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夏至(3)
“撞邪了?”皇帝不得不从冗杂的公务间分出精神来, 听那些关于她的奇谈怪论。
小富也不敢说得很肯定,只道:“奴才是这么琢磨来着。今儿白天的饮食很清淡, 且又是御膳房预备的, 姑娘都跟着主子爷的食谱, 主子爷这会儿好好的, 怎么姑娘身上就不好了呢。”
皇帝沉默了下, 心说她不就是紫禁城近来最大的邪祟吗, 这样的人,能撞邪才奇了。
“你瞧见人没有?她诡计多端, 说的话只能信一半。”
小富想了想道:“奴才从门帘子的缝儿里头看见了, 姑娘一脸菜色, 没什么精神头,松格说她肚子疼,还吐了一回……”
御前当差的,习惯把寻常症候说得更严重一些,皇帝蹙眉道:“不过是肠胃不适, 和撞邪有什么相干?打发个太医过去瞧瞧就是了。”
小富看了德禄一眼, 嗫嚅道:“奴才已经让人传赵太医过去请脉了, 自己先回万岁爷跟前复命。奴才是想,肠胃不适虽是小事儿, 可要紧一宗,今儿姑娘下过地宫的。地下阴气重, 这一行就嘤姑娘一个女孩儿, 奴才是怕……万一克撞了什么, 心里头有数,治起来能对症下药。”
撞邪了怎么治,无非是跳大神。眼下回京才走到半道上,上哪里给她找跳大神的去!带着女人上路就是麻烦,皇帝有些烦躁,也不知她是真病,还是知道要秋后算账了,有意装病。不过鬼神之说,倒也不可全然不信。
他随意翻动书页,略顿了下对德禄道:“你去瞧一眼,弄明到底是什么症候,倘或真撞了邪,即刻来回朕。”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看完了让赵鼎进来回话。。”
这是怕中间转述不够明晰,要亲自过问病情啊。德禄最是体人意儿的,忙应个嗻,火急火燎赶往了嘤姑娘所在的小帐。
里头太医刚请完脉出来,正站在帐前费思量呢,见了德禄拱手说谙达,“您是奉皇上之命来的?”
德禄说可不,朝里头望了眼,“姑娘的病症儿严重么?”
赵太医歪着脑袋说:“姑娘瞧着身底子好得很,不像得病的模样。据她自个儿说肚子疼,我诊了半天,似乎没有血虚的症候……”
德禄明白过来了,装病无疑。他笑了笑道:“万岁爷关切得很,赵大人随我上御前复命吧。”
赵鼎说是,边走边犹豫,琢磨不出头脑来,只好去讨德禄的主意,“依谙达看,我该怎么回皇上才好?”
德禄抬眼看看天上月,料着真说是中邪,闹不好这会子就要开拔赶回京里找萨满太太,旁的倒没什么,别吓着了后头的太皇太后老佛爷。可直说姑娘装病,回头又得揪到御前挨骂受罚,瞧着也怪不落忍的。
“唉……”德禄叹了口气,“赵大人不擅女科吧?姑娘说肚子疼,又不好直说是怎么回事儿,想是不方便吧!”
赵太医一点就透,见了皇帝也答得行云流水,“姑娘脾气不健,肾阳不足,又加寒湿之邪入侵,故而气血凝滞,行经不畅。不过皇上放心,不是什么大症候,进点儿健气暖体的东西就成了。”
皇帝有些尴尬,原来是女人病,竟也巴巴儿报到御前来,实在可笑。他心里略松泛了些,“既然病症查出来了,就开方子吧。”
赵太医躬身道:“禀皇上,这种病症不必开方子,眼下就有现成的解药。拿黄酒加姜糖,熬上一碗热热的喝下去,不消一个时辰百病全消。”
小富是人精,知道万岁爷这刻在想什么,立刻狗摇尾巴地说:“主子爷,奴才这就吩咐膳房熬汤去。”说完纵起来出去传令了。
三庆送赵太医出大帐,御前眼下也没旁人,德禄上前两步说:“万岁爷,嘤姑娘跟前的丫头遇事容易慌神,且那个小帐地上就铺了一块厚毡,姑娘身子虚,躺在上头养病,怕越养越病。万岁爷瞧,要不要把嘤姑娘挪进行在?万岁爷赏她一张榻,人不贴着土了,好得兴许能快些。”
皇帝是仁君,加上齐嘤鸣又是太皇太后跟前得脸的,别回了宫还病歪歪的,惹太皇太后担心。于是皇帝十分勉强地准了,并命人在榻上加了一条毯子。德禄领了命便又上小帐去,隔着帘子往里头传话:“嘤姑娘,万岁爷有恩旨,准姑娘上行在大帐里过夜。”
帐里的嘤鸣正和松格进吃的,听见德禄的话,吓得手里肉干都掉了。定定神,她又追问了一句:“谙达说什么?我没听真周。”
德禄说:“姑娘,主子准您上行在过夜,说小帐里席地而睡对姑娘身子没有益处,大帐里有睡榻,姑娘上那儿睡去能好得快些,不耽误明儿上路。”
嘤鸣的脑子都炸了,没想到装病都逃不过皇帝的魔掌。她眼下就想自自在在不必面对他,本以为他见她磋磨不起了,能暂时放过她,结果倒好,干脆让她住进行在,这股死了都得挖出来鞭尸的执着劲儿,真让人觉得可怕。
她不想去,迟疑着说:“谙达替我谢谢万岁爷恩典,我这会子都躺下了……”
德禄说:“姑娘就别难为我们当奴才的了,我只管来传话的,不敢帮着姑娘抗旨。天底下那么多女孩儿,哪个得过主子爷这样恩典?您得领主子爷的情儿,跟着上御前谢恩去吧。”
谢恩,强加于你的所谓恩典不过是繁花妆点的大坑,可惜你就算参透了,也还是得笑着往下跳。嘤鸣没办法,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小帐里走出来,有些为难地对德禄说:“谙达,您看我还是黄花大姑娘,这会儿上万岁爷的大帐里过夜,叫人说起来成什么了!”
德禄嗐了声,“姑娘心思重了不是,那可是万岁爷,不是外头寻常爷们儿,谁还敢背后议论您不成?您只管踏踏实实的,先顾好自己的身子是正经。说句打嘴的,您如今和万岁爷……也不怕人议论。就像御前那些司寝司帐的,哪个不是近身伺候,哪个不是有头有脸?您比司寝司帐的体面百倍千倍,这会子该是人人眼热您,您怕什么的。”
眼热她天天得忍着恶心和皇帝周旋?眼热她天天水深火热饱受委屈?嘤鸣苦笑了下,又想和松格诀别了。松格一脸爱莫能助,只能感慨主子实在点儿背,愁眉苦脸地替她整了整仪容,把她送到了那顶巨大的牛皮帐外。
“嘤姑娘,”德禄笑着提点,“您这会儿身上好些没有?”
嘤鸣光顾着生闷气,竟忘了装样了。听见德禄的话,下意识抬手掩了掩肚子,“谢谢谙达关心,还是老样子,要不了命的。”
德禄点头,“那快进去躺下吧,万岁爷命小富给您熬汤去了,过会子就来。”一面说,一面将门上垂帘挑高些儿,“姑娘请吧。”
又上这儿来了,嘤鸣只觉浑身都打不起精神,好像真要病了。她想好了,要是皇帝问起就说好些了吧,至少不必留在帐里过夜。真要是明早从行在迈出去,那在太皇太后跟前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最好的朋友才下葬,当晚就自荐枕席,她受不了别人这么戳脊梁骨。这皇帝最恶毒之处就在于此,横竖这种事上男人不吃亏,只有女人折损颜面罢了。
她是负着气的,进去后面色不佳,见了皇帝也做不出笑模样来,这让皇帝觉得她确实是病了,并且病得不轻。身强体壮的时候怎么挤兑都可以,生病了再折腾,怕她会撑不住,万一一气之下死了,那就不太好了。
她蹲安,皇帝说免了,因为她得的病过于私密,皇帝作为男人,有点不大好意思。
“准你躺着。”皇帝说,往西边瞥了眼。那儿有张长榻,上头铺排好了坐卧的用具,看上去舒适温暖。
嘤鸣呵腰说:“谢万岁爷恩典,奴才这会儿还撑得住。”就是不肯挪步,低着头,僵直地站在原地。
皇帝很不喜欢她这种没眼色的样子,赏了她脸,她又摆起谱来。
“过去躺下。”皇帝寒声道,“要是不愿意躺着,就上外头站着去,站在御前侍卫对面,让他们瞧着你。”
御前侍卫是寸步不离行在的,大帐前尤其多,整队戍守如铜墙铁壁。众目睽睽和面对皇帝相比,究竟哪个更难熬呢?嘤鸣计较了下,老老实实在榻上躺了下来。当然躺也躺得极不安稳,她一向守礼,从不在母亲和丫头以外的人面前躺着。这回被迫横卧在皇帝眼皮底下,那种尊严受到践踏的感觉更胜养心殿顶砚台罚跪,她臊红了脸,难受得直想哭。
皇帝垂眼看她,见她这模样,纳罕道:“你是不是在琢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脸这么红,是什么道理?”
德禄的下巴差点惊掉下来,榻上的人更想哭了,顽强地说什么都没想,眼里却要水漫金山。
皇帝不擅长安慰人,看她今天可怜,决定暂且放她一马,“你放心,朕不会趁人之危的,朕对你没意思,你不要自作多情。”
德禄的脸彻底垮了下来,心说一个人一辈子过得太顺风顺水,有时候难免自负。照说万岁爷有过皇后,嫔妃也十几个,不应该是这样的,可万岁爷照旧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女人相处。也是的,往常御幸和召见臣工没什么两样,膳牌随便翻一翻,到了点儿大红铺盖卷起侍寝的嫔妃送进去,掐好时候敬事房的人喊一嗓子“是时候了”,里头很快就把人送出来。有时连喊都用不着喊,万岁爷就完事儿了……御幸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偶尔的消遣和传宗接代的途径而已。他不需要琢磨那些女人的好恶,甚至连她们姓什么都弄不清,所以让一颗对付朝臣的头脑来对付女人,本来就是一场灾难。
那厢的嘤鸣呢,可说是彼此彼此。皇帝对她来说是世上最恶心的存在,尤其他还自以为是,简直让人笑掉大牙。满心的尴尬被他彻底化解了,她直挺挺躺着,说:“奴才不过是不习惯躺在这儿,万岁爷别多心。”
皇帝哦了声,“不习惯躺在这儿?那太好了,明儿接着在大帐里过夜,再不习惯就上养心殿,一直躺到你习惯为止。”
嘤鸣气得痰迷心窍,那种郁郁不得纾解的痛苦几乎要把她憋死了。可她不能冲撞他,一气之下拽起薄被把自己罩起来,再也不愿意说话了。
她挺尸的样子看着有些吓人,皇帝冷笑一声,她越是不痛快,他越是称心。看来让她在大帐过夜的决定做对了,她设计拿假印坑他,此仇此恨没那么轻易一笔勾销。等着吧,来日方长,除非她能从宫墙里飞出去,否则就得一辈子这么不痛快下去。
这时小富端着碗进来,俯首道:“万岁爷,赵太医说的汤熬得了。”
德禄便轻声细语喊姑娘,“身上有病不能忍着,把这汤喝下去就大安啦。老佛爷最心疼姑娘,眼看要进京了,回头惊动了老佛爷倒不好。”
嘤鸣没辙,心里后悔,这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不情不愿坐起来,言不由衷地说着“谢万岁爷恩典”,把小富手里的碗接了过来。
低头看,黄澄澄的汤水上飘着姜末子,应当是姜汤。这个不难喝,正打算一饮而尽,才碰着嘴唇就闻见一股酒味儿。她讶然抬起眼,“怎么是酒做的?”
小富笑着说:“黄酒暖身子最好,太医说喝了这个,不消一个时辰准保姑娘不疼,姑娘试试吧。”
可嘤鸣滴酒不沾,她不像大部分祁人姑奶奶那样自小拿酒当茶喝,她吃醉虾都要腿软,更别提这满满一碗了。
“我喝不了这个……”她讪讪说,“回头御前失仪可怎么办。”
皇帝拿她喝不喝药,看成了检验她真病还是装病的唯一标准,“朕最恨受人诓骗,如果你今儿撒了谎,朕就问你鄂奇里氏藐视朕躬之罪。”
嘤鸣心想这回是骑虎难下了,她装的这个病,没人能验出是真还是假,所以皇帝就想拿这个法子来折腾她,八成又打听好了她不饮酒,有意想看她出洋相。
然而不喝不行,她没有试过自己酒量如何,更不知道自己酒品如何。她在喝之前抬眼瞧瞧皇帝,“万岁爷,奴才从不喝酒,今儿主子赏了恩典,奴才不能不喝。可万一奴才喝醉了,做出大不敬的事儿来,还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觉得自己有度量,不会和醉鬼计较。还有她说的大不敬之罪……他甚至有些好奇,会是怎样的大不敬。
当然,这不过是自己私底下的想法,嘴上依旧不能饶人,“不过一碗姜汤而已,你还打算借酒盖脸对朕不敬?酒品即人品,望你自重。”
嘤鸣无话可说,反正遇见这皇帝就像遇见了鬼,说什么都是枉然。
她直着嗓子把一碗全干了,最后品咂一下,倒也不怎么难喝,不过味道有点冲。暖胃是真暖胃,从喉头一线飞流直下,像火星子点燃了柴堆,整个腔子都烧起来了。
嘤鸣对自己一向很有把握,觉得万一醉了,至多倒头就睡罢了。可是后来据德禄说,这次她拽着皇帝聊了很多。关于这个她还有一点印象,其中两句直到她醒后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摆布着自己不甚灵便的舌头高谈阔论:“我这个人,说话向来很温存。如果哪天我让您下不来台了……别纳闷,我那是故意的。”
第40章 夏至(4)
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 反正皇帝当时是什么表情,她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想起来, 八成觉得她可气可杀吧!
第二天她起身, 德禄甚至不敢看她一眼, 嘤鸣觉得奇怪, 平时他都是极热心, 极周全的。今天为什么把她当成了洪水猛兽?难道她昨夜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了?
这么一想, 毛骨悚然,她嗳了声, 小心翼翼对德禄道:“谙达, 我的酒量真是太不济了, 就那么一小碗,后来的事儿全不记得了……您提点提点我,我的酒品如何?没借机撒野吧?”她觉得自己好歹是大家子小姐出身,一辈子谨小慎微地说话办事,再糊涂也不会过于出圈儿的。
她满脸求证的神情, 看得德禄讪讪的, 他说没有, “姑娘酒品很好,喝醉了也就是话多些, 绝不动武。”如果跳了半天没能勾住皇帝肩头,最后不得不放弃不算动武的话……
嘤鸣很愿意相信他的话, 相信自己是有分寸, 有修养的。话多点儿没关系, 上回连那么大逆不道的都说过,料着皇帝再听旁的也不会太过惊讶。反正她还活着,除了头痛欲裂也没有落下别的损害,所以趁着皇帝不在,她向德禄一欠身,说:“请谙达替我带话给万岁爷,奴才昨儿睡得很安稳,没什么不习惯的。今儿我身上大好了,就不来麻烦万岁爷了,谢万岁爷隆恩。”说完自己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好家伙,”小富看着那背影喃喃,“这主儿真是胆大妄为。昨儿夜里究竟醉了还是没醉?她拽着万岁爷叫兄弟,当时吓得我舌根儿都麻了。”
德禄摇头,谁说不是呢,她大概是把万岁爷当她家里的兄弟了,教了他许多为人处世的大道理,把万岁爷都说懵了。
“我觉得,咱们主子爷还是挺稀罕嘤姑娘的。”小富说,太阳光打在脸上火辣辣的,他忙把帽檐往下拉了拉,“您瞧近来的事儿,主子爷对嘤姑娘真宽厚。”
德禄笑了笑,“所以我说,好好巴结准错不了,这主儿和旁人不同。”说罢见后面刘大总管张罗起了开拔,忙和小富快步上前,听大总管示下去了。
嘤鸣回去找松格,松格正顶着大太阳,站在车前等她。见她回来赶紧打起了车帘,“这天儿说热就热了,主子快上车。”等她主子安顿下来,她抽扇子给她扇风,一面仔细打量她,“万岁爷没难为您吧?”
嘤鸣嗯了声,有点儿犯糊涂的模样,“我往后再也不装病了,病了得吃药,昨儿他们给我熬了黄酒姜汤,把我喝醉了。”
松格沉沉叹了口气,“万岁爷对您真好,这么事无巨细地关怀您。”
其实她是想说,万岁爷真是闲出蛆来,这么较着劲儿地收拾您。其实嘤鸣也觉得皇帝挺闲的,他不是夙兴夜寐,政务巨万吗,怎么老能腾出时间来给她小鞋穿呢,而且如此孜孜不倦,他就没有腻的时候吗?
她长叹一声,捧住了脑袋,在皇帝这头受到的委屈越多,她就越感怀自己时运不济,错过了那么好的海银台。
那天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便烟消云散了。现在回忆起来,是温暖的,笃实的,让人心头悸动到阵痛。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能给她这样的感觉了,紫禁城里只有一个男人,这男人不提也罢。她很惆怅,她的青春没开始就结束了,外头姑娘到老了,能回忆一下年轻时候的温情与澎湃。她呢,剩下的也许只有一潭死水,还有皇帝的一双死鱼眼睛罢了。
“您在大帐里过夜,奴才昨儿就没睡踏实。”松格说,“我怕您挨欺负,您一个姑娘家的……”
嘤鸣摸了摸额头,“这个不必担心,皇上说了对我没意思,金口玉言,不能蒙人。”
松格有点纳闷,“那他不搭理您不就成了么,还非得把您弄去,戳在他眼窝子里……奴才觉得万岁爷是瞧上您了,他说对您没意思,不过是给自己找脸罢了。”
嘤鸣被她说得一愣,愣完了认为毫无道理,“你是没瞧见他的脸,拉得那么长,从不冲我笑。要笑也是冷笑,这能是瞧上我的意思?”
松格想想也是,皇上还老说不愿意看见她主子,让她主子滚……
“那昨儿晚上,您二位是怎么睡的?大帐又不像屋子,分正殿和后殿。”
这下嘤鸣答不上来了,她喝醉后就断片儿,只记得那张榻大小正合适,睡得也很舒坦……
她是记不起来了,可皇帝记得清清楚楚。
金龙御辇在黄土道上前行,车轮扬起漫天尘土,一蓬蓬的热气也随即向上升腾。皇帝坐在宝座上,天气再热,也同他不相干似的,他依旧气定神闲地读书。可翻了两页,忽然顿下来,那个二五眼丫头一脸张狂地从脑子里蹦了出来,左手掐腰,右手指着他,大着舌头说:“你得多吃点儿,看看,都瘦成人灯了。”
这是昨晚的真事儿,御前的人都吓傻了,果然醉鬼不可理喻,只没想到小小一碗黄酒,竟让稳当人儿变成了这模样。
当时他很不耐烦,因为她已经拽着他絮叨了半天,说的仿佛是异世的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简直毫无章法。他那时候就想,真该把这样的她送到太皇太后跟前去,让太皇太后看看她的丑样子。他想摆脱她,可她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气急败坏说:“你不能走,你不拿爷放在眼里,你得笑一个,再说句好听的……”
皇帝的脸都绿了,他没见过喝醉的女人,宫里的嫔妃哪个在他跟前都是花儿一样温婉可人的,不像她,舌头打结,丑态毕露。
德禄想笑又不敢笑,吞着气儿劝慰:“姑娘,我给您说好听的,您放了万岁爷吧,那是主子,您这样不合礼数啊。”
她说呸,“什么礼数不礼数,谁敢说我不合礼数!”
皇帝觉得她是借酒装疯,厉声道:“你敢对朕不恭,朕治你的罪。”
她看了他半天,就定着两眼,仔仔细细看他,最后说:“厚朴,你不能老打架,额涅说你再这么……娶不上媳妇。来……来……”她踮着脚尖想搂他,“你来,姐姐和你说句话……”
可是皇帝太高了,站得笔直的时候,她只能够着他的肩头,臂膀横不过去。她尝试跳了跳,把胸前纽子上挂的十八子手串跳得沙沙作响,最后也没成功,气得鼓起腮帮子,扭身在榻上躺下了,“不知好歹……太不知好歹了……”
皇帝看着这个不成体统的女人,没来由地感到心力交瘁,泄气地吩咐:“去弄碗醒酒汤来。”
德禄和小富听了全出去了,大帐里一时就剩他们两个人,皇帝想了想,站在榻前垂眼问她:“齐嘤鸣,你是真醉还是装醉?”
她压根儿不理会他,一手撑着脸,把半边脸都挤歪了。
皇帝有些气闷,见左右没人,犹豫了下又问:“巩华城的第一晚,你和海银台说了些什么?”
她听了,迟蹬蹬转过眼来,“海银台?”
皇帝说对,心里跳起来,皱着眉说:“你们私下见面逾制了,若朕要追究,齐家和海家都会大难临头的。”
可惜她显然没有听懂他的话,自顾自说:“他管我叫妹妹,我想叫他哥哥……可我叫不出口啊……”
皇帝沉默下来,开始费劲地斟酌,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是什么信息。哥哥妹妹,多旖旎的称呼,她叫不出口,也就是说她和海银台的关系还没那么亲密吧?他倒也不是多在乎他们之间已到了什么程度,适当地过问一下,将来如果当真奉太皇太后之命册封了她,不至于让这件事成为心病,恶心自己几十年。
现在既然得了这样一个回答,他觉得尚算满意,便不再追问其他,转身回案前去了。
看看案头堆积的公文,今儿忙完了,明儿又送到,没完没了。他轻舒一口气,取下一本展开,探手提笔蘸墨,可过了很久,仍是一个字都没能写下来。
帐里烛火摇曳,从他这里看过去,正好可看见榻上的醉鬼。真是稀奇,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自己忙于理政的时候,不远处躺着一个女人。
自先皇后入宫起,他的后宫开始扩充,各式各样的女人,这个妃那个嫔,就算过了五年,他大多时候还是分不清她们的脸。她们侍奉的时候,个个千娇百媚,说温软的话,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声音甜得能拧出水来。她们千方百计接近他,见缝插针地腻在他身上时,他会打心底里升起一种厌恶的感觉。太皇太后说得很对,这后宫里,没有一个他看得上眼的,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现在呢……他望着那个不时让他头痛的人,不见的时候觉得她太可恨,简直该杀,可见了又觉得可以忍受,其实他也没有那么讨厌她。
德禄端着醒酒汤进来时,发现榻上的人睡得正酣,他轻轻唤了两声姑娘,半点反应也没有,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向上觑觑,万岁爷正忙公务。近来江苏的正额赋银与收缴上来的严重不符,户部统筹后仍有出入,最后只能将州府创行的易知由单重新收缴,逐项比对。这也是万岁爷恨薛尚章的缘故,薛尚章广结党羽,朝中门生遍布,倘或他有意刁难,单项的税赋总额也能纠缠好久。万岁爷忍无可忍时,甚至会自己动手清算,事后负责的官员一体开革是免不了的,虽解恨,但取证的繁复冗杂,也着实让人很不愉快。
德禄不敢请万岁爷示下,既然有上谕叫熬醒酒汤,总得让姑娘喝下去才好。他蹲在榻前继续念秧儿:“姑娘,醒醒吧,喝了再睡成不成啊?”
屏风那头的皇帝终于发了话,“既然睡着了,就由她去吧。”
德禄听了命,却行退了出去,后来一晚上都在帐外候着,没再进帐子里来。这些太监在御前呆久了,都熬成了火眼金睛,明白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该躲得远远的。皇帝忙到后半夜才停笔,站起身在帐内踱步,舒展筋骨。远远站着瞧了她一眼,睡得挺安稳的模样,醉了不过说说胡话,至少没吐,总算人品没那么糟。
第二天起身的时候,她还沉沉好眠,皇帝有早晨打拳的习惯,原本在宫里一天也不落下的,但出行途中不便,大多叫免了。今儿天气很好,似乎可以打完一套再上路,结果打完后见帐里没动静,临时又决定射箭垛。才射了两支箭,发现她捂着脸从大帐里跑出来,皇帝把弓扔给了三庆,“时候不早了,动身吧。”
对于嘤鸣来说,就这么逃过了一劫,简直像做梦一样。本来她以为皇帝不会放过她,那个假印事件虽不好声张,也非把她折磨掉一层皮不可。谁知她装了一回病,和了一回稀泥,皇帝就那么放过她了。直到回了宫,她还在庆幸且纳闷着,一切不寻常,太不寻常了。
当然她在皇帝大帐过了夜的传闻不胫而走,宫里每个人都知道了。鹊印向她道喜的时候,嘤鸣笑了笑,得罪了皇帝没那么容易翻篇儿,她心里也是有准备的。可进了慈宁宫,老佛爷和太后瞧她的眼神,就让她有些受不了了。
“这叫不打不成交,年轻孩子闹腾两回,我原说不要紧的。”太皇太后笑道,“如今好了,纳辛也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太后当然是高兴的,甚至面对敏贵太妃多番的眼神示意,她也全当没看见,“先头在陵里,你额涅她们还发愁呢,做娘的真不容易,孩子不在身边就丧魂落魄的。眼下该放心了,回头请了老佛爷恩典,让她们进宫,娘儿们好好说说话吧。”
孝慧皇后的丧仪完全结束了,接下来又是一个新的开始。皇帝后宫的一切事物都要步上正轨,该填的人,该补的缺,一样一样都得安排妥当。嘤鸣知道骑虎难下,但就算受封,带着这样的名声总不好听,于是蹲了个安道:“老佛爷,太后,那晚上奴才病了,万岁爷把奴才传进行在,给奴才灌了一碗黄酒姜汤。奴才不会喝酒,后来醉了,在万岁爷跟前说了好些混账话。奴才和万岁爷……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太皇太后和太后顿时笑不出来了,这么说还掐着呢?太皇太后不说话了,太后歪在玫瑰椅里,撑起了脑袋。
敏贵太妃倒笑了,“咱们万岁爷的性子,您二位还不知道么,不急在一时的。不过嘤姑娘进宫有程子了,这么着也不是方儿。眼下孝慧皇后的事儿算是过去了,宫里也该冲冲喜了。皇上今年二十三,子嗣还是太单薄,上年二阿哥说没就没了,只余一位大阿哥,身子骨还弱得没法儿吹风,这可怎么好!”
说起皇帝的子嗣,确实是件让人头疼的事,嘤鸣进宫后远远见过一回大阿哥,三岁了,还不愿意下地走路,全由奶妈子抱着,这样的孩子将来作为继承人,显然是不合适的。太皇太后嘴上不说,心里到底盼着皇帝开枝散叶,妃嫔们能生固然是好,最好还是皇后有所出。嫡皇子的尊贵,终究是庶子们不能比的。
太皇太后沉默着,唇角微捺,过了良久才对贵太妃道:“你上回说的崇善家的闺女,挑个时候接进宫来逛逛吧,我也见一见。”
敏贵太妃听了,笑得愈发称意,在椅上欠身道是,“尊老佛爷的令儿,这个月都是好日子,我瞧就明儿吧,明儿是双日,图个好彩头。”
太皇太后颔首,转头又瞧瞧嘤鸣,她是一点儿不着急的,还是那种气定神闲的模样,看得太皇太后脑仁儿发胀。
太后向来执着,她瞧准的人一般不肯轻易放弃,特特儿叫了声嘤鸣,“你听见没有?皇上子嗣单薄,过程子还要选秀,外头那么多的好姑娘都进来了,你怎么办?”
嘤鸣笑着说:“人多了才好,人多了咱们宫里人丁兴旺,万岁爷便可绵延子嗣,金瓯永固。”
太后被她说得没了脾气,还是太皇太后见地高,叹着气说:“宫里的女人,要紧一点就是不妒,这上头你做得很好。可皇帝跟前不能全不上心,姑娘大了总要许人家的不是?你如今怎么样呢?还是不愿意上御前去吗?”
嘤鸣心里当然是不愿意的,可她有眼色,也懂进退,既然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再一口咬定显然不合时宜了,便含笑蹲了个安道:“奴才的一切全凭老佛爷做主,只要万岁爷不嫌奴才憨蠢,奴才就上养心殿伺候,不敢有二话。”
第41章 小暑
嘤鸣还在揣测着, 皇帝应当是不会答应让她上御前的。御前都是有眼色,善讨巧的人, 她呢,有时候直笼通, 简直像根火筷子。皇帝和她打过几回交道,明白了她的为人,为保自己不被她气死, 八成不会答应太皇太后的提议。至于敏贵太妃要塞人进来, 松格表示十分担忧, 嘤鸣却觉得并没有什么可忌惮的。
“怎么能不忌惮呢, ”松格垮着脸说, “您进宫虽然是仗着老佛爷的喜欢, 可咱们在宫里没有自己人。那位春吉里家的小姐,是敏贵太妃的正经侄女儿, 有贵太妃当靠山, 闹得不好就占了您的继皇后位分,到时候咱们怎么办?奴才是觉得,横竖都得充后宫, 要当就当皇后,这样就没人敢给您气受了。您想想, 先头娘娘当初还有嫔妃敢不恭呢,您要是没占到最高的高枝儿, 鼻涕往嘴上流可是顺理成章的, 您不得留神吗?”
嘤鸣听了她的这个比喻, 顿时感到一阵牙酸,“你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恶心我?”
松格说:“当然不是,奴才就想让您当皇后。”
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奴才,嘤鸣感到欣慰:“在这宫里,也只有你对我一片真心了。”
想想先前太皇太后听完贵太妃的话,可不是毫不犹豫就答应让她把娘家侄女领进宫来了吗。当权者的脑子永远是最清醒的,他们不会感情用事,一切的决定全是以大局为先。你以为她当真那么喜欢你么,喜欢是有前提的,前朝需要平衡,那么你就可以受宠爱,受偏疼。后宫比起前朝来,没有那么尖锐的冲突需要化解,但皇嗣很要紧,关乎社稷。既然关乎社稷,对你的偏疼当然要稍作调整,你仍旧是后宫不可忽视的存在,但不可能再是独一份儿了,这个你得弄明白。
嘤鸣是何其聪明的人,看透了一切,不管是宠辱,都没有太大的落差。人呐,得自己学着开解自己,牛角尖好钻,想出来可不容易。活着不要对任何人抱太大希望,感情浓淡就像四时更迭,有盛极就有衰微,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永远只钟情一个人或一件事。嘤鸣不喜欢太极致的字眼,比起那个“最”,她觉得“尚可”更容易达成。一切过得去,愉快地和稀泥,某些方面她和她阿玛的观点惊人地一致。只是阿玛在朝堂上使用这套十分招人恨,而她把这套搬到后院或后宫里,却能成为保命的良方。
松格还在絮叨,丫头没有那么远的见识,她只知道到了一个以男人为天的地方,大家都争宠,你也该跟着争宠。要是不争宠,那就得占据有利地形,以不变应万变,“我对您一片真心没用,您得找靠山。要是老佛爷又喜欢上贵太妃家的侄女儿,那咱们怎么办?投靠太后成不成?”
太后倒是个好人,可她不管事儿,二十年来都是依附太皇太后和皇帝而生的,在她心里,皇帝永远高于一切。
“你在别人家里,就别琢磨怎么和人家的心头肉争宠了吧。”嘤鸣安抚了下松格不安的情绪,抬头看看天,“你瞧,今儿月色多好。宫里的月亮和外头的就是不一样,更小,也更鲜亮。”
松格顺着她的指引仰脖儿看,大概因为高墙森严的缘故吧,这月亮像个私逃的惯犯,堂而皇之地嘚瑟着,确实又高又亮。
“唉……”松格心思沉,边走边嘀咕,“还是缺个靠山。”忽然灵光一闪,“其实找谁当靠山都是虚的,只有皇上这座靠山最硬,您说呢?”
嘤鸣觉得她大概是被形势逼傻了,也不多言,笑了笑道:“回去吧,明儿宫里来新人,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
敏贵太妃得了太皇太后的恩旨,一大早就打发人上忠毅公府上去了。多年的宫廷生涯,虽在自己生活的圈子里如鱼得水,但终究是寂寞,总觉得没有一个可心的人,身后也是空空的。如今家里侄女要来了,贵太妃心里拢着一盆火,在寿康宫里旋磨转圈儿,不时瞧门上,抓心挠肝一般。
善嬷嬷说:“主子,您歇会儿,坐下喝杯茶吧。”
贵太妃摇头,依旧朝门上张望,喃喃说:“太阳都偏了西了,怎么还不来……”
善嬷嬷笑道:“您别急,公爷家得了信儿,还不得好好替姑娘预备吗。大伙儿都知道的,这会子进了宫,怕是不得再回去了。公爷和福晋定然舍不得,宫里的规矩和忌讳,也要一一告诉姑娘。”
“那怕什么。”贵太妃好容易坐下来,倚着引枕盘弄手上的佛珠,“宫里还有我,孩子来了自有依仗。那些规矩好学,嘱咐一回自然记住了……崇善两口子旁的都好,就是办事积粘。我这里什么没有?他们再周全,能把一家一当全搬进宫来?孩子来了就成了,眼下什么时候呢,先到了好先给太皇太后过目,回头再见了皇上,说话儿位分就定下了,倒不比混在秀女堆儿里,站在大日头底下叫人挑拣强?”
贵太妃是急性子,很多时候恨不得一口吃一个饼。这么多年的磨砺,万事都能缓和着来,唯独关乎娘家的事,便有些乱方寸。底下宫女将泡好的茉莉香片送上来,善嬷嬷呈上去,和声道:“这么的,奴才上御花园候着去,只要人一进承光门,即刻带来见主子。”
这厢话才说完,就听见外头有人回禀,说公爷家姑娘来了。贵太妃霍地站起身,门上竹帘挑起来,一个穿嘉陵水绿春绸衣的女孩儿从门上进来,见了她便蹲安,“奴才挼蓝,请贵太妃万福金安。”
贵太妃高兴了,忙叫人把姑娘搀起来。上下打量一番,公府出来的孩子,作养得水润可人,那雪白的肉皮儿衬着鲜洁的衣裳,愈发水葱似的。贵太妃笑着携她坐下,从头发丝儿到手指头一并又检点了一回,发现确实无可挑拣,心里的大石头才落了地。
“你可还记得我?上回你额涅带你进宫来,那时候你才七八岁光景。”贵太妃笑道,“我人在宫里,家里孩子是不得亲近了,你今儿进宫来,真叫我高兴。”
挼蓝在座上欠了欠身道:“奴才那时候虽小,可见了贵太妃,就从未忘记过。家里阿玛额涅常提起您,说贵太妃荣耀了咱们全家,只是您身在宫里,咱们空有孝敬的心,也没法子侍奉左右。今儿奴才进来请贵太妃的安,临走阿玛嘱咐好几回,说一定代全家问贵太妃吉祥。倘或奴才有造化留在宫里,让奴才尽心伺候贵太妃,以报您对全家的恩典。”
她说了这么一长串,一字一句口齿伶俐,贵太妃听了愈发满意。大家子出来的孩子,都是懂规矩知进退的,也或者是自家孩子更可心的缘故吧,贵太妃觉得挼蓝不比纳辛家的二姑娘逊色半分。撇开朝中局势的掣肘,她甚至认为他们家的孩子,比齐嘤鸣更适合当皇后。
可惜了,要委屈孩子,贵太妃笑得有些酸涩,但很快便又正了脸色,温煦道:“谢谢你阿玛一片心,我们是至亲无尽的骨肉,哪里谈得上那些!咱们祁人家,家家的姑奶奶都是这样,没法子报效朝廷挣得功名,只盼着有福气进宫,也是给家里挣脸的方儿。我这辈儿,先帝爷不在了,往后不过如此,春吉里氏要保富贵万年,如今就靠你了。将来有了圣宠,才好继续光耀门楣,也不枉我今日费心操持一场。”
说罢看外头天光,将要到申时了,便转头吩咐善嬷嬷,“打发人上慈宁宫瞧瞧,老佛爷午睡起了没有。”
小太监领了命,一溜烟往外去了,贵太妃和自家侄女儿聊聊家常,又说起皇帝,“宇文氏定鼎江山这些年,从没出过埋汰的爷们儿,这个你见了就知道了。不过一国之君,脾气不像外头的随和,有道是天威难测……却也不必谨小慎微,吓得连步子都不敢迈,伺候起来更尽心就是了。”
进宫是为待嫁,这个各自心里都有数。挼蓝红着脸低下头,说起皇帝总不免叫人有些心慌。
很快小太监又进来复命,在门外扎地打了一千儿,“回主子话,老佛爷才起身,这会子正坐在西配殿前的荫凉里吃茶呢。”
“那正好,”贵太妃牵了挼蓝的手说,“这就过慈宁宫去吧。皇上是极孝顺的,只要太皇太后发了话,这事儿便定下了。”
于是一行人沿着夹道过去,从寿康宫到慈宁宫并不远,拐两个弯便到。她们迈进宫门的时候,太皇太后一眼便看见贵太妃身后跟着的姑娘,远远看着秀致出挑,知道是个美人胚子。
太皇太后爱女孩儿,她瞧完了,心里很踏实,觉得这么上佳的姑娘,八成能激发出嘤鸣的一点醋意来。结果转头瞧她,她眼里放光,竟比谁都兴致高昂。
贵太妃向太皇太后见了礼,便引身后的姑娘磕头,“这就是先头说起的,崇善家的四闺女,今年十六岁,闺名叫挼蓝。”
太皇太后笑着颔首,看姑娘上前来,恭恭敬敬跪下磕头,清朗的一条嗓子,说:“奴才春吉里氏挼蓝,恭请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说“伊立”,示意大蛾子把人搀起来。姑娘低头站着,太皇太后从上至下好好审视了一番,转头问嘤鸣:“挼蓝……这名字有出处没有?”
嘤鸣道:“奴才记得周邦彦有一首词,浅浅挼蓝轻蜡透,过尽冰霜,便与春争秀。”
太皇太后哦了声,“这个名字甚好,和姓氏正相配。春吉里氏汉姓春,这么说来便是叫春挼蓝?崇善到底是做学问的,光听名字就是一幅画儿。”说罢叫人送杌子来,笑道,“不必拘礼,一块儿坐下说话吧。”
嘤鸣可能真是个没心眼儿的,照理说外头又有新人进来,心里应该不是滋味儿,结果她倒好,笑眯眯坐在人家对面,脸上全无半点忌惮之色。春挼蓝呢,想必早就听说了她的存在,悄悄瞧了她一眼,唇角含着笑,也是一派安然的模样。
这时两个小宫女端着托盘过来,每个红漆描金的托盘上都放着一盏茶,到了跟前一蹲安,显然是要她们敬献。
嘤鸣和挼蓝忙站起身来,嘤鸣很有成全的心,想着姑娘刚进宫的,给老佛爷敬茶的机会应当留给人家,自己便绕过来,预备捧茶献给贵太妃。
如今已经到了夏至的时节,天儿大大热起来,宫里一应换了凉盏子,清透的薄瓷,至多装着温茶罢了。可是嘤鸣触上去,那瓷杯却是滚烫的,烫得如同刚从炉子里捞出来的一般。她心里打鼓,这会儿是撂手也不能了,只有咬着牙稳稳端着,稳稳放在贵太妃身旁的茶几上,并说:“天儿虽热,也不能贪凉。下头给敬献了热茶汤,贵太妃略让热气儿散一散再用吧。”
贵太妃不解,再去瞧挼蓝,她捧杯的手略一颤,杯里的热水溅出来一些,浇在了肉皮儿上,虽没烫得扔了杯子,可脸却大大红了起来。
贵太妃心里一凉,太皇太后依旧是笑吟吟的,单是这简单的一个回合,便已高下立现了。
两个人都忍着痛,嘤鸣掌心火辣辣的一片,挼蓝因茶汤洒了出来,手背渐渐浮肿,又不敢声张,只把袖子悄悄往下拽了拽。
当皇后,听着荣耀已极,就是个享福的名号,似乎什么人都能当。但真正坐上这个位置,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皇帝号令天下,皇后坐镇中宫,都要有泰山崩塌岿然不动的气度。像先头的热茶汤,对于这些公侯府邸长大的小姐来说,亲手去捧无异于上刑,要是沉不住气,洒了就得吃苦头,吃了苦头也得忍着。太皇太后出这个主意,不过是想让贵太妃明白,前朝牵制固然影响立后,但姑娘自身的行止更是择贤的关键。
这样的暗潮汹涌,一场交锋过后瞬间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太皇太后道:“回头把皇帝请来用膳吧,前两天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今儿过慈宁宫来,好好滋补滋补,顺便见见外客。”
嘤鸣听见这么说,略把头低下了一点儿,她就怕太皇太后要点她的卯,派她去请皇帝。
结果头才低了一半,太皇太后就叫嘤鸣,“你过养心殿去,瞧瞧你主子这会儿得不得闲。要是不得闲,你且在那里等一等,回头随驾一道回来。”
唉,老太太拉媒的瘾儿又发作了,没有一刻不想着把她往御前凑。嘤鸣呢,因为大出殡这一路上得罪了皇帝好几回,这些账还都攒着没有清算,很怕落进他手里,被他一气儿整治死。可既然现在太皇太后钦点了,她也没法推脱,只得站起来蹲了安,领命往养心殿去了。
松格早在宫门上等着她了,见她来了便搀她出门,不留神碰着她的手,引得她嘶地吸了口凉气。松格吓一跳,“您身上不舒服么?”
嘤鸣这时才张开双手,原来十根手指的指腹都鼓胀起来,连指纹都快看不清了。
松格像淋了雨的蛤蟆,颤声问:“这是怎么的了?”
嘤鸣笑了笑,“老佛爷考我和春姑娘,看谁更合适当皇后。”
松格听了直叹气儿:“皇后不好当。”
可不是么,嘤鸣也是一叹。宫里的考验,这种大概已经算是最轻的了,连热茶都端不稳,当什么皇后!她倒也不是算计着这个位分,纯粹是觉得泼出来的滚水更烫得厉害,那位春姑娘今儿刚进宫,就得了这么个下马威,也怪可怜的。
第42章 小暑(2)
她说人家可怜的时候, 松格龇牙咧嘴,“奴才觉得她不可怜,她一来就连累您陪她在老佛爷跟前比能耐, 要不是她,您能烫伤手吗?”
嘤鸣说:“这也不能怪人家。”该怪谁呢, 可能应该怪敏贵太妃吧!贵太妃这些年在宫里苦熬, 过的日子多没滋味儿, 她自己知道。她和皇太后是一辈儿的,太后当年虽不得宠, 好歹还有太皇太后护着。贵太妃呢,没得先帝青睐, 无儿无女无人撑腰, 之所以孜孜不倦在太皇太后跟前谏言, 要把家里的姑娘弄进宫来,想必还是出于对春吉里氏的栽培吧。在他们眼里,姑娘将来活得好不好不是顶要紧的, 要紧的是春家又出了一位主儿, 能保这个家族人前显贵,这就够了。
松格显得冷酷无情,“横竖谁害了我主子,谁就不是好人。”爱憎分明犹如怒目金刚。
嘤鸣托着一双爪子,惨然笑了笑。夏天的风也是热的, 吹在手指头上, 一阵辣辣地烧疼。
皇帝大多时候在养心殿, 嘤鸣来了好几回,也算熟门熟路。她进了遵义门,并不着急求见正主儿,先和御前的人打招呼。三庆正在滴水下鹄立,见了她,抱着拂尘挨过来,说:“姑娘来找万岁爷的吧?”边说边往前殿方向瞧了眼,压着声儿道,“主子今儿龙颜不悦,您回话的时候要留神,顺着点儿总没错。”
嘤鸣有些纳闷,“是为前朝的事儿?”
三庆含糊地一笑,“除了前朝的事儿,也没旁的叫主子生气了。”
嘤鸣心里有点发憷,“没听说是谁触了逆鳞吧?是不是我们家纳公爷?”
三庆忙摇头,“太监不能过问朝政,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不过您放心,您家公爷不干出头的事儿,主子爷就算生气,也不会顶生您阿玛的气。”
是啊,纳公爷是顺风倒的,不是顶生他的气,论资排辈儿,可能也够得上第二了。
嘤鸣叹了口气,进宫后才发现前朝的风向也关乎后宫。后妃们的命运同娘家关联极大,像那个被贬为答应的淑妃,到底是因为娘家父兄贪墨牵连了她,否则就算对皇后不恭,也不至于送到北五所看门去。自己呢,将来是吃饭还是喝粥,也瞧着纳公爷。只盼她阿玛别糊涂,再跟着瞎起哄,往后她在宫里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朝殿里瞧瞧,里头寂静无声,她扭头问三庆,“这会儿能进去吗?”
三庆说略等一等,“这会子还有章京在呢,等出来了您再进去。”
既然发着火,进去可能也得挨骂,还是过会子再说吧。她往西边看了眼,梅坞前养了一缸金鱼,碧清的水波,间或飘着一两朵浮萍。爪尖儿实在疼得厉害,她忍了忍,没忍住,慢慢蹭过去,把十根手指头全插进了水里。
一阵清凉,立时缓解了灼痛,嘤鸣长舒了一口气,面对三庆不解的目光,笑道:“天儿太热了,解解暑气。”
三庆不明白,这是什么解暑的妙方儿,心里琢磨着,这姑娘处处和旁人不一样,别人是后背鼻尖上沁汗,她是爪尖儿?那缸鱼万岁爷隔三差五要来喂食儿的,别最后被嘤姑娘齁死了,回头又炸庙。
可是他不敢说,都不是好惹的主儿,他只得抱着拂尘点点头。西晒腾挪过来,打在他凉帽的红缨子上,火烧似的。他才要换地方,就见门上章京耷拉着眼皮子出来了,于是他提点嘤姑娘:“主子爷议完事儿啦。”
嘤鸣不忙进去,手指头杵在水里很痛快,怕提起来又烧得慌。胳膊还留在鱼缸上方,身子往后仰了仰,见一切如常,便道:“老佛爷让我来请万岁爷过去用膳,横竖时候还早呢。”
缸里的几条鱼可能不明白这从天而降的东西是什么,老贴着她的手指头游动,轻轻地一触,很快又闪开了。嘤鸣起先还老实定住不动,后来也生出点促狭的小心思,手指头在水里搅动。正玩儿得高兴,听见身后传来皇帝的嗓音,十分不悦地问她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忙收回手蹲了个安,“奴才奉老佛爷懿旨,请万岁爷过慈宁宫用膳。老佛爷说今儿有客,请万岁爷过去见一见。”
能进宫做客的自然非比寻常,还让皇帝特意去见,几乎不用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每家每户,都千方百计把人塞进宫来,皇帝从刚开始的心有抵触,到现在的心无波澜,后宫多寡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无非是绿头牌的数量不同罢了。太皇太后让过去用膳,皇帝无法推脱,见臣子的行服不该穿去慈宁宫见太皇太后,便重回殿里更换,临走怕她先走,凉着声儿嘱咐:“朕有东西敬献皇祖母,皇祖母偏疼你,就由你送入慈宁宫吧。”
嘤鸣垂首道是,老老实实在台阶下等候,不多会儿见皇帝从次间出来,换了一件蟹青的箭衣,束淡墨的宝带。皇帝脾气很招恨,但不可否认皮囊很好,那素净的颜色穿在他身上,有种清正自重的味道。
这个二五眼爱打量人,皇帝已经习惯了。她瞧瞧他,他也百无聊赖地瞥了她一眼,芽绿的褂子石黄的镶滚,葡萄扣上挂碧玺十八子,这人对色彩的审美倒还算高雅,就是脑子里小九九太多,心眼儿也不好。皇帝目空一切式地调开了视线,待底下太监把锦盒搬出来交到她手上,便整整衣袖,走出了遵义门。
这锦盒里不知装的是什么,刚放下来时,嘤鸣的两条胳膊就不由一沉,少说也得一二十斤分量。和皇帝打交道,他几时便宜过你?其实嘤鸣还是很满足的,至少盒子上没扎针,已经算万幸了。
太阳落到了红墙后,天顶上遍布火烧云,这时候虽还热着,但比起来时好多了。皇帝大概也不耐烦坐舆了,不长的一段路,愿意自己走过去。
身后是长长的队伍,太监们亦步亦趋跟着,自他落地起到现在,就从没一个人在这紫禁城行走过。先前的怒气早已消散了,眼下心平气和,必须慢慢地挪步,因为时间越长,二五眼手上的分量就越重。
皇帝自得地笑了笑,没人看得见他的笑容。他负着手道:“这是□□敬献的大利益金刚铃杵,是功德无边的法器,你要拿好了,倘或落下来,朕就杀你的头。”
皇帝擅长恐吓,嘤鸣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只得俯首帖耳道是。锦盒是长长的,需要她两条胳膊拗起来平托着,这样倒也好,手指就不用扣着了。只是肩头往下又酸又痛,皇帝存心磋磨时间,她心焦得慌,却也不好说什么。
“朕昨儿听说,你想上御前来?”皇帝忽然问,语气沉稳,颇有考量的意味。
嘤鸣哦了声,“这是老佛爷的意思,说主子跟前的人虽周到,但缺个可心的人。”顿了顿又加一句,“老佛爷觉得奴才是可心的人呐。”说完了自己也想笑,只不过手指头太疼了,才浮上嘴角的一点弧度,很快就被打散了。
皇帝琢磨那两个字,可心?学识渊博的皇帝已经不知道可心作何解了。如果她那种扮猪吃老虎的人能称为可心,这世上大概就没有真正温存的人了吧!
想起那枚印章,皇帝到现在还觉得憋屈。原本回銮驻跸的那晚想拿她过来问罪的,结果她又是生病又是醉酒,最后什么都没问成,就这么捂着鼻子过去了。皇帝是个记仇的人,一点小怨恨他能记上三年五载,这回连着被她挤兑了两回,此仇不报枉为人。他边走边思量,究竟应该怎么收拾她呢,她要上御前来,什么活儿适合她……
“御前不缺人,管事的有德禄,你来了很多余。”皇帝故作沉吟,“不过还有一个好事由,可以赏你,你知道是什么?”
嘤鸣心想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好,必定不是真的好,可她得识趣儿,万岁爷指派的,就算不好也是好的。于是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语气来,笑道:“奴才先谢过万岁爷恩典,不过奴才手脚粗蠢,怕伺候不好,惹万岁爷生气。”
“那倒不至于。”皇帝负手道,“敬事房每日晚膳时候要呈膳牌,往年都是太监送进来的,朕瞧了一点兴致都没有。倘或你要来御前伺候,顶了这个差事就成了,毕竟你是老佛爷看重的人,这件事轻省,不累人。”
嘤鸣一阵沮丧,心说真是缺德到家了,太监敬献膳牌都得顶着银盘膝行进来,她又不是太监,让她干这事由,这是打算埋汰人呢。
嘤鸣气红了脸,心头一口气憋着,横竖不得纾解。要呲打他,忌讳他是主子,说话还是得缓和着来,便顺了气儿道:“万岁爷这么疼奴才,奴才心里有数。可奴才还是个姑娘呢,万岁爷御幸的事儿让奴才办,奴才不大好意思。您说看见太监送膳牌没兴致,那您看见奴才就有奔头么?不能吧!”
这话把皇帝彻底说愣了,心里忽然鼓声大作,仿佛某种天机被她窥破了,顿时让他无所适从起来。他有些着恼,不明白一个女孩儿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自己确实是为了恶心她,就算他不翻牌子,每天让她明白后宫有多少女人等着他御幸,也是对她的报复。结果她倒好,以守为攻抓他话里的漏洞,皇帝觉得帝王威仪受到了挑衅,这个不要命的东西,真打算拿脖子试刀了。
“怎么不能?”皇帝转过身来,正想同她抬杠,见她摊着两只手,爪尖红红的,似乎是被烫伤了。
难怪先前把手泡在鱼缸里,宫里当差总免不了这样那样的损害……他看了一眼,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本想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临了还是忍住了。
“小富。”皇帝扬声唤。
小富快步上前来,呵腰道:“奴才在。”可万岁爷什么都没说,不过递了个眼色而已,他立时便会意了,冲嘤姑娘笑道,“法器怪沉的,姑娘换换手,我来替姑娘搬吧。”
嘤鸣是求之不得,交给小富之后手还在哆嗦着。无论如何,皇帝总算没坏到根儿上,最后让小富来搭把手,她还是有些感激他的。
细想想,其实很可笑,进宫时候越长,心气儿就越弱。坑她的是他,中途放了她一马,她居然还能对他心怀感激,可见这皇权真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压得人要发疯了。
皇帝呢,大有好事不留名的慷慨做派,一拂衣襟,大步流星进了慈宁门。
慈宁宫一干人等早在廊下候着了,见皇帝来了,纷纷肃容行礼。他从中路过去,远远就看见里间有人出来,瞧衣着打扮不像宫女子。头一回见驾必要叩拜,那纤细的身子伏下去,跪在门前轻声细语道:“奴才春吉里氏,恭请皇上圣安。”
春吉里氏,敏贵太妃的娘家人。皇帝说“伊立”,那姑娘直起身来,工细白净的一张脸,和后宫嫔妃相比不算逊色。皇帝问:“你是崇善家的?”
挼蓝道是,“奴才阿玛正是崇善。”
比起当初纳辛的闺女入宫时,这已算大大的赏脸了,至少还问了一句话。隔窗看着的敏贵太妃心满意足,料定皇帝是不反感的,便收回视线,脸上涌起了气定神闲的笑。
吃席吧,还像上回似的,将来都是一家人,不必拘什么礼。皇帝和太皇太后用一桌,挼蓝跟着贵太妃,嘤鸣自然和太后在一起。太后下半晌没在慈宁宫,后来才接了太皇太后的召见,叫夜里一道用膳。太皇太后对两位姑娘的考验她也听说了,不好明目张胆地瞧她手上怎么样了,一味叫侍膳的太监给嘤鸣布菜。只是她也纳闷,这孩子就没有半点好胜的心吗?人都到了眼巴前了,她还是一脸笑模样,倘或不是对皇帝不上心,就是压根儿没把春家的姑娘放在眼里吧。
太皇太后那厢和新来的姑娘话家常,从老一辈儿的姑太太说到小一辈儿的姑奶奶。朝中亲贵大臣们,哪家都和帝王家有姻亲方面的联系,往上倒几辈,免不了“哦,原来是她”。
她们说得热闹,皇帝还是淡淡的模样,点灯熬油陪了半个时辰,便借口政务繁忙,要回养心殿去了。
太皇太后又是那句,“嘤鸣……”
嘤鸣道是,心里直叹气,这回不是来了新人吗,怎么又是她呢。本以为送到殿前就行了,可太皇太后发了恩旨:“时候也不早了,回头不必过来,直回头所就成了。”
强颜欢笑,真是强颜欢笑,想起那晚罚在西墙根儿顶砚台,也是这样情形,她就愈发感到瘆得慌。但旨意不能违抗,只得领命引皇帝出来。才到门上,鹊印送了一盏羊角灯过来,嘤鸣稀里糊涂接了,才听鹊印道:“老佛爷打发御前的人先回去了,说叫姑娘亲送万岁爷。我这儿正好也有件事儿麻烦松格姑娘,过会子再让她过去接您。”
这算什么事儿呢,所有人都打发干净了,只剩她和皇帝?老佛爷给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真是煞费苦心。嘤鸣这回是笑也笑不出来了,一脸肃穆地回身,把灯笼放得更低些,小心翼翼道:“万岁爷留神脚下。”
皇帝对太皇太后的安排自然也没有二话,那个糊涂丫头在前面引路,他便随她穿过殿前的广场。起初远近都有人的,等出了大宫门,夹道里便是真正肃静得只有他们俩了。她在前面走着,灯笼圈口一片温暖的光打在她耳畔,泪滴一样的冰种小坠子,在纤细的半边脖颈上投下水波一样漾动的光。
第43章 小暑(3)
天上月色皎皎,夹道里晕染了一层淡淡的蓝。那橘色的小小的羊角灯, 只有碗大的一点亮, 慢慢向前移动, 照出墁砖参差排列的轨迹,还有那个提灯人的, 不屈又倔强的后脑勺。
真的,皇帝现在看见她的后脑勺,眼前就立刻浮现起那张阳奉阴违的脸。大概因为后脑勺看得太多的缘故, 如果现在并排站上一排让他挑选, 他应当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多奇怪,一个极具标志性的后脑勺,其实要说特别,也没有什么特别,但因为长在齐嘤鸣身上, 就格外让人印象深刻。
几番较量还能坚强反抗的, 皇帝在朝堂上都很少遇到,更别说后宫了, 这是独一份儿。有时恨得牙根儿痒痒,想宰了她, 但又因前朝的牵制不能把她怎么样。就是这种看不惯又不得不忍耐,头一次让他有静下心来琢磨坑人的决心。当然她的反抗常让他火冒三丈, 但他知道再恼火也不能认真, 因为一旦认真, 她就没有小命继续玩下去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 她是皇帝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工具,有时候睥睨万物的人生,吃两回瘪既新奇又有趣。所以皇帝并不真的多讨厌她,比起后宫那些娇滴滴,只会奉承卖乖的女人来,她简直是个铁蒺藜一样的存在,浑身长刺,不容忽视。
“齐嘤鸣。”皇帝叫了她一声,“那枚万国威宁究竟是谁的手笔?”
嘤鸣听见皇帝叫她名字本想回头的,但他的后半句话一出,她立马把脑袋装回了原位,“万岁爷的话,奴才不明白。”
皇帝知道她会这么应对,也不着急,边走边道:“眼下没有第三个人,你就不必同朕装样儿了。私造玺印是杀头的大罪,你不知道么?”
嘤鸣想了想道:“奴才没有私造玺印,如果万岁爷指的是那枚印章……那枚印和真印有多处不同,是奴才拿来练手的玩意儿,没想到万岁爷竟当真了。”她一句一顿斟酌着说,“万岁爷要是打算以私造玺印的罪来处置奴才,奴才是不会认罪的,因为万岁爷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这印是我的,那枚印不是一直在万岁爷手里吗,和奴才有什么相干!”
看看,果然在这里等着呢,赌的就是这事儿没法拿到台面上来说。假印原本在人家身上揣着,他要是不派人去摸,自然也没有后面的自讨没趣,这叫愿者上钩。
不过那句“奴才是不会认罪的”,可见这人有多嚣张。皇帝气得咬牙,忽然顿下来不走了,那个二五眼自个儿往前走了好几步,发现身后的人跟丢了,忙停下回头看。
灯笼圈口的光从下方照上去,鼻子以上黑洞洞的,毫无美感。她说:“万岁爷,您怎么了?您想一个人回去吗?”
皇帝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知道她不情愿送他回养心殿,做梦都盼着他松口说想一个人回去吧!其实一个人回去没什么,他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地方,还能走丢了不成?可她越是这么引导他,他越不能如她的愿。
皇帝负着手,重又往前慢慢腾挪,“朕是在想,该怎么对付你。”
如此直言不讳,让嘤鸣觉得有些惶恐,“奴才草芥子一样的人,怎么敢劳万岁爷费心琢磨呢。前头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吧,耿耿于怀也没什么意思,您说呢?”
所以是一个占了便宜的,来劝慰一个吃了暗亏的,说算了吧,做人心胸要开阔,是这个意思吧?
皇帝觉得这人有些鲜廉寡耻,不过再一想,过于计较确实会把这颗草芥子碾碎,她的生存,不过是靠他指头缝儿里那么一丝间隙罢了,捂得太紧了,她过不去,底下就玩儿不成了。
皇帝又有主意了,说:“朕脚疼。”
嘤鸣回头看了眼,现在都能看见慈宁宫大门呢,才走了几步而已,怎么就脚疼了!
“那怎么办呢。”她说,“要不然您略等等,奴才回去传舆,再来接您。”
皇帝哼了声,“你想让朕一个人站在夹道里等着?”
“您要是怕黑,奴才可以把灯留给您。”她十分体贴地说,“奴才眼睛好,能摸黑回去叫人。”
可皇帝并不接受她的提议,九五之尊自己挑灯,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况且他并不是真的脚疼,不过是想刁难她一下罢了,皇帝说不成,“你奉命伺候,自己跑了是什么道理?”
这下子嘤鸣没法子了,心说你靦着老脸,不会是想让我背你吧!就你这模样,站在三丈以内能把人冻哆嗦了,你还想上身呢,真当人好欺负?
于是就僵持着,她低头思量,想不明白这人为什么没有一回能消停,见了她就想摆布她。他讨厌她是纳辛的闺女,讨厌薛尚章到这个时候还想让自己人霸占他的后位;可她呢,她也讨厌他目空一切的鬼样子,蛮不讲理的狗脾气。还有他们一家老小害死了深知的仇,若非怕给薛齐两家招祸,她早就尥蹶子不干了。
皇帝享受她束手无策的难受劲儿,他就这么站着,抬头望望月,“今儿是十五……”
嘤鸣的郁气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她不待见皇帝,也不待见月亮,“今晚的月色可真难看。”
皇帝愠怒地把视线调到她脸上,“你的眼睛要是用不上,回头就抠了吧,放在你身上也是糟蹋。”
这下嘤鸣不敢发牢骚了,动不动就要抠人眼睛,这是第二回 了。她叹了口气,低头瞧瞧皇帝的鞋,“万岁爷,好好的怎么会脚疼呢?是鞋不合适,还是长鸡眼了?”
皇帝脸上一僵,“你又在胡说什么?”
然后嘤鸣就不说话了,把羊角灯放在足边,就那么掖着手,低着头站着,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意思?皇帝见她不作为,又有些恼火,她不是应该说“万岁爷,奴才来背您”的吗。她一个女人,皇帝自然不会当真要她背,可是态度很重要,可惜她连这种与人为奴的自觉都没有。
“朕但凡火气大一点儿,你这会子就该人头落地了。”皇帝寒声道,“你就是这么伺候的?”
嘤鸣抬起眼,一脸茫然,“奴才什么都没干。”
就是没干才可恨呢,皇帝看着这张脸,两眼火星子四溅。忽然发现她呆愣愣的样子很有趣,嗳了声说:“齐嘤鸣,朕御赐你一个新名字,叫懵鹅,你觉得怎么样?”
嘤鸣自然是气得不轻,这皇帝的脑仁儿大概只有核桃大小吧,给人起绰号的事儿他们七八岁就玩儿剩了,他这会子还拿这个来恶心人呢!
她眨了眨眼,“老佛爷说,奴才将来要给您当皇后的,懵鹅皇后,您觉得怎么样?”
这下皇帝噎住了,半晌转过身去,嘟囔了句:“谁答应让你当皇后了!”
这件事彼此都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到最后只有认命。嘤鸣说:“您没答应,那带奴才上地宫里认地方做什么?奴才从没见过您这样表决心的,还没怎么样呢,您就要和奴才‘死同穴’了。”
论斗嘴的功夫,皇帝在她面前永远不是个儿。只是说完了,彼此都发现将来这个自己讨厌的人,要和自己生死相随,那种感觉确实不怎么让人受用。
皇帝的脚终于不疼了,他举步往前走,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嘤鸣顿了顿,还是快步追上去给他照道儿,这一路因为没有御前的人围拱,皇帝现在给她的感觉,不过是个发不了威的普通男人罢了。再往前是隆宗门了,近门的围房是军机处,外头站班的太监远远见了皇帝,啪地一声打袖行礼。不一会儿里头章京出来了,冠服端严的臣工们打千儿迎驾,嘤鸣转头瞧了一眼,这时的皇帝威严持重,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
“不必再送了。”他说,声线冷漠,“朕要入军机处议事,你回去吧。”
嘤鸣道是,微微呵腰,恭送他进了军机值房。
到这会儿她才又抬头看月亮,其实月色挺好的,皇帝不在,才能体现出这静夜的美来。
往回走,走了不多远就见松格匆匆忙忙赶过来,接了她手里的羊角灯,问:“主子,您眼下手还疼吗?”
嘤鸣说不疼了,只是十个指腹对捏上去,表皮有种硬邦邦的感觉。
不必去慈宁宫,她们从宫门前的夹道里穿过去,直回了头所殿。进屋后在灯下就光看,爪尖上的皮肤像是都绷直了,连指纹都变得很浅淡。松格还是给她上了一层药,边涂边说:“那位春姑娘随贵太妃回寿康宫了,料着明儿会有晋封的恩旨吧。”
嘤鸣嗯了声,“她先头烫得比我严重,回头怕是要起水泡了。”
松格完全不在意人家伤得怎样,絮絮说:“老佛爷还是偏疼主子的,瞧着春家和贵太妃才留春姑娘在宫里,她要是先晋了位,倒也好。”
嫔妃的册封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了不得往娘家赏点子东西,位分一定,寝宫一分派就是了。她家主子呢,迟迟没有旨意下来,是因为皇后的册立关乎社稷,规矩太多,礼仪太复杂,宫里要预备,也得花上好大一番力气。
横竖是不着急的,太皇太后那头不单要瞧两个人能不能过到一会儿去,更要紧的是瞧前朝动向。纳辛照旧和着稀泥,薛尚章照旧紧扣六旗不撒手,彼此都僵持着,因此封后的诏书暂且也下不来。
下不来好,嘤鸣觉得这样更自在些,有时候还在盼着,万一有出宫的一天呢……
第二天春吉里氏的册封诏书从御前发了出来,奉太皇太后懿旨,封春挼蓝为贵妃,赐居承乾宫。
旨意下来的时候,松格惶惶看着她主子,“贵妃……”
上来便册封贵妃,分明是破格了,这种晋封法儿,是对皇后的极大威胁。
嘤鸣还坐在窗前做她的针线,松格忧心忡忡,她半点也没往心里去。朝堂争斗波及后宫,古往今来都是这样。崇善和纳辛同是公侯,纳辛左右摇摆的时候,崇善正一门心思替皇帝分忧,替朝廷修河堤、筑海防。
贵太妃带着内侄女来慈宁宫谢恩了,新封的贵妃意气风发,再华美的衣裳,也赛不过她脸上的一团喜气。
谁能想到会一步登天呢,原本晋位也得按规矩来,王大臣和将军的女儿进宫封妃,以下官员的女儿大多是嫔和贵人。照着昨儿太皇太后考验的结果,贵太妃当时其实是很泄气的,她以为最多不过封妃罢了,皇后之位是想都不要去想。谁知皇恩浩荡,一气儿就封了贵妃,这样的恩典,可不得好好磕个头嘛。
春贵妃从门上进来,一步一安,直到太皇太后宝座前。然后跪下,两手在前额交叠,深深泥首下去。这种见礼的分寸想必已经操练过很多遍了,头上络子绝无半点摇摆,不说太皇太后,连嘤鸣瞧着都很熨帖。
太皇太后叫免礼,贵妃又给太后磕了头,太后笑得像个菩萨,“往后好好伺候主子。”
在太后看来,再高的位分也是妾,在她眼里不足挂齿。她更有心思去留意嘤鸣的反应,不知这么大的祸患杀到跟前了,那丫头有什么主张。结果看下来,和昨儿没有任何差别,她还笑着呢,那神情,仿佛她娶儿媳妇般受用。
太后没辙了,瞧了瞧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忙于赏赐新贵妃,也没朝这头看一眼。
嘤鸣不急,但消息传到宫外,纳公爷一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福晋问管事的,“究竟怎么个说法儿?”
管事的回禀:“董太监传话出来,确实是定了崇善家的四姑娘当贵妃,诏书都下了。这会子宫里赏赉到了门上,春家门槛都快给踩平了。”
侧福晋坐在圈椅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纳公爷看看福晋,又看看侧福晋,原本和红颜知己的人约黄昏后也忘了,在厅堂里一蹦三尺高,“这是拿我纳辛当猴儿耍呢?姑娘好好订了亲的,硬讨进宫去,原想能当娘娘,也就不计较了,可现在是怎么回事儿?先皇后都下了葬了,是该有个说法儿了,嘿,我们姑娘还没册封呢,倒先晋了崇善的闺女,这是恶心谁呢?我就该进宫去问问,我们家姑娘他们还要不要,不要趁早还回来,我们齐家宁愿养老姑娘,也不给他宇文家!”
福晋听着纳公爷的大嗓门儿,脑子都快炸了,“我的爷,您小点儿声吧,他们要是乐意让嘤儿回来,还用得着这么费心点拨?”
福晋是家里的军师,毕竟大学士家小姐出身,想事儿格外周全。她摇着扇子道:“咱们家里着急,我料着嘤儿是不着急的,她知道这会子着急没用,全得看阿玛的。”
纳公爷定眼瞧她,“看我的?”先头还一团气呢,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毕竟当了几十年的辅政大臣,纳公爷怎么能不知道宫里的意思呢。嘤鸣进宫是薛家促成的,宫里虽依着薛尚章的心思行了事,但接下来拍不拍板得看薛尚章的行动。纳公爷觉得自己的窝囊之处就在于他们斗法,拿他的闺女当枪使,要不是嘤鸣脑子活,这会儿怕是连骨头渣子都没了,还当皇后呢!可人既进去了,出是出不来了,要当就当最大的,当个妃嫔埋没了他闺女的人才,纳公爷就是这么想的。
“我得上薛家一趟。”纳公爷抄起了桌上的扇子,“得和薛尚章好好议一议这事儿。”
他刚要出门,被福晋叫住了,“议什么?叫他把手上六旗拿出来,派往萨里甘河平乱?”
纳公爷一怔,站住了脚,知道这事儿他们两头都不肯吃亏。薛尚章把干闺女送进宫,不过是想将来万一有点什么,孩子在位上,也是一重保障。可要是为了这重遥远的保障放弃目前手上的实权,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宫里为什么把嘤儿接去?还不是看着爷!与其讨好薛尚章,不如拉拢您,这笔账您会不会算?”福晋站起身道,“都到这个裉节儿上了,咱们不保自己,谁保你?这回册封了贵妃,宫里的眼睛就瞧着您呢,瞧您晓不晓事儿,瞧您还和不和薛尚章穿一条裤子。”
纳公爷中庸了这么些年,一向是吃人吃剩的,稳当要紧。这回姑奶奶在宫里,眼看要给人架在火上烤了,他觉得不成了,无论如何该雄起一回,至少先把姑娘扶上皇后的宝座再说。
第44章 小暑(4)
官场上混迹了几十年的油子, 谁的手上没有几个过命交情的朋友?纳公爷虽然做官不怎么样, 但是他很够哥们儿义气, 八大胡同都能带着一块儿逛的同僚, 友谊绝对超越酒肉朋友的范畴。户部的、吏部的、兵部的、翰林院的,纳公爷可说交友无数。薛尚章是靠着军功打下了一片基业, 他不是, 他靠吃花酒、打茶围和诸位高官王大臣们交朋友。大英律例明文规定, 官员不得宿妓嫖娼, 但这都是明面儿上需要遵守的条例。私底下呢,有几个爷们儿是干净的?家里花儿哪怕是从菩萨净瓶里摘下来的,也有腻味的时候。纳公爷热衷于牵线搭桥, 碰上督察院突击的检查,他还能帮着打掩护。违律偷腥得逞后那种快乐, 远比俯首帖耳听人支使强多了,因此论起人脉来,纳公爷称第二, 没人敢称第一。
人脉一广, 就便于行事。皇帝近来正为赋税的事困扰,薛尚章使人下绊子,把户部的账目弄得一团糟, 纳公爷就打算从这上头下手,先把皇帝亟待解决的事儿解决了, 也算立了头一件功劳。
不久的将来终会走马上任的国丈爷, 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计划。六部官员他都熟, 户部尚书是薛尚章的门生,因为与薛尚章关系太铁,几乎没有突破的可能。那除了尚书,还有能下手的没有?当然有,侍郎能与之分庭抗礼,可纳公爷和侍郎交情平平,于是让郎中打听明白侍郎常喝花酒的地界儿,买通那家的鸨儿,把侍郎带进了一个从未进过的包间。
水灵清嫩的姑娘,自然深得老江湖的喜欢,人家正情热时,纳公爷闯了进去,一巴掌扇在姑娘脸上,“好下贱东西,白疼了你!”
欢场上也是讲规矩的,开了脸的红倌人跟谁都是跟,这种刚梳拢①的却不一样,一般被人长期包下再不接客,谁走错屋子,谁就犯了大忌讳。
侍郎一看,“哎呀,齐中堂。”
纳公爷迟迟回过眼来,“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
于是大事化了,结下了交情,虽然带了点胁迫的味道,但总比闹起来好。纳公爷拿到了那本真账直上御前,十分虔诚地对皇帝说:“奴才愿为主子分忧。”
皇帝修长的手指翻动账册,一方面对薛尚章之流更深恶痛绝,一方面头一次对纳辛有了真诚的好脸色。
“齐大人这回功不可没。”皇帝笑了笑,“竟出乎了朕的预料。”
纳公爷诚惶诚恐的模样,小心翼翼道:“这本是奴才分内,主子说出乎意料,实在让奴才汗颜。想是奴才往常还做得不够,未能为主子排忧解难,往后奴才定要殚精竭虑,以报主子恩典。”
皇帝很称意,但也未让他起身。纳公爷在脚踏前跪着,皇帝在南窗宝座上坐着。君臣相隔不过五六尺的距离,皇帝微微倾前身子,和煦道:“你难得立一回功,不借此机会讨要恩赏么?”
纳辛脑袋摇得响铃一样,“为主子办事,哪里敢讨要什么恩赏。只是我那闺女……就是齐嘤鸣,她还在主子宫里伺候呢。臣没有旁的想头儿,只求她犯糊涂的时候,主子能法外开恩姑息她,就是对臣最大的恩典了。”
皇帝哦了声,心说糊涂她爹并不糊涂,其实一点就透。以前不过是拿着俸禄蒙事儿混日子,朝廷好赖都不和他相干。如今闺女进了宫,迟迟不见有下文,他也开始着急了。一着急,头子就活,无论是从哪儿弄来的账册,横竖这回是表明了立场,要当主子的好奴才了。
“你放心,朕很疼她,过两天要招她到跟前来。朕的日常起居都得先让她明白,她到底和别人不同些,这会子先不忙,你和家里都可放心。”皇帝说罢,似乎才想起齐大人还跪着呢,便抬了抬手,“伊立吧。”
皇帝虽没有完全点破,那句和别人不同些,就已经给纳公爷吃了定心丸。纳公爷长出一口气,起身谢了恩,皇帝赐座,他在杌子上坐着,又颠来倒去,一字一句琢磨起皇帝的用意来。
皇帝的视线落在册子上,唇角的笑渐渐退去了,神情也变得越来越肃穆,最后一哂:“没想到户部竟也有阴阳册子,这些管钱粮的人,到哪里都忘不了做假账。”
纳公爷的屁股往前挪了挪,“主子明鉴,户部古往今来从不缺这号人。先头英宗皇帝时候,配享太庙的老福爷,封疆大吏多年征战,那是何等英雄人物,回了京照旧叫户部小吏敲竹杠,拿了三万银子出来打点。这三万银子,在户部来说不过腥腥嘴而已,不算多大的甜头。”
皇帝哼笑,“怪道呢,如今连朕也敢糊弄,这帮官员是只恨没长那么大的嘴,否则朕的江山他们也敢吞。”
纳公爷呵了呵腰,“主子是圣主明君,一切自有决断。奴才在外头行事,看见的污秽比主子多,臣愿做那把筛子,把臭鱼烂虾都替主子淘澄喽,还主子一个干干净净的鱼塘。”
纳公爷说了一口漂亮话,把皇帝奉承得十分舒爽。回家之后他把官帽一丢,告诉福晋和侧福晋:“这回八成有谱啦,皇上跟前我表明了心迹,这要是再不待见我闺女,那就把孩子还回来吧,咱们不干了。”
侧福晋说:“阿弥陀佛,那就好。咱们尽了人事,剩下的就看天命吧。”
福晋虽然也庆幸,但对纳公爷的手段很是不齿,“那个呼和勒也是个没出息的,叫人设局做了仙人跳,这会子八成在家哭呢。”
“哭什么。”纳公爷说,“我和他下过保,在皇上跟前就说是他弃暗投明交出的账册子。我总不好告诉皇上,我在八大胡同给他下了套,那不是把我自己也给填进去了!”
结果他说完,福晋和侧福晋都斜着眼睛瞧他。纳公爷发现自己失言了,忙端起杯子连喝了两海,讪笑着说:“唉,天儿越来越热了,今年的冰敬也该到了……”
天儿是热,大太阳照得满世界泛白光,连那假山石头都像上了层油蜡似的。福晋转头望向槛窗外,喃喃说:“您得琢磨琢磨,怎么应付薛中堂了。”
纳辛愣住了,先头大刀阔斧确实痛快,痛快完了事儿也该上门了。关于薛尚章,自己这些年跟着他起哄,好处得了不少,烂账也是一屁股。薛家为什么能把他纳辛的闺女送进宫呢,还是仗着两家捆绑得紧,薛尚章干的破事儿总有他一半。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他想脱身出来,哪儿那么容易!
纳公爷沉沉叹了口气,“他能把闺女屈死在那口大染缸里,我不能。我那闺女才十八,大好的年华,她得风风光光当皇后。”他一拍膝头站起身,抄起帽子扣在脑袋上,也不交代一声,大步流星走出了家门。
上薛家去,好好聊聊。
纳公爷到时,薛尚章正和几个儿子说事儿,听见门房上通报,把儿子打发了,让门上把人请进来。
纳公爷见了他就开门见山,“崇善家的姑娘封了贵妃,您听说没有?”
薛公爷的消息当然是一等灵通的,点头道听说了。
“您明白是什么意思吗?”纳公爷在圈椅里坐下来,两眼直勾勾盯着他,“将之兄,咱们孩子光在宫里伺候太皇太后不是事儿啊,眼下人家都当上贵妃了,这不是明摆着给咱们下马威吗。”
薛公爷一双眼睛像鹰似的,他瞧着谁,就有一股子把人心肝挖出来的狠劲儿,“所以你把税赋册子送给了小皇帝,就是为了保你闺女当上皇后?”
纳公爷噎了一下,说实话他是有些畏惧薛尚章的,这回明目张胆和他作对,完全是出于拳拳爱女之心。薛尚章看着他,他觉得肝儿颤,原本理直气壮的嗓门也瞬间萎顿下来,怏怏道:“咱们一块儿和皇上对着干,到底不是方儿,何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么着也有个转圜。咱们都有姑娘,嘤儿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如今姐儿俩先后都进了宫,先头娘娘走了,嘤儿还得活下去不是?她进去了,得稳坐后位才能保咱们两家,光在慈宁宫当使唤丫头也不是事儿啊。”
本以为薛尚章会勃然大怒的,没想到他最后不过一笑,“ 你说得很是,总得让让步,才能让宫里瞧见咱们的诚意。户部的乱账本就是成心下的绊子,没有这一道,这会子几双眼睛就全盯着我那六旗人马了。横竖嘤儿是必要当皇后的,要紧时候就算损失一旗人马,也得把她送上去。我的深知没了,嘤鸣是我干闺女,我拿她当自己亲闺女。咱们的孩子只要在那个位分上,将来好歹是一重保障。咱们兄弟,谁也绕不开谁,户部的事儿这回就算了,再有下回,闹起来谁也得不着好处。”
纳公爷看着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只觉魂儿从七窍都飞出去了,到这会子才为先前一拍脑袋的决定感到后怕。他诺诺答应了,从薛家出来还有些发晕,路过清水胡同找见了红颜知己,好好排解了一通,将到太阳下山,才回过神儿来。
宫里也掌灯了,一排排的宫灯升到檐下,小太监两两一班,站在暖阁的大玻璃底下上窗户。
太皇太后和太后用过了酒膳,点了两个小戏儿唱昆曲。也不是多爱听那曲子,不过就是孀居生活乏味,宫里有时候静得人心慌,有了低吟浅唱,就有短暂的热闹,像冬天拿果子熏屋子似的,这些小曲儿也有同样的功效。
太皇太后歪在座儿上,慢吞吞拿手指头叩击引枕,跟着抑扬顿挫的调门打拍子。皇太后意兴阑珊,看见嘤鸣在外间走动,招她进来说话,“这会子要回头所了?”
嘤鸣笑着说不呢,“奴才等老佛爷歇下了再回去,横竖夜里没什么事儿。”
太后点了点头,有意无意地和太皇太后说起春贵妃,“挼蓝想是很得皇帝宠爱,听说昨儿皇帝上承乾宫瞧了一回,还赏了好些东西。”
太皇太后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对她来说翻谁牌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诞下皇嗣来。
当然,很快这个矛头又转向了嘤鸣,“春贵妃得宠,你心里头难受么?”
嘤鸣愣了一下,说不难受怕是不成的,两位主子又该叹气了。于是眉心轻轻浮起了一点哀愁,这点哀愁夹带在笑意里,忧伤得恰到好处。
“奴才不知道该怎么回老佛爷的话,贵妃娘娘既然晋了位,主子厚待她是应当的,奴才不敢难受。”
不敢难受?那就是很难受,却不得不憋着的意思吧?太后来了精神,“你大度自然是好的,可心里头一潭死水,岂不要当姑子去了么!那个春吉里氏是才入宫的,既然封了贵妃,总要成全她的脸面,这也是没法子。先头孝慧皇后永安,我就瞧出来你和皇帝都有这心思,不过碍于孝慧皇后,难免有些顾虑罢了。”
这皇太后简直就是剖析人心的高手,嘤鸣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得赔笑。
太皇太后也笑吟吟的,说不容易,“你这孩子,心思藏得深,这么着好也不好。你常在咱们跟前,什么话不能和我们说呢,今儿不问你,只怕你自己不知道要忍到什么时候去。”一面说,一面转头对太后道,“有件事儿我琢磨了两天了,大婚事宜怎么操办才好?我瞧人就别出去了吧,家里头送迎倒麻烦。”
皇太后听了笑道:“老佛爷这是不愿意把人放出去,身边呆惯了,离了一时一刻都不放心。”
“倒也不是。我是想着,如今把人留在我跟前,像我这老婆子没有成全之心似的。明儿吧,”太皇太后高兴地一抚掌,“明儿等皇帝来请安,我再和他好好细说。”
嘤鸣顿时脑子里嗡嗡作响,太皇太后要和皇帝细说什么,是她控制不了的。她开始后悔,不该顺着她们的意思说话,这会儿补救也来不及了,回去惴惴不安过了一夜。第二天乌眉灶眼地进了慈宁宫,皇帝来时她连头都没敢抬,老老实实侍立在一旁,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缩进墙上的轿瓶里去。
皇帝请过安,陪着太皇太后说会子话,朝堂上的,大臣家里的事儿都有。起先还好,太皇太后也是一笑一乐,半道上忽然看向了嘤鸣,“姑娘昨儿不高兴了,皇帝猜猜是怎么回事儿。”
嘤鸣只觉脸上汗毛都竖了起来,腿颤身摇简直要站不住。
皇帝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嘴里还应太皇太后,“孙儿不知道。”
太皇太后笑着说:“还不是因你抬举贵妃么,嘤鸣心里不受用了。毕竟是女孩儿,这上头有些小心思,也不能怪她。咱们宫里是这么的,和外头家子不一样,往后得慢慢习惯才好。”
皇帝呢,面上虽然平淡,心里却像滚水沸腾起来,一面疑惑,一面七上八下。
她怎么能为这事儿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他厚待谁,翻谁的牌子,都和她不相干的,她有什么道理不高兴?难道……她心里偷着喜欢他?瞧瞧那面如死灰,是吃味吃过了头的症状吗?她真的喜欢他?
皇帝胡乱思忖着,脑子里全没了章程。心头大跳起来,越想越慌乱,手里的杯子原本好好端着,一瞬杯里荡起涟漪,竟连拿都拿不稳了。他慌忙把杯子放回炕几上,勉强定住心神才道:“我……朕,朕是瞧着崇善治水有功,是……是瞧着皇考敏贵妃的面子……”
太皇太后看着皇帝的模样,一时也瞠目结舌。
这是怎么了,怎么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皇帝六岁践祚,即便是年幼时在朝堂上面对权臣也从未有过一丝胆怯,这回为了女孩儿的小性子,竟慌得手足无措了?
太皇太后看看皇帝,又看看嘤鸣,这两个人一个蔫头耷脑,一个六神无主,真是一幅奇怪的场面。想是小儿女各怀心事吧,太皇太后也乐得成全,笑呵呵道:“我这头没什么可伺候的了,今儿起嘤鸣就上御前去吧。皇帝,回头就把人带走!带走!”
第45章 小暑(5)
嘤鸣真的就这么被带走了, 像被人伢子售卖的可怜人儿, 失魂落魄地跟皇帝走出了慈宁门, 大太阳照在脑门上火辣辣的,都不知道躲了。
皇帝高高坐在肩舆上,她就在右侧随舆行走,眼梢能瞥见小两把上垂挂的朱红的络子,却竟不敢低头看她一眼。他还处在梦境一般的困惑里, 太皇太后的话让他无法消化,他以为这个二五眼会长期纠结于薛深知的死, 对他和整个后宫都充满敌意,没想到今天意外得知她的心事, 这让皇帝摸不着头脑之余,又有一点游丝般的欣喜。
至于欣喜什么,他觉得没有必要深究, 横竖他一向遵从自己的内心。他只是好奇,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是在去巩华城的路上?还是上回醉酒留在大帐过夜的那晚?当时其实他们睡得相距不远,也许自己安置后她也来偷偷看过他。皇帝自问自身条件无可挑剔,春秋鼎盛的年纪,站上了无人可以企及的高峰,手握苍生睥睨天下, 且又有一副朗朗好相貌, 她确实没有理由不喜欢他啊。
不过女人总爱肚子里打官司, 那天他们一同走在夹道里, 当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她为什么不向他吐露心事呢。如果她说,虽然他也许不情愿,但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还是会勉为其难的。只要她说,眼下可能又是另一种境况,毕竟她是要当皇后的人,他自然一切以皇后的好恶为先。
唇角忍不住要上扬,皇帝两手紧紧扣住游龙把手,他不知道自己在使什么劲儿,只是觉得需要花极大的力气按捺,因为他是皇帝,他必须稳重练达。她不喜欢他抬举贵妃,他又觉得好笑,这事儿就算是皇后也管不着,帝王要权衡利弊,平衡天下,她非但没道理不高兴,还应该体谅他……但她吃味儿,她吃味儿了!果然女人就是女人啊,面儿上装得那么老成,私底下终究有小性儿。
皇帝支起手,装模作样掩住鼻子以下的部分,上半截不动声色,下半截在掌心里绽出了花儿。
嘤鸣呢,觉得既冤枉又憋屈,为什么昨天的经过从太皇太后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另外一种味道?明明是她们套她的话,她也就是顺嘴一说罢了,结果把她变成了一个幽怨的,眼热别人被御幸的蠢女人。她觉得实在太扫脸了,不知皇帝现在怎么看她,八成觉得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觉得她肖想他。真是天地良心,她看见他就眼前发黑,怎么能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呢。可是这话又没法解释,自从进宫以来,她就一直在蒙受不白之冤。她朝甬道尽头看去,发现天也矮下来了,眼里没有了色彩,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
可她的愁眉不展,在皇帝眼里却是羞赧的表现。太皇太后真没顾全她的面子,把她的心事全抖露出来了,姑娘家脸皮薄,看吧,她甚至不好意思瞧他一眼!两个人过了好几回的招儿,算是挤兑出了感情,这份感情很难得。皇帝现在回想起来,竟觉得以前自己有些锱铢必较了,毕竟她是女孩儿,让着她点儿没什么,以前亏待了她,往后善待她就是了。
德禄在御辇另一侧行走,只看见万岁爷眼梢浮起一点仰月的笑纹,他从万岁爷即位起便伺候,这么多年,万岁爷从没有哪一日这样自得其乐过,他作为贴心的奴才,也由衷地为主子感到高兴。
这会儿万岁爷得着了宝贝,料想是没心思处理政务了吧!他仰头问:“主子爷,摆驾乾清宫,还是直回养心殿?”
皇帝沉吟了下,觉得政务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嘤鸣才到御前,还是先安顿她要紧。于是皇帝道:“先回养心殿。”
德禄响亮地应了声嗻,高声发令:“万岁爷摆驾养心殿。”
抬舆的脚下稳稳迈动起来,穿过隆宗门,一气儿到了遵义门前。肩舆落地了,按着往常的惯例,德禄应当伺候万岁爷下舆,可今儿他没挪步,只是给嘤鸣递眼色,示意她上前接应主子。
嘤鸣骑虎难下,只得躬身探出了手。结果皇帝没有搭,反倒轻轻一拂,把她的胳膊拂了下来,“你不是来当使唤丫头的,大可不必。”
嘤鸣心上一跳,皇帝这么有人情味儿,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竟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但皇帝却是悠然自得的,他负着手,自己从肩舆上下来,自己走进了宫门。
小富是门上的石敢当,常年猴在门前,见万岁爷身后跟着怏怏不乐的嘤姑娘,嘤姑娘后头的松格挎着小包袱,顿时就明白过来了。他冲德禄挤眉弄眼,德禄奸邪地一笑,小富顿时一拍大腿,成了!
眼下人来了,住处该怎么指派,原本是管事的料理,但这回皇帝觉得应该亲自操持,毕竟她不是一般人。养心殿屋子很多,这里和乾清宫不一样,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小地方。他平时大多住在后殿的东梢间,体顺堂古来用以皇后随居,燕禧堂为贵妃所居。春贵妃晋封后没在养心殿过过夜,燕禧堂空置,不必担心会遇上春挼蓝,因此东边的体顺堂正合适,离得又近,又十分合礼制。
皇帝指派的时候,显得很坦荡,“横竖体顺堂空着,那几间屋子就赏你了。”
嘤鸣站在后殿门前,穿堂风吹动她鬓边的头发,她的神情有些木讷,“万岁爷,您住哪儿?”
皇帝被她问得难堪,告诉她就住她隔壁么,好像有些说不出口。这二五眼生性放肆,又不愿意惹人非议,实在假模假式。要换作平时,他大约会不耐烦,觉得她不识抬举。可现在却不这么认为,他能体谅她才被太皇太后掀了老底,极力挽回颜面下的故作矜持。
她是怕吗?怕他会幸了她?皇帝心头蓦地一热,这个揣测让他产生晕眩之感,他舔了舔唇道:“又日新。”
“又日新是哪里?”嘤鸣迟迟问,看见皇帝颤巍巍抬起手,朝东梢间指了指。
一墙之隔?嘤鸣惊恐地扭过头看他,皇帝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不情愿。怎么不情愿呢,难道她不要皇后的名分了?天天看见他,不是她的愿望吗?
他很费思量,“这个指派不好?”
嘤鸣感到困顿,“奴才是哪个名牌上的人物……”
她这是在抱怨,觉得这会儿还没下册封诏书,心里不痛快吧?皇帝想笑,但很快又正了脸色,沉声道:“你将来用不着上牌子,可以走宫。”
此话一出,嘤鸣险些崴倒,哆哆嗦嗦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究竟走宫是什么意思。
宫里专用的词儿很多,背宫和走宫是专指侍寝的。妃嫔被翻了膳牌,脱光了拿大红被褥一裹,由太监从寝宫背出来,背进养心殿,再转手由敬事房的送上皇帝龙床。那是没拿她们当人看,完全像对待牲口似的,人的尊严都被剥夺干净了。而走宫不同,走宫是大大方方自己走进养心殿,除了皇后和皇帝特许的个别人,谁也没有这样的殊荣。虽然皇帝已经默认她是将来的皇后了,可他直接拿侍寝说事儿,嘤鸣还是觉得他不要脸透了。
她和他大眼瞪小眼,皇帝看着她慢慢红了脸,先从脸颊开始,然后到耳朵,最后连眼睛都红了。他不明白,这点小事,怎么能把她感动成这样。
他心里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匆促说:“朕还要接见臣工。”便转身走出明间,往乾清宫去了。
嘤鸣还在发懵,小富迎上来,就地打了个千儿,“姑娘这回上御前来啦,往后咱们也好有照应呐。”
她这才回过神来,“我来这儿也不知道能干什么,往后要谙达们多提点。”
小富一叠声说不,“您来这儿可不是来伺候的,老佛爷早说过,您是来照看主子爷饮食起居,来督办奴才们的。”
所以这是个什么事由?养心殿总管?嘤鸣意兴阑珊,料定皇帝肯定此番没安好心,那个体顺堂,她是说什么都不敢住的。
“我在头所殿住惯了,还是住在那里的好。那里离慈宁宫和寿安宫近,还能常去瞧瞧老佛爷和太后。”她笑了笑,转头指派松格,“认过了地方,眼下没事儿,咱们先回西三所吧。”
她们主仆俩就那么大摇大摆走了,留下小富和三庆面面相觑,“体顺堂是皇后的住处啊,旁人连想都别想,姑娘怎么不愿意呢?”
三庆摸了摸下巴,“八成是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又兼吃贵主儿的醋,心里不受用。”
小富讪讪笑道:“姑娘心忒重了,那位虽晋了贵妃,其实和寻常妃嫔没什么两样,燕禧堂的边都没沾着。往后她在主子跟前,自然就知道了。”
三庆摇了摇脑袋,他对女孩儿的心思琢磨得还不够透彻,料着吃起味儿来,就什么道理都不讲了吧!
嘤鸣那厢走得匆匆,她的心境一向开阔,但今天的事儿让她很没面子,因此心情万分低落。她虽在皇帝跟前总下气儿,但她内心有骨气,皇帝也知道她不屈服。如今太皇太后一句话,那鬼见愁连走宫都想到了,可见他心里是怎么瞧她的。
松格追得气喘吁吁,“主子,您不住万岁爷指派的地方,回头万岁爷治您的罪怎么办?”
嘤鸣捂住了脸,“我臊都臊死了,还怕什么治罪!”
她回到头所,气若游丝地僵卧了半晌,松格坐在床前,也觉得有些无可奈何。事关尊严,突然对死对头屈服也就算了,还被宣称偷着喜欢人家,这种脸……确实丧尽了啊!
五月心里的天,说变就变了,上半晌还响晴呢,到了午后就闷雷阵阵,天色一气儿暗下来了。眼看要下雨,松格忙关上了窗户,屋子里黑得要掌灯,她一面吹火折子,一面劝慰她主子:“您不能饿着肚子啊,才送来的鹅油卷,又酥又脆,主子您进点儿吧,我给您斟茶。”
可嘤鸣躺着没动,脸上还盖着方帕子,油灯下看着真瘆人。
松格叹了口气,“您和自己置什么气呢,这也不是大事儿。”走过去掀起了帕子的一只角,“老佛爷就爱拿您和万岁爷扯到一块儿,那是她老人家疼您呐。”
外头终于雨声隆隆,嘤鸣肚子饿得叫唤起来,才下炕挪到了桌前。
鹅油卷是她爱吃的,宫里别的没什么好,只有点心小吃深得她心。才出炉的好东西,闻着确实香甜,她捻了一个细嚼慢咽,肚子里有了东西,她才把那口窝囊气吐出来,撑着脑袋说:“我瞧春贵妃挺好的,年轻轻的姑娘,长得也标致。才晋位,皇上疼惜些是应当,偏问我难受不难受,我有什么可难受的!老佛爷和太后都愿意我说难受,我自然要顺着她们的意思,这倒好,传到御前去了。皇上听了这话,像是和先前不一样了,他别不是误以为我喜欢他,这才对我好些的吧?”
松格也不敢断言,嗫嚅着说:“那您何不顺杆儿爬呢,万岁爷给您好脸子,您就接着吧。”
嘤鸣不说话了,不过牵唇笑了笑。自己从不指望和皇帝发生些什么,她不是不知道帝王家的残酷,当初深知大渐①,薛福晋在西华门上哭号半夜都没有恩旨放她入宫见面。这世道,只有宫里最上层的主子是人,今儿给你脸,明儿呢?哪天病了,或是娘家倒台了呢?所以别想那么多,欲壑越是难填,苦难就越深重。
熄下来的油纸伞大头冲下,伞面上雨水汇聚成一线,从顶端滔滔流下来,浸湿了足边一大块青砖。
三庆觑着皇帝的脸色,吓得心都在腔子里痉挛。万岁爷从乾清宫回来没见着嘤姑娘人影儿,小富说又搬回西三所来了,万岁爷在西暖阁蹉跎了一阵子,还是决定跑一趟。下着大雨呢,没传辇,就这么撑着伞过来的。走得鞋底子和袍裾都湿了,结果到了头所檐下,就听见里头在说这个。
那些话拿到台面上,没有一句大不敬的,降罪也拿不住把柄。可就是这种置身事外的轻描淡写,让皇帝脸上挂不住,让他发现自作多情的原来是自己,自己现在站在这里,活像个傻瓜。
松格说了那句话,她为什么不吭声了?想必她不以为然,压根儿就没有巴结的心思吧!皇帝冷嘲地一笑,真好,不愧是薛深知的手帕交,和她一样硬骨头。自己是糊涂了,竟忘了齐嘤鸣是怎么进的宫,因为太皇太后的一句话,他就高高兴兴接受她当自己的皇后了。
皇帝脸色发白,三庆在边上几乎要筛糠,他支吾着:“主子爷……”
皇帝没言声,转身走进了雨里。三庆一怔,慌忙打伞追上去,大雨瓢泼,一道道惊雷滚过,就像万岁爷现在的心情。
这时候什么开解的话都不能说,说了是给自己找晦气。三庆伺候万岁爷进了暖阁,德禄那头张罗着给主子预备干爽的衣裳去了,他就退到外面卷棚底下,忧伤地看着云层间的闪电发呆。
小富窜了进来,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老天爷给您捎信儿了,让您上去当神仙?仔细一道雷下来,劈开了脑瓜子。”
三庆恍若未闻,沉沉叹了口气,“要坏菜。”
小富还没弄明白呢,听见里头德禄出来传话,挥着手说:“快,上头所去,把嘤姑娘传过来,主子这儿派差事了。”
三庆道了声嗻,也顾不上打伞,弓着身子冲进了雨里。拍开嘤姑娘的房门时,他浑身淌水,淋得水鸡似的。松格哟了声,“谙达这是怎么了?怎么走在雨里呀?”
三庆抹了把脸,说别问了,“快拿上伞,主子爷传话,让姑娘即刻过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