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2月21日

献给仙君的be美学 by 寒菽(09 – 18)

第9章

夜。

行舍的小屋里点了一盏青铜油灯,灯火如豆,照亮桌子周围的一小块地方。

澹台莲州放下茶杯,含颦不语。

现在。

澹台莲州获知了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的父王母后都尚存人世,身体健康。

坏消息是:昭国与隔壁的幽国有政治摩擦,幽国正要起兵进攻昭国。

黎东居士继续说:“差不多是王子您被仙人带走以后,王上与王后夫妻失和,此事天下皆知……”

澹台莲州听到这里,却是着急了一下:“那我母后如今在国内处境还好吗?”

黎东居士说:“文靖公主少有才名,与各地城主、诸国王后皆有往来,又有自己的封地跟军队,依然地位尊贵。”

澹台莲州依稀记得,他还在母后身边的时候,母后最得力的一些宫女姐姐在私下无人时,还是更乐意管她叫“公主”。

婚后还能保有婚前的称号,想来她必定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

澹台莲州松了口气:“那就好。”

一阵风掠过,烛火摇曳了下。

黎东居士道:“如今昭国王室还有两位跟你同父异母的王子,皆是侧室所出,还未立储。王子是王长子,正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

澹台莲州掇张垫子,换了个坐姿,并不端正,欹斜身子,却别有一番潇洒轻松,他的嘴角亦是轻撇,满不在乎地说:“先生,我实话与您说了吧——

“大抵您是觉得我从仙山而来,仿佛我沾染上了仙气。虽然是我自行离开,实则我差不多是被淘汰出来的。我在昆仑十三年,灵窍不开,毫无建树,依然是一个凡人。

“您不用因此对我别有期待,我与凡人无甚区别。”

他自己斟了一杯酒,故意斟至几乎满杯,水面弧绷,被他举杯送到嘴边却一点都没洒出来。

“我在昆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别人不比我高贵,我也不比谁低微。

“您说我是尊贵不凡的王子,我觉得我很平凡,我只是个思念父母的游子。”

“好了。”澹台莲州说,“反正无论如何,国都这趟我是必须得去的。先去了再说,若是有什么变故……我有剑在身,总得脱走。”

他笑着说:“不做王子的话,我要做个游侠。”

黎东先生说:“以王子之才能,做游侠未免可惜。”

澹台莲州忍不住纠正他的言辞:“别一口一个‘王子’‘王子’的,我刚才就想说了,除了这张脸,我可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自己是昭国王子。就算是有这张脸,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人家可以认为我只是恰好长得像。他们认不认我可不好说。”

还想倒酒,酒壶已空。

澹台莲州抬头眺望檐下明月:“时辰不早,今天便说到这儿罢。我先去休息了,先生也早点入睡,祝您今晚好眠。”

也不知这老头儿在打什么歪主意,还怪腔怪调地说:“怕是睡不好了。”

澹台莲州可不管他,自顾自离开了。

回到给他准备的房间,澹台莲州坐上床以后的第一反应还是打坐,意识到以后才放松身体,躺了睡。

白狼跟他进了屋以后,跳上湘妃榻。

澹台莲州问:“小白,要不要来我的床上,你没睡过人睡的床吧?可暖和舒服了,你要来睡睡看吗?”

白狼头都没抬,高冷地扫了下尾巴,以示拒绝。

澹台莲州悻悻,自己裹上被子睡了,嘟囔:“还想跟你聊聊天呢……”

在屋子里睡觉的好处是不用餐风饮露,坏处是也无法盖着漫天星河入梦了。

他跟裴黎东那么说,可哪有孩子不希望自己失散的父母能记得自己?

……

他还记得自己离家前,三四岁时就由母后亲自为他启蒙,将他抱在膝上,教他读书认字。

母后又温柔又严厉,会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唱歌儿,还会与一群乐女一起奏乐跳舞,转开的裙子像一朵绽放的花儿,他在边上有模有样地舞啊唱啊;而有时他调皮任性,母后就会狠狠地叱责他,用柳绦把他的手心抽得发红,往往母后一个可怕的眼神扫过来,他就会像是被捏住后颈的猫儿狗儿一样乖巧老实了。

但他跟仙人走的那天没见到母后。

是父王把他送走的,他问:“母后呢?”

父王说:“你母后害了病,怕染给你,今天就不来看你了。改日吧。”

小莲州乖巧地点点头。

小莲州被带着飞在高空之上,可他毫不害怕,甚至趴在大人的肩膀上,穿过织羽层云、夕阳彩虹,俯瞰愈发渺小的地面,惊叹连连。

他还想:等到母后病好了,他回家见到母后,一定要把美丽的画面告诉她。

谁知道他在昆仑一待就待到了死。

十三岁那年。

他原本有个机会可以离开,因为其他孩子最晚的也在十岁上修得灵力,而他已经超龄三年。

授课的老师反复测试他的灵根,也只能喟然长叹:“你这是一丁点天资都没有啊。不如下山去吧。”

又摇头说:“兴许是你父母一直不把你交出来,你在世间生活太久,那些个俗气早已污染了你原本的仙骨才会这样。”

一个没有灵力的人怎么可能救世?

他们把所有孩子都找到是为了从中寻得一个救世主,无法修炼的凡人于这天地世界与蝼蚁无异。

老师说:“不如你还是下凡回去吧。”

澹台莲州惭愧,却不肯走:“我想再自己试几年行不行?我喜欢练剑,我想以剑入道。”

因为他的剑术是相当优异的,所以老师还是犹豫了,心想:这个孩子兴许是大器晚成。

求仙问道是无数凡人穷其一生的梦想,即便坐拥国家的君王也往往求而不得。

是以,昆仑不少人觉得他赖在仙门也是这个缘故。

一个凡人进了仙门,哪舍得轻易离开?

只有澹台莲州知道,他那会儿哪是执着于仙缘?

——他是暗恋岑云谏暗恋得傻掉了!

十三岁的少年,情窦初开,日思夜想。

思凡。思凡。他思的不是凡人,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他知道自己要是走了,那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岑云谏。

老师也是修真者,他不想再把修炼时间浪费在他一个人身上,出于一点师生情谊帮他留了下来,还在后山给他寻了块没有灵气的荒地供他居住,最后一次问他有没有下定决心要留下来。

他一整晚没睡。

他闭上眼睛就想到七岁的时候每天早上跟岑云谏在一起玩的场景。

那时小云谏刚开始学御剑,并不算很熟练,飞得低而慢,经常在后山偷偷练习,他就会在地上追着,边跑边嚷嚷:“你飞得真好!”

有一次,小云谏越飞越高,他因为朝天上看,没注意到脚下,一个不留神,从山坡上摔了下去,眼前一黑。

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他听见小云谏带着哭腔,不停在问他:“你怎么啦?你别吓我。”

那会儿七岁小云谏还没换声,满是稚气,颇为可爱。

所以,小莲州明明已经转醒,却没有马上睁开眼睛,而是故意装昏,想多听听这个总冷着脸的小男孩手足无措的声音,一想就觉得磕到的后脑勺都不怎么疼了。

结果很快就被小云谏发现了,他快气死了,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调皮?我都快被你吓死了,我还以为你死了!你就知道见天地戏耍我!”

直到第二天还不乐意搭理他。

小莲州把脑袋凑过去,说:“我昨天真的摔了,好痛!你摸摸,鼓起来好大一个包。”

小云谏一摸,发现并非作假,可仍拉不下脸跟他说话,袖手走开了。

小莲州正郁闷,回到住处,却发现自己的床铺枕头下面被人放了一瓶化瘀膏,下面还压着一张纸,用蝇头小楷写着该如何使用。

他看得出这是小云谏的字迹。

那瓶药他都舍不得用,只用了两回,被他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

年少时没有自知之明,也没意识到仙凡之别究竟有多大,还有那么点痴心妄想,想着等他也成了正式弟子,说不定能更接近岑云谏一些。

想了一晚上,隔天一早起来去跟老师说,还是想留在昆仑。

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做了个杂役。

结果,从那开始的数年,他连跟岑云谏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着了魔似的暗恋着岑云谏。

……

真奇怪。

这些以前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少年心事,他现在回想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像在看别人的事。

完全无法回忆那种偷偷地热烈地爱一个人的心情。

大抵是因为死了一次,回头再看,只觉得傻。

澹台莲州轻声自语:“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就直接下山回家了。”

半睡半醒的白狼耳朵微微抖了一下,依旧一动不动。

澹台莲州起身推开窗。

清风涌进来。

仰头。

银河上一织星锦璀璨闪烁。

少年时,他总爱在昆仑山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干活儿,因为在那里偶尔能看见御剑飞过的岑云谏。

旁的都无暇顾及。

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这片天空就已经很美了。

第10章

有了熟知世情的黎东先生帮忙,澹台莲州很快办好了给清泉村的村民买粮食的事。

因为送粮的商队是黎东先生担保的,应当不必担心,是以澹台莲州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付完钱就当此事了结。

他们的马车沿着官道往国都去,遇见其他车队,便汇聚在一起,组成大车队。

如今世道乱,妖魔丛生,凡人力量渺小,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抱团抵御危险。

大家都发现了这位坐不住的青衫少年郎,他每日都戴着垂纱斗笠坐在车头东张西望,身边伴着只雪白的狼。

他看檐上白云,看涧下清风,看萋萋春草,看同行的男男女女,看他没看过的红尘万物。

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好奇得像是个第一次出门的孩童。

将他的面容半遮半掩的轻纱随着颠簸微晃,时而露出一点泠然幽致的轮廓。

他的坐姿并不端庄,却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没有教养的人,反而给人以优雅写意之感。

有一天,人们看见他在路边随手折一支青竹,制成长笛,吹奏出不知名的音乐。

别说是在这疲惫的旅途之中,即便是在繁华的城镇里,也能让人听而忘己,心旷神怡,飘飘乎如清风拂面。

也有时,他会引吭长歌。

唱得最多的一首是《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这是一首思念父母的歌曲。

他总是轻笑着在唱,尾音微扬,像是已经抓住风,明日就能飞回到父母的身边。

让听者跟着思念,又慰藉了思念。

他们都想跟少年郎互通姓名,他笑意蕴然说:“我叫莲州。”

声音轻妙如跳珠撼玉。

大家私下都管他叫“莲州公子”。

尽管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否出身王族贵胄。

比起他来说,黎东居士远远更有名气。

这可是一位曾被多国国君邀请做官过的名士,学载五车,不可估量。

然而这位黎东居士跟莲州公子在一起时,似乎并不是被尊奉起来的长辈,倒像是友人。

偶尔,澹台莲州会从车队里离开。

多数是白天,有时竟然是黄昏与深夜。

要知道,这些可都是逢魔时刻。

就算他们聚集在一起,也可能稍不留神有那么一两个人被妖魔悄悄给逮走了。

起初他们就以为莲州公子是被妖魔抓了,结果,小半日后,竟然又施施然回来了。

摆臂间,袖中长剑剑影清寒。

私下。

黎东先生问他:“您日日为了保护车队的人出去杀妖,怎么不告诉他们?”

澹台莲州摇头道:“告诉了他们,说不定像清泉村的村民一样。

“麻烦麻烦。”

他在清泉村就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但是他杀了个大妖怪的事迹依然不胫而走,连这个车队里都有人提起。

说在北边出了一个侠肝义胆的剑客,剑术高超,斩妖除魔,不图回报。

不过他们这次出行似乎也比较幸运,一路过来一直相安无事,连半个妖怪都没有遇见。

每谈及此,大家都要羡慕一番,纷纷表示希望能够遇见这位剑客。

而黎东先生则会微笑抚须,把澹台莲州望得不好意思。

这日一早。

晨光熹微,澹台莲州卷帘而出,黎东先生问:“公子又去猎妖?”

澹台莲州轻快地答:“不,我看天气凉爽,前面有好大一片竹林,依稀还有瀑布声,我想过去看看。

“小白,走喽!”

话音刚落。

他跟小白狼一前一后,裹一阵风,嗖嗖地跑远去了。

半个时辰后。

澹台莲州正在一棵冠若翠云的大树底下摘白菇,捡了一片大叶子来放,心想:中午今天中午有菌子汤喝,那可是人间至鲜的美味。

光是想想,他的口水就要流下来了。

忽然。

山林里响起一声野兽的嚎叫,夹杂着人凄厉的惨叫。

澹台莲州匆忙把白菇一包塞进袖子里,解开剑上的白布,离弦之箭般朝声音发出的方向飞奔而去。

殷氏商队现下乱成了一锅粥。

商队的少东家身受重伤,口吐鲜血,昏迷不醒,他的父亲撕心裂肺地呼唤他的名字,急得眼睛都快滴血了,让人把药材都拿过来。

周边一群人个个持斧执刀,气冲冲地说:

“我早就说了那就是个妖物,早该杀了!”

“这妖物装得温驯,看看,一有机会就暴露了嗜杀的本性!”

“杀!该杀!!”

他们所说的妖物正安静站在一旁。

这个妖物生得并不丑陋可怕,虽然它的体形庞大,四肢短如木墩,看上去颇为笨拙,而且长鼻长牙,眼睛黑圆,睫毛长卷,白皮无毛,披上织金绣银的小毯,倒显得很是漂亮可爱。

这是一只相貌温和的白象。

此时,它正因为明白自己做错了事而低下头,不知所措地看着它身边的小女孩,眸中泪光闪闪,像是听懂了那些凶神恶煞的人们的话。

小女孩今年十一岁,与商队里的其他人不同,她浑身上下破烂肮脏,头发乱如枯草,脚上还戴着铁链,明显是个小奴隶。

小女孩抱着白象,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小女孩对它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幸好我们提前发现了它的凶残本性!不然,等到了国都,进献给王上时它再发狂那后果才是最不堪设想的!”

“它既然杀了人,就不能留了。”

“喂,小鬼,你不是说这个妖物绝不会伤人吗?是你信誓旦旦向我们保证的!”

小奴隶含泪发抖地说:“香香是不会伤人啊。可是、可是少爷非要拿铁叉扎它,香香实在太疼了。才不小心把少爷从背上掀了下来……没想到少爷正好摔在它的脚下。香香不是故意的,真的!”

“哈!你这个小奴隶竟然还敢回嘴!你的意思是东家少爷自作孽不成?!”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们给你吃喝,你不感激就罢了,竟然还谋害少爷,维护那等妖物!”

“你这个小妖童,我得把你俩一起给杀了!

小白象在人们的杀意中茫然无措,但它知道,它给相依为命的小女孩添麻烦了。

它今年两岁,不到一岁时,父母就被更可怕的大妖怪给吃了。它逃啊逃,遇见了同样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一人一象胡乱求生,那段时间倒也无拘无束。直到有一天,他们一起被这些人给抓了,捆上绳子,铐紧铁链。

虽然它有长长的獠牙跟敦实的身体,但它生来就是温和胆小的性格,以前碰到危险,它也只知道驮着小女孩到处逃跑。

它喜欢小女孩,它喜欢人,它从没有想过要杀人。

只是,只是,它最近天天被打,今天实在疼得受不了了,下意识地扭了扭身子。

等回过神来,悲剧已经发生了。它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小白象前肢伏地,慢慢趴了下来,以前有时候它不听话,只要这样子做就代表它认错了。

可那些人还是很凶,用锋利的刀斧对着它。

它很害怕,怕得一动不敢动。

它是做了很坏很坏的事吗?

“呜……呜……”

它的眼睛湿润,嘴里发出沉闷的哀鸣,是在说:它认错了。以后它再也不敢了,就算再疼它也不敢了。它会做一个乖孩子,忍着痛,绝不乱动。

商队的主人抱着他快死掉的孩子,痛恨至极地望向小白象,下命令说:“杀!杀了它!将这孽畜千刀万剐,让它不得好死!”

它身上的锦毯被扯了下来,脖子上紧紧地勒住铁链。

小女孩也被人生拉硬拽地拉开,疼得叫起来。

它一听到小女孩的痛呼,实在忍不住,想要站起来去帮帮她。

一见它开始动作,周围的人被吓了一跳,赶紧退避开来,但其中有个胆子大的,没有躲而是一刀砍了过去。

它真的很害怕,但它才做了伤害人的坏事,现在哪敢反抗?

大概这是一种惩罚,只要它老老实实、不反抗地接受了,应该就能得到原谅吧?就算很痛很痛,它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撩蹄子或是晃鼻子,而是拼了命地忍耐剧痛。

可是惩罚并没有结束。

第二刀、第三刀……其他人都发现它不反抗了,一个接一个地捡起胆子跟过来杀它。

它的皮太厚了,身上头上鼻子上都被砍得鲜血淋漓、满是伤痕了,竟然还没有对它造成致命伤害。

“呜!呜!呜!”

小白象疼得哀鸣不休,太疼了,它重新俯身下去,把自己钉在地上似的趴住,仿佛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人类小孩蜷缩起来蹲在地上,傻乎乎地抱住脑袋,以为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就在又一轮刀雨要落在它身上时,一道白影像是闪电一样出现在它身边。

白狼尾巴一扫,轻而易举地把这些人都给拍开了。

俄顷,澹台莲州随之翩然而至。

他叹气似的劝道:“我看它确无伤人之意,应当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第11章

澹台莲州一直没回来。

到了下午,车队要启程出发,黎东先生只好留下等他。

车队的其他人都走了。

除了黎东先生,另外还有只小商队也留了下来,人不多,仅三辆马车,比较特别的是,为首的是个女当家,是个寡妇,丈夫死后便妻承夫业,四处做生意。

寡妇来问黎东先生:“可要派人去附近林子里找找莲州公子?”

黎东先生摇头:“应当没出事。若是连他也出事了,那么派谁去都无济于事。再等等吧。”

傍晚。

澹台莲州虽没回来,但白狼回来了一趟,叼着一块布。

布上有字,是澹台莲州的手书,说他暂且安全无事,他救了一只象,象受了伤,走不快,大概得明日才能返回。

隔日正午。

大家生火做饭,刚用石头垒好灶台,却被地面的震动给震散了。

咚、咚、咚……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望向林子,因未知而恐惧。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寡妇。

她厉声大喝:“一个个的,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见黎东先生不上车,寡妇还去劝了一句:“先生,别等人了。你得自己先活着才能等人回来呀!”

黎东先生紧皱眉头,半有把握地说:“应当不是妖怪,是莲州公子带着象回来了。”

寡妇着急不已,问:“什么是象?”

黎东先生说:“象是一种长鼻长牙的巨型之兽,我在书上看到过,也没见过实物究竟长什么样。”

“夫人,走吗?”

有人催促。

寡妇双手紧攥,她咬了咬唇,说:“先不走。再等等。”

总觉得今天的日头格外热辣,地面还在一直在震个不停。

寡妇藏在袖中的手用力到指甲刻破手心都没注意,每一秒她都在想下一秒要是还没确认安全,她就跳上车逃跑,到了下一秒,看黎东先生仍然面不改色,又想:还是再等一等。

终于,当一个熟悉的青色身影映入眼帘时,她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她也听见黎东先生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黎东先生快步向澹台莲州走过去,唤道:“公子!公子!”

恰好澹台莲州转过身,又向身后招招手:“我在这里,跟着我,别走错了。”

他走到半路,就看到澹台莲州所说的象,只是这象情况实在不算好,浑身上下都是伤痕,鲜血淋漓。

怔了半步,他继续拔步走至澹台莲州身边,问:“这是怎么回事?被妖怪伤的?”

澹台莲州答:“被人砍的。”

小白象身上的伤已经被简单处理过了,可看上去仍然十分狰狞可怕,它见到远处有不少人,心里害怕,停住脚步。

澹台莲州对它招招手,温柔地哄:“过来,香香。”

小白象这才羞答答地从林子里走出来,身边伴着个小女孩。

它虽然体形庞大,但是生得憨态可掬,一双眼睛更是水汪汪的,人们见到它以后就不觉得害怕了,只觉得颇为惊奇。

澹台莲州看到那个行商的寡妇走过来,因为与她说过两句话,认识她是谁,像看到救星一样赶紧上前,请求说:“秦夫人,您可以帮忙给那个小姑娘换身衣裳、梳洗一下吗?我是男子不太方便。要多少钱尽管与我说。

“对了,若是她身上有伤的话请告诉我,我再去弄些药来。”

寡妇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并且说:“您不必给我钱,一件衣裳而已,不值得几个钱,我同为女子,您就是不说,我也不会不帮她的。”

澹台莲州还是向她欠了欠身子,连声道谢。

还得给小白象换药,澹台莲州揎臂捋袖。

黎东先生挪步到他身边,看了一会儿他那袖子滑落下去以后露出的手臂,冷不丁地问:“我先前见您日日戴着的珠串怎么不见了?”

澹台莲州愣住:“呃。”

黎东先生问:“想必是跟这只象有关吧?……恕我冒昧,那珠串一看就非同凡物,想必是您父母送您的吧?是不是认亲的凭证?您就这样用掉了?”

老头儿都快急死了,澹台莲州却一脸无所谓:“哦,不是。”

黎东先生闻言刚要松气,就听见澹台莲州说:“是昆仑掌门送我的仙物。”

瞬时间,他像是咽下一颗石子,卡在喉咙,吐不出来。

“……?”

澹台莲州简单把事情讲了下。

当时他出面要救下小象与女孩,那些人自然不肯依,要血债血偿,澹台莲州便说自己有办法能救人——掌门送他的珠串他后来认出来了,每颗珠子都长得差不多,但只有其中一颗暗红色的珠子是昆仑山上的那棵万年菩提树十年才结一次的菩提果,有疗伤的功效。

澹台莲州将这颗珠子摘下来,喂给了受伤的少年。

少年立即有了好转,不过小半日的工夫,人也活了,伤也好了不少。

当时在场的人都见证了这仙药起死回生的神力。

既然人已经救回来了,那么,他再提出要买走小象和奴隶,戚家商队的人欣然接受。

一番讨价还价,以两颗珠子为代价成交了。

对方还提出要再买一颗,澹台莲州起初怎么都不肯答应,对方用一百两金子跟他换,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喏。”他指了下小包袱,狡黠地笑说,“就在那里面。都是金块。

“用一颗小石头换的。”

黎东先生陪着笑了两声,实在是笑不出来:“公子,这不是拿小石头,是拿一颗能死而复生的灵药换的。并不值得吧?”

澹台莲州笑意渐敛,说:“不,我是拿那灵药换了三条命,那个少爷的命一条,白象与女孩的命各一条,也消除了这个本性纯良的白象的杀孽,怎么不值得呢?”

黎东先生依然不解:“这样的好东西,您应该留着以后您自己遇上危机的时候用啊!

“您就这样拿去为了一个畜生和一个女奴用了吗?”

澹台莲州理解黎东先生为什么这么说,但他并不认同,是以郑重其事地纠正:“别这样说。

“都是命,没有谁更贵重、谁更低贱。”

澹台莲州笑了,他眨了下眼睛,不过交睫刹那,许多画面与旧语浮出在他脑海中。

——“仙君是你的丈夫,他总会救你吧?”

——“我不会拿一个魔将去换一个凡人。”

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岑云谏觉得不值得,那些人都觉得不值得。

但他自己觉得值得。

既如此,那么畜生值得,奴隶也值得。

……

女孩整理好了仪容后再来见澹台莲州,洗干净脸,梳好头发,有张清秀的面孔,她还特意跟秦夫人学了更为标准的礼仪,在车里向他笨拙地行了个叩首礼,以谢救命之恩。

澹台莲州坦然受之,再说:“你们无处可去,就暂时先跟着我吧。今后你在我这儿便不再是奴隶,负责照顾香香就好。到时候,路上要是觉得哪儿住着好再安顿下来,作一个家。”

女孩“唔”了一声,哭音颤颤。

她已经在寡妇那里哭过一场,眼角泛红,此时又有点想哭,眸中泪光闪闪,信任感激地说:“我被他们抓了以后,他们知道我能使唤小象才留着我。

“恩公,其实我没跟他们说全部实话,我叫兰药,通晓百兽语。”

第12章

为了医治小象香香的伤势,澹台莲州一行人暂且停下。

幸好有寡妇秦夫人在,他可以把兰药小妹妹托付给她来照顾。

毕竟他跟黎东先生都是男子,许多事情不方便。

秦夫人年约三十,眉宇清朗,襟怀伉爽。

她对澹台莲州直说:“公子,我敬佩你武艺高强、为人正直,你也看到了,我们是一行弱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安,我可以付报酬,来换你顺便保护一下我们,可好?”

澹台莲州爽快承应下来。

他原是不想收钱的,但是这几个月来在人间行走一番,他没以前那样不知变通了,给得不多的话那就收下。

私下,黎东先生捋着胡子与他说:“此女慧眼独具。车队几十人,也有不少人看出公子不一般,却只有她有这个胆量魄力留下来。”

因而,秦夫人与他日渐熟稔起来。

这妖魔横行的年头,别说是几个女子,就算是男子也不大敢出远门,而且在以为遇到危难时,她的团队都听从她的指挥,聚拢在她身边,而不是慌乱逃窜,可见她是个很有手腕的女子。

九天后。

小象香香不再发烧,所有伤口都结痂,总算可以上路。

众人才重新启程。

是日。

白象脚步噋噋地踏步在队首,其后跟一串车。

澹台莲州坐在最前面一辆车的车顶吹笛子。

白象香香跟着轻松欢快的曲调摇摇鼻子、抖抖耳朵,还在愈合的伤口又痒又疼,但只要听见澹台莲州的曲子或歌声它就觉得没那么难受了,甚至是快活的。

还在昆仑时,澹台莲州就很喜欢给山林里的小动物们吹奏乐曲。

小山雀啊小松鼠啊,会站在他的肩膀上跟着节拍一蹦一跳,拍打翅膀,晃晃脑袋,扭扭屁股,叽啾应和。正是万物有灵且美。

之前,他也有奏给白狼听,可惜,白狼不理他,十分之高冷。

澹台莲州问兰药这家伙有没有说什么,兰药小妹妹很想报答恩公,然而首战即遭遇失败,那只白狼压根不跟她吭声。

澹台莲州无奈:“我也只听它叫过一回,真不像只狼,不是说狼在月圆之夜都会嚎叫吗?

“我觉得它不大喜欢我,可又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跟在我的身边。”

如今遇上捧场的白象,太让澹台莲州心满意足,他每天都要去给香香唱歌吹曲,香香则会时而用鼻子“呜呜~”地合唱几声。

他跟香香,还有边上来围观的几个人便会笑融融成一片。

连最是端正有礼的黎东先生也忍不住掩面而笑。

……

一群人且歌、且行、且笑着,就这样,到了下一座城。

带着一只狼还好说,澹台莲州可以指狼为狗,白象那么大,又不会缩小,交了一笔不菲的费用才得以带进城,还引来不少人围观。

澹台莲州草草地纵目四望,起初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眼熟的。

再看第二眼,瞧见了,他展颜一笑:“阿鸮?”

一个身着粗布短褐、面庞黧黑的少年挤在人群中,腼腆地不敢接近,一听见他的呼唤,却立即来了劲儿,飞快地凑到他身边:“恩公!”

少年阿鸮作猎人打扮,腰上一把柴刀,背上一副弓箭,正是澹台莲州在清泉村认识的小猎人。

他光是听见澹台莲州准确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就感动得眼眶红了,刚才他冲澹台莲州挥了下手,没被看见,不知道怎么办好,又急又怕。

澹台莲州记得他,是个干活儿勤快但性格过于内向的少年,需要别人主动搭话才行,于是笑迎上前:“阿鸮,你怎么来了呀?村长爷爷让你出来办事吗?”

阿鸮紧张地握住自己的包袱绑带,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您、您、我……”他很想说,却无法好好表达,急得满头汗。

澹台莲州知道他是个结巴,安抚他:“不着急,慢慢说。”

阿鸮这才慢慢地说出来了:“您又杀、杀妖,又送、送、送我们村粮、粮食……大恩必报!村长说,让我找、找您,我就把、把我送、送您了,我的弓、弓箭最、最、最好!”

卡在最后一句时,他用力点下头,重音说了“最好”。

他还摘下弓箭举了举,迫切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我派、派得上用、用场,您、您收、收下……我、我、我吧!求、求您!”

澹台莲州是没想到清泉村的人还能追到这里来,他想了想,问:“你该不会是一直蹲在城门口等我吧。”

蓬头垢面、满身狼狈的阿鸮不好意思地点头。

这傻孩子,是代表全村来报恩的。

澹台莲州把他收下也不是,赶走更不是。

澹台莲州:“先进城,你看你脏的。”

阿鸮从头顶臊到了脚心。

阿鸮加入他们的队伍,澹台莲州先让他去洗澡更衣。

事儿太多,不小心把他给忘了,再找到人时,傻孩子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跟秦夫人把清泉村的事情和盘托出了。

澹台莲州走近时,正好听见秦夫人感叹地问:“这么说,你们村子一致决定要给莲州公子凿石像,世代供奉?”

阿鸮猛点头。

澹台莲州轻咳一声。

阿鸮像被踩到尾巴的小黑猫一样跳起来,忐忑不安,都不敢直视他,一双眸子清澈淳朴,可怜巴巴地偷偷瞅他,怕自己说错了话,更怕被他赶回去,完成不了全村父老乡亲交代的报恩任务。

澹台莲州笑了:“我不赶你回去,留下吧。”

阿鸮一下子乐起来,一张脸黑里透红:“谢谢恩公!……那、那我要做、做什么?”

澹台莲州说:“他们还在收拾行李,你没事做的话,就去帮忙吧。”

阿鸮得到指令:“喏!”

澹台莲州看着他小跑起来,这傻孩子还同手同脚了,颇为滑稽好笑。

他不禁微笑起来,想:算了,都已经不辞辛苦地赶来了,干脆带在身边传授些技艺好了,等学成了再让他回村子去,也是缘分。

“莲州公子。”秦夫人轻唤他。

澹台莲州回过神,秦夫人歉意地向他福了福身子,憬然道:“对不起,我向阿鸮打听了您的事。却没想到您正是那位剑术高超的剑客。

“请公子放心,我一定不会透露出去。”

澹台莲州:“我还以为你早猜到一二。”

秦夫人实话实说:“您太年轻,委实不敢置信。”

只是看着年轻。

澹台莲州心想。

秦夫人又说:“不过,您有时会流露出一些成熟之态,我想,或许是因为您成过亲?”

澹台莲州讶然,并未否认:“……夫人料得真准,我算是成过亲。”

成过亲?妻子已经过世了?她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公子请节哀顺变。”

澹台莲州:“他没死,我们只是离了。”

这下轮到秦夫人诧异,脱口而出:“谁家小娘子如此……!”说到一半才发觉失态,掩唇噤声。

澹台莲州轻轻摇头:“不过是不相配罢了。”

……

天山。

云很低,被昆仑弟子的御空剑气划出一道长长的蔚蓝色线,直抵昆仑仙船。

他稳稳降在船头,看船的弟子实在百无聊赖,见有人来,连忙迎上去说话:“你可回来了,剑宗可还好?那个大妖究竟抓到了吗?”

“没有。”又问,“大师兄呢?”

“大师兄进了星罗棋布的试炼两月余,还没出来,怕是还得等一阵子。”

“哦。”

正打算离开,开门的弟子忽地拉住他,好奇地压低声音问:“欸,我听说那个纠缠大师兄的凡人走了,你不是回了一趟昆仑,你肯定知道,是真的吗?”

对方一惊:“你怎么也知道了?!”

“啊?那谁谁写了信蝶过来告诉我的。”

两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看来昆仑剑宗上下已经人人都知道大师兄跟那个凡人分手了。

那大师兄岑云谏本人呢?

他知道吗?

兴许……兴许是大师兄知道此行一定能摘得仙君头衔,两人以后更不相配。

是以,在出发之前就把人打发,了却这段荒唐尘缘?

他前方的仙途澶漫靡迤,明讯在迩。

而那个凡人,不过是其中一点微不足道的艳屑罢了。

第13章

一行人中,黎东先生最了解他底细,知道他是从昆仑剑宗下山而来的。

听闻他成过亲,马上反应过来,过来问他:“王子成过亲了?!在昆仑?还和离了?”

澹台莲州抹一把汗:“我今年廿岁,已经成亲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黎东先生欲言又止:“那……那您的娘子?”

澹台莲州想起岑云谏那张冷若冰霜、俊美无俦的脸庞,说:“他是仙人,怎有可能跟我下凡来。我想回家,自然就得分了。”

因被他们提起,倒是勾起澹台莲州的一些回忆。

之前他刚一复生就下了山,压根没空去想,且那时不知为何,兴许是死了一遭,脑子像是很久不用了似的锈钝得很。

如今他才能慢慢地想起些事来。

这会儿他与岑云谏刚成亲两年不到。

差不多是感情最好的时候,不对,是他认为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

譬如他们住的天南小筑辟了一片莲花池,种满了岑云谏从天南海北搜集来的各种莲花。每次岑云谏外出回来都会给他带点东西,含笑地问他喜不喜欢。

他总是说“喜欢”。

那时,岑云谏还常会陪他练剑,后来做了仙君,修真界事务繁多,哪还有这闲工夫?

他俩成亲的第二天。

他问岑云谏可不可以给他一缕头发,岑云谏问他要干什么。

他说想打个同心结。

头发这种东西可用以巫咒邪术,不能乱给,要是落在别有用心的修士手上,恐怕祸患无穷。

当时他说出口以后觉得唐突,赶紧改口,打哈哈说:“好像是不好。”

岑云谏却问:“要多长的,连发根吗?”

于是真给了他。

澹台莲州用一红一蓝的两根彩绳缠着彼此的头发,编成了同心结,岑云谏就坐在旁边看着他编,他被看得不由紧张起来。

等他编完了,岑云谏一本正经地问他:“这是一种婚姻契约的术式?我不记得我曾在藏书阁的书中看到过。还是你看的书更多。”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像是被戳破的囊袋一样,一下子所有的紧张都瞬间流泄了,他笑起来:“不是,这只是人间的一种习俗,没有任何的法力附着。这两条不同颜色的线代表结合的双方,这意味着夫妻伴侣的命运被缠在一起了。”

岑云谏也笑:“难怪我无甚感觉。我们的命不是已经因为噬心劫而被联结起来了吗?”

澹台莲州说:“那不一样。”

一个是因为生死。

一个是因为喜欢。

哪能一样?

岑云谏想起什么,道:“你等等。”

说着,去给他取了个巴掌大的小木盒,里面装满明珠,个个都有桂圆大小,流光溢彩。

“是不是可以做坠子?”

澹台莲州问:“这是宝贝吗?”

岑云谏说:“不是灵珠,普通的海蚌珍珠,没有仙力,除了漂亮——但这在人间好像是个宝贝,所以被供奉了上来。我忽然想起来,觉得倒是与你这同心结相称。”

他把明珠编上去,终于大功告成。

澹台莲州把做好的同心结举起来,站起来,走到檐下,对着日光把玩,彩线和明珠被描上一道薄薄的金边,熠熠生辉。

岑云谏侧立一旁,抬起手,抚了抚同心结的长穗。

只是,毕竟用了岑云谏的发丝,不便为外人知晓,也不能被发现,是以从未带出去过,被他谨慎地收藏起来。

那个同心结他都没带出来,还在昆仑,就放在他们的床上枕边,用来压他的离别信。

等岑云谏回去就能看到了。

……

说起来。

他与岑云谏之间因噬心劫而缔结的生死契还没解开。

他当时只在书上看到做法,没看到解法。

不知是否有解法。

但他既然都离开了岑云谏,再过上十年,估计没人记得他。

妖魔也不会特地来抓他了吧?

澹台莲州掐指一算,从他出发到现在已经近六个月,路上不耽搁的话,到昭国王都夕歌还要一到两个月时间。

很近了。

大家歇了两日。

继续上路。

车队里人越来越多,不得不仔细分工。

澹台莲州见秦夫人算账本事好,索性把大家的吃穿用度就交给她来管,大家算半正经地凑伙,那么秦夫人也就不用再给他保护费。

黎东先生周游过各国,负责给出他的知识和见闻,秦夫人便依据他说的来储备食物、购买药品。

又小半月。

路过一座以织品闻名的城镇,买了不少布,秦夫人说一半留用,一半给大家做衣服。

澹台莲州下山到现在还是穿着从昆仑带出来的那身衣裳,那是冰丝鲛纱制成的,也可以说是半件法器,不染尘埃,一拂就干净,穿在身上很轻,但是冬暖夏凉,相当舒适。

这样的好衣裳也是他跟岑云谏成亲以后才有的,对凡人来说很珍贵,但对他们仙人来说不算多稀罕,内门入室弟子人手一件,他穿走也没觉得有不好。

秦夫人要做衣裳,澹台莲州连笛子都不吹了,过去凑热闹,让裁一段布给他,他要给自己做件新衣裳。

一车的女眷闻言笑成一片。

除了兰药,她是个野女孩,从小没被教养过,遇见人了却是被抓去当奴隶,对女红一窍不通,拿着个小绣棚抓耳挠腮,还以为莲州公子是跟她一样不懂的,惺惺相惜地望着他。

澹台莲州认真地说:“我没骗你们,我真会针线活儿啊。”

还从袖子里掏出他的针线包。

女孩子们仍不信,戏谑道:“那您做给我们看看。”

待看见澹台莲州的针线活儿做得针脚细密、甚至还会绣花时,顿时大为惊奇。

“没想到公子不光是剑术好,还会针线!!”

“出门在外,衣裳若是破了,总得自己缝。”

其实是在仙山上没人照顾。

我不只会这些咧,我还会挑水、种菜,各种杂务。澹台莲州在心底甚是骄傲地想。

“仔细看,公子这花样绣得真好,怎么绣的?能不能教教我?”

“给我也看看。哇。”

香香听见有笑声,也跟在马车边,晃晃鼻子,好着急,想探头看。

澹台莲州被这一群姊姊妹妹围住,正要跟她们讨论刺绣。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

澹台莲州转身搴帐而出:“我去看看。”

只见前方一个落拓不羁、虬髯汉子骑一匹四足踏雪的黑马横在路中,他的身材高大魁梧,手执大弓,背负重剑,一副凶悍模样。

汉子把他们的车队拦下来,他说话的声音与容貌完全不像,声音虽粗,却是好声好气地问车夫:“你们的主人是谁?莫怕,莫怕,我只是来问问可否有多余粮食和水能卖我一点?”

出门在外,还得多靠旁人襄助。

澹台莲州并不吝啬,道:“我是这儿的主事人。你要多少?”

汉子刚要回答,身后传来黎东先生的声音:“任乖蹇?”

汉子越过澹台莲州看过去,惊喜地翻身下马,高嚷一声:“黎东先生!”

旧友重逢,喜不自胜。

被换作“任乖蹇”的剑客向黎东先生执弟子礼,端端正正地躬了下身。

黎东先生拉住他,说:“这么巧,既然遇上了,你还买什么粮,不如直接跟我们一起走。”

任乖蹇摇头:“那不成,我还有事要办。”

黎东先生问:“何事?”

任乖蹇道:“我受人所托,要办一件事——送人赴死以成大义之事。”

澹台莲州闻言侧目:“此话何讲?”

第14章

此话还得从五个月又十七天前讲起——

昭国西南偏北。

万妖域。

万妖域是现在的人们对这里的称呼,以前,它不叫万妖域,而是昭国的一片领土,被称为楙郡。

但是在三十年前,妖魔扩张领土,携飞天遁地的妖兵魔将入侵,肉体凡胎的人族岂能抵御?于是节节败退,失去了这片土地。

人们便改称此地是万妖域。

据说这里遍地都是妖魔,靠近此处的人十去十死,无一生还。

然而。

穿过漆黑阴森的荆棘林,踏过泥泞浑浊的沼泽地,跋涉过荒芜一树的戈壁滩,在离万妖域边境三十里的地方,其实还留存着昭国的一座城池——

碎月城。

曾经碎月城是楙郡的中心之城,有两万多常驻人口,水甜草绿,经济富荣,安居乐业。

三十多年的苟延残喘,碎月城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但它就像是一棵长在沙漠深处的白杨树,即便环境如此恶劣,依然坚韧不拔地屹立着。

杨将军自十七岁起跟随他的父亲来到这里驻军,已经过去三十四年。

他的父亲在三十年前那场妖魔来袭的战斗中负伤,强撑了五年后就去世了,作为老杨将军的儿子,彼时还是小杨将军的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象征了军权的虎符。

一转眼,曾经的小杨将军成了另一位老杨将军,三十四年的时光与戈壁的风沙,把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磨砺成了满脸皱纹、须发霜白的老人,却没有湮灭他眸中的光。

铸铁室。

炭火烧得热腾腾的,屋子里只开了一扇小窗,热得如个蒸炉,老杨将军褪去上衣绑在腰间,露出一副猿背蜂腰的强壮身材,浑身上下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疤,纵横流淌着混杂尘泥的肮脏汗水。

他抡起一把大锤,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他用了这么多年的配刀。

这把刀最初是他父亲传给他的,而他的父亲则是从他们的王上昭文公那儿得到的奖赏。

他的父亲最早只是个没念过书的剖牛匠,专司祭祀时的杀牲事宜,因为技艺精湛,被昭文公召见,竟然得到了一个小小的武将的官职,还给他赠食、赐车、娶妻,之后依靠军功一步步晋升。

父亲感于王上的知遇之恩,来到了昭国最角落的碎月城,为昭国戍守边疆。

他在这里修建城墙,挖掘水渠,种植作物,豢养家畜,如此尽心尽责,毫无徇私牟利。

碎月城的百姓爱戴他的父亲,所以也愿意在他的父亲死后继续团结在老将军的儿子身边。

他也真心地敬佩钦慕自己的父亲,一心一意沿着父亲的脚步走下去。

一转眼,竟然已困守孤城三十年。

“锵!锵!锵!”

大锤敲击,迸射出炽亮的火星,却比不上杨老将军的目光明亮。

每一次高举起锤子用力时,他粗壮的手臂上,坚硬的肌肉膨起,盘虬青筋,充满了力量,一点也不像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

他的脸已经显出沧桑老态,但身体依然像年轻人一样强壮。

他是一个如炼铁般的硬汉。

他亦是不服老的,有时午夜梦回,他恍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武将,在昭国的国都夕歌踏马观花。

终于,他暂且满足了目前的锤击,将烧得火红的刀放进了水里。

急遽降温的刀片发出“嗞嗞”的声响,随之冒出腾腾青烟,刀面浮现出一种具有奇异美感的花纹。

他把上次杀敌缴获来的兽骨炼进自己的配刀里。

没办法,他的刀再好,砍了那么多妖魔也早就砍坏了,在失去了补给之后,他只能尝试将看上去具有铜铁光泽的兽骨融铸进去再锻,久而久之,炼出了一把暗红色的宝刀。

在又一次淬水时,一个苍头兵脚步匆匆地进入了铸铁室:“将军,有情况!”

杨老将军的目光仍留在锤铁上,他没有抬头,只是微微动了动下巴,以示自己知道了,问:“什么事?”

苍头兵说:“大白天的,方才还没有,一会儿的工夫,天上突然出了好多星星。这可不是常见天象,该怎么办?将军。”

随着他的叙述,杨老将军的心神被吸引过去,锤铁的频率慢慢降了下来。

“锵……锵……锵……”

他终于抬头,火光照亮半边脸,更显得沟壑纵横,他的眉头紧皱着,但他的眉头永远紧皱着,自从这片国土陷落时就再也没有松开过,忧愁和愤懑已经深深地刻进他的每一条皱纹里。

杨老将军深深思虑了片刻,停下锤子,说:“把所有人都叫起来,盯紧每个哨口,观察那些个孽畜有什么动静。”

当他一道命令传下去以后,这座像是已经死去的沉默荒城中,从各个角落里爬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士兵。

大家平时并不敢在外面发出大声,也不聚集地住在一起,以免被一网打尽。

三十年下来,这座城里已经只剩下不到三千个人了,其中还有三百多的老人和孩子。

除了完全失去或者没有战斗力的人,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战士,无论男女,战则为兵,不战则务农。

杨老将军无心再仔细铸刀,草草地结束了这一次的锻造。

他走出门时,正卷起一阵大风,把地面上的黄沙扬起,迷了一下他的眼睛。

须臾后,狂风方才平息。

他高高地仰起脸,果真看见一碧如洗的晴空上,明明太阳炙亮地挂在右上方,周围却有明星闪烁,清晰可见。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那么,白日现出漫天星辰是个什么意思呢?

他不知道。

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转机或许就在此中。

经过一天的观察,发现城外的妖兵的确有了动静——

他们开始成批成批地离开。

一连三天,皆是如此。

这一定跟白日星现有关,虽然不晓得具体是因为什么,可他没兴趣追根究底。

可惜的是,五天之后,不再有更多的妖兵离开。

即便如此,这也是近三十年来妖兵最少的一次了。

或许这是个陷阱,但就算是个陷阱,他们也必须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没有空犹豫。

从刚被困在这里开始,他们就派了一个又一个的士兵去祖国求援。

足足三十年,没有一个人活着把消息传出去。

他们必须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杨老将军选了跑步最快的那个小战士,大家都叫他小飞。

这是碎月城被封以后才出生的孩子,今年才十五岁,自来到这世上起就困在城中,从未离开过,但每一个孩子都牢牢地记住了去昭国的路。

碎月城最精锐的两百个战士聚在一个房间里,他们坐在地上,杨老将军站着,在一块削平的石板上用一块刻上去会有白痕的小石头飞快地大致安排了一下作战计划。

全场静默,无人聒噪。

讲完,杨老将军问:“谁来作饵?需要二十个人。”

谁都知道作了调虎离山的饵,多半是活不了。

可继续困在这里又能活下去吗?

话音刚落,就有战士起身响应,紧接着,一个又一个战士站了起来。

他们在沉默地赴死,却没有一人目光迷茫。

无需再多言了。

临行前,除了一份呈给王上的臣书,杨老将军还宝贝地取来一面小心存放多年的旗帜交给小飞。

他自己身上那件破烂褪色的衣衫把旗帜衬托得愈发鲜艳干净,红底上一个黑色的“昭”字,他说:“带好。

“小飞,到时按爷爷说的做,就算听见惨叫声也不许回头,听到了吗?”

小飞忍住眼泪,郑重点头。

杨老将军宽厚的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握紧捏了下,又松开,将他轻轻推了一下:“去吧。”

趁着天将亮,妖兵们防备最懈怠之际。

蛰伏在碎月城的幽魂们行动了。

在昧爽不明的天光中,杨老将军眺望见小飞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身影,像是有根风筝的丝线缠在他的心脏上,随着小飞的跑走而越发被勒紧。

跑远点,再远点。他嘴唇嚅动,默声催促。一定要跑出去。

时隔三十年,困在碎月城中的三千昭国将士们终于有了归乡的希望。

第15章

小飞不眠不休地走了七天七夜,终于走出了万妖域。

半个月后,他病倒在路边,奄奄一息。

不过,幸运的是,他遇见了一位浪迹天涯的剑客。

剑客听闻小飞的遭遇,二话不说,星夜兼程地带着他直奔昭国王都,花了整整两个月。

小飞终于得以面见王上,呈上了杨老将军的书文、昭国旗帜,以及写满了三十年来所有碎月城阵亡将士的名簿。

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三十年是多少时日?足够昭国换一任皇帝。

如今把持朝政的并不是当年派遣杨家父子去碎月城的昭文王,而是昭文王的儿子昭仁王。

大家都已经默认失去了那片土地。

还会有人活着?没想过。

远居国都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的坚守有多么惨烈,尽管他们已为之泪沾衣襟。

昭仁王当场泪流不止,直道杨将军忠义爱国。

王上甚至亲自问了他小半日碎月城的事情,红着眼睛,泫然欲泣,情真意切,不似有假。

还当场宣布晋封杨老将军为忠武侯,列在二十等爵的关内侯,仅次于彻侯,其余三千将士也通通加封,原有品阶的连升五阶,封公乘、簪袅等等,即便是个白身,也给个最低的公士爵位。

让丞相当场写了封爵诏书。

又问小飞:“小勇士,你送信有功,孤封你为公大夫如何?”

小飞受宠若惊,吓得连连摇头,哭得眼泪扑簌簌落不停:“不可不可,我只不过送一封信,迄今为止,我只杀过三个小妖,我不配,我同他们一样做个公士就好了。”

当晚,王上即在宫中设宴,让小飞作为碎月城的代表,热情地招待了他。

给他换上了公士的官服,因是临时问一个官员要来的,已经是能找到的最小尺码,但是对于瘦小的小飞来说还是太大了,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他走一步领子就会不住地往下滑。

他也是个手脚敏捷、骁勇善战的小战士,被这一身华服捆上,突然之间连路都不会走了。

王上赐座他于主座右手边最近的位置。

小飞想低下头,却怕脑袋上戴着的冠掉下来,不低头,又总觉得仿佛有人在嘲笑他沐猴而冠。

宴会非常之隆重。

笙簧齐鸣,金鼓鼎沸,莺歌燕舞,美酒佳肴,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小飞被迷花了眼睛,晃一晃他夜里的梦都是掉下一地的珠光宝气。

然而,在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

一天又一天,王都的人仍然除了给他好吃好喝,派了御医去给他治病,就再无其他表示。

小飞年纪还小,藏不住心事,成天愁眉苦脸、无精打采。

伺候他的人问:“公士可是对伙食有什么不满?”

他连连摇头,打这辈子他第一次吃得饱、穿得暖,睡觉也不用担心妖魔来袭。以前在碎月城时,叔叔伯伯们总说他是只小猪,一睡就没数,老是睡死过去,心太大了,现在他睡的不再是铺了点干草的石板地面,而是软和的床铺,反而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好。

怎么睡得好?

他想到自己一顿吃的可够老家的一个战士吃四五天,想到他在这里多睡一日,说不定就多一个人死去。

二十个人为他而死,送他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王都,是来搬救兵的,不是送他来享福的。

小飞每日去宫门询问是否能谒见王上,若见不到就站在宫门口等,一等一整日,等到第三天,终于再一次被王上召见,他问:“陛下,请问什么时候派兵去救大家呢?”

王上言语温和,但面露难色:“这……近来国库紧张,昭幽两国正两相颉颃,眼下,委实抽不出更多兵力去碎月城,诏书孤先给你们,待到幽国一战解决再说,怎样?”

小飞呆若木鸡,心冷如冰,半晌,才在侍者的提醒下叩首谢恩。

出宫的路上下起一场淅淅沥沥、泄泄沓沓的雨,他没有伞,一路淋着雨回去。

在碎月城,难得下一场雨,每次下雨,他们就会用所有能找到的破盆残罐把雨水收集起来,对他们来说,这是弥足珍贵的水。

来了王都以后他才知道,这里的人不喝雨水,嫌脏。

洗澡也不用等雨天,在碎月城,用雨水洗澡都是一种奢侈,每回大家都会像过节一样在雨声的掩盖中快活地唱起歌。

回到王上所赐的屋舍,他把不合身的被雨湿透的公士官服脱下来,整齐地叠好,放在榻上,换回了一身庶民行装。

将陛下赐封碎月城全员爵位的诏书带上,雨刚歇,天未亮,小飞踩着泥泞的路出发回家。

王都真好,像将军爷爷说的那样好。

但他还是想回碎月城,假如没有人去救他们,那么,他想要起码跟亲人朋友死在一处。

他在陋巷酒舍找到了那位送他来的侠客再送他回去。

侠士仍旧如送他来时那样爽快,浮一大白,笑着慨然允诺。

……

听到此处。

澹台莲州不得不动容,问:“您就是这位侠士吧?”

任乖蹇爽朗地笑起来:“正是。”

澹台莲州戴着纱笠,不自觉殷忧地倾了倾身,问:“小飞呢?他可还好?”

“不大好。”任乖蹇道,“他走出万妖域时就病了,好了病,病了好,三天前,他又病了,高烧不起。我暂时把他托付在附近的一户人家养病,那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只好出来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从商队买到口粮,好继续带他上路。”

送一个病重的孩子去那样危险的地方,不是赴死是什么?

然则,却是成其人生之大义,是义无反顾。

澹台莲州沉住气,问:“我能随你去见见他吗?

“我略懂医术,兴许能帮你给他治病。”

任乖蹇乐而拍手:“那可太好了!”

说罢,澹台莲州去拿自己的药箧,但被阿鸮先一步背上了,说:“主公,我帮您背药箧!”

他让其余人留在车队,他带着阿鸮去见碎月城的小兵小飞。

白狼不听他的话,非要跟在他左右。

这个农家的房子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个土坑,在地上刨出一个大洞,上面支起茅草顶盖上大片的树叶就算是个家。

只有些微的光线照进来,一个气息微弱的人躺在角落。

瘦而薄,像是干枯的叶片。

任乖蹇大步走过去,就地而坐,唤道:“小飞,小飞,我带大夫来给你治病了。”

小飞翻了个身,一张脸被烧得通红,看见他,无法起身,便颔首致意:“大夫好。”话没说完,到最后一个字,就像是断了弦的筝,轻飘飘消了音。

澹台莲州哽咽:“你好,你好……”

这叫什么好?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问:“这里不大好住人,我可否把他带到我们的马车上医治?”

任乖蹇感叹:“医者仁心啊。”

小飞被带到他们的车队,澹台莲州原想只自己照顾他,没料到所有人都主动表示乐意。在他所熬制的药剂与每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悉心照料下,两天后,小飞退烧,脸色好转许多,意识清醒,还能自己下地走路了。

他由衷地对医治他的恩人说:“我何其幸运,总能遇见好人。我的命真好!这下好了,说不定我能自己把诏书送回碎月城。我觉得我明日又可以跟任大哥一起上路了。

“莲州公子,谢谢您的大恩大德,小飞不知如何报答,愿来生结草衔环报答您。”

早晨澄澈的光透过马车的竹帘疏缝漏进来。

一线一线地落在澹台莲州烟青色的衣衫上,当他动作时,这些光弦便像是被轻轻拨动了似的,揉碎成莹莹氤氲的光雾,萦在他身畔。

澹台莲州庄肃正坐,道:“我随你去碎月城。”

小飞蒙了:“啊?”

澹台莲州沉吟再三:“这两日我一直在想对策……虽还未想好,但,我想,我还是先跟你一起过去吧。我一定能将你全须全尾地送回去。我略懂剑术,还算不错,比我的医术好许多。”

小飞抓耳挠腮地说:“您、您……”

任乖蹇不大信,好奇问:“真的吗?莲州公子还会剑术?”

却见澹台莲州向他们低头,摘下了片刻不离的纱笠,接着俯身下去,额头贴在交叠的手背,向小飞深深地拜了一礼,以示敬意。

再直起身子,端坐。

他雪肤乌发,顾盼生辉,美得几乎让人屏息。

小飞跟任乖蹇也的确愣怔在原地,屏息凝神,一时间不知所措。

小飞涨红了脸,以为他这是在请求,说:“您这、这是做什么?您没有责任跟我去送死呀!”

澹台莲州道,“我只告诉了你我叫莲州,却没说过我姓什么。

“我姓澹台。

“我是昭国王子。

“你说我有没有责任去碎月城?”

澹台莲州抬睫,在他那一向温柔清冷的脸庞上,恰有一束渐而转热的光随着日头的移动跃入他眸中,似有烈焰,燃起孤山。

他说:“他们不去。那我去。”

即便此一去便不复返也。

他想:若是要选一种死法。

那么,为这些凡尘的英雄们而死有什么不好的?可比被高高在上的仙君轻蔑地杀死要好太多了。

况且,也不一定会死。

他还想要让这三千将士全都活下来。

第16章

一大早,兰药小妹妹去附近割了一些嫩叶野草回来。

小白象香香吃得可美,小鼻子卷起塞进嘴巴里,吧嗒吧嗒地咀嚼。

兰药坐在一旁,时不时地递一把叶子果子。

这会儿天才刚亮,但车队的人已尽数起床,开始了新的一天,各司其职,忙忙碌碌。

兰药伸着脖子左顾右盼,瞧瞧哪儿有自己能帮上忙的。

不过,最近车队的焦点自然聚集在澹台莲州的马车里。

那儿现在被让出来给生病的小飞哥哥居住,小飞哥哥的事情很可怜,可怜到连她这个小奴隶都觉得自己没那么惨了。

透过竹帘的罅隙,她隐约可以窥见其间人影晃动。

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她听见马车里好像有人在哭,是小飞哥哥的哭声。

兰药辨认出哭声,惊了一跳,赶忙起身走过去,却又不敢贸贸然闯进去,也一下子斟酌不好言辞,于是只能心焦如焚地在马车外徘徊。

裴爷爷路过,耐心地问:“兰药,怎么了?你要找公子吗?”

话音还未落,车里正有了新的动静。

她望过去,裴爷爷望过去,车队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望过来。

澹台莲州弯腰卷帘而出,劈光而立,端凝华贵。

车队的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澹台莲州的真容,原本热闹的人群霎时间鸦雀无声,齐齐愣怔地看着他,连眼睛都忘了眨。

“砰。”

一个小娘子手中的水罐不小心摔在地上,摔碎了。

大家这才醒了些神。

澹台莲州自在若然,垂睫看见马车边的小兰药,问:“找我吗?”

兰药是个野孩子,她也是个对美丑无甚概念的,只觉得光落在莲州公子的身上都像是更亮了几分,他像明月,也像骄阳,美丽又亲切。

兰药踟蹰地说:“我听见有人在哭……”

澹台莲州摸摸她的头,笑笑说:“好孩子,走,随我来。”

一旁的黎东先生仿佛已经猜想到他接下去意欲何为,深深地凝视他一眼,向他躬了下身。

澹台莲州回以颔首,他下车,朗声道:“大家请过来,我有事想与你们说。”

众人不明所以,听从地合围过来。

他们这才发现,澹台莲州今日的打扮与平日不大一样。

平日莲州公子总是披发,潇潇洒洒,今日却纹丝不乱地簪了冠,像个儒生,腰间仍佩着剑,一手按在剑上。

恰有一阵清风吹过。

澹台莲州踏住密林筛出的清光,立如一块坚定屹立的磐石,道:“我欲前往碎月城搭救杨将军一行人。

“此行危险,九死一生。

“你们谁人若愿随我去就一起去,若不愿,就在此别过。”

碎月城。

杨老将军清点了一遍他们还剩下多少口粮,够吃几天。

少年时他的算术并不好,抠抠搜搜地算了三十年,如今他扫一眼就大致知道还够吃多久,需不需要大家勒紧裤腰带饿一饿,节省粮食。

这些年,正是靠他的筹算才让大家不至于饿死,尽量每个人都活下来。

在他翻耙晾晒的粮种时,一个老兵过来,单刀直入地提问:“将军,您说,王都那边到底什么时候才派兵来救咱们啊?”

杨老将军佯作漫不经心地答道:“大军整备、开拔都要时日,从王都过来也要,急什么?三十年都等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耐着性子等着。”

自从他们终于把传讯兵送出去,余下的人难免心浮气躁起来。

但杨老将军就是他们的定海神针,他老人家永远坚毅不屈,临危不乱,就算他们心里再慌,只要看将军一眼,便能立即冷静下来。

待老兵一走。

杨老将军低下头,看自己紧攥的拳头,张开,手心是被捏碎的粮种碎末。

浪费了。

他很是心疼,舍不得扔,于是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和着唾沫咽下去,像是在咽沙子,过了一会儿,品出一丝苦,又品出一丝甜。

一道清越的木哨声飘过天际,传进城里。

所有颓丧不安的人都抬起头,纷纷振奋起来——是他们城兵打暗号的哨子声!

是他们送出去的传讯兵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是小飞吗?

杨老将军下意识地跑起来,跑到门口时,才慢下脚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碎月城的大门早就封死,很多年没开过了。

只留了几道小门。

大家把回来的人带来给他看。

杨老将军一见,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

不是小飞,是东宇。

小飞跑出去以后,他们怕只有小飞一个不够,又或是路上可能出意外,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送出去一个另一个传讯兵东宇。

但东宇离开才两个多月,绝无可能到了王都再回来。

杨老将军先睃巡他浑身上下,捏捏手臂肩膀,说:“没事就行。

“怎么回来了,你出去以后都到哪儿了,是迷路了吗?”

东宇一脸疲倦,恹恹不乐。

大伙围着他嘁嘁喳喳、不停地问,他却一句话都不说。

杨老将军浓眉微蹙,挥散众人,沉稳地说:“别吓着他了。东宇,你过来,我们去屋里单独说,你都遇见了什么。”

杨老将军刚关好门,一转身便看见东宇泪流满面的模样。

这眼泪像是变成沉沉的铅石,灌进杨老将军的草鞋里,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一点薄薄的气声,匀了气,才哑声问:“哭什么?”

东宇眼中两泓清泪,说:“爷爷,我走到了昭国境内的一座城,见到了那里的城主。我听见那些人私下说,小飞早就到王都了,但是王上并不打算派兵来救我们。”

杨老将军一言不发。

他的神态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口袋,无论别人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一概接受,但你仔细一看,却能发现这口袋下面有个破洞,倒多少东西进来都会漏出去,不能留存下来。

他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

唯有他珍而重之的老铜漏还在响,在悄悄地流过焦虑的刻度。

东宇问:“爷爷,怎么办?”

杨老将军拔动脚,走到椅子前坐下。

眇忽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筋衰骨老、暮气沉沉、无能为力了。

“砰!”

门被推开。

气红了眼睛的将士们骚乱地涌进来,义愤填膺地骂骂嚷嚷起来:

“将军!昭国不管我们了吗?”

“怎么能这样!”

“我们死守在这里三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老将军的脊背依然是挺直的,他抬了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可此刻群情激奋,已经不大管得住了。

“安静。”杨老将军说第一声,没人理他,他的声音被淹没了。

“安静!!!”

他提起嗓子,喊了第二声,喑哑叱咤,不怒而威。

将士们被这气势震慑住,总算是静默下来。

杨老将军再次站了起来,即便他看上去像是一瞬之间老了十岁,但仍然是所有人中最坚毅的那一个,他平静过头地说:“没人来救我们,那我们自己救自己。拼一把,要么死,要么活。”

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只是,以前大家是抱着归乡之情才咬牙熬下来,如今不一样了,故乡已经抛弃了他们,就是逃出去了,又该何去何从呢?

澹台莲州问完话,众人一齐惊住。

阿鸮迫不及待地抢答,这可不正是他报答公子救他们全村恩情的良机?!他大声道:“公子,我去!”

少年的声音急促而滚烫,像是一粒星火落入了草绒之中。

烧在所有人的心头。

第17章

阿鸮平时结巴,这时却应得分外干脆利落。

这一声“我去”就像是个领头讯号,紧接着,黎东先生也应声说要加入,连小兰药都嚷嚷要去救人。

澹台莲州温文浅笑:“先生,您这想必是在说反话要把我留下来吧?

“抱歉了,您一路照顾,我是感激不尽。但此行,我必须得去。”

秦夫人一直没有作声,直到这时,才叹了口气道:“我与公子您虽是萍水相逢,但委实敬佩公子为人。我亦钦佩杨老将军。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公子但请一说。”

澹台莲州对小兰药说:“兰药,去把那个木匣子拿来。”

兰药取来装满百金的木匣子,澹台莲州没用过里面的钱,这本就是他为了小奴隶和小白象讨要而来的,此时,又奉给秦夫人,道:“那我想请您代为照料兰药和香香,至她成年能自力更生即可。”

秦夫人眼眶微红,道:“公子庇佑我一路,我怎能要钱?这些钱我留着给兰药作嫁妆。我虽是弱质女流,却也读过几日书,知晓一诺千金的道理。我向您承诺,如有违背,便遭天打雷劈。”

澹台莲州没想到她还发誓,一时间没来得及阻止,又从袖中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一卷写在布帛的信,交给秦夫人,道:“您去到国都以后,找人将这封信交给王后,她定会想办法解决您的心头难事。”

此话何讲?秦夫人怔住。

澹台莲州说:“夫人自称是出外行商,却没买多少货品,想必离家另有原因。我们路上走了那么久,倘若夫人还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亲眷,想必早就去投奔。这世道,能让一个伶仃寡妇这样,无非是走投无路罢了。”

秦夫人哽咽:“公子洞幽察微,我确是被赶出来的。”

澹台莲州说:“您去找王后,她能帮您解决安家落户。”

秦夫人又问:“您认识王后?”

都这时候了,澹台莲州不再掩藏,直说:“她是我的母亲。”

秦夫人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大惊失色:“未曾听说文靖公主还有情人?!”

黎东先生咋舌,必须插话:“莲州公子姓澹台,他是王上与王后的长子!不是文靖公主与情人所出的私生子!”

秦夫人赧然,音调迅速低下来,问:“这……王长子不是幼年被仙人带走了吗?”

黎东先生回:“王子正是从仙山回来的。”

这时。

小飞由任乖蹇搀扶着走了过来,在澹台莲州的背后唤了一声:“王子。”

澹台莲州转过身。

小飞还站不太稳,身形颤巍地向他深深作揖。

“我感谢您一片热忱之心。

“即便你身份高贵,然则,如今您无一兵一卒,车队上下除您以外,我看最好连靠近也别靠近万妖域。那么,您孤身一人,我觉得,着实不必与我一起去送死。”

这下人全到齐。

澹台莲州说:“我是在托付,却没有觉得自己必定是送死。”

黎东先生问:“王子可有计划?

“是还有什么仙术阵法可以施展?”

所有人都期盼地看着他。

澹台莲州挠挠鼻子,道:“我想慢慢搬来着……”

黎东先生:“搬?”

澹台莲州唯独在自己的剑术上有自信,他自知天真,依然说:“是,先生,您知道我的剑术,我想带一两个人不成问题。我想,每隔几日,我带一两个、两三个出来,三千个人,还活着一个我救一个。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傻,但,总得有人做这件事。”

黎东先生呆了,他语重心长地道:“您这是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呢!

“您就不能问问我有什么办法吗?!

“您要知道,您现在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您以为我为什么跟着您,我这是在追随您啊!”

澹台莲州傻眼了,怔怔地问:“先生有办法?”

黎东先生颇为咬牙切齿:“怎么没有?这些天我一直在等您问我!”

秦夫人觉得像是突然有一道奔泉涌冲进她的脑子里,让她记忆一新。她上前一步,热切地说:“公子,我想起来了,我亡夫家世代经商,传承百年,以前也曾去碎月城一带经商。他们留下了所有曾去过的地方的地图,你看是否能为您派上用场?”

黎东先生:“善哉!夫人赶快找找!”

大家热火朝天地商量起来。

你一句,我一句。

冷不丁地,侠客任乖蹇环顾四周,大笑几声。

澹台莲州问:“你笑什么?”

任乖蹇道:“我看这场上,老弱病残,鳏寡妇幼,尽数到齐。自古至今,披坚执锐的人族军队尚且不敢去对抗妖魔,从未取过一胜。我们这些个人想赢,更是天方夜谭。”

他目光如炬:“但我大抵是疯了,我竟然觉得或许能成!”

他向澹台莲州恭手:“王子,请带我一起!”

小兰药举手:“我、我也想帮忙!我能帮忙吗?”

澹台莲州低低笑了两声,摸摸她的头:“你不用,我们大人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保护孩子?”

“此言差矣。”黎东先生抚捋胡子,“小兰药也能帮上忙,当然,没有性命之虞。”

澹台莲州:“哦?

“请先生教我。”

他们都是这世上被抛弃的存在。

是平原上一簇簇在风雨后摇曳微弱的野火。

聚在一起,拧作一道,又亮起来,成了一团牢而不散的火光。

这一团火照亮了澹台莲州的胸膛,他才惊觉自己一叶障目了。

侍者抱来草席铺在树下荫庇处。

于是,这群老弱病残、鳏寡妇幼还真的坐下,开始商榷起伐妖救人之计。

碎月城。

夜里下起一场雨。

全城三千人暌别十余年全部聚在一堂。

所有人都分到了一碗煮熟的满满的粮食,甚至还有一碗肉汤,这样丰盛的伙食也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了。

明天,等雨停了,他们打算发起反攻,尝试全力以赴,突破围困。

王都抛弃了他们,这是碎月城最后的一缕士气,若是杀不出去,将来更无可能。

与其屈辱地等死,不如拼死一搏来得痛快!

那么赴死之前,当然要吃饱最后一顿饭。

雨声急密,像是在为他们擂响战鼓,又像是催命的锣鼓。

谁都没有底气。

一片死寂的静默中,有人压着声音哭了起来,接着哭声越来越多,眼泪落进碗里,继续吃。

唯有杨老将军一滴泪不落,他说:“我自束发年纪便心怀耿介之志,那时多自命不凡,觉得将来必有一番成就。未承想,十七岁来了碎月城,一晃三十多年,头发都白了。”

“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

“倘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想来这里守着大家。

“我老了,可你们不少人都还年轻,不要自暴自弃,努力活下去。要是活着走出去了,不要忘记碎月城的大家,将来请在院子里大家种一棵白榆树,每逢祭日便浇一杯酒吧。”

众人哭声更为悲恸,但求生之欲却被再次激发起来。

在这哭声之中。

好像加进了一个不合群的声音,外面有人在喊:“将军爷爷!将军爷爷!”

坐得离杨将军最近的东宇抹着眼泪说:“爷爷,我都傻了,我仿佛听见了小飞的声音。”

杨老将军细细辨听,紧皱眉头,说:“不,这就是小飞的声音!”

小飞就这样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竟回来了!

他的声音像是一颗石子落下来,让原本陷入绝望的人们迷惑地安静下来。

没人有空疑问他怎么回来的。

只注意到他说:“将军爷爷!我找到人救我们了!”

杨老将军猛地站起身来,因为起身太快,头晕了一晕,眼前发花,须臾之后,视野才重新清晰起来。

——是谁?

一个白衣男子随之步入光线晦暗的地堂。

这个男子生就竹骨玉肌般的面容,贵不可言,但所有将士都能看出来,他走路的姿势一看就是个武功高强的练家子,还有那把看上去不太像话的铁片剑,都莫名地让他们望之敬畏。

无人指挥,将士们自发地起身,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

男子却没有像那些贵族一样,偃蹇骄傲、目空一切地走过去,他的视线平放,慢而仔细地环视了一圈,竭力地看清在场的每一个人,道:“还剩三千零一百六十一人。”

他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我来得不算太迟。”

杨老将军心下一惊:“你是何人?”

男子道:“我是澹台莲州,昭国现任昭仁王之子,我来接你们回家了。”

杨老将军嘴唇嚅动,无意识地抬了抬手,却不知该如何安放,再定睛一看,对方身上穿的白衣是丧服的左衽款式。

这是为他们牺牲的将士们服丧。

刹那间,他老泪纵横,无法遏制。

如将溺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立时信任了澹台莲州。

杨老将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家都等着他要说什么,听见他压着哭腔还要厉声喝道:“停下!停下!都别吃了!

“省省粮食!还得接着打呢!”

第18章

半个月后。

七月初七。

碎月城。

凌晨。

杨老将军勉强阖了两个时辰的眼来存储体力,精神却异常地亢奋,他甚至有一种心火在狂烧的幻觉。

尽管王子已经提前三天与他做了极其详尽的作战准备,但是他出于多年来的习惯,大脑仍然不停运转,考虑可能发生的每一种变故,并且针对做出应对方案,将每一位士兵都考虑了进去。

他永远不吝将情形往最糟糕的方面去想象,毕竟倒霉了三十几年,他自认从未有过好运气。

天知道,半个月前,他还悲观地认为,他们三千多个人能有百分之一活着逃出去就够好了。

如今他竟然胆敢设想他们全员都活下来!!

他哪儿来的胆子呢?

——都是王子澹台莲州给了他莫名的信心。

王子好像无所不知。

他随手就拿出了碎月城附近的地形图,上面还标注了方圆数十里之内所有的妖兵分布点与类型。

而且王子武艺之高令他觉得匪夷所思,带着一个人,还能毫发无伤地通过重重妖兵的地区,来到碎月城,他都难以想象是怎样做到的。

他问起时,王子还轻飘飘地说:“我走的那条路都是低阶小妖,小心一点的话,他们发现不了我。若是发现,杀了便是,低阶小妖好打。”

他第一次听到什么“低阶”这词,追问意思。

王子便细细地跟他说了在妖魔也分不同等阶,尤其是在军队中,最低阶的小妖兵全无法术,只有与生俱来的尖牙利爪和嗜血本性,只能接受极其简单的指令,譬如“冲”,譬如“停”,稍难一点他们就不懂了。

王子如数家珍般,与他细细分说了妖魔军队中的等阶制度,他大开眼界、目瞪口呆,他跟妖魔打了三十几年,头一回知道还有这玩意儿。

其中王子所说的一些个低阶小妖他倒是见过,至于王子口中大有神通的妖将、魔帅他就闻所未闻了。

作为一个凡人,王子怎么会对妖魔这般了若指掌?

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愈发信服于王子了。

所以,即使王子制定的计划乍一看非常疯狂,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一直到今天,他们都在调整军备。

尽管之前也抱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可眼下氛围却截然不同了。

当杨老将军穿戴整齐出门时,第一个见到的是个正在磨枪的老兵,他当即笑骂:“临到要出发了你开始磨枪了。”

老兵说:“早磨了好些遍了,只是心里不安,总想再把刀啊箭啊磨得更锋利一些。”

杨老将军将能带的武器全部都带上,他的大刀、铁槊、弓箭、匕首挂满全身,看上去其实不大像是个将军,更像是个江湖打手,还是穷困潦倒的那种。

别说他这个将军了,他们这一城的兵看着一个比一个穷,全体形如乞丐,唯独一双双眼睛仍然熠熠生光。

杨老将军抬起手:“出发!”

全军开拔。

光从天际线洇白了靛蓝色的天空,月亮已经沉没下去,剩下几颗碎星悬挂在天边。

“吱嘎——”

他们从西南角的小门两两鱼贯而出。

花了不过一刻钟多的时间,碎月城的三千将士就倾巢而出,并且迅速地按照训练而列好阵形。

其中还分了两百多个人出来,专门负责背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孩子,用布条牢牢地把人绑在身上,既然要走,就大家一起走。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所有人都鸦雀无声,遵守纪律。

杨老将军在最前方带队,一个号令,众人便追随在他身后拔起双腿,沉默地埋头行军。

速度颇快,却没有一个人落下,阵形也没有乱。

三十四年前。

碎月城周边刚沦陷的不久后,他曾随父亲一起尝试过一次突围。

对他来说,那是一场永不能醒来的噩梦。

他们有两万八千人的军队,最后只有五六千人逃回城中。

数不清的妖魔尖啸着冲来,他们每一个都尖爪獠牙,扑住一个士兵,用力一撕,人就被撕成了两半。

当时是第一次见,所有人都害怕,他也不例外,瞬时间士气大败,阵形溃散,一团混乱。

惨叫声、求救声、喊杀声跟妖魔怪异的桀桀笑声混在一起,人的肢体在妖魔的手中就好似是玩具,被抛来掷去。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烈日晒得他觉得身上的铁甲仿佛快要融化了,隔着一层衣裳,仍然有一种烧灼皮肉的痛感。

他已经很久没有走出那么远了。

远得他都有点开始心慌起来。

真的能走出去吗?

王子对他说:“能。”

一切正如澹台莲州布置的那样,他们掐好了时间,游走在妖兵换防的间隙。

大家在石头图上排演了得有三四十遍,所有人都牢牢记住了每一步,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中午时分来到了妖寨附近。

集体在一个碎石滩后面寻觅石头暂时藏起来。

等待着王子的信号。

戈壁上忽地狂风大作,黑云卷空。

杨老将军抬起头,眯起眼睛直视着太阳的方向,却见太阳暂时被乌云给挡住了。他握紧一路过来被晒得滚烫的大刀,等待着,等待着。

空气闷湿黏稠。

多半是快要下雨了。

这时,乌云缓慢地漂挪,从其间的一道罅隙漏出几道若有似无的金光。

“呜~!!!”

军号声嘹亮地响彻长空。

来了!

这个声音就像是一把火落进油里,一下子把他烧了起来!

杨老将军起身,领着阵形严谨的队伍朝向妖兵扑去。

与他少年时那次一模一样,远处的妖兵麇集成黑压压的一片,像是一块漆黑的大石板,似乎没有一丁点缝隙。

杨老将军深吸一口气,此时此刻,他的意志就是全军的意志,他往哪里冲,所有人都会跟着他往哪里冲。

这一次,他们没有一个人退缩、害怕,而是步伐坚定、稳固,毫无犹豫地撞了上去——

“噗、噗、噗、噗!”

只知道往上扑的小妖扎在了他们的铁槊上,一只一只被刺了个对穿,若是尖叫着还没死,后面的战士会毫不犹豫地再来补上一槊。

杨老将军大喝:“前进!杀!!”

三千将士跟着他喊:“杀!!!”

声可震天。

就在这时,本来全部往他们这边扑来的妖兵突然骚动起来,他们转过头,困惑地看向对侧。

就在杨老将军率领的步兵突击的时候,与他们阵形尖端对应的妖兵外围,有另一群人在策马疾冲。

小妖兵们还未曾遇见过这种情形,一时间混乱不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四五枪一起扎死了。

杨老将军知道,那是王子带兵过来了!

士兵们士气大振,愈发地奋勇无畏。

相对的两支军队快而急,像是两把剪刀,迅速地向彼此靠拢,把妖兵队伍硬生生地扯出一道可供逃生的口子。

这一点都不简单,但凡有一点迟疑,有一点畏葸,有一点快了或是慢了,都会被数量远远超过他们的妖兵直接淹没。

“将军!”

杨老将军听见了一声如山涧清瀑般的呼唤。

他抬头循声望去,只见身着白衣的澹台莲州驾驭着一只巨大的白狼,如腾云驾雾般地朝他们突驰而来。

这只白狼比许多马儿更大,身形矫健,它的奔驰急如闪电,辗转腾踔,扬满红尘,迅猛得好似脚下激生出风雷,将澹台莲州托起,直直地劈开妖兵阵地。

澹台莲州的白衣上鲜血斑斑,他大喊:“那边!走!!!”

没时间犹豫了。

杨老将军领着三千将士,沿着澹台莲州跟一干骑士帮他们撕出来的妖群裂口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突击而出。

前方骑兵们在等着他们,为他们指引接下去的路。

起初还有妖兵追过来,然后那些小妖们突然间都停了下来,齐齐发出尖啸,成千上万的小妖同时尖啸,就像是用锥子刺他们的耳鼓,快要震碎了一般,紧接着,他们集体掉头扎向了战场中心。

——是他们的主将在召唤他们回来保护自己。

但是太晚了。

澹台莲州的剑已经吻上了他的喉咙。

澹台莲州一剑杀完,白狼驮着他,转头即走,剑光清寒,矫若游龙。

他们领着这些失去了头领的小妖往另一个方向去。

……

直至傍晚,澹台莲州才在安全的地方与碎月城的将士们碰头。

当他的身影终于出现时,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即便是伤员,也想挣扎着起身,所有人的眸中都噙着热泪。

大家充满真心爱戴地哽咽地唤他:“王子。”

澹台莲州的白衣都几乎被妖血给染红了,一身泥尘和腥污。

他一回来便问:“人都可到齐了?”

又说:“别起身,躺着,不然伤口崩了。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就来给你们治伤。”

“嗒嗒、嗒嗒。”

落雨了。

人们向澹台莲州簇拥过来,他却忽有所感,仰起头来。

天空半边是雨,半边却在放晴,夕阳茜红。

这场景他曾见过的。

但是上次是在天山,而不是人间。

澹台莲州在心底算了下时间。

哦,他都没留意。

今天竟然也是岑云谏当上仙君的日子。

漫天晚霞,美不胜收。

澹台莲州在心底默念:恭贺您应天受命,莅祚仙君。

在众人的呼唤声中,他只多看了天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没有留恋。澹台莲州施施然向那些需要他的人们走去,大家都在哭,只有他不哭,还笑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生生地回来了吗?

“活的。”

他心下痛快,想:也恭贺我自己,再世为人,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