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2月9日

深宫缭乱 by 尤四姐(01 – 08)

文案

我见过最壮丽的河山,也拥抱过最美的情郎。

若无意外,每日早8点准时更新。

双向暗恋,架空清,勿考据。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嘤鸣 ┃ 配角: ┃ 其它:宫廷、尤四姐

一句话简介:帝后互怼日常。

立意:突破万难,逆境中顽强生长。

作者简评:

嘤鸣是重臣之女,临出嫁前被招入皇宫,待选继后;皇帝是圣主明君,六岁践祚独揽风云,唯皇后人选不由自己定夺。

本文以轻松的笔调,描写别扭皇帝和笑面虎皇后一茶一饭,互怼日常,清宫风味再现,可堪一读。

————————————————————————————————————

第1章 雨水

天上豪雨瓢泼,巨大的雨点倾斜下来,把夹道的青砖浇淋得一尘不染。随墙门上的灯笼在凄风苦雨里摇曳,牛皮纸里拳头大的一点亮,泼洒在地,是迷滂滂的一片昏黄。随墙门上站班的太监,在那团光下低垂着眼帘,看不清是醒着还是在打盹儿。

沾了水的砖地,面上涂了层油似的,花盆底踩上去狠狠一蹉,险些摔个马趴。边上适时伸出一双手来托住了肘弯,压声说:“主子留神,地上滑。”

这是雨声之外,寒凉世界里唯一的响动了。敏贵太妃迟迟转过眼来,“皇后怕是不中用了吧?”

皇后病得太久,其实早就不中用了。生死只是一道随时能开启的门,从门这头跨到门那头,不费吹灰之力。

善嬷嬷回头望了眼慈宁宫,“老佛爷虽未明说,但这会儿商议由谁摄六宫事,瞧着是要册皇贵妃。皇后的事儿一出,后头要拿主意的地方多了,大到丧仪,小到苫次①,都得有人铺排。太后是佛心主子,除了关心素餐吃什么,旁的一概不问。太皇太后老佛爷上了年纪,纵使瞧着万岁爷的面子过问小辈的事儿,但过于庞杂了,也恐伤精神。”

“皇贵妃……”敏贵太妃琢磨了下,那三个字从齿缝里生挤出来,半晌才道,“你料皇上什么想头儿?”

大雨浇在伞面上,发出隆隆的声响,善嬷嬷在雨声震天里摇头,“怕是没这个意思。眼下册封皇贵妃,来年先皇后丧期一满,就得立为皇后。皇上何其深谋大略,如今后宫一人一个心眼儿,立了合意的,横竖要当箭靶子;若立了不合意的,将来可是继后,难免又要帝后不睦,倒不如后位出缺的好。”

“哪儿能呢。”贵太妃道,“国不可一日无后,就算心里头不自在,也得尊祖宗礼法。”

善嬷嬷搀着她,一步一步走在笔直的夹道上。先前雨势大,溅起的水珠子直蹦得比鞋底子都高,把袍角都打湿了。现在雨势缓和,凌厉的雨箭在脚下化作短促的涟漪,很快流向两侧的低洼处。

善嬷嬷道是,“皇上心中也自有考量。只是上回说起摄六宫事,话头才一起,万岁爷就冲太后作揖,请太后暂且周全。太后哪儿管过那些个,一口酥酪塞住了嗓子眼儿,差点没噎死。”

敏贵太妃笑起来,说起那位太后,着实是个心宽的人。当初她们一同在先帝后宫里谋生活,谁也不得宠,太后是先皇后升遐后,迎进来填窟窿的,她不是皇帝生母,却凭着能吃能睡没气性,且带大皇帝,当上了皇帝名义上的母亲。人之出身还是顶要紧的,太后是太皇太后侄女,有今日的地位,到底仗着娘家的势。

“你说……”贵太妃偏过头看善嬷嬷,“再选后,谁能有这造化?”

善嬷嬷是聪明人,也挑主子爱听的说,便笑道:“依奴才愚见,咱们公爷家的格格放在姑娘堆儿里最是拔尖。回头主子再引荐引荐,老佛爷瞧着您,纵是不当皇后,封妃总错不了。”

敏贵太妃脸上淡淡的,似乎这个答案并没有什么可让她欢喜。她慢腾腾挪步,手里的菩提佛珠撞击袍子,发出微微的轻响,“这宫里,跟口井似的,进来了就甭想爬出去。可不进来,又欠荣耀,进来了坐在井底下哭也不打紧,反正谁也瞧不见。”

这是关了二十多年富贵牢笼,得出来的一套感悟。要是从头再来,还走这条老路么?大约还是会走的。宫里的女人,喘气从来不为自己,刚入宫那会儿活娘家,到承了皇恩雨露有了孩子,就活孩子。贵太妃没孩子,当年皇三子曾抱来给她养,最后得花儿死了。她孩子缘浅,无处可倾注那份心,多帮衬娘家孩子,进来了也是个伴儿。

雨渐渐住了,擦黑的当口,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发出门臼转动的,绵长哀戚的声调。敬事房的太监们挑着灯笼站在乾清门前吆喝:“大人们,下钱粮啦。”

侍卫处当差的便向四方传递消息:“上锁啦。”

咚咚的梆子敲过来,一个老太监带着徒弟走过东一长街,拖着长腔在朦胧的夜色里一再重复:“下钱粮啦,灯火小心……”

这是一场盛大的交接仪式,每天不厌其烦地上演,每一次都准时准点。

贵太妃是宫里老人儿,又因遵懿旨议事,因此不像那些宫女子似的,听着下钥就行色匆匆。她依旧踩着她的步子,慢悠悠穿过永康左门。永康左门之外隔着隆宗门,就是军机处,从斜对角儿看过去,能看见那块“后宫不得干政”的铁牌匾。

她忽然站住了脚,一动不动。善嬷嬷纳罕,低声问:“主子怎么了?”

贵太妃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听……”

仔细分辨,风里夹带着隐约的呼号,叫人心头一哆嗦——别不是钟粹宫传来的吧!可再听,似乎不像。敏贵太妃抬头看树上枝叶吹拂的方向,今年倒春寒,这会儿刮的是西风,估摸是有人在西华门上哭求,请旨进宫面圣。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既然下了钥,不是走水②等大事,断乎不能开。敏贵太妃听着那断断续续的“主子……求见”,怅然叹了口气。帝王家的情分很淡薄,就拿皇帝对待皇后,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真不如寻常家子。

薛福晋在西华门上磕头的消息,最后不及皇后崩逝来得迅猛。将要天亮的时候,城里响起了丧钟,当地一声,震荡出一串余音。

床上的帐子被高高打了起来,嘤鸣光脚站在脚踏上,人还是懵的,瞧着菱花门外昏昏的天,问:“出什么事儿了?”

侧福晋从外面进来,已经摘了头上穗子,一面指派丫头伺候她穿素服,一面道:“皇后主子崩了,你阿玛接了军机处的令,四更进宫料理丧仪去了,我瞧你睡着,没来告诉你。”

初春的气候,空气里还带着凉意,这凉意像水似的,一阵阵漫上身来。嘤鸣抱着胳膊,心里惶惶没有着落,“我前儿去见她,精神头还不错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其实倒也不是没有征兆,她前几回递牌儿进宫,她就瘦脱了相。

嘤鸣和皇后,做了十几年闺中密友,那时因两家大人同为辅政大臣,她们几乎是厮混着一同长大的。皇后大她两岁,教她绣花扑蝶放风筝,小时候的情谊,并未随皇后入宫而有所减淡。若不是那年嘤鸣年纪未到,应该要随她一同去的。后来的选秀,终不及头一回有盼头,后宫位分定了个大概,她阿玛也煞了性儿,想辙托病,替她蒙混过去了。

嘤鸣原想,只要皇后惦记她了,她就进宫去瞧她,没曾想那么快……她七月里才满二十。

“我答应过她,今年千秋节,要进宫陪她住两天的……”

噩耗来得太突然,起先像不与自己相干,皇后只是紫禁城的一面招牌,不具任何意义。等忽然回过神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死了,那种疼痛尖锐精准,直达心肝,扎得她直不起腰来。

侧福晋见她脸色发白,忙上前瞧她,“嘤儿,我知道你和皇后娘娘好,你有这份心,她也感念你。快别想了,人下了阴司,阳世的情义就忘了,你再伤情,她也不知道。”说罢又叹息,“听说薛公爷福晋知道不好,入夜上西华门递牌子想进宫,宫里规矩大,门上侍卫光瞧着,不肯通传。后来还是太皇太后得了信儿放的恩旨,才见了最后一面。”

嘤鸣听着,更大的悲哀翻滚起来。侍卫哪里是不肯通传,分明是早有授命,不许通传。

她还记得上年立夏那天,皇后传她进宫说话,她跟着引路的太监进了钟粹宫,皇后歪在云头榻上,笑着说:“恕我不能迎你,这程子人惫懒得很,也不知怎么了。”

她恭恭敬敬磕头,“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抬手叫“伊立”,让身边人搀她过来,牵着她的手说:“嘤鸣,我被困在这四方城里了,像鸟儿给折断了翅膀,飞不出去了。你瞧我锦衣玉食,住在皇城中枢,所有人面儿上都敬我,叫我声‘皇后娘娘’,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亲近的人,没人疼我,他们都盼着我早死,连太皇太后和皇上都一样。”

嘤鸣心里明白,可还是得宽解她,“您是皇后,是一国之母,谁也不能盼着您死。”

皇后摇头,“我在他们心里,该死一百回。我不怨他们,那都是我阿玛造的孽,是他非把我送进宫来。他觉得这么着能左右皇上,将来我要是生了儿子,江山一半儿得姓薛。”

皇后在她面前,从来没有任何隐瞒,因为别人不懂她的难处,嘤鸣能懂。

这事儿,说来话且长了。先帝英年早逝,皇帝冲龄践祚,前有皇叔后有权臣,想坐稳江山很不容易。危难时刻,幸有先帝旧部忠心不二,以一等王大臣多增为首的保皇派稳固住朝纲,扶持小皇帝一步步走过了最艰难的年月。可人的野心,会随着手上实权在握而逐渐壮大。多增老了,嘤鸣的父亲纳辛态度骑墙,最后薛尚章仗着军功赫赫,成了辅政大臣之首。

元老重臣家的闺女,没有理由不进宫,不去伺候皇上,于是薛深知轻而易举当上了正宫娘娘。可惜这位皇后并非众望所归,更多是一种妥协和隐忍,对她来说是这样,对皇帝来说更是如此。

皇后笑着告诉嘤鸣:“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受待见的皇后大婚,必会选在皇后信期。”

嘤鸣是没出阁的姑娘,愕着眼睛问为什么。

皇后缓拍引枕,像在说别人的事,“大婚当夜身上不便,帝后怎么圆房?头没开好,往后就顺遂不了了。我和你说个实情,皇上到今儿都没碰过我,我阿玛还指着当皇姥爷呢,做梦。”

嘤鸣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义愤填膺地捶榻沿,“怎么能这样,这不是白耽误您么!”

皇后仰在枕上,以前晶亮的眼眸蒙了尘,喃喃说:“我什么都不是,父不亲,夫不爱……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来人间这一遭儿,是来修行的吧。”

她确实什么都没做错,如今修行期满,可以飞出牢笼,往更开阔的地方去了。

侧福晋还在嘀咕:“你阿玛这人一辈子糊涂,唯明白一件事儿,不叫你进宫。你虽没托生在福晋肚子里,我也不能亏待你,横竖咱们已经过了选秀的年纪,等国丧满服,就和海家把婚事办了吧。”

海家祖上当年也是皇亲贵胄,不过不似铁帽子那样世袭罔替,一辈儿一辈儿降等,到了如今便只是个镇国将军了。论爵位,并不算高,但家底殷实。父母为姑娘择婿,实惠是头一宗,好男儿不靠祖辈荫封,爵位自己挣,将来也不是没有晋升的机会。

嘤鸣眼下哪里有心思想那些,恹恹道:“奶奶快别说了,我脑仁儿都快炸了。”

侧福晋瞧她精神不好,上来摸了摸额,果真又是一片滚烫。忙扭头叫鹿格、松格,重新替她解了衣裳,让她躺下。

“这会儿可不能再病了,大行皇后灵前要祭奠,咱们和薛家还结着干亲,你得去府上走动走动,没的说咱们失礼,皇后没了不拿他们当人儿。”侧福晋絮絮嘱咐着。

嘤鸣闭上眼睛,深知的脸老在她面前晃悠,她扯起被子,把眼泪蒙进了被卧里。

作者有话要说:

①苫次:古人守灵,夜晚以稻草为席,砖块为枕,围着棺柩和衣而卧,称“苫次”,俗称“困棺材脚”.

②走水:火灾。

 

第2章 雨水(2)

皇后的死,打破了表面的平静,不为人知处的暗涌开始按不住地往上掀。起先还是清水,到后来连河底淤积的陈年老泥都带起来了,污糟糟一片。升平的世道下,是墨汁子一样浑浊的人心。

皇后的梓宫停在了钟粹宫正殿,以前嘤鸣可奉懿旨进出,现如今人没了,她只能随那些没有诰命的官户女眷一同,入钦安殿祭拜。

钦安殿里挂起了漫天的白幡,一切仪制都按钟粹宫原样安排。只是没有棺椁,一重重白幔的尽头,高高供奉着神牌,蓝底洒金纸上,写着属于深知的简短谥号——孝慧皇后。

嘤鸣成服跪在钦安殿冰冷的细墁地砖上,耳边是绵绵的哀哭。这些官眷们经历过多次皇城中的白事,练就了一套像模像样的哭灵本事,没有眼泪张嘴干嚎,也能嚎出一片热闹气象。

一轮哭祭过后,众人纷纷被搀扶起来稍歇。嘤鸣眼里又瑟又痛,掖了掖发烫的眼角,退到殿外临时搭建的棚座里。

南边传来哭声震天,那是命妇和后宫嫔妃们在细数大行皇后生平的好处。嘤鸣看着外面阴沉的天,浓厚的阴霾绵延万里。宫中只有大丧才许烧化纸钱,钟粹宫方向有轻烟直上和天相接,仿佛那些云翳,是因深知的辞世而生的。

鹿格伴主子进宫,旁的不关心,只关心出行和车马,“瞧着还要下雨,头前进来的那条道儿,都给踩得稀烂了。”

人太多,哪顾得过来那些。嘤鸣道:“回头奠仪散了,略晚一步走就是了。横竖福晋那头过了礼,也要往顺贞门上来的。”

她们这头说话,边上不知谁家的女眷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说大行皇后可怜见儿的,“进宫才只五年,病了倒有四年半。这一去,没留下一儿半女,听说苫次里只有凌河台吉①和乐亲王的子侄们守夜。”

“这么病法儿,皇上也沾不得身。”另一个含蓄地做了个悲哀的表情,“薛中堂家可只这一位姑奶奶,如今崩了,薛太太不定怎么难受呢。”

闲言闲语如盐花儿,往伤口上不疾不徐地洒。薛尚章揽权,在朝中横行,除起异己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如今薛家也算遇着了坎儿,宫里还能有什么说头?不见得死了一个,再在族中挑一个送进去填缺,这么着可真没了王法了。

皇后的位置空出来,横竖大家都瞧着。有姑娘的人家儿,上到一品大员,下到佐领参领,好事儿落到谁头上可说不准。嘤鸣低着头,握着拳,心道深知当初的话真不是没道理,这皇城内外人人盼着她早点儿死。如今她真死了,这些人明哭暗笑,仿佛她一死,他们就能登高枝儿,当上皇亲国戚。

鹿格知道她主子窝火,扯了扯她的袖子,压声说:“主子甭听她们的,一帮吃人饭拉狗屎的玩意儿,真叫人没眼瞧。皇后娘娘大行了也还是主子,抬脚比她们头还高,凭她们,也配妄议!”

鹿格这么一说,倒把她说泄了气。本来她不怕上前和她们论个长短,可今时不同往日,既然不想进宫,就不能在这当口出头冒尖。

长叹一口气,她拉着鹿格绕开了,倚在万字不到头的雕花屏风前,看香几上那盆梅花。交了春,天儿还未真正暖和起来,花苞结得小小的,才米粒那么大。冲天的香火气,把这梅也熏得浊了。

她调开视线,等着第三次举哀。这时看见棚座大门上有个太监进来,边走边回头引路,身后跟着福晋跟前的掌事嬷嬷。

鹿格有点儿纳闷:“这婆子怎么来了?”

索嬷嬷帮着福晋管家,二门以内的大小丫头都怕她,鹿格一面说,一面往主子身后躲了躲。

索嬷嬷自然是来找嘤鸣的,上前蹲了安,和声道:“福晋打发奴才来请二姑娘,姑娘跟着来吧。”说完回眼打量不迭挪步的鹿格,冷冷道,“你留下,这是什么地方?由着你乱溜达?”

索嬷嬷向来不徇情,宫里有宫里的章程,谁也不能乱。嘤鸣示意鹿格候着,提袍随索嬷嬷迈出了棚座。引路的太监依旧在前头两三丈远的地方,索嬷嬷借着搀扶的动作,在她耳边细声嘱咐:“福晋命奴才带话,姑娘回头在大行皇后灵前上香,千万记住了,不能东张西望。帘子后头有眼睛,您兹当不知道,还依着您的规矩行事。只一点,别哭,有眼泪也要往心里流。这宫里不比咱们家,行差踏错半步都是泼天大祸,姑娘记好么?”

嘤鸣是个明白人,隐约有了预感,也不追问,点了点头。

还能进钟粹宫,这是先前不敢奢望的。天上又飘起小雨,隔着凄迷的雨雾,彩画红墙从她眼梢划过。分明又见深知站在玉兰树下的样子,然而再细看,却只有一道又一道的经幡,次第铺陈向钟粹宫正殿。

福晋说的不能哭,她懂得其中缘故。这是一次表明立场的机会,若现在忘情失仪,那么她父亲便会彻底划作薛派,往后更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大悲之时的忍泪,和犯困时的呵欠、伤风时的咳嗽一样,都叫人十分为难,她必须花大力气,才能压制住狂潮般袭来的酸楚。拈香、叩拜、洒奠酒,她没有抬眼看那面丹旐③,怕想起梓宫里躺着的人来。至于福晋说的帘后的眼睛,她也不愿深究那是谁,一祭奠完,便却行退出了灵堂。

冷风扑面,外面往来的人很多,却不见刚才带路的太监。官眷们早被引到偏殿暂歇,索嬷嬷也上福晋跟前回话去了,她站了会子,不好贸然闯进偏殿,戳在廊下又点眼,只好循着来路,照旧回钦安殿去。

好在钟粹宫离钦安殿并不远,隔着大半个御花园和四道宫门,脚程快些,一盏茶工夫就到了。因着是大丧,办事的人员庞杂,不像平时门禁森严。迈出大成右门就是东一长街。这是条分隔乾清宫和东六宫的甬道,南起内左门,北至长康左门,两掖的宫墙极高,人在其下甚有逼仄之感。朱红的墙皮被雨水冲刷后愈发鲜焕,对比苍凉的天幕,会产生一种强烈而诡异的美感。

嘤鸣脚下略缓,暗忖深知这些年,曾无数次踏上过这条长街吧!长康左门近在眼前,举步便是琼苑东门,她倒不忙进御花园了,回头向身后的乾清宫方向望了眼。

这一眼,蓦地心头一惊。甬道上缓步走来个人,穿玄色地素服,有一副内敛而深秀的眉眼。他未戴冠,祁人编发右衽的习俗入关后保留了下来,那繁复精细的发绺松松束着,看似淡泊,却又蓄势待发,充满力量。

嘤鸣没敢再看第二眼,即便他两肩的团龙暗纹隔着烟雨难以分辨,单照夹道里一簇簇面墙而立的太监和宫女子,也可猜出他的身份了。

宫里的规矩十分严苛,圣躬驾临,你不能瞪眼瞧他。他若先看见你,你就老实跪下磕头迎驾;他若没看见你,你就赶紧背过身去面壁,以免惊了圣驾。

究竟是该跪还是该转身,嘤鸣一时没了主张。她不是宫里人,宫里规矩不是给她定的。外头人见了真龙,头一件应当就是伏地泥首。

可正待她要跪,皇帝袍角一旋,进了广生左门。那道门连着承乾宫和永和宫,嘤鸣本以为皇后大行,皇帝总要多多祭奠以示哀思的,结果听说只有倒头那天来亲视了小殓和开光②。其后辍朝成服,率官员举哀时到场,至于丧妻之痛,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嘤鸣望着那道宫门,心里纵有再多的不平,也无可奈何。

她转身进琼苑东门,相距老远就看见鹿格在棚座外面站着,见了她忙上来相迎,低低叫了声主子,再要问什么,被嘤鸣抬手阻断了。这时第三轮的哭祭又将开始,各外妇按翼齐集,钦安殿内外一片缟素。嘤鸣跪在望不见首尾的队伍中,脑子里空空的,直到登车回府,才逐渐醒过神来。

晚饭的时候,福晋说起了这事,“也不知宫里是什么打算,这当口瞧人,怕有一套说头了。”

原先饭桌上倒还热闹,可一提起这个,大伙儿都沉默下来。阿玛歪着脑袋琢磨,侧福晋脸上不是颜色。

“有什么说头?”侧福晋搁下了筷子,“二姑娘过了入宫的年纪,且许了海家,总不好半道上要人。”

侧福晋一心想让闺女找个寻常宗室嫁了,最后选定的海家,虽不是黄带子,但各项条件都过得去,侧福晋还是很满意的。一入宫门深似海,早前侧福晋家里就出过进宫当妃的姑奶奶。那会儿临出门了,太太大嘴巴子照脸上扇,说譬如没养这个闺女。皇城里的耗子,自比猫大三辈儿,往后姑奶奶要是有圣宠,能求着个回娘家的恩典,亲爹亲妈就得一个大门外头,一个大门里边,跪在道旁磕头迎接。细想想这光景,什么荣耀脸面,都抵不上心头的悲凉。

侧福晋安贫乐道,因此福晋容得下她。人啊,心气儿高不是坏事,不过高得高得衬身份,高得懂事儿。福晋生的大姑娘没进宫,嫁了固伦和慎公主的儿子,现如今是郡王福晋的衔儿。二姑娘是侧室生的,要是爬上头顶当了娘娘,于理说不过去。

福晋的脾气,有人硬着冲撞,她能把你撅个倒噎气。可要是瞧你知道分寸,实在遇上了难题,也绝不夹枪带棒呲打你。

“宫里看上了,多大的年纪都不碍,一道旨意下来,你和谁说理去?”福晋拿手巾掖了嘴道,“我先头也捏着心呢,唯恐那些主子要找我说话,点灯熬油的等到叫散,回来的路上也不踏实。细想想,偏殿里没见着薛中堂太太,我就怕,怕岔子出在她身上。”

侧福晋瞧了瞧低头不语的纳辛,俨然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薛尚章何等老谋深算,与其再送个族里的女孩子进宫立旗杆,还不如举荐嘤鸣。嘤鸣是他们夫妻早年认下的干闺女,父亲又同是辅政大臣,算来算去,世上果然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台吉:蒙古贵族爵名,自一等台吉至四等台吉,相当于一品官至四品官。

②开光:用筷子夹住棉花,蘸清水,擦拭死者眼圈。

③丹旐:丧具名,即用写有死者姓名的旗幡,竖于柩前或敷于棺上,出丧时为棺柩引路。

第3章 雨水(3)

“爷,您怎么不吱声呀?”侧福晋问,“福晋说的话,您都听见了?”

纳辛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原以为他总有两句应对的,结果听了半晌,就听见他长出气,后话当然是没有了。

嘤鸣怔了下,和润翮交换了眼色。润翮是她同母的妹妹,圆眼翘鼻子,一脸倔强的长相,谁要不称她的意,她能把天捅个窟窿。她说:“阿玛,您上宫里边儿找人想辙去吧,就说二姐姐定了人家了,不能进宫当娘娘。”

纳辛终于抬起头来,瞅瞅这糊涂丫头,“你姐姐去不了,你去?”细打量打量,又摇头,“你这狗模样,宫里瞧不上,一看就是个反叛。让我找人?这会儿各部忙得脚不沾地,谁管这摊子事儿!我也是回来吃顿饭,过会子就要走的。莫说宫里没有旨意,我不好胡乱活动,就是真有这念头,你们也歇歇心,该去就得去。”

纳辛是个没主意的,他为官多年,秉持东风种谷站东风,西风扬麦站西风的态度,左右摇摆着,蒙混到今天。当然里头不乏门第的缘故,齐家老姓鄂奇里氏,祖上从龙入关功勋卓著,托了祖宗的福,到如今家道还算兴隆。纳辛最大的愿望就是不求光耀门楣,只求富贵不减。皇帝少年登基,朝中党争激烈,薛尚章这人是扛长枪的武将出身,心硬手黑,他既然出了头,你不依附他,回头被他收拾了,小皇帝也保不住你。

不过纳辛也有他的为官之道,三位辅政大臣,多增和薛尚章是死对头。他呢,居中站着,两边不得罪,当然朝政决策方面,还是偏向薛尚章一些的。

福晋皱着眉沉吟:“听说萨里甘河的战事吃紧,朝廷正是调兵遣将之际,薛中堂手里捏着地支的六路兵力,宫里多少要卖他几分面子。太皇太后最善平衡天下,朝中这些年略有动荡,还没掀起水花儿来呢,就叫她老人家抹平了,这回真要是……”边说边为难地看嘤鸣,“没准儿为安抚他们的丧女之痛,就把你填进去了。”

嘤鸣和润翮不同,一向是比较深稳的性格,对什么都没有执念,过得去就行。听了福晋的话,似乎也没太上心,反倒笑着宽解他们,“今儿是瞧了我,明儿未必不瞧别人。皇后大丧二十七日内,那些王公大臣们哭临都有定例,说不准谁家就接了旨意,带姑娘进宫请安了呢。”

被她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太过听风就是雨了。毕竟从多方考量,宫里都不见得如此草草定下人选来。

侧福晋笑得讪讪,接过丫头手里的酒壶,替纳公爷满上了一盅,“爷这程子且要忙呢,怎么不多吃些?到皇后小出殡,里头总得个把月要留宿军机值房。头前福晋嘱咐我给爷加被卧来着,我一扭头给忘了,这回我让三宝套了车,怎么着都错不了了。”

纳辛闻言哼笑,“你多早晚把爷们儿放在心上了,倒是你们福晋,记挂着爷的冷暖。”

福晋在一旁听着,并不搭腔,其实她从未吩咐侧福晋预备什么被卧,侧福晋这么说,无非是把功劳记在她头上,成全她贤内助的美名罢了。

女人内闱里的处事也是一门学问,京畿内外那些王侯之家,十户有九户妻妾不睦,究其原因都是正室苛刻,偏房争宠钻营。其实出身高贵的嫡福晋们,哪个也不是不能容人的,毕竟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谁也不能不向世道低头。毛捋顺了,一切好说,比如这位侧福晋晓事,会做人,她指头缝里漏点儿,就叫她得了两个姑娘一个小子,这叫肉肥汤也肥,谁也不亏。

侧福晋一叠声说是,“我是个什么脾气,爷和福晋都知道。这两年年纪大了,忘性儿也越来越大。前儿宗学里孩子闹别扭,都打开了瓢了,我想着回爷一声,也给忘了。”

纳辛吃了一惊,“谁开瓢了?是咱们家厚朴干的吗?”

一等公纳辛有三个儿子,大的是嫡福晋所出的厚载,现如今任昂邦章京,驻扎在吉林乌拉城。垫窝儿①厚贻也是嫡福晋生的,芝麻大的人儿才七岁,且不去说他。最糟心就是侧福晋所出的厚朴,十二岁的愣头小子,读书不行,但擅长打架。说到开瓢,纳辛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这回别不是崴泥了吧!

福晋直皱眉,“你就不能盼着孩子点儿好?厚朴老实着呢,还帮着一块儿拉架。”

在福晋眼里,厚朴是个耿直的老实头儿。虽然她所谓的“拉架”,可能是厚朴趁乱各把两边胖揍一顿,两边惧怕他的淫威而暂止兵戈。纳辛却是知道的,觉得这孩子像个活土匪,要是搁在乱世,没准能闯出一番名堂来。但愿大点儿能成器,要不只有送到宁古塔砸木桩去了。

絮絮说了些家常话,看看时辰,该进宫去了。嘤鸣姐儿俩一块跟着出来,直送到大门外,他抬了抬手,说回去吧,“别愁,我在宫里自会打听的。倘或有什么消息,即刻打发人回来传话。”

嘤鸣嗳了声,含笑说:“阿玛别忘了夜里添衣,后半夜可冷。”目送马车去远,才携润翮回院子里。

润翮一路上都在掰手指头,“皇后大行,官员一月内不嫁娶,百日内不作乐。你和海银台上年过了小定,等国丧满服,五月里就能办喜事了……”说罢转过头来瞧她,“二姐,你喜欢海银台吧?拿他和大姐家的郡王比,我看也不落下乘。”

嘤鸣眉心轻笼的阴云悄悄散开了,玩笑式的问她:“你是瞧人俊,就觉得这人合心意,是么?”

润翮点头,“老话儿说了,相由心生,这人要是个正派人,从眼神和嘴就能看出来。你瞧瞧他的,再瞧瞧庶福晋她哥子的,那个白里,嘴角拧着十八道弯,跟水浪边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别看这府里进进出出只有福晋和侧福晋两位,其实后院还有一位庶福晋。这庶福晋本来是庄子上的果户,有一回在主子跟前露了脸,给带回了府里。一般像王侯公爵那种品级的,到了适婚的年纪宫里爱做媒,配的也是有根底的人家。比如上房的福晋是大学士家的小姐,侧福晋也出身四品佐领门户。而那种鸡窝里巴结上来的,至多只能称“庶福晋”,既不入册,又无冠服,仅比使唤丫头高一等。

但处境的尴尬,并不妨碍庶福晋为自己的兄弟子侄谋差事。纳公爷手上有实权,她凭着一身撒娇的好手段,慢慢把娘家扶植得略像了点样儿。只是后来一件事,彻底叫纳公爷冷落了她,当初福晋的大姑娘到了议亲的年纪,庶福晋知道消息后,竟有胆子给她的一个远房侄子保媒。

纳公爷还是赏了她脸,憋着火愿意听她细说,万一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亲戚是当朝大员呢。结果她絮叨了半天,终于惹得纳辛勃然大怒——

“你妈了哈赤,随旗行走的三等虾②,连个蓝翎侍卫都沾不上,跟我这儿蒙事儿来了!”从床上蹦起来,一脚把人踢翻,下令叉进后罩房醒神儿去。后来虽放出来,但荣宠大不如前,现在要不提,几乎没谁想得起这个人来。

每家总有一些可笑可气的人或事,嘤鸣无奈说:“你怎么拿海家和白家比呢。”

润翮也发现自己失言,冲她吐了吐舌头,笑道:“可不的,我欠妥了。我就是想夸夸海银台,不光为他的长相,还为他做的那个小房子。”

润翮嘴里的“小房子”,其实是烫样。

宫外有众生百态,宫内四面高墙,看不见真正的大千世界。帝王家隔三差五需要兴土木,或是修建园囿,或是修建陵寝,工程一动便耗资巨万。皇帝没那闲情儿,听你口沫横飞描述房梁是什么样儿,影壁又是什么样儿。皇帝需要直观的东西,有那么个沙盘,那么个物件放在眼前,甚至屋顶一掀,里头陈设都一目了然,那就叫烫样。

烫样是根据地盘尺寸精细制作的,据说工程竣工后拿烫样去比对,分毫不会有出入。嘤鸣对那些庭院地宫并不了解,但她很佩服海银台的匠心和巧思。也许自己本就孩子心性,见着那些小玩意儿,和润翮一样,觉得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厚朴对这个未来姐夫的评价却不高,听说了海三爷的情况,撇着嘴说:“他家不是领镇国将军的禄吗,就干这事由?”脑袋一通摇,“玩物丧志!”

嘤鸣笑了笑,心说厚朴不明白,爵位是祖上传下来的,顶着将军的衔儿,行的未必是将军事,如今好些蒙古贵胄连鱼皮刀都拔不出来,何况他家上两辈起就已经从文了。海银台干的是正经差事,且是独一份的手艺,朝廷内外找不出第二个能替他的人。如果见过他,就知道他不是那种赳赳武夫,他合该是坐在桌前,山川河流尽汇指尖的人。

把润翮送进屋,嘤鸣便回自己的院子。底下丫头早燃了香,熏了被褥,预备伺候姑娘擦洗。

“宫里回来才换洗过,过会子再说吧。”嘤鸣一头吩咐她们别忙,一头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抽出屉子,里面有个花鸟锦盒,揭开盖儿就是一枚橄榄核雕刻的小船。把这小船托在掌心,只有一寸来长,但就是这么丁点的地方,雕了八扇能开阖的窗户,每扇窗户后头还坐人,那得是多灵巧的一双手,才能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东西来!

松格见主子愣神,扭头冲鹿格眨眼。鹿格调转视线看过去,灯下素净的姑娘,衬着案头瘦梅和背后步步锦的月洞窗,是一幅清清澄澄的画儿。

作者有话要说:①垫窝儿:猫、狗产仔时最后一个出生的叫垫窝儿。

②三等虾:满语侍卫的发音为“虾”,三等虾就是三等侍卫。

第4章     雨水(4)

嘤鸣不算顶美的美人,但搁在锦绣丛中,也是上佳的相貌。

她有纤细的身腰,清丽的脸盘儿。她是那种叫人见了一回,第二回 一准儿能认出来的姑娘。若别家公侯府邸的小姐是金镶玉的摆件,那她就是牙雕;如果别的姑娘是精心栽培的海棠,那她就是清水碟子上点缀的南天竹,经冬不落,映雪更美。

她永远是那种平和的脾气,没有大喜大怒,当然也做不到大彻大悟。万事万物从她心上流过,大半都只是无可无不可的经历。她不会过于执着,也不会过于疏淡。一些人和事,来的时候好好相迎,去了也不觉得遗憾,她就是这样的脾气。

侧福晋常说,她可能是和尚托生的。因为太笨,上辈子在寺庙里干洒扫,没有师父愿意点化她。她又不甘心,一个人瞎琢磨,还没琢磨出子丑寅卯来,嘎嘣死了,投胎到了纳公爷府上。

关于这话,嘤鸣并不认同,和尚没有七情六欲,她有。好些事儿她心里都明白,却不愿意表达出来。明白了就得站立场,立场站不对,风险可太大了。人过于通透不好,像琉璃易碎,说不定什么时候磕着绊着,不留神就完了。所以还是拙一些,拙了不会被强求,是一种最高明的自保手段。

不上心的事儿,大多一笑了之,但活着总有叫她上心的东西,比如感情。对父母的孺慕,对深知的亲厚,还有那个送她橄榄核的人——既然订了亲,难免另眼相看。

鄂奇里氏是祁人,祁人早前马背上打天下,男女之间的来往没有那么多的陈规要墨守。关外洒脱彪悍的民风,入主关内后百余年逐渐被汉化,然而婚嫁上并不严苛,也绝不刻意制造盲婚哑嫁。嘤鸣和海银台在过小定之前曾被安排见过面,京里各大府门间盘根错节,总能找到互相的亲戚。上年吏部尚书的太太做寿,福晋谁也没带,只带她前往。

簪缨世家门庭煊赫,好大的排场和体面,府内府外到处人头攒动。过花园时,福晋朝抄手游廊的方向指了指,“那个人,你瞧怎么样?”

叫待嫁的姑娘相人,什么意思可算很明白了。嘤鸣坦坦荡荡看过去,那人也隔着金鱼池望过来,自己给他什么印象且不知道,但要依着老太太活着时候的话说,这后生,那精神、那刮整、那秀柳……

海银台是个长得极斯文的人,剑眉朗朗下,有一双温柔的眸子。他站在那里,你就觉得这应该是个南方人,不激不随的风骨,张嘴兴许就是一口吴侬软语。

福晋问怎么样?嘤鸣有些不好意思,“他是南边儿来的吗?那么远……”

福晋说不,“京里的,辅国将军府的三爷,眼下总理内务府钦工处。”

两个人对望,谁也不失礼,嘤鸣纳了个福,他拱起手,朝她作了一揖。

海家一直在听信儿,得知纳公爷发话答应了,即刻预备如意绸缎和酒菜,托全福人过了礼。既放过小定,就是自家人,海家再三邀请纳辛一家过府吃席,纳公爷不耐烦应酬,推了好几次,最后实在过意不去,让福晋带着家里孩子们,上那儿玩儿了一天。

那是第二回 见,却也诚如头一回见。大伙儿都在正厅说话,长辈之间十分轻松热络,嘤鸣和海银台对坐着,倒比上回还拘谨。

海福晋当然极中意嘤鸣,感慨着:“咱们三哥儿好大的造化,蒙公爷和福晋瞧得起,屈尊和咱们家结亲。不瞒福晋,我原不敢存这非分之想,一则孩子不成器,二则爵位次第降等子,实在怕委屈了姑娘。可谁没有向暖的心呢,二姑娘擎小儿就伶俐,我记得那年才四岁,跟着侧福晋上梅翰林家吃满月酒,一气儿能背十来首王昌龄的诗,好聪明孩子,我瞧了别提多喜欢!”一面说,一面笑着望望嘤鸣,复又同福晋细诉,颇有剖心的意思,“我到海家,这些年统共养了三个孩子,大的两个都殁了,只剩这小的,让我娇惯得不成样子。不过旁的口不敢夸,有一点却敢打保票,三哥儿心眼实诚,待人也温和,姑娘来了咱们家,断不会吃半点亏,请福晋放心。”

福晋听了一笑道:“瞧您说的,要是不放心,咱们也不能松口答应。孩子就在跟前,好不好的我瞧得出来。至于你说的降等子,皇亲宗室也不能保永世富贵,何况你我。嘤儿虽不是我生的,可在我身边长大,我待她和亲生的一样。孩子嘛,谁家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我们嘤儿也有个倔脾气,将来若有不周之处,福晋狠狠教她规矩,不必瞧着我们的面子。”

这就是一种以退为进的较量,丑话都说在头里,你家孩子娇惯,我家孩子也不是摔打大的。但又不能直剌剌捅肺管子、上眼药,就得这么迂回着来,话说得尽可能软乎,细咂摸又有分量。毕竟都是管家的一把手,谁也不是二五眼。

至于那句“狠狠教她规矩”,海福晋是断不能当真的,忙道:“哪儿能呢,这么个儿媳妇,我疼都疼不过来……”最后发话,说,“三哥儿,带着弟弟妹妹们瞧瞧你那屋子宝贝去。”又吩咐身边嬷嬷带人尽心伺候着,到各处逛逛也使得。

能从上房逃出来,真是天大的恩惠。迈出门槛的嘤鸣悄悄长出一口气,不妨身后就是海银台。眼梢瞥见了,自然扭头看一眼,这么着两下里目光一交错,各自都尴尬且庆幸地笑了。

笑一笑,心就近一点儿,也没在长辈跟前那么局促了。虽说过定前都见过,但并没有机会站得这么近,也没机会说上话。嘤鸣心里紧张,海银台的嗓音却有缓解这种紧张的奇效。

“我母亲说的那屋子宝贝,不知妹妹有没有过耳闻?”他脸上带着笑,语速很和缓,一点一滴,像泉水渗透进岩壁。

嘤鸣颔首,“听说你给大内做烫样,我以前见过‘小样张’拿泥做的四合院,不知烫样和这个是不是一样?”

海银台只是笑,想了想道:“要这么说也行,一样做出缩小的玩意儿来,不过咱们的要比‘小样张’更繁复些,你见了就知道了。”说着给她引路,带着那些同来的弟妹们,进了他的书房。

别人的书房摆放的都是书,他的不是,三面墙俱是多宝格,大大小小几十个档子,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烫样。烫样分很多种,大的有行宫园林,小的有佛塔亭台。最妙的是他也做四合院,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每一样都栩栩如生,连人脸上的笑窝儿,石榴树的树瘤,都做得像模像样。

嘤鸣除了赞叹,实在是找不出别的说辞来了。她逐个细看,连连说:“哎呀,怎么这么好呢……”还不忘叮嘱厚贻,只能看不能摸。

厚贻那时候才六岁,正是什么都喜欢品品味儿的时候。挤眉弄眼往前蹿,蹿到一个红褐色的小院儿上方,伸舌头就是一舔,“爷尝尝是不是糖做的。”

嘤鸣傻了眼,边上伺候的嬷嬷忙上去抱起来,笑道:“哎哟我的爷,这哪儿是糖啊,是陶泥做的。”

大伙儿都笑,嘤鸣怪不好意思的,“对不住,没想到他上嘴……别舔化了才好。”

海银台笑的时候,也有文人的清华气象。他说舔不化的,“泥胎做的都烧制过,这个小院儿还没着色,看上去确实像糖捏的。”

作为新亲戚,打好交道最要紧,后来他送了润翮和厚贻一人一座楼,嬷嬷们顺势把他们都请了出去,才有嘤鸣和海银台单独相处的机会。

人都走了,嘤鸣从未和外男独处一室过,难免不自在。海银台虽也同样心境,但他是男人,倒还从容些。随手指了指那座被厚贻舔过一口的院子,“妹妹瞧,和你先前见过的‘小样张’是不是一样?”

嘤鸣摇头,“断不能拿来做比较,小样张是民间手艺,屋顶院墙都依葫芦画瓢式的捏出来,不像你这个,精细得连头发丝儿都能瞧出来。”说着又琢磨,“这二进小院是寻常人户,光有屋子,不及前头那‘王府’灵动。你想过加点儿东西么?”

海银台见她有兴致,便拱拱手,“请妹妹指教。”

嘤鸣一笑,露出一口糯米银牙来,说指教不敢当,“富户有‘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咱们可以有‘凉席板凳大槐树,奶奶孙子小姑姑’呀。”

海银台有些意外,这小院其实只是半成品,剩下确实还有很多细化的活儿。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稀奇,但经她一对仗,居然变得分外生动有趣起来。

这姑娘,初看亭亭净植,骨子里却像朵野生花。她来前,他没指望她能喜欢他做的烫样,毕竟女孩儿更爱头面首饰。谁料她掌过了眼,非但捧场还能为他参详,这是何等缘分!何其有幸!

“好,就按妹妹说的做。”他笑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片深宏的海。菱花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打在他肩上,半面身子镶了圈金边儿。他在那段辉煌里微垂下眼睫,赧然说,“很多人不明白我做烫样有什么意义,大部分觉得这就是玩儿,袭着祖上的爵位,干着和身份不相符的差事。可是那些人不懂,上邦大国兴土木,是耗资如何巨万的一件事。这满屋子烫样,不是凭空想出来的,就说那套益陵,从勘测到丈量,每一处高地和每一处低洼都得计算进去。筑基该用几块砖,屋顶该用几根椽子,分毫都不能有出入,因为算错了,建不下去了,都是灭顶之灾。”

嘤鸣自然懂得,“寻常人家修缮祖屋,还要省上两三年的嚼谷以作缮资,何况这么大的工程。你办的都是顶要紧的差事,真如他们说的是玩儿,一样东西玩儿上一辈子,那可太有长性了。”

男人能对一件事倾尽心血,于女人来说未必是坏事。要是遇上个心思庞杂的,今儿走鸡明儿斗狗,那才是真的没法儿活。嘤鸣是个明白人,她冷眼瞧了那么多的人和事,知道和这样一条心的人过日子才踏实。算是造化吧,海银台言行举止都得体,临来前侧福晋嘱咐她细掂量,她掂量了半天也没揪出毛病来,就觉得这个人是好的。

海银台听她说话,可算声声入心。他不是个死板的人,笑道:“也不全是衙门里的差事。”说着从屉子里拿出个小盒子来,递过去说,“这是我闲暇时雕的小玩意儿,送给妹妹玩儿吧。”

嘤鸣接过来,打开盒子一看,是一条拿橄榄核雕成的小船。海银台说船上共有十二个人,她颠来倒去数,“我只找见十个来着……”

她找不见,他自然要来指给她看。随手捏了把小刻刀,打开两扇窗户,“那两扇窗里各有两个人,你细瞧瞧。”

她抬着手,托着舟,袖笼里飘出淡淡的栀子香。那味儿就像她这个人一样,一猛子扎在了海银台心上。

第5章 惊蛰

其实嘤鸣是个迟钝的人,对感情的感知没有那么迅速。就是糊里糊涂觉得这个人不错,能好好说话,也知道体恤人,比其他在旗的大爷强点儿。

就拿她阿玛来说,对家里当然是极好的,不管是福晋还是侧福晋,他知道两面哄着,两面周全,绝不有损嫡福晋的体面,也绝不让侧福晋受大委屈。他在女人身上肯花功夫,这点家里的女人爱,外头的女人也爱。所以纳公爷有红颜知己,不是一个,是好几个。逢年过节送点稀罕巴物,平时再给点儿梯己,可以留情,但绝不留种,也不过夜。他就那么潇洒地游走在女人堆儿和琉璃厂、戏园子之间,上值当差,下值想辙解闷,就他一个人身上,能看出如今祁人爷们儿的风貌。

从海家出来,福晋也不问话,进了府门就见侧福晋在二门上候着。上前来问怎么样,福晋笑了笑,“问她自己个儿吧。他们家太太我瞧出来了,是个好相与的,毕竟翰林家小姐,知书达理。找亲家,就得找这样的,不能挑厉害的,回头娘家镇不住,孩子整天受窝囊气。”一头说,一头捏了捏自己的肩,“唉,我算是替这些孩子操碎心了。二丫头出去,接下来是三丫头。姑娘是不愁嫁的,要紧一宗儿底下还有两个阎王,将来不知道谁家姑娘愿意入咱们门子。”

侧福晋一直担心的就是婆家奶奶不好处,听福晋这么一说,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即刻讨好地上去给福晋松筋骨,起腻叫了声姐姐,“您受累啦。您瞧这个家,不都指着您么。就说二丫头的婚事,有您张罗,什么都足了。日后进了人家,婆婆也不敢给脸子、做规矩。至于下头三个,润翮说了,将来做姑子,不劳咱们费心。两个哥儿呢,日后有大哥哥扶持着,上军中历练历练,回来再为朝廷效命,总错不了的。”

福晋被她奉承得舒心,笑着啐她胡说,“什么做姑子,你叫润翮来,让她当我的面再说一回。”

润翮的嘴是骗人的鬼,一天一个说头从来靠不住,加上她才十三,且不拿她当回事。侧福晋只是问嘤鸣:“三爷好吧?说上话了吗?”

丫头正伺候她盥手,她拿手巾擦着,憨憨笑道:“说上话了,挺好的人,还送我一个橄榄核儿。”

福晋和庶福晋对看了一眼,“橄榄核儿?这是什么道理?人家定了亲的往来,都送贵重物件,他倒省挑费,拿果核儿糊弄人?”

嘤鸣还是笑,把那个巴掌大的盒子呈上去,这一看,两位母亲再无话说了。

“一片匠心呐,可全在这里头。”福晋说,“是个细致人儿,将来总不至于叫人操心的。”

办实事的人,又兼有做学问式的风花雪月,还有什么挑的呢。嘤鸣躲过了宫里的选秀,可以正大光明许人家了,只等排个好日子过大定。结果这当口,皇后娘娘崩了。

叹口气,把橄榄舟收回匣子里。鹿格摘了帐上银钩,扭身说:“姑娘,明儿还进宫呢,这会子不睡,卯时睁不开眼睛。”

嘤鸣起身说这就来,收拾停当了脱衣上炕。仰在枕上想起深知,自她进宫,彼此之间就不像往常那么随便了。身份有变,自己在她跟前不敢造次,吐一个字都得斟酌再三。现在她不在了,仿佛那个名叫“皇后”的恶疾从她身上剥脱下来,嘤鸣觉得她又变回了以前的深知,什么衔儿都没有,就是个二十岁的,干干净净的大姑娘。

“你说……人死了还有觉知么?走的时候脚踪儿慢些,兴许能看见身后的事。”

鹿格听了,站在那里惘惘的,“人的寿元不是有定规的么,最后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呢,牛头马面就在边上等着了。他们可不管你阳世里什么身份,下去了都一样,拿大链子锁上,牵着就走,不让你多待一会儿。”

她言之凿凿,嘤鸣不由泄气,“你死过?怎么知道要拿链子锁?”

“戏文里不都这么唱的吗。”鹿格掖着袖子叹气,“皇后娘娘可是好人啊,奴才还记得,当年只要她来咱们府上,必要给奴才们捎吃食。有家里小厨房做的果子,还有外头饭馆儿里的食盒子,装得满满的,说使力气干活儿的人就得多吃。如今娘娘没了,那些指着登高枝儿的人高兴坏了,瞧瞧那些嘴脸,拧着眉头笑的模样真叫我恶心。帝王家的饭哪里香甜了,这么好的娘娘,硬给糟践……”

嘤鸣越听越心惊,低喝了声住嘴,“你口没遮拦的,家里说顺了嘴,回头上宫里也这么着,那还了得!明儿不必你跟着伺候了,换个人吧。”

鹿格怔住了,不明白主子怎么会发这通火,嗫嚅着:“咱们在自己院子里,奴才方敢这么说的,本也是掏心窝子的话……”

“可又来!”嘤鸣实在拿她没辙了,这么直肠子的丫头真是少见,“既然念娘娘的好,就更要知道厉害。这些话在自己院子里也不能说,万一传出去是什么罪过,你晓得么?”

鹿格低头肃了肃道是,“奴才糊涂了,再不敢有下回,要是再犯,请主子拿篾条抽我。”说着放下了另半幅帘子,轻声道,“夜深了,主子安置吧。”

鹿格退出卧房,嘤鸣才闭上眼。可一闭眼,忽然想起甬道里的境遇,心里又颤了颤。对于皇帝,她可说是既怕又恨。深知的死不能全怪皇帝,但皇帝的冷落一定加速了她的凋零。以前做姑娘那会儿多结实啊,进了宫五年,身子一年不如一年。那座紫禁城是吃人的,慢慢折磨人的精神,直到把她折磨死。皇帝打心眼儿里没承认过这个皇后,深知充其量是个活招牌,是个可以放弃的牺牲品罢了。

忽然“叮”地一声,像树叶落在水面上,震荡出一串余波。宫里每过半个时辰,便敲一回引罄。嘤鸣在这片余波里辗转反侧,直到四更才睡着。睡也睡得不深,朦胧中听见廊下错综的脚步,勉强睁开眼,窗户纸上透出一片墨蓝,是家里开始预备进宫了。

她撑身坐起来,头也有些晕沉。原本还迷糊着,猛听见城内寺庙和道观一齐撞起了钟,那种浩大的嗡鸣像拳头砸在脑仁上,一瞬让她清明过来。

急急忙忙洗漱,急急忙忙穿上孝服,去上房候着,伺候福晋出门登车。原本她是次女,并不需要入宫举哀的,不过因长姐已经出阁,她又是皇后生前看重的人,故而宫里放行的名牌上有她的名字。

时候太早,早市上出摊的买卖刚生起炉子,连城门都未开,街上还是空荡荡的。五更的时候小雨停了,却引发一段别样的寒冷。福晋探过来摸摸她的手,姑娘家气血大多不旺,便将自己的手炉塞进了她怀里。

皇后的丧仪历代都有定规,大丧之日起,寺、观各敲钟三万杵,乘着那片无止无尽的钟声,马车到了神武门前。

这时各府门内眷悉数抵达了,还是按照昨天的序列入钦安殿,焚香,跪奠酒,举哀。起先倒也和前一天无异,辰时的哭临结束后,都退入棚座暂歇。侍奉丧仪的太监们从外面鱼贯搬入茶点,请各公府女眷们润润喉,垫垫肚子。众人寻了座儿坐下来,便开始了认人攀谈的环节。

前一天皇后新丧的兔死狐悲已经散了,除了不能大声笑谈外,各自压声说些家长里短也不打紧。有人认出嘤鸣来,“这不是纳公爷家的二姑娘吗。薛齐两家本是至交,二姑娘和皇后娘娘情谊又深厚,怎么在这里祭奠,不上前头钟粹宫去?”

皇后至交,又是纳辛的女儿,自然分外引人注目。一时几十双眼睛望向嘤鸣,嘤鸣端坐着,本来也有准备,并不畏惧充当靶子。

她放下杯盏,淡声道:“我同诸位一样,都是公府后宅的人,仗着父亲的爵位才有资格进顺贞门。无旨不敢进六宫,原就该在这里祭奠,妄入钟粹宫才是大大不妥。”

“话虽如此……”一个清水长脸的瞧了边上人一眼,“毕竟您和皇后娘娘是一道长起来的,平日又常领懿旨入宫,怎么到了这会子反倒拘在这儿?”

这是话里有话,薛中堂家的皇后倒了台,宫里有前车之鉴,断不会再迎薛派人家的女儿进宫了。

果然,边上人开始和稀泥:“听说纳公爷和薛中堂家结了干亲,中堂太太认的干闺女,就是您吧?”

“单凭这门儿亲,也该往灵堂上去……”

又有人装模作样解围:“昨儿不是传旨叫去过么,能上灵前洒一杯奠酒,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坐在西棚角的人掩嘴囫囵一笑,“你们就别探军情儿了,纳公爷家和辅国将军府上年结了亲,又不是新闻。若非皇后娘娘升遐,这会子都该办喜事了。”

这么说是彻底没机会了?众人觉得很称意,毕竟这里各家都有姑娘待选,皇后一走,宫里腾出了老大的肥缺,少个有力的争夺者,至少不坏。皇上老爷子不待见姓薛的皇后,未见得不待见旁姓的。固然目下皇权多受掣肘,量薛尚章没这胆量篡位,将来天下仍旧是皇上的。兹要是中宫有所出,那娘家沾的光,可不是一星半点。

她们鸡一嘴鸭一嘴,各怀鬼胎,倒也省了嘤鸣费精神应对。她正要问松格,先前福晋给的手炉收好没有,外面门上进来个太监,远远朝她打了一千儿,说:“给二姑娘请安。奴才奉太皇太后懿旨,请姑娘慈宁宫叙话。姑娘且移尊步,跟奴才走吧。”

第6章 惊蛰(2)

在场的人听了这消息,皆面面相觑。太皇太后有请,可是件石破天惊的事儿。如今这当口,哪家的姑娘能进后宫见上主子们,不拘是太皇太后还是皇太后,哪怕是位太妃,都是与前程大大相关的,所以凭什么是她?

嘤鸣并不享受这份殊荣,蹲了个安道:“谙达,不知老佛爷传我,究竟有什么吩咐?”

太监哪儿能随意乱说话呢,虾腰笑道:“姑娘可别为难奴才了,奴才听差办事,不敢妄揣上意。您就跟着走吧,横竖不能是坏事儿呀。”

既不是坏事儿,那必定是好事儿,可眼下的好事儿都带着不吉利,好事儿也不能称之为好事儿。

松格惴惴搀她出了棚座,主仆两个走在夹道里,云翳中短暂露出一线天光来,光柱子一样打在她们足前。传话的太监有顶子,不像那些办杂差的苏拉谨小慎微,他嗳了声道:“半拉月没见着老爷儿①啦,今儿倒好,恰落在咱们这片,多大的造化呀!”

嘤鸣笑了笑,“可不,今儿惊蛰,万物复苏,天儿要暖和起来了。”

“暖和了就有春雷。”太监嘿地一笑,“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鸠。您瞧瞧,多好的节令。”

皇后才崩的,在后宫太监的嘴里竟还能蹦出“多好的节令”来,嘤鸣愈发为深知感到悲哀。只是不好多说什么,低头随他往慈宁宫方向去。走到半道上忽然想起来问:“谙达,我们家太太可也在老佛爷跟前?”

那太监回头瞧了眼,“您是说公爷福晋么?这会儿钟粹宫哭临还没完,暂且不好过慈宁宫来。”闺阁里的姑娘,冷不丁独自见那么大的人物,难免要害怕,便和煦着问,“姑娘以前面见过老佛爷没有?”

嘤鸣说没有,“我是什么人呢,配得太皇太后召见。”

太监最会看人下菜碟儿,哟了声笑道:“瞧姑娘这话说的,您是纳辛纳公爷家的格格,您阿玛早前勤王立过大功的,您要不配,天底下可没人配得上了。先头老佛爷违和,前两年也没召亲贵小姐们进宫叙话。如今逢主子娘娘大行,老佛爷心里头难受,见了姑娘好排解排解……老佛爷一向最疼皇后主子。”

这太监满嘴没一句实在话,嘤鸣懒得应付他,不过笑了笑,提袍迈进了慈宁门。

太皇太后在西暖阁召见,暖阁南边的一溜大窗户都镶着玻璃,错落放了一层绡纱帘子。她匆匆看了一眼,没能瞧真周。很快迎面有人上前来纳福,“老佛爷正盼着姑娘呢,姑娘快进去吧。”一面招人来领走随行的松格,一面打起竹帘,将她引进了前殿。

宫廷是个等级制度极森严的地方,慈宁宫当上差的有六人,底下听差的太监宫女还有一二十。自打进宫门开始,每一处门禁上都有人侍立,这些人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直,绝没有一个动一动身子或抬一抬眼,时候久了,简直要怀疑他们是不是活人。

嘤鸣走到暖阁前,心里还微有些发憷。趁着侯旨的间隙站住脚定了定神,听见里头宫女回话,说纳公爷家小姐到了,太皇太后应了句“请进来吧”,她才举步迈入门槛。

慈宁宫内外都铺着毡,殿外用棕色,前殿按规制用红。暖阁里相对要松散得多,用回疆进贡的栽绒毯,织出狮子滚绣球的图案,踩上去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云端。

嘤鸣目不斜视上前,暖阁里并不只太皇太后,陪坐的还有好几人,也不知道都是谁。反正甭管是谁,这刻所有人都在审视她,这些尊贵人儿的眼睛,比针芒还锋利。

但越是毒辣,她就得越从容。太皇太后坐在南炕上,素服的下摆平整搭在脚踏前,嘤鸣两手加额,恭恭敬敬叩拜下去,“奴才鄂奇里氏,恭请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静谧的屋子里响起她脆生生的嗓音,十分镇定自若,一点儿都不露怯。太皇太后颔首感慨:“这声口多水亮,像鹂鸟儿似的……伊立吧。”吩咐跟前宫女,“快搀起来。”

嘤鸣起身,才大致看清在场的人。当然不是放平了视线打量,只能微垂着眼,拿余光去瞧。因着皇后新丧,宫里妃以下的须成服,慈宁宫和寿康宫的长辈们都着素服,不甚敞亮的暖阁里按序坐了四五人,有种窅冥沉闷的压迫感。

上首的太皇太后不是十分威严的长相,一般上了年纪的人,脸架子相较年轻时都要柔和许多。但若说慈眉善目,断断也谈不上,一个鞠养教诲了两代帝王的人,她在精神上所施以你的重压是无形的,无所不在。

至于底下两侧陪坐的,必然有皇太后和太妃,只是人多,无法判断谁是谁。原本她们把她传来,像看猴儿一样看她,也不让她感到多忐忑。然而这群人中间掺进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她望了一眼,心里便一颤——那是深知的母亲,果勇公福晋。

薛福晋站了起来,她一身缟素,面色很憔悴,大概是哭得太厉害了,眼睛仍是浮肿的。爱女骤然离世,对她的打击空前大,嘤鸣冲她蹲安,她扶了一把,勉强笑道:“老佛爷和太后、太妃们都是极和气的,你不必怕。”说罢引她给在场的每一个人磕头,说,“这位是太后主子,这位是敏贵太妃,这是荣太妃……”

姑娘行礼如仪,行动举止没得挑拣。敏贵太妃搁下茶盏,不无惆怅地叹息:“瞧见这孩子,就像瞧见了大行皇后。两个人身段差不多,一样得体,一样进退有度。”语毕抽出手绢来掖泪,“可惜了皇后,这样大好的年纪,天命不永……”

这是在提醒太皇太后勿走老路,别送走一个,又迎进来一个。

暖阁里的人闻言,自要应景儿纷纷抹泪,可也只有薛福晋哭得真切,哀声道:“贵太妃说得很是,这两个孩子差了两岁,擎小儿就好,常是两府里混着住,一对儿姐妹花似的。奴才家里子嗣运尚可,唯独姑娘运不旺。奴才夫妇好容易得了皇后主子一个,想让两个孩子做个伴儿,索性认了嘤儿做干闺女,成全她们姊妹的情谊。当初皇后主子进宫,嘤儿年纪还没到,两个人分别,别提多伤心。故而皇后主子不时传召她,也是念着她,不忍割断了姐妹的缘分。”

薛福晋说起往事,几乎控制不住要大放悲声,但忌讳目下情形,在嘤鸣安抚下略平了平心绪,这才又道,“诚如贵太妃说的,奴才见了这孩子就想起大行皇后,心里刀绞似的。可人死不能复生,事儿既然出了,也请万岁爷和老佛爷及太后节哀。总算老天待奴才不薄,皇后主子虽崩了,奴才还有这个闺女,瞧着她,也能略解解这丧女之痛。”

太皇太后点头,脸上神情也很哀致,怅然道:“事发突然,前几天各宫请平安脉,我还特特儿问了皇后脉象,都说不碍的,一冬都熬过来了,开了春天气一暖和,自是百病全消。可谁知……”一声长叹后还是温言劝慰,“你要看开些儿,人之生死自有定数,佛陀涅槃才得正果,何况你我。”说着转眼来打量嘤鸣,微微一笑道,“你也别拘着,坐下说话吧。”

嘤鸣蹲安谢恩,欠身在薛福晋身旁坐下,心里惴惴的,薛福晋一口一个“闺女”,不论是对她还是对齐家,都不算好事。

果然的,太皇太后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她身上,“纳辛是个有学问的,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这名字取得真窝心。人活一辈子,有的人为财,有的人为权,有的人为情,我料着能叫这个名字的,必定是重情重义的孩子。嘤鸣,你今年十八了?”

嘤鸣起身说是,“回老佛爷的话,奴才是四月里生人,再过两个月就满十九了。”

太皇太后听了,长长哦了声,“宫中大选的日子是二月初十,也就差了一个多月罢了。后来听说你身子不好,如今可大安了?”

当初纳公爷为了不让她参加三年一回的选秀,特往宗人府报病出缺,这件事若能含糊过去,倒不是什么大事,横竖钻空子的官员多了,不少纳辛一个。但若是宫里要追究,那事情就了不得了,降级、受申斥,都是往轻了说的。

嘤鸣知道兹事体大,更要谨慎应对,便俯首道:“谢老佛爷垂询。回老佛爷话,奴才十岁上曾有一回落水,后来得了哮喘的毛病。家里阿玛和额涅四处为奴才求医,上年偶然间遇上个游方的郎中,开了十剂药,把奴才的病势控制住了。只是病根儿还在,每年交了三九就要犯。捂得热乎些,不吹凉风还犹可,若吹了凉风,那就说不好了,连躺下都不能够,夜里得坐着睡。”

太皇太后点头,“宫里御药房有个扬州选上来的御医,叫周兴祖,最得皇帝器重,每月养心殿请脉必是他。他医术高超,从他手上治好的疑难杂症不老少,回头打发他上你府里去,叫他瞧一瞧,总要去了病根儿才好。”

这一说,激出嘤鸣一身冷汗来。只觉手脚都麻了,还得硬挺住不至失仪,呵着腰说:“奴才何德何能,让老佛爷为奴才的病费心。周太医是为主子们瞧病的,奴才人微福薄,不敢劳动。”

太皇太后却和皇太后相视一笑,曼声道:“你福泽深厚得很,仔细作养身子,将来好日子长着呢。”

至于后来是怎么走出慈宁宫的,嘤鸣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人飘飘的,像离了魂似的,见到福晋第一句话就是“额涅,怎么办呢”,把福晋吓了一大跳。

作者有话要说:①老爷儿:太阳。

第7章 惊蛰(3)

看这态势,确实是不大好。宫里人说话都意味深长,不完全点破,让你且费思量,且要琢磨。

京里的王公大臣们,哪个和御药房的太医没有私交?这些太医们虽在宫里当值,宫外也有家小宅邸。像哪位王爷吃坏了肚子,哪家哥儿姐儿伤风咳嗽,总免不了要麻烦他们。所以太医值上给皇帝后妃们瞧病,下了值私人的时间,应邀过府观观气色、诊个脉,都是常事。

然而别人是如此,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周兴祖。周兴祖在太医院的职位不高,却深得皇帝器重,养心殿日常的请脉都由他负责,可以说他只为皇帝瞧病,是皇帝一个人的专属御医。如今太皇太后竟要差遣他来给嘤鸣治病根儿,这说明了什么?还有那句“你福泽深厚得很”,这话从太皇太后嘴里说出来,又是何等分量!

家里人都呆坐着,不知如何是好。纳公爷和诸军机商议完了大行皇后奉安事宜,回到家里一看,一个个雨水浇淋的泥胎模样,踟蹰着边摘帽子边问出了什么事儿,“别不是厚朴又作恶了吧!”

在他眼里家中一向太平,但凡有事,必是二小子闯了祸。

侧福晋觉得他们父子上辈子一定是仇人,厚朴确实人嫌狗不待见,但什么事儿都赖他,有点不大厚道。

她呆呆起身,呆呆接过纳公爷的官帽搁在帽筒上。福晋把今天宫里发生的事娓娓道明了,她就直瞧着纳辛,看他能不能解读出别的意思,哪怕暂安大家的心也好。结果纳公爷比她还慌,半天右拳击左掌,唉地一声长叹:“满砸!”不过他担心的并不是闺女要进宫,往后要过囚犯一样的日子,甚至可能走上大行皇后的老路。他担心的是称病的事会不会被戳穿,毕竟装病装一时还可以,装一辈子根本是异想天开。

侧福晋冲他哭了,“爷,我在您家二十年,兢兢业业的伺候您,从不敢偷奸耍滑,您怎么对我的孩子这么不上心呢。嘤鸣不是您养的吗?皇后娘娘前车之鉴还热乎着呢,您一抹头就忘了?这是把我的孩子往铡刀底下送,您看不出来啊?”

纳公爷惨然听侧福晋说完,又惨然地说:“我能有什么法子?既然太皇太后都召见了,可不板上钉钉了嘛。依着我说,就算真进了宫也没什么,各人头上半边天,皇上不待见薛尚章的闺女,未见得不待见我纳辛的闺女。”

这话连福晋都听不下去了,“薛家这会儿引荐,是存着好心的吗?明明白白说了是干闺女,您没听真周?”

这下纳公爷没话说了,在圈椅里呆坐半天,最后想到一个胆大包天的辙,“横竖我在军机处常能见皇上,回头寻个机会在他跟前露露口风,就说嘤鸣许了人家,等日子一到就办喜事。”

这回无话可说的轮到福晋了,她冲侧福晋干瞪眼,“你瞧瞧……”

和皇帝去说,我家姑娘不能跟您,您另寻主儿?这么说,拿堂堂一国之君当什么?皇帝至多一笑,说后宫的事儿全凭老佛爷做主,然后呢?小鞋管叫你穿个满够,接下来就等着丢官夺爵,回家吃咸菜帮子去吧。

反正这件事成了悬在全家头顶上的利剑,碍于皇后大丧未出服,宫里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侧福晋终究担心,便使了银子,辗转打听慈宁宫其后有没有再召见其他官眷,得到的结果是没有。慈宁宫二把手,还狗摇尾巴地朝她打千儿,“给您道喜呀。”

喜从何来呢,真是坏得不能再坏了,谁让满朝文武都知道纳辛和薛尚章穿一条裤子!侧福晋在家熬油似的等了七天,第八天直去了果勇公府,拜访果勇公福晋。

薛福晋知道她为什么事而来,见了也分外热络,牵着她的手说:“我这程子真是忙昏了头,原想着要去府上一趟的,竟未抽出空来。”

侧福晋说话还得尽量委婉着,说家里遭逢骤变,请公爷和福晋千万节哀。又兜了半天的圈子,才问起那天太皇太后召见的事儿,忡忡道:“孩子回来一说,我心里头乱成了一团麻。我想着皇后娘娘方才大行,总不至于这个当口上相看人的……自然,都是我这做娘的瞎猜,拿不定主意,只好上您这儿来打听,究竟是怎么个说法儿,您给透个底吧。”

薛福晋却说太皇太后的召见,她本也不知情,是后来有人来请,她进慈宁宫没多会儿嘤鸣就到了,才知道太皇太后有心叫她进去问话。

“朝政大事不是咱们后院妇人能议论的,但你我两家交好,宫里头早有耳闻。咱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是这么个想头儿,皇后没了,嘤鸣要是能进宫,咱们两家的富贵岂不可永保?”

侧福晋的心都凉了,她打算得这么细致,还敢说事先不知情?

“福晋,咱们都是自己人,嘤鸣也是您瞧着长大的,您往常可疼她。皇后大行前召嘤鸣进宫,姐儿俩什么心里话都说……您瞧,您还觉得嘤鸣进宫是好事儿?”

薛福晋一口咬定是好事,“有了前头这事,嘤鸣绝不会成为第二个深知,满朝文武的眼睛都看着呢。”说着两眼盈满了泪,一字一句道,“深知是为嘤鸣打前锋的,她能保嘤鸣步步高升。嘤鸣是你的闺女,可在我看来,她也是我的闺女。做额涅的,哪个不盼着孩子好?你不愿意她俯视苍生,母仪天下?”

侧福晋急得没辙,“可……可她已经许了人家了,您没往上报?”

薛福晋却笑起来,“又没成亲,小定罢了,退了就是了。这世上还有谁尊贵得过万岁爷?消息一出,只怕用不着你们费心,海家自会上门退亲的。”

侧福晋站在那里,连哭都哭不出来。宫里要查一个姑娘的根底,不费吹灰之力。嘤鸣许了镇国将军府的事儿,九成里头已经知道了,还宣召她,全是因为薛尚章掌管了六旗兵马,太皇太后暂且不得不容忍他。等将来这六旗人马收缴了怎么办?皇帝不再念薛家早年的大功,又该怎么办?

这是拿别人的孩子填窟窿啊,侧福晋缓缓摇头,“福晋,我可太恨您了……真的,太恨您了……”

恨也没用,薛福晋说:“我是为了咱们大家。只要咱们的孩子是皇后,咱们就有一重保障,你现在不信,将来自然会明白的。”

侧福晋什么主意也没讨着,失魂落魄回了家。到家淌眼抹泪,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下了。嘤鸣坐在她床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懂得薛福晋的用意。这些年两家捆绑得越来越紧密,薛深知在后位上,自会保住齐家;换个个儿齐嘤鸣在后位上,也不能不保薛家。

她轻拍了拍侧福晋身上的被褥,说:“奶奶别哭了,事儿还没坏得那样呢。皇后娘娘才崩的,皇上百日之内绝不会选秀,也不会册立继后。只要宫里没有明确的示下,咱们满了三十日就和海家把事办了。我去和海银台说,过了礼就成,不用大肆张扬,两家一处吃了喜宴,这个婚就算结成了,您看好不好?”

侧福晋一琢磨,倒也成,“这么着向宫里表明态度,咱们不和薛家沆瀣一气,也好叫皇上放轻对你阿玛的防备。就是太委屈你,好好的明媒正娶,遮遮掩掩的办了,怕叫婆家低看你。”

嘤鸣笑着说不会,“他们该过的礼,一样也不能少。皇后新丧,百日内不得取乐的规矩大家都懂。”

话虽这么说,但很少有人家抢在这三个月内办喜事的。除非实在等不得了,譬如家里有爷辈父辈眼看不好,怕丁忧再等三年。抑或是姑娘有了身子,拖下去怕肚子掩不住等等,总之都不是好事。

嘤鸣素来不为自己争取什么,唯独这回,她想替自己的后半生拼一拼。深知在宫里落了那样的下场,她点滴看在眼里,那不是个好去处。既然如此,就不能坐以待毙,多等一日便多一日风险,必须赶在宫里有所动作前,把这事商定。

侧福晋想了又想,“还是明儿和福晋商量一回,咱们下拜帖,把辅国将军和福晋请到府里,咱们明着来商议这件事儿。”

嘤鸣却摇头,“日子是我和海银台过的,他若赞同,就回去筹备;若是不赞同,咱们别弄得烽火狼烟的,把海家牵连进来。”

其实打心眼里说,两家大人坐下来商定,于她既有尊贵,又有体面。可人心究竟怎么长,谁也说不准。福晋固然疼爱,但绝不像对自己女儿那么无私。退一万步说,把她送进宫,对齐家有益无害。她个人过得好与不好,只有自己和亲生母亲关心罢了。

她去见了海银台,没上茶寮,也没去他府上。小厮奉命候在他下值的必经之路,看见他过来,上前扎地打千儿,说:“三爷,我们家姑娘让奴才传个话,请三爷移步相见。”

祁人家的姑娘大多豪爽,很多事也是敢作敢当,但嘤鸣和那些姑娘不一样。海银台心里希望是她,又料着不能是她,便摇头道:“我忙得很,你回你主子一声,就说实在不得闲,请她见谅。”

这下小厮急了,嗳了声说:“三爷,您不问问是哪家姑娘,这就着急要走?”

海银台没法儿,蹙眉说:“你传话不报身家,怎么当的差事?”

这么一来小厮笑了,这本是他家姑娘特意吩咐的,瞧瞧未来的姑爷是不是什么人都肯见。如今可瞧出来了,海三爷为人正派得很,和他家姑娘正相称。便又插秧打了一千儿,“是奴才疏忽了,奴才该死。奴才是直义公府的,奉我家二姑娘的令儿,请三爷借一步说话。”

海银台听说是她,脸上一霎雨过天晴了,匆匆顺着小厮的指引赶去见她,远远儿便看见烟柳成阵的堤岸上,有人打着一把牙色的伞,慢慢地,细细地徘徊。她是个不急不躁的脾气,待人也是不紧不慢的温存,能舍下面子来找他,必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怕自己气喘吁吁的模样惹她笑话,站定脚缓了缓,才上前叫了声“妹妹”。

她听见了,转过身来,茶白的春袍外罩一件淡松烟的琵琶襟坎肩,那容色在素锦的映衬下,比外面三月的春光还要温暖。

第8章 惊蛰(4)

天正晴,柳树抽出了新芽,长长的丝绦染上淡淡的翠色,随风轻拂过她的伞面。她没有说话,眉眼弯弯望着他,他在那片凝视里,产生一种微醺的错觉。

定了亲的两个人,半生不熟,因亲事在那里,心里装着满足,装着稳妥,相见时候格外熨帖。似乎也不需要急于表明相思和情谊,只需对望着,千言万语脉脉一笑,已然尽够了。

这样大好的春光里,高声恐惊天上人。相顾无言,似乎又显木讷,他有些手足无措,低低道:“我奉旨为大行皇后预备殡宫,昨儿才回京的。本来想去见一见你,衙门里堆积的差事又太多,都是要现办的,没能抽出工夫来。今儿恰好差不多了,本打算回去换身衣裳,就去府上求见,没想到你先来了……”

嘤鸣说是,“皇后的事儿一出,宫里各衙门都不得闲,你忙我知道。我是瞧着今儿天气好,带丫头出来踏个青,恰好走到这里,便想见你一面。”

海银台脸上升起一点红晕来,那句想见你一面,叫他心头一热。

他是个沟壑山川里行走的人,除了闷头制作烫样,余下的大半时间都在山野间丈量和计算。他见过的姑娘不多,因此一不小心容易脸红。他是个万事讲究效率的人,从没想过为婚姻大肆筛选合适的人选,遇上这个已经极好,就一门心思地等着她垂青他,等着迎娶她过门。

倾慕的姑娘主动来瞧他,这让他受宠若惊,但隐约又觉得不单是来见一见那么简单。斟酌了再三不好相问,便笑着指指前面,“这条长堤通琼府花园,那园子是前朝一位翰林的私宅。后来家里没落了,又舍不得把园子出让,干脆凿了围墙供人游玩。妹妹去过那里么?”

嘤鸣说没有,“我不常出门,琼府花园倒是听说过,一直没有机会去瞧瞧。”

海银台抿唇一笑,他笑起来总带着腼腆的味道,是现在世故的大爷们脸上看不到的,“那正好,我陪妹妹走走。”

嘤鸣点了点头,回身吩咐鹿格:“你去车里,把我的斗篷拿来。”

鹿格会意了,忙呵腰道是,其实主子这么吩咐并不是当真要斗篷,只是拿这个借口先支开她,有些话好私下和海三爷谈。

两个人并肩走在长长的堤岸上,枝头有新芽,地上草皮也渐渐吐了绿,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总叫人有起死回生之感。

嘤鸣微微偏过头,眼梢瞥见他负手而行,一身晚波蓝的便服,衬得人如松柏一样。

话到嘴边,不好开口,她犹豫着,恰在这时他伸手来接她的伞。姑娘的伞比男人的伞要精细很多,不管是伞面还是伞骨。他握上她刚才握过的地方,凹凸有致的海棠花伞柄上,还留着淡淡的温度。他说:“下回我替你做把新的吧,更轻便些,拿着也更趁手。”

嘤鸣听了莞尔,似乎没什么可客套的,便说好。低头往前挪步,路上有几颗石子都数得清清楚楚。现在倒有些后悔直愣愣来找他了,自己亲自和对方谈婚嫁,确实不大好意思。

还是他寻了话题解困,温声说:“皇后归天,你心里很难过吧?人生在世,总要不断经历相逢和离别,不因相逢狂喜,不因离别落泪,都是对自己的保护。”

嘤鸣有些意外,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倒和她处世的态度不谋而合。可自保虽是自保了,总欠缺不顾一切的力量和勇气。她笑着望向远处的烟柳,“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果能做到,必是因为感情不够深。”

他沉默下来,垂眼说是,“过会儿咱们也要分别,单是想想,心里就开始不大好受了。”

嘤鸣有些慌,这算是头一回听见男人说这样缠绵的话,虽老大的难为情,但私底下还是欢喜的。

他呢,说完自己也愣住了,半天没再开口。只是紧紧握住那伞柄,下意识放缓步子,一步一步跟随着她。

花园就在前面不远,大邺朝的花树留到现在有百余年了,梨树和乌桕长得又高又大。梨花谢了,乌桕便该开花了。纤细的嫩叶上伸出触角一样的花簇,不美但倔强,倔强地等待接下来的烈火满树。

“孝慧皇后曾是我的闺中密友,齐家和薛家更是世交,这些你都知道吧?”嘤鸣停下步子,转过身看着他。

海银台说知道,答得平静,也答得笃定。

嘤鸣觉得继续兜圈子,恐怕到最后也达成不了今天的目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橫下心说:“我大哥哥驻守在吉林乌拉城,好几年没回京了。上年递了请安折子,皇上准他今年四月回京述职……”

“述职不过停留四五天,再想回京至少要等三年。”他十分顺理成章地接了她的话,“咱们的事,就趁着他在京里的时候办了吧。”

这人这样通透,倒叫嘤鸣愣住了。她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至少得向他暗示一回,他才能明白她的意思。结果他没有让她废半分力,甚至没有让她感觉到半点尴尬,把这种急于成婚的迫切,一揽子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男人总要更主动些,不能等着人家姑娘把话递到你跟前。他专注地凝视她,一本正经说:“家里人难得齐全,成亲是大事,个个都来做个见证才算圆满。只是不知道我这么冒昧,会不会让府上为难。如今皇后新丧,三月内不得奏乐鸣锣,倘或这会子你过门,我怕让你受委屈。”

嘤鸣脸红起来,原本是有备而来的,真引得他说出这些话,她又不知怎么应对才好。手绢绞成了麻绳,一圈圈勒住指尖,她垂首说:“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我一向不喜欢太过热闹的场合……还有一个月,你这头来得及筹备么?”

海银台说来得及,“就算不吃不睡,也非来得及不可。”说完心乱起来,忽然发现还有那么多事没办。时间越是紧,礼数越要周全。他停下步子仔细思量,花园也逛不下去了,喃喃说,“那我这就回去禀告父母,今天立刻开始预备……对,先得瞧好日子,把大定过了,过了才好说话……还有屋子,屋子也要修葺一下……”

嘤鸣看他乱了方寸,一头笑着,一头觉得慰心。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朝中局势诡谲,皇后的死破开了一个口子,有人想出来,有人想进去。现在娶了她,是救她于水火,让她彻底从这个泥沼里脱身。这一娶也没有对抗皇帝之嫌,反而解了皇帝的燃眉之急,让他不必在皇权和婚姻之间两难,从大局上看,简直救驾有功。

只是这斯文人,乱起来也像没头苍蝇。瞅她一眼,少年似的笑了笑,“我真是太高兴了……”

嘤鸣也觉得很高兴,京里府门间的圈子看似很大,实则很小。适婚年龄的年轻男女就那么多,要从中找到一个不负重托的人,非常难。他们两个算是比较有幸的,合适的年纪,门当户对,脾气也相投。如此就不必再犹豫了,把礼过了,省了多少烦心事。

海银台送她回去,她在车内坐着,他策马伴在车外。到了大门前下马来,替她掀起帘子,抬起一臂供她搀扶。那只手就在她面前,石青的箭袖下是细洁有力的五指。她虚虚搭上去,如果不出意外,这种温情会一直延续下去吧!

嘤鸣请他进府坐坐,他说不了,“我今儿没准备,空手而来不像话。等回头具了拜帖,到时候郑重登门,才不至于辱没了你。”

她掖着手,含笑点头,“那你回去吧。”盈盈望向他,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他看得有些怔,哦了声却没挪步,“我看着你进去。”

大街上依依惜别叫人笑话,鹿格上前来扶她,她收回视线,提裙迈进了门槛。

头一回为自己争取,这么大的主张,回到院子里坐定了,心头还砰砰跳。屋里丫头来来去去伺候她盥手换衣裳,她倒还沉得住气,等人散了,想起海银台刚才的模样,忽然忍不住笑了。

鹿格自然是门儿清的,挨过来问她:“主子,想起什么好事儿了?”

嘤鸣不理她,“什么好事儿也没有。”

鹿格笑着揶揄:“主子这话可叫人信不实,这么好的姑爷,打着灯笼也难找,您还说没什么好事儿?”

嘤鸣只是笑,好事儿是不能说破的,说破了就不灵验了。

看看香炉里,软烟渐次淡下去,香要燃完了,她起身坐到书案前,让松格取香拓来。揭开盖儿,拿圆灰押把香灰压平,前阵子新得了一罐上好的沉水,今天有兴致开了封,打一炉香篆。

侧福晋进来的时候,她正专心致志往双耳篆里填香粉,看这模样就知道,事情应当谈得很顺利。

“阿弥陀佛。”侧福晋坐在帽椅里,双手合什朝天拜了拜,“亏得姑爷是个明事理的人,只要不拿住了咱们的难处有意亏待,那这门子亲就结得好。”

嘤鸣还是淡淡的模样,稳住了双手把铜拓提溜出来,眼睛盯着多余的香粉,小心翼翼拿细掸扫回了罐子里。一面道:“海三爷很敞亮,那些话压根儿没要我说出口,他自己都替我说完了。对他我是放心的,可也保不定海将军夫妇怎么瞧。皇后娘娘的丧仪,海福晋也入宫哭临了,太皇太后传见我的事儿,她九成有耳闻。海家世代谨慎,毕竟是与皇宫大内有牵连的,只怕他们不愿冒这个风险。若当真这样,那也没辙,我尽了人事,剩下的就看天命吧。”

说到最后竟无端有些丧气,世上缘法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有时候真恨自己的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她这话才说完没两天,海家的人还没登门,宫里的口信儿却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