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日月交接时分。
凌霄之上,瑶光台下,九山八海四洲的修士依各门派列队而立。
天下十万修士,能站在这里参加仙君登基仪式的不过三千,皆是各处的精英,其中昆仑弟子便独占十分之一的名额,因这次仙君之位仍由昆仑弟子摘得,是故得以站在最靠前的两排位置。
修士们的宝器和灵力在将暮的苍穹上粼粼闪烁,使之繁烁如点点星辰。
他们在等待太阳升起的第一刻。
届时,新一任仙君将踏着众修士所铺成的飞桥玉阶,登上瑶光台。
新仙君还没来,还要等一会儿。
另十分之九的修士悄声发牢骚。
“我就知道一定是那个岑云谏。”
“不是他还能是谁?天资既好,还有昆仑倾全门之力培养。啧啧。”
“他才二十,太可怕了,许多人在这年纪还没筑基呢。”
“听说他在娘胎里就开始修炼。他父母死时已经将毕生的仙力都传了给他。”
“他们昆仑可真霸道,连庄六任。”
“算了算了,是我等技不如人。”
“呵,最有资质的弟子都在昆仑,旁的门派偶尔有个好苗子也会被他们薅走,这怎么比?”
“说不定前任仙君留下的试炼已留了暗门,只有昆仑弟子才能通过。”
“……”
“欸,来了!”
忽然。
他们感到一阵强到难以置信的灵识铺天盖地而来,将他们所有人堙窒其中。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凛寒无匹的剑气。
只一剑,就将万里云天一劈为二。
霞光刺涌上瑶光台。
顷刻间,一片静默,莫敢出言。
岑云谏峨冠博带,衮衣金裳,身上流淌的灵力让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比其他任何一位修士都要更为明亮耀眼。
明明云上九霄,但他的发丝与衣袖都纹丝不动,踏着敲金振玉一般的阕阕仙乐拾阶而上。
烙灵印,支天柱。
礼成之时,瑶光台上封存的仙力疯狂地被摄入他的掌心,直如凝作一个新的小小太阳。一时间,风旋云紧,把他的衣袍鼓得翻飞。
换作弱一点的修士怕是早就爆体而亡,但岑云谏只是皱了皱眉,缓慢地握紧掌心,硬生生地吃下了这团仙力。
他身上的光在此时猛然暗淡下来,停顿数息,新认主的瑶光台上亮起金光,如呼吸般明灭反复,九次之后,金光骤亮,冲天而起。
礼毕。
诸天修士齐齐俯首,拜谒仙君。
……
在场的所有昆仑弟子皆与有荣焉,振奋不已。
反而是岑云谏本人依然神态如常,云淡风轻,无有变化,除了换了身装束、多了点继承来的仙力,他觉得自己还是自己。
一名昆仑弟子刚开口唤他:“大师兄……”
说到一半就被隔壁的弟子在脑袋上扣了个栗暴:“还‘大师兄’呢,该改口叫‘仙君’了!”
岑云谏道:“叫‘大师兄’也无妨。”
当上仙君以后还不算完,并不能马上启程回昆仑。
作为新一任的仙界领袖,待到仙魔大战来临前,他还必须担当起主帅的职责。
是以,有资格参加天山论道的修真界门派,他都得逐一交际过去。
一晃又是小半个月,总算是快挨个见面完了。
这日。
岑云谏召见百花宗的掌门。
送别时,他才单独问:“听闻贵宗的花木乃是一绝,本座可否与你换两样花种?”
一句话前还在说正事,仙君脸上一本正经,却无缘无故地聊起私事,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即便如此,百花宗掌门还是大献殷勤:“不用换,不过几颗种子,您要什么花,我送您就是了。”
岑云谏:“换即可。我想要两种莲花,一为‘翠盖华章’,一为‘碧血丹心’。”
百花宗掌门恭维:“仙君好眼光。若是能在昆仑种上,倒也能为昆仑增添几分美景。”
岑云谏看着锦盒中的数颗花种,心想:澹台莲州还没来信,一定是闭关未出。回去以后,我把新莲花种上,待他出关之时正好能赏玩。
莲州一定会喜欢。
他不由得想象起澹台莲州见到湖中有了新花的模样,想必又要在他身边叨叨个不停,高兴好些日子,说不定还会直接扑上来亲他一下。
如此想着,岑云谏便情不自禁地唇角微扬。
澹台莲州喜欢莲花,在他们的洞府种了不少,有一回,乘一叶小舟赏莲,结果还不小心睡着了。
恍惚间,岑云谏又想起些情意蜜事。
去年夏天,澹台莲州要他一起泛舟,闹着闹着就摇船去了。
碧色莲叶铺了一船,澹台莲州侧颈卧于其上,像是盛在碧玉盘上的一捧晶莹雪,清冽甘甜。
虽然他们的洞府旁人轻易不会进来,但毕竟是光天化日,澹台莲州羞极了,他侧过脸,自欺欺人地用一只手臂遮住眼睛,耳垂红欲滴血,薄粉一直蔓到脖子根。
他动情时,白里透红的指尖、手肘、膝头就如莲花渐粉的瓣尖。
那天船被摇得涟漪连连,断断续续小半日。
惹得澹台莲州哭唧唧地向他讨饶,后悔地说:“早知我就不要你一起坐船,我摘的莲叶莲子都被压烂了,哪还能吃?……你快帮我擦干净。”
岑云谏正在帮他看染上绿汁的雪背,指尖在澹台莲州脊骨上的一抹翠痕处轻轻挠过,甚美,他舍不得擦掉,还俯身轻吻了下,道:“谁让你没事就爱招惹我。”
澹台莲州立时一颤,翻身躲开,合拢衣襟,把一双仍盛着融融春水般的明眸略向上弹似的瞟他一眼,问:“你要干吗?”
岑云谏佯作不知:“不是你让我帮你擦擦吗?”
澹台莲州没抓住他现行,还以为是自己太敏锐,不大相信地觑他一眼,说:“我今晚自己去湘妃竹榻上睡。”
岑云谏不应声,看着他去。
睡到半夜,总觉得怀里缺了点什么,空落落的,便又轻手轻脚地把睡熟的澹台莲州抱回来。
要是澹台莲州能亲自过来迎接他就好了。
他想。
不过,澹台莲州仙骨不好,原就难以入道,还是不要打搅他闭关修炼。
他比谁都更希望他的莲州能真正地来到修士的世界,到时他们便是正儿八经的道侣,而不是含糊不清的伴侣。
又想了想。
岑云谏并不确定澹台莲州不会来接他。
多半还是会来吧?
莲州那么爱他。
毕竟,莲州看似跳脱,其实心思缜密,既然知道他大概一年左右就会回来,应当不至于算错闭关时间,很有可能在他回来之前出关。
莲州打小调皮,最喜欢吓唬他,总不按常理出牌,却也爱他至极,说不定是故意不找他,准备到时等他回到昆仑,要给他一个惊喜。
第20章
天微光。
昆仑剑宗的所有弟子无论内门、外门都尽数从天下四方提前赶回来,在北宸宫前等待新任仙君的到来。
暌违数百年,昆仑弟子终于再次坐稳了仙君之位。
自前任仙君在上一次仙魔大战中不知所踪、诸多精英弟子陨落以来,昆仑剑宗元气大伤,虽然还是仙界魁首,但是手上的灵脉灵矿被瓜分不少,从鼎盛期的十占七八,到现在只有十占四五。
当此之时,昆仑在而天下从风而服,九山八海四洲之众修士,皆听于昆仑之策。
无人敢违逆。
而现在,诸多其他门派崛起,尤其是佛修门派与符修门派,有几位老祖与昆仑前任仙君同时代,会仗着自己辈分高、道行深,等闲不把普通昆仑弟子放在眼里。
这一次岑云谏代表昆仑剑宗,以无可匹敌的实力问鼎修真界第一人,所有昆仑弟子都觉得脸上增光,扬眉吐气,往后看还有谁家敢不服昆仑!
提前小半日,弟子们已经在广场上按照内外门的地位、修为、境界的等级,自强而弱,有条不紊地列好队。
因着昆仑的仙船还没抵达,掌门也没到,是以还敢交头接耳地说几句闲话。
“我就知道大师兄一定能成!”
“哼,除了我们大师兄还能是谁?”
“大师兄以区区二十岁的年纪就修至入圣境,别说是昆仑史上,即便是纵观古往今来的修真界也没有这样的天才!”
“我早说了压根不用担心。不是大师兄那才是有鬼了。”
“你们傻不傻?记得改口!是‘仙君’!”
“以后要尊称‘仙君’才是!”
众人一阵爽快的大笑。
聊着聊着,又聊到岑云谏的私事。
“也不知道大师兄什么时候另娶?”
“那个凡人倒也还算有自知之明,晓得大师兄此行必定会当上仙君,故而自己提前离开了。”
“天道伦常,还是个男人。大师兄就是太重信义,为报救命之恩,竟然还以身相许!”
“就是,一个赖在昆仑、贪生怕死的凡人,哪里配得上大师兄。”
他们甚至侃侃地替岑云谏物色起新妻子的人选,三言两语之间,将全修真界小有名气的女修士都囊括进去,又说:“还是得我们昆仑本派的修士与仙君相结合的好。”
便有人笑谑说:“那别派的小修士做不了正室,给仙君做姬妾也行嘛。”
莫说昆仑弟子,即便是整个修真界的人都忠实地遵循着上万年来自然而然形成的规则:弱肉强食,上下尊卑。
他们渴望着获得更多的实力,想要灵脉三千、灵石堆山,也想要姬妾成群、风流尊贵。
而这些都是岑云谏唾手可得的东西。
但他本人却无所谓,甚至返璞归真,其余任何外加的护甲宝器都不用,一心一意专注于剑,更别说姬妾,他平日里看上去断情裁欲,冷淡至极,就是有绝色美女对他青睐有加,也不见他曾有过别色。
说实话,有时也觉得大师兄这人怪无趣的。
像个冷冰冰的模板,灵剑成精,满脑子就装成匡扶正义、斩妖除魔,再盛昆仑。
也因如此,十有八九的昆仑弟子都认为,仙君在妻子之位空悬之后,一定会再找一个。
只是这一次,必定会是个与他陪伴、优秀出色的女修士,届时两相助长,一起修真问道,相携飞升成神,那才叫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
不多时。
掌门到了,弟子们明白这是仙君他们一行人快到了,不敢再无礼,皆默声下来。
他们延颈企踵,唯有心头火热,认定在仙君的带领下,昆仑一定能再上一层境界,追随他辅佐,清明世间。
多幸运,他们赶上了昆仑的好时候。
仙船已至。
众弟子御剑而下。
等所有人都下船,岑云谏立于剑上,居高临下地对仙船翻了下手。
这丹雘枳板、雕梁画栋、庞大可容千人的羽空仙船倏地缩小,飞进他的掌心,变作一颗小小核舟。
他脚刚一沾地。
昆仑内外门所有弟子已纷纷伏跪在地,声音如排山倒海般,由衷地说道:“恭贺仙君承祚,制于四境,天下归服!”
岑云谏简单从容地颔首:“起身吧。”
作为天之骄子,被人臣服对他来说是这样地理所当然,仿佛天地初开便存在的道理。
他没空跟这些弟子寒暄,不过扫一眼,就随掌门和诸位长老飘忽而去了。
众人等大半日,不过只见他一眼罢了。以前大家就等闲见不到大师兄岑云谏,他当上仙君以后,怕是更见不到了。
掌门等人跟他说人间没什么变化,妖魔布兵大致一如往常,自一年前白日星现以后,妖魔间有些他们不知原因的骚动。
掌门说:“最坏的结果,可能是魔皇即将出世。”
岑云谏道:“每一世仙君与魔皇总会相应而生,既有我得成仙君,那么魔皇重现亦不足为奇。”
这个猜想大大地冲淡了岑云谏成为仙君的喜悦感,掌门惆怅感叹。
岑云谏就是当上了仙君,也不代表在这刹那间就能令天下所有修士都真心臣服于他。
他是天才,但也的确太年轻,资历太浅了。
要不是情势不好,且掌门阳寿将至,不久就要油尽灯枯,才不得不揠苗助长,赶紧为昆仑剑宗推出一个新领袖。
此时,岑云谏终于有空想一下澹台莲州。
方才他扫视一遍,没有见到莲州,尽管早有准备,可他还是不免有几分失望。
那大概是还在修炼?
他想问问掌门,看着掌门忧虑天下的神情,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
未免儿女情长,显得不思正务。
掌门道:“你休整一下,晚上宗门为你办了庆功宴,我们好好庆贺一番。”
庆功宴澹台莲州总得参加吧?他这辈子也就当一次仙君,有庆功宴,怎能错过。
岑云谏想。
他这就去把莲州叫出来。
……
岑云谏回到洞府。
一如他离开时。
他从袖中掏出一支画笔,对着院子虚空一描,便多了一块池子,再将得到的翠盖华章与碧血丹心种子驱入其中,灵力输入后,催着花种在十息之内便长成了。
澹台莲州其实不爱他用灵力催种花草,的确这样种出来的与慢慢培养出来的不一样,在香味与色泽上差了一筹。
用澹台莲州的话来说就是:“徒有其形,却无花魂,不好不好。”
可他想等会儿就牵澹台莲州来看。
做好一切准备之后,岑云谏才去到他们洞府中的闭关之处,然而大门敞开,未有人迹。
可真奇怪。
他没找着人,再回小筑。
总不能是睡过头了吧?
没了澹台莲州的屋舍异常冷清,纵然金碧荧煌,却毫无生气。
仿似光照进来都会凉几分。
案上的博山炉不知香灭了多久,青瓷瓶里插着的花枝也早已枯萎了。
床前的锦帐静然垂掩。
岑云谏抬手抬起床帐,只见他与澹台莲州相卧的花枕旁边放着他俩成亲那日系成的同心结,同心结下压着一页芙蓉笺。
原是有香味的,放了一年,香味已经散完了。
还染上了一点点尘埃的旧味。
上书:
「仙君,您与我结亲两年,已偿清我救您之恩。同心结上有您的发丝,也还给您。
仙凡有别,我们本不应在一起。
我资质鲁钝,并无仙骨,原便不是仙界中人,不如下凡去了。
祝您入圣晋神,以成大道。
别过。勿念。
澹台莲州
留笔」
岑云谏反复阅之数遍。
读不出别的意思。
这封芙蓉笺所写的只有一个意思:澹台莲州走了。
恍然之间,他记起他们刚成亲时,澹台莲州整日高兴忙碌地装扮洞府,累一整天,躺在床上还要笑出声。
傻乎乎的,但很可爱。他不解问:“你笑什么?”
澹台莲州说:“我有家了。”
他问:“家是什么?”
澹台莲州靠在他的肩膀,抓着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家”字,笑着与他说:“在人间,将婚姻伴侣一起居住的地方叫作‘家’。”
正想着,掌门用传音镜催他:“庆功宴设好了,你可以过来了。”
声音像是变很慢,过好久才传入他耳中,等理解又要好几个心拍。岑云谏缓钝地答:“……嗯。这就过去。”
他把芙蓉笺跟同心结都收进袖中,飞去宸光殿。
仪式不能缺。
掌门和长老们都在等他,将最高的宝座摆好,一束光自琉璃瓦照进来,把水晶帘后的金玉宝座照得发光似的。
岑云谏沉然落座。
他原该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刚下船时也的确有几分踌躇在胸,此时却无甚感想,只觉得自己犹如一截不知不觉地被蛀空的枯木。
只按照习惯说出一些既定的场面话。
参加宴会的众人且贺且喜,喧呼满殿,不胜热闹。
岑云谏只坐住不到一刻钟,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起身了,对掌门说:“我既来过了,你们庆祝,我不在也行吧。左右我也不喝酒。我还有事,想离开一趟。”
掌门闻言,低头浅斟细酌一杯酒,道:“澹台莲州是从北门下山的。
“已走了一年。”
第21章
岑云谏蓦地想起,八岁那年,他正式筑基之后的事。
从那以后他就不能继续偷偷地跟小莲州在一起练剑了。
小莲州比他更高兴,毫不吝啬地夸奖:“云谏,你果然好厉害!”
小云谏看他没心没肺的模样就发愁,叮嘱说:“我没空每天早上来教你练剑,你自己得勤加练习,不许偷懒,知道吗?”
小莲州笑得明媚灿烂:“嗯!”
又说:“庆祝你筑基成功,我有礼物送你,你闭上眼睛。”
小云谏皱眉不语,心想:这家伙又捣什么鬼?
小莲州用澄澈的杏眼直直地望住他:“你闭上眼睛嘛,就一小会儿。”
小云谏不情不愿地闭上眼睛,感觉到小莲州靠近过来,动作轻柔得跟猫儿似的,往他脑袋上戴了什么东西。
再睁开眼,小莲州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哈哈笑说:“真好看。”
“你给我戴了什么?”小云谏一摸自己的头顶,摘下来看,原来是一个花环。
小莲州一副求表扬的模样:“我昨天在后山摘了半天的花,我把我能找到的最漂亮的花儿都给你啦。”
小云谏无法从自己的认知里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回答,盯着着不值一文的野花环,放轻了手劲儿,唯恐不小心把上面的叶儿花儿给捏碎了。
他从小到大都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觉得颇为新奇。
翻来覆去地查看。
嗯,什么法力都没有。
这东西有用吗?
小莲州还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我没有钱,再说了,在山上也没办法给你买礼物,我本来还想给你做点心吃,可是也没有材料,想来想去,只能送你这个了。你喜欢吗?”
他小心翼翼地把花环拿在手上,但“喜欢”两个字总说不出口。
小莲州像只蹦跶的山雀一样,不停问:“喜欢吗?喜欢吗?”
他无可奈何,矜持地轻轻点头:“还成。”
得他半句肯定,小莲州更加高兴,又从怀里掏出另个花环,说:“你看,我还做了一个。不过,我觉得你那个更好看,所以把那个送给你。”
小云谏仍不放心:“你别成天就惦记着玩,一定要好好练剑。”
小莲州哼哼说:“你等着吧,我很快就去找你了!
“等我筑基了,你也要送我礼物。”
小云谏:“唔。”
小莲州不大相信地打量着他,伸出小拳头,唯独翘着小拇指:“我怕你到时候就把我给忘了。我们拉钩。”
小云谏不明所以:“拉钩又是什么?”
“就是许诺啊。”小莲州抓起他的手,跟他勾着小拇指摇来晃去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小云谏大概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他为难地说:“但是,等我们筑基以后,阳寿就有突破,肯定活不止一百年。”
小莲州倒也随机应变:“那就八百年不许变。”
人间凡人用的拉钩上吊对他们修真者来说也有用吗?
他不知道。
但到最后这个诺言也没用上。
他戴着莲州送他的花环回去,走到半路,默默地把花环摘下来,藏在怀里。
不能被师长看到,否则一定会教训他不像样。
那时他总想着,澹台莲州不日就会跟随上他的脚步,也成为内门弟子。
却没想,十几年过去,澹台莲州仍然是个凡人。
“——澹台莲州是从北门下山的。
“——已走了一年了。”
水晶帘绮靡幽致的疏影在岑云谏俊美无俦的脸上轻轻摇曳,他一动不动,只是眸光倏而凝实,深深一暗。
只一帘之隔的大堂里正喧阗热闹,在这与己无关的笑声中,岑云谏按捺不住地压着嗓子,脱口而出地发难:“山下多危险,他一个凡人怎么走?”
掌门道:“那也是他自己选的。没人逼他。”
掌门自不怕他,一挥袖子,岑云谏桌上的酒杯飞到他手中,他给斟上满满一杯,道:“这过家家酒般的亲事,你也该玩够了吧?仙君。”
说到“仙君”二字时,他特地停顿了一下,加重声音,以此强调岑云谏的新身份。
掌门问:“要是当时半道我告诉你他走了,你会放下天山论道不管,直接回来吗?”
如往岑云谏头上浇了一盆冰水,使他隐含怒气地沉默下来。
掌门把酒杯推到他面前,说:“坐下来喝酒吧。”
岑云谏仍婉辞:“我不喝酒。”
岑云谏思忖良久,从脸上看俨然已冷静下来,他压抑但坚决地道:“给我七天时间,我去找他。请您对外说我暂时闭关,概不见客。”
掌门挑了下眉,答应下来,说:“七天以后,你若是找不到就放下吧。”
岑云谏不置可否,草草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了。
他大致能知道澹台莲州没有性命危险。
噬心劫把他们的命系在一起,他多少能感觉到。
即便如此,他还是担心。
澹台莲州是个凡人,那么弱小,外面能伤害他的东西太多了。
没了他的庇佑,澹台莲州孤身一人要怎么活下去?
……
与此同时。
澹台莲州一行人已经快要抵达昭国王都。
在碎月城的将士们和增援的骑兵们的加入后,他们整个队伍变得庞大许多。
他搬了张小竹板凳,坐在香香的背上,用笛子吹出抑扬顿挫的欢喜调子,更有不少从者应和奏乐,为枯燥的旅途增添几分乐趣。
澹台莲州坐得高。
整个队伍的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身影,瞬间便能安心下来。
将士们有的背着长戟,有的扛着铁锏,有的拿着大刀,衣服也是破烂样式,不一而足,但队形却十分整齐,丝毫不乱。
他们的面庞与在碎月城时大有不同,短短个把月时间,都变得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也不知是谁带头第一个合着乐声唱起歌,一个接一个,大家都唱了起来,歌声回荡在山野间,穿云裂帛,嘹亮飞扬。
即使后来澹台莲州吹累不吹了,将士们还接着唱。
音乐就是这样,有着神奇的力量,能轻易地纾解他们的疲惫。
杨老将军走在队伍最前面,裴先生倒是邀他坐车,他不乐意,坚持要跟其他碎月城的将士们一道步行。他老人家也在扯着嗓子唱,然而荒腔走板,无比难听,让澹台莲州听了直想笑。
不过,澹台莲州没有出言阻止,还要夸老将军唱得好,他欣慰于能看到杨老将军这样快活。
刚从碎月城出来时,杨老将军整顿好所有人以后,躲起来自己哭了一场。
热泪不住地从他的虎目中源源不断涌出来,他以一种跟他那魁梧威武身形完全不匹配的温柔软弱的声音与澹台莲州说:“王子请切莫叫老朽作英雄,我哪配被叫英雄?
“我一听你们这样叫我,我心里就惭愧。我不过龟缩在城中苟且偷生罢了,哪次不是输得一败涂地?一开始的近两万兄弟百姓,死得就剩下三千,都是因为我无能啊!我哪有脸回去?”
澹台莲州安慰他:“那般强大的妖兵魔将军队,即便是仙人遇见了也不一定能对付,更何况是你们,能坚持三十四年,碎月城将士们之坚毅,已经令我钦佩不已了。将军还得为他们着想不是?”
而后离万妖域越来越远,一日日亲切相处,杨老将军的精神面貌才逐渐好转。
中午,停队炊饭。
骑兵首领策马而来,马蹄声清脆,嘚噔嘚噔,行到白象旁边,道:“莲州公子,前面一直往北走就能到昭国国都了。”
澹台莲州特地从象背上跳下来:“多谢孟先生一路倾力相助。”
这支骑兵人一共三百多人,是黎东先生亲自去求来的。
孟先生全名孟白乙,他自自己的父祖那里继承了土堡,因并无官位,总的来说,只能算是个大地主。为了帮助他们,将整个家底的骑兵都掏出来了,连同他本人。
孟白乙也下了马,但是动作慢许多,当他下马以后就能看出来他与别人略有不同。
他比一般成年男子矮小,而且脚还有点跛。这并不是后天受伤,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毛病。甚至在他小时候根本无法站立走路。
他以非同寻常的毅力忍受疼痛,坚持训练走路二十年,终于能够像寻常人一样走路,不过走得快了还是会露馅。
再后来他学会了骑马。
在马上,他第一次感觉到飞驰的快乐。因为他喜欢,父母特地为他买了各种好马,在他们的庄园进行培育,到他当上家主时,已经养了一支不错的骑兵出来。
孟白乙自认文韬武略皆有研究,然则,因为他是个跛足,所以一直到快四十岁还无法入仕。
有人嘲笑他一介残疾还痴心妄想建功立业,说他生来没有做官的命。
但当初所有大夫都说他治不了,说他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他的母亲不信命,日夜为他揉按双腿,扶着他练习走路。
所以,他也不信命。
孟白乙躬身:“公子勿用谢我,折煞小人了。”
澹台莲州正色说:“若没有先生倾力相助,碎月城的三千将士早已是黄沙戈壁上的亡魂了吧,说不定连我也死在那儿了。”
孟白乙只当他是谦虚,“哪里?明明是公子智勇兼全、胆色过人!”他摇了摇头,真心实意地佩服说:“若不是有公子在前面带头冲锋,我是万万不敢往前进的。”
他不由回想起当时他跟在澹台莲州驭狼的后面,看着澹台莲州英鸷勇猛的背影,如被感染了,心底也生起无尽的勇气,竟然敢冲进妖兵阵中,回头想起来,既觉得后怕,更觉得快意。
澹台莲州拉了他到一边,掏出欠条要塞给他:“这次,我不光得了孟先生的襄助,还要您掏钱买粮食,我实在过意不去,欠条你先收着,等我有了钱一定还你。”
孟白乙:“?”
孟白乙不收,却是坦然地说:“黎东先生不是都与我说好了吗?等王子回了国都,会举荐我做官。”
澹台莲州叹气:“我并不能保证他们一定会认我。你还是先收着欠条吧。若是顺利,我一定举荐你做官。”
孟白乙沉吟再三,还是拒绝,敛了敛衽,慢条斯理地道:“那公子在回城时带上我也行,让我护送您,届时,能在王都的达官显贵们面前骑马露个脸,我便心满意足了。”
澹台莲州笑起来:“好!”
孟白乙心想,先前他只是想做官,但在见过莲州公子以后,便只剩一个想法。
渴望建功立业的心火死而复燃,若要在谁的手下施展才能,一偿他的抱负理想,那么,他认定没有比澹台莲州更好的选择。
他为求官也曾四处游历过。
仅他所见,各国诸侯、当世之君无人可出其右。
而此时。
不知所踪多年的昭国王长子横空出世,救出碎月城三千将士的消息也已不胫而走,传回了王都。
第22章
昭国国都。
夕歌城。
王宫。
辰时三刻。
丞相晏猗进入内廷觐见昭王。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殿上也用了琉璃瓦,但是帷幕幔帐厚重沉密,拘住炉鼎中弥散出的香气与烟雾,使得整个殿中显得氤氲而晦暗。
内侍将晏猗引到大殿的侧厅等待,这时,他便总是不得不欣赏起摆放在错金银虎噬鹿铜屏风底座上的新帛画,以打发时间。
这幅画是王上亲手画的,每过月余时间就会悄悄更换,每一位进宫的官员臣子都会见到。王上正是用这种方式来显摆自己高雅不俗的艺术涵养,婉转地企图得到人们的赞美。
画的内容是前阵子王上携两位爱妃出游的踏春图,辇毂繁华,銮仪盛丽,天上还飞伴着一只长羽凤凰。
仅从艺术角度来看待的话,线条流畅灵动,色泽鲜妍艳丽,人物动作栩栩如生,的确是一幅难能可贵的佳作,证明画师耗费了许多心思。
但,这假如是一国之君的所为,就未免让人想要叹息了。
纵使国库空虚、战事垂危,也无法影响他游乐之心,甚至还有闲情雅致回来作个画?嗟乎!
此时,去通禀昭王上的内侍返回,继续引他去内室。
站在门边的侍从拖着嗓子唱道:“相国晏猗觐见!”
晏猗进门先作揖行礼:“参见王上。”
王上的头也未抬,正在伏案作画,他今日穿的一身紫色深衣,头戴宝珠金冠,袖口跟领口有金银花纹的刺绣。
直到画上这一部分的最后一笔完成,他长舒一口气,含笑点头地观赏自己的作品,甚是满意。
然后,他才注意到早已等候多时的相国晏猗,仰起脸问:“偃狐叔,你怎么来了?快来看看孤的新画怎样……”
现任昭王澹台赫对待这位相国非常尊重,私下称之为叔。
晏相先后辅佐两代昭国皇帝,是由先王昭文公亲自挖掘、培养的人才。昭文公在亡故那日,君臣同泣,将辅佐新王的重任托付于心腹之臣。他含涕向先王发誓一定会鞠躬尽瘁,匡扶社稷。
如今熬了二十年。
昭国国祚岌岌可危,他只怕自己到了地下无颜面对先王。
他们昭国的这位王上生就一副好皮囊,如今已年过四十,仍然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身材也毫无走样,蜂腰宽肩,颀长清俊,若是问不认识他的人,必定会认为他最多三十岁。
看上去不够成熟稳重一直是澹台赫的心病,为此他精心地留了一把不长也不短的美须髯,不然的话更显得年轻,没有大王的威风。
当年文公格外疼爱这个儿子多少也有他长相美貌的原因在里面。
但是,他所有的优点也仅仅在这第一眼就能看完的美丽相貌之中了。
晏猗一看到王上这一无所知的神情就开始头疼脑胀起来。
二十年前刚登基时是这样,二十年后居然还是这样!
幽国都要打过来了,他们一群大臣绞尽脑汁地出谋划策,忧虑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王上自己却跟没事人似的,每天还是吃喝玩乐。自王上继位起,昭国领土足足少了三分之一,国力远不如先王文公在世之时。
见晏猗双颊抽动,颊髯隐隐有被怒气吹动之势,澹台赫心里一个咯噔,悻悻地收起自己的画作,正色问:“幽国打过来了?打到哪儿了?我们这不是都派兵去应战了?因而孤才想着放松放松,画个画……”
晏猗对他的王上真是恨铁不成钢。
诚如所见,他们的这位王上得天厚爱,体魄强健,相貌不凡,而在宫廷的供养中,也塑造出了一副天威煊赫的仪容。
在文之一面,他不能说是一个目不识数的人,当初他还年幼时,文公就为他延请老师教授他功课,然而他就是一曝十寒,想方设法地偷懒。
在武之一面,他也能挽弓,会用剑,装起样子来还是像模像样,也仅仅是摆样子罢了。
每次遇上大事,他便一下子变得无法思考了,好像他的头里面没有装脑子,必须去问别人借一个来用才行。
好在,他至少很听话。
是以昭国虽然摊上这么个不着调的主人却还能撑个二十年而没有亡国,只是江河日下罢了。
晏猗尽量有耐心地哄王上:“并不是军队派出去就算完了,您作为王却这样态度轻浮,满不在乎,百姓们和军队的人见了岂能安心?请您拿出郑重的态度来。
“如今大局风雨飘摇,倾国之祸,即在眼前,岂是吟诗作画之时?”
澹台赫不过脑子,惯性地答:“孤知道了,多谢偃狐叔提点。”
看看,他偶尔也能像这样子聪明一下,也不过是类似于一个稚子会张嘴吃喂到嘴边的饭了。
“您说得是,好歹是关乎一国生死存亡之战,幽国想吞并昭国不止一两天。”澹台赫稍稍有了点危机感,又问,“那需要孤去督战什么的吗?”
晏猗断然拒绝:“不用!”
去什么?只怕他的这位王上到时候见到大军压来、箭矢如雨以后吓得第一个掉头跑路,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看到了吧?就算他终于学会了吃喂过来的饭,你还得提防他自作聪明地去拿地上不能吃的东西往自己嘴巴里塞。
澹台赫:“孤知道了。”
直到这时,晏猗才终于可以回归正题,述明他今日真正的来意:“臣今日前来,还有另外一事要告知王上。
“有传闻流入京城,说是王的长子已救出了碎月城的三千将士,带着人马来王都了。”
澹台赫:“谁的长子?哪个王?”
晏猗:“您的长子。”
澹台赫手一滑,画笔不小心掉下来,彩墨弄脏了他完成了一半的画。
却无暇顾及了,他的脑海里瞬时浮现出一个小男孩的身影,玉雪可爱,聪明伶俐,即使已经过了十三年,他还是记忆犹新,毕竟那是他第一次做父亲,而且这孩子还是与他最喜爱的王后所生的。
他摇头说:“怎么可能?骗子吧!莲州是被昆仑的仙人带走了,怎么会回来?”
晏猗上前一步:“问题就在这儿!王上!——”
“那个人便是自称‘公子莲州’,一字不差。要知道,王子被带走的时候才刚七岁,外界并不知晓王子的真正名讳。
“碎月城的将士们也不似有假,王上亲自封赏的公士正在其中,他向昭国的官员拿出了您亲自盖章的文书。至少这群人是真的。
“而且,我让见过王上与王后的人去看了‘莲州公子’本人,他们回禀臣说,那人长得的确跟您、跟王后十分相像。”
澹台赫蒙住:“啊?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晏猗被噎了一下,才继续说:“以我所见,不是巧合,恐怕的确是王子,即便不是,您现在也不能说他是假的。先前百姓已经因无力援救碎月城而议论纷纷,心寒不已。如今出现了一位王子,代您、代昭国救了爱国的将士,亦是一件大好事。
“臣还想建议王上,届时等他们快到王都之时,还请您身着丧服,前往郊外,亲自迎他们进城,抚慰、奖励英雄之军。
“如此一来,昭国可声威重震,民心聚拢。”
澹台赫想了想,叹气说:“也是,孤到时见了那人,就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莲州了。
“莲州是孤的孩儿,孤一认便知。”
晏猗再进言:“还请王上将此事告之王后,邀她与您一道去迎军。”
话音还未落,澹台赫立即说:“孤……孤不敢。”
晏猗劝说:“有王后在,必不会认错,也能扶助您稳定局面。”
他这样说,也是带有对昭国王室夫妻重修旧好的期盼。
可唯独这件事,澹台赫不听从晏相的进言。
他认定自己更了解妻子,心想:公主因为孤送走了孩子恨极了孤,冷了孤十几年也不服软。她那么爱我们的孩子,倘若让她升起希望结果不是,岂不是更残忍?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告诉她。
其余的他都应下来,道:“劳烦偃狐叔给孤写好说辞,这次孤一定会用心背好,绝不出错。”
……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们还没等来碎月城将士,却等来了边境昭军败退的噩耗。
幽国军队不但大获全胜,还乘胜追击,直取昭国之王都。
而临近王都的澹台莲州一行人当然也听说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第23章
但岑云谏并不知道这件事,或者说,他无意去知道。
人间十几个国家,分合起灭,反反复复,只要无关妖魔,对于人族的内战,修真界一向袖手旁观。
尽管掌门跟他说澹台莲州是从北门下山离开的,但是他还是先去了后山一趟。
飞过山头时,岑云谏望了一眼半山腰的一丛杜鹃花,以前澹台莲州还做杂役时,就爱每天躲在那里偷看自己,还以为从未被发觉。
他去到澹台莲州以前做杂役时的居所,此处荒废两年,已杂草丛生。
屋边有一汪野池,久未有人打理,其中莲花却反而长得比他们洞府中的更好,花茎笔直,茂盛、不屈地向天生长。
不来一趟就是不安心,莫名总有一种澹台莲州还在这里的感觉。
岑云谏转过身,看向旧烂到摇摇欲坠的柴门,像是透过岁月,看见十六七岁的澹台莲州,身着整洁但打着补丁的蓝布布衣推门而出,对他灿然一笑,问:“你怎么来了?”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有孩童的哭声。
凝神辨听,发现并非有假,的确是有谁在哭。
岑云谏推门而入,见到一个作外门弟子打扮的小女孩正躲在角落呜呜哭泣,他皱眉,问:“你是谁的弟子?在这儿做什么?”
小女孩吓了一跳,起身发现问话的人是仙君,更害怕,吓得立时闭上嘴巴,抽搐了下,打个哭嗝:“我、我叫江岚。”
岑云谏并不想吓她,端详她的相貌片刻,记起来了:“哦,你是那个时常来找莲州玩的孩子。”
江岚一听,眼泪又像是被打开水闸一样狂流不止,一边发抖,一边呜咽地说:“我想念莲州哥哥。”
江岚知道不能对仙君不敬,可此时实在是脑子一热,径直问:“仙君,你能不能不要找别的道侣?你把莲州哥哥找回来好吗?”
岑云谏脸色一沉,冷声问:“谁说我要找别的道侣了?”
江岚答:“大家都那么说。大家都说,你当上仙君回来以后,一定会寻个般配的道侣,所以莲州哥哥才走了。”
她哭红了眼睛,吸吸鼻子,说:“他走的时候,我求他留下来,他不听我的……”
岑云谏微微动容,道:“别哭了。澹台莲州走的时候你在场?他跟你说了什么?可有跟你说他去哪儿了?”
江岚回忆着说:“他说他要下山去,从今往后做个凡人。掌门便问他,是不是特意选在你去天山论道的时候离开。他说,等你当上仙君,他更不配做你的伴侣。还问掌门不是当初就不同意你们成亲吗。”
是的。
没人赞成。
所有人都问他是不是昏了头。
他冷静地否定:“没有。若不是他救我,我现在已经是一具枯骨,我还他一世庇护,有何不可?”
掌门问他:“你可想好了?
“只是庇护他,为什么非得成亲?你真的是为了报恩吗?”
岑云谏:“……嗯。”
掌门紧盯着他看半晌,发现他并不松口,不得不将语气缓和下来,一言难尽、无可奈何地说:“罢了,总会有这么一遭情劫。你遇上的是在昆仑长大、我们都知根知底的好孩子,总比遇见外面居心叵测的人来得好。反正,至多不过几十年,想必你就会看开了。”
那时,他们才新婚。
岑云谏拉着澹台莲州的手,轻抚他手心刻苦练剑留下的老茧,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我给你仙丹灵草,你拿着用就好。只要你能修炼有成就行。”
为什么要做个凡人?
澹台莲州不是都答应了他要修炼入道的吗?
这才两年怎么就放弃了呢?
岑云谏不解,想:等我找到了澹台莲州再问吧。
要找一个去到凡尘的凡人,比从沙漠里找一粒砂子简单不到哪儿去。
忽然,一段回忆如火光般跃入岑云谏的头脑里,照亮他的思绪,使他刹那间茅塞顿开,一下子想到了澹台莲州可能去哪儿。
幼时他们曾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小莲州找到一枝开得盛美的木芙蓉,与他说:“你看这朵花是不是开得很好?我母后最喜欢木芙蓉,要是能把这朵花送给我母后就好了。”
小云谏问:“母后?应该是母亲吧?”
小莲州说:“因为我母亲是昭国王后,所以我称她为母亲。”
——澹台莲州是昭国人,老家在昭国王宫。
……
申,夕食时分。
追随莲州公子的行队已找好一条小河边扎寨休整。
有的人在做饭,炊烟袅袅,三五个人围坐一堆;有的人捡到合适的石头,招呼伙伴一起过来,跨坐在河边磨刀擦剑;还有一群马儿累了一天,正在河边喝水,香香多了好多动物小伙伴,它用鼻子把水吸起来再喷到马儿们的身上,飞溅的水沫上映出一弯彩虹。
如今簇拥澹台莲州身边的队伍已经不该被称作车队,毫无疑问,这已经是一支军队。
今日他们随莲州公子路过一座城,吃了顿饭的工夫,城主便赠送了他们一百辆车和够他们吃一个月的豆粮。
大伙都乐坏了。
澹台莲州倒是理直气壮,受之不愧:“你们忘了?你们全被封赏了武官,最低的也是个公士!全昭国上下,怕是没有比你们等衔更高的队伍,本就人人都有俸禄和车马。等到了王都,还能去领两身正式的官服。”
他们一个个给激动得红光满面,两眼发晕,已展望起去往王都的好日子。
春风骀荡,梳拂河岸旁的花树,夭袅落花顺水而下。
远方青山凝寂,暝色轻柔。
忙碌的男人们偶尔抬起头,偷偷看一眼营地的一角,杏花树下铺着草席,其上坐着一群女眷,是秦夫人与她的侍女们。
澹台莲州正与女眷们坐在一起,向姊妹们询问应该给母亲送什么礼物好。
还没商量出个头绪来。
自城中方向赶来一个骑马的护城兵,送来一份尺牍,点名说是给杨老将军的。
杨老将军拿到手一看,拆都没拆就转头给了莲州公子,说:“是羽檄。”
在封缄的木简上插一支羽毛,示速急,用以征召将士。
澹台莲州拆开看,渐渐皱起眉,道:“昭国与幽国交战大败,幽国乘胜追击,已往王都去了。王发召集令,使各地军队前来勤王救驾。”
众人逐一听说这个消息,都放下手上的事情,纷纷站了起来。
方才还嬉笑愉快的氛围变得凝沉严肃。
黎东先生那双尚未老去的眼睛紧盯着澹台莲州,如钩沉稽玄,想从这位他所报效的仁义之主的神情中寻出一丝野心的痕迹:“公子打算如何?”
澹台莲州沉着镇定,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只凝视着这封羽檄,仿佛透过这在看着更远的什么,让人捉摸不透。
莲州公子正是如此。
有时让人觉得他通透澄净,有时又是这样地神秘莫测。
澹台莲州收回目光,环顾自己四周。
黎东先生、秦夫人、兰药、阿鸮、任乖蹇、杨老将军、孟白乙,还有三千多汹汹将士,所有人都用信任崇敬的目光望着他,如将千钧之力注入他的灵魂。
澹台莲州扬剑指向王都方向,道:“救国救民乃我职责所在,我欲前去勤王救驾,你们可要同行?”
杨老将军带头,他像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了,第一个高举起大刀,虎声道:“愿从公子行!”
一时间士气旺盛,气势可吞山河般,齐声连喝三声:“愿随公子行!!!”
澹台莲州又问:“怕吗?”
众人答:“不怕!!!”
声可震天。
——只要是跟着莲州公子,他们便不会怕。
火烧般的夕晖映在澹台莲州的脸庞上,他仍抱有一种无惧生死的勇毅,举目眺望天边,像是在等着谁出现。
记忆蓦然回头,掀开他离开昆仑那天的一页。
也是在春天。
他仅一蓑衣、一把剑,孑然一身便下了山,来到人世间。
昨日哪曾想到会有今朝好光景?
那时他孤身一人,尚且不怕。
现在有这么多人爱戴他跟随他帮助他,他更无惧怕的道理。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那么,他这个微小凡人是否也能化作大风,挽救与他一样的千万凡人于乱世水火之间?
第24章
裴桓轻装简行,孤身一人,策马来到幽军的扎营之地。
因先前已经递交过拜帖,得到了他们长官的允许,是以士兵只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他身上有无携带兵器,就对他放行了。
裴桓,即黎东先生是一位闻名于各国的策士,他曾周游列国三十载,满腹纵横之策,是诸多王侯的座上宾。这长期的声望的积累,使他无论想要谒见谁,对方都必须给他几分面子。
奉命率领军队出征的幽国将军周蹇也很好奇,况且,他在十年前还是个少年时,曾经有幸听过黎东先生的一场坐论,对其印象深刻。
当时他还与几位同窗讨论,黎东先生究竟会栖在哪一家,没料到他直接销声匿迹,再出现便是现在了。
周蹇特意拿了个乔,没有出门去迎接黎东先生,而是坐在帐子里等人进来。
就是黎东先生进入帐子的时候,也没有小兵在一旁帮他搴开帘布,而是要他自己动手。
周蹇安居高座,好整以暇,见到了儒士打扮的黎东先生。
他飞快地睃巡一眼,这位当初满头乌发、意气风发、受人追捧的策士已经两鬓霜白,苍老年迈,委实让人唏嘘。
在他看来,世上没有人不贪慕功名利禄,那些嘴上说不要的,也不过是装腔作势地讨价还价罢了。
曾有几位王侯邀请他出仕,他都严辞拒绝,最近却听说他投效了一位名叫“公子莲州”的奇人。还听说这位公子莲州救出了被困在万妖域三十年的碎月城将士,实在是匪夷所思,半年间已经传遍天下。他并不大相信,人与仙魔有别,其中差距并非兵戈可弥补,但他手下的士兵们人人都在议论。
他认为,裴桓是自作自受,年轻时自视甚高,觉得哪位君王都配不上他的辅佐,到老了无甚成就,如丧家之犬,才想到得找个家,现在投奔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
黎东先生看上去比他的同龄人要健壮年轻得多,他的脊背依然笔直,目光依然明亮,笑声也依然响亮,此时他正笑着步进,拱手道:“周将军,许久不见了,上次见你还是十二年前,在幽国国都的大榕树下。我还记得你能言善辩、慷慨激昂,果不其然,如今已飞黄腾达,得成将军之尊。”
这老狐狸!何其卑鄙,居然还记得十多年前的一面之缘,他自己都记不清具体日子了。
周蹇作过心理戒备,还是不免对黎东先生升起一种近似于重逢故友的好感,再坚持着倨傲的态度未免不好,他终于起身相迎:“黎东先生,您的风姿一如往昔。”
黎东先生笑笑:“老喽。”
然而,跟黎东先生交谈了几句以后,周蹇开始困惑起来,因为黎东先生身上一点也不见沉沉暮气,相反,给人以朝气蓬勃之感。
一个老人与朝气蓬勃无疑是反义词,但事实的确如此。
这使得周蹇第一次心生好奇,他的主公“莲州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能让骄傲的裴黎东心甘情愿地臣服。
寒暄几句之后,黎东先生道:“祝贺周将军在边境取得大胜,建立军功,回去以后一定能会幽国国君的称赞,加官进爵,得到美玉锦绣的赏赐。
“但我请问,将军认为您能获胜的理由是什么?”
周蹇:“幽国土地丰饶,国力强盛,缮甲厉兵,自然会效胜于战场。”
黎东先生:“老朽却认为,是因为幽国士兵热爱自己的家乡,在国境线上作战,士兵是抱着保家卫国的信念在战斗,加之将军指挥有方,所以才取得了胜利。”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精明的微笑说:“然则,你已取得了出师之名的胜利,再继续劳师动众,急速行军,让军队精疲力尽,恐怕不好吧?
“先前你并非在昭国国内备兵,昭国并不知道你的情况。如今你得寸进尺,闯入昭国之中,一举一动都被注意。百姓们不想亡国,军队必定会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之下,幽国军队只怕会失去之前的优势。
“届时,您劳师动众却没有收获,人们一定会生出怨恨、背叛之心,还会弄巧成拙,消抹了你之前辛苦打仗的功劳。”
在周蹇看来,裴桓从未领兵打仗过,哪有他行伍多年,深谙兵家虚实妙用?
周蹇岂会被两三句话给吓到,语气却已冷下来:“兵家见利而进,此乃天经地义。我敬佩你的这份慈悲之心,不过,先生还是回黎东山莳花弄草更好。”
换句话说,就是让黎东先生滚回去种地,不要多管闲事,就算他想多管闲事也没有任何用处。
黎东先生惋惜地摇了摇头,用觉得孺子不可教也的困扰语气说:“我只是想来提醒,周将军若再一意孤行下去,必将遭遇大败,不如就此收手。”
周蹇被逗笑了,蔑意地嗤一声:“哦?此话怎样?裴老莫不是认为这样能唬住我吧?昭国国君昏庸无能,百姓生活困苦,我们幽国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难道不是吗?你为什么要帮这个已经朽败将倾的国家?”
黎东先生莞尔一笑:“昭王是无能,但他的儿子,也是我的主公莲州公子有倾世之能。他熠耀如凤凰,我信他能让这乱世在尘烬中涅槃重生。”
未免夸张。
周蹇想。
黎东先生问:“可借您桌上的蚕豆一用?”
周蹇将装着满满一碗的炸蚕豆推过去:“裴老想吃的话,我可以让人给你装一整袋带回去,也请你的主公尝尝。”
黎东先生捡蚕豆在桌上成堆成堆地摆了起来,周蹇起初不以为然,看着看着,意识到这是在干什么,陡然后颈一寒,毛骨悚然。
这是在摆他的军队布局,连数量比例都相差不大。
黎东先生指着不大不小的那一堆代表着虎贲营地的蚕豆,说:“这是五百人。”
大家出来打仗都会吹嘘一下自己的兵力,比如他号称自己带了八万大军,包括戎车一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五万人,实际上只有一半多而已,还没算上之前的损耗。
黎东先生既没挑明,周蹇也只能跟着装傻,只是额上已经渗出了涔涔冷汗。
接着,黎东先生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长布条,他将本来都摆放齐整的蚕豆全部推到一旁,再将布条摆成一个弯曲的形状,很明显能看出来这是昭国境内的珉河。
最后他将桌上的两个空茶碗给倒扣过来,放在代表珉河两岸的地方。
“咯噔。”
这次,黎东先生执拿了一枚蚕豆。周蹇此时已经无比明白,这枚蚕豆就代表着他自己。接着,黎东先生以执棋的手势,从河的下游推到上游,到两座茶碗山的中间时停下,道:“将军想必从这条路推兵到王都,我的主公已有准备,你讨不了好,如果一意孤行,恐怕要葬身于此山脚下。
“到时我会给你收尸,将你的头颅送还给你的父母,只是可怜他们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黎东先生言罢,拍拍手,也不收拾被他弄乱的桌子,向惊愕无言的周蹇告辞,施施然而去。
周蹇惊惶一日,夜不能寐,在枕席上翻来覆去。他想不通裴桓是怎样知道他的真实兵力,又是如何精准地猜出他的用兵意图,是他们的军营里出了间人?还是如裴桓所说,进了昭国以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他?
真可怕。
最可怕的是他无法想象能驾驭这般鬼才策士的人究竟是怎样人物?
他应当没多少兵力,也来不及调度昭国主力军过来。
要不要换一条路走?还是换一个战略?思来想去,他犹豫不决,最后认为,或许裴桓那老狐狸就只是在吓唬他而已。
兵家大忌朝令夕改,既已决定,还是走下去吧。
然而,因为裴桓言之凿凿地说一定会在尧山附近击败幽兵,他与谋士反复商量以后认为对方可能会调大军过来埋伏,他们必须抢占先机,提早过去,才能冲破对方的包围之势。
于是周蹇下令幽兵取消了原定的三日修整,急忙行军,力图提早赶到。
他自我安慰:一个无甚打仗经验的耄耋老儿与黄毛小儿能有什么用?
……
澹台莲州在一山峰高处,与黎东先生一道眺望即将行至尧山的幽兵,道:“先生妙算,幽兵果然惊慌行军,打乱节奏。”
黎东先生道:“他们师出无名,还沿途劫掠,在道义上孤助无援,此减一半胜算。士兵因此而心思浮散,还劳师袭远、骄纵轻敌,再减一半胜算。他们的主帅更是傲慢无礼,轻而寡谋,怎能不败?
“周蹇要么改道,计划大乱,让士兵混乱,要么提早拨军,到时我们抢在他们人困马乏还未休息时进攻,或可取胜。”
论先机,他们有兰药驱使鸟雀帮他们先探知好敌军排布和数量;论后勤,他们有极擅统筹兵粮的秦夫人与杨老将军;论军队,他们有以一当百、可战妖魔的碎月城精兵,更添一支三百好马的骑兵。
三千对两万,尽管他们在兵力上的确远远不足,但再加上他给幽兵主帅下了一剂心理上的猛药。
胜算应当能拔升至四六开。
他们四,幽兵六。
到这里,黎东先生自认无遗策。
他只担心他的这位主公会心软,补充道:“公子,死生乃兵家常事,与妖魔虐杀不同。”
澹台莲州盘髻束冠,但鬓边有几绺疏细的发丝没有梳上去,随风在他瓷白的颊边拂动,他遗憾地道:“我明白,将士就是将士,将士是职责就是打仗,以命相搏,我若轻视之,才是不尊重。”
黎东先生还是说:“您适合作君王,不适合作将军,这次出兵,还是让杨将军或是孟堡主来领兵吧。”
澹台莲州垂眸俯瞰着蚁行的军队,日头自他侧脸照过来,让他的眉宇眼睫缀着光似的,道:“若我在,定由我身先士卒。我不在,再由他人领兵。”
黎东先生无奈:“如非您的剑术超绝,我定要死谏让您留下。但是,公子,我只能谋划到这里,倘若到时有什么变故,还请您顾惜自己性命。”
澹台莲州轻轻一笑,瞳眸澄澈,不置可否:“谢谢先生。”
黎东先生陡然想起,他曾在研读兵书时看过这样一句批注,大致意思是,这世上最强的军队是有勇气不顾一切困难向死亡行军的军队。
明明莲州公子总是温柔雅致,如水一般清冽,有时,譬如现在,譬如之前救碎月城时,却会给他一种向死而生、往而无畏之感。
……
暮春,四月,丁丑日。
澹台莲州率四千碎月军败十万幽师于尧山,生擒幽将周蹇,押往王都。
后史称之为帝出世之战,威而初立。
第25章
昭仁王澹台赫听说幽兵被打败时,正被晏相与王后联手按在王宫中。
他挣扎道:“孤不逃!真的!”
没人信他。
晏猗无比郑重地向王上行礼:“老臣已经点好兵,别人不敢迎战,那就由臣亲自披甲上阵。”
澹台赫泪汪汪地说:“偃狐叔……”
话音还未落,晏相又转向王后,道:“此昭国存亡危难之际,还请王后看住王上,届时送王上一起在城楼上督战,以振军心。”
罢了,还掏出一份文章:“臣已写好鼓舞士气的文章,王上这次一定要背好!!”
王后接过文章:“本宫绝不负晏相所托。”
比起不着调的王上来说,王后显然要更靠得住许多。
原先晏猗并不期待王后会出现,她在婚前就是精明能干的公主,来自庆国。她有自己的封号文靖,更是得父兄看中,出嫁时不光陪嫁了金银绫罗,还有封地和护卫军,并且是由她的兄长——当时的庆国王储——亲自送嫁的。
但其实当初先王并不大同意这桩婚事,并非认为文靖公主配不上自己的儿子。
相反,正是因为澹台赫过于软弱无能了,担心自己死后,儿媳妇垂帘听政,总摄朝纲,摄着摄着,这国就不姓昭而姓庆了。
怎奈这对年轻人是自己看对眼了。
彼时,澹台赫站在诸国王子间,是毋庸置疑的英俊不群,还能诌几句死记硬背的锦绣文章,很是有欺骗性。
他在路过庆国时见了公主一面,从此魂不守舍,朝思暮想,呕心沥血画了几张以公主为原型的神女戏月图,附上一首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僚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文靖公主彼时也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见多了骄傲自大的男人,第一次见到像澹台赫这样伏低做小的,颇觉新奇,与他一道游玩了两回,被逗得笑一整天。
两人门当户对,彼此有干干,于是两国顺理成章地结了亲。
刚成亲时,夫妻之间琴瑟和鸣,站在一起更是金童玉女,一双璧人,两人新婚不到一年就诞下王长子。
王后说在生产的前一天,她梦见了一片长满雪白莲花的云一般的大地,等她迷迷糊糊醒过来,便发现腹缩作疼,不太费劲地将孩子生产了下来。
以此梦为由,给孩子取名为“莲州”。
初为人父人母的年轻小夫妻对小莲州疼爱有加,百般呵护,尤其是文靖公主。
直到她心爱的孩子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仙人带走,再无音讯,她大发雷霆,从此与丈夫离心,在王都郊外风景优美的山上建了行宫居住,除非王后必须出现的祭祀场合,就见不到她与昭仁王在一起。
令人费解的是,就此事后,她也从一个曾经喜欢处理政务的公主,变作了不问世事的样子。
所以——
晏猗本来以为要是晚一步,文靖公主说不定会卷上金银细软,乘车回娘家庆国,不当昭国王后了。
没想到文靖公主这时站了出来,履行作为王后的责任。
晏猗想起来,这些年除了不搭理自己的丈夫,在王后职责所在的地方,她还从未出过错。
众人正凄凄悲悲,恐怕亡国在即之际,却有人来禀告了好消息!
一支受到羽檄征召的昭国地方军队在半道上阻击了幽兵,并且大获胜利,俘虏了对方的将领!
这个消息从天而降,像是一场梦砸在他们的头上,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晏猗连问了三遍确认,仍不敢相信,唯恐有阴谋陷阱。
澹台赫最快接受,大喜过望地拍手道:“善哉,善哉,是哪个城池的备军?孤要大加赏赐于他们!速速把信简呈上来给孤看看!”
他打开信件看完,脸上的笑意却消失了,却也不能说沮丧,只是像见了鬼似的,不敢相信的模样。
这又是怎么了?
晏猗忐忑不安地想。
澹台赫再抬起头,将信简递给身边的王后。
王后不接。
澹台赫又递了一递,着急地说:“你看一眼,阿郁,我觉得……应该没有错了!是我们的莲州回来了!”
天降神兵打败进犯昭国的幽师一事像插上翅膀几日之间传遍了昭国上下。
尤其是王都的百姓,先前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已经开始整理行囊,打算携家逃难,没想到突然冒出了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军队,解救了灭国的危机。
上至王庭宫阙,下至穷街陋巷,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钦佩感激地议论。
是谁?这位英雄是谁?
听说他以几千兵马,击败了数万幽师,不可说不是用兵如神。
听说他武艺高强,在千军万马中,提剑出阵,如入无人之境。
听说他的坐骑不是马儿,而是一匹白狼,这等凶兽在他面前也温顺俯首。
听说他宽厚贤明,身边尽是有治国之才的奇人异士。
听说他面如冠玉,眉目皎然,是个万里无一的美男子。
听说他……
听说他是昭国失踪多年的王长子。
——名叫澹台莲州。
追随他的人更乐意叫他“莲州公子”。
莲州公子。公子公子。
人们念这名字时,总似在唇齿间嚼了一口莲花,清香之余,又觉得增添了几分英雄气概。
究竟是不是他们昭国的王子?
昭国是不是终于又等来了一位明君?
百姓们都希望是,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他们的王子。
王子奇迹般地把三千碎月城将士从万妖域里带出来,还在这大厦将倾之际支撑住了这个国家!
百姓们欢欣着,期盼着,等着公子莲州的到来,他们甚至自发地准备好了成筐成筐的鲜花,用来迎接这位英雄王子。
……
这一日。
住在京城西巷的小花姑娘也随着姐妹们一起提了一篮杏花桃花,一道去迎接英雄军队入城。
她困得直打哈欠。
姐妹懊悔得直跺脚:“我们起得晚了,阿倩、大牛他们一早就跟着王上的队伍出了城,他们打算在三十里外接英雄进城!想必一定能见到莲州公子本人,唉!我怎么就起不来呢?!”
小花揶揄说:“你爱赖床也不是一两日,就是美郎君也没办法让你早起!”
她对莲州公子的美貌无甚兴趣,只是想凑凑热闹,毕竟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指不定这辈子也只能撞上一次,而且她也感谢这些保家卫国的英雄。
她们抵达跸道时,这里已经人满为患了,卫军清净街道,手持朱漆扁棍,侧立道路两旁,将人海分拨开来,不许拥挤在街心,届时,将可供车队军马行过。
她远眺天际,不阴不晴,浓云密布。
小花跟她的姐妹好运气地站在比较靠前的位置,引颈以待,每个人都怀着敬佩之情地交头接耳谈论着莲州公子。
忽然,城门口那边炸开了一阵几可掀翻屋顶般的欢呼声,即使他们在城中也能听得见。
人群骚动。
姐妹兴奋地说:“来了!来了!一定是莲州公子进城了!”
一下子让小花觉得心中如百爪挠心似的作痒起来,也忍不住踮脚去看,可惜,还什么都看不到,她说:“再耐心等等吧?”
但群众已如潮水般,朝着欢呼的方向涌了一涌。
她们踉跄几步才重新站稳,继续等待。
等了小一刻钟,人还没来。
姐妹着急地抱怨:“该不会是那些人把莲州公子堵在城门口那边过不来了吧?!”
小花感觉到脚下传来愈发清晰剧烈的地面震动。
是地震了吗?有神迹?
有人尖声惊呼:“这是什么神兽?!”
小花赶紧看过去,她瞧见一只扇耳、长鼻、弯牙、浑身雪白的巨大野兽,顿时间目瞪口呆。在这只巨兽面前,人显得是那么地渺小。
这只白色野兽的身上满是疤痕,看上去甚是可怖,大家纷纷猜测这一定是一只跟随着莲州公子东征西站的野兽,身上的疤痕应当也是由此而来的。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只神兽叫作象。
白象戴着璎珞流苏、金银配饰,被装饰得神圣不凡,它外貌可怕,却走得稳当而专注,时而“呜呜”地叫唤,每次发出声音都会引起人们的笑声和惊呼。
有白象引路,后面的队伍只要一抬头就能看清方向。
象颈上绑着一把漆红矮椅,一个玲珑秀美的女童坐在上面,她捏了一片叶子,吹出一些奇异的音调。
大家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飞来一大片的喜鹊在他们头顶,或是盘桓在天空,或是停在屋檐上。
这可是大喜兆。
白象走过以后,后面跟着的便是一支骑兵,他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凤臆龙鬐,结驷列骑,配合着金钲敲打的节拍,缓步出整齐清脆的马蹄声。
为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他头戴银鍪,插了根白羽,昂首挺胸,气宇不凡。
王都的人们见过骑兵,但没见过马儿如此漂亮健硕、步履如此一致、纪律这般严明的骑兵。
再之后跟着几辆华盖宝车,小花见到车上坐着的人更加惊讶。
居然是好些个女子,她们端坐着,却不是姬妾的打扮,身上的着装倒像是官服,可跟官服比,又有一些修改,更精美,腰掐得细细的,袖口缝上了刺绣宽边,看上去简直像是当官的一样华贵。
小花追着这几位美妇人多看了几眼,被姐妹扯住袖子拉了回来。
小花重新调整目光的投向,她觉得自己简直像变成根磁针,而这一行人的每一部分就像是吸铁石,来一个吸引一个,让她的脑袋转来转去。
姐妹踮起脚,指向后方:“莲州公子!莲州公子在那车上!”
小花也跟着把脚尖都踮得发抖,脖子费劲儿伸到最长,可是那车却被几个骑马的人给挡住了,一个是满头白发的老者,一个是皮肤黝黑的少年,还有一个背负宽剑的壮汉,他们没完全把莲州公子遮住,还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一些部分。
车的帷裳被拆了,只剩雪白纱帘,被微风吹拂得轻轻荡漾。
隐约可见一青衫儒裳的男子坐在车上,膝上卧一只白狼,只是脸总被别人的身影遮住,看不清晰。
而后面则缀着一队队的步兵,士兵们都身着光鳞铠甲,折射着清澈的日光,照在莲州公子身上,倒似是粼粼的水波。
他们步履比之前的骑兵还有整齐,每个人都雄赳赳、气昂昂的,嘴里正唱着一首关于军人思乡的曲子: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路人也不禁跟着唱起来,热泪盈眶。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欸?这是莲州公子吗?”
小花嘟囔。
他不是个统帅之人吗?怎么不穿铠甲?
他好像还在跟着一起唱歌,手上打着节拍,被这么多人围观,一点儿也不紧张,潇洒放松。
但很快,他们确定这应该就是莲州公子,因为王与王后都坐在这辆车上。
姐妹看清了莲州公子的相貌,呆住了,失神地说:“不是他还能是谁!你看到没?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人?”
这无疑是在小花的急火上浇了一泼油,她说:“我没看到啊!”
还没说完,她一仰头,视线终于捕住人群中的一个罅隙得以窥见莲州公子一面。
莲州公子恰好侧过头,在蹁跹零落的浅绯色花雨中,微微笑着瞥了他们一眼,颔首致意。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双眼眸,像是掬了满满一捧暖煦的春光,任何宝石都无法比拟。
但是目光一点也不高傲,温柔而生辉,望见他们每一个渺小无名的人。
太美了。
她也看傻了。
正这时,层云裂开,金光四下。
仿若神迹。
……
这道古怪的裂云的日光照射下来,澹台莲州自然注意到了。
他抬起头,望向苍穹,眯起眼睛。
在云端之上,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难怪。
是仙君来了。他就说哪儿来的金光。
澹台莲州想。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但此时此刻,除了他本人,没人抬头去看别处,没人发现仙人来了。
所有百姓的目光都牢牢地黏在澹台莲州的身上,为他的风姿所倾倒。
岑云谏静站在云上。
方才他还在寻人在哪儿,却见云上有一缺口,落入璨璨金光,他飞过去,低头便瞧见了澹台莲州,看着他被众星捧月,前呼后拥,好不风光。
澹台莲州好像也望见了他,又好像没看到。
……
这时的澹台莲州还不知道,后世史书仔细载录了他回城的盛大场景。
天下一统后,从此千秋万代,所有皇帝出行銮驾,皆仿此行队。
第26章
其实澹台莲州前一晚没睡好觉。
很罕见,是他从仙门离开后,第一次辗转反侧。先前,即便是要面对近乎赴死的局面,他都能安稳无梦地睡个觉。
澹台莲州夜里睡不着,就把卧在自己屋里的小白狼薅起来,揪着对方毛茸茸的耳朵,非要小白狼听他发牢骚。
“明天我就要见到我母后、父王了,也不知我准备的礼物是不是还行?
“我幼小时离家,多年没见他们了,其实我都快忘了他们长什么样了……
“你说我以前怎么那么喜欢岑云谏呢?喜欢到连自己的父母都顾不上。唉,我可真是个不孝顺的儿子。
“我穿什么衣服去见他们好?
“小白,小白,你觉得我是穿这身甲胄,还是穿这身儒衫?你觉得哪套好?你觉得哪个更好,你就摇一下尾巴。
“……你理我一下啊!算了,那我自己选好了。”
澹台莲州现在早就不止一件衣服,自个儿没留意,回过神来,发现众人已经给他添置了好几个箱笼的新衣裳。
最后他选了他下山来到人世时穿的那身青衫。
将出发前。
美丽的侍女们来为他梳理仪容,她们一个个神采奕奕,乃至揎臂捋袖,跃跃欲试,势要将她们敬爱的主公的美貌装扮得更加耀眼夺目。
有的捧镜,有的梳发,还有的拿着香粉胭脂,看来看去,还是无从下手。
现儿在贵公子中也有流行傅粉如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分男女嘛。
侍女夸赞道:“公子生得这么好,这脂粉擦在您脸上,倒似污了您本来的颜色,我觉得还是不擦了。”
旁人附和:“正是正是。”
因天还没亮,点了许多油灯蜡烛,把室内照得明亮如昼。
澹台莲州观铜镜中的自己,这会儿才二十岁,正是他生命里最旺盛的时候。
“既然公子选了青衫,那不如今天的发冠就配上翡翠簪子吧。”
“那再搭个玉腰佩。”
“公子,您看选哪个?”
左右都得配上,称之为佩玉必双。
颜色样式各不一,有灵芝,有玉兔,有祥云,有玄凤,有蟠龙,等等。
戴得够多,走起路来才能做到珩铛佩环,敲玉作响。
旁的就没给多佩了,尽管大家都想把最美最好的金玉珠宝堆在澹台莲州的身上,美的就合该更美才是,可总觉得对他来说未免显得画蛇添足。
大家期待地看着澹台莲州起身走动,没料到他走起路来步子稳,腰玉愣是安稳不动,一个响儿都没了。
大家说:“公子,您得让玉佩摇晃撞击,发出动听的声音,才风流雅致呀。”
澹台莲州叹气:“真麻烦。”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件名为矜贵的衣裳给裹住了,它看上去那么地华美,穿在身上仿佛也很妥帖,可是他不大喜欢,总觉得束手束脚,只是出于礼貌才不得不套上。
上车时,小白狼二话不说跟着跳上去,紧随在他脚边。
众人都已经默认了这个设定。
这只狼整天随在公子左右,上阵时,公子也是骑狼而不骑马,它比马儿更凶猛灵活。对面的马被狼眸一睨,立即吓得掉头就跑。
小白充满灵性,旁人靠近不得,也不搭理澹台莲州以外的任何人,无事时就默不作声地找个角落躺下,有时会躲起来,叫谁都找不到,但只要澹台莲州唤了一声“小白”,它就如一道白色闪电般倏忽而至了。
尽管它看上去的确不普通,还能变换身形大小,可既然是澹台莲州的坐骑,那这就是神兽,而不算妖兽。
就这样,在簇拥中启程行进抵达王都的最后一段路。
到半路时,策马在他的马车周围的黎东先生过来与他说:“公子,王上与王后就在前面等着您。”
澹台莲州忍不住搴起纱帘,探身出去,还不明亮的天光中,他隐隐可以瞧见有位与他面容相似的贵妇人站在山头。
只远远地望了一眼。
霎时间百忆萦心,那些他以为自己应该忘了的回忆纷纷涌现在脑袋里,烧红的铁块扔进水里似的沸起来。
他还记得离家前两日,他与母后吵了一架。
因为被拘在屋子里不让出门,他太想出去玩,非闹着要出去,母后说他不听话。
气得他晚上不肯好好吃饭,母后过来冷声让他吃饭,他还发脾气说:“我不跟你好了!”
母后便说:“你这顽皮小孩,不知粮食宝贵,就该饿你两顿。”
晚上,小莲州躺在床上,又觉得今晚没有母后给他讲故事很寂寞,却坚持住不去服软,还气呼呼地想,一定要母后先哄他才行。
谁能想到还没和好,他就被带走了,去了仙山,真的饥一顿饱一顿,才知道母后教育他珍惜粮食再对不过。
澹台莲州才看了一眼就开始眼睛泛潮。
他忽然无比地嫌弃车队走得太慢,让他自己赶路,几息之间,他就能奔至母后的面前了。
澹台莲州也的确这样做了。
身体先一步行动,直接跳下了车。
众人惊住,还没反应过来,澹台莲州身形快得像是化作一道青影,乘着一阵风,飘然而去了。
“欸?!公子???”
这可不合乎一个贵公子端庄有礼的行为举止,但看着澹台莲州奔向他父母的背影,大家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之后,却并不责备他,相反更喜欢他了,心道:公子真是个至孝至顺的性情中人。
澹台莲州起初快,将到附近时,且忽然畏葸起来,慢下来,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浮躁跳脱,一句“母后”卡在喉咙口,忽然怯于吐露,总怕她用陌生的目光看自己。
走到跟前,文靖公主望着他,笑起来,眼角皱起浅浅笑纹,她温柔地说:“长这样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记不住规矩?不等车到,就自个儿跳车提前跑过来?真是不像样子。”
只一句话,就把盛在澹台莲州眼眶里的清泪给轻轻碰落下来:“我想见您,母后,能快一步,就能早一点见您,我等不住。”
文靖公主眼眶也红:“你这孩子,还是这样没耐性。”
说罢,澹台莲州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用玉石雕成的小小人像,用双手捧着递过去:“这是我送您的礼物。”
正是文靖公主年轻时的模样,雕刻得栩栩如生,分毫不差。
文靖公主正感动着,身边响起个煞风景的声音:“不错!雕得真好!与你母后一模一样!孤呢?儿啊,孤是你的父王,你还记得孤吗?可有给你父王准备礼物?”
“呃。”澹台莲州这才注意到父王,奇了怪了,这么大个人杵在这儿,他刚才怎么完全没发现?他转过头,神色一下子缓和许多,平静客气地说:“给您的礼物在车上,比较郑重,不方便随身带着,等会儿到了,我再给您。”
第27章
昭国的国都夕歌城尽管是澹台莲州的故乡,但对于他来说同样是陌生的。
他七岁以前基本都被养在王宫中,从没见过王宫以外的地方,他乘着欢呼与花雨回家,一路上左顾右盼,笑靥灿然,即便是发现岑云谏来了,也不改他的好心情。
昭仁王是一位爱美至极的皇帝,表现在各方各面,其中也包括了对王都的建设,一上任,他就兴致勃勃地挥霍着父亲为他攒下的国库积蓄,给夕歌城增华添彩,且亲自指挥,在此方面颇有品位。
尽管这给国家留下了极大的隐患,但在此时,倒是展现出了一个乍一看繁荣富丽、花团锦簇的景象。
澹台莲州在车上与母后说话,父皇坐一旁,偶尔搭两句嘴。
母子俩没有过多地回忆往事,王后压根没问他怎么从昆仑剑宗回来了,而是与他说,已经打扫好给他居住的宫殿,还有他的一干门客通通都有怎样的安排。
澹台莲州的门客实在太多,光是谈论这些人,他们就说了一路。
快到王宫时,昭仁王见他们聊得差不多了,才笑着说:“儿啊,你是在昆仑修习仙术有成,衣锦还乡了啊?
“你这次回来是特地过来救你父王母后的?之后呢,是留下还是回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澹台莲州哽住。
王后没甚耐心地说:“小驹儿刚回来,你提那些做什么?你是不想让小驹儿留下来吗?”
昭仁王嘀咕:“好久不与孤说话,一说就那么凶。孤自是希望他留下的。这不是现在人都回来了吗?当初孤也不想把孩子送走啊,可是,可是,孤虽贵为一国君王,依然是必须得听仙人吩咐的。”
“小驹儿”是澹台莲州的小名,意思是小马驹。
他的母亲希望他像小马驹一样健康强壮,自由勇敢,也是在抱怨这孩子皮得像只小马驹一样管不住。
以前她爱打马球,澹台莲州还小的时候,母后会带他去看宫女子们的娱乐比赛。有时也会把他放在小骊驹上,由人牵着缰绳,四处兜两圈哄他玩。
不过也不只叫这个,许多昵称混着叫,譬如“毛毛”“宝贝”“心肝”一类的也有,可这些显然不好再用在成年的澹台莲州身上。
澹台莲州好多年没听到这个称呼,觉得陌生而熟悉,愣了一愣,才出言道:“等安顿好了,我再与母后、父王仔细说罢。
“这不是快到了?接下去有许多事等着得走,不是还有许多仪式吗?”
王后浑若无事,对他慈爱地说:“是,娘跟你说一说都有什么要注意。”
……
如此,忙了小半日。
幸好澹台莲州事前已经就礼仪方面认真地向黎东先生请教了一番,还有母后的叮咛,他听一遍就能记在心里,从头到尾没出任何岔子。
归军。献俘。受封。认祖归宗。
丞相晏猗安排在他身边提点的内侍几乎无用武之地。
光是这第一次接触,晏猗在心中对这位王长子的好感噌噌攀升,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感觉仿佛能看到昭国未来有希望了。
今晚,晏猗还约了多年不见的老友裴桓。
打算与他秉烛夜谈,赶紧更深入全面地了解一下将来要辅佐的新昭王。
晏猗让家仆驾着他们家最好的那辆马车去把裴桓从行馆接过来,备好了一桌丰盛宴席热情,并不只有他们两人。
晏猗知道裴桓是莲州公子的左膀右臂,是以特地请了另几位朝中重臣一起参宴,这样顺水推舟、不动声色地让裴桓能够泊入昭国这片宦海之中。
此时人多,两人只是叙了一番往事。
饭饱,送客,晏猗再邀裴桓去喝第二轮酒。
院中点着石灯,竹亭子里又掌了油灯。
一座红泥小炉里烧着炭,散发出团团热气,在这春寒料峭的夜晚恰好可供暖身,不至于太冷,也不至于太热。
炉上煮着一壶酒,酒里放了两颗晏家自摘自腌的青梅,随着咕噜咕噜的水泡而翻滚浮动,浸渍出淡淡清香入酒液中。
晏猗唏嘘道:“裴黎东,你我都师从于太公门下,你心灰意冷,隐居黎东,我既觉得可惜,又觉得羡慕。如今你是想开了?有你、我扶助,等莲州公子继位后,只要他命数长一些,起码可以再保昭国数十年无虞吧。”
裴桓闻言,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低低笑了几声。
晏猗不解:“你笑什么?”
裴桓放下酒杯,不答反问:“你怎么就直接认定莲州公子一定会继位了?”
晏猗笃定地说:“他都回来了,这还能是别人?他是王长子,生母又是王后,既长且嫡。就算王宫中有别的妃子也碍不着他,在他之下的二王子今年不过十一岁,更别说更年幼的三王子,我看着,那两个小的是哪儿哪儿都比不上他们的哥哥。
“你是觉得我们这位王上实在是不靠谱吗?他虽然不大擅长做一位君王,但还没有发疯,总能看出来谁最适合继承昭国。况且,还有我在,我也不会让昭国乱掉。”
晏猗说的时候语速比平时要更快一些,仿佛五脏六腑在被烧灼般,不自觉地焦急不已。辅佐昭国朝纲的这些年,他几乎没遇见过什么好事,让他形成了凡事先考虑最坏可能的坏习惯。
他早已杯弓蛇影,即使现在突然从天而降了一位这样优秀的王子,他还是担心会有意料之外的坏事发生。
尤其是,在与师兄裴桓重逢以后,在没察觉的时候,又为他徒添了几分焦虑。
明明裴桓还比他大两三岁,可是看着比他要年轻多了,眉目之间也更舒展,一双眼眸仍然是矍铄明亮的,比一些青年都要有精神。
曾经他们并肩而立,都是那么地意气风发。
而转眼二十余年过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艘在原地停留太久的船,被昭国里的如死海般的宦海腐蚀得快要烂掉,风帆也早已扬不起风了。
而裴桓则是一艘自由的船,他可以在四海天下,乘风击浪,也可以在山间小河里停驻休息,他还是一艘没有被腐蚀的、能鼓满风的船。
裴桓没打断他,等他说完,才接过话去:“你且听我来讲一讲,我是怎么遇见王子,遇见王子以后又发生了哪些事吧。耐心一些。”
晏猗只得按捺住焦躁,掇张了下蒲团,一边斟酒自饮,一边听故事。
等一壶酒喝完时,裴桓也说完了,未有隐瞒:“……王子从仙山而来,我观其行,委实出尘脱俗。我觉得他再适合做一位君主不过,但他本人似乎没有过大的野心。
“他几番出手,都是出于质朴的仁义之心,并不追逐声气利禄、荣华富贵。
“你说让他当王,我看他性情逍遥,又兼武艺高强,剑术绝顶,虽有家国责任感,可未必稀罕当这个要被拘束在王宫中的王。”
晏猗:“……”
裴桓:“得先让他想做这个王再说。”
他把玩着已经空了的酒杯,因为思考过于入神而眼瞳失焦,若有所思地说:“王子曾透露过一次,说他在昆仑山上成过亲。”
晏猗:“?!?!?!”
他瞠目结舌,
裴桓:“而且,已经和离了。他不愿谈这件事,我也找不到机会问。但我想,此事怕是有点深味。”
……
昭国王宫。
紫微宫。
晚膳澹台莲州没用几口,他依然吃不惯大荤,只简单用了些糕点。
王后见了甚是担心,留下来问他是不合胃口,还是身体不舒服导致没有胃口,若是不爱吃,那他喜欢吃什么。
这会儿跟母后独处了,澹台莲州犹豫着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后:“你要说什么就说,别吞吞吐吐。”
澹台莲州温吞地说:“母后,今天我不是说等空下来再跟你们说昆仑的事吗?”
王后紧皱眉头,很不想听:“你既然回来了,还提那地方作甚!”大概是觉得这句话语气太重了,不大慈爱,她才缓和下来:“我觉得,你大概是在那里遇见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所以才回来了对不对?”
澹台莲州挠挠鼻尖,因端正跪坐着,不大习惯,他动了动有点发麻的脚趾,说:“大概要让你们失望了。父王问我是不是在昆仑修仙有成,其实,我完全没有灵根,这些年在昆仑都是不入门的弟子,学了些剑术,看了些书罢了。”
王后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这有什么的?这就是你下了山却不马上回来的原因吗?”
澹台莲州摇头:“那倒不是,只是一路上总是遇见新事儿,走走停停,现在才到。”
“我得告诉您,还有就是……”澹台莲州带着一种既想跟母亲倾诉积闷,又怕被追问不能回答的问题,这般矛盾的心理,简单地说,“我在昆仑成过一次亲,大约算是和离了……”
王后惊住,没等他说完,就倾了倾身,打断问:“什么叫大约算和离了?”
澹台莲州说:“而且,对方是个男子。”
王后:“???”
他补充说:“我只与您说,没跟旁人说过。”
王后饱含怒意地盯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大儿半晌,复又自顾自消了气,抓住他的手,轻拍两下,道:“算了……与生死相比,成过亲也不是什么大事,回都回来了,就别去想以前的事了。
“这次回来了,还回去吗?”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说:“不回去了。”
……
翌日。
清晨。
天刚亮,王宫里,守护正门的士兵交接换班。
这时,大家可以打个招呼,笑着说:“王子回来了,你看天气都变好了,瞧那边紫色的云多好看。”
对方昂首眺望,纳闷地说:“咦?我怎么觉得那片映着朝霞的紫云好像飞下来了。”
“欸?那青色的是什么鸟儿?!”
一只长羽轻盈、钟灵毓秀的青鸟飞向王宫,众人揉揉眼睛,发现不是幻觉,尽数傻了眼。
青鸟引着一辆金碧荧煌的紫云车,驰风而来,自云端飘落,稳稳地停驻在昭国王宫的正门前。
接着。
一个丰神俊秀、广袖长袍的男子自紫云车中走下来。
大家恍惚意识到,这是天上来的仙人。
出于凡人对仙人的敬畏的本能,众人不敢冒犯,还是护卫长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上前躬身行礼,低下头去,毕恭毕敬地问:“您、您是谁?您来做什么?”
岑云谏微微颔首,冷淡地道:“本座来自昆仑剑宗。
“我来找我的妻子澹台莲州。
“请去与他说一声,我要见他。”
宫人传禀给澹台莲州。
他正早起在练剑,闻言,随手挽了个剑花,归鞘。
澹台莲州早料到岑云谏会来,道:“嗯,请他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