不过是一场利用。
怪他对一个政治动物动了真心。
想到谢文喆,仿佛他所处的繁阳也成为了禁忌之地,让他只想逃离。
可是不行,他必须回去。
再有半个多月,阿姐就要生产了,谢文喆的目的他明白,没有权臣不想让王位上坐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如果是阿姐生了儿子,那曲王可能要对阿姐不利,如果生了女儿,那谢文喆有可能会把孩子换成男孩。
所以他要在阿姐生产之前回去,大张旗鼓的回去,才能震慑住想要对孩子下手的人。
王爷的仪仗加上两千骑兵行进在官道上,可谓是声势浩大。
尽管都是骑兵,张野的行军速度却不是很快,他要给沿途驿站留出时间,方便他们给繁阳传信——毕竟他只是震慑,并不是真的要闪击繁阳。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们在半路上遇到了从繁阳传往西疆的急报。
尚贵妃张素五月初九产下公主,母女均安。
张野大吃一惊,此时也顾不上震不震慑了,全速疾驰向繁阳。
让两千骑兵驻扎在城外,张野刚刚走进繁阳的城门,就见许多城中居民围着告示,一个识字的书生正大声的给周围的百姓讲着告示的内容。
“咱的君主有后啦!说宫里娘娘生了公主!”
众人都觉得这是喜事,国家的喜事也等于是百姓的喜事,各个都在欢欣鼓舞。
“这是不是要大赦啊?”“肯定的,这样的事肯定会大赦的!”“保不齐还要免一点赋税徭役呢!”“那可真是太好了……”
也有那专门唱反调泼凉水的:“一个公主罢了,可惜不是个带把的……”
“咋的,公主也比你金贵!况且有了公主,还怕宫里娘娘生不出男娃来么!”
大家议论的热火朝天,全然不知公主的舅舅正从他们身后走过。
谢文喆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张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以他的能力,把公主换成个男孩是绝对没有什么问题的。就算长姐张素不同意把女儿换走,那只需加个男孩说是龙凤胎也可以毫无破绽。
但谢文喆非但没有动手,甚至等不及公主满月就将告示贴了出来。
难道他要留着曲炳君继续做君主么?那他不惜与自己决裂也要把阿姐送进宫是为什么?
张野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谢文喆,可是此时他突然明白,他了解的,或许只是谢文喆想要让他了解的。
从来都是谢文喆帮他解决麻烦,他从未问过谢文喆想要什么。
想到这里,张野自嘲一笑,牵马回了将军府。
按理说,曾经的将军如今做了王爷,曲王该赐下个王府才是,但也不知曲炳君是忘了还是根本不想给,张家在繁阳城中的老宅仍是挂着将军府的牌匾。府内长久没有主人居住,下人们便懈怠了,整个将军府透着一股子萧索。
好在张野如今心中有事儿,根本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只在书房写了请安折。
说是请安折,其实整个折子里一句给曲王请安的话也没有,通篇只表达了一个意思——我想我姐了,我要进宫看她。
反正这折子曲王也不一定看得到,但谢文喆一定会看到。与其说是写给曲王的,不如说是写给谢文喆的。
想到谢文喆,张野不禁有些头疼,他草草几句话写完,将那黄色缎面的奏折扔的远远的,转身拿起桌角一本兵书来。
那是他最喜欢看的书,因时常翻阅,边角都有些卷翘了,此时刚一翻开,就见一张夹在书里,边缘撕的不规则的小纸片飘飘悠悠的掉出来,落在桌上时,正面字迹秀气的“内人”两字展现在张野眼前。
那是早年间他从谢文喆给他写的信上偷偷撕下来的,玩笑似的两个字,被他夹在最喜欢的书里,保存了好久。
张野拿起那小小的纸片,怔怔的看了一会,手指一动,似乎就要撕掉这张不起眼的小纸片了,但终究还是将它夹回书里,又一抖手,连同兵法一起扔远。
那书飞起来,啪的一声砸在奏折上。
张野心浮气躁,抬脚踹了一下桌腿泄愤,结果奏折和兵书又不离不弃的一同掉在地上,书本摔开,小纸片又重见天日。
见了鬼了!
当初他刚封王就逃离繁阳,就是因为这种折磨对他来说太过残忍了。
越不愿意想他,偏又到处是他。
张野沮丧的把自己摔在椅子上,又忍不住的开始想谢文喆。
自上次决裂,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或许,他们应该有一次谈话,哪怕是最后一次。
第211章 宫中
将军府里出奇的安静,本来主子走后留在旧宅的仆从就不多,更谈不上是什么得力之人了。
只看偌大的宅子萧索成这样便知平素鼎业是没少偷懒的,如今主子冷不丁的回来,各个都缩着脖子等挨骂。
府中的大管事原也是张家旧部,战场上受了伤,被恩典着做了张家旧宅的管
张素未嫁时他归张素管,平时只要听命即可,可张素进宫之后,让他自己管这个宅子就很吃力了。
好在他有点小聪明,正在努力学着怎么成为一个好管家,所以见王爷回家时神色不虞,尽管此时腿都哆嗦了,还是在勉励自己。
正在心中默念“我能行”的时候,就听房内王爷沉声唤道:“来人!”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管家一咬牙,缩着头进去了。
“王爷尽管吩咐……”
张野似在思索,刚写好的奏折被他拿在手中,食指在名黄的缎面上轻敲。
管家脑子飞快旋转,心中默念:一个完美的管家就是要想主子所想,懂得主子的每一个未竟之语!
福灵心至!管家从王爷的动作中体味到了真意!
他急忙上前几步,把那明黄的奏折从张野手中抽了出去。
“主子想来是要将这奏折承上,小的一定……”
他话还未说完,张野劈手就将那折子抢了回去,还瞪了他一眼。
管家知道会错了意,吓得肝颤,偷瞄一眼王爷,却见王爷将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道:“少爷呢?”
管家有点懵,但随即想到了这府中也只有一人能被称为少爷,那就是张野的嗣子庄哥。
“少爷……少爷平素都住在先生家中,方便教导,此时想来应也是在相府……”
张野等的就是这句话,此时立刻起身道:“哦,既然如此,我也该去看看这孩子。”
说完,他顶着正午大大的太阳出门了。
管家一句“这就把少爷叫回家”的话噎在嘴里,急忙去准备王爷出行的车驾与护卫,正在忙活,却见那边王爷牵了匹马骑上就走了……
管家的迷茫渐渐变为绝望,他对自己的学习成果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质疑。
张野想了奏折和孩子两个借口,想来见一见谢文喆,谁知连相府大门都没进去。
前来接待他的下人口口声声说相爷不在,问去哪了,那仆从只笑说:“主人家的事,奴才不得而知,还请客人见谅。”问什么时候回来,那仆从更是客气:“这个可说不准呢,不如您留下拜帖,奴才定交在主人手上。”
闭门羹吃的嘎嘣脆,张野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失望,只把奏折往那仆从手中一拍,转身走了。
将军府的管家麻爪了,王爷虽然不是开开心心出门去,但的确是面沉似水归家来了。
那他现在要上前问问王爷有什么烦心事么?算了,问了也肯定不会跟他说的。
要不就想办法让王爷开心一点?王爷干什么会开心一点呢?以他的经验,每次锻炼之后都能神清气爽,要不让王爷练练武发泄一下?
对,就这么办了!
管家找了找,寻到了一把剑,一看便知不是凡品,他得意的想:“王爷拿着这把剑去练武定是、会心情愉悦!”转身去把这柄剑呈在了张野的面前。
管家的费力讨好,最终只换来张野冷冷的一声:“出去。”
且不说管家委不委屈,张野看着面前的宝剑霜极,怒火退下后便只剩悲哀。
是了,谢文喆已经将这把剑都退给他了。
想来今日他也不一定真的不在府中吧,或许他只是不愿再见面了。
“呵……”张野自嘲的笑了一声,用手蒙住了眼睛。
草长莺飞的季节,曲王宫中丹房外的梨树却迟迟不肯吐蕊。康和安站在梨树下轻轻抚摸树干,叹了一口气,却听房内传出了曲炳君的大笑声。
曲炳君最近心情挺好,张素生了个女孩,他性命与王位都安然无恙了。
不仅如此,曲炳君惊奇的发现,随着这个孩子的出生,有一部分被谢文喆霸占的王权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有大臣认为曲炳君已经有了个公主,那太子还会远么?这个王朝的权利终究会流淌在曲家的血脉里,那此时不妨先投资一下,两边下注总好过一意孤行。
官员的投效让曲炳君重新尝到了王权的滋味,他看着面前对他恭恭敬敬的礼部侍郎,得意的问道:“爱卿可要帮寡人看住了谢相,他的一举一动都要报于我知道!”
礼部侍郎简直要哭了——这种事,爱卿做不到啊!
曲炳君管你做不做得到,此时又到了请神香时间了,他一挥手示意官员退下,转头对康和安道:“去看看,国师怎么还没来。”
康和安称是,和礼部侍郎一起退出丹房,礼部侍郎擦了擦汗,正要与康和安寒暄几句,却听他开口道:“礼部侍郎裴大人是吧?咱家替相爷记住了。”
礼部侍郎汗毛倒竖,后背都湿了,见康和安说完抬脚就走,急忙跟在身后连声解释道:“此事有内情,总管大人万不可误会啊……”
正说着,迎面遇到了捋着拂尘的陈遇遥。
那礼部侍郎当即闭嘴,草草施礼后就要溜走。
见他这样子,康和安猜到或许这个礼部侍郎就是谢文喆安排来见曲王的,不然不会见到国师如临大敌。
陈遇遥看到他俩之前还在说话,见到自己却像是耗子见了猫,哂笑一声,才要叫住那侍郎问上两句,刚开口就被康和安打断了。
“国师来的正好,君上正等着今日的功课呢。”
这一打岔,那礼部侍郎脚步飞快,已经走远了。
陈遇遥似笑非笑:“康总管伺候君上真的是很尽心啊,连谢相进宫都没去见一见啊?”
“他进宫了?”康和安脱口而出,随即便知自己失言,立刻闭口不言。
陈遇遥状似惊讶:“咦?康总管竟不知道吗?”他见康和安脸色不好,随即挑拨道:“谢相入宫竟都不愿知会您一声,看来您与谢相关系一般啊!”
康和安不理他,只转身往回走,陈遇遥悠然的跟在后面,漫不经心似的道:“一会君上入眠,康总管可就能松快一会了,找人也方便……”
见康和安顿住脚步,陈遇遥笑道:“康总管怎的不走了?”
康和安沉默片刻,终是开口问道:“他去哪了?”
谢文喆正顶着春末夏初的太阳走在宫中狭窄的甬道上,身边的小内侍跟在他身后,好奇的四下张望。
“哎……”前面的人步伐突然慢了下来,那小内侍正盯着别处,冷不丁一下撞在谢文喆的后背上。
“人家都低着头走路,你这样可太招眼了。”谢文喆弹了弹他的脑门,又指着一处大门道:“到了。”
那小内侍紧张了起来:“就是……这里呀?”
他看向那褪色的木门和破损的门框,紧张的双手握成了拳。
“进去吧。”谢文喆轻推他的后背,他却猛的站住了脚。
“先生,等等,先等等……”
小内侍摘了帽子,抿了抿头发,问道:“先生,怎么样?乱不乱?”
谢文喆笑道:“挺好的。”又见这孩子局促不安的样子,体贴道:“我先进去吧,你在这里再等等。”
小内侍迟疑了会,点点头,拿了帕子仔细的抹额上细汗,又蹲下擦自己沾了一点灰尘的鞋子。
谢文喆笑了笑,吱呀一声推开了那扇木门。
门内是个破败的小院,让人想不到这种残破景象竟能出现在华丽富贵的王宫里,小院尽头是一座房屋,仔细分辨,隐约能看出当初这间房屋的精细华丽,只是时间让屋瓦沾了泥,雕梁蛀了虫,朱漆退了色。
谢文喆站在院中,朗声道:“谢文喆拜见凤仪公主!”
半晌,门内才有声响,从里面走出一女子。
她瘦的脱了像,身上是宫女服制的衣裳,头发只简单挽了个髻,从鬓角还有垂落的发缕能看的出这头发梳的很匆忙。但无论如何,这女子已经是尽力的收拾过仪表了。
谢文喆从未见过这位“凤仪公主”,乍一看,还以为这女子是伺候凤仪公主的宫女,但转念一想,当初右相郭振海的女儿郭明珠被曲王认作义女,封了凤仪公主,入宫时根本没资格带贴身的女使。
那么想必这位就是郭明珠了……
谢文喆看着郭明珠的时候,郭明珠也在看着谢文喆。
这位左相的名字她也是如雷贯耳过的,父亲郭振海时常把谢文喆这个名字挂在嘴边,每每说起都是咬牙切齿,恨不能把这名字嚼碎了似的。
她本是曲王为了与张家联姻才被收作义女,结果人入宫了,婚事却耽搁来耽搁去始终不能成。
后来郭家根本不要她这个女儿了,她所有的求助都石沉大海,渐渐与郭家断了联系。
没了家族依仗,她在宫中处境愈加尴尬,名义上是个公主,实际上跟冷宫妃子也没什么区别。
曲王似是忘了有她这一号人,连份例银子也没有,她在宫中坐吃山空,如今只是靠着当初进宫时带的那些东西换成口粮勉强活着罢了。
她以为她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今天,她重新听到了和郭家有关系的名字。
尽管,那是郭家政敌的名字。
第212章 明珠
破败的宫殿里,宰相与“公主”面面相觑。
郭明珠知道谢文喆年岁不大就已然身居高位,但也面前的人也太年轻了……
谢文喆个子比郭明珠高些不多,他今日入宫,穿朝服那是不可能的,只一身绀青色云纹圆领锦袍,头戴青玉莲花冠,打扮的倒像是来逛自家花园的富户少爷。
然而郭明珠命运多舛,时间已经将她的眼力打磨的尖锐,她瞧着面前消瘦青年眉眼间的凌厉,便认定这人就是父亲口中常提到的“黄口小儿”谢文喆了。
那么,谢文喆为什么要来宫里见她?
“左相前来,有失远迎,还请相爷见谅。”郭明珠说着,屈膝给谢文喆行礼。
她余光见谢文喆微笑道:“给公主请安。”又对她行了个叉手礼以表尊敬。
郭明珠心中五味杂陈,自她入宫,消息耳目一概不通,外面发生什么她全然不知,如今见谢文喆对她还算礼貌,心想这位左相能这样待她,想必是给郭家的一点颜面。
可是她身陷宫中这些时日,父母竟都没有想办法与她联系,甚至都没有给她送一点体己银子,叫她如个活死人般的在这宫中挣扎……
呵,父亲真是好狠的心。
郭明珠是个很坚毅的性格,她的人生几经起落,从官家太太到阶下囚,被父母接回家重新做回大小姐,甚至摇身一变成为公主,最后被困在宫中这破败院落这么久,她却一直没放弃寻找一线生机。
她看着面前的谢文喆,心中无数个念头翻腾。
“左相进宫想必是常事,只是我身处偏僻之处,您竟也想着来见我,倒是奇怪。”
谢文喆面上的微笑三分真七分假:“公主久居深宫,臣竟不曾前来拜见,倒是失职。”
这话刺了郭明珠一下,她苦笑道:“左相这是在讽刺了,我如今这处境,哪里算的上是什么公主。”
谢文喆环顾了一下这个破败的小院,叹了一口气道:“倒是委屈了您了,幸而如今君上又得一女,十分疼爱,看着那个公主,君上想必也能记起您来吧。”
“公主?”郭明珠大吃一惊,急忙问道:“是君上的血脉?亲生女儿?”
谢文喆点头:“自然,小公主是尚贵妃所生,尚贵妃出身张氏,身份贵重,况且这是曲国的长公主,自然是尊贵无匹的……”话说到这,他像是突然发现了自己失言似的,笑道:“唉,我倒忘了,如今您还在呢,那小公主可就做不成长公主了……”
谢文喆这几句话信息量巨大。
当初是曲王想与张家联姻,但娶不到张家的女儿,这才权衡了朝中势力后收了郭明珠做义女,希望以她嫁张野来实现王室与张家的联姻。结果失败,她成了一步废棋。
她原以为此事就此作罢,谁知曲王居然没有放弃,如今竟叫他真的得偿所愿!
这位尚贵妃,想必就是出身张家的嫡女张素了。
张氏生了曲王目前唯一一个的血脉,想必张家地位水涨船高,谢文喆能轻而易举入宫见她,想必也是相当得曲王信重的。
但是郭家人却没有与她联系,是不想还是不能?如果是不能……那郭家想必已经衰落到大权旁落的地步了。
然而还有比郭家衰落更让她害怕的事。
郭明珠不笨,她听着谢文喆的话,总结出了中心思想——曲王有了亲生女儿,而自己这位假公主,挡了真公主的道了。
若曲王想要自己亲闺女做长公主,那就需要除掉她。
她可太好除掉了,在深宫里无依无靠,饿都能饿死她。
可谢文喆说的就是真的么?她始终没忘,这人是她郭家的政敌。
他说这番话是想要干什么?是想让她惊慌失措?
郭明珠假装镇定,缓缓道:“左相这话说的在理,我当初被君上收为义女,就是为了安慰君上膝下尤空,如今有了小公主,想必君上也能看在郭家的份上,善待我几分吧!”
谢文喆摇了摇头:“我倒要劝公主一句,别太指望郭家了,郭四郎在君上面前,也不是很有脸面……”
“郭四郎?”郭明珠疑惑道:“我爹……郭相呢?郭家怎轮得到郭四郎说话了!”
“公主竟不知道么?”谢文喆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郭相与南方叛党往来的书信被君上看到,君上震怒,勒令严查。”
“什么?”郭明珠愣在当场,脑中嗡嗡作响,各种念头乱成一锅粥。“父亲……父亲不会的,他对君上忠心耿耿……”
“哦?”谢文喆戏谑道:“还请公主代入郭相处境细细思量,彼时南方挥师北上,胜败未分,郭相当真不会首鼠两端,以书信换得叛军得胜后的一丝生机么?”
郭明珠心中发寒,她当然知道父亲的秉性,若他真是个忠君爱国的,只怕当年曲炳君弑父杀兄的时候他就展现文人风骨去给先王陪葬了,那也轮不到他来做右相。
可是这往小了说是通敌,往大了说就是谋逆啊!
“郭家……定了什么罪?庄哥可有受到牵连?”
说到底,她最惦记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郭家并未定罪,自然也谈不上牵连庄哥。”
郭明珠疑窦丛生,连忙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相在曲王派人问罪前便得到了消息,携发妻长子出逃,谁料路遇匪徒,相爷与夫人连同郭常元一同遇害,凶手至今未寻到踪迹。”
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一般,郭明珠眼前发黑,踉跄着倒退几步,谢文喆上前两步,拽住了她的衣袖,才叫她没有摔倒。
她声音喑哑,哽咽道:“原来,不是他们不管我了,而是……他们已经不在了……”
谢文喆看着面前悲痛的女子,面上带着慈悲的怜悯道:“公主也别这么说,郭相出逃的时候也没考虑你在宫里怎么办,你还是为自己着想一些吧。”
郭明珠被他这话噎的直倒气,慌乱,内疚,悔恨,恐惧,绝望……种种情绪纠缠在一起,渐渐激发出的却是愤怒。
狠狠的推开了谢文喆,她晃了晃身子站定:“是你!”她厉声喝道:“是你杀了我爹娘!是你杀了我兄弟!你今天是来向我炫耀你的丰功伟绩?还是说……你……你是来杀我的?”
谢文喆终于收起了他温润和煦的面具,朝郭明珠露出了真实的笑容。
“公主殿下多虑,我是来救您的。”
郭明珠冷笑一声,如果目光能射出刀来,面前的人早就被戳出洞来了。
“我不过一蝼蚁,你何苦再装什么好人。你敢说,不是你害的我郭家家破人亡?”
“我为何不敢?我与郭家斗的你来我往不假,可我谢文喆从不下死手。当年郑家仗着他左相地位与师徒名分欺我辱我又悔婚与我,我斗败了郑家后他也不过是个致仕回乡而已。你郭家造此大难,我却不曾趁机打压,如今你四弟仍是朝中的实权高官。公主,害了郭家的人本就不是我,你怕是恨错了人。”
郭明珠被他这一番话说的半信半疑,她努力做出不屑样子,道:“呵,那你倒是说说,我该恨谁!”
“你该恨的,正是你的父亲。”
郭明珠怒极,开口就想反驳,然而谢文喆却又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来:“义父。”
“我该恨……君上?”
谢文喆轻轻点头,声音像是林中的妖魅,让人听着就从心底里发寒。
“君上是怎么知道郭相与南方通信的?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信件能被从不出宫的君上看见?郭相出逃轻装简从,怎的就能遇上劫匪?劫匪既然得手,为何要把车马留在原地而不带走?君上对郭相之死异常震怒,怎的最后缉凶却不了了之?”
他向前走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公主只怕不知道,君上手里有一支斥候队伍,专探朝中官员私隐,唤作私卫处……”
郭明珠终于支撑不住,身子前倾,颓然跪坐在地。
对着谢文喆,她还可以豁出性命对他吼上几句,可是如果仇人是君上……她又能怎么办呢?
心中的思绪已然乱作一团,她的话随着自己的无力感脱口而出。
“我……我该怎么办……”
“回家去吧。”谢文喆低头俯视着她:“你上书辞了公主位,回到郭家去吧。虽不体面,但至少能活着。”
“郭家……”郭明珠苦笑一声:“还哪里有郭家了……”
庶子郭四郎当家,她都不敢想象这个从小就受欺负的弟弟会怎么对自己。
她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罢了。
然而她哪里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啊。
谢文喆看着面前的女人,接二连三的打击下,这个女人的精神应该已经崩溃了吧。
然而他低估了郭明珠的坚韧。
“相爷,”郭明珠端端正正的跪在谢文喆面前,随即将额头叩在地上:“明珠定会上书辞去公主位份,但我有个不情之请!”她连连叩头,声音都在抖:“求您让我见一见庄哥吧!如果回到了郭家,我大概会被在家庙关上一辈子了……我真的……真的很想再见庄哥一面!”
随着郭明珠叩头的动作,滚烫的泪珠落在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了。
第213章 为官
那一年的春天来的很早,草长莺飞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在清明节时祭祖。
原本是祥和肃穆的节日,郭府祠堂前却又响起了乱哄哄的声音。
“怎的我不姓郭吗?凭什么许我哥哥们进去我却不行?我今天非进去不可!”
十三岁的郭明珠一身骑装,挥着马鞭迈步就要往祠堂里走,众仆从乱哄哄的上去拦着,反而被郭小姐抽了几鞭子。
匆匆赶来的奶娘见这架势急的不行,急忙从后面抱住了郭明珠的腰身,一边往回拖一边压着声音连连哀求:“我的小祖宗,你就别在这闹了成不!哥儿们以后都是要为郭家开枝散叶的,将来你的孩子还能姓郭不成?”
郭明珠又生气又委屈:“难道就因我是女儿,我身上流的就不是郭家的血了么?你放开我!”她在奶娘怀里挣扎,手中马鞭脱手甩出,正抽在祠堂外跪着的少年脸上。
奶娘见马鞭抽到了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是那少年,又松了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些指责:“四少爷怎跪在这里,这人来人往的,您倒是往边上挪挪……”回头来见郭明珠已经又奔着祠堂去了,顾不得再与旁人说话,急忙又去拖郭明珠:“小姐快别闹了,你在祠堂闹这一场,叫外人知道了,往后还哪有好人家来说亲啊!”
“没人说亲我就留郭家了!那我更能进祠堂了!”
“小姐这是说的什么浑话……”
二人正在纠缠,一旁跪着的郭四郎捂着脸,小声劝道:“姐姐别生气了,我也在祠堂外面陪你呢。”
郭明珠停了动作,哼了一声:“谁是你姐姐!”又整了整衣服,轻蔑道:“不过是个外室子,还当自己是郭家人了!”
郭四郎面红耳赤,不知是羞是怒,却不再说话,放下捂着脸的手规规矩矩的跪好了。
郭明珠看着被仆从挡的严实的祠堂大门,跺脚道:“不进就不进!本小姐还不乐意进了!”
说罢转身就走,待出门时又回头瞥了跪的端端正正的郭四郎一眼,冷笑着嘲了一声:“不像某人……”
“痴心妄想。”
若干年后的今日,那个曾跪在祠堂外的郭四郎已经成为了郭家的家主。
而自己则跪在别人面前,只求能见自己孩子最后一面。
郭明珠听到对方似乎长叹了一声,随后响起了他离去的脚步声。
这兴许就是答应了吧?
郭明珠怔怔的直起身来,瘫坐在地,茫然的看着谢文喆离去的方向。
然而一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那里。
那是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穿着一身内侍的衣服,脚步却不似内侍那样稳当。
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小院子,似乎被这里的破败吓了一跳,突然看到了她,便大步朝她跑来。
“阿娘!”那孩子口中喊着,声音又清又亮,像一道闪电劈在她心上!
郭明珠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她甚至忘了起身,膝行了两步便被那个孩子扑进怀里。
孩童细细的手臂环在她的颈上,勒的她有点喘不上气,可是她心头涌上的却只有喜悦。
“庄哥……”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郭明珠暗暗握紧了拳,指甲刺进掌心的痛感让她清醒了些,随即却悚然一惊!
庄哥为什么穿着内侍的衣服?难道……
她猛然挣脱了庄哥的拥抱,急切的上下打量:“郭家犯了错,你有没有受到连累?”
庄哥睁着黑琉璃一样的眼睛看着她,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能进宫来?”
“先生带我来的,他说让我见阿娘……”
“先生?”
“嗯,先生。”庄哥见母亲仍然不解,伸手指了指门外:“谢先生。”
郭明珠心中五味杂陈,握着庄哥的手,半晌才道:“庄哥长高了。”迟疑片刻,又问道:“先生……待你好么?”
庄哥雀跃起来:“先生待我好!他懂得可多了!”说着讲起了他在相府的生活。
郭明珠笑着听他讲,眼角泪却不停。
渐渐的,庄哥的话也停了下来,他用手去抹郭明珠的眼角,声音软糯道:“阿娘别哭啦,以后庄哥每天都来看你……”
郭明珠:“……”
郭明珠哭的更凶了。
看着面前懵懂的儿子,郭明珠迅速分析起局势来。
庄哥现在名义上是张野的嗣子,谢文喆肯做庄哥的先生,那谢张两家的关系一定是不一般的。
这就是为什么谢文喆要进宫来劝她,让她为张氏所出的公主让出长公主的名分来。
郭家只剩一个庶子当家,即便要与谢张两家为敌只怕也是蜉蝣撼树,还不如让庄哥处在谢文喆的庇护下。
或许谢文喆教养庄哥有什么其他目的,但眼下她只能求庄哥能安全的长大成人,
“以后要听先生的话,要知道讨好先生……知道吗?”郭明珠不舍的抚摸着庄哥的脸:“以后就算见不到阿娘了,也要好好的活着……”
庄哥听到郭明珠这样说,立刻揽住了她的脖子,大声问道:“为什么以后见不到阿娘?阿娘要去哪?阿娘不要庄哥了么?”
郭明珠抱紧了儿子,轻抚着他的后背:“阿娘要回郭家去了,到了郭家就不能再见外人了。”
“那阿娘就不要回郭家了!”
“傻孩子,不回郭家,阿娘能去哪呢?”
“阿娘去当官吧!做了官就能自己建府,还能天天去相府拜见,庄哥就能日日见到阿娘了!”
郭明珠听着庄哥这童言童语,带泪笑道:“阿娘做不了官的。”
“大家都能做官,庄哥将来也能做官,阿娘为何不能做官?”
“阿娘是女子……”
“先生说,女子也能做官的!”
郭明珠怔住了。
“先生说他能帮女子做官,到那时庄哥每天都能见到阿娘了……”
庄哥还在滔滔不绝,但这声音在郭明珠耳中已然飘在了天边去了。
短短时间内,郭明珠的情绪几经起落,她只觉头痛欲裂,却仍是强撑着不漏出分毫端倪,只轻抚着庄哥的后脑,温柔道:“阿娘知道了,庄哥你去将谢先生叫来吧。”
庄哥惊喜道:“阿娘你同意去做官啦?我这就叫先生过来!”
郭明珠看着庄哥蹦蹦跳跳的背影,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叫她喘不过气来。
图穷匕见!
郭明珠脑海中只有这四个字。
什么来救她,什么让出长公主的位子,什么劝她回郭家,都是假的!
谢文喆今天来见她,是以庄哥为人质,要她去做官!
大曲从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她若做了这个官,只怕会千夫所指。
而她这个女官,不过是谢文喆试探百官的一步棋罢了。
既然有了女官,何愁不会有女君?
谢文喆这是拉她出来,为未来的女君挡箭的。
郭明珠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就见庄哥正扯着谢文喆的手,将他拉进院子里来。
“相爷好算计。”郭明珠看着笑吟吟的谢文喆,五个字说的咬牙切齿。
“这话是怎么说的,”谢文喆揽着庄哥,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小孩子的玩笑话,若是哪里惹得公主不快,我回家罚他。”
郭明珠简直要气笑了,这是她儿子!威胁的这么明晃晃的么?
“谢相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如今虽落魄,但也不是个傻子,出头的椽子难做,您何苦为难我一个弱女子。”
庄哥懵懂的看着郭明珠,又看看谢文喆,小声道:“先生为难阿娘了?”
谢文喆和蔼道:“没有,这是你娘不想当官呢!”
庄哥一脸震惊:“为什么啊?娘你不想常常见到庄哥么?”
郭明珠无奈,也没法跟儿子解释这里头的弯弯绕,只好哄他出去,叫谢文喆和自己单独谈话。
庄哥见先生也点头同意他出去,只好垂头丧气的走出小院,临走前还朝郭明珠使眼色,嘴里嘟囔道:“阿娘你再想想,你再想想……”
郭明珠看着儿子走出去,无语的看向谢文喆,半晌才道:“相爷好手段。”
“成功的手段才是好手段,公主,我成功了么?”
郭明珠叹了一声,表情严肃了起来。
“此事一旦开端,朝中定是一片哗然,我可以被口诛笔伐,但谢相必须要出面保我!”
谢文喆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诺!”
“我可以做你谢相手中的一枚棋子,但我不能是废棋,就算此事不成,谢相也要保我性命安危,助我生活无虞!”
“诺!”
“一旦事败,我儿不能受一丝牵连!”
“诺!”谢文喆斩钉截铁道:“无论你成败与否,庄哥都是我的学生,无论我成败与否,庄哥都是张家嗣子!”
郭明珠长出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谢文喆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便提前恭祝郭大人了。”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来:“郭大人也不必着急,明日便有人来帮您拿这奏折,你今日慢慢润色就好。”
郭明珠木然的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明黄缎面的奏折和笔墨纸砚。
“你怎知我一定会答应?”
谢文喆朝她笑的温和:“因为你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不是么?”
第214章 寿元
夏天似乎比大曲新生的公主的满月来的还要早一些,正午时分的大太阳悬在一丝云也没有的天上,热的丹房外的小内侍后背都湿透了,他悄悄往丹房里头瞧了一眼,透过玉石窗框上蒙着的半透的窗纱,能看见丹房内丹鼎下正明明暗暗的燃着火光。
“成仙也不容易啊,君上这得多热啊……”他小声嘀咕,抬头却见康总管正皱眉走来。
小内侍知道他这自言自语定是被总管听到了,他这回只怕要被罚个狠的,急忙跪下叩头认错。
“去领十下手板,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小内侍如蒙大赦,领了罚便急忙走了。
康和安看着小内侍走远了才去叩丹房的门,仔细听了听里面有没有响应,确定没人应他,才推门而入。
刚一推开门便是迎面的热浪,混着熏香和药丸的气味,叫人想要屏息。
康和安顿了顿,走到榻前去瞧曲炳君,曲炳君的安神香被陈遇遥减了分量,此时也睡得不甚安稳,紧皱着眉头正含糊的唤着和勇。
康和安垂眸掩饰了厌恶,也不去叫醒曲炳君,反而走向丹炉,将袖中藏着的一个小小的纸包扔进了火里。
他看着火焰迅速吞没了纸包,鼻端闻到了药材燃烧后散发出略带焦糊的味道,那味道化作一缕白色的碳气,悄悄湮没在燥热的室内。
康和安看着那余烬,心中泛起隐秘的快乐。
就好像那天自己出现在谢文喆面前,看到他面上错愕神情时的快乐。
就好像谢文喆说不想连累自己,所以才瞒着自己进宫时的快乐。
就好像自己从谢文喆手中抢过装着小纸包的锦囊,许诺他一定会在丹房引燃时的快乐。
康和安唇边泛起微笑,他静静地站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塌上的曲炳君发出痛苦的呻吟,才整肃了表情上前去伺候。
曲炳君头痛欲裂,在这燥热的室内竟还觉得有凉风刺着骨缝,大叫着要关窗关门添被褥,康和安急忙劝慰,最后又将国师喊了来,叫曲炳君服了镇痛的汤药才好些。
曲炳君觉得自己的身子愈发沉重,便向国师问自己的寿数。
陈遇遥被他问的心惊,一套君上修仙有成,寿数还有千秋万载之类的套话暂时唬住了他,随即便以朝中局势来转移话题。
提起这个,曲炳君心中还颇感安慰,自从公主出生,他的王权有了明显“回温”,好些朝中大臣前来“投诚”,叫他好不得意。因此,对于这个小公主,曲王也添了几分满意。
如今眼见小公主出世快半月了,自己竟一眼也未见过,便是曲炳君也觉得有些不像话了。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曲王就要大驾光临一下后宫,去瞧瞧小公主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曲炳君想法很丰满,但现实不仅骨感,而且还用大骨棒对着他的脸面抽了个狠的。
他连尚贵妃的殿门都没进去,守在殿门口的侍卫一句尚贵妃未出月子不宜面君,就把大曲的君上给怼回去了。
曲王大怒,正要怒斥守卫,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君王一怒血流漂杵,谁知刚怒喝俩字自己就厥过去了,跟着他的一大帮人连忙把人扛回了丹房,待曲王醒时,他已经被御医们包围了。
曲炳君不傻,自己这身体状况显然是不对的,但问御医,却都是一个回答。
“君上身子康健,只是怒急攻心才致昏厥片刻。”
大夏天里,曲炳君害怕的直抖。在他看来,这些御医一定都被谢文喆买通了,他们都是要下药害他的人!
他能信的,只有国师!
而此时被曲王赋予史上最强信任感的国师,正在送别这群在宫中混口饭吃的可怜大夫,并对每一个肯听他话的御医的表现都给予了肯定。
但御医们都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毕竟这个职业就是君王陪葬的首选,眼见着君上寿元不久,众医官都纷纷发掘了出了自身潜力,有人刚过而立说自己太老,有人要去深山采药,更有甚者要给自己二舅妈守孝……诸多离谱的理由,多少表露了一些御医们绝境求生的癫狂状态。要命和要脸,大家显然都明白哪个更重要。
陈遇遥从御医们急迫的态度中察觉到了问题。
“君上到底还有多久寿数?不要隐瞒,与我实讲!”
众御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表示他们的离职时间最好在两个月之内。
陈遇遥倒吸一口凉气。
他没想到竟是这般急迫,既然如此,他必须早做打算了。
在曲炳君的焦急等待中,国师陈遇遥终于回来了。
“国师,寡人身子究竟如何?你可问到消息了?”
陈遇遥不慌不忙,躬身施礼:“君上且安心,君上如今身子康健。”
曲炳君刚松一口气,就听陈遇遥继续道:“只是寿元不久。”
“什么!”曲炳君猛地站起,随后眼前一黑,晃了两晃只好又坐下来。
“君上切勿焦急,这是好事啊!”
曲炳君心中愤怒,但也害怕自己又会昏厥,只好耐着性子细问道:“好事?”
“君上这是修炼有成,眼见就要抛了这腐朽皮囊,然后返老还童了!”陈遇遥一甩拂尘:“君上将会转世成灵童,以全新的身体延续我大曲的江山社稷!”他言语笃定,仙风道骨的样子叫人忍不住要信他。
但曲炳君看着眼前的国师,心中却突然一阵惶恐。
国师是不是在骗自己……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这个念头在曲炳君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后便被曲炳君抛诸脑后。
不会的,国师不会骗他。
曲炳君选择无条件的相信国师陈遇遥,若真的深究这份信任的缘由,可能只是因为曲炳君承受不了陈遇遥欺骗他的代价。
他一定会转世长生的。
他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转世成灵童是件大事,曲炳君开始细致的询问国师具体操作细节,陈遇遥一边策划一边讲解,忙的不亦乐乎的时候,后宫中原本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突然有人给曲炳君上书。
曲炳君可挺长时间没看到奏折了。一开始谢文喆还把不重要的请安折之类的给他装装样子,后来他沉迷修仙,请安折也懒得看,更不会回,于是索性连请安折也没有了。这一会从康和安手里接到明黄缎面的奏折,曲炳君还问了一句:“给我的?”
康和安有瞬间的无语,随即低头掩饰住了面上的鄙夷神情,规规矩矩的应道:“是。”
曲炳君却将那折子往康和安手上一拍:“你读给寡人听。”
奏折写的辞藻华丽,康和安读完还很体贴的总结了一下中心思想:“凤仪公主上书,说自己无才无德,不堪公主之位。”
曲炳君:“凤仪公主是谁?”
康和安只好尝试唤醒他的记忆:“郭振海的女儿,被君上收作义女,赐号凤仪。”
曲炳君可算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的……怎么她还活着么?”
康和安正待回话,却见曲炳君挥了挥手:“算了,既然她有那个自知之明,那就让她做个庶民好了。”
他又嗤笑一声:“凤仪……她还真敢认下这个封号,如今想必是吃了教训,总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这个小插曲并未引起曲王的注意,但陈遇遥对于谢文喆的一举一动都是十分在意的,他早知道谢文喆曾去后宫见过这位“公主”,但他们谈了些什么却探听不到了。
陈遇遥能肯定郭明珠辞公主位是谢文喆安排的,那谢文喆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的目的是给张家所出的公主求个名正言顺的长公主位么?谢文喆要用这种手段讨好张家?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之前因着张素进宫的事,张野和谢文喆就已经出现了矛盾,这矛盾大到人尽皆知,据说张野都动了兵刃了!
不枉自己的费尽心机的挑拨,如今他二人的关系果然已经破裂。
原本张谢二人联手,他陈遇遥几乎是一点翻盘的机会也没有,但如今张谢分家,他仗着曲王的信任,勉强能成个三足鼎立之势,他至少有些赢面了。
纵横捭阖,要赢就要联合一家来打压另一他与谢文喆不死不休,那合作对象当然只有一个可选项了。
如今就是在比,他和谢文喆,谁能拉拢到张野。
谢文喆想在册封长公主的事情上给张家卖好,他难道不能做的更好么?
于是接到郭明珠上书的第二天,曲炳君就封了尚贵妃所出公主为长公主,封地为鲁,封号为初元,赐千户。
不仅如此,为表示国君对于长女的喜爱,曲炳君下旨要在长公主满月之日大宴群臣,以示庆祝。
这旨意发到掌枢寮,被飞快的通过了,只一天,初元公主的消息就被传遍了大街小巷,百姓们提到长公主,印象都是深得君王宠爱。
然而这宠爱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有宫里人才知道。
而且很快,曲炳君连这点虚假的宠爱也要维持不下去了。
因为郭明珠被掌枢寮举荐,封官了。
第215章 论罪
掌枢寮乃是宰相内廷,别说是如今王权旁落,就算是先王在时一言九鼎,他也照样得承认掌枢寮的职能,掌枢寮要举荐官员,那这官职就板上钉钉了没跑了。
况且给郭明珠的这个官职也并不怎么高,是礼部的清吏令使,不过小小六品官罢了。
然而此令一出,朝野哗然。
不为别的,只因郭明珠,是个女人。
“牝鸡司晨,亘古未见!”
“吾等朝廷命官,竟要与一女子同出朝堂,有辱斯文!”
“女子如何能成事!谢相糊涂!”
不管谢相糊不糊涂,朝中的聪明人这会儿都在仔细琢磨,为什么谢相要突然推一个女子上位,为什么这事都没有事先给他们透透口风。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朝中官员多了也是,有谨慎思考的,也有那些个不走脑的。
“主子,这几本是新上来的折子。”随安端着一摞折子进来,愤愤道:“要我说您就别看了,骂的都挺难听的。”
谢文喆不以为意,随手拿了一本翻开道:“我不怕这些敢骂出声的,就怕那些心里不满还憋着的。”
“憋着怎么啦!”随安霸气的把折子王桌上一摔:“相爷提拔个人他们还敢叽叽歪歪的,要我说他们就该憋着!”
“随安。”
“怎么啦主子?”
“你现在的狗腿程度稍微有一点过了,往回收收。”
随安委屈,嘟囔道:“不是我狗腿……主要是他们上折子这么骂,也太不把您当回事了……”
“你说的对,所以我得看看谁会明刀明枪的质疑我,也要想想怎么才能让那些暗地里不服气的把嘴巴闭紧。”
谢文喆的办法简单粗暴,捡着折子里骂的最难听的一位拎出来案卷来看过往履历。
这是个老大爷了,少年进士,先王时的探花郎,按理说也是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谁知这人在户部蹉跎了快四十年,今年都六十二了还只是个户部主事。
不过户部嘛,管钱的地方,从上到下全是肥差,谢文喆就不信他这种在户部混了四十年的官场老油条能清清白白的。
结果,这位当真是个清官!一家四世同堂十七口人挤在繁阳城郊二进的院子里,家里穷的请不起仆人——真请了可能也不知道该把仆人塞哪吧。
这种清官,一般人想整治他都下不去手。
但显然谢文喆不是一般人。
这主事家中有个孙女,甚为疼爱,如今二九年华,老主事精挑细选许给了个耕读人家,年初刚出嫁。
谢文喆把这姑娘拉出来给顶了个户部文书的缺。
敢跟当朝宰相硬刚的人绝对是少数,这姑娘的夫家欢天喜地的庆祝家里出了个女官。
而这位户部主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孙女成了同僚。
缺德带冒烟的谢文喆表示:掌枢寮的举贤令只论贤能不论身份,户部主事你说我针对你?没有没有你想多了。
这主事原本还愤愤不平觉得受到了相权迫害,谁知转天就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强权。
尚书左丞前天上书针砭时弊,第二天就事发下狱,第三天罪状就上了邸报。
罪名是贪赃,犯上。
反对女子为官?你若有政绩还能有条活路,但你若是满头小辫子等着人来抓,那谢文喆就不客气了。
对于这种拎不清的,谢文喆表示欢迎,他这里正好想抓几个典型来杀鸡儆猴。
一个不够就多来几个。
说不愿与女子同朝为官的被从繁阳贬黜到地方,的确是不用和女子同朝了。
说女子卑下的被下狱流放,与披甲人为奴了,女子卑不卑下且不说,奴隶却肯定是卑下了。
一时间曾上书反对女官的人都开始惶恐起来,生怕哪天就轮到了自己。
可是依然有人仗着自己的身份,对谢相表示了反对。
因为他是谢文喆的亲爹。
谢老爹想来是个拎不清的,别人好歹是上书骂一骂,谢老爹就厉害了,他当面去骂谢文喆了。
“祖宗礼法不可废,女子为官堪称礼崩乐坏……你这样指鹿为马,与你的官声有损……”
谢文喆叫他老爹念叨的头痛,索性喊了王妈妈出来。
王妈妈战斗力不减当年,最后是拿扫帚把谢老爹轰出去的,气的谢老爹跳着脚骂谢文喆不孝子。
谢文喆不以为意,整治官员的手段依然狠厉,朝堂中弥漫着恐怖的气息。
谢文喆动作这么大,自然也引起了宫中的注意。
曲王每日琢磨着转世的事,听到谢文喆在整什么女官也没放在心上,可是陈遇遥却品出了这里面不对劲儿的地方。
加上之前谢文喆的种种行动,聪明如陈遇遥,一下就明白了谢文喆的意图——他这是在给长公主继承王位铺路啊!
他把这分析结果细细说于曲炳君,这回曲炳君也急了——长公主做了曲王,那他转世之后干啥啊?
曲炳君承担不了失业的风险,但如今谢文喆把持朝政,他一时半会想不出办法,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陈遇遥却比他冷静的多。
“君上勿慌,如今谢文喆一意孤行要女子为官,稍有弗他意者便遭打压,百官中对此事有异议的绝非个别,只是迫于他的权势不敢声张罢了。不如君上下旨召见,聚百官之力以抗相权,如何?”
曲炳君大喜,当日便宣召了三十余个三品以上的官员入宫。
听宣入宫者不到十人。
曲炳君已经不敢暴跳如雷了,他现在很怕自己冲冠一怒人就没了,所以即使只来个几个人,他也按捺了怒火,好声好气的拉拢,例数宰相谢文喆种种大逆之举,直说的义愤填膺口沫横飞。
结果当场有四人或重病或昏迷,反正看那样子是参与不了这次讨伐大会了。
这毫无技巧的表演痕迹的让曲炳君再也装不下去了。
“都拖出去!杖……”杀字没说完,一旁的陈遇遥一个眼色就制止了曲炳君的话。
陈遇遥心中明白,眼下君权衰颓至此,真要杀了这几位,他和曲炳君就真的没有翻盘的希望了。
即使这四位重病和惊厥的大人都明晃晃的表现出了不配合的姿态,他还是叫来康和安。
“这几位蒙君上召见,心中激动,竟至昏厥,还要劳烦康总管将诸位大人好好的送出宫去。”
康和安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去送几位大人出宫,但他已然因这不寻常的情况而产生了几分诧异,叫来小徒弟吩咐两句就又转了回来。
他为人机敏,此时也不进殿,只是在殿门附近寻了个柱子躲在后头,支着耳朵听着殿内对话。
殿中,陈遇遥的声音传了出来:“诸位大人在朝为官,想必都是效忠君上的贤才,奈何如今奸臣当道,竟叫大曲社稷沦落,实乃国家危急之时。”
康和安听得心头一跳,他明白,如今能听曲炳君的宣召进宫的,听着曲炳君骂谢文喆还没走的,肯定都是对谢文喆有不满的,就算并未宣之于口,想必也早有夺相权的心思了。
那陈遇遥留他们在殿中,莫非要对谢文喆不利?
康和安忍不住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朝着殿门又往前蹭了几步。
“君上宽厚,几次三番容忍,岂知谢文喆愈加僭越!乃大不敬!此等篡逆,与谋反无异!”
一旁的曲炳君听的激动,一拍扶手大声道:“是极!这等奸臣,合该以谋逆论处!夷其九族方可!”
经过这一轮轮的筛选,此时留在殿中的也不过区区五人,听曲王说完这些话,各个心中十分忐忑,其中一个蓄着八字胡的官员迟疑说道:“以谋逆定罪,还是要证据确凿才行,但如今掌枢寮统管国事,证据怕是不好拿到手啊……”
又有人说道:“况且要定谢相谋反,朝中众臣与他沆瀣一气,说不得会因为害怕自己被连带上谋反的罪名,而竭力为谢相脱罪……”
其他人纷纷称是,曲炳君也觉得十分棘手,扶额哀叹,陈遇遥却道:“奈何如今逆臣势大,诸位大人可有救国良策?”
那八字胡眼珠一转,说道:“微臣倒有一计。”
曲炳君急道:“速速讲来!”
八字胡的计划很简单,把谢文喆的罪状定为谋逆是有很大难度的,但也可以考虑定个别的罪名,比如,忤逆。
“臣听闻谢相与其父关系不睦已久,前些时候他父亲还曾去相府骂过他不孝,是以如果谢相生父告子忤逆,轻则发配,重则凌迟,岂非解了君上之困?”
曲炳君大喜,连连叫好,殿中几位看着八字胡的眼神都变了。
这招阴损啊,谋逆的证据不好找,忤逆的证据却很简单——亲爹说你忤逆,你就忤逆了。
罪名暂且定下,曲炳君却还是不安心。
他好歹是经历过政变的人,深知一个道理——手里没兵,有理你也说不清。
城中的禁军早就被谢文喆掌握,他这边定罪,那边谢文喆造反政变,他也只能干瞪眼。
可是如今他手中的兵权也少的可怜,他能用的,也只有一个小小的私卫处而已了。
陈遇遥听他讲了自己的顾虑,却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反过来劝慰他道:“君上不必烦恼,我自有良策!”
作者有话说:
这周更晚了,争取周日之前再写一章
第216章 密谋
曲炳君听说陈遇遥有办法,立刻放了一半的心,连声追问,陈遇遥却不肯直说。
还是殿中的几个大臣都不傻,看国师这样子,一个个都很识趣的告退了。
出门时见到康和安总管正在门廊外垂手肃立,站的笔直。大臣们几年都不入宫了,并不知道宫中如今是什么规矩,但想来康总管在曲王殿外站着伺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其他人只朝康总管拱拱手就过去了,只那个留着八字胡的官员皱着眉,细细的打量着康和安,都快要出殿去了还在频频回头。
康和安也不理他们,只低头抿唇,见人都走出去了,才又轻手轻脚的靠近丹房门口。
里面,陈遇遥见人都走了,才与曲炳君说他的办法。
其实几个字就能说明白——先下手为强。
“君上细想,纵使谢文喆能号令禁军,但也不能去哪都带着,若您来宣召他入宫,难道他能带兵入殿么?私卫处人虽少,但各个精锐,若是出其不意,未必不能成事!”
曲炳君困难的开动脑筋想了半晌,道:“国师的意思是趁着谢文喆外出暗杀了他?”
陈遇遥:“……”他的话那么难理解么?
到底是请神香嗑坏了脑子的,陈遇遥没得办法,只能顺着曲炳君的话说。
“君上大才!”陈遇遥违心的夸奖完,又强调了一次:“与其在外暗杀,不如将谢文喆宣至宫中动手,更为稳妥。”
曲炳君哀怨的看了一眼国师:“我召他进宫,他能来么?”
国君当到这份上,算是大曲头一份了。
陈遇遥深吸一口气:“君上平日召见他可能不来,但长公主满月的宴请,他总是要来的吧!”
曲炳君恍然大悟:“对啊!”
“满月宴时,君上可以把谢文喆和谢御史一同邀至宫中,以便成事……”
曲炳君抬手打断了陈遇遥的话:“谢御史是谁?”
陈遇遥:“……”他到底能不能把这个计划说完了!
怪他,请神香下的太猛,曲炳君这脑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无奈提示道:“谢御史乃是谢文喆的父亲。”怕曲炳君还是不明白,他又补了一句:“他父子素来不和,君上不妨在长公主满月宴上挑唆一下,谢御史将颜面看的极重要的,未必不会愿意告谢文喆一个忤逆。”
曲柄君兴奋起来:“是了!是了!到那时寡人让谢御史当着众位臣子的面控诉谢文喆忤逆,就算有人想为他说情也没有立场了!”
“君上英明!到那时罪状确凿,谢文喆纵使权倾朝野,也万般抵赖不得了。既定了罪,就可以叫私卫处的人一拥而上,若他要反抗,就叫这逆臣当庭伏诛!”
曲炳君被他说的热血上涌,眼前仿佛出现了谢文喆狼狈的画面,他大笑起来,鼓掌道:“大善!”
屋内讨论的热火朝天,屋外的康和安听的心都凉了。
此计阴狠,叫人防不胜防,为今之计,只有将这一切告知谢文喆,才能叫他有些防备。
他脑中思绪急转,正想着要如何传递消息,耳边二人的声音却渐渐停了,他心中一惊,知道这是曲炳君又到了用请神香的时间,只怕陈遇遥就要出门来了。
顾不得再听消息,他步履灵巧,几大步窜进了偏殿的茶房里,在陈遇遥出门的前一瞬险险放下了门帘子挡住视线。
陈遇遥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一丝的停顿,但最终还是走出了门去。
康和安一颗心狂跳,他按住胸口,在茶房里寻找纸笔,最后撕了一页茶方,实在寻不到笔,他只得用竹片刺破手指,沾着血迹在茶方空白处写到:“入宫恐有杀身之祸”。
还未写完,就听曲炳君在殿中大声叫着:“来人!来人!”康和安手中竹片一抖,祸字最后一笔刺破了纸张,他慌忙将这页茶方卷了个又细又短的小纸卷藏入腰带中,正想走出茶室,又回来将一壶冷茶和一个茶杯放在茶盘里捧了出去。
他出茶房入丹房,曲炳君毫无察觉,还闭着眼睛在塌上叫人。康和安心中有事,面上却不漏分毫,只放下茶盘恭敬应道:“君上。”
此时已然过了平日用请神香的时间了,曲炳君莫名心慌,手抖个不停,现在睁眼见了康和安,心下不安稍减,一边问他:“你去哪里了?”一边伸手拿茶杯喝水。
康和安正要答话,却见曲炳君似是被冷茶激了一个寒颤:“这茶怎么是冷的!”
他心中打鼓,以为就要被审问,谁知曲炳君方才闭眼,也不知这茶水到底是新换来的还是一直放在这的,只吩咐他道:“换热茶来!”
康和安如蒙大赦,急忙应:“是。”上前拿了茶盘要走,却突然又听曲炳君开口道:“站住!”
康和安紧紧握着茶盘控制手指的颤抖,慢慢回身道:“君上?”
却见曲炳君面色苍白,额上渗出点点汗珠:“国师去哪了?怎可误了今日修行?你快去找了来!”
康和安出丹房时只觉得后背都湿透了,手不由自主的抚上腰间,要确认那纸卷还在不在,忽然有人在背后唤道:“康总管怎么没在屋里伺候?”
康和安吓了个哆嗦,猛地回头去看,才发现是陈遇遥捧着请神香回来了。
他按捺住狂乱的心跳,努力以平常的语气道:“国师快进去吧,君上要等急了。”
陈遇遥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目光在他腰间的手上打了个转,但到底没说什么,拿着请神香进丹房去了。
康和安不敢大意,想如平常一样给曲炳君准备茶水和汗巾,但心里有事,手上就总是出错,他懊恼的将手巾摔在水盆里,心想反正曲炳君用了请神香要昏睡好一会,他索性停下手来细细思量起来。
他很想出宫去见谢文喆,告诉他上回拿到的小纸包已经用完了,想必他就要熬出头了……
另外陈遇遥与曲炳君密谋的消息自己亲口复述给他才稳妥……
然而他这样的身份出宫,无论怎么伪装都瞒不住消息,,他只怕自己一时的任性坏了谢文喆的大事,思来想去,只好去外面叫来自己的小徒弟。
“你安排一下,出宫去见谢相,传我的话,说国师要陷害他忤逆,叫他不要进宫!”康和安细细与他交代:“这是大事,你无论如何都要见到谢相,若有人拦你,你就提我的名字……”
小徒弟有些为难道:“师父,我不过一人微言轻的小内侍,谢相如何会信我啊?”
康和安从腰间取出一个细短的纸卷,放在小徒弟手里:“你只要记得把这个交给他,他会认得我的字。”又嘱咐道:“你出去时候避着点人,我只说你发热卧病,小心些,别被人跟着了!”
小徒弟迟疑着点头,脚下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杵着不动,康和安焦急道:“你快去啊!”
小徒弟只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纸卷,喏喏问道:“师父,国师与谢相内斗,关咱们什么事呢?您何苦掺和这一手……”
康和安沉默片刻,并不答小徒弟的话,只冷着脸道:“好,你既然不愿意去,那我也不勉强,你只当不知道罢。”
“师父!”小徒弟皱眉看着他,语言又止,最后只攥紧了手中的纸卷,点头道:“那我去了。”走了两步,忽又折回来给康和安叩了个头:“师父保重!”
康和安见他这样反常,本想叫住问两句,然而还是着急想给谢文喆消息的心思占了上风。
算了,等他回来再问吧。康和安想着,慢慢挪步回了丹房。
谢文喆的相府内,张野正坐在待客厅内,腰杆笔直,手边的茶碰也不碰一下。
随安扒在门外悄悄往里瞧,刚探个头出来就被张野冰冷的眼神扫到了。
“你家相爷呢?”
随安缩着脑袋,陪笑道:“小的这就给您催催……”说罢一溜烟跑了。
他也不是随口应付,而是真的催自己主子来了,谁知一推门,就见屋里头榻上屏风上的外袍都搭出座山去,王妈妈和主子的脑袋都要扎进衣箱子里了。
见他来了,谢文喆一边翻箱子一边问:“正好随安来了,你知道我那身月白的圆领袍子放哪了么?”
“银丝云纹那件?”
“不是,金丝滚边的那件……哎,我找着了!”
谢文喆从衣箱里扯出一件衣裳,王妈妈上前给他换上瞧了瞧道:“挺好的,就这样吧。”
谢文喆凑近了去瞧镜子:“这件是不是衬得我面色不好啊……”
王妈妈忍无可忍,一把将他从镜子前推走:“你差不多得了,人家还在前面等着你呢!你瞅瞅为着你找一身衣服给这屋造的,光这箱笼我又得收拾两天……”
谢文喆挨了一顿,老实了,乖乖跟着随安走去见张野。
明明是自己的家,但谢文喆走到门口,经有了一种近乡情怯之感,脚步迟疑起来。
随安见他停下脚步,还以为他要做个排场,于是几步走到门前,啪的一下推开,同时高声道:“谢相爷到——”又回身弯腰做出“请”的手势。
谢文喆震惊!他尴尬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正对随安怒目而视,却听门里人道:“怎么,谢相爷还不进来,是要本王跪迎才行么?”
第217章 绝然
曾经无话不谈的二人坐在一处,包围他们的却只有安静。
张野板着脸,坐在椅子上腰背直挺挺的,像具塑像般一动不动。
谢文喆靠在椅子上一口一口的喝茶,茶杯都空了还在往嘴里送。
尴尬的氛围在空气中弥漫。
“咳……庄哥的功课一直都挺好,我想着今年县试就让他下场试一试。”谢文喆先找了个话题开口。
“嗯。”张野应了一声,嘴都没张。
于是尴尬又一次降临,俩人又没话了。
室内安静了一会,谢文喆慌得想啃茶杯,脑子为了想话题已经转冒烟了,还好张野总算开了口。
“好久没见庄哥,他人呢?”
谢文喆尬笑:“呃……他去看郭明珠了……”
“嗯。”
谢文喆握紧了茶杯,他现在真的害怕再听到“嗯”字了。
张野也不是故意要终结话题的,提起郭明珠,他其实想问问谢文喆怎么突然就要推女子去做官,还是用的这般雷霆手段,闹得朝堂上都暗指谢文喆是赵高之流。
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怕这样敏感的话题问出口,若谢文喆说些什么“要不拘一格为朝廷吸纳人才”之类冠冕堂皇的话,那他又怎么面对这样陌生的谢相呢?这无疑是用刀再在他心上划上一道,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退缩的将军沉默着不再说话了。
于是话题又被终结。
张野垂了眸,食指动了动,又沉默的注视着谢文喆的手,谢文喆已经不喝茶了,正在用食指一下下的敲椅子扶手。
张野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心软下来。
可能谢文喆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思考的时候,食指总会不自觉的敲点什么东西,后来自己与他在一起久了,就也有了这个习惯。
想必他现在正在努力的想与自己说点什么吧。
“我上次来过,门房上的人说你不在。”张野抿了抿唇,又问道:“折子你看到了么?”
谢文喆点头,却不说话也不看他,只用手指摩挲着椅子扶手。
“那你该知道我来是干什么的。”张野站起身走到谢文喆面前,见谢文喆抬头看着自己了,才是接着说道:“我要去见见阿姐。”
谢文喆向后靠了靠,勉强笑道:“按说您想要进去看看娘娘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娘娘如今倒不太方便……”
张野看他向后躲闪,努力要与自己拉开距离的样子就已经很郁闷了,这时候听他这客气的称呼更是上火。
“好,你说说看哪里不方便了!”
谢文喆哑然。
他不说话,张野不知是悲哀多一点还是怒火更盛一些:“我阿姐入宫后屡遭磨难,怀着身孕却遭人放火烧宫,又有刺客闯宫行刺,若不是身边有几个得力护卫,只怕她都没命了!她生下长公主时入宫不过八个多月,孩子能活已是万幸,如今她在宫中不知会如何悲伤痛苦,难道我这个弟弟都不能去看阿姐一眼么?”
“不是……娘娘那边……真的不方便……”
谢文喆简直要崩溃了,按理说张野想进宫看看也是应当,他自然是不该拦,但要命的是张野并不知道长公主的真正出身,他也根本不敢让张野知道长公主不是曲王的孩子。
这要是让张野进了宫,就算张素能瞒住,阿虎却是肯定要露馅的!
以他对张野的了解,若张野知道了姐姐在进宫前就已经有了阿虎的孩子,那他绝对不会让这个孩子背着长公主的名号承担她原本不该承担的责任。他只会懊悔当初让姐姐入了宫,然后率军把张素从宫里抢出来……
接下来会是怎么混乱的一个状况,谢文喆略微想想都要犯头疼……
他只好干巴巴的搪塞道:“娘娘现在很好,你也不必这般担心……”
“你觉得我阿姐现在在宫里,会好么?”张野咬了咬牙,道:“你知道她早已心有所属,你知道她进宫根本就是被逼的,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能对着我说,我阿姐现在很好?”
谢文喆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说到底,你还是怪我。”
“我怪不得你。”张野垂在身侧的手紧紧的握了拳:“只怪我没有把前太子遗孤活着带回来,只怪我没有勇气冲进宫弑君,只怪我狠不下心来搭上张家世代忠勇的名声,只怪我无能至此竟要亲手将姐姐送到宫里去换自己的平安!”
“你怎的就想不通!”谢文喆听他说的话,心里又酸又疼,又渐渐生出些不被理解的怒意来,“曲炳君已然动了心思,你姐不入宫,阿虎就会被一次次的刺杀,私卫处的手段你就算能防百次,只要有一次疏忽,阿虎命就没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张姐姐入宫已然是牺牲最小的选择了,你又何苦这般纠结此事?”
“我如何不纠结!我父亲是怎么没的你知道,当初他若肯送我阿姐入宫,可能现在还能平安的活着,他搭上了命去换我阿姐的幸福,最后却葬送在我手中!”张野痛苦的闭了闭眼:“你说牺牲最小,可凭什么是阿姐牺牲呢?你也曾被迫娶过你不想娶的人,你明知道那有多痛苦,轮到我阿姐了,你怎能轻飘飘一句话就带过了!”
谢文喆血往上冲,怒道:“我再不愿意也娶了!你姐又如何嫁不得!”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说重了,满心的怒都变成了慌,忍不住如往常般伸手去拉张野的袖子,张野却退了一步闪过,只冷冷看着他。
“是了,我忘了,愿或不愿与你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你根本没有心悦于我,还不是照样与我耳鬓厮磨,想来谢相是个好戏子,竟演的我都信了。”
张野说完片刻也不停,转身大步走出门去,只留谢文喆僵在了原地。
此时的宫中,康和安正在自己小徒弟的房内坐立不安的等着消息。
眼见日头已然偏西了,他心中暗暗盘算时间,想着无论如何都应该回来了,正担心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却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康和安心中一喜,立刻站起身来迎了出去。
“怎的这么久才回来,我还以为……”话未说完就僵住了——迎面而来的不是小徒弟,而是国师陈遇遥。
“这个时候了,康总管不在君上身边伺候,却在这等徒弟,可见是真的疼爱。”陈遇遥手里拿着拂尘,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你……”康和安满心疑惑,正要开口问他怎会来这里,却忽然看见了缩在陈遇遥身后的自己的小徒弟。
他为什么会与陈遇遥在一起?康和安心如擂鼓,脑海里浮现小徒弟临走叩头时说的话……
恐惧与愤怒一起涌上心头,康和安强作镇定,仍没有放弃一线希望,他不理陈遇遥,只对瑟缩的小徒弟道:“你去哪了?竟叫我好找!”
小徒弟嚅嗫着半天没吐出一句话来,却听陈遇遥笑道:“那想来是康总管没有寻对地方,你这徒弟一直在御前与君上说话来着。”这句话熄灭了康和安最后一点希望,他怔怔的看着徒弟,耳边却充斥着幸灾乐祸似的笑声:“君上对你这小徒弟所说的话可很感兴趣,这不,专程派我来寻康总管去御前回话呢,”他略微欠身,手中拂尘一甩,做了个请的姿势:“走吧康总管,不要让君上久等了。”
康和面色惨白的走出屋子,门外是四个穿着私卫处衣服的高大男子,每个人的手都放在腰间刀柄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仿佛只要康和安稍有异动,便能将他一劈作两半。
他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侍,难不成还能插翅飞出这王宫吗?
看着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子,康和安的心中浮现出一丝荒谬的感觉。
若真的死了,他的魂魄总能飞出这牢笼一般的宫墙,去看看他想看的人了吧?
原本绝望的情绪渐渐的化成了一种释然,康和安现在有一种事已至此又当奈何的轻松感。
“走吧。”康和安说着,大步走在了众人面前。
这段路他很熟悉了,走了许多年,今天变成了一条绝路。
然而却是他走的最轻松的一段路了。
见到曲王的时候,康和安面上甚至浮现出了一抹微笑,自己给这个男人下了好些天的毒,没想到最后还是活不过他。
索性连跪也不跪了,康和安只释然的微笑着道:“听说君上在寻我?”
曲炳君的情绪显然没有他这样稳定,见他来了,就愤怒的将手中的东西掷向他,口中叫道:“你自己看看吧!”
那东西极轻,以曲炳君现在的力气当然是扔不远的,康和安看着那在不远处缓缓滚动的小纸卷,唇边浮现了一抹讽刺的笑:“既然是我自己写的,又何必让我再看呢?”
许是没有想到他这样痛快的承认了,曲炳君的表情有一瞬的怔愣,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他缓缓开口道:“竟真的是你?”
“原来君上对此事还是有怀疑的呀?”康和安轻叹一声,摇摇头:“早知如此,我再狡辩两句,说不得就瞒过去了。”
曲炳君气的发抖:“康和安,寡人待你不薄啊,你为何如此……”话未说完就见康和安仰天大笑起来。
“待我不薄?”康和安的声音仿佛淬了冰:“你害死了哥哥,又因我与哥哥长的相似便将我掳来宫中作践,还要为着你那见不得人的妄念逼我似畜生一样与人苟合……原来君上觉得这样算是待我不薄?”
“你还敢提你哥哥!和勇若在,必不会与你一样狼心狗肺!”
“你还以为我哥是真心想与你在一起的么?”康和安的笑容愈发癫狂起来:“他觉得恶心,他恶心到想死!他怕他死了连累父母亲人,所以才寻到一个机会立刻以死脱身!”
“你胡说!”曲炳君几乎从椅子上弹起身来,起的太猛,他眼前一片漆黑,却仍大声驳斥道:“和勇悦我!他于梦中与我相会,他……”话未说完,人已经厥过去了。
第218章 处置
曲炳君其人,堪称坚毅。
但再坚毅的身子骨也架不住这么糟蹋,他如今本就活的憋屈,又常年被人连气带药的,能挺到现在才已经算是刚强了。
他这一倒,可把御医吓个够呛,大家聚在一起绞尽脑汁,一边要替曲王保住性命,一边疯狂思考怎么能抓紧时间请辞。
好在曲炳君倒下后,实际上管着曲王身边这个烂摊子的人是国师陈遇遥。
谢天谢地这位国师算是好说话的,明面上叫他们勉励医治,暗地里却暗示他们下点猛药,无论如何都要让曲王撑得过长公主的满月宴。
曲炳君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陈遇遥是知道的,只要曲王还能喘气儿,别的问题都可以往后放放。
现在他面临的棘手问题是,曲炳君昏迷不醒,那让曲炳君陷入昏迷的罪魁祸首康和安怎么处置呢?
之前因着怕走漏消息,抓捕康和安的时候特意避开了宫中其他人的耳目,只动用了私卫处的人,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除了国师陈遇遥,再有也不过是私卫处掌事白影和几个私卫。
按照他的意思,所幸赐死,一了百了。
但白影有不同的意见。
“国师且三思!不说康和安知道多少宫中事的秘闻内情,单论身份,他到底是多年来常伴君上左右的内侍总管,这等人物突然暴毙,若是宫外的谢文喆嗅到不对起了疑心,导致满月宴上的计划不能成事,岂非是因小失大!”
这等说法也不无道理,最后还是陈遇遥拍板,先将康和安囚在了一间空宫室内。
多年无人居住的屋子总有股子霉味,更何况这间宫室是个半地下的结构。
康和安低头看着腕间箍的严丝合缝的锁链,在漆黑的室内翘了翘唇角,看起来这些年他是胖了些的,年轻的时候手腕与这锁链之间还有一点缝隙来着。
他扭头四下看了看着间宫室,心中浮出一抹熟悉的感觉。
初入宫时他曾在这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终于收敛了性子才被允许出去。
如今,竟又回来了。
正想着,门口传来脚步声音。
“师父可在里面?”
房门被打开,康和安朝门口望去,熟悉却又陌生的小徒弟正与守门的侍卫点头招打呼,见他看过来,抬了抬手中拎着的食盒:“师父饿了么?”
康和安被铁链锁着脖颈与手腕,脖颈处的铁链极短,另一端牢牢钉在地上,叫他只能勉强的坐着。
小徒弟只好半跪着把食盒放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捧出一碗粥来:“好歹吃些吧……”
康和安抬眼看着面前的徒弟,仿佛今天才看清他长得什么样子。他缓缓接了碗来,久未开口,他声音听着有些嘶哑。
“为什么?”
小徒弟看着如今沦为阶下囚的康和安,又回头看了看门口杵着的两个侍卫,迟疑半晌才俯身小声说道:“师父若为谢相立下大功,长公主登位,那这总管想必还得是您来做,师父,徒弟我什么时候能出头呢?”
康和安觉得这事情荒唐的他都要忍不住要笑出来。
“就为这?”
“师父您总是这样,自己不稀罕的,就觉得一文不值。”小徒弟叹了一声:“您是个完人,哪里都去得,不像我们,除了在这王城里争抢,又能去哪呢?多说无用,师父吃饭吧。”
“是国师叫你送来的,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国师或是我自己又有什么区别呢?师父,已经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指望着有人来救你吗?”
康和安伸手接过碗来,手腕上的铁链控制着他的活动,让他拿着碗的动作看上去都有些费力。
他看着小徒弟眼中浮现出的那一抹得意,手腕一翻,那碗粥正泼在徒弟鞋上,小徒弟猛然跃起怒道:“你!”
“若为师真的没了指望,你何苦这么着急的要送为师上路。”康和安晃晃空碗,语气嘲弄。
小徒弟嘴唇抖了抖,正要说话,却听门口的侍卫招呼道:“国师大人”
小徒弟猛地回头,却见进来的国师看也不看他,只朝他摆了摆手。
他如释重负,也顾不得湿透的鞋子,立刻出门去了,走时还不忘把门关好。
屋子本就阴暗,如今更是连小小的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一关门,屋里一片黑暗。
陈遇遥仿佛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的自袖中掏出一根蜡烛来点了,才叫这屋里有一丝光线。
康和安看着陈遇遥点蜡,扬了扬手中的粥碗:“国师是想杀了我吗?”
陈遇遥不答,只是看着面前烛火跳跃,轻叹一声:“康总管,你这人到底是个傻的。”
他转过身来扯了把椅子坐在康和安面前:“那年我碰巧知道了李妃得子的真相,不惜以此作威胁,要你不再为谢文喆通风报信,那时候你不是还挺听话的,如今怎的就非要重蹈覆辙?若你不再与谢文喆有什么牵连,又何苦到今日的下场?”
康和安哂笑一声:“国师这话说的妙,要是那不知情的过来听上一句,还以为您是为我着想呢。这里也就你我二人,当初是怎么回事你我心知肚明。既是胁迫利用,又何必把话说的这样好听?”
“康总管当真偏心,谢文喆对你何尝不是利用,怎的你便对他死心塌地的?”
康和安面上绽出一抹微笑:“人的喜恶哪能由己呢?若你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助他成事,那我也要问一问你,怎的就这般千方百计的也要与他为敌呢?”
陈遇遥眼前又出现了阿瑶的身影。那个藏在他心底的人,已经好久没有与人提起了。面前人的落魄,让他萌生出了一点倾诉想法。
康和安静静地听着他讲述和阿瑶的过往,并不打断,直到陈遇遥讲述完,他才幽幽叹了一声:“听你说的,阿遥倒是个可怜人。只是有一点我没听明白,你说了这些,都是阿遥的好处,那你呢?你待阿遥好么?”
“……我想待他好,可是拜谢相所赐,我永远没有机会了……”
“国师,倒也不是我一定要为谢文喆说话,只是想问一句,阿遥遇害时,你在哪呢?”
“我人在千里之外,根本不知……”
“所以说阿遥人在时,你说走就走,半分没为他考虑过。阿遥人没了,你生出深情来了,反怪别人保护不了你的心上人?”
陈遇遥被他的话噎的面色涨红,许久才道:“康总管好利的一张嘴,怎么,你觉得你就能护住自己的心上人了吗?”他抚弄着手中拂尘:“康总管也听到了,只要再过几日,谢文喆就会在满月宴上获罪身死,”他俯身冷笑:“说不得你还能比他多活几日呢。”
康和安有些惴惴不安,但在陈遇遥面前却不肯示弱,面上仍不显山露水,只冷哼道:“谢相如今大权在握,耳目更是众多,只说这王城中,怕都被谢相的耳目钉子铺满了!你们自以为行事隐秘,说不得早已被他知晓计划,你真以为他会上当吗?”
“为何不会?”陈遇遥摩挲着拂尘柄:“若他真的有你说的这么神通广大,你哪里会因着与谢相互通消息而被关在这呢?”
“……”康和安被陈遇遥说的哑口无言,却见这位国师微微一笑,语气中却像是含了凛冽的风:“况且,谢文喆来与不来,都输定了。”
康和安挣了挣锁链,嗤笑一声:“国师怕是活在梦里。”
“活在梦里的另有其人,康总管不是知道吗?君上如今还想在梦里与你哥康和勇长相厮守呢……”他长叹一声,嘲讽道:“他哪里知道,如今只是做梦这也要变成奢望了。”
康和安沉默不语,陈遇遥看他一眼,笑道:“看来康总管也知道君上那个身子骨挺不了多久了,想必还为此出了一份力吧?”
康和安不答,陈遇遥也不纠结,继续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康总管不妨猜一猜,君上若没了,又有何人能继承国君之位呢?”
“这哪里还用猜,必是长公主继位!”
陈遇遥哈哈大笑起来:“康总管也太想当然了一些,诚然,谢文喆是想长公主继位,但我说,未必!君上对我说的转世之说深信不疑,他想生生世世为王,那就要保证自己转世的孩子可以继曲王位。你猜,他会怎么做?”
康和安皱眉道:“遗诏……”
“是了!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自然是趁着自己还是曲王时立下遗诏!遗诏要交在谁手中?难道会给谢文喆么?他只有一个选择——我!”
康和安听着他的话,抿了抿唇,道:“你以为光凭着曲炳君的遗诏就能随意选人来做曲王?”
陈遇遥向后一靠:“我当然没有那么天真,我虽有遗诏在手,但长公主毕竟还在,到时定然不乏有臣子站在长公主一边,希望长公主继位。”他声音幽幽的,似在自言自语般道:“这等障碍,我定是除了才是。”
康和安简直要冷笑了:“难道你还想杀掉长公主?你看张家像是好欺负的样子吗?”
“为何要杀呢?”陈遇遥笑着用手中的拂尘点了点康和安的额头:“有康总管您的帮助,除掉长公主这个障碍不是易如反掌吗?公主继位本就不那么名正言顺。倘若这公主甚至没有先王血脉,那她还有什么资格去继位?”
康和安面色一瞬间苍白无比,却只能看着陈遇遥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康总管,你入宫做内侍多年却身无残缺,更是违背君恩秽乱宫闱与尚贵妃张氏产下一女!你可认罪!”
“不……不!没有!长公主不是我的孩子!她……”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陈遇遥仿佛地狱中的恶鬼,笑着用话语将康和安推入无边黑暗:“我只需叫人知道多年来出入后宫的康总管身无残缺,世间之人就会对张氏生下内侍的孩子这件事深信不疑。到时无论张家有多么好的名望,有多么忠诚,多么勇武,多少人为国捐躯——都无用了。”
陈遇遥贴近了康和安的耳朵,轻声道:“张家的孽种和国师的遗诏,天下人会认哪一个?”
他一甩拂尘,垂眼看着在地上挣扎的康和安:“那时才是谢文喆登高跌重,跌入深渊的时候。”
“你问我是不是想杀了你?我当然不会杀你,你可不能死啊,康大人。”
第219章 戒严
今日的相府和平常一样门庭若市,谢文喆从早上起床便开始见人,几个时辰下来,只觉得烦躁不堪。
索性推了后面的事,只一人在书房中看各地封疆大吏们的奏表。
刚翻几本,便见随安端了盘荔枝进来:“少爷,吃水果不?”
谢文喆瞪他一眼:“哪来的?”
“南边贡上来的,说是专门孝敬您的。”
“宫里头有么?”
“没有,所以说是专门孝敬您的嘛……”
“捡着新鲜的给宫里送些。”
随安嘟嘴:“送进宫里曲王也不会吃的呀,他现在好像吃咱一口东西能被药死似的……”
谢文喆揉了揉额角:“他吃不吃咱都得送。”
“平白浪费了好东西……”随安嘟囔。
“去送!”
“得嘞,这就去啦!”
然而荔枝到底没送出去,据说是宫中戒严了,内外连消息都不能互通,更别提要送东西入宫了。
谢文喆本能的觉得这情况不对,等将要入夜时派人去问,得到的却是宫中仍然戒严的消息。
第二日,依旧没有王宫里的消息。
随安坐在茶桌旁,一边往嘴里塞荔枝一边说道:“少爷也别太担心了,不过是断了两天的消息,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呀。”
谢文喆手里也拿着个荔枝,但却没有心思品尝,只皱眉道:“这次事情怕没有那么简单。”
“从昨日开始,太医署的人无一人归家,全部被留宿宫中。可见宫里定是发生了大事的。”
“您甭忧心,若真的出大事,康总管定然会传消息出来的!”
谢文喆的手指一下下点在荔枝上,半晌后开口道:“太医被留在宫中不归家,可见肯定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绊住了他们。能叫他们长留宫中,想必是妃嫔或曲王之中有人有恙。”
“若是后宫中人突发疾病,那康和安定会将消息传与我,如今这样安静,只怕出事的是曲王,所以才把消息封锁的这样严密。”
随安一听这话,荔枝都顾不上咽,兴奋道:“曲王要死了?是了是了,康总管在曲王身边伺候,曲王要死,他侍疾在侧,肯定无法脱身传递消息,这不就对上了吗!”
谢文喆叹了一声:“也有可能,是康和安出事了……”
这话把随安吓了一跳,心中也跟着不安起来,“不能吧……”他喃喃道。
谢文喆总觉得这情况不太对,叫人找来禁军统领问话,谁知这统领下午才来,来了也只道:“相爷问话,末将不敢不答,只是宫中情形确是不知。”
宫中禁军很多是张家旧部,自他与张野有了嫌隙,在禁军这儿就总是能碰上些软钉子。
谢文喆也不恼,只真诚劝导道:“非是我要为难你,只是如今尚贵妃与公主殿下还在宫中,如今宫中情势,叫人忧心啊!想来宫中禁卫隶属禁军管辖,难道统领竟未得半分消息不成?”
禁军统领也有一肚子苦水,索性倒了个干净:“不瞒相爷,这次宫中戒严,将禁卫换班都给停了,宫门处守卫都换做了私卫处的人了,我也去问过,那厮说是君上口谕,我要硬闯,他便说我冲击内廷乃是谋逆……您知道,那私卫处职权的确比禁军大,我讲也讲不过他,也不能真冲进宫去,这才与他撕扯到这个时候,我真是没办法了,我跟您一样,也在等消息呢。”
谢文喆大吃一惊,他没想到禁军竟也失去了对宫内的掌控。
“那此时尚贵妃和公主殿下的安危岂非被别人掌控?”谢文喆拍桌而起:“此事万万不可!”
那禁军统领与人掐了一天的架,初时还端着,此时交了实底,整个人都垮下来了,透着那个疲惫劲儿:“可如今禁军真是入不得宫,难道真能硬闯吗?”
谢文喆沉思片刻:“我来想办法,你等我消息便是了。”
统领一愣,随即大喜,告辞整军等待消息去了。
谢文喆转身对随安道:“备车,我要入宫去。”
随安被他吓了一大跳,急忙阻拦:“如今宫中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您怎么进宫啊?”
谢文喆叫人给他找佃户的衣裳,回头与随安说道:“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你太高看他们了。就算私卫处能将所有人拦在宫外,有一种人他是必会放的。”
“什么人?”
“菜农,宫里人总是要吃饭的,我扮作菜农,私卫处的初来乍到,他们根本不认识给宫中送菜的人。”
随安觉得少爷计划好的事情必是会成功的,但还是要担心:“如今宫中不知情况,少爷此时入宫,万一有什么差池,您连个帮手都没有啊!”
谢文喆摆摆手:“叫老吴备车,到时候让他在宫外等着接应我便是了。”
随安阻拦不住,只能焦急地在家等待。
这一等便是小半天的时间,眼见入了夜也依旧没有消息,随安心中发毛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出了院子向王宫方向张望,盼着能看见少爷谢文喆的身影出现。
正如热锅中的蚂蚁一般,却见远处皇宫的方向仿佛腾起烟来。随安心中打了个突,顾不得宵禁,扯了匹马骑上便奔向王宫。
走的越近随安心头越凉,远远的只能看见黑烟,走近了却能发现有火光——王宫走水了!
少爷潜入宫中,宫中便走了水,这会是巧合吗?会不会是少爷遇到了不测在放火示警?
随安顾不得多想,拨回马头要去找禁军,然而禁军军营实在太远,经过谢家大宅时,随安灵机一动,干脆去找了谢文良。
谢家二少在军中任职,此时以护驾的名义闯入宫去,兴许可以接应的上自家少爷。
随安的营救计划进行的很顺利。
谢文良听说王宫走水而哥哥此时正在宫中,纵使此时是深夜,仍叫他集结了七十余人要去闯宫。
只是人多马少,脚步便被拖慢了,一行人跑的气喘吁吁,眼见着与宫门前的广场就差一条街了,却听背后有人唤道:“谢文良?”
谢文良回头,他哥正坐在路边凉棚下着看他呢。
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见随安一阵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踉跄着下马扑在他哥面前道哭道:“少爷,你吓死我了!”
谢文喆哭笑不得,扯过随安的衣角给他抹眼泪。
谢文良也想扑过去,被他哥瞪了一眼,立刻规规矩矩的上前来:“哥……你没事吧?”
谢文喆朝他身后众人笑了笑:“宫里不过是一处偏僻宅院走水,如今也已经控制住了。”
谢文良松了一口气,眼中开始闪烁八卦的光芒:“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走水了……”
谢文喆掸掸落在身上的灰烬:“听说是有个内侍自焚了。”
谢文良仿佛听到了说书先生的定场诗一般兴奋,连声问到:“啊?他自己点的火?因为点啥啊?这宫里听过跳井的还真没听过自焚的……”
谢文喆横了弟弟一眼,谢文良又老实了。
“既然来了,那就去宫门口嚷一嚷救驾,不让你进你就回去。”谢文喆又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兵士,“能跟你出来的都是讲义气的,别亏待了。”
“哥,我知道的……”谢文良乖乖点头,眼神里却一点失落。
“说起来,我还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谢文良眼睛都亮了,“哥你说!”
谢文喆从腰间解下个令牌来交给他:“拿着这个去找禁军,告诉他们谢相有令,即刻入宫救驾。”
“啊?”谢文良抓了抓头发:“为啥非要禁军?我们也能救驾啊……”
谢文喆:“……要不你把令牌还我吧。”
“别别别,哥我这就去,保证完成任务!”
谢文喆叹了口气:“照我说的做就是了,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回去问许爵爷去吧。”又拍了拍随安,起身道:“走了。”
随安牵马跟了上去,嘴里还念叨着:“少爷咱马车呢?老吴不是跟你一块出来的吗?不是要接应你吗?他把车赶哪去了?”
谢文喆背着手向前走:“散步的时候别说话。”
随安:“哪有大半夜散步的……还有散步为什么不能说话啊?”
谢文喆:“容易呛风。”
随安:“……”
谢文良一行人看着主仆二人的背影逐渐远去,他身边的人用胳膊肘捅了捅谢文良:“要我说,他俩更像兄弟。”
谢文良当即给了他一脚:“你懂什么,我跟我哥天下第一好!”随即一抖马缰:“我去给我哥跑腿去了啊!”又转头招呼一声:“兄弟们去宫门口打点个卯就去喝酒吧,记我账上!”
众人欢呼起来,声音将宁静的夜震个稀碎,之后禁军也来凑热闹,宫里宫外乱做一团。这一夜,王宫走水的消息被传到了天亮。
天一亮,谣言就更刹不住车了,关于王宫为什么失火的话题从内侍打翻烛台到曲王羽化登仙,已然有百十来种说法。
平民百姓大多就是找点谈资凑凑热闹,但达官贵人们可就不这么想了。
宫内戒严,随后便失火——这该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吧?
人一旦拿不准主意,就要找一个能拿主意的人给出出主意。
如今最能拿主意的人是谁?对,是谢文喆。
于是一大早,相府便迎来了络绎不绝的访客。
访客们来的很早,但是没有什么用,因为相爷还在睡。
谢文喆昨夜忙了大半宿,虽然一口气睡到巳时末,起来时还是挂着两个黑眼圈。
望着镜中的自己,谢文喆叹了口气,用粉厚厚的盖了两层,摆了个假笑出去接客了。
众人听说相爷醒了,颇为振奋,很是争先恐后了一阵子,随即又听说相爷要在花厅接见众人,于是又一股脑的朝花厅涌去。
大理寺卿齐保庭动作最快,他冲进花厅见到坐在上首的谢文喆,立刻嚷道:“大事不好,相爷可知昨夜王宫大火?”
众人都安静下来等着谢文喆回答。
谢文喆却并不慌忙,他一时没有说话,等人倒的差不多了才开口道:“昨夜发生如此大事,我竟不知。”
众人哗然。
连相爷都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见宫中戒严的有多彻底!
那发生什么事情需要这么彻底的戒严呢?发生了什么事情会导致宫中大火呢?
一名老御史焦急道:“谢相,如今王宫内外消息断绝,倘若此时宫中有篡逆贼子,大曲岂非社稷难安?”
此话一出,屋内立即有人附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嘈杂起来。
齐保庭在心中暗叹,这位老御史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但有人能替自己将这个敏感的话题问出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正竖着耳朵等着谢文喆的答案,却见谢文喆只将茶盏放在唇边轻啜,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
齐保庭在官场上这么些年也不是白混的,他眼珠一转,随即说道:“大人这话可错了,如今是时和岁丰的太平盛世,怎会有什么篡逆?”
“齐大人说的不错,”上首的谢文喆终于说话了,这让齐宝婷松了一口气,却听谢文喆又道:“就算真有篡逆之人,君上奉天承运,又何须你我凡人担忧。”
齐保庭一口气没松完,就又噎住了。
敢情你这意思是宫里要有人谋反的话,就全凭君上运气就好了,咱一点不用管是吗?
齐保庭虽然是官场老油子,但也是正正经经科举考上来的,他的史书可没少读。
历史告诉他,当你在政变发生时远离了政治中心,那你很有可能无缘胜利。
而政治上的失败,通常会要人的命。
想到这里,齐保亭觉得大事不妙。那要直接反对谢相的话吗?
齐保庭抬头看了看还在悠哉悠哉喝茶的谢文喆,夹着尾巴,把反对的意见咽了回去,只含蓄道:“君上鸿福齐天自是不必担心。只是宫中还有公主殿下和娘娘们……”你不在乎曲王死活,那公主作为你倾力推举的未来储君,她的安危你总要上上心吧?
“那就更不用担心了,我已下令半数宫中禁卫后宫警戒,其余皆全力守护王嗣。”
花厅内,众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相爷呀,宫中禁卫是你下令就能指使的动的吗?
那边老御史直接开口问了:“相爷,宫中侍卫可堪驱策?”
谢文喆将手中茶杯一放,露出个自信的笑容:“如臂使指!”
齐保庭人都麻了!一个宰相可以使唤宫中禁卫……相爷,我们刚才说的篡逆贼子该不会就是你吧?你可越来越像了啊!
第220章 结局
不论如何,禁军的闯入的确打破了王宫戒严的情况。
禁军统领给谢文喆传回消息,公主与娘娘皆平安无事。
至于曲王嘛……就也还活着。
据国师做出的官方解释是:曲王修为大成,前些时服了丹药便开始入定,为了保证君上的修炼不被打扰,宫中这才戒严。
而根据禁军统领自己所见所闻分析,曲王卧病在床,似是已无法起身,且说话时含混模糊,交流全靠国师转述上意。
谢文喆叹了口气,他倒不是担心曲王的身体,只是曲王这一倒只怕会影响公主后日的满月宴。
谁知第二日宫中就派内侍出来通知,说是满月宴如期进行。
谢文喆似笑非笑地看着传话的内侍,嘲弄道:“怎么,君上这是出定了?”那内侍悄悄用袖子抹汗,只道:“奴才不知啊……”
谢文喆也不准备为难他,挥挥手叫他回去了。
一旁的随安啧啧感叹:“曲炳君别的不说,倒也确实是个好爹,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给孩子办满月宴呢。”
谢文喆:“……”重新定义好父亲。
爹是不是个好爹再议,但舅舅真是个好舅舅。
张野正在家里挑拣他这些年的赏赐与战利品,眼下已经捡出了三个箱子来了。
这都是他要给外甥女的见面礼。
张野这次在繁阳并不算愉快,他没法入宫去看姐姐和孩子,与谢文喆的关系又降至冰点,要不是有外甥女的满月宴,他简直想立刻逃到西疆去。
原本听说曲王重病,他还怕这次的满月宴要不了了之,谁知竟没有受影响。
张野虽然高兴能在满月宴见到姐姐。但心中也不是不忐忑的。曲王这次的行为着实奇怪。难不成还真是疼爱自己这个孩子不成?
正想着,管家禀报有内侍前来传旨。
张野心跳都快了起来,心中又紧张又疑惑,不知道谢文喆此时给他发圣旨要干嘛。
那宣旨的内侍走进来,见张野不跪不叩,只当没有看见,依旧态度恭敬道:“武安王听旨……”
张野却听得皱起眉来,只因那旨意叫他明日便启程离开繁阳去南岭剿匪。
“明日?”张野诧异道。
“是。”那内侍垂手躬腰,态度很是谦卑。
纵使如此,张野也只觉得一股怒火冲上额头。
“后日便是公主的满月宴,我偏偏要明日走吗?”
“是。”
“明日太过匆忙,我走不了。”
“王爷难道是要抗旨吗?”
张野冷笑一声:“圣旨何在?”
“口谕。”
张野简直要被气笑了:“他要让我离开繁阳,竟连一纸圣旨也无,仅凭几句话便要打发了我吗?”
那内侍恍若未闻,仍是慢条斯理道:“王爷息怒,只是南岭军情紧急,您身为国之柱石,还请体恤百姓困苦。”
内侍走了,王府管家战战兢兢地探了个头进来:“王爷,那行李咱还收拾吗?明日走的话,今日不收拾就来不及了呀。”
张野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然而沉默半晌,他还是道:“收拾行李吧。”
次日,一直驻扎在城外的包成德看到张野的时候很吃惊。
“明日不是公主满月么?怎的今天王爷出城来了?”
柴胜美滋滋道:“是不是让咱也进城去参加公主满月宴啊?”
“你想得美……”
俩人还在猜,张野已经公布了正确答案:南岭剿匪
大家都很诧异,柴胜尤其不满
“怎么这么急?待到公主满月宴后走不行么?就差一天!”
包成德则觉得自己参悟了真相:“这八成是那位的意思。”
“哪位?君上?”
“不是,我是说谢相。”
“那让王爷出征是君上下旨的,跟谢相有啥关系?”
“你傻不傻?自打君上开始修行,管事的不就已经变成那位了吗?”
“哎,你瞎说。那位跟咱王爷关系好着呢,哪能干出这么恶心人的事儿。”
“你这消息可真是落后了,你没听繁阳都传开了,谢相和咱们王爷闹翻了,据说当时都打起来了!”包成德啧啧两声:“我看这回在公主满月宴前夕叫王爷出征,就是那位专门膈应咱们王爷的!”
包承德的这种说法显然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张野手下的将士都觉得谢相这事儿干的不地道,不禁为王爷打包不平,管他将在不在外,反正这命是有所不受了,一个个拖拖拉拉,从开拔到晚上扎营,也不过走到繁阳城郊,速度慢得叫人发指。
柴胜见张野闷闷不乐,还专门去“安慰”:“王爷当时就该把圣旨摔回他脸上去!”
张野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没圣旨,是口谕。”
“口谕?那王爷就更有理由置之不理了,谁知道是哪的口”
张野一愣,心中突然传出一个想法——如果,那并非是谢文喆,而真的是曲王的口谕呢?曲王为何要突然把他调出繁阳?
他思索片刻,吩咐道:“明日城门一开就去把禁军统领找来!”
柴胜:“啊?是!”
张野一夜未睡,天微亮就开拔,但走的却是回繁阳的路。来时刻意拖延,回去的时候全力行军,只一个多时辰便走完了昨日的距离,而禁军统领听说武安王召见更是不敢拖延,张野见了他索性省下了客套,只问如今禁军如何安排。
禁军统领像是迷路孩子找到了妈,对张野大吐苦水,只说如今私卫处争权,实实在在的压了禁军一头,今日公主满月宴,禁军只能在城中守备,宫中护卫全被私卫处包揽了,只在尚贵妃娘娘处还有些侍卫隶属禁军。
张野听得面沉似水,他似是没有思考一般,瞬时做出决定。
“闯宫!”
在此之前,满月宴早已开始。
此次宴会受邀者众,以至于没有宫殿可以容纳下这许多人,三品以下官员只能坐在永宁门外广场上,三品以上的才能在承稷殿内有个座。
但其中有一个例外。
谢老爹,离三品还差得远,但同样在殿内参宴。
为此谢老爹很是得意了一番,不过得意归得意,谢老爹也知道自己时常不招人待见,进殿后便想寻着谢文喆挨着坐,谁知一进门便有内侍将他带进另一侧。
那内侍笑眯眯的:“谢御史,这是专门给您留的地方。”
谢老爹很是受宠若惊,见大儿子朝自己这边瞥了一眼,立时露出一个笑来——他以为这一切是谢文喆的安排。
实际上谢文喆并不能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谢老爹身上,打从他进殿便不停有人与他攀谈,他一一回应,忙得喝水功夫也没有。
待众人都落座后,殿内便渐渐的静了下来,自打曲王“入定”,群臣中便没有谁见过他了——这次将是曲王病后第一次露面。
众人正望眼欲穿,忽听殿外有人高声唱道:“君上驾到~”
众人齐齐跪拜,却见有八个内侍抬着一张卧榻进殿。
大家面面相觑,但见曲王衣着还算正式,人却歪倚在卧榻上。
几个内侍放下卧榻的动作已经足够小心,但那轻微的震颤仍然让曲炳君身子一歪。
眼见曲王就要重新躺下,一旁的国师急忙上来扶,又细心的将软枕垫在曲王身后,让曲王总算可以半坐着。
曲炳君看着下面跪着的官员,努力想把话说清,但众人只能听到一声含混的嘟囔。
好在还有身边的内侍可以传达君上的意思:“众卿平身。”
下面的官员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起身后忍不住偷眼打量曲王,发现曲王似乎有半边脸完全无法控制,甚至只能眨动一只眼睛。
已经病成这个样子,却仍坚持要完成公主的满月宴,想必是在宴上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吧?
众人心中都在偷偷猜测,难不成是要立储君?
是了,曲王如今身体情况已然是强弩之末,自然是要考虑后嗣继承问题了。
果然,一旁的国师拿出一卷明黄圣旨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王上诏曰:
寡人自登基以来,承继祖宗之基业,夙夜忧勤,孜孜求治。内修政事,外抚四夷,致力于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然国有佞臣谢文喆,背弃君臣之义,勾结乱党,悖逆天道,不尊君父,灭绝人性……”
后面洋洋洒洒又写了千余字,简直是负面成语的堆砌,众人听得一片哗然,随后又立时安静下来,目光在曲王、国师和谢文喆身上犹豫不定。
倒是当事人谢文喆十分冷静的样子,起身向曲王微躬:“国师何故造反?”
不只是国师陈遇遥,便是谢党之流也俱是一愣。
刚才是听错名字了吗?国师念的是自己的名字?
陈遇遥毕竟反应要更快一些,他厉声喝道:“大胆谢文喆!圣旨在此,你竟还敢胡乱攀咬!”
“圣旨?”谢文喆冷笑一声:“圣旨可有国印?”
陈遇遥一滞,随即说道:“圣旨乃是君上的意思,君上在此,你还有何话说?”
“既无国印,难道这封旨意是君上亲笔?”
“虽非君上亲笔,但有私印在,怎会是假!”
“君上如今不良于行,只怕私印也落在国师之手了吧?”
“你!”陈遇遥没想到胡搅蛮缠谢文喆也是一把好手,怒道:“君上就在此处,你大可以问!”
众人的目光都投在曲王身上,曲王正用唯一能动的那只手指着谢文喆的方向,嘴里急切的说着什么,然而声音含糊,口涎自唇角淌下滴了老长。
谢文喆:“你看,君上也认为我无辜呢。”
众人:“……”这明显者指着你骂着呢好么!
陈遇遥一声冷笑:“谢相倒是生的一副颠倒黑白的好唇舌,只是你罔顾人伦,忤逆不孝,礼法已是容你不得!”他转身面向外高呼一声:“来人!将逆贼谢文喆拿下!”
一声令下,殿外立刻窜进十余人,俱都穿着玄色衣装,手持兵刃向着谢文喆冲来。
殿中大臣见此情状乱作一团,有被这突发情况惊到呆滞的;有连滚带爬的逃到殿外怕误伤的;也有愤怒斥责殿前持械的。
那十余人隶属私卫处,此时被涌出大殿的人群阻了阻,倒给谢文喆留下了一点闪避的空档。
谢老爹之前听陈遇遥读圣旨就吓得哆嗦,此时整个人几乎是跳起来,伸手要去扯谢文喆。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只见一人风一般的跃入殿中,脚尖一挑便将殿中摆放的小几踢至一个玄衣人面前。
那人视线被挡,顺手用刀去劈,谁知只一瞬便觉得手腕剧痛,忍不住松了手中兵刃。
他捂住手腕后撤一步,却见面前一青年正拿着他的刀挡在谢文喆面前。
他被人空手夺了兵刃,羞恼异常,正要再扑上去死斗,却见那青年横刀向前厉声喝道:“我谢文良在此,我看哪个敢动我哥!”
话音未落,殿外涌入五六人,都是前来参宴的低级武将,虽赤手空拳却仍与谢文良站在一处。
陈遇遥仗着谢文喆没什么拳脚功夫,大多数人都撒出去在宫中布防,用以牵制禁卫军,防着有谢文喆反扑,没想到半路能杀出个谢文良。
局势一时僵在这里,殿中诡异的安静下来,却听一旁突然有人道:“国师一味指责谢相,证据证词却一概没有,君上旨意尚未辨明,国师却已然下令要拿下大曲宰辅,未免太过荒唐了。”
陈遇遥随声看去,见讲话的是许爵爷。
此人从不掺和政事,今日不知因为什么竟替谢文喆说起话来。
然而许爵爷地位超然,陈遇遥想凭武力直接按死谢文喆只怕是要落人口实。
但他还有后招。
“徐爵爷怎知我没有证据。”
陈遇遥面上带了一丝几乎不被察觉的微笑。
他得到的消息一直是谢文喆与谢家闹得很难看,想必如今他们站在同一战线,也不过是因为共同的利益罢了。
想到这里,陈遇遥开口道:“我时常听闻谢文喆乃是不孝不悌之人,在家中常与父亲发生口角,动辄指使仆人对父亲拳脚相向,如此罔顾人伦,怎堪为人子!”
他的目光看向了谢老爹:“谢御史廉洁奉公两袖清风,怎奈此子败坏家风断不可留。如今君上开恩与你一个告忤逆的机会,望你能与此等逆贼划清界限,泾渭分明!”
谢老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整个人抖若筛糠。
“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倒是一旁的谢文良怒道:“我哥与我兄友弟恭,与父亲父慈子孝,哪来的什么忤逆?你休要血口喷人!”
陈遇遥被骂了也不恼,摩挲了几下拂尘的木柄开口道:“谢家二郎是个仁义人,只是眼睛不够亮。须知你除了哥哥之外,还有父母亲戚,万不要因为一时仗义而搭上全族性命才好。”又转头看向谢老爹:“谢御史也该管管二郎才是。”
谢老爹迟疑片刻,咬紧牙关对谢文良说道:“二郎你把刀放下。”
谢文良不可思议的看着谢老爹:“爹!你……”
“你给我把刀放下,我还能害你不成?”
谢文良气的面色涨红,握刀的手放下了却紧紧攥着刀柄,整个人还是固执的挡在谢文喆身前。
眼见着谢老爹表态,陈遇遥松了一口气。显然,在大儿子与家族之间,谢老爹选择了家族。
“谢御史可要告谢文喆忤逆?”陈遇遥的话里多了几分势在必得。
谢文喆也看着谢老爹,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他早知是这个结果,倒是谢文良的回护让他有了几分意外。
至于谢老爹将会做出什么选择……他当了他这么些年的儿子,早已心中有数了。
然而他错了。
谢老爹的声音仍然在抖,然而吐字却无比清晰:“回禀君上,我儿绝无忤逆之举!”
陈遇遥得意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但他只略微思索便又开口道:“你说谢文喆没有忤逆之举,那他结党营私、独断专行得所作所为,都是你谢家共谋的结果了?”
“绝无此事!”谢老爹急的差点咬到舌头,跪地叩头道:“只是我儿本欲为大曲竭心尽力,然他年纪尚轻,难堪宰相之大任,是以微臣愿代他辞去宰相之职,做一百姓便好,只求君上饶他一命!”
谢文喆怔怔地看着谢老爹,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
谢老爹的想法很简单,对面人多这边人少,对面有刀这边没有,这就已经是刀架在谢文喆的脖子上了。
眼下权位名声都不重要,只要活着就行!
他哪里知道,当官做到了谢文喆这个程度,他已经没有后路了。
陈遇遥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放谢文喆一条活路,他对谢老爹冷笑道:“你替他请辞?只怕谢御史没有这个能力吧?”
谢老爹看向谢文喆,心中很是希望他能表个态,就说要辞去宰相,那不就能活着了吗?
但正如他预料一般的,谢文喆只是沉默。
这个孩子一向又骄傲又倔强,他哪里会认输辞官呢。
谢老爹沉默了半晌,面上的血色渐渐褪去,浑浊的眼泪流了满脸。
他看向谢文喆,这孩子在自己面前永远是从容的,讽刺的,尖锐的,跟他亲娘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叫他看见他就不舒服。
真是冤孽啊!
“纵是宰相也要丁忧的,”谢老爹听见自己说道:“只求君上能放他做一平头百姓……”
“……丁忧?”这个词在众人脑海中转了一转,大多数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谢老爹以不合他年龄的速度猛地窜起,直直的朝柱子撞去!
“爹!”谢文喆与谢文良大吃一惊,谢文良的速度快些,但也只险险抓住了谢老爹的袖子,谢老爹稍微被带偏一点,额头撞在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后软软的倒在地上。
谢文喆与谢文良扑过去,好在之前谢文良拽了一把,谢老爹只是撞晕过去。
谢文喆心中五味杂陈,他心中后悔之前没有与谢老爹沟通过,其实他只要说自己没有忤逆便好了,很是不必非要为他辞官。
可他也没料到,一向偏心的爹,笨拙的要用自己的命换给他一线生机。
心中泛起的些许愧疚转成怒火,谢文喆厉声道:“国师矫诏妄图铲除异己,其心当诛,在座皆为大曲忠臣,合该休戚与共,铲除国贼!”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陈遇遥只觉得可惜没有将谢文喆的罪名坐实,但他仍然不觉得自己会输,私卫处已然将宫中禁卫控制住了,谢文喆孤立无援,栽赃不成他还可以强杀!
“私卫处听令!手刃谢氏逆贼!”
私卫处十几人合力扑上,这边只谢文良有一把钢刀,且要护住哥哥与父亲,颇为吃力,那边却见徐爵爷掀了桌子,拽着桌腿要冲上来帮忙,其他人吃了没武器的亏,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又有几个内侍装扮的人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手持短匕加入了对抗私卫处的战团。
渐渐的,这混乱似乎蔓延到了殿外,远处有人呼喊着“武安王叛乱”,然而更多的人喊着“武安王前来救驾”,马蹄声由远及近,千人的呼声真切起来,很快淹没了整个永宁门,张野持剑冲入殿中,眼神四处寻着谢文喆的身影,口中却喊道:“武安王前来护驾,尔等速速放下武器,如有违逆,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手下兵士鱼贯而入,冲进殿内,私卫处哪里能敌,连带陈遇遥纷纷被擒。
直到见到张野的那一刻,谢文喆才真的安下心来,今天的意外太多,他的准备也不够万全,去尚贵妃处借的禁卫迟迟未来,他险些以为要命丧于此。
还好他来了。
陈遇遥想不通张野为何会来?行事之前陈遇遥特意将他支走,谁知他竟抗旨,如今更是率军闯宫,种种行径,堪称谋逆!
然而已经没有人能治他的罪了,他的出现已经昭示着保王党的失败。
除非……曲炳君动用最后的杀招!
卧榻上的曲王挥动着他现在唯一能动的手臂,直直的指向了背对他的谢文喆。
谢文喆浑然不知,他对面的张野却看到了曲炳君袖间的一点寒芒!
张野的思考只有一瞬,随即他甩手将宝剑掷出,剑锋擦着谢文喆耳边飞过,谢文喆回过头去,那宝剑撞偏了曲炳君刚刚射出的袖剑,然而去势未减,带着千钧之力——直直的插入了曲炳君的左胸之中
甚至将曲炳君和卧榻钉在了一起。
殿中死一般的寂静,静到了仿佛能听到血液在被褥间扩散的声音,所有人都呆住了。
谢文喆只是愣了愣,随即走近曲炳君的尸身,双手用力拔出宝剑握在手里,向众人道:“私卫处叛乱行刺,武安王虽救驾来迟,但已将罪魁当场诛杀!”他目光灼灼扫视着还在殿中的每个人,手中的剑还在滴血:“我说的,诸位方才都看到了么?”
众人诺诺称是,但仍有几人沉默着不肯开口,其中一位家里世代史官,名叫史兴平。
谢文喆将剑架在他脖子上,他仍不说话。
“史公,你当真不肯么?”
史兴平终于开口,眼神没有半分回避:“谢相可记得,我曾将一屋子的记档都托付与你。我可以死,但求谢相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剑太沉了,谢文喆拿着它,移动一点也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张野从背后握住了谢文喆攥的发白的手,把剑从史兴平的肩上拿开。
“算了,”他说,“与你一起被写在奸臣传里,也不坏。”
谢文喆转身抬头看着张野,几近哽咽:“你忍了那么久,为什么偏偏在最后,为什么……”他说不下去,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滚滚坠落,滴在剑上,和鲜血混在一起。
张野看着手里的剑,正是他曾送他的那把霜极。
“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掷出这柄剑的。”他伸手去抹他的眼泪,“别再问为什么了,这不是什么冲动下的失误,这是我坚定的选择。”
他们都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
他们不再说话,沉默的站在一片狼狈的承稷殿中央,曲王死后的国家或许会像一个烂摊子沉重的压在他们肩上,然而他们的心情却并不沉重。
或许因为有了能够彼此支撑的人,再艰难地日子也总会有些慰藉。
曲国的故事总有一天会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然而在不曾被记载的时间里,一个伙同奸臣篡权的弑君者终于抵达了故事的终点,那或许并不是他最完美的结局,但无论如何,总会有人陪着他走完接下来的路。
—————— 全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