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2月12日

深宫缭乱 by 尤四姐(26 – 32)

第26章 立夏(4)

有水的地方就有灵气, 那临溪亭下开凿的一方水池修得很大,虽被红亭子分隔成了两半, 依旧悠然蓄养了满池莲花。

时节还未到, 零星株茎上结了花苞, 当真是尖尖角,只有刚才那羊肉烧麦大小。但荷叶确实已经相当繁盛了,一重叠着一重, 颇有接天之势。

叶子当然都是今年的新叶, 但生得早晚有很大的差别,老叶颜色深沉, 叶盘上的脉络有力透纸背的深刻。新叶的颜色便要浅许多, 带着一点娇嫩的翻卷, 脉络像美人画斜红, 手法轻俏,点到即止。

临溪亭池畔有汉白玉望柱围砌的栏板,人弯腰采摘, 伸长了胳膊恰好能够着叶底。嘤鸣让松格拽住她, 自己探身下去,莲叶稠密,层层绵延几乎遮挡住了湖面。等她探近了,透过叶与叶的缝隙,才看见底下池水清澈见底, 水里竟还有鱼, 十分傲慢地, 旁若无人地游了过去。

嘤鸣低呼:“有锦鲤!”

松格也伸脖儿看,“哪里?在哪里?”

边上一个声音柔软地响起:“眼下荷叶太盛,看不清水底,等到荷花都谢了,那些鱼便浮上来了。”

慈宁宫花园是宫里妃嫔们解闷儿消暑的地方,几乎不管什么时候来,都能遇上个把出来逛园子的身影。嘤鸣收回身子望过去,先前出声儿的是个年轻的女子,穿月白纱纳团花的氅衣,规整梳着把子头。发髻上簪简单的首饰,唯有一串细密的青玉细珠串在耳畔摇曳,衬着清白的肉皮儿,有几分人淡如菊之感。

嘤鸣打量她,她也含笑望着她,“姑娘不是宫里老人儿,想是老佛爷才接进宫来的吧?是纳公爷家的姑娘?”

瞧这穿着打扮,应当是皇帝的妃嫔,不管是什么位分,见了就行礼总不会错。

嘤鸣冲她蹲安,垂首道是:“奴才初来乍到,没见过宫里的主儿们,不知应当怎么称呼,还请恕罪。”

这一蹲可凭谁都生受不起,受了礼的人忙上来搀扶,笑道:“姑娘快别这么的,这不是折我的寿么。虽说眼下位分未定,将来也必要姐妹相称的。老佛爷上年违和,怕人多闹腾得慌,免了晨昏定省,我也不得进慈宁宫见一见姑娘。今儿有幸遇上了,姑娘倒给我行礼,真叫我不能活了。”

宫里上下都知道,孝慧皇后走后纳辛的闺女就进来了,还是老佛爷亲自打发人去府上接的,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如今正好遇上了,那就打个招呼,预先露了脸,将来也不算全生。

边上随侍的宫女应了声,“这是我们怡嫔娘娘,奴才小喜,给姑娘请安。”

嘤鸣笑了笑,说不敢当,“我是进来侍奉太皇太后的,当不得你这声奴才。”又对怡嫔道,“小主儿来逛园子的?今儿雨后初晴,是该出来松泛松泛。”

怡嫔有一双丹凤眼,些些吊着梢儿,笑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况味。她顺应着:“可不是么,姑娘也进园子逛逛?”

嘤鸣说不是,“奴才是来采些鲜荷叶,回去给老佛爷做荷叶粥吃,不想在这儿遇上了小主。奴才失礼得很,原该上小主们宫里,给各宫小主请安的。”

怡嫔听了一应摆手,“姑娘快别这么说,让丫头别以奴才自称,自己倒还这么的。”一面转头吩咐小喜陪着嘤姑娘的人一块儿打荷叶,一面亲亲热热携了嘤鸣的手进了亭子。

亭子四面开槛窗,四方都能看见风景。靠墙的一圈摆放着长椅,临窗坐着,风从四面徐来,吹在身上很和暖。怡嫔摇着团扇道:“咱们宫里的人,抬头四方天,低头四方地。守着规矩,能去的地方不多,只有这里和后头御花园,还能走走散散。上回大行皇后治丧,我也在钟粹宫,姑娘进来祭拜那会儿,我随内命妇们退到偏殿去了,就坐在窗前,看着你进来的。”

嘤鸣哦了声,她那会儿是独自进的正殿,当时灵前只有四个守灵添灯油的宫女太监。料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在幔子后头瞧着,她自然不好随意张望。横竖进去就是被人打量的,也没什么可奇怪,不过这主儿有心的结交,叫她有些不大自在。

怡嫔呢,似乎并不在意她热络不热络,她自己也是淡淡的模样,搭在雕花窗台上的手,慢悠悠盘她的十八子手串。

“我早听说过,姑娘和大行皇后在闺阁里就好。少时的友情多难得啊,如今皇后娘娘不在了,姑娘该多伤心!”她极慢,极深刻地说着,“皇后娘娘可怜见儿的,最后的日子里疼得什么似的,宫外头娘家太太无旨不得入宫来,她就只能巴巴儿瞧着门,那形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唉,说句大不敬的,走了反倒轻省了,少了那许多痛苦,上天做神仙去了。姑娘如今进宫来,旁的都不要紧,兹要是心境开阔,日子还是过得的。”

宫里每一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每一句话背后都有深意。嘤鸣原本不在乎她说些什么,但她提起深知临终前的样子,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心酸。

要走了,也没个亲近的人在身边,深知那时候有多难啊!可惜这深宫铜墙铁壁似的,当她无力下懿旨,或是下了懿旨也没有人再为她传达时,她一个人卧在冰冷的床上,一定很害怕。嘤鸣不是那种身处热闹,就愿意戴花插背旗的人,她知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眼下对她的宽和,是因为她阿玛可堪一用。将来会怎么样呢,薛公爷倒了,下一个就该轮着她阿玛了。薛深知走了,下一个被弃之如敝履的人自然也是她。

其实她很想细细打听,那时候宫里至高无上的主子们是怎么对待深知的,可从这样一个不知根底的人这里听来的话,不免添油加醋。她还是放弃了,垂眼抚了抚膝上褶皱,应得淡然:“这宫里是锦绣堆儿,只要作养好身子,什么都有了。”

怡嫔似乎没想到她接了这么一句看似通达的话,虽然说得真切,终究难免敷衍之嫌。也是的,见了面就掏心窝子,世上哪来这样的人!

“万岁爷待娘娘还是有些情义的,毕竟少年夫妻,临了也不忍心娘娘走得不安稳。我听说娘娘升遐的那天,万岁爷去瞧娘娘了,后来不知跟前哪个奴才犯了万岁爷的忌讳,万岁爷就怒气冲冲离开了钟粹宫。你瞧,在这宫里过日子,单是身子骨结实也不顶事儿,还得身边人知道好歹。要紧一宗,得有个贴心的人,倘或姑娘那会儿在宫里,娘娘也不至于孤零零的。”怡嫔说罢腼腆笑了笑,“我今儿见了姑娘,说了一车的话,叫姑娘瞧我这人不端稳,存心套近乎似的。我不怕姑娘笑话,也不敢说自个儿不是毛遂自荐,当初娘娘在世时,宫里就数我和娘娘走得最近。如今姑娘进来,我有了伴儿,不怕没人搭理我了。不瞒姑娘,自娘娘归天,我就再没同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嘤鸣有些意外,“小主的意思是,宫里人都孤立您么?”

怡嫔欲言又止地微笑,“唉,也不是,各宫有各宫的忙处。再说偌大的紫禁城,也不是个个能交心,见了至多点头打个招呼罢了。”

这时松格在外头回话,说:“主子,时候不早了。这会子不筹备起来,万一老佛爷要用,怕交不得差事。”

嘤鸣正愁不好脱身,恰巧松格给解了围,她站起身道:“小主这份心田太难得了,皇后娘娘在天上也会保佑您的。奴才微末之人,若蒙小主不弃,日后愿意陪着小主说说话。今儿时候差不多了,倒要先走一步,回去为老佛爷预备夜里的膳食。”

怡嫔嗳了声,“伺候老佛爷要紧,姑娘忙吧,等有了闲暇咱们再说话。”

嘤鸣蹲了个安,却行退出了临溪亭。

回去的路上松格还在说:“这位怡嫔娘娘若真和皇后娘娘走得近,那也是个好心的人。”

嘤鸣轻牵了下唇角,“我每年入宫两回,从未听娘娘提起过这位怡嫔。娘娘是什么人呢,咱们自小和她厮混大的,她待你掏心挖肺。半路上遇见的,得是历过生死她才能同你交心。既交心,她就忍不住要给我引荐,我没见过她,那就不是前四年有的交情。经年累月的感情有时候都不见得可信,临走拜见过两回,了不起是底下嫔妃请安,何谈深交。”

松格听得一愣一愣的,“主子,您要是个爷们儿,能升堂审案子。”

嘤鸣笑着接过她手里的荷叶举起来,挡住西晒,“老爷儿真厉害,都快平西了,还有余威呢。你记好了,宫里人的话,只能听一半儿。像她说的种种,不过是叫我心里不痛快罢了。但凡是个有气性儿的,不痛快了就要上脸,咱们天天在老佛爷跟前转,上了脸还得了?”

松格点头不迭,“她还想挑唆您和万岁爷,叫您不待见万岁爷。”

嘤鸣皱着眉,笑容有点垮塌。心说这个并不用她挑唆,她本来就和皇帝不对付。不过那些做妃嫔的,见着了一个有可能成为她们主子的人,自然处处提防。最好再来一个不受宠的皇后,群龙无首,各自称王,这样的日子才是人过的日子。

她不耐烦应付,女人堆儿里是非多,“往后咱们见了那些小主就绕着走,实在不成可以不出慈宁宫。”一面说一面摆弄荷叶,等进了大宫门,就又是一脸笑模样了。

做粥,这个她最拿手。把粳米洗净了,硬炖非得炖烂才入味儿,要节省时间,可以先拿石臼杵得碎一些。这么一边炖煮一边搅拌,差不多的时候加冰糖,撕碎了荷叶盖上去闷上两盏茶工夫,等揭开荷叶,那粥通体碧绿,光闻味儿就清香扑鼻。

嘤鸣在小厨房忙活,太皇太后为了等她那碗粥,后来就没再进小食。

老太太背靠锦垫问米嬷嬷,“瞧着精神头儿,这会子还好?”

米嬷嬷说好,“在灶上活蹦乱跳的,这姑娘真是难得,那样人家出来的,一点儿不娇气。先头吐得跟什么似的,到底年轻,缓和一会儿就好了。依奴才看,再没什么可挑拣的了,老佛爷说呢?”

“真个儿……”太皇太后摇头,“皇帝这么给人小鞋穿,不怕叫人笑话。”

“笑话什么的。”米嬷嬷笑道,“万岁爷金銮殿里乾坤独断,回来了是在自己家里头。嘤姑娘往后是枕边人,两人就是闹一闹,也是小夫妻间的事儿,谁还能传出去不成?帝后本是一体,嘤姑娘跟前使性子,嘤姑娘自然忍耐他。您瞧见万岁爷和旁的妃嫔使过性子没有?宫里个个儿谁不敬畏他?”

太皇太后发现这是个很有说服力的论证,“这么看来,嘤鸣是个有造化的。”

米嬷嬷说可不是,“您就放宽心吧,他们闹腾是他们的事儿,您擎等着喝您的荷叶粥就是了。”

才说完,南窗底下有人影过来。天要黑不黑的,檐下上了灯笼,那剪影投在桃花纸上,像一幅上好的仕女画。门上竹帘打起来,嘤鸣拿青瓷碟儿托着荷叶边的青瓷碗,蹲了个安说:“老佛爷,尝尝奴才的手艺吧。奴才没法子和宫里御厨比,就是民间的口味,若老佛爷吃得好,夸夸奴才就成了。”

她善于讨巧,一句一句很有姑娘的娇憨,太皇太后就吃她这一套。忙叫米嬷嬷接过碗来,揭开盖儿,见青粥上点缀了两颗枸杞,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太皇太后舀起来尝了一口,就如她说的,是荷叶粥最原始的味道,没有芡实,没有薏仁,也没有鸡丁瘦肉。宫里厨子为了讨主子的好,喜欢化简就繁,常把好好的东西弄得极尽繁琐。像这样朴实的口味已经很久没吃着了,偶尔喝上一碗,很称太皇太后的心。

夸是必然要夸的,不过太皇太后更关心的是另一桩,“有没有多的?”

嘤鸣说有,“奴才备了太后和万岁爷的,回头奴才就给太后送去。”

太皇太后说不必,“太后那儿我打发鹊印送过去,你主子的那份儿,你亲自送过去。”

嘤鸣就猜着是这样,她也不好有违太皇太后的令儿,只道:“宫门下钥了,奴才进出恐怕不便。”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太皇太后表示:“就说奉了我的命,没人敢拦着你。”

嘤鸣眨眨眼,没法子,只好应了个是。退到小厨房看着炉子上的粥直愣神,心说白天害我吐成那样,要是有巴豆,我该给你下上一把,叫你吃!

可也终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送到御前的东西都有人检点,谁敢做手脚,回头就叫你满门抄斩。

拿食盒装上吧,嘤鸣小心翼翼提着,和松格一同出了宫门。这回不再走错了,往东过永康左门,一箭之地就是隆宗门。走到半道上的时候听见夹道里浩大的一片传报,下钱粮的时候到了,她们禀明了是奉太皇太后懿旨,才让她们过了门禁。

嘤鸣往养心殿方向看看,心里犯嘀咕:“松格,你说我们这会儿去,好么?”

松格立刻明白过来,“主子是怕万岁爷翻了牌子,不得空吃咱们的荷叶粥?”

嘤鸣冲她露出个赞许的笑,发现这丫头进宫呆了两天,脑子比以前好使了。皇帝也有皇帝的乐子,这会儿要是真有安排,那她去了多尴尬!

脚下搓着,正彷徨,走到了隆宗门前。军机处就在隆宗门内,才要过门禁,迎面见有人从值房里出来,本以为能遇上阿玛,没想到来的是干阿玛。

第27章 立夏(5)

见了是万不能当做没看见的, 嘤鸣忙上前蹲了个福,说:“干阿玛, 嘤鸣给您请安了。”

辅政大臣之首的薛尚章, 老姓薛尼特氏。那个姓氏曾经是草原上最果勇的一族, 什尔干之战中,杀得仅剩九人,照样荡平一个旗。很长一段时间里, 提起薛尼特氏, 就有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功效。

如今虽从龙入关多年,但骨子里流淌的那种倔强和骁勇, 从来不曾熄灭。薛尚章是标准的蒙古汉子, 膀大腰圆, 生得极其彪悍。有时候他并不是真的要将你怎么样, 但那双鹰一般的眼睛,和洪钟一样的声量,都会让人有即将被拆吃入腹的不安感。

还好深知并没有遗传他的相貌, 但脾气和他有七分相像, 过于刚正,爱憎也分明。有时候嘤鸣有些想不通,自己怎么能和深知成为知心的朋友,想来是彼此需要取长补短吧,自己缺乏深知那份决断, 深知的圆滑当然也略输她一段。

嘤鸣对于这位干阿玛, 说多熟络谈不上, 但因为他是深知的阿玛,尚有几分亲近知心。以前跟着深知上他们府里小住,她也去请安,薛公爷常会说上两句家常话,也会有个笑模样。因此别人如何将他说得十恶不赦,嘤鸣却从来没有真正感觉到过。

夜色昏沉,檐下牛皮纸灯笼的光穿透黑暗,照亮薛公爷的半边脸。他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她,忽然微哽了下,匆忙转过头去。

嘤鸣心头狠狠被撞了一下,她知道他看见她,想起深知来了。虽然对权力的欲望,驱使他把唯一的女儿推进了深渊,但事到如今,他心里也还是会痛。

当初深知和她说起宫中岁月,曾那样毫不掩饰地恨过她阿玛,深知走后,嘤鸣也觉得应当归咎于他。可如今在宫里遇见他,那种丧女之痛还未从他眉眼间消散,他必须如常当值,继续维持这种骑虎难下的傲慢。

然而他的背微微有些佝偻了,他不像纳公爷,平时懂得保养自己。纳公爷一年四季虫草当零嘴儿嚼,早中晚三顿羊乳,哪怕羊死绝了也得想辙给他弄来。就这么的,他还天天抱怨家里女人不够体贴,要上外头找人给他揉身子扦脚……薛公爷早年在军中出生入死,是实权派,也是实干派。大马金刀的岁月里横跨过来,没有那么精细的要求。

“干阿玛,您要保重身子。”这时候不能多说什么,见了也唯有多行两个礼罢了。嘤鸣又冲他蹲安,挎着食盒迈过了隆宗门。

松格怕她伤感,用力楼了搂她的胳膊。她勉强笑了笑,偏过头瞧一眼,薛公爷目送她,等她走出隆宗门上灯笼照射的范围,才转身回军机值房。

真伤心,嘤鸣见着他,就想起深知。虽说如今自己被送进这虎狼窝,也是他一手促成,可当真要恨,也得瞧着深知的情面,那个人终究是她留在世上最亲的人。

隆宗门到内右门,距离不算很远。松格抬头瞧了眼,提醒她:“主子,这就要到了。”

嘤鸣嗯了声,站在门前等松格上去通传。门外的人上下打量,问:“哪个宫的?都下钥了,干什么来了?”

松格呵了呵腰说:“谙达,咱们奉太皇太后之命,来给万岁爷送小食,还请谙达费心通传。”

宫门上了锁,要办事就变得非常困难,一重接着一重的关卡,必须经过逐层通报才能最后开启。守门的说等着吧,门内传出一串粉底皂靴踩踏青砖的声响,哒哒地,往远处去了。隔着绯红的大门,有人在后边喁喁低语,不多会儿就听见说“落锁”,然后小富从里头迎出来,就地打了个千儿,“姑娘来了。”

嘤鸣嗳了声,“主子这会子安置了么?”

小富说:“哪儿能呢,时候还早得很呢。主子才从乾清宫回来,也就前后脚的工夫……姑娘快别在外头站着了,进来吧。原瞧着是您,不等通传就该开门才是,可宫里规矩重,还请姑娘见谅。”说着看见她手里的食盒,笑道,“您这是给主子爷送荷叶粥来了?先头主子还说今儿酒膳腻得慌呢,可巧您就来了,倒像约好了似的。”

嘤鸣只是笑,因为除了笑,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这位皇帝跟前得宠的太监。想了想道:“熬粥时候长,等摘了荷叶一应收拾好,已经到了这会子。”

小富的话里依旧庆幸满满,似乎她能来就是好的,“不碍,主子爷勤政,不到子时且不能安置。往后您走动,要是下了钥,就打发人上月华门值房里找奴才来,奴才入夜只管看守养心殿门禁,天天儿都在里头上夜。”

嘤鸣点点头,说了声谢。

晚上夹道里死一样的宁静,天上月亮也白惨惨的,照得这世界有些凄惶。嘤鸣思量了再三对小富道:“我把食盒递给您吧,您替我往御前送。时候这么晚了,万岁爷正忙公务,见了我又得停下……”停下挤兑她,不也费工夫么。

小富却笑得讪讪,“姑娘别难为奴才,宫里旁的都好传递,唯独这进嘴的东西,必要一人一送到底的。这么着既是疼了奴才,也是为了您自个儿,毕竟出了岔子,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不是?”

嘤鸣听了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养心门。

正殿里灯火通明,因着皇帝要办事,十几支通臂巨烛燃烧着,把殿宇照得亮如白昼。皇帝才刚在御案前坐下,折子没打开,毛笔也搁在笔架上未蘸墨。只是正色坐着,仿佛在等她自投罗网。

嘤鸣紧走几步上前,把食盒交到三庆手里,自己退回堂下地心儿,掖起两手给皇帝蹲福请安,“禀万岁爷,奴才奉老佛爷旨意,来给万岁爷送荷叶粥。这粥是奴才的手艺,什么都没搁,单是粳米和荷叶熬成的,给主子开开胃。若是入不得主子口,还请主子恕罪,奴才下回学好了本事,再做了孝敬万岁爷。”

三庆揭开盖儿,一阵清香扑面,里头白玉的小盅里盛着碧绿的粥,光是瞧着,就知道吃口应当不差。底下人送了银针来,他把针放进盅里,略等了会儿见一切如常,便呵腰往上呈敬。谁知才递到一半,皇帝抬手叫退了,三庆顿了下,重新端着八宝托盘,低眉顺眼侍立在了一旁。

嘤鸣此时有些彷徨了,照理说是太皇太后叫送的,皇帝就算不喜欢,总要略进一口领了太皇太后的情。结果他竟连瞧都没瞧一眼,反倒把视线定格在了她身上。

心里发虚,背上冒冷汗,嘤鸣怯怯地,把头低得更低了。天威难测,谁也不知道皇帝接下去有什么打算,连一块儿进来的小富都有点懵,迟疑地瞄了瞄三庆。

可怕的沉默,殿宇里只有更漏滴答的声响。嘤鸣听见心在腔子里用力地蹦跶,跳得那么快,几乎叫她续不上来气儿。最怕的就是这样,有话不说,钝刀割肉般的消磨。时候长了她就想,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吧,她好好的来送粥,不知道哪儿又触了逆鳞,寻了这位天下之主的晦气。

她轻启了启唇,试图打破这种宁静,可她又窝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了不得今儿一夜就交代在这里吧,她身后还有鄂奇里氏,皇帝总不好一气儿把她给杀了。皇帝有耐性,她凭什么没有呢,便踏踏实实在下首站着,洗干净脖子等着迎接他的雷霆震怒。

“齐嘤鸣。” 皇帝终于说话了,那声儿真凉,像拭过刀锋的雪。

嘤鸣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真奇怪,听见他出声儿,反倒让她镇定下来。她恭敬呵腰说是,“奴才听万岁爷示下。”

皇帝又沉默了下,淡声道:“朕问你,你当真得过喘症么?”

嘤鸣略怔了怔,没想到这件事又让皇帝惦记上了。八成是今天的羊肉烧麦下了他的脸,没让他一天一屉子恶心她的计谋得逞,所以他开始寻她的衅,下定决心把她的老底翻出来了。

逃避选秀那可是重罪,自己吃挂落儿还是其次,要紧一点,会连累阿玛,没准儿夺爵降级也未可知。嘤鸣心里七上八下,她不知道究竟应当怎么办才好。照理说她到了年纪没进宫,这事宫里心照不宣,没想到皇帝会拎出来,就为找她的不痛快。

没法子,既然问起了,逃也逃不掉。她跪下说是,“奴才得过,若非如此,早该进宫来伺候主子了。”

皇帝对她的死鸭子嘴硬嗤之以鼻,“既然得过,就该有瞧病的大夫。你说说,那个大夫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朕即刻命人把他传进宫,再替你诊治一回,谁让你今儿吃了羊肉,说不准又要发作。

嘤鸣斟酌了下道:“那大夫是游方的,京城待上一阵子,就往南方去了,五湖四海到处游历,从来没有个准地方。万岁爷这会儿叫我说出他的去向,奴才说不出来。”

结果这两句话彻底惹恼了皇帝,他砰地一拍御案,桌上文房蹦起来老高。这忽如其来的响动吓碎了众人的心肝,养心殿自内到外呼地跪倒了一片,个个扣着青砖簌簌发抖。

嘤鸣也慌神了,这程子皇帝专给她上眼药,但碍于大局尚且不会将她如何。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竟好像要拿这件事做筏子了。大约是有了新的对策,可以不必再忍耐这种非分的安排了吧!

她进来多久了?到今儿恰满四十日。光阴过起来真快,一眨眼就这么长时候了。如果皇帝寻了由头让她出宫……不知海家有没有说上新的人家……

唉,也是瞎想,她把前额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这么紧张的气氛下,她竟还能腾出脑子来胡思乱想。

“万岁爷恕罪。”她喃喃说着,“奴才不知哪里冒犯了主子,还请主子息怒,千万别气坏了圣躬。”

可惜皇帝并不听她这些废话,他只是狠狠咬着牙,阴沉冷笑道:“你是因何入宫的,你应当知道。光在太皇太后跟前讨好,也保不住你的命。朕最恨你这样奸猾的人,多看你一眼,都叫朕心头火起。滚出去!”他说,“朕倒要看看你究竟会不会犯病。上外头顶砖,没有朕的令儿,一辈子不许起来!”

嘤鸣顿时惘惘的,脑子里也没多大想头,因为进宫到今儿,受到的礼遇颇多,这本就不合理。现在也好,皇帝发话惩治了,眼下是比较倒灶,但从长远来看似乎不算太坏,至少替她敛了光彩,不叫她那样扎人眼了。

她从容磕了个头,说:“奴才领旨,谢万岁爷。”然后站起来,却行往后退,退出了养心殿明间。

松格还在地上跪着,听见里头皇帝的怒斥,为主子急得眼泪长流。见主子从里头出来了,她慌忙站起来搀扶,嘴里嗫嚅着,含泪看着她。

嘤鸣倒没什么,她还有闲心四顾,“这里哪儿有砖啊?没砖我顶什么呢……”在墙根儿前等着,直到里头送出来一块砚台,然后毫不为难地搁在头顶上,挑个地方就跪下了。

松格在边上陪跪,吸溜着鼻子问:“主子,这可怎么办……”

嘤鸣跪得比做学问还认真,合眼道:“别说话。”

养心殿里的皇帝因没了常用的砚台,得打发人上库里去取,这当间儿闲着的时候瞥了三庆一眼,三庆立刻趋身上前,把荷叶粥献了上去。

小富更懵了,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既要降罪,又喝人家做的粥,圣心真是愈发难以揣摩了。难不成是不想当着姑娘的面进吃的,才把人送去跪墙根儿?这么着好像说不大通,万岁爷也不是那么胡来的主子。

德禄手里托着一只歙石铜镀金龙纹匣进来,里头装一方暖砚,小心翼翼搁在了御案上。小富和三庆依次退出明间,里头有管事的伺候,他们只需回自己职上候命就是了。

小富脚下徘徊着,悄悄给三庆使了个眼色。三庆朝西墙根下看了眼,拉小富进了卷棚。

“怎么的?”小富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呀?”

三庆压声道:“先前从乾清宫出来,瞧见隆宗门上了。”见小富还糊涂着,凑过去咬耳朵说,“嘤姑娘和薛蛮子照了面,姑娘给薛蛮子请安,正落了主子的眼。”

小富哦了声,“原来是这么个事儿……”

万岁爷还是很忌讳齐家二姑娘进宫的缘由的,毕竟不是寻常选秀,总带着点无可奈何的味道,因此见二姑娘和薛尚章私下见了面,万岁爷难免大感不快。不过更深层的原因有没有呢,想是有的吧!宫里人多,眼睛也多,今儿见了谁,和谁说上了话,要不了一时半刻就会传到御前。万岁爷这是在为姑娘挡煞么?好像有那么点儿意思,又好像没有……小富是个驴脑子,他觉得真要这样,那万岁爷也不是那么厌恶嘤姑娘嘛。但不厌恶,又怎么能罚人顶砖呢,明明有好些法子,犯不上动真格儿的。

当然,后来他看见砚台里特意研好的墨,因倾斜顺着嘤姑娘的脸颊流淌下来的时候,他就发现是自己想多了。一直笑嘻嘻的嘤姑娘这回终于哭了,因为这墨会渗透进肌理,得花上两天工夫才能彻底清洗干净。她是老佛爷身边伺候的,这么一来没法见人了,姑娘对自己脸面的看重程度,远比对膝头子高许多。

第28章 小满

嘤鸣跪着, 哭得直打噎。松格不住拿帕子给她擦脸,可是越擦墨越多, 从她的鬓边一路流淌, 流进了她的颈窝,染黑了她的褂子。

皇帝到底和她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呢,要这样费尽心机整治她。原先她还不疑叫她顶砖是什么用意, 就算送来了砚台她也不觉得里头有诈,只当是皇帝为了免于半夜三更大动干戈找砖,而耽误了让她罚跪的时间,随意让她以砚代砖,早跪早好。于是她老老实实照着做了,一丝不苟地把砚台放在了头顶上, 自觉以前顶碗都不难, 现在顶砚台更没什么了不起。她甚至有些庆幸, 砚台比砖轻多了,简直就像捡了大便宜。

后来砚台上头了, 她挺直脊梁跪得笔管条直,全当在练规矩。可是时候一长毕竟不行, 膝头子很痛, 腿也麻了, 腰也酸了, 便只好拿手扶着。结果这一扶, 可坏了事了, 盖子边缘有淋漓的墨汁子淋下来, 起先她糊里糊涂以为是下雨了,直到松格惊呼“主子您的脸怎么黑了”,她才知道坏了菜。

做人怎么能这么缺德呢,她进养心殿的时候,他明明还没开始批折子,就是为了让她狼狈,特意加水研磨再让她顶着。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白天给她吃羊肉烧麦让她吐断了肠子,夜里又想出这么个损招儿祸害她,他到底想干什么!

越想越委屈,她还在极力忍着,说:“松格,你看看,能不能擦干净。”

松格抽出手绢使劲擦,擦得她肉皮儿生疼,还是告诉她:“主子,这是御用墨,不像外头的。奴才擦了半天,这墨进了肌理,回去拿胰子洗洗,多洗两回就干净了。”

嘤鸣听完这个就哭了,实在是奇耻大辱,他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因为是皇帝,就可以不拿别人的脸当回事?既然这么讨厌她,把她打发出宫不是更省心么,何必留下抬杠。

然而跪还是得跪着,她顶着砚台直抹眼泪,松格就在边上陪着一块儿哭。夜色越来越浓重,因为来前太皇太后发了话,不必再回慈宁宫复命了,直接上头所歇着吧,因此她就算跪上一整夜,养心殿外也不会有人知道。

殿里的人隔窗望着,墙根下的背影委屈又顽强。

“她讨过饶没有?”皇帝问德禄。

德禄抱着拂尘说没有,“奴才也纳闷儿,嘤姑娘是不是吓着了,还是压根儿没想起来有讨饶这条道儿?但凡她服个软,就说求万岁爷开恩,主子瞧着老佛爷也不能叫她跪到这会儿。”

是啊,纳辛这个油子,怎么生出了这么个倔驴,真叫人想不明白。

一直跪下去不是办法,皇帝负着手,透过巨大的南窗看她的身影,原先兴致盎然,眼下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了。他看了一阵,调开视线道:“你去瞧瞧,要是她松了口,就让她回去吧。”

德禄垂袖应了个嗻,快步从殿里出来。上前看看,呀,这脸是没法瞧了。他说:“姑娘,时候长了可怎么受得住呢!这么的吧,您服个软,奴才给您上万岁爷跟前求求情,您早早儿回头所歇着去吧。”

嘤鸣却激发出了不屈的决心,挺着腰说:“谢谢谙达,我今儿就跪死在养心殿了,您别为我操心。”

德禄被她回了个倒噎气,有些仓惶地看了看松格。松格也觉得主子这回是气大发了,她本该劝主子的,到最后想想主仆应该生死同心,便加重语气说了句是,“奴才陪主子一起跪死在这儿。”

德禄嘿了声,直嘬牙花儿,“嘤姑娘,好汉不吃眼前亏,您和万岁爷拧着有什么好处呢,和谁过不去,也不能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嘤鸣不说话,心想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真要跪死了,周兴祖也诊不出她活着的时候有没有喘症,皇帝无凭无据害死了人,就等着满朝文武戳他脊梁骨吧!

德禄没劝动,愁眉苦脸进了三希堂。皇帝问怎么样,他只管摇头,犹犹豫豫道:“嘤姑娘说……她想跪死……”

这话显然会引得皇帝勃然大怒,当然这份怒火绝不会表现在脸上。皇帝依旧淡漠地看着窗外,霍地转过身道:“既然她有这份决心,就成全她,让她跪死吧。”

又置气了不是!德禄亦步亦趋说:“主子爷,奴才也觉得嘤姑娘忒倔了些,不知道变通,可您要是瞧见她现在的模样,八成也不愿意让她上您跟前求饶来……唉,真是没法瞧了,姑娘爱脸面,哭得什么似的……”

皇帝略沉默了下,说去,“让小富传话,求饶是非求不可。朕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若她还是坚持要跪,那就让她跪上三天三夜,死了就让纳辛进来接尸首。”

德禄应了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圣心。八成是不想让嘤姑娘死的,但又不愿意折损了面子,所以非要人家乞命,痛哭流涕说“万岁爷,奴才错了,饶了奴才吧”,这样才能勉强收回成命。

德禄站在滴水下招了招小富,冲姑娘的方向努嘴,“赶紧劝劝去,主子爷有心饶她这一回,她再这么拧着,自己受苦,何必呢。”

小富口才好,有他出马,事情能好办一半儿。他嗳了声,一溜烟到了西墙根儿下,蹲在她们身边说:“嘤姑娘,身子是咱们自己的,别因置气和自己过不去。这宫里谁又是有脸的,谁又是没脸的?像头前,淑妃因当面顶撞大行皇后,被主子爷贬为答应,送到北五所看门儿去了,人家不也活得好好的,得闲还挨着门框嗑瓜子儿呢,又怎么的?姑娘是宰相家的小姐,宰相肚里能撑船,小姐肚里不说多,一辆车打个来回总能够,您说是不是?”

嘤鸣不为所动,仍旧顶着那块砚台说:“万岁爷金口玉言,说不叫起来我就不能起来。你们来劝我也不中用,我就是告饶了,万岁爷还得呲打我,还得继续让我跪着。”

小富干干眨巴了两下眼,“哪儿能呢,万岁爷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外头人不知道,我们在跟前伺候的心里都明白。毕竟那是主子爷,有时候发个火儿,罚你一回,脑子记住教训就是了,委屈别往心里去。您呢,是纳公爷家送进来的,你身后可是整个齐家。您要是这么没日没宿的跪,您让纳公爷知道了怎么办?您在养心殿跪着,纳公爷明儿就该上午门跪着去了。”

这么一说嘤鸣倒想开了,老跪着也不是办法,毕竟她跪得半边身子都僵了。于是稍稍挪动了下,问:“你说的淑妃,是怎么回事儿?”

她对大行皇后的过往一直都很关心,愿意开口打听事儿就说明不钻牛角尖了。小富嗐了声说也没什么,“您是知道的,皇后主子长期养病,和老佛爷那儿,万岁爷那儿,走得略有些远,底下嫔妃看人下菜碟儿,也敢粗声大气顶撞娘娘。娘娘身子骨弱,那时候才好一些,又给气病了。万岁爷知道了这事儿,当即下令掌了淑妃的嘴,就那么送到北边看门去了,再不许往前来。”

嘤鸣怔在那里,半天也没回过神来。这深宫,真是可怕得没边儿,见你无宠,又见你身子弱,一个普通的妃嫔也摆脸子骂皇后。今天慈宁宫花园里遇上的怡嫔,有一句说得对,宫里活着,身子好最要紧。身子好了你才能反抗,身子好了才能熬死那些对头们,成为后宫独一份儿。

嘤鸣把砚台拿了下来,放在一旁。小富见状忙支使松格:“你也是个缺心眼儿的,主子跟前不开解开解,一块儿跪着就算忠心了么?快搀起来!”

跪得太久,腿都打不直,嘤鸣主仆互相扶持着,趔趄站起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站稳。

小富差人打了水来,绞起手巾把子说:“姑娘擦洗擦洗吧,没法子,这方砚就是出墨多……”

嘤鸣抬手格开了,说不必,“这是主子赏赉,洗了万岁爷就看不见了。”

她转回身面朝养心殿站着,灯笼光照着那五花脸,又惨又可笑。

皇帝从窗边让开了,知道她要进来,便吩咐德禄:“朕要安置了,不耐烦见她。你去听她的讨饶像不像话,要是过得去,就打发她回头所殿去吧。”说完转身,往后殿去了。

德禄领了旨意,只得上外头支应,说:“万岁爷歇下了,不便打搅。姑娘知道错了吗?”

嘤鸣说知道。

德禄又问一句:“错在哪儿了?”

嘤鸣垂着脑袋说:“错在不该送荷叶粥来。请主子放心,往后奴才再不上养心殿点眼了,求主子开恩,饶了奴才这回吧。”

德禄顿时有点儿气馁,怎么和设想的不一样呢,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可他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怕这主儿倔脾气一来,又上墙根儿顶砚台去。横竖万岁爷不在这儿,回头禀报的时候编几句中听的就是了。看看这脸,可怜见儿的,便道:“姑娘快回去洗洗吧,奴才那儿有块西洋胰子,明儿打发人给您送过去。”又吩咐小富,“你给送送吧,免得门禁上耽搁工夫。”

小富忙应了声,领着他们主仆过了隆宗门,一路进慈祥门。

快到头所的时候嘤鸣向他道谢,“今儿亏得你们斡旋,请代我向德管事的道声谢。”

小富说一定把话带到,又劝姑娘心境开阔些儿,“人想不开了容易得病,奴才瞧姑娘有大富大贵之相,好好睡上一觉,明儿起来一切就都顺遂了。”

嘤鸣笑了笑,心想什么大富大贵之相,还想把她和皇帝凑在一会儿呢,真是恶心死人了。

回到头所,松格打了水,从凉的换成温的,一点一点给她擦拭。最后大部分的墨是洗掉了,但皮肤上留下了浅浅的蓝色,这是印在肌理里的,一时半会儿清除不干净。

“就这样吧。”嘤鸣揽镜瞧了一眼。皮肉都擦红了,再擦下去非擦破了油皮不可。她恹恹推开首饰匣子,倒头扎进了被卧里,“凭什么我要受这份窝囊气?老说不是让我来做奴才的,可到底还是干奴才的事由。我要装病,八抬大轿抬我也不起来了,让他们放我回家,不在这宫里待下去了。”

松格吓了一跳,忙来捂她主子的嘴,“叫人听见可怎么好!”

嘤鸣能不知道头所有人听墙角么,她哼笑道:“学舌去吧,只怕她不学呢。我要是能出宫,那就相安无事;要是将来晋了位,头一件事就是整治死她!”

放了狠话,八成把外头的人吓得肝儿都碎了。嘤鸣没再说别的,窝在被卧里自己难受,腰酸背痛还是小事儿,丢了脸才是大事。明天天一亮,养心殿发生的一切会传得人尽皆知,她就算脸皮再厚,也不能没事儿人似的,继续高高兴兴在宫里走动了。

想好了就去做,第二天放心睡到了日上三竿,这辈子还没起得那么晚过,才知道赖在被窝里有多舒服。松格当然是不能陪着她一块儿睡的,她就守在门前,守了半天,终于守来了太皇太后跟前的大蛾子。

蛾子说:“怎么的了?老佛爷还问呢,说今儿怎么没见嘤姑娘。我着紧的过来看看,姑娘可是身上不好?”

松格点头不迭,“我家主子染了风寒,半夜里捂出了一身汗,这会儿才安稳些。请姑姑回老佛爷一声,说姑娘今儿怕是伺候不了了,等略好些再去给老佛爷请安。”

蛾子哦了声,“那可要请大夫看看?我这就回老佛爷去,打发御药房的周太医过来。”

松格怕太医过来了要穿帮,忙拽住蛾子说不碍的,“天亮的时候已经好多了,只是身上懒,起不来了,姑姑帮着和老佛爷告个假就成。”

蛾子把话传到慈宁宫时,太皇太后早已经得了消息,她没想到昨儿夜里养心殿闹了这么一出,和太后喋喋抱怨着:“皇帝是怎么了?看着平时那么端稳的人,遇上嘤鸣就跟乌眼鸡似的。要我说,不爱她也罢,不理她就是了,偏要寻她的晦气,叫人家跪墙根儿,叫人家顶砚台。这可好,扫了姑娘的脸,他今儿早上知道理亏,打发了德禄上我这儿请安,自己竟不敢来了。”

皇太后蹙眉笑着:“可是怪了,皇帝素来有成算,想是事出有因吧,老佛爷别忙责怪他。”

太后护着儿子,这二十年来一直是这样。太皇太后知道和她说也不顶事,她断不会怪皇帝一句,只会想着掏出那些“事出有因”的囫囵话来敷衍。可太皇太后很愁,这程子嘤鸣总在宫里上下晃悠,冷不丁不在,叫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在暖阁里转了一会儿,拍了拍衣裳说:“不成,我还是得亲自去瞧瞧。”

太皇太后过来,自然有一堆随行的人。前面开道的进了头所殿,吓得松格忙敲窗棂:“主子,了不得,老佛爷来了。”

嘤鸣忙下床来,站在脚踏前迎接,“给老佛爷请安,给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打量她,气色自然没什么,她也知道这丫头装病。可是从鬓角往下到脖子,大片洗不净的青影把原本雪白的肉皮儿都染坏了,太皇太后就觉得皇帝这回的确是太过分了。

皇太后也有点愣,“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太皇太后更直接,牵着她的手坐下,说:“好孩子,你别往心里去,人受挤兑本事高,他越是欺负你,你就越要耐摔打。怎么办呢,他是皇帝,你让着他点儿,是你孝敬主子的心,我和太后都瞧在眼里的。大行皇后的永安大典还有十来日就到了,你身子要是好不起来,可就不能跟着进山陵了,你自己计较计较?”

这是硬催着她,不许她托病呢。嘤鸣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能去也是有赖皇帝的恩旨,这回吃点亏,看在能送皇后最后一程的份上,不该和皇帝斤斤计较。

她没法儿,低着头说是,“奴才昨夜出了汗,这会儿已经好了……”

太后旁观了半晌,忽然蹦出来一句话:“梓宫奉安山陵,皇帝和咱们不走一条道儿,御驾要先行至巩华城安顿。老佛爷,我看让嘤鸣随皇帝先走,她和大行皇后姊妹间要好,上前头等着梓宫,大行皇后心里头也高兴。皇帝呢,这回太过,依着我,他能恶心你,你不能恶心他?反正你往后要跟他的,就打这儿起,倒也好。”

第29章 小满(2)

直肠子说话, 乍么实儿一句,要把人说懵的。

嘤鸣懵了, 太皇太后懵了, 包括同来的嬷嬷和大宫女们,也一块儿懵了。

太后当初何以不受先帝眷顾呢,也是打这上头来。她性子又直又冲, 常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入宫多年后的某一天,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后半截也慢慢学得收敛了些,但犯起毛病来,照旧能一撅给你撅个窟窿。

跟不跟皇帝这种事儿,不到临了一般是不说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变故,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叫人有了念想反倒不好。其实说句实在的,如今看来确实没有比嘤鸣更合适的, 太皇太后和太后私底下也议论过,太后听在耳里, 记在心里。然后她忽然看见皇帝做了十分不厚道的事, 实在欺人太甚了, 她就有些微微的怒气, 一个没忍住, 把早就心照不宣的事儿直接说出来了。

太皇太后抚抚额头, 心想真是倒灶啊, 皇帝的生母孝慈皇后崩殂后,为了两姓更好地联姻,她钦点了这个娘家侄女进宫当继皇后。她和皇太后的关系,就是民间说的”姑做婆“,亲到骨头缝儿里去了,才能忍受她这种着三不着两的脾气。她有时候怀疑,太后的肠子是不是只有三寸长,要不怎么不知道拐弯儿呢。现如今既然说都说了,好像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太皇太后在太后一脸等待认同的表情下点了点头,“对,咱们想等大行皇后入了地宫,挑一个黄道吉日册封你。”

是“册封”,不是“晋位分”,这两者间有很大的区别。太后见太皇太后也发了话,那种知道内情又非憋着的难受劲儿,这刻终于得以纾解了。她是很喜欢嘤鸣的,说不上为什么,就是稍稍一相处,便打心眼儿里的满意。

像太皇太后当年给先帝挑皇后一样,能给儿子做回主,太后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点意义。先头的孝慧皇后根本轮不着她挑,薛家是当仁不让,几乎就像内定似的,不管你们乐意不乐意,大婚就筹备起来了。说到根儿上,她对孝慧皇后的不满意,并不在于孝慧皇后有多不好,孩子还是好孩子,就是投错了胎,一个人替她阿玛挡了所有的煞。嘤鸣呢,虽也有被逼无奈的成分,但她是纳辛的闺女,她们一致认定还能接受,因为纳辛就算再讨厌,其程度也远不及薛尚章。

皇太后见嘤鸣愕着,笑道:“怎么了?唬着了?”

总归做皇后对女人来说,是一辈子最大的成就。太后在这个位置上坐的时间不长,也才两三年光景,没咂摸出味道来就升了太后,但当时那顶凤冠所带来的荣耀,还是切实感受到的。她觉得没有女人会不想做皇后,这回皇帝的不老成拿一个后位来补偿她,她总该消气了吧。

结果没想到,嘤鸣闷着头说:“奴才怕是没这福分。”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愣了下,做皇后还不乐意?太后问:“为什么呀?你不喜欢他?”

嘤鸣看了太后一眼,恨不得这就点头,可是她不敢,这世上能不喜欢皇帝的,都上阎王殿报到去了。她只有极尽委婉地说:“不是奴才不喜欢万岁爷,万岁爷是真龙,奴才巴结还来不及呢。奴才是觉得万岁爷不喜欢我,他老人家见了我就想收拾我,回头就是册封了,奴才怕自己命不够硬,经不住他老人家揉搓。”

这下太皇太后和太后只好互相对视了,别的姑娘婉拒可能是因为碍于女孩儿的矜持,但她绝对不是,她是被折磨得没活路了,不敢填这个肥缺。太皇太后很苦恼,她手心里捧大的皇帝,原不是这样的呀。

“兴许……”太皇太后笑了笑,“这就是皇帝喜欢你的意思呢?”

嘤鸣两眼睁得老大,又不好反驳,最后一口气松到脚后跟,“兴许……是吧。”

太后喜欢琢磨,她琢磨了半天,觉得这要是真叫喜欢,那她就看不透皇帝了。喜欢你就欺负你,说出去人也未必信啊,只有太皇太后能这么糊弄人。太后实在,她说得更语重心长些:“今儿闹得一天星斗,明儿说不准就蜜里调油。横竖皇帝心肠不坏,你们再好好处处,时候长了,你就知道他的脾气了。”

嘤鸣心说这狗脾气,她是想自寻死路才愿意了解他。可眼下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是这意思,她不好明着硬推辞,便含糊道:“我的事全凭老佛爷和太后做主,这会儿还在皇后主子丧期里,奴才不敢有非分之想。至于上巩华城,奴才想随老佛爷和太后的仪驾走,万一老佛爷和太后有使得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好就近伺候。”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相视一笑道:“咱们知道你的孝心,伺候我们虽要紧,伺候你主子更要紧。他是爷们儿,底下太监再尽心,终不及有个知冷热的贴心。你呢,咱们相了这么长时候,知道你仔细,对你是极放心的。你上皇帝跟前伺候一路,回来仍旧回慈宁宫,不叫你上御前去,成不成?”

这可算是连哄带骗了,旁边米嬷嬷听着,心里也不由得感慨,一前一后的姐儿俩,待遇竟是大不相同。大行皇后从入宫到谢世,着实从未得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这样软语温存的诱哄开解。她那时候也倔,不肯低头,到后来关系僵得很,太皇太后大不了打发身边人过去问一问病情,至于皇太后,索性闭关参佛去了。对一个人不待见,最高段数就是眼眶子里压根儿没这个人,东西六宫大了去了,想不见,一辈子可以见不着。这位呢,委实是嘴甜,进来就讨了后宫两位主子的好。倘或大行皇后能下得了这样的气儿,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嘤鸣是没办法了,都这么说了,她也不能梗脖子硬顶。她想了想道:“那……万一路上奴才又惹万岁爷生气,您和太后都不在,万岁爷要活剐了奴才,那奴才可就完啦。”

太皇太后说好办,当即解下了随身的小荷包,说:“这是英宗皇帝当年赏我的印,要紧时候你就掏出来,能救你的小命。”

那是一方玉石龟纽印,一寸见方,上面刻着篆字的“万国威宁”。英宗皇帝是太皇太后那一辈儿的,是皇帝的皇玛法,见了这面印,就连皇帝也不能造次。于是太后敲边鼓:“哎呀,老佛爷真个儿心疼你,这方印是老佛爷的宝贝,从来不离左右的。”

看来比尚方宝剑还好使,嘤鸣忙跪下磕头,两手高高擎起来,“这回奴才得活了,谢老佛爷恩典。奴才一定好好保管,回来全须全尾归还老佛爷。”

她知道,这是太皇太后表明态度的一种方式。拿英宗皇帝的印压制当朝皇帝,谁敢这么干?太皇太后打定了主意要她伴驾,连印章都用上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不接也得接着。

太后觉得皆大欢喜,“这回好了。”

嘤鸣笑得讪讪,“头疼脑热的小病症,还要劳动老佛爷和太后上奴才这儿来,奴才真是该死。请老佛爷和太后回銮,奴才收拾收拾,这就上慈宁宫伺候。”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得了答复,心满意足地走了。嘤鸣请跪安,目送她们绕过影壁,松格方上前来搀扶,长出了一口气道:“老佛爷对主子是极好的,还给主子留了这方印。往后皇上要是欺负您,您就把印掏出来。”

嘤鸣一哼,“你想造反?”

松格啊了声,“这么说……还是不能用?”

嘤鸣摇摇头,叹了口气:“回头把这印缝在衣角上吧,娘娘大出殡那天起我就不换坎肩儿了,天天兜着它。”

可见这份荣宠也不是好接的,丢了十个脑袋也不够砍。松格枯着眉,笑得很勉强,“好歹……您的皇后位分是定下了,咱们府上也出一位皇后,侧福晋往后能挺腰子了。”

皇后?嘤鸣寥寥牵了下唇角,“你瞧瞧我,有没有短命相?有我就能当皇后,要是没有,那我指定当不上。”

松格被她说得吓一跳,“主子您别……”

嘤鸣觉得自己并没有说笑,皇后这个位置对旁人来说也许极有体面,对她来说绝不是。她真是从内到外透出对皇帝的厌恶,和这个人只能是冤家死对头,做不成夫妻。

不过御前的德禄倒是个不错的人,他特特儿趁着皇帝接见臣工的当口撵到这儿来,给她送了一块西洋胰子。

揭开包裹了好几层的蜡纸,里头是个张着翅膀耷拉着脑袋的黄头发女人,德禄说:“这胰子还是上年大行皇后赏我的,皇后主子人多好,可惜芳年不永……姑娘使这个吧,这胰子不伤肉皮儿,我一直没舍得用,今儿正好派上用场了。”

松格上去接了,转头交给嘤鸣。嘤鸣长在那样的人家,什么稀奇玩意儿都见识过,这洋皂是御供的,比外头的更香些,其他倒也没什么。不过听说是深知赏的,到了她手里就尤其显得珍贵。她低头看着,喃喃说:“大行皇后赏的……”

德禄说可不,“咱们做奴才的皮糙肉厚,这胰子用在咱们身上糟蹋了。上年主子爷打发我给大行皇后送金鸡纳霜,大行皇后随手赏了我一块。我是想着,好些事儿冥冥中有定数似的,大行皇后的东西临了还是交到了姑娘手上,想是大行皇后有预见,姑娘早晚有一日能用得上吧。”

嘤鸣惘惘的,最后笑了笑道:“多谢谙达了,既这么我就收下了。”

松格拿了金银角子来给德禄,德禄推辞不迭,“不瞒您,我上别的宫办事,别宫小主儿打赏,我全接着,本就是小主们的意思,不好不领情儿。可唯独您,我给您送胰子是借花献佛,是我的荣耀。您要赏我,往后且有时候,这会子不能,接了我可成什么人了!”说着垂袖呵了呵腰,“姑娘使着,我值上还有差事,这就回去了。”

嘤鸣让松格送出去,自己坐在桌前定定看着胰子,最后也没舍得动,照原样包了起来。

德禄从慈祥门出来,穿过燕喜堂后墙的夹道出了咸和右门。皇帝在乾清宫理政,从月华门进去是条近道儿,上了批本处前的廊子,一拐就到正殿。皇帝所在的地方,自然禁卫森严,御前的人都在外侍立着,他没多想就要往里闯,被三庆一把拽住了,杀鸡抹脖子地给他比手势,此刻不宜入内。

仔细听,皇帝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似乎是在申斥辅国公鄂善,逾制擅用了紫缰。

缰绳这种东西,本就不能胡乱使用,郡王以上用黄缰,贝子以上用紫缰,镇国公以下只能用青缰。鄂善是辅国公的爵位,按制用青缰,结果他借了多罗贝勒的马骑上就跑,叫人一状告到了御前。

马的脑袋上没烙姓名,人却要知廉耻,明白自己是谁,这是皇帝的原话。鄂善拿借马一说来辩解,结果半点没在皇帝跟前讨着好。皇帝的话向来说得入骨三分,大臣们要是瞧他平日和气,就觉得他好糊弄,那可是会错了意了。最终鄂善连使青缰的赏赐也被夺了,为什么会受到这么严格的判处,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和薛尚章走得太近。

德禄抬头看看天,阳光明媚。虽说已经过了立夏,但还未真正酷热起来。风吹着鬓边,像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挠过,德禄适意地闭上了眼。

三庆拿肩头顶了他一下,“怎么说?”

德禄说好好的,“不过称病,没上慈宁宫伺候。”

三庆噢了声,“那今儿就算上老佛爷跟前请安也遇不上,白操了一回心。”

说起这个德禄就又看天,头一晚罚了人,闹得第二天不敢相见,这种事儿怎么能在万岁爷身上发生,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里头终于叫散了,鄂善臊眉耷眼出来,那模样霜打的茄子似的。德禄略站了一会儿,听乾清宫大总管刘春柳传了茶水,他这才整整仪容,抬腿迈进前殿。

皇帝当然不会打听西边的情况,做奴才的要懂事儿,一应都是自己的主意。德禄虾着腰回禀:“主子爷,奴才上慈宁宫叩问老佛爷吉祥,老佛爷打发了奴才,就上西三所去了。今儿嘤姑娘病了,不在老佛爷跟前,老佛爷心里惦记,和太后一道过去探的病。奴才后来把胰子送给嘤姑娘了,使不使奴才不知道,可奴才听说太后发了话,让嘤姑娘随御驾上巩华城,不让姑娘跟老佛爷仪驾走。”

皇帝原本正批折子,听了这话笔头上略顿了顿,“随御驾行走?”

德禄说是,“老佛爷也应准了,说就这么办。不过嘤姑娘好像不大乐意,老佛爷为了说动她,把万国威宁的印都借给她了。”

这回皇帝彻底搁下了笔,“老佛爷真这么办了?”

“千真万确。”德禄说,“降香亲耳听见的,不敢有错。”

皇帝沉吟起来,他确实没想到这回太皇太后和太后能这么上心,一个二五眼的丫头,怎么值当这么抬举。

要随御驾行走?皇帝心里并不满意,太皇太后为了安抚她,下了大本钱,可见这事已不由他做主了。为今之计只有吩咐德禄:“御前的差事都有人,不必让她上御前来。仔细留意车驾和膳食,一应都不必她经手。”

德禄心里迟疑着,难道万岁爷怕嘤姑娘拆了车辕的榫头,或是往御膳里下毒?当然他没敢多说什么,垂袖应了声“嗻”。

第30章 小满(3)

大行皇后的落葬事宜, 都是钦天监瞧准了日子的。四月初二,正是小满的第二日, 前一天宫里上下就做好了准备, 皇后奉安山陵,那是今生最后的一场送别,但凡嫔以上的, 皆须随灵而行。

太皇太后问嘤鸣:“路上换洗的衣裳可都预备齐了?出去不比在京城,一路上风餐露宿,白天闷热,夜里搭黄幔城驻跸,头顶上连片瓦都没有,进了山陵免不得要凉的。嘱咐你的丫头, 带上一件夹斗篷, 防着路上要用。横竖你们有马车, 多一个包袱也不占什么地方。”

嘤鸣道是,“老佛爷想得真周全, 我一心只预备孝服,竟忘了这茬, 回头就让松格收拾。”

太皇太后笑了笑道:“你们没出过远门的孩子, 哪知道那些。我走到今儿, 经历过那么多事儿, 头一个送走了英宗皇帝, 后来送走了儿子和儿媳妇……三场大丧, 孝慧皇后的是第四场, 这是孙媳妇辈儿的,这些人都不在了,我却还活得好好儿的……”

逢上这样的白事,就算不因深知的离世难过,也难免想起以前的故人。嘤鸣忙上来劝慰,说:“老佛爷别伤情,世上的事不过如此。就像您一个人走远道儿,路上遇见不同的人,有的人陪您走一程子,有的人露个面就散了,夫妻骨肉亦是如此,没谁能陪谁一辈子。您自己好好作养身子,咱们到临了都是一个人的,这么想就不伤心了。横竖奴才在呢,奴才还能陪老佛爷走一程子,给老佛爷取乐解闷儿。将来奴才要是不在了,自有更好的人来陪老佛爷,到时候您就是老寿星了,更要仔细保养才好。”

她的话说在这个景儿上,虽然是哄人高兴的,到底也叫太皇太后心里不安。

“可又胡说!我瞧你素来是个稳当人儿,眼下是什么时候?竟也没个忌讳。”太皇太后责备了两句,自然也不是当真怪她,复拉到怀里来,捋捋她的发说,“我只愿咱们长长久久的,你和皇帝也好好的,这么着就圆满了。走了的人走了,是缘分浅,没法儿。活着的人呢,敞开了心胸,前头路还长着呢。”

嘤鸣笑了笑,心说敞开了是不能够了,要是弄死皇帝不犯法,她真想把那个人大卸八块为深知报仇,一解自己胸中块垒。

当然,就算心底里发狠,面上还得笑眯眯的。明儿就是大出殡的日子,她得预先上养心殿问明了时辰,以便早作准备。

她和松格往东去,大太阳晒在脑门儿上,烫得生疼。两个人挑墙根儿走,一路慢腾腾到了永康左门。出门前朝隆宗门上瞧一眼,这回得留点儿神,别碰上薛公爷才好。

上次挨罚跪墙根儿的事发生后,嘤鸣自己裹着被子好好琢磨了一回,那天的火究竟是打哪儿烧起来的呢,应该是从她见了干阿玛开始。照理说她送粥,皇帝不该罚她,先头他捉弄,她狠吐了一回,他也应该满意了。她还记得刚到内右门的时候,小富说了一句“万岁爷才从乾清宫回来”,前后脚的工夫,想必那时候落了眼,后来才咬着槽牙整治她。

唉,仇怨太深了,谁也不乐意让谁好过。嘤鸣进了宫,自身都难保,往后见了想是连安都不能请,再有下回,顶的就不是砚台,该是刀了。

“松格,你先走。”嘤鸣抬抬下巴,“机灵点儿。”

松格明白了,挺着胸走出了长康左门。左右看看,夹道里没人,连太监也不见一个,她回身点点头,表示一切如常。

嘤鸣放下心来,迈出了门槛。从这儿到隆宗门不远,加紧着点儿就过去了。她闷着头,快步穿过夹道,刚要过大门,听见有人嗳了声。

她吓一跳,忙转头瞧,是她阿玛站在屋角,愁眉苦脸说:“你干嘛呢,怎么做贼似的?”

嘤鸣因一两个月没见着家里人了,猛一见阿玛,心里忽地一阵高兴。也不计较他数落,笑着蹲安:“阿玛今儿真巧,遇上您啦。”

“可不嘛。”纳公爷说,“我也不知道你多早晚从老佛爷那儿过养心殿,在这儿候了好几回,都没见着你。听说姑娘上回被万岁爷罚跪了,有这事儿没有?”

嘤鸣那模样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没心没肺道:“您怎么知道呢?”

纳公爷道:“宫里都传遍了,我能不知道吗?”

“传遍了肯定是真事儿,毕竟无风不起浪。”

“嘿……”纳公爷对她算是没辙了,平白无故挨罚,好好的大姑娘,说出去多丢人!亏他上回觉得这个闺女有谱,结果到最后又出这个洋相。侧福晋在家哭得嗓子都哑了,说姑娘要出了事儿,她也不活了。纳公爷没法子,只好天天在隆宗门上堵人,直到今儿才算被他堵着。

“万事总有个因由,为什么呀?”纳公爷说,两撇小胡子乱晃,“我闺女又不是来当粗使丫头的!”

要说把闺女送进宫,能当皇后纳公爷觉得还凑合,要是不能当上皇后,不如嫁给海家。海家哥儿有门手艺,将来修屋子修祖坟都是现成的,姑爷能帮着操心。嫁给皇帝呢,可有什么?老丈人见了皇帝女婿该磕头还得磕头,皇帝一瞪眼,“奴才万死”简直就是顺口溜。要等到扬眉吐气时,得是皇帝死了,外孙子即位……这么一想,又亏又遥远,真是不上算。

嘤鸣知道这个爹骨子里有些反叛,惹他不高兴了,他也很敢于抱怨。但这地方人多眼杂,不像家里,她皱眉笑道:“阿玛,我又不是来宫里当姑奶奶的,做得不对了,受调理是应当的。我不觉得扫脸,没多会儿皇上就赦免我了,皇上是好人。”

纳公爷听了差点儿笑出来,好人?这年头好人真多,张嘴就来。

也是人在矮檐下,他又叹了口气,“为什么让你跪,你告诉我,回头我好和你额涅她们交代。”

嘤鸣说:“皇上赏我羊肉烧麦,我吃吐了,皇上瞧我辜负了皇恩,就罚我了。”

“啊?”纳公爷一记闷雷劈在了天灵盖上,“上回他上军机值房里特特儿问我来着……”

父女俩巴巴儿对望着,半晌嘤鸣蹲了个安,“阿玛您忙吧,我上养心殿去了。”

被自己的亲爹卖了,能怨谁?嘤鸣觉得无话可说,垂头丧气迈过了隆宗门。

松格追上来,不知道怎么开解主子,便道:“万岁爷真有心。”

心思没花在好地方,缺德带冒烟。想当初他八成也是这么整治深知的,深知一贯不拘小节,结果他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大概觉得无趣得紧,后来就彻底冷落深知了。

想明白应对的方儿,嘤鸣心里有了底。她觉得多忍让忍让,别气别恼,皇帝败了兴,往后就好了,总能过上消停安稳的日子。

跨进内右门,她因那晚上顶着一张五花脸迈出养心殿而一夜走红,宫门上站班的几乎没有不认识她的。见了她忙上来打千儿,“姑娘来了?”又来挨欺负了?

她嗳了声,“我找御前的人。”

“好好好。”小太监乐颠颠的,“奴才给您报里头当上差的去。”

一会儿三庆出来了,笑道:“大中晌的,姑娘怎么过来了?下回打把伞吧,仔细晒坏了。”一面说一面往里头引,“万岁爷这会儿正练字呢,您在卷棚底下略等等,我这就给您通传去。”

嘤鸣忙说不,“我是来问问明儿怎么安排的,没什么要紧事儿。万岁爷忙,就不耽误主子工夫了,问您也是一样。”

三庆感觉有点为难,到了养心殿不进去请安,回头万岁爷知道了怪罪,那多不好!可转头再想想,宫里来去的人多,不是每个进过养心殿的都得去见皇上,万岁爷政务忙,哪儿有那么多的闲心见人。于是他把她请到东边的廊庑底下避日头,仔仔细细告诉她:“明儿您得早起,万岁爷寅时就要起身,卯时召见众臣工。咱们御前的人分两拨,一拨跟随刘总管伺候万岁爷上太和门,一拨就在午门外头候着。大行皇后停在景山殡宫,到时候先上景山起灵,一应仪仗都预备妥当了就出殡。丧仪走一条御路,咱们走另一条,万岁爷要先一步到巩华城,预备迎接大行皇后梓宫。”

嘤鸣仔细听着,说起来倒也不复杂,但真正行事要比口述繁琐一万倍。她颔首,温声道:“我记下了,明儿寅时起来,收拾停当就往这儿来和你们汇合。我没经过这些事,心里也悬着,横竖明儿听德管事的安排就是了。”

三庆道:“您也别慌,一应都有内务府承办,咱们跟着御驾行走,准错不了的。”正说着,眼梢一瞥,见小富从前殿大门上出来。出来了没走,呵腰站在槛外恭迎,三庆哟了声,“万岁爷移驾了。”

嘤鸣乌云罩顶,心里嘀咕又得照面,照了面一准儿又没好话。可既然逃不开,只好硬着头皮上,不过自那回顶砚台的事儿发生后,接下来几天皇帝见了她像没见着似的,不拿正眼瞧她。她呢,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巴不得皇帝从此忘了有她这个人。就算以后不得已封她做了皇后,也可以像对待深知一样对她不闻不问,反正没人整天给她小鞋穿,她再活上三四十年问题不大。

把头低得更厉害点儿,几乎要贴上自己的胸口,以为皇帝这样就不会发现她了,结果三庆一个劲儿暗中拽她袖子。她迟疑了一下,抬眼看过去,皇帝就离她不远,乍然一看,吓她一跳。

“太皇太后派你来,有什么要吩咐的?”

皇帝站在廊前的日光下,微微眯着眼,蓝袷纱袍上的金刚石马尾纽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乌油油的光。

有些人是不能拿到大日头底下检验的,就着光看,能看出许多瑕疵来,即便盖着厚厚的粉也一目了然。而有些人呢,合该在太阳底下照看,那肉皮儿是一面白洁的玉牌,印上深邃的眉眼和嫣然的唇色,恍惚有种无尘的假象。

嘤鸣重新垂下了眼,“不是老佛爷派奴才来的,是奴才怕明儿错过了时辰,赶不上御驾……奴才这回随御驾行走,听万岁爷吩咐。”

冤家路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无奈是太皇太后吩咐的,皇帝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接受她同行。不过丑话要说在前头,“御前的人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个个都有眼力劲儿。你随驾行走可以,别坏了规矩,倘或闹出笑话来,朕绝不饶你。”

皇帝的狠话放得多了,嘤鸣也没有起先那么害怕了。她说是,“奴才也有眼力劲儿,绝不在万岁爷周围百丈以内露面,请万岁爷放心。”

皇帝轻蹙了下眉,发现自以为是的知趣也很让人讨厌。他转过身去,漠然说:“随你。”然后负着手,往遵义门上去了。

两个人针尖对麦芒,时候长了御前的人也见怪不怪。三庆对插着袖子说:“那姑娘明儿赶早吧,时候不等人的,误了吉时可了不得。这么的,寅时我打发个苏拉过去,也好给姑娘提个醒儿。”

嘤鸣说不碍的,“我往常在家也起得早,再说头所有时辰钟,误不了的。”

问明了就可以回去了,她们穿小道儿回到西三所,把一切又仔细检点一遍,嘤鸣站在窗前琢磨,“你说……咱们要不要带上一口锅?”

松格直愣神,“带锅干什么?您还想自己生火做饭?”

嘤鸣说:“我怕皇上往我饭菜里下药,回头把我毒死了可怎么办?”

松格猛醒过神来,发现这个问题很严重,就算不下药,多搁点儿盐也够受的。

要锅还不简单么,寿膳房离这儿又不远。松格过去讨了一口小炖锅,差不多脑袋大小,顺便还装了一袋白米,讨了一小罐鬼子姜。这下好了,就算两个人一路炖粥果腹,也能撑过这五天。

像逃难,为了活下去真是用尽力气。第二天三更的时候起来,送殡还得成服,首饰是不能戴的,梳辫子的时候拿白线缠裹,收拾停当,两个人便往养心殿去了。

黎明,天要亮不亮的时候,煌煌殿宇浸泡在一片深蓝里,只有远处的宫灯,发出一点惨然的亮。一盏羊角灯在夹道里穿行,今天和往常不一样,各处有人频繁走动,因此宫门都已经敞开,来去可畅通无阻。

嘤鸣和松格进养心殿时,皇帝还没动身,她便混进了宫人堆儿里,站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

还是小富眼尖,快步过来说:“姑娘,您怎么在这儿呢?这是奴才们点卯的地方,您和他们凑趣儿,不合规矩。”

嘤鸣有点彷徨,“那我该站在哪儿啊?”

“您得上主子跟前去。”小富说,“您是什么身份,合该送主子上御辇的。”

没法子,她只好随小富过去。进了前殿见德禄在西暖阁前站着,还没等她打招呼,德禄便朝门内通禀:“万岁爷,嘤姑娘来了。”

里头没什么动静,嘤鸣简直要怀疑皇帝在不在了。这时见一只抻袖子的手探出来,兰花尖儿般惊鸿一现,很快又收了回去。

看来皇帝是不爱兜搭她的,嘤鸣心安理得站在德禄边上等候,忽然听见里头传出小太监惊惶的嗓音,说“奴才该死”。她心里一惊,看向德禄,德禄是御前多年的老人儿,忙进去解围,把小太监打发了,回身叫了声姑娘,“底下猴儿崽子粗手笨脚的,弄疼了主子爷,既然姑娘在,就劳烦姑娘吧。”

嘤鸣背上汗毛乍立,怀疑地瞅了德禄一眼。结果德禄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裹尸般包得浑圆,冲她尴尬地笑了笑。嘤鸣暗呼倒霉,再逃不过了,只能壮起胆儿迈进了暖阁。

第31章 小满(4)

御前没人了么, 非要她伺候?嘤鸣左右看了一圈,还真没人了, 实在奇怪。按说司寝司帐的应该不远, 断没有主子起身了,她们就去歇着的道理。德禄呢,借着手指头受了伤, 明摆着力不从心,结果能使上劲儿的竟只有她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嘤鸣上前两步,说:“万岁爷,奴才来了。”语气颇有慷慨赴义的悲壮, 然后抬起手, 一下擒住了皇帝领上的扣子。

皇帝为皇后成服并不需要缟素, 他穿鸦青的朝褂,领褖和两袖的袖襕用白, 凉帽以白布遮上红缨即可。只不过这种素服的绸领背了衬子,着实有点硬, 所以小太监伺候的时候指尖没捏住纽子, 也许打了个滑, 把皇帝颈间的一小块皮肤搓红了。

有前车之鉴, 嘤鸣动手的时候格外小心。姑娘做惯了精细的活儿, 连穿针引线都不难, 把纽子穿过纽襻, 压根不是事儿。

唯一为难的,就是要同他靠得这么近。昨儿都说好了不在万岁爷活动的方圆百丈内出现的,结果今儿一早就破了戒。不过没关系,养心殿地方相对小,等到了外面天大地大,她就能偷个闲,不用伺候皇上,不用伺候太皇太后,也不用伺候福晋。她一个人痛痛快快的,大声说话大口喘气,想想心里就舒坦。

东墙根儿有面大铜镜,镜子里照出两个身影,一个闷头较劲,一个抬眼望天。彼此都不说话的时候,气氛有些尴尬,皇帝看了半天的五彩斗拱,终于慢慢把视线调下来一些,落在她忙碌的手上。

“仔细你的指甲伤了朕。”皇帝嗓音寒凉,语调里有警告的意味。

嘤鸣知道他的担忧,害怕她装糊涂,有意和他过不去。其实这种担忧很多余,她目前还没这个胆儿,至多敢怒不敢言罢了。

素服的纽子都扣好了,嘤鸣整了整他的领圈,才后退一步托起双手,“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没养指甲。”

皇帝傲慢地垂下了他高贵的眼,轻轻一瞥,十指纤纤,细洁干净。他很少留意女人除脸之外的其他部位,上次去看一双手,好像是在皇太后那里,也是她,挽着袖子捣鼓茶道。忙碌的时候,一切都是流动的,并不能看真切。这回不太一样,她的手静静摊在他眼前,有意让他仔细看个明白。

一个女人的皮肤能白到什么程度,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她没有伶仃瘦骨,就是匀称的修长,每一寸骨节都周正,每一片甲盖都饱满浑圆。那轻俏的一点嫣红覆在指尖,最自然的气色,比染了蔻丹的更自由。皇帝的视线落在最末的两指上,果然见指甲修剪得平整,恰到好处的一轮月亮浮于大野,他看见的是一双平实又不乏精致的手。

没养指甲,他缓缓抬起眼来,“你竟对太皇太后的话置若罔闻?”

皇帝似乎不太高兴,但嘤鸣觉得没什么奇怪的,反正他一直显得不耐烦、不高兴。她收回了手,垂袖道:“奴才不是不听老佛爷的话,是因为奴才常爱做些小玩意儿等,养了指甲办事不便,所以索性不养了。”

索性不养了,换句话说就是索性不充后宫了。可既然人都进来了,不充后宫又能做什么?像米嬷嬷一样,一辈子无家无口,无儿无女,一辈子只和太皇太后作伴吗?

那头德禄又托着盒子过来,是一条玄色地暗纹游龙腰带,腰带正中间的地方嵌着一面白玉方牌,这是以玉代孝,是只有在丧期里才用的物件。

德禄又冲嘤鸣使眼色,示意她给万岁爷系上。嘤鸣一脸凭什么,她又不是御前的人!这个德禄,简直得了太皇太后的真传,想尽办法要把她往皇帝跟前凑。亏她上回还觉得他送了深知赏赐的胰子过来,是个有心人,现在看看,终究脱不了太监善于投机巴结的脾性,他也指着她能登上后位,名正言顺忍受这位大才小性儿的主子爷。

她不接,德禄也是个有恒心的,继续冲她使眼色,使得眼睛都快抽筋了。到最后皇帝都有些忍不住了,也这么冷冷看着她。嘤鸣顿时就服了软,忙取过腰带来,略思量了下,转到皇帝背后半跪下来。

正面系,免不得投怀送抱似的白找尴尬,还是转到身后好,两手交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然后你就可以慢条斯理地扣,既窥不见天颜,也不会心虚慌张。

皇帝属于宽肩窄腰的那一类,以前她并未注意过他的身条儿,大略一扫就被冠上了觊觎他的罪名,要敢细看,眼珠子就真保不住了。这回因着办差事,切实地丈量了一番,心里嘀咕,大概还是年轻的缘故,要是到了纳公爷的岁数,肯定也是大腹便便了吧。

腰带是活扣,内务府花了些心思,不论腰杆粗细都可随意调节。嘤鸣干什么都容易认真,像姑娘爱把腰收成一捻,看上去更楚楚动人,打扮自己打扮惯了,手上的尺寸也是有记忆的,就这么顺势一收,觉得应该差不多了。

德禄这辈子大概都忘不了皇帝那一瞬的表情了,幼年践祚的皇帝,除了朝政上被掣肘的困扰,平常宫掖中的点滴谁也不敢怠慢。像他们这些蝼蚁似的人,绞光了指甲托着,都担心自己的手皮不够柔软,哪个敢对圣驾无礼?可偏偏齐家这位姑娘,她敢。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德禄看见她狠狠收了一下腰带,就是狠狠的,万岁爷脸上一僵,那会儿吓得他舌根都麻了,差点没厥过去。这是要谋害圣躬吗?这女人好狠的心啊,想想就罢了,居然真敢上手?

“嘤……嘤姑娘,您得轻柔着点儿……”德禄脸上直抽抽,他张开了两臂,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嘤鸣嗯了声,“我留着神呢,不过往常没伺候过主子,手有点儿生,下回就好了。”

还有下回?皇帝只觉肋叉子疼,可又不能发作,发作起来不好看相,今儿是皇后大出殡,也不宜动怒。

他缓缓舒了口气,“你……往后不必再伺候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嘤鸣听了转过来,恭顺地垂首道是,“奴才告退。”

她一步一步却行退到了槛外,皇帝挺着胸膛却不敢泄气,自己勾手往后探,固定住的银扣很难解开,他愁得拧起了眉头。

德禄慌忙把拂尘夹在腋下,转过去跪在地上打开了锁扣,一面哆嗦着说:“这个嘤姑娘……唉,怪奴才,她没在御前待过,不该让她伺候主子爷。”

腰上顿时一松,皇帝到这时才敢大喘气,他哼笑一声道:“她以为朕不知道,她恨不得这是朕的脖子,她想勒死朕!”

德禄更慌了,“主子爷,奴才这就去申斥嘤姑娘……”

皇帝说不必,气恼地将迦南香数珠缠在手腕上,神色如常走出了正殿。

“万岁爷起驾!”刘春柳在御驾前高呼一声,净道的太监小跑出去,一路啪啪的击掌声向远处传递。

皇帝登上肩舆,抬舆的太监稳稳当当上了肩。往常这些銮仪上伺候的人最是神气活现,披红挂彩的,全紫禁城就数他们穿得最艳。今儿全换了孝服,那齐整的素白的队伍,恍惚又重现大行皇后大丧时的凄惶。肩舆就在这片凄惶里,寂静无声地滑了出去。

御前的差事暂时移交给了刘大总管,德禄忙回身吩咐预备,随行送殡的人这就列队上东边敛禧门,再从东华门外绕过去,在午门前恭候。

宫里真是规矩极严的,那么多随驾的人,总有四五十,走动起来竟没什么脚步声。才换的麻布鞋,鞋底子落在地上,只有轻微而短促的一点声响,嘤鸣和松格紧跟着队伍,自己也小心踩着步子,随众人走出了敛禧门。

再往南,是御用车库和会典馆,德禄快步赶上来说:“姑娘的马车已经预备好了,等梓宫起灵下来,您就登车,随御驾往巩华城。”

嘤鸣点点头,“谢谢谙达,您要多支应我点儿,这回人太多,我怕自己走丢了。”

“丢不了……”德禄道,三庆领着众人从他身后过,他比了比手,打发他们先行,自己到底趁这当口给姑娘提了个醒儿,“姑娘下回要是还伺候万岁爷穿戴,那个腰带啊……可不能勒得那么紧。”

嘤鸣迟疑了下,“谙达的意思,我这回伺候万岁爷,伺候得不好?”

德禄说不,“断没有不好一说,我的意思是爷们儿不必像姑娘似的勒紧喽。往后您要是拿捏不准,悄悄扽一扽,能插进一只手最相宜。”

嘤鸣笑起来,笑得牲畜无害,“谙达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想是今儿下手太重,勒着万岁爷了。”

德禄看着她脸上大大的笑容,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眨巴了两下眼,讪讪道:“万岁爷瞧着是姑娘,才没有认真计较,要换了别人……”

嘤鸣很真诚地说:“谙达放心,要是有下回,我一定仔细。”

德禄嗳了声,笑道:“万岁爷没怪罪,姑娘自个儿心里有数就成了。我也是为着姑娘,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了生分多不好。”

交代完了,德禄觉得一身轻松,呵腰请姑娘移步。松格和她主子交换了下眼色,松格的眼神明明白白,“主子,您是故意使坏吧?”

嘤鸣满脸无辜,表示这回真没有。可能手有它自己的主意,稍稍用了点力,没想到万岁爷这么不禁勒。当时没发作,她走后肯定在心里咒骂了她十八代祖宗,那也没关系,反正宇文家历代帝王她也问候过,谁也不吃亏。

皇帝今儿在太和殿升座,钦点出殡随行的官员。太和殿和前头午门只隔一个广场,在这黎明将至的清晨,忽然破空的一声呼啸,“啪”地响起,然后又是接连两声。松格不明白,探身问:“放炮了?”

嘤鸣说那是静鞭,一种手柄雕着龙头,鞭身足有十丈长的羊肠鞭,专在朝会时作静场之用。算算时候,再过一会儿,皇帝就该出宫了。

午门外车驾排起了长龙,除了御前的人,当然还有后宫的主儿们。皇帝在大婚后选过一次秀,那回据说晋了四位妃,六位嫔,四位贵人。嘤鸣看过去,有位分的还是很好辨认的,她们由身边的宫女搀扶着,静默地站在马车前,一脸肃穆,就像当年入宫参选时的模样。

皇帝出来了,满朝文武井然随侍,嘤鸣眼里人嫌狗不待见的主儿,在君临天下时却很有帝王做派。可见权力这种东西是最好的妆点,有了权势,哪怕再讨厌的性情,看上去也人模狗样。

等候的众人齐整行礼,皇帝从御路上昂首走过。为显大行皇后殡天的庄重,没有从后边神武门直上景山,而是率众从午门出发,沿筒子河向北,再入殡宫。

嘤鸣跟随大队人马茫然向前走着,那种浮萍般漂泊无依的感觉把人罩住了,她觉得自己像个提线傀儡,什么都不由她操控。

大出殡和小出殡不一样,小出殡是从宫中移到观德殿暂安,大出殡是从观德殿移入宜陵地宫,因此这次的仪仗更庞大,礼仪更繁琐。

人员众多,后宫的女眷们无法入殡宫,只在御道两旁恭迎。祁人有老例儿,出殡时要在宫门外预先准备狗和海青。猎狗吠起来,那些身穿红绣团花,头戴黄翎毡帽的銮仪卫垂袖在外磕头,复进入殡宫内,八十人抬的大杠从殿内起灵,将大行皇后的梓宫运了出来。

皇后的卤簿为先导,后面跟随丹旐、白幡三十二道。高高竖起的旗子在风里扑簌簌颤动,梓宫经过时众人跪下叩首,嘤鸣将额头狠狠抵在粗砺的砖面上,心里只觉悲凉。她最好的朋友再也回不来了,她被装在那口巨大的棺材里,运向了她从未去过的荒寒之地。

大出殡行经的御路是新铺的,宽而平坦的黄土道直通巩华城。梓宫到达时又是一轮跪迎跪送,灵驾起行后,皇帝从另一条路出发,太皇太后则率众多后宫女眷们瞻望目送,等灵驾走远后,随灵驾而行。

送殡的队伍行进起来非常缓慢,一路上须搭五道芦殿,过五个日夜才能抵达北沙河。皇帝的法驾呢,虽也架子十足,但相对要快上许多。据德禄说九十多里地,驻跸两晚,第三天差不多就能抵达了。嘤鸣和松格乘一辆马车,整天都在赶路,只有到了饭点儿吃干粮的时候才稍停一会儿,摇得腰杆子差点散架。扒窗户看,看太阳渐渐西沉了,旷野笼罩在一片金芒里。松格把她带出宫的小炖锅掏了出来,打算幔城一起围,就刨坑做饭。

祁人女孩儿虽不限制出门,但出如此的远门还是头一回。远处开始砸木桩、布置行在①,嘤鸣不需要那样仔细,她和松格在马车里过夜就行。

外头天地果真宽广,就算黄幔圈起来的围城挡住了视野,心境也觉得开阔。嘤鸣下车站了一阵儿,痛快地吸了口气,松格忙着架锅做饭,但捡来的柴禾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点起来,她废了好大的周章,熏黑了脸也没能成功。

最后她不行了,说:“主子,火折子都烧秃了,这柴是潮的。”

御前的带刀侍卫在幔城里巡视,来来往往都不由侧目。

嘤鸣有点尴尬,“你没在野地里做过饭?”

松格说:“奴才是家生子儿,长到这么大没吃过苦。”说得理直气壮。

这就崴泥了,一个是小姐,一个是娇奴,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这趟出城八成要饿死了。

随行的人多,自然有专门预备膳食的。幔城四角有炊烟升起来,坐以待毙不是方儿,她们便上厨司和人打交道,在得知她们是御前伺候的人时,厨司的人爽快地送了她们两捆干柴。

这下子好了,能生火了,两个人蹲在一角开始忙活。随扈造饭是有定例的,内务府指定四处,结果第五道青烟升空时,议完了政的皇帝从牛皮大帐里走出来,盯着西北方向问:“怎么回事?”

小富上来回话:“禀万岁爷,嘤姑娘和松格……她们俩生火做饭呢。”

皇帝像听了奇闻,“做饭?她是野人不成,自己做什么饭?”

小富愁着眉道:“奴才也去劝了一回,说回头自有人给姑娘送晚膳的,可姑娘不听,说自己做的饭香甜……”

香甜?皇帝哼了声,不信这荒郊野外,她们能做出满汉全席来。

第32章 芒种

这就是将来有可能成为他皇后的人?皇帝简直有点不敢相信, 她能蹲在一口炖锅前,从锅盖边缘冒出一点热气时就伸手候着,随时预备抢在蒸汽泛滥前掀起锅盖。

小小庶女,虽然不像嫡福晋所出的那样受尽优待, 但也不至于沦落得花子似的, 蹲在这里自己做饭吃。她这是在丢谁的脸?人来人往都看着, 她就没有一点羞耻心, 半点不懂得自重自爱?

脑仁疼……那是从脑子正中间扩散开的一种抽痛,抓挠不着,无能为力。皇帝就这样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负手看着, 夜幕如盖, 将他的身影掩在了重重墨色之下。

小富在一旁甚感不安, 他舔舔唇, 想出声又不敢, 不经意地回了下头, 瞿然发现身后三丈远的地方竟站满了无声无息的御前侍卫们。

这些一等侍卫, 全部的职责便是保护行在, 扈从皇帝。皇帝在帐中,他们押着绿鞘方头腰刀,将大帐四周团团围住;皇帝走出牛皮大帐, 则不管去哪里, 只要没有特旨令他们待命, 他们就必须寸步不离紧紧跟随。

小富有点懵, 料着万岁爷的本意, 并不是想带人来看继皇后如何生火做饭的。脸面对于主子们来说太重要了,好奴才得替主子保护颜面,他想让这些侍卫退下,然而御前带刀侍卫身上都有品阶,抬脚比他头还高,压根儿不会听他的。可要是提醒万岁爷呢,他也没这胆儿,万岁爷不出声就是为了不让嘤姑娘发现,他要是愣头愣脑惊着了万岁爷,那过会儿后脖子就该离缝了。

小富现在只有寄希望于嘤姑娘,盼着她能警醒点儿,至少发现周围的情况有变,这么着还能稍稍挽救一下。结果这位倒好,她问:“鬼子姜呢?带了吧?”

松格也是个糊涂虫,她专心致志拿通条捅火堆儿,十分得意地说:“不光鬼子姜,奴才还抓了一把熟疙疸,一碟麻仁金丝。三天到巩华城,咱们一天一个味儿,嘿!”

嘤姑娘显然对这个丫头很满意,点头说:“就得这样,万事想周全,日子才过得美。夜里有点儿凉了,把斗篷取来吧,万一受了寒,把病气儿带到老佛爷跟前可了不得。”

松格嗳了声,这回终于转过头来了,正准备起身,被对面的阵仗吓得跌坐了回去。

“怎么了?”嘤鸣问她,“腿麻了?”

松格的脸由白转青,由青再转红,嗫嚅着说:“主……主……主子……”

嘤鸣心里蹦跶了一下,料想坏了,要出事儿。果然回头一瞧,皇帝阴着脸站在她身后五六步的地方,身旁跟着讪笑的小富。再远一点儿,隐隐火光照亮数不清的皂靴,那些御前侍卫看大戏似的,紧紧盯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究竟哪里犯冲,真是说不上来。看来冤家路窄不是想避就能避开的,必有一方不依不饶,想尽办法找不自在,才能真正掐起来。

皇帝垂眼看着她:“ 你在干嘛?”

嘤鸣想了想,说怕被毒死,宁愿自己做饭吗?这种话显然不能随便出口,还好她机灵,见风使舵地说:“奴才在给万岁爷熬粥。”

接下来皇帝该是什么反应呢,必定呲之以鼻,什么狗不拾的玩意儿,堂堂一国之君,犯得上她瞎操心?然后好好呲打她一顿,说“你自己吃去吧,朕不稀罕”,这锅粥就又回来了。

在宫里生活,脑子首先得好使。你说了一句,光推算对方下一句会怎么应对还不够,你得接着往后推,推到第二句,甚至第三句,如此就有备无患了。嘤鸣算是个办事有把握的人,和皇帝几回交锋,多少摸着了他的路数,反正至多再吃一回挂落儿,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可这回她显然推算错了,皇帝并未如她想象的那样数落她,反倒心平气和点了点头,吩咐小富:“听见了?打发人端进大帐去。”

皇帝说完,转身便走。他一离开,那些侍卫也如潮水般退散了,剩下嘤鸣和松格大眼瞪小眼,直咽唾沫——看来今晚的晚饭算是交代了。

不光这样,皇帝走几步又回身加了一句:“还有那些酱菜,一并送入行在。”

嘤鸣发现这人真是连肠子都烂了,强盗还给人留一顿棒子面呢,他这是要赶尽杀绝吗?

小富得遵旨办事,抱着拂尘呵腰说:“姑娘别难过,回头我想辙,给您把锅送回来。唉,还有您的晚膳,您夜里吃什么?膳房预备了蚝油仔鸡和鲜蘑菜心,我再给您来份儿罗汉大虾,再来饽饽二品,今儿是喇嘛糕和杏仁豆腐,您看成吗?”

皇帝就算在郊野过夜,吃得也是那么滋润。他自己受用就行了,干嘛非要祸害她呢,抢人嚼谷等于杀人父母,究竟有多大的仇,他才处处使坏下绊子,存心寻她的晦气!

可惜孝敬万岁爷是她自己说的,怨不了谁,嘤鸣勉强笑了笑道:“不必费心,我们车上还有窝头,随便吃两口就打发了。”转头叫松格,“别愣着了,还不照万岁爷说的,把酱菜拿出来?”

小富知道她给抢了吃的,心里不受用,可这也是没法儿,万岁爷是瞧着后边有这么多侍卫,不好驳了她的面子。按说幔城里头自个儿生火做饭,这种事也确实是生平头一回见着。

小富只好宽慰她两句:“万岁爷今儿在路上也说,长途跋涉颠腾得厉害,夜里没胃口,想吃清淡的。正好,姑娘这儿有清粥,可见姑娘一心想着万岁爷呢。”他哈哈又干笑了两声,指指那个炖锅,“奴才就把它端走,敬献给万岁爷了?”

嘤鸣灰心地看着一个小太监上来,拿厚厚的汗巾子一包裹,提溜起两只铜耳朵就走,那时候心里疼得像要滴血。

松格把酱菜交给了小富,目送他们走远,哀致地看了眼主子,“好容易炖成的,说拿走就拿走了。”

嘤鸣叹了口气,“拿走炖锅,比拿走脑袋强。行在里头不让自己开火,也是我疏忽了。”

“那眼下怎么办?本指着夜里喝上一口热乎的,这回算完了。”

怎么办?能怎么办?有钱住瓦房,没钱顶破缸,忍忍也就过去了。嘤鸣舀了一瓢水,把火堆浇灭了,抬头看月,“今晚上窝头就月亮吧。”

这时候三庆过来了,见她们主仆一左一右靠着车辕,那形容儿说不出的凄凉。

“姑娘。”三庆说,“别在这儿坐着了,主子爷传您过去呢。”一面说,一面把个黄油纸包递给松格,里头是酱肉,拿酱肉换酱菜,总算够意思了吧!

嘤鸣听了有点迟疑,“这会儿传我干什么?究竟是万岁爷的主意,还是徳管事的让你来的?”

三庆嗐了声,“姑娘可别疑心,假传圣旨,别说徳管事的,就是乾清宫刘大总管也没这个胆儿。自然是万岁爷传您,想是有事儿要交代姑娘吧,姑娘去一趟,费不了什么工夫的。”

嘤鸣这时候才不情不愿挪了步子,心想老佛爷和太后硬要她随扈,她来前就想好了,肯定是个苦差事。这趟出宫,除了能走出那片围墙,见识到江山万里的广阔,目前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可喜之处。白天行走在黄土道上的闷热,倒并不让她觉得辛苦,毕竟是为送行深知,就算让她走着去,她也愿意。可歇下来要面对皇帝的刁难,这个让她觉得难以忍受。在宫里时她还能缩在慈宁宫,皇帝想找茬总得顾忌太皇太后,如今她给丢出来了,那还不是耗子落进了蛇窝里,能不能囫囵个儿回宫,真说不准了。

她脚下躞蹀,有点犯怵,“谙达知不知道万岁爷找我干什么?”

御前伺候的都让她面子,不像以往拿鼻子眼儿看人,三庆对嘤姑娘绝对的有问必答,压低了嗓子道:“您别愁,这会子是大出殡,主子爷不会难为姑娘的。至于主子找姑娘干什么,咱们做奴才的不敢妄揣上意,横竖您去就是了。留着神应答主子问话,我和徳管事的都在边上伺候,万一有点儿什么,也会想辙给姑娘解围的。”

嘤鸣听了颔首,心里想着就三天,三天到了巩华城,大伙儿都忙起来,皇帝就没闲心找她的茬了。

抬眼往前看,黄幔城中央的牛皮大帐被若干小帐围拱着,燃烧的篝火错落,照出一片恢弘的气象。嘤鸣随三庆在火盆纵列的甬道上通行,两掖是门神一样押刀伫立的御前侍卫。这架势,在宫里的时候倒没有感知,大约她从未踏足乾清宫吧。但在这星垂四野的郊外,实在有种真切的压迫感。

她低着头,在众目睽睽下走过,她一向有临危不乱的气度,越是庄严,她越是矜重。

门前侍立的太监掀起了垂帘,她迈进去,停在一面牛皮绷成的地图前。地图起的是影壁一样分隔内外的作用,但因皮薄透光,隐约能看见背后跳动的烛火,和坐在案后的朦胧的身影。

嘤鸣没把精力集中在皇帝的传召上,反倒扭头打量起地图来。她记得阿玛书房也有江山图,但其大小绝不能和这面相比。仔细端详,细线勾勒出绵延的群山,水纹涌动的是海疆,还有玉门关外漫天的黄沙……她竟从来不知道,大英原来有如此辽阔的幅员。

三庆进去通传,一会儿就出来了,说:“姑娘,主子让觐见。”

嘤鸣这才收回视线,定了定神敛袍走进大帐深处,蹲了个双安道:“奴才听主子示下。”

案后的皇帝静静审视她,她微微低着头,奔波一天后生火做了顿饭,好在进来之前抿了头,不像刚才似的,蹲在火堆前一派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女人嘛,就该像梅瓶里的插花似的,可以执着于细腻的小情调,用以点缀男人无聊的政治生涯。她既然知道见驾前修一修边幅,总算还有救。

但该教训依旧得教训,就像先前的丢丑,实在大大不应该。皇帝说:“你知道自己今儿做错了么?”

嘤鸣说是,虽然不情愿,但认罪态度极佳,“奴才不该自作主张,在外头刨坑架锅。”

皇帝说对,“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免得丢了太皇太后的脸,也丢了你阿玛的脸。”

其实他很想说别丢了他的脸,毕竟册封她做继后,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将来叫人说嘴,说“皇后娘娘我见过,就是送大殡那回,蹲在泥地里做饭的那个”,这么着像什么话?他的皇后可不是烧火丫头能干的。

而嘤鸣呢,觉得太皇太后的脸几乎是丢不着的,至于纳公爷为人,因为丢的脸太多了,也从来不怕丢脸。这么一想她还是认为自己没大错,人总要吃一堑长一智,从挂炉鸭子到羊肉烧麦,再到后来的西墙根儿顶砚台,她吃了他多少亏?她也害怕,万一路上他又在膳食上动手脚,那她就活不到抵达巩华城了。

可是心里嘀咕是她自己的事儿,没法子拿到台面上来。惹恼了万岁爷,回头拍桌子瞪眼罚她立旗杆,她毕竟还是要脸的,这么大庭广众的现眼,总归不好看相。

“是。”她恭顺地说,“万岁爷的教诲奴才记住了,奴才空有一片报效主子的心,没动脑子好好琢磨,是奴才的罪过。”

就像那天赦免她罚跪后,德禄奉命问她知不知道错在哪儿。结果她没拿现成的逃避选秀说事儿,一下撇出去八千里,说不该送荷叶粥来,当时就叫人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今天又来,空有一片报效主子的心?说的真比唱的好听,她以为他能相信,那粥当真是给他熬的?

皇帝冷笑了声,“你别忙为自己开脱,你心里在计较什么,别打量朕不知道。”

嘤鸣还是垂着头,小心翼翼说:“奴才进宫,不敢心存计较,奴才一心一意想着主子。”

她的神来一笔,居然把皇帝说愣了。皇帝原本准备好了疾言厉色教训她一番的,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那句一心一意想着主子,分明就是刻意奉承,皇帝却开始认真揣度,里头究竟有几分真假。

边上侍立的三庆看了小富一眼,发现这回闹不好能打在七寸上。小富眨了眨眼,谁说不是呢。

皇帝犹豫了,他皱着眉斟酌,甚至分辨她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佐证来。无奈她盯着脚尖,所有的世故圆滑都藏在那一低头的动作里,皇帝又有些不满,“齐嘤鸣,你很心虚么?为什么老低着头?”

嘤鸣发现这皇帝确实难伺候,她抬眼被斥窥探天颜,低头又说她心虚,看来得斜眼才行了。太皇太后曾经对她说过,别拿自己当奴才秧子,她天生也不像那些包衣,愿意任人揉搓着玩儿。泥人不还有三分土性呢么,她说:“万岁爷,奴才怕回头又不错眼珠瞧您,岂不在主子跟前失仪?”

她打太极的功夫炉火纯青,又把话顶了回去。其实要是像先前似的说软乎些,皇帝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可她绵里藏针,下了皇帝的脸,那情况就不妙了。

“朕知道,你进宫是迫于无奈,因此你百般不情愿,在朕跟前阴阳怪气。”

嘤鸣明白了,这回是专程找她斗嘴的,于是她欠身说不敢,“奴才从来没在主子跟前阴阳怪气,进宫是老佛爷瞧得起鄂奇里氏,奴才心甘情愿侍奉老佛爷,请万岁爷明鉴。”

皇帝又一哼:“今儿朕端了你的粥,你记恨朕。”

嘤鸣心说不止是今儿,从深知受委屈开始,她就一直记恨他。然而她不敢说,但被他咄咄相逼也有些不耐烦,便道:“奴才怎么能记恨万岁爷呢,奴才的身家性命都是万岁爷的,区区一锅粥算得了什么。”

“还有酱菜。”皇帝替她补充了一下。

嘤鸣点头,“对,奴才忘了还有酱菜,谢万岁爷提点。”

皇帝终于可以确定了,她有反骨,对他心怀不满。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正彼此都挑眼,藏着掖着犹如隔靴搔痒,十分不痛快。他轻舒了口气,反倒意态闲适了,“不瞒你说,朕也不待见你,只要朕乐意,爱怎么欺负你,就怎么欺负你。朕知道,你恨朕恨得牙根儿痒痒,可那又怎么样,你还能吃了朕不成?”

结果她半点也不生气,蹲了个安道:“万岁爷言重了,我哪儿能吃了您呢,我是回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