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2月22日

深宫缭乱 by 尤四姐(93 – 98)

第93章 立冬(2)

“万岁爷,咱们在干什么呢?”嘤鸣老老实实依偎着他说。

皇帝的嗓音从头顶上飘下来, 茫然道:“朕也不知道啊, 就这么胡乱抱着吧……”

“那您为什么要抱我呢?”她昏沉沉半阖上眼问, 心里还在感叹,原来这怀抱这么熨帖。她忘了他的身份,也感觉不到彼此间的距离,仿佛心和心是紧挨在一起的,这辈子都扯不开了, 扯开了就是血肉模糊。

皇帝依旧说不知道, “可能朕想试一试,看看朕和皇后的身形是否相合。”

说这是大婚前的一项小小的试探, 其实纯粹胡说八道。她误服龟龄集那晚已经试过了, 他知道天底下再没有一个女人比她更适合他。他想抱她, 本就是计划中的一步,他是个井井有条的人,到了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儿,一点都不许乱。牵过了手,接下来就是抱一抱,再接下来那些亲密的举动, 可以留待洞房时候去做。但洞房前的这一步缺之不可, 今晚上来瞧她, 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件事办了。

嘤鸣觉得这人满脑子龌龊, 这会儿一定又在琢磨什么不好的事儿了, 她把脸使劲往他怀里杵了杵, “试完了,您觉得怎么样?”

“朕看还行。”他的下巴抵在了她头顶上,瓮声说,“不比不知道,原来你这么矮。以前倒没觉得……朕明白了,因为你没穿花盆底吧?”

嘤鸣已经没力气生气了,灰心道:“您还是别说话了。”

他说为什么,“朕也没说错啊。”

为什么,这人好像永远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不招人待见。她换了边脸颊贴在他胸前,慢悠悠道:“您和臣工们说话也这么不知道拐弯儿来着?想什么就说什么,直捅人肺管子?”

皇帝说当然不是,“朕很擅权谋,常于谈笑间定人生死。”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但嘤鸣照旧翻白眼,唏嘘着说:“那您要是能拿出对付臣工一半儿的耐心来,我就爱听您说话了。”

皇帝不能理解她的思路,“朕一般是要算计人的时候,会格外温存些,你确定你喜欢这样?”他抬起手,捋了捋她那个标志性的后脑勺,像在捋杀不得似的,喃喃道,“朕觉得现在这样很受用,你不知道字斟句酌有多累。朝堂上应付那些老狐狸是不得已,回来还不许朕实话实说吗?”

那倒不是,谁还敢不许皇帝畅所欲言呢。其实说实话也没什么不好,除了有时候砸得人心窝疼,紧要关头却比一般的奉承话要中肯。比方今儿画了什么眉,明儿穿了件什么衣裳,好不好看只要问他,他比镜子管用。

这世上的姻缘,其实是早就定好的,如果彼此不那么契合,凭他们俩那股不妥协的劲儿,怎么能搅合到一处去!就像现在,抱在一起闲话家常,简直有点儿匪夷所思。这算什么毛病?要么好好坐着说话,要么调动起满怀柔情来实打实调上一回情。可他们偏不,那么温情的当口拿来扯闲篇儿,要是有第三个人看着,准觉得他们俩是傻子。

唉,嘤鸣又叹口气,一双手在他背上轻轻抚了抚,“主子爷,您娶了我,会后悔么?”

皇帝连想都没想就说不会,“虽然朕起先很不愿意薛家再塞人进来,可你来都来了,朕没有办法。”

她一听不称意儿,扭了扭嗔怪起来:“您到这会子还说这话!”

皇帝被她一扭,有点受不了,“你别乱动成吗,知道男人的难处吗!”说着压紧她的腰,把她固定在自己身上,“虽说一开始朕并没有对你抱任何希望,但后来瞧瞧,你这人倒也不算太坏。横竖这后位总得有人来坐,看在你比较机灵,皇祖母和皇额涅也疼爱你的份儿上,便宜你了,就这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她推了他一下,“撒开。”

皇帝不明所以,“为什么?这样抱着不是挺好吗。”

好什么,进来也没说上两句中听的话,还指着娶媳妇儿呢!她皱着眉头说:“您赶紧回去,我们家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菩萨。”

皇帝觉得女人真善变,才刚还喂一颗蜜饯,说吃了就是她家的人呢,这会儿怎么又翻脸了?不过他这回反应很快,立刻准备补救,“朕没说实话,其实朕心里觉得娶你不后悔。朕也希望你过了门子,将来与朕生儿育女,到老的时候不觉得所托非人,觉得这辈子值了。”

嘤鸣听他说了这些,又有些想哭了。这人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可救药,至少逼一逼,还能逼出两句人话来。他的煽情不是那种花团锦簇式的,是淘澄干净后能直接下锅的米,金贵又实在。

他重新冲她伸出了手,“皇后……”意思是想接着抱抱,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压根儿不能解他的相思苦。

嘤鸣扭捏了一下,慢慢蹭前身子,正要扎进去,忽然听见院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怎么一个人都不见?伺候的都上哪儿去了?”

“啊,我奶奶来了!”她吓得脸色大变,“快快快……”

皇帝傻了眼,看她急得团团转,自己站在那里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私会啊,就算后儿就要过大礼了,今晚上相见也不是光彩的事儿。普通人尚且要受指摘,更别说一国之君了,大婚前见面也犯忌讳,要是宣扬起来很不好听。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混乱中一扭头看见了西墙的螺钿柜。那柜子不高,但还算宽大,一个人坐进去应当是可以的,于是她使劲儿推他,“快进去躲躲。”

皇帝还矫情呢,“你让朕躲在里头?”

“要不怎么的?索性见见我母亲,就说您是跳墙进来的?”

啊,那不行,他对于人情世故不通得很,姑爷见丈母娘,犹如丑媳妇见公婆,都令人心生恐惧。纳辛倒还好,他先是臣子后才是岳丈,但他家的女眷们皇帝以前没有过深交,便左右彷徨起来。最后到底没法子,被她押解到了螺钿柜前,柜门打开后,他还是感到为难,她杀鸡抹脖子冲他瞪眼,然后不由分说,把他塞了进去。

柜门阖上的一瞬,侧福晋从外头进来了,边走边道:“院儿里怎么连个值夜的也没有?”

嘤鸣心虚得很,定了定神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说:“我打发她们上倒座里去了,跟着一块儿忙了这些天,这会子也该松散松散了。”脸上带着僵硬的笑,把侧福晋搀到了南炕上坐下,“奶奶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侧福晋把手里的匣子放在了炕桌上,笑道:“我给你送压箱底的宝贝来,这还是当年你姥姥给我的呢,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你都该出门子了。”

闺女嫁人,作为母亲都舍不得。好容易带大的孩子,说给别人就给别人了。民间的宅门儿府门儿尚且规矩重,姑娘进了人家家门,死活都仰仗别人,更别说她的闺女是要进宫的了。皇宫那地界儿……说是富贵窝,到底也吃人,且这一去一辈子再没亲近的机会了,侧福晋抚抚那小匣子,眼泪嗒嗒地落下来。

嘤鸣见母亲这样,难免感到伤怀,忙替她掖了眼泪说:“家里给我预备了那么些东西呢,够了。既是姥姥给您的,您自己留着是个念想。”

侧福晋摇头说不是,“这东西就是给闺女预备的,将来你有了公主,也得把这个给她。”说着打开匣子,里头是一个对阖起来的花生壳,再把花生壳剥开,赫然出现两个交叠的小人,中规中矩的姿势,忙得一丝不苟。

嘤鸣臊眉耷眼笑起来,“这个宫里嬷嬷教过的,我大概齐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侧福晋发现闺女这方面不抓瞎,有点儿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意思,“这些精奇是怎么回事儿,本该是当妈的教,怎么把这活儿也给揽了!”又从匣子底里抽出一卷画儿来,说瞧瞧这个,“这些也得学一学,技多不压身。”

嘤鸣低头看,肉山叠肉山,倒腾出了千百种花样,她红着脸说:“这些也是见过的……您就别操心了,万岁爷一颁旨意,宫里的嬷嬷就进了头所殿。这些东西她们都特特儿带来,教我将来怎么伺候主子……其实不教也没什么,还怕成不了亲吗!”

侧福晋有点失望,忽然发现姑娘是真的不由她了,怅然颔首,“说得很是,就算你不会,万岁爷还能不会吗,我有什么可愁的。”一头说,一头又捋捋她的头发,“好孩子,我想着你要出阁了,心里真不是滋味儿。要是给了寻常家子,想见一面还没有那么难,如今嫁进了帝王家,又不好时时递牌子,家里有个什么事儿,你也不能回来走动……宫里什么都好,就是女人多,是非多。我原想着,以后你能找个可心的人,两个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就算姑爷要纳妾,一两个顶破天了,谁知道临了竟嫁了天底下小老婆最多的人。”

躲在柜子里的皇帝听见丈母娘挑眼,虽然委屈也无话可说。他的婚姻本来就是为平衡朝堂,三宫六院并不是他自己愿意,是不得不为之。不过就凭这话,倒也瞧出来纳辛的后宅确实如传闻的一样安定。照理说一位侧福晋,长期生活在嫡福晋的压制下,一旦能够扬眉吐气,必定欢喜得忘乎所以。这位丈母娘呢,眼下竟在伤感闺女要和别的女人共享丈夫,可见身正心正,二五眼长于她手,怪道能有这么好的心胸秉性。

嘤鸣却有些战战兢兢,她母亲和她说掏心窝子的话本无可厚非,可暗处藏着一个人,那些话一句不落全进了他的耳朵,万一哪里大不敬了,他一气之下从柜子里蹦出来可怎么好!所以她母亲说起后宫的事儿,她就心急火燎,一径安抚着,不遗余力地替皇帝辩解:“奶奶别担心,我在宫里好着呢,那些主儿都挺和气的,见了我也恭敬。再说万岁爷是个公正的人,他绝不会有意偏袒谁,我好歹是皇后,就算我哪里有不周到的,他也会顾全我的体面。”说得柜子里的人直点头。

侧福晋却仍是提心吊胆,“那么多的人家,哪家不想往宫里塞闺女?万一哪天蹦出个宠妃,帝王家宠妾灭妻起来可是要人命的。你进宫这么长时候,和万岁爷也处了一程子,瞧瞧他有没有一高兴就满嘴跑骆驼的毛病?”

嘤鸣差点儿没笑出来,这人倒不爱吹牛,就爱往人心窝扎刀子罢了。她是足够耐摔打才熬到今儿,要是换了别的细腻温婉的姑娘,只怕他还没张嘴,就吓得人抱头鼠窜了。

“这您放一百个心。”嘤鸣很有底气地说,“万岁爷是圣主明君,一口唾沫一个钉。”

侧福晋说那还成,复想了想又问:“再则,怹为了讨姑娘喜欢,有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有一号人,面儿上看着老实巴交,嘴也笨,不会说好听的,但他会使心眼子,冷不丁干一件叫你意想不到的事儿,你就觉得这人是一心向着你,其实全是蒙人。这种人尤其要小心,今儿能哄你,抹头也能哄别人,死个膛儿伤起人心来,能把你怄得吐血。”

这下子嘤鸣给吓住了,这说的不就是那位主子爷吗。嘴笨,看着挺老实,但他今晚上跳墙进来看她了,可不是干了一回出圈的事儿?

她这头直发呆,柜子里的皇帝很着急,心想这丈母娘是诚心来拆他台的吗?怕他宠妾灭妻,这也太不拿皇后娘娘当人物了。后宫那些嫔妃,哪个敢在她跟前撂蹶子?只怕还没翻起浪花来,就被皇后娘娘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外面的嘤鸣则有点儿伤感,低着头说:“我们万岁爷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侧福晋看出些端倪来,料着被自己说中了几分。不过大婚前吓唬闺女不好,便又换了个笑脸子,“我是随口一说,不一定说得对,好赖要你自己分辨。我只是心疼,我这么好的闺女,偏偏充了后宫……”

嘤鸣自然知道母亲的心,探过去握了握她的手说:“奶奶,先头娘娘才崩那会儿,我是不愿意给填了窟窿的。可此一时彼一时,我如今愿意进宫,一则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疼爱,二则万岁爷是个好人,他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她回来这几天,宫里跟来的人照旧拿宫里的规矩行事,就算是皇后生母,也不能随便说上话。上回侧福晋和福晋进宫,皇帝打发人送了食盒过来,礼数上虽不错,但她事后也忧心,怕嘤鸣口上称好,是碍于身在宫里的缘故。如今回了自己家,又恰逢跟前没人,母女两个说的体己话才是最真实的。

侧福晋松了口气,“其实这会子说好不好都多余,事到如今再也不能回头了,我听你亲口说了,不过图个心安,也没旁的。既然都好,是你的造化,也是咱们全家的造化。往后好好和万岁爷过日子,别辜负他的一片心,就成了。”

嘤鸣诺诺答应了,侧福晋站起身道:“我来了有程子,也该回去了,你们大婚一过,还要张罗给佟家下聘呢。”一头说一头往外走,嘀咕着,“我才刚找了厚朴一圈儿,都说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这孩子,都快定亲了,还是不叫我省心……”

嘤鸣站在门上纳福,“奶奶好走。”待福晋走出了院子,忙会屋里打开柜门看,皇帝窝在里头半天,一条腿已经麻了。

“你母亲是不是对朕有成见?”他蹦着另一条腿出来,蹙眉坐在南炕上琢磨,“那天云璞进来说话,说世上最难伺候的就是丈母娘,这回朕算是信了。”

嘤鸣还在估算他将来宠妾灭妻的可能性有多大,草草嗯了声,有些心不在焉。

皇帝见她晃神,自己想了半天,最终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回头朕给你母亲封赠个诰命吧,这么一来她就该夸朕了,你说呢?”

第94章 立冬(3)

主意是个好主意, 恩赏皇后生母, 这是对皇后最大的肯定。

嘤鸣自然知道他是想抬举齐家,也有意向她母亲示好。实在人儿, 不知道拿什么来讨好丈母娘, 直接封个诰命就成了。可恩旨好下,隐患也不少。

她坐在脚踏上, 两手拢着他的小腿肚, 替他轻轻按压,一面道:“事儿全凑在一起了不好, 薛家才天翻地覆,咱们这就要大婚,多少眼睛盯着齐家呢, 这裉节儿上再封我母亲诰命,就荣宠过头儿了。您听我说, 福太大, 反倒容易招祸, 眼下这么淡淡的就很好, 细水长流才能长久。再者我们家福晋是一品诰命,您要是又恩封了我的生母,闹得嫡福晋和侧福晋平起平坐,叫福晋心里什么想头儿?我奶奶一向不在乎这些虚名的, 早前什么衔儿也没有, 不也过得好好的么。家里这二十年来一向和睦, 没的升发了, 反倒鸡犬不宁,您说呢?”

皇帝听她这么温存着说话,全是识大体知进退的见识。难怪当初太皇太后说她好,她和那些争斤掐两,唯恐落于人后的不一样,不因现在自己正红就要星星要月亮。福气这种东西,果真不能用得太过,得匀着点儿来。像寒夜里烧柴禾,贪图一时暖和全扔进去了,哪里熬得到天亮。须得慢慢续上,不至于过热,也不至于后头难以为继,这样就很好。

皇帝垂眼看她,那双细洁的手隔着裤腿小心地揉搓,每一道力量都落在他心上。他忽然发现了她促狭以外不可抵挡的魅力,就是面对大是大非时,保有一颗清醒的头脑。早前薛尚章的事儿一出,她一个人关在梢间里哭,海棠把消息传到御前时,他有一瞬感到棘手,恐怕她不能理解他的难处。他在赶去宽慰她之前,甚至做好了她要发脾气大闹一场的准备,然而并没有。她说“您进来和我说话,我就知道自己不该哭了”,并不是因为她惧怕或是妥协,是因为她懂得轻重缓急。这样的姑娘,为什么他会蹉跎了那么久才爱上,现在想想浪费了太多时间,太可惜了。

他说好,“都依你的意思办。”垂手触了触她的脸颊,然后把颊畔散落的头发绕到她耳后。

她大概有些惊讶,不明白惯常吆五喝六的人,这回手势怎么会那么轻柔,于是抬起一双鹿一样的大眼睛,纳罕地望着他。

一个仰望一个俯视,视线便接上了。这一接火花带闪电,有石破天惊之感。

嘤鸣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又痴迷,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女孩儿感知爱情的能力也许要比男人更强些,她不知道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横竖她这会儿觉得他百样都好,连霸道和不解风情,都有他独特的小美好。

这人,眼睛生得极好看,长长的眼睫微含起来,眸子像拢在一团迷雾后头,内敛而蔚然。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倨傲时不怒自威,平和时有最别致的温柔,只要不开口,一切都无可挑剔。

可是谁能阻止他开口?他也盯着她看了良久,忽然说:“皇后,你的眼珠子是不是比别人大些?这瞳仁儿像鸽子蛋似的,该不是重瞳吧?”

鸽子蛋大的瞳仁,那不得把眼眶子都填满了吗?嘤鸣皮笑肉不笑,“您不挤兑我就浑身难受吧?我又不是李后主,重什么瞳啊,怪吓人的。”

他说是吗,显然不大相信,一只手悄悄攀过来捏住了她的下巴,一副打算仔细研究的模样。

嘤鸣被迫高高仰起脸,连手上动作都忘了。他低下头,几乎和她面贴着面,两个人,四个眼仁儿,就那么直愣愣盯着,嘤鸣说:“您眼睛里的金环真好看。”

皇帝显然并不在意自己的美貌,他唔了声,“我们祖上有锡伯和鲜卑的血统,嫡系子孙眼里都有金环,没什么了不得的。”倒是她,那双眼睛里有一片广阔深秀的海,他是头一回发现,原来人的眼睛能长得那么好看。

因为看得太仔细,不免越靠越近。气息相接时,那一呼一吸都异常清晰。他忽然意识到眼下这个姿势有多暧昧,暧昧得几乎让他燃烧起来。他的视线从她的眼睛慢慢下移,移到她的嘴唇上……这红唇鲜嫩欲滴,他开始蠢蠢欲动,他想亲她一下。这些年后宫陆续填充了不少嫔妃,临幸过后生了孩子的也有,可他从未想过去吻一个女人。口对口的亲吻,那样亲密无间的事儿,只有和最喜欢的人才能做。虽然那些嫔妃们个个香得腻人,但他不爱,临幸的过程也三心二意。与其说是享受,不如说是为了繁衍,那么原始的使命,一切忠于大局,和他个人无关。

可是现在遇见这个对的人了,以前觉得难以接受的事儿,忽然变成一种强大的渴望,他觉得他想做下这件事儿。后天夜里就大婚了,为了避免她到时候慌张,现在操练一下好像也行吧……

捏着那玲珑下颌的手珍而重之,仿佛捏着一个精致的瓷器。他是头一回打算去吻一个人,脑子里想好了要做,但计划到实行的过程相对比较漫长。

嘤鸣想起了她母亲刚才拿来的“压箱底”,那图册上头很详细地记录了各种销魂的姿势,她隐约有种预感,这呆霸王要亲她了。

才吃了蜜饯,没有漱口,齿颊间还有淡淡的甜味,现在要亲起来,应该会很尴尬吧!她脑子里乱糟糟思量,当然他要是来势汹汹说干就干,她也只能屈服了。

其实她心里还是渴望他有所行动的,喜欢一个人总觉得怎么纠缠都不够,他这会儿唐突了,她也不会怪他。于是她就那么仰脸等着,可仰得脖子都酸了,还是迟迟等不来他任何表示。她有些不耐烦了,打量了他一眼,他脸上表情可说是一片茫然。她又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是想多了,气恼之下探过手,拿起了坐褥上的团扇。

皇帝每回做重大决定前,都需要仔细慎重地酝酿情绪。终于酝酿得差不多了,正打算照着那肉嘟嘟的红唇亲下去,一张扇面突然从两张脸之间的间隙里升上来,彻底把他推演了好几遍的设想切断了。缂丝后的她的脸变得朦胧柔软,说您该回去了,“过会子她们的席该散了,现在不走,您得在柜子里藏一夜,这两条腿就完啦,后儿没法子洞房。”

前面那几句的震慑力其实不大,但最后一句简直是致命一击。他立刻站了起来,“朕确实来了有阵子了,是该回去了。”心急火燎往门上走,走了几步顿下回头看她,见她坐在脚踏上不挪窝,他纳罕地问,“你不送送朕吗?”

嘤鸣没辙,只得起身过来相送。院儿里目前虽空空,保不定有人没头没脑闯进来,要是撞个正着,没见过圣驾的再一嗓子喊起来,那可了不得。

“您跟在我后头,我给您开路。”她拍了拍胸口说,昂首阔步迈出门槛。站在槛外四下看了一圈儿,并不见有人走动,这才回身招了招手,领着他往东墙根儿去。

那片被压断的芭蕉叶可怜巴巴地落在地上,这是万岁爷出师不利的佐证。嘤鸣冲他笑:“您的运气挺好的,得亏这儿放的不是仙人球。”

这个假设让他两股一痛,皇帝漠然瞥了她一眼,“你放心,朕从来不吃哑巴亏。”

他说完轻轻一跃便跃过了女墙,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就这么走了。嘤鸣看着那堵墙十分惆怅,这世上有比他更没情趣的男人吗?自己居然不是屈服于他的淫威才喜欢他的,想想实在稀奇。原本她心里爱慕的并不是这个款儿的啊,这是走到山穷水尽了吗?可见女人的眼界和身处的环境很重要,如果是在宫外遇见他,这号人除了擦肩而过,再没有旁的可能了吧!

那厢的皇帝对小舅子展开了惨无人道的打击,他慈眉善目看着厚朴,“你知道院墙那头种着芭蕉树吧?”

厚朴眨着一双老实的眼睛,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质朴的味道,说啊,“奴才怎么忘了这茬!请主子恕罪,主要是因为奴才家里规矩严,奴才上了八岁就不许进姐姐院儿里溜达了。您想,五年前那芭蕉树才小腿肚那么高……这不能怨奴才,您说是吧?”

皇帝哂笑,果真是纳辛的儿女,一个比一个会和稀泥。这小子分明是不满自己小小年纪给指了婚,这才有意坑人。齐家姐弟到底是一母同胞,面上冒充老实头儿,其实满肚子坏水,打量他不知道?

皇帝慢悠悠解开纽子,脱下黄马褂扔给了三庆,登车前回头冲厚朴一笑,“今儿你有功劳,朕是你姐夫,不能光顾自己高兴,把你给忘了。”说着吩咐德禄,“明儿找钦天监,给国舅爷和佟二姑娘排个好日子。太皇太后原说年纪小,再缓两年,朕倒觉得打铁该趁热。早点儿成了亲,早点儿领差事,对国舅爷来说算是一桩好事。”

德禄应了个嗻,见厚朴愣在那里,忙垂袖打了一千儿说:“国舅爷,还不谢恩呐?万岁爷替您想得周全,可着全大英找去,谁有您这样的福分!”

厚朴回过神来,蔫头耷脑扫袖,屈膝一点地道:“奴才叩谢主子天恩。”

皇帝抬了抬手指头,笑得意味深长。心说猴儿崽子,你的报应来了,毛都没长齐,看你回头怎么洞房!

厚朴送走了皇帝,打着晃地回到了前院,他母亲正四处找他,见了他便拉脸训斥,“大晚上的,上哪儿野去了?”

国舅爷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给他母亲行了一礼,“奶奶,给您道喜了。你闺女后儿出嫁,您儿子赶得急点儿,至多下个月也要奉旨成亲了,您高兴吗?”彻底把侧福晋说懵了。

家里连着两个孩子要大婚,真把齐家弄得一团乱。纳公爷早前还会红颜知己呢,现如今是忙得分身乏术,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们这头热火朝天,薛家却门庭冷落。这一年接连走了三个,以前依附薛家的都不敢来往了,满朝文武人人自危,皇帝的大婚,也冲不散京城上下无处不在的恐慌。

灵堂里白烛簌簌颤动,薛福晋点完了香从里头出来,抬眼恰见二儿子福格进了腰子门。

福格上前来叫了声额涅,满脸愁苦的神情,摇了摇头道:”跑了好几家,别说谈事儿了,连面都见不上。墙倒众人推,都说薛家败了,谁还愿意蹚这趟浑水!”

薛福晋的脸色愈发白得吓人,“那怎么办?老三的下落,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吗?”

薛家有三个儿子,大的没了,尸首就地掩埋,只送了当时身穿的甲胄回来,已经是最大的恩典。老三也随军出征,但他带领作为候补的三旗走另一条道儿,这会儿生死不明,福格到处扫听,也没有他的半点消息。其实细想想,不必多方打听,八成是凶多吉少,福格要不是留京,这会子大概也没了。

福格为了安抚母亲,只道:“额涅别着急,儿子再去找找健锐营的人。多隆是三哥儿发小,他八成愿意帮着打听打听。”

结果他母亲无力地摆了摆手,“咱们这会子比瘟疫还厉害呢,世上有谁待见咱们?用不着找你找他了,都是一样的,闭门羹还没吃够么!”顿了顿问,“齐家眼下怎么样?”

提起齐家,福格就愤懑不已,“纳辛如今正得意呢,闺女当上了皇后,他家二小子的婚事也开始张罗了。这个老匹夫,早前还不是阿玛的一条狗吗,叫他往东不敢往西。这会儿屎壳郎变唧鸟,一飞冲天了,眼里没了人,阿玛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连面都不露,他别不是以为自己的富贵长结实了吧?”

薛福晋哼笑了一声,“他闺女当上皇后还是咱们举荐的,填了我家姑奶奶的缺,有甚了不起?继皇后,走乾清门……哼,花无百日红,能得意到几时!不过纳辛的八字儿,我早给他算好了,他死就在眼巴前,自己还不知道呢。”

福格料他母亲有成算,迟疑着问:“额涅打算怎么处置?”

薛福晋的视线落在天边的云彩上,喃喃说:“这位新国丈,正着急立功勋呢。朝廷整顿旗务,他巴巴儿拟定吃空饷的名单,把一海的老人儿都得罪了。这会子他风头正健,大伙儿都忍着,等再过上两个月你且看,不把他打落下马,我还真不信了。”

福格心里仍旧没底,“咱们手上虽有账,可关系着阿玛清誉,要是拿出来,只怕不妥。”

是啊,窝囊就窝囊在这儿,小皇帝心思缜密得很,秘密处置了公爷,薛家的功勋还在。公爷的灵柩入京那天,他甚至降了配享太庙的恩旨,这么一来既安抚了薛派的人,又给全天下立了个以德报怨的榜样,真是做得漂亮!如今他们想动纳辛,为了保住公爷死后哀荣,就得先择干净薛家。薛福晋冷笑了声,“纳辛的一屁股烂账数都数不过来,早前朝廷赈灾治水,多少银子流进了他的腰包,随便拿出一两件来交给那些掌纛旗主弹劾,也够他掉脑袋的了。齐家一完,继皇后也得跟着倒台,我竟不信了,没有娘家的皇后能立身得住。就算皇上能容她,后宫的老主子们只怕也容不得她。”

所以这能怪谁呢,做人太绝,可不就得走到那步吗。嘤鸣倒是打发人送了赙仪来,只是如今自矜身份,连奠酒都不来洒一杯,干闺女随个分子,写一对儿挽联,这就算礼数了?

薛福晋着人把银子拿到外头分发给了叫花子,至于那对挽联,当场烧化在了灵前的火盆里。她盯着蓝火苗,咬着槽牙说:“老爷子,这是皇后娘娘的心意,我怕您看不见,特捎去给您掌个眼。”

嘤鸣知道后唯有叹息,对侧福晋说:“我尽了意思,她要是不领情,我也没辙。上回她进宫,我劝过她的,可惜她不肯听。眼下薛家还留了根苗,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把这根苗都拔了。”

侧福晋忙着替她开脸,往她额角和鬓边拍上一层粉,手里绞着纱线说:“大慈悲不渡自绝人,今儿是你的喜日子,管那些做什么!记住我的话,夫妻和敬最要紧,不管多大的难,只要爷们儿心疼你,你就能活命,记好了么?”

嘤鸣还没来得急答应,侧福晋的线就走上了她的脸,呼地秋风扫落叶,疼出了她两眼泪花儿。

第95章 立冬(4)

是啊, 今天是九月二十, 是她大喜的日子。她不知道外头是怎样一番热闹景象,只听见厚贻进来说, “大街小巷, 酒肆茶馆都挂上红灯笼啦,连八大胡同都贴了喜字儿。”不愧是纳公爷的儿子, 关心的东西总和别人不一样。

侧福晋说:“小孩儿家, 别胡说,仔细叫你阿玛听见了打你。”

厚贻不以为意, “二娘别吓唬我,没准儿那些喜字儿就是我阿玛送去的,他打我, 可打不上。”说着挨过来看他姐姐,啧啧道, “这是干嘛呢, 把脸上的毛都薅没了, 回头再长出来, 没的像猴儿一样。”

嘤鸣又疼又好笑,“你再浑说,不等阿玛打你,我就打你啦。”

厚贻说:“我是为您着想, 上回二哥拿镰刀刮了腿毛, 这会子就是一条腿上毛多, 一条腿上毛少。”

嘤鸣笑起来, 一笑牵痛了腮帮子,只觉棉线绞着寒毛,犹如烈日下豆荚爆裂般噼啪作响。她哎哟了声,连连搓脸,“可疼死我了……”

结果引来她母亲好一通啐,“这是什么日子呢,怎么敢提那个字儿!”

嘤鸣冲弟弟吐了吐舌头,姐弟俩还像以前一样,挨了责骂相视而笑。

梳头的宫女上来替她编发,她瞧着镜子里的厚贻问:“厚朴干嘛要拿镰刀刮腿毛呀?”

厚贻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就是想让毛长得快些吧,谁知道呢。”言罢蹲在一旁,扒着梳妆台问,“二姐,您往后还能回来吗?”

嘤鸣说大概不能了,进了帝王家,譬如爹娘白生养了一场,娘家路基本就断了。

厚贻是个善于总结的孩子,“我昨儿问额涅来着,额涅说将来二哥成亲也好,我成亲也好,您都不能回来。我们想见您得递牌子,见着了就磕头,还说姐姐能保咱们全家。这么听下来,您跟菩萨似的,除了不吃香火,其他都一样。”

侧福晋在边上听得发笑,“这孩子整天琢磨什么呢!”

嘤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说可不是吗,细想起来还真差不多。见了就磕头,善于保佑全家,紧要关头没准比菩萨还好使,往后她对于家里,就是这样的存在。

侧福晋说好啦,“我的哥儿,你上外头玩儿去吧,你姐姐该换衣裳了。”

厚贻转头瞧天上,太阳挂在了小院儿的西墙顶上。他还是有些舍不得姐姐,只是嘴里说不出来,挠着后脑勺道:“我上外头等着,二姐换了衣裳我再进来。”

皇后的朝服朝褂异常讲究,早前她虽受了册封,未到正式的场合,也没有机会穿戴那身行头。昨儿内务府把礼服送来,一直在里间的紫檀架子上抻着,她反复看过两回,满身的金龙和万福万寿纹样,看久了有晕眩之感。

伺候她换装的全福人,是宫里千挑万选出来的,每一步该怎么安排,都烂熟于心。朝褂穿好后,在第二颗纽子上系五谷丰登彩帨,接下来便是戴朝珠。朝珠有细节上的讲究,纪念在哪一侧,背云哪面朝上,都有严格的定规。等这些全料理妥当,披上披领,最后压东珠领约,身上才算收拾完。

侧福晋看着盛装的嘤鸣,心头涌起无边的惆怅来。闺女是她生的,但如今再也不属于她了,孩子有更远大的前程,她这个做母亲的只能陪她走一段,后半程得交给另一个人。这个人给她尊荣体面,自己虽一万个舍不得,到底也没法子了。

嘤鸣看看母亲,知道她心里不好受,轻轻叫了声奶奶。侧福晋忙又振作起来,笑着看底下宫人请出朝冠来。如今已是立冬的节令,皇后冬季的朝冠异常华美,熏貂上缀朱纬,层叠的东珠和金凤环绕,衬着身上挺括的朝服,倒有种英气逼人的感觉。

侧福晋频频点头,“这会儿可有了皇后娘娘的做派了。”一手轻轻抚过她披领上的行龙,无限伤感地说,“穿上了这身衣裳,往后就不是我们齐家的人了……”

嘤鸣伸手揽她,母亲身上的香味让她心里安定,她说:“奶奶,我什么时候都是齐家人。姑娘没了娘家就成了浮萍了,我得有根啊,我得知道自己的来路。”

这时候福晋从门上进来,笑着说:“娘两个这么依依不舍的,时候还早呢,要是伤心到子时,那还得了?”

嘤鸣有些不好意思,拉了福晋坐下道:“今儿外头八成很热闹,额涅辛苦了。”

福晋说不辛苦,“家里这么大的喜事儿,哪里还顾得上辛苦。我才刚出去瞧了,一应都妥当。诰命往来有你大姐姐和润翮支应,准出不了错的,我也偷个闲,进来瞧瞧你。”

嘤鸣抿唇笑:“我许久没见大姐姐了。”

“公主府邸规矩严,况且她婆婆身子也不好,这次是因你大婚才让她回来的,过会子再进来瞧你。”福晋说着,细细打量她的脸,复牵了她的手道,“我们家三个姑娘,数你最有出息。紫禁城是个富贵窝儿,只要心境开阔,身子骨健朗,就是最大的福气。”

福晋的话点到即止,不过是叮嘱她受了任何委屈别往心里去。圈养起来的日子总不大好过,所以更不能自苦。人一旦想窄了,一里一里亏下来,多大的富贵都享不得。嘤鸣自小在福晋跟前长大,耳濡目染得久了,好些为人处世的道理都随了她。

她点了点头,“额涅的教诲我记住了,我心里也有句话,想和额涅说。”言罢顿下来,瞧了海棠一眼,海棠立时会意,拍了拍手,把屋里人都遣了出去。嘤鸣见人都散尽了才又道,“薛家的下场就在眼前,我这一去不担心别的,只担心阿玛。虽说眼下有圣眷,但咱们自己也还是要小心,早前的旧账总有一天要叫人翻出来的,请额涅劝劝阿玛,打今儿起多行善事,修桥铺路,看顾旗下那些阵亡将士的家小。钱财上头虽损失,但紧要关头却是一道免死符,要是揪着钱不放,家宅不得太平,钱到底也守不住。阿玛最听您的话,您一定把我的想头儿转达阿玛,千万!”

福晋说好,“我一定同你阿玛说。薛家如今下场,哪个不害怕?我这两天也在思量,咱们家这会儿是鼎盛时候,多少人眼热着,你阿玛听人一口一个‘国丈爷’,飘得都快找不着北了,是要给他提个醒儿才好。”

嘤鸣放心了,笑了笑道:“阿玛是咱们齐家的天,只要这天不塌,两个弟弟的前程就不必操心了。”

那是自然的,有个当皇后的姐姐,兄弟们能差到哪儿去呢。

体己话说完了,还要开门由着办事的人往来。那厢成意和润翮照料完了前厅的客人,进小院儿来说话,姐妹三个团团坐着闲聊,一瞬像回到了小时候似的。

“咱们在府学胡同的老宅子里有棵枣儿树,小时候咱们就坐在枣树下的青石上,一面绣花,一面吃果子。”大姐姐成意怅然说,“眨眼这么多年了,这会子轮到嘤鸣出阁了。”

嘤鸣说是,又不免辛酸,那时候并不止她们姐妹三个,还有一个深知。如今深知死了,薛家也败了,小时候心实,以为一辈子都能在一起的,到大了花自飘零水自流,各有各的命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隔一个时辰就有人进来报一回信儿,戌时了……亥时了……子时就在眼前。嘤鸣紧张起来,只听院外啪啪响起了击掌声,御前派来的刘春柳和三庆在院门上高声回禀:“吉时到,请皇后娘娘升凤舆。”

于是一群身穿吉服的宫人簇拥着她从宅邸出来,上前厅拜别了父母出门子,门外銮仪、车辂、鼓乐都已经预备齐全。她回头又看一眼,这一去就当真和这生养了她十八年的家话别了,眼里酸涩,心里却有希望,因为知道紫禁城里有个人在等着她,她的前途不是茫然没有目的的,她知道自己奔着什么去。

凤舆终于向前行进,浩荡的大婚仪仗不见首尾。她坐在车里,听见鼓乐里混进了嘈杂的人声,那是普天同庆的动静。

直义公府离紫禁城不远,须绕个圈子到大宫门上。皇后的卤簿从□□进入,一路向北过端门、午门,到乾清宫前。宗室里的公主、亲王福晋及命妇早就候着了,待皇后一降舆便上来搀扶。嘤鸣怀抱着宝瓶一步步穿过乾清宫,红盖头遮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足前那一小片地方。内务府女官执灯前导,她被人簇拥着往前走,心里步步算计,下了丹墀再上台阶,这里应当是交泰殿,再往前,就是坤宁宫了。

这条路,一辈子只能走一次,脚下金砖打磨得锃亮,能反射出两掖宫灯的光晕。她就踩着那团光晕,腾云驾雾般迈过了殿门前的马鞍,迈进了东暖阁的洞房。

这个洞房真正红得震心,光是从盖头下方就能窥见一斑。周围那些公主福晋们轻快地说着吉祥话,搀她坐在龙凤喜床上。她到这刻才有了踏实的感觉,再回望前程,像做梦一样。

等着她的新郎官,她既惴惴又期待,紧紧握着拳,磋磨得指腹隐隐发烫。终于一阵错综的脚步声进来,边上的命妇们说万岁爷驾到啦,嘤鸣愈发坐直了身子,看着那海水疆牙的袍裾到了面前,然后一根称杆把她的盖头掀起来,眼前豁然开朗。她到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说女人嫁人像第二回 托生,因为盖头揭开,头一眼见到的便是他的脸——一张错愕的脸。

他像不认得她了似的,使劲看了她两眼。嘤鸣知道,是因为她脸上粉擦得太厚,要不是有那么些外人在场,他不说两句不合时宜的话才怪。

全福人请皇帝登喜床,帝后并肩坐在床沿上。子孙饽饽来了,咬一口,生的,大家欢天喜地,听他们说一句“生”,仿佛太子即刻就落了地似的。

帝王的婚礼真的盛大而冗长,吃完了子孙饽饽得重新梳妆,戴凤钿,换五彩龙袍龙褂,等待丑时的合卺宴。所谓的合卺宴,虽然有几个菜色,但最要紧的还是喝交杯酒。嘤鸣不能喝酒,硬起头皮和呆霸王对饮,原以为会辣得催人心肝,没想到入口却绵密温软,原来是那晚的果子酒。她讶然看了他一眼,他装模作样一脸正派,连笑都不曾笑一下。

合卺礼成了,还得换衣裳,这回换龙凤同和袍,戴富贵绒花和双喜如意扁方。嘤鸣到这会儿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只是呆呆任她们盘弄。后头还有“坐帐”,还得吃长寿面,等这些全忙完,已经寅时三刻了。

凑热闹的人终于都散了,洞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这会儿连害臊都顾不上,嘤鸣直撅撅倒下来喘粗气,“这也忒受罪了,嫁进您家真不容易。”

皇帝也很累,撑着额头说:“幸好这是最后一回,成个亲比登基大典还累。”一看案上西洋座钟,讶然说,“都这个时辰了!”

洞房花烛夜,这是他期待了很久的好日子,虽然面前的人四仰八叉躺得毫无美感,也不妨碍他口干舌燥热血沸腾。他推了她一下,“皇后!”

她唔了声,“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干正事!不过皇帝不好意思表现得那么急切,便委婉道:“穿着衣裳睡不好,还是脱光了吧。”

嘤鸣太阳穴上一蹦跶,勾起头看他,“脱光?”

那张浓墨重彩的脸,即便是看了好几遍,乍一见还是有点吓人。粉擦得像墙皮刮腻子似的,唇上一点豌豆大的猩红,做出樱桃小口的模样,要不是他足够喜欢她,非吓出病根儿来不可。

“是……是啊。”皇帝的回答竟有些犹豫,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找汗巾蘸了水递给她,“擦擦脸吧,你快吓死朕了。”

嘤鸣没去接,她又累又困,哪里还顾得上那些。皇帝见她不作为,只好自己爬上床来给她擦,做一下右一下,还原了本来的面目。皇帝很欢喜,仔细看了看,确定是他的二五眼。于是把汗巾往地上一抛,挪动身子坐得更近些,两手撑着膝,垂着脑袋俯视着她。她眉眼开阔,这样的人气量大。还有那红唇,从前天晚上他就开始肖想,如今近在眼前了,他吸了口气,迅速亲了上去。

半梦半醒的嘤鸣顿时一惊,张开眼便看见他的脸。这一吻在她浑浑噩噩间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准备。

她抬起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他眼神迷离,吐字带着浓重的鼻音,问怎么了。

“再过会子天就要亮了……”她嗡哝着说,“天一亮咱们就得起来,您要带我上寿皇殿祭拜祖宗呢。”

皇帝说知道,“还有一个半时辰。”那唇瓣简直像长了钩子,把他的心都勾住了。他不太懂得里头诀窍,仅仅是互相依偎着,似乎也能解他灼热的渴望。

慢慢躺下来,就躺在她身侧,大婚夜什么都是被允许的,他放心大胆地把她抱进了怀里。彼此都没脱外衣,缎面上金丝绣花摩擦,发出咝咝的声响。皇帝感慨良多:“真没想到,朕今儿会和你睡在一张床上。”

早在她入宫之初,他就决定不待见她,甚至想过她可能成为第二个薛深知,在他的后位上短暂停留三五年,最后随着纳辛的倒台被废黜,被打入冷宫,她的一辈子无非就那样了。可是没想到,才半年光景,这个假设被自己彻底打破了。他这么稀罕这女人,稀罕到她就在他怀里,他却瞻前顾后无从下手。

她微微蠕动了一下,“我也没想到,大婚会这么顺利……”仰起脸,鼻尖在他下颌上轻触了一下,那新生的胡髭扎得人痒梭梭的,她的手从他胸口爬上去,抚上了他的脸颊。

一只狮子,收起了獠牙和利爪,竟变得像猫一样温顺。他享受她的抚触,侧过脸,只为能更好地贴合她。

时间很紧迫,得操练起来了,于是他问她:“皇后,你的信期结束了吧?”

嘤鸣觉得很尴尬,这人真的一点儿都不会拐弯,就算问她方不方便,也比问信期强。她有意刁难他,“我要是说没完,您打算怎么办呢?”

结果他掏出个小罐子,扭扭捏捏说:“还好朕带了金疮药,要不……你抹点儿吧!”

第96章 立冬(5)

嘤鸣目瞪口呆, “金疮药?您带这个做什么?”

皇帝说:“你们月信不就是流血么,这金疮药专指跌打损伤, 抹一点儿能好得快些。”

嘤鸣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怪物,“这主意是谁出的?不会是德禄吧?”

当然不是,这个问题从他打听清她月信的日子起, 就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桓。后宫填人之后他对女人不是一窍不通, 有时候翻牌子, 常会出现某个妃嫔提早或推迟的情况, 这就说明月信这种事并不是说几日就是几日的。所以他一直在琢磨,唯恐当天会出意外,但这种隐忧只有他自己知道,并未告诉底下人。最后他一拍脑袋,想出了这么个化解的妙方儿, 为了能够成功洞房,他也算绞尽脑汁了。

嘤鸣则看着这瓶金疮药欲哭无泪,她想不明白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难不成他以为这种出血跟割伤了一样, 洒上药粉就能止住血吗?

皇帝见她不说话, 以为她是被感动坏了。她的感动对他来说是一种鼓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是自己涂起来不方便,朕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嘤鸣瞠着一双大眼睛, 尖声道:“世上还有您这号人呢, 您打算往哪儿涂, 真是不要脸透了!”

皇帝讶然,“朕是一片好心,你怎么骂人?”

其实她不光骂人,还很想打人。不懂女人就老实点儿,偏偏想一出是一出,琢磨出来的主意这么叫人哑口无言,她简直要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留在朝堂上忘了带回来了。

她盘腿坐起来,手里托着那瓶金疮药,叹着气说:“万岁爷,您怎么没想给我来碗止血药呢,内调比外用要好。”

皇帝也盘腿坐着,说不成,“药性有寒热之分,吃进肚子的东西不像外用的,万一有个闪失,损伤太重。”

这么看来他还是在意她死活的,因此想出了一个他自己觉得可行的办法,打算解决她月信延期的苦恼。

她低头看着这精瓷的小瓶儿,细细的脖子,喇叭口上塞着个木塞,他揣在怀里一整天了,上头还带着他的体温。嘤鸣叹息:“我原想着今儿时候不早了,这会子就睡,还能眯瞪一会儿……您是怎么想的呢,是不是叫龟龄集祸害了,非得今晚上圆房?”

皇帝瞥了她一眼,有点儿嫌弃的模样,“朕用龟龄集和你用不一样,这药对朕来说只是温补,不像你,吃了就上头,对朕毛手毛脚。”

她一听,气了个仰倒,“只是温补?我看不尽然。”

皇帝退了一步,点头说是,“至多有点血气方刚。”

她笑起来,“血气方刚?您都多大岁数了,还血气方刚呢?”

皇帝很不服气,“朕今年二十三,怎么不能血气方刚?你是不是想说朕老?告诉你,朕宝刀不老。”

嘤鸣哼笑了两声,一个人兀自嘀咕:“年纪越大,脸皮越厚。脸皮厚也就罢了,人还那么傻。”

这种公然的抱怨,惹得皇帝相当不满,“别打量朕没听见,你凭什么说朕傻?”

嘤鸣气恼地把小瓶子捏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金疮药是治这个毛病的吗?您拿这个药来,事先怎么不问问周兴祖?”

这下皇帝沉默了,帝王的一切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有时候他也有不想让人知道的隐私。看来这药没有对症,他的煞费苦心在她看来像傻子一样,可她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他垂首道:“大婚夜不合房,朕怕不吉利。先皇后的前车之鉴在这里,朕也有朕的顾虑。”

嘤鸣起先还想和他抬杠,可听他这么一说,心霎时就软了。她明白他的感受,越是在乎的,越是战战兢兢唯恐错漏。他虽然从来没有和她剖白过心声,但她能从字里行间发掘出蛛丝马迹来。他是害怕她会步深知的后尘,横竖都和上次大婚反着来,准没有错的。

她垂下手,把手里的小瓷瓶搁在了床前的脚踏上,低声说:“用不着这个,我今晚上方便。”

皇帝反倒怔忡了,他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对她下手。

嘤鸣瞧了他一眼,“先脱衣裳。”

他照她的吩咐上来给她脱衣裳,嘤鸣有点儿意外,她的本意是各脱各的,没想到这呆霸王也有灵光一闪的时候。说实话,他这样的举动让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这人往后虽是她丈夫了,但他和别人的丈夫不一样。他是万里江山的主宰,更是她赖以仰息的天,让他来给她解扣子,她何德何能呢!

可他似乎很愿意替她做这件事,一颗颗纽子解起来一丝不苟。这也算相敬如宾的新开始,嘤鸣仰起下巴,让他来解她领下,这龙凤同和袍厚重得甲胄似的,脱下来才大大喘了口气。这回轮到她了,她羞赧地倾前身子,捉住了那青金缠丝纽子。

她轻轻地笑,“我还记得头一回给您扣纽子,是往巩华城去的那天。”

他嗯了声,“你给朕系腰带,差点没勒死朕。”

她最善于解围,专挑对自己有利的来,极力开解他:“今儿是大喜的日子,不作兴说死啊活的。过去的小恩小怨您怎么还记着呢,心胸也太狭窄了。”

皇帝无话可说,还能怎么样,当然都由她。

那青嫩嫩的手,在胸前游移,他垂眼看着,一阵阵气血上涌。好容易把罩衣脱了,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嘤鸣爬过去展开了被褥,两个人一头躺下,犹豫了一会儿复侧身过来,什么都不做,只是面对面地躺着。

嘤鸣去牵他的手,“咱们今儿成亲,我以为会像民间似的拜天地呢,谁知竟没有。想想也是的,拜天地得夫妻对拜,您是万乘之尊,您要是拜了我,我得折寿。”那双鹿一样的眼睛眨巴着看着他,“您不和我说两句可心的话吗?我都嫁给您了,也没听您说过一句好听的。”

皇帝觉得不对,他明明说过很多让她安心的话,这会儿怎么一笔勾销了?所以女人就是麻烦,他冥思苦想,抚着她的手说:“朕往后会对你好的,毕竟你是朕的皇后。早前找你的茬,那是想让你知道厉害,如今看来朕在你跟前厉害不起来,一则是朕没忍心当真狠狠整治你,再则你是滚刀肉,你根本就不怕朕。”

嘤鸣耷拉着眉毛听着,这就是好听的话?前半句还算像样,后半句纯粹是想气死她。他老是这样,添油加醋后,所有的话都变味儿了。好在她知道他的毛病,话只听半句就成了。

她含笑看着他,皇帝满心的柔情开始涌动,把她拉进怀里,亲了亲那光致致的额头说:“你往后,就和朕长相厮守吧。”

嘤鸣的脸颊抵着他胸前的素缎,知道有些事儿必定要发生的,大婚夜一切也都是应当,只是从没有听他说一句喜欢她,心里总觉得遗憾。

“享邑,以后你会有宠妃吗?”

他听见她叫他的名字,心里忽然就扑腾起来,那种激热的感觉,直冲得他耳中嗡鸣。他头昏脑涨,“宠妃?朕没有宠妃,只有一个宠后。”说完翻身而起,虎视眈眈盯着她。

她脸上红晕浅生,笑的样子可爱又迷人,他要对她做压箱底上画的那些事儿了,做过了就是真正心贴着心的自己人了。起先她还有些怕,他的吻落下来,她闭着眼睛甚至不敢看他。人一旦阻断了视线,感觉倒变得愈发灵敏,这呆霸王行进的路线在她脑子里勾勒出一张图,没有什么章法,唯恐顾此失彼,因此显得有些忙乱。

她心里紧张,自己没什么经验,只好由他盘弄。不过老江湖到底是老江湖,她不睁眼,他也可以引导她。

他微微轻喘,温热的气息拍打在她耳畔,那种嗓音里有种她从未听过的,缠绵又性感的味道,“皇后,你睁开眼,看看朕。”

她两眼迷蒙,红着脸腼腆地说:“看什么?看您的傻样子么?”

他在她耳垂上啮了下,“让你看着这个人是朕,只有朕。”

多霸气的宣言,这会儿大概还在对她以前定过亲耿耿于怀呢。她眼波流转,悄悄看了一眼,唉,羞人答答的,她重又闭上了眼。

他掬着她,只觉她柔若无骨,就是一块软的肉,供他予取予求。这红得像火一样的洞房,每一处都要燃烧起来了,以前他临幸只顾自己高兴,这回不一样,他得仔细着点儿。

他信誓旦旦说:“你别怕,一会儿就会很舒服的,真的。”

嘤鸣信任他,毕竟他小事上糊涂,大事上一向靠谱。她说成吧,“您看着办就是了。”

她像一朵绽放的花儿,枝叶舒展,摇曳多姿。这种事儿要是投入起来,还是很得趣的,只是她有些放不开,皇帝想放不开是因为没有尝到甜头,只要她懂得里头的玄妙,自然就大开大合了。

到底要到那一步了,像万丈悬崖上面海而立,一咬牙蹦下去,就是极致的快乐。龟龄集不是白吃的,皇帝觉得自己在体力和技巧方面都能发挥到极致,所以他毫不迟疑地说干就干。但他的威力远胜她的预期,她就是因为太信得过他了,一场身心的放松,最后换来血溅五步。

皇后的嗓音真是高亢啊,皇帝感叹,还没等他感叹完,被皇后一脚踹了下去,“宇文意,你蒙我!”

她的皇后一骨碌儿坐起来,红着眼指控他,“你说会很舒服的!”

皇帝倒在床尾呆若木鸡,“朕没说谎啊……”

“那怎么那么疼?”皇后泪如雨下,“你到底会不会?”

天地良心,他是皇帝,御女无数,怎么能不会?她这是在怀疑他的经验吗?他仔细思索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应该是她长得和别人不一样,这个不能怪他。

无论如何,被女人从身上踹下去,这种场面真的很难堪。皇帝拽过被角掩住了下三路,气恼道:“这宫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女人,朕也临幸过别人,会不明白其中缘故吗?”

嘤鸣痛哭过后冷静下来,扭身钻进了被窝,只余一双眼睛在外头,“她们头一回承幸都很快活吗?”

皇帝没好气儿道:“那是自然。”可是说完忽然变得没有底气了,他开始怀疑,那些女人的快活是装出来的,也许她们不是真的快活,是不得不快活。

这个领悟顿时让他很失望,以前的五年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每天面对着阿谀奉承的脸,连床上都难逃这样的虚伪。他的经验没有事实依据,竟还言之凿凿拿来向她作保,往后她还能相信他的话吗?

嘤鸣见他低落,到底有些自责。大婚前其实精奇嬷嬷告诉过她,说头一回可能“略感不适”,她只是没想到,这不适远比她预想的大得多。刚才那一脚,他倒没有发怒,这人的脾气现在变得这么好……她说:“万岁爷,您过来吧,被窝里头暖和,别受了寒。”

他觉得已经没脸睡在她一头了,就势扯起被子盖住了自己,惨然说:“朕身心俱疲,睡吧。”

嘤鸣大睁着眼睛,睡意全无,他不在身边,心里就空起来。不死心,探过足尖,在他腰侧点了点,“万岁爷……”

皇帝闭了闭酸涩的眼睛,瓮声说:“干嘛?”

“您过来吧。”他的皇后热情地邀约他,换做平时他必定随传随到,可这次他兵败如山倒,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去就山了。嘤鸣等不来他,从被子底下游过去,精奇嬷嬷的教导不是白听的,压箱底也不是白看的,他说大婚不圆房怕不吉利,其实她比他更怕。

皇帝虽没动,但她那头有了动静,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调动起来,开始全身心地期待。宫里就是这点好,没有藏着掖着,该传授的技艺有人倾囊相授,一切只为促成帝后和谐。

他满足地喟叹,落进一片温柔的海洋,没有掀起被子去探看,脑子里蹦出一个香艳的画面来。玉手弄飞梭,绛唇点长槊,他的皇后比他想象的更大胆。这种邀约才是强有力的,令人不能抗拒。他翻身而起,没有忘了“轻一点”的承诺,后来是真的很轻很轻,可他的皇后还是泪流满面,并且发誓半个月之内再也不和他同房了。

皇后伤亡惨重,这点从她的步伐里就能看出来。大婚第二天要上寿皇殿禀告列祖列宗,她在人前断不肯失了皇后威仪,背着人的时候一瘸一拐,看得皇帝很心疼。

“昨晚那个金疮药,后来怎么不见了?”从寿皇殿出来,他还有些懊恼,“早知这样……”

嘤鸣正襟危坐,态度十分坚决,“横竖我不会再上您的当了。”

女人擅于反咬一口,后半截他本来已经放弃了,是她主动上来兜搭,引发恶果后又怨他,做男人就是常受窝囊气。不过要论快活,那也是真快活,和自己喜欢的女人,每一丝滋味儿都值得再三品咂,心里的满足远胜肉体的欢愉。

“朕回头传周兴祖来。”九龙辂车在直道上慢慢前行,他抚着膝头说,“让他调制些药,先替你消了肿再说。”

嘤鸣脸上一阵血潮狂卷,紧咬住唇不说话。

女人害臊起来就是这么小家儿气,皇帝正想笑话她,忽然车身猛地一颠,他想都没想,伸手挡在她和车围子之间。那小脑袋果真砸过来,幸好有他托了一把,才免于直愣愣撞上去。

随行的德禄很惶恐,慌里慌张道:“万岁爷,主子娘娘,才刚碾过了一块石子,叫主子们受惊了。”

皇帝十分不悦,“把清扫御路的交慎刑司法办!”

嘤鸣忙说不碍的,“不过颠了一下,把人送到慎刑司,少不得挨一顿好板子。”

皇帝却余怒未消,“你身上不好,颠着了怎么办?”

嘤鸣听了心里甜起来,暗道这人比起畅春园那回,进益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啊。如今竟知道心疼她了,要是再遇见沟坎,不会站干岸,让她自己蹦过去了吧!

她忸怩了下,“哪里就颠坏了,我这会子好多了。”

他看了她一眼,龙爪从自己膝头移到了她大腿上,一本正经道:“那今晚,朕与皇后秉烛夜谈。”

嘤鸣嫌弃地格开了他的手,“谈什么?”

皇帝丝毫不在乎受到的冷遇,重又把爪子按了回去,“谈谈将来,朕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文二,你看怎么样?”

第97章 小雪

嘤鸣张着嘴, 半天才回过神来, “您是欺负我没念过书吗?文二是人名吗?您叫宇文意, 您儿子叫宇文二?这不是父子, 是排兄弟呢吧?”

皇帝觉得这人可能真是读书不多,他给她摆事实讲道理, “朕这是顾念你啊!你想想,朕的享邑是孝慈皇后的郭姓拆分开的。咱们的儿子叫文二, 合起来不正是你的齐姓嘛。要说不好听,还不是怪你姓得不好, 你要是姓得有学问些,也不至于害得孩子叫这个名字。”

这简直就是蛮不讲理啊, 姓成这样难道是她的错吗?她摸着额头说:“有的姓能够拆分,有的姓不能。我知道您是一番好意,可管孩子叫这个名字, 我老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他。”

皇帝说:“那就不和朕相干了,朕只负责对你有交代,至于孩子的想法, 不重要。”

嘤鸣愕然看着他,惊讶过后却渐渐安定下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排序,父母、妻儿、兄弟, 总会分出个先后高低来。她算看明白了, 在他心里她大约能排在他儿子的前头, 只要对她有了交代, 孩子高兴不高兴,都是孩子自己的事儿。

她拿手绢掩住口,悄悄笑得欢喜,这样的排序她很满意,倒不是和将来的儿女争宠,她只在乎他的态度,他的态度对她来说很要紧。

不过不能叫他看出得意来,她复正了正脸色道:“昨儿才大婚的,今儿您就想孩子,这也忒急了点儿。”

皇帝说:“朕一向未雨绸缪……”说得越多,发现今晚上的谈资就没了,还拿什么借口和她秉烛?忙顿住了,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窗外,扬着轻快的声调嗟叹,“今儿天气真好。”

已经是小雪的节气了,天地间花草树木日渐萧条,路边的垂杨早就掉光了叶片,只余细细的枝绦在风里款摆。嘤鸣眯着眼,看老爷儿从窗口上泄进满车光瀑,她说:“我不爱冬天,冬天满世界灰蒙蒙的,好些鸟儿没了,连地上的草也枯了。”

皇帝倒并不这么认为,“没有衰减,哪里来的繁茂?天上没了春鸟儿,风和日丽的时候照样有风筝;没了花草,有雪,紫禁城的雪你见过么?红墙白雪,是世上最美的景儿。一年才四个季节,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哪个都很好,不该分出伯仲来。”

她难得听他说这样顺应自然的话,听出了一种现世安稳的美好。她转过头瞧了他一眼,石青的朝服映着白洁的脸,并不因昨晚的操劳坏了气色,反倒更有种清嘉澹定的蕴藉。她喜欢他的眼睛,那双眉眼间烽火璨然,永远流动着激昂和执着……她在想,等将来她有了孩子,一定也会长着一双那样的眼睛,有宇文家独有的浓眸和金环,有他那样高高的个头,和对江山人世满怀的赤子之心。

“是,您说得对,我虽怕冷,但我喜欢下雪。”她抿唇娴静地笑了笑,“上回约好的,初雪的时候要再带我去吃馄饨,您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他点了点头,很庆幸皇后的宝座没有束缚住她的手脚。她也没有碍于身份和体面变得刻板沉闷,这样很好,很合乎他对皇后的想象。

他伸出手,等她把手降落在他掌心,然后握着那柔荑说:“昨儿太累了,回头给皇祖母和皇额涅谢过了恩,就回去好好歇着。大婚后一个月朕都要住在坤宁宫,你听见这个消息,是不是很喜欢?”

嘤鸣的唇角艰难地牵了下,一个月么?好虽好,这是整个后宫只有皇后才能独享的厚爱,但这厚爱让她有些恐惧。她瞧着这个人,最亲近,又最让她苦不堪言的人,她现在对他说不上来是该爱还是该恨。要以她的利己主义来说,这人简直该老死不相往来。可是从她的真心出发,她又觉得只要他高兴,自己吃点苦好像也没什么。

她和他开玩笑,“这一个月里您得天天和我大眼瞪小眼,难道不会觉得腻吗?”

皇帝并不总是说话不着调,他想了想说:“不会腻,往后三十年,四十年,朕都不会腻。”

嘤鸣听了鼻子有点发酸,她低头扣住他的手掌,小声说:“天家只怕没有长盛不衰的荣宠,但您有这份心,我也知足了。”

女人总是分外容易多愁善感,皇帝探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朕手握天下,多少好东西都是朕的,只要朕喜欢,可以收罗八方美人,堆满整个紫禁城。你知道爷们儿多大年纪的时候对女人最感兴趣吗?差不多十六岁那阵儿。那时候专挑好看的皮相,可是时间过得久了,发现好看的女人千篇一律,没什么大意思。你呢……”他斜了斜眼,“长得不是顶好看,但紫禁城里也算独一份儿。你说世上的事多玄妙,你和你阿玛脾气很像,你阿玛给朕当臣子,臣觉得脑仁儿疼,你给朕当皇后,朕却觉得很合适,你说这是为什么?”

嘤鸣说:“后宫是个大染缸,什么颜色都往里头倒。我善于搅合,一搅合颜色就统一了,这么着大伙儿都差不多,就能处得很好。”

皇帝诧异地看着她,“朕可没说你是搅屎棍,这个比方是你自己打的。”

嘤鸣愣了下,“我说自己是搅屎棍了吗?话还不是从您嘴里说出来的!我要是搅屎棍,您的后宫成什么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成什么了?”

这下皇帝有点怵了,忙道:“朕没这么说,朕是给你提个醒儿,是你想多了。”

嘤鸣气哼哼别开了脸,“您等着吧,我非得和皇祖母告状,让她好好收拾您不可。”

皇帝腹诽起来,说着触犯天威的话,还一口一个您啊您的,果然是只口蜜腹剑的笑面虎!

当然,皇后要是真的告状,他少不得吃一顿挂落儿。帝王家对外是天下第一家,随便拎出一个人都是一等一的主子,但关起们来在自己家里头,祖是祖孙是孙,半点不敢逾越。嘤鸣的好处在于,她的出现能缓和那种略显局促的气氛,祖孙间话题也不再只围绕朝政打转。皇祖母喜欢她,皇帝爱重她,她两头拉拢着,帝王家也会有种寻常家子的温情。到最后皇帝总结出一个道理来,无论如何,家里不能缺个女人。

嘤鸣呢,大婚前虽在宫里住了半年,但今儿是大婚后头一回进慈宁宫,心境倒是大不一样了。她恭恭敬敬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敬茶,那种赧然的神情,是小媳妇见长辈的神情。

太皇太后把一柄如意交给她,笑道:“好孩子,打今儿起咱们可真是一家子了,愿你与皇帝吉祥如意,百年好合。”

嘤鸣磕了头道:“奴才谢皇祖母恩典,日后必定恪守本分,尽心侍奉皇祖母与皇额涅膝下。”

复给皇太后见礼,皇太后同赏了一柄如意,愿望很简单,“别的没什么,早生贵子就是了。宫里岁月多寂寞,有个孩子才热闹呢。”

太皇太后如释重负,坐在南窗下不胜唏嘘道:“早前皇帝的婚事,一直是我心里最大的牵挂,如今好了,看你们成了婚,我的大石头也落地了。太后虽说得直白,其实我心里也是这样想头儿……”顿了顿复一笑,“王朝稳固,还是要子嗣健旺才好,我也不是催你们,终归勤勉些不会有错的。”

嘤鸣和皇帝尴尬对视了一眼,垂手道是。老太太这个“勤勉”,真是说得十分含蓄了。

长辈给完了示下,接下去便没有什么要紧事了。天儿渐凉,屋子里寒浸浸的,太皇太后一生节俭,没到烧火炕的日子,只拿火盆拢了炭。大家围炉而坐,炉火是浅浅的蓝,嘤鸣和皇帝促膝坐在一起,时不时对视一眼,有新婚小夫妻难以言说的温暖。

只是这四人说笑的时候没有维持太久,很快便有大批嫔妃杀到。照着礼节是这样的,大婚第二天,皇后原该率领一众小主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这种事本不需要上头吩咐下去,就该有后宫次于皇后的妃嫔召集。但因贵妃受了申斥,后宫便一盘散沙似的,最后还是恭妃和怡嫔上承乾宫求见春贵妃,请贵妃带领众人入慈宁宫行礼。春贵妃眼下还在禁足,听了恭妃的话左右为难。

恭妃极力游说:“这会子正是和皇后娘娘握手言和的时候,贵主儿今日不露面,往后哪里还有露面的机会?”

春贵妃搓着手,低着头,脸上神情黯然,“只怕那位皇后娘娘不待见我。”

怡嫔和恭妃交换了下眼色,笑道:“贵主儿听我一句劝吧,皇后娘娘待见不待见您是其次,您得在老佛爷和皇上面前露脸。遥想当年,先皇后就是这样一里一里失宠的,有了年纪的人和孩子一样,谁走得勤些近些,就和谁亲。咱们原是不打紧的,进宫多年的老人儿,横竖就是这样了,可贵主儿不同。您和皇后娘娘是前后脚进的宫,您进来就册封了贵妃,可见老佛爷和皇上还是顾念您娘家阿玛和敏贵太妃的。早前犯了点儿小错,没什么要紧,打今儿起和皇后娘娘重修旧好。皇后娘娘才大婚,不好意思驳您的面子,您这会子不迈出这步,往后万岁爷就真忘了有您这个人了,您打算步孝惠皇后的后尘吗?”

这么连吓带骗的,到底把春贵妃拱了出来。

其实人人都有各自的念想,继皇后圣眷隆重是不假,但也不能常年霸占龙床吧!这时候大伙儿在万岁爷跟前走一圈,不说旁的,让主子记住这张脸也是好的。

于是后宫主儿们盛装来了,嘤鸣是头一回看见人聚得这么齐全,嫔妃们向她行叩拜大礼,她抬手说“伊立”。然后起身下脚踏,率众人向太皇太后、太后及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

家礼亦是国礼,每一步都需小心谨慎,她以手加额拜伏下去,起身的时候有左右搀扶,但一错眼便看见了春贵妃。贵妃红着脸接替了豌豆,小声说:“主子娘娘,昨儿是您的喜日子,奴才们不能到贺,只好在各自的寝宫为娘娘祝祷。今儿是大婚后头一天,合该奴才领着各宫嫔妃来给娘娘磕头,奴才……”

她支支吾吾有些说不出口,嘤鸣笑了笑道:“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事儿既然过去了,就别放在心上了。”

春贵妃道是,暗暗松了口气,有些畏惧地看了看皇帝。皇帝垂着眼,慢慢盘弄他的迦南手串,对她们的对话置若罔闻。关于朝堂和后宫的平衡,以前没有皇后,少不得叨扰太皇太后。如今有了皇后,她有她的处置手段,他只问前朝,不管后宫事。偌大的家国天下,各有各的分工,要是胡乱插手只会坏了规矩,往后再想整治,就得伤筋动骨。

春贵妃有些失望,好容易鼓起的勇气,皇帝竟没有半句下文。她不明白,她和皇后出身差不多,娘家甚至更有优势,进宫后也曾得过皇帝许多赏赉,听过几句温存的话,若是没有一点儿喜欢,为什么当初要封贵妃?为什么要留人在宫里?难道仅仅是为了笼络忠毅公府吗?

她忧心忡忡,和这一团喜气有些格格不入。太皇太后不爱太热闹,但因今儿是帝后大婚头一日,破例留了后宫主儿们用膳,目的也是为了给后妃融洽创造一点时机。太皇太后如今虽坐到这个位置,想当年也是打这儿过的。后宫里头的女人都不容易,倘或能和睦相处自然是最好,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得哀鸿遍野,对皇后的贤名儿也有损。

至于皇后,绝佳的聪明人,她亲亲热热携贵妃坐下,把贵妃安排在离皇帝最近的座儿上,也算顾全了她的体面。

满座喁喁的细语,皇帝对这样的场合不太感兴趣,要不是看在今儿还是大喜的日子,他很想借故离开,最好带着他的皇后一起,去找个清净地界儿消磨时光。

正是意兴阑珊的时候,贵妃颤巍巍向他举起了酒杯,复又对皇后一拱手,“奴才给万岁爷,给皇后主子道喜了。”

皇帝神情漠然,他总是带着点骄矜的模样,这是她进宫之初就知道的。贵妃的杯子在指尖捏得发酸,得不到回应,那种尴尬像被当场扇了一耳光似的,放下不好,不放下又不好。

嘤鸣见状举杯,向她微微颔首,才打算缓和一下气氛,便听皇帝凉声道:“朕的江山河清海晏,朕希望后宫也太平无事。往后时时自省吧,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春贵妃微怔了下,皇帝的语气听似冷漠,但终究还是留了一线人情的。悬空的心慢慢落下来,她说是,看着帝后把杯子里的酒饮尽了。有时候就是不得不认输,即便你对某个人再不服气,命运这种东西是老天注定的,你差了一程,就是差了一程。

太皇太后惯常会打圆场,笑着说起宫外的趣事,起先议论振亲王家娶儿媳妇的事儿,后来聊到了承恩公府。

“那满家如今是乱了套了,他福晋六年前殁了,隔年续了一房,听说一直对姝兰不好。世上事,谁能说得到根儿上?高福晋才去那会儿,那满还进宫哭来着,说绝不亏待了两个孩子。如今他有了年纪,愈发昏聩了,那丹珠还好些,男孩儿身上有侍卫的差事,不必时刻在家,姝兰一个姑娘很不容易,听说沦落得眼中钉似的。”

太后长叹:“可怜见儿的,高福晋没死那会儿,常带着两个孩子进宫来,皇帝还记得姝兰吧?”

皇帝说是,“朕对她还有些印象,她十岁前常跟着舅母进来,那会儿朕没有玩伴,是他们兄妹一直陪着朕。”

嘤鸣起先没有闹清里头关系,到这会儿才明白,原来说的是皇帝母舅家的事。孝慈皇后娘家只有一个兄弟,封了承恩公,不是仗着军功或是旁的,仅仅只是荫封。承恩公的原配福晋去世后,这位皇舅舅续了营房里的老姑娘做继室,听说这继福晋漂亮是真漂亮,心肠也是真歹毒,先头福晋的孩子落到她手里,她变着方儿地折腾,大冬天要吃荸荠,非让姑娘泡在冷水里一个一个洗。娇养的姑娘没受过那么多苦,十指关节都泡得肿起来,她哥哥那丹珠是皇帝近身的侍卫,还曾向皇帝哭诉过。

第98章 小雪(2)

可是没有办法,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皇帝说:“姝兰如今也有二十了吧, 怎么这会子还没许人家?”

太皇太后说没法子, “一切都是继福晋做主,早前说自己身子不好, 要留下姑娘伺候她,一耽搁年纪就大了。那满整天吃酒, 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福晋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样人家, 虽吃着朝廷俸禄,到底没人敢上门提亲, 也是怕那位营房福晋太厉害,将来有个什么不称意儿,撒泼打滚, 不顾体面。”

嘤鸣听着有些伤嗟,“好好的姑娘,就这么给耽误了, 这还是和宫里沾着亲的呢。”

太皇太后也无奈得很,“一人一个命罢了。可惜她母亲没了,姑爸也早逝,千金万金的小姐由得人这么作践。”

恭妃突兀地蹦出来一句:“按说她到了年纪该选秀的, 那时候进了宫倒好了。”

嘤鸣心里却算得一清二楚, 六年前她应当十四岁, 正是选秀的年纪。她母亲当年殁了, 守孝三年,这么下来恰好错过了选秀。

春贵妃是轻轻的语调,怯生生道:“要是按着辈儿来算,这姑娘还是万岁爷的表妹呢。”

康嫔是个直性子,冒冒失失道:“这么着,越性儿接进宫来,也算把人从火坑里救出来了。”

此话一出,立刻引得所有嫔妃侧目,大家都饶有兴趣地看着皇后娘娘,看她究竟怎么打算。

这就是当皇后的难处,高居后位应当气量宽宏,可是有的事上可以宽宏,有的事上却不能。她才大婚的,断没个男人还没捂热,转头就接个表妹进来的道理。大伙儿都看着她,她不动声色,转过头虔诚地望着太皇太后,“皇祖母,您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吗?”

这么一来难题就扔给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是个条理清晰的老太太,她哪儿能在帝后大婚的第二天给皇后添堵呢,便道:“她家里有父兄,轮不着别人来操心。宫里规矩严,外头姑娘进来只怕也难以适应,还是别因一时好心,叫人家为难了。”

连太皇太后都这么说了,可见起哄架秧子都是白搭。大家笑得有些失望,别人纯粹是凑趣儿,唯有康嫔在说完这话后意识到了危险,战战兢兢觑了觑皇后。果然,皇后笑吟吟看向她,不知道的人也许觉得皇后温和可亲,但皇后大杀四方的名儿早前就传遍了东西六宫。康嫔感觉到了危险,脸上汗毛直竖起来,后悔自己刚才说话没过脑子。这下子皇后是盯上她了,往后会遇见怎样的刁难,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那厢的皇帝呢,完全不掺合女人的话题。她们小刀嗖嗖的时候,他正忙于考虑怎么将薛家残余的势力连根拔除。大致上来说,朝政虽然冗杂,都在他可控且擅长的范围内,他可以很圆融地将一切处理妥当。不像后宫那些女人们,她们只要一叫万岁爷,就让他头皮发麻。他实在不懂得怎么和她们相处,二五眼一个已经让他用尽了心思,再也没有多余的气力,去顾及别人了。

相信凭她的手段足够应付,所以他连她们的谈话内容都懒于去听。慈宁宫的宴席散后,只管等她从宫门上出来。西北风刮过,风里有了刺骨的寒意,嘤鸣笼着斗篷,雪白的狐毛出锋斜切过两腮,一双眼睛显得尤其大。

皇帝低头看她,“走回去成么?还是传肩舆来?”

嘤鸣说不必,“才刚喝了两口果子酒,这会儿身上热烘烘的,凉风里头发散发散很舒坦,就这么走回去吧。”

皇帝是个一门心思的人,心里记挂什么,一时一刻也不忘,便问她身上好些了么,“才刚朕见你坐在那里不时挪动一下,是不是还疼呢?”

她脸颊红红的,往后瞧了眼,见后头没有妃嫔,便拱肩塌腰长出一口气,嘟囔着抱怨:“还不是怪你,你这呆霸王,只图自己高兴。”

要是换了以前,那句呆霸王足够他跟她较劲儿的了,可如今不能够,他的小皇后,为了往后吉利硬着头皮和他圆了房,眼下损兵折将步履蹒跚,他哪里还能和她计较!

“朕没有只图自己高兴,朕希望你也高兴,只是……”他皱了皱眉,那秀致的脸称着潇潇的天,眉宇间的哀愁难以遮掩,“就算肉里扎进一根刺,都要叫你疼上半天,朕这个……比刺粗壮千万倍,你疼一下也是应该的。”

这个人,又在说荤话了。嘤鸣把领口往上拽了拽,站住脚说:“横竖您那根刺叫我走不了啦,您说怎么办吧。”

他没说话,转过身半蹲下来,看那意思,是要背她。

同样的慈宁宫夹道里,上回她挑灯送他回养心殿,他还犯矫情说脚疼,想让她背他来着。瞧瞧现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吧。

她老实不客气,拍了拍他的背,“再矮些儿。”

那万乘之尊果真听话地放低了身子,她张开胸怀趴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说:“唉,大失体统。要是叫人看见,那多不好!”

她伏在他背上,轻盈的分量,有临水照花般的柔情。曾经他也是不苟言笑的帝王,不管是在臣工面前还是妃嫔们面前,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人间的七情六欲在他身上都不明显。他忙碌于如山的政务,女人对他来说只是点缀,满足他传宗接代的需要,他几时像这样给人当过碎催?可现在他心甘情愿,他有满怀的柔情说不出来,只要她需要,他就尽他所能爱护她,不让她饿着,不让她受累。

他偏过头,她清香的粉腮依偎着他的脸,嗡哝的说话声莫名有种娇憨的味道。万岁爷到底还是万岁爷,出的主意一劳永逸,“谁敢说出去,朕就杀人灭口,你只管放心。”

背上的人噎了半天,最后嗤地一声笑起来,“您怎么总能把天儿聊死呢,姑娘不是这么哄的,您应该说瞧见就瞧见,朕就爱背着朕的皇后,让她们眼热去吧!这么一来是不是中听多了?”

皇帝细品了品,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嘤鸣并不着急,嘴甜有嘴甜的讨巧,嘴笨也有嘴笨的好处,至少不会花言巧语到处勾搭姑娘。调理人得慢慢儿来,生性刚直不可能一夕之间柔软得水一样,尤其呆霸王这样的人,就算把他炼化了,也是一锅铁水。

“您瞧见刚才那些小主儿了么?”她枕在他肩上轻声说,“咱们才大婚第二天呢,她们就想撺掇老佛爷往宫里接人,我心里不高兴了。”

她一递一声语调绵软,那种温柔是可以感染人的。皇帝说:“你不是有铁腕么,整治一番就老实了。不过朕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你,后宫那么多人,你进来只怕过不得几天清闲日子,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自在。”

这就是嫁给一个小老婆遍地的男人的悲哀,怪道她母亲不称意儿。可是有什么办法,无论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是要嫁的,喜欢上,总比一辈子怨恨强。

她叹了口气,“我知道,谁让我是当皇后的命。”

他有些紧张了,“朕要同你先约好,往后不管和谁置气,都不能把怒气转嫁到朕身上,朕不想受牵连。”

瞧瞧这片叶不沾身的样子,于她来说自然是好的,于那些后宫嫔妃,其实可说是薄情了。

她笑着问:“您那么怕我迁怒您?”

他望着远处的云,虽不情愿也还是得承认,“朕害怕你会生气,你这人主意那么大,万一就此放弃朕了,朕怎么才能让你回心转意?”

嘤鸣怔了怔,其实在他心里,她从来是个为求自保可以随时抽身的人。他那么骄傲,话却说得那么无奈,倒叫她心疼起来。

“我最讲道理,只要您不惹我生气,我就不会把别人那儿受的窝囊气往您身上撒。”

说实话皇帝并不十分相信女人的保证,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姑且听之。

他背着她,慢慢向前走,皇后钿子上的珠翠簌簌轻摇,她伏在他耳边说:“咱们要是能一直这么走下去,那该多好。”

皇帝考虑得比较周全,“朕还有政事要处理,一直走下去大英会毁在朕手里的。”

嘤鸣呆滞地把视线调到了半空中,果然和这样不解风情的人交流纯粹是鸡同鸭讲。这人分明长了一张很有前途的脸,结果动真格的时候竟如此冥顽不灵,实在叫人头疼。

不过皇帝倒也不再那么一根筋了,他说完后又思量了下,发现这可能是皇后的小情趣,于是忙补充了一句:“等朕闲暇的时候,可以背着你在紫禁城里转转,这样好不好?”

嘤鸣重又欢喜起来,走不到天涯海角,走到十八槐那里也可以。对于一位养尊处优的帝王来说,负重走上一里地,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皇帝也喜欢这种相依为命式的亲昵,他就那么背着她,穿过乾清宫,穿过了交泰殿。原本嘤鸣预备出了隆宗门就下地,可他没有要放开她的打算。宫门上那么多侍卫和太监,见帝后这样出现都大吃了一惊,不过那份惊讶只是短暂停留了一瞬,皇帝旁若无人傲然走过,侍卫们低垂下头,谁也没敢再多看一眼。

皇后朝裙上的百褶在风里轻飘飘地开阖,嘤鸣勾着脚尖,有点儿像小时候趴在大哥哥背上出去赶庙会的感觉。坤宁宫规制很高,丹陛需一步步走上去,她怕他累着,说:“万岁爷,放我下来吧。”

他没有说话,反倒轻轻一托她,举步登上了汉白玉台阶。

皇后跟前伺候的人见了这个情境,自然也吃惊不小,松格简直要以为主子受了伤,不能自己行动了。可是万岁爷在,她不敢贸然上前,他们进了东暖阁,她便忧心忡忡拿肩头顶了顶边上的海棠,“皇后主子不要紧吧?”

海棠发笑,朝暖阁门上瞥了眼道:“糊涂丫头,等你成了亲就知道了。”

菱花门内蜜里调油的劲儿,和外头小夫妻没什么两样。

皇帝还是很担心她的身子,竟真传了周兴祖过来。周太医来后有点儿懵,站在洞房的龙凤栽绒毯上,茫茫然看着满世界赤红有点儿词不达意。

“这个……”他舔着唇说,“这个病症儿啊,是因外力相加造成的。阴阳相交,天地相合,雷霆万钧……难免有点儿损伤。臣有清热化瘀的草药膏,能缓解娘娘不适,只要略略将养……就算不将养也没什么大碍,三日过后自然就好了。”

嘤鸣很尴尬,抬手扣着额头,把脸都遮了起来。皇帝从不讳疾忌医,他立时打发小富去取药,回身见她不好意思,笨拙地开解着:“大婚后出这种岔子很寻常,是朕过于勇武了,和你没关系,你不必害臊。”

真是越描越黑,他的皇后这回一只手换成了两只,彻底把脸捧了起来。

站在地心的周兴祖笑得讪讪,“横竖不碍的,皇上和娘娘不必忧心。这青草膏有药到病除的功效,但若是症候迟迟不得缓解……”他瞧了皇帝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罐子来,双手捧着敬献了上去。

皇帝不知这东西有什么用途,纳罕地看了他一眼。周兴祖碍于皇后在场不好多言,只道:“皇上借一步说话吧,臣把此药的用法呈禀皇上。”

皇帝跟他去了,前脚一出暖阁,后脚杀不得就从门外蹿了进来。这熊崽儿认主,分开五六天俨然分开了五六年似的,嗷嗷叫着冲上来,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

嘤鸣哎呀一声,惊喜交加,“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垂首去抚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腰上牵动了下,嘶地吸了口凉气。

松格进来逮熊,抱住了杀不得,蹲在南炕前问:“主子,您身上怎么样了?没想到成亲要遭那么大的罪,以往您最怕疼了,上回剪子剪伤了手,您喊得天都要塌了……”

嘤鸣难堪地说:“这回的疼和剪子剪伤的不一样,能忍住。”

松格是没出阁的大姑娘,听了也一知半解,还是歪着脑袋,迷茫地看着她。嘤鸣不好意思了,含糊着说:“你一个大姑娘家,别打听这个。快去打发人替我预备热水,兴许泡会子,我身上能好些。”

松格听了忙道是,“奴才这就去预备。”

她抱着杀不得出去了,暖阁里这会儿才安静下来。嘤鸣靠在引枕上,松散地闭眼打盹儿,隔了一会儿听见衣料摩挲的声响,她掀了掀眼皮,是皇帝回来了,也不言声,自己拿着本书在炕桌另一边翻看。

嘤鸣喜欢这样自在的相处,他不需要你时刻谨小慎微地伺候,只是默默陪在你身边,不来打搅你,自己会找事儿干。

她又怡然闭上了眼,外头的天气没有先前那么好了,如今日短夜长,再过一个时辰,天也该黑了。

她并没有睡着,只是迷瞪一会儿,等着松格预备好了热水来叫她。南炕上地方大,新预备的靠垫绵软,她蜷缩在上头,时候一久,神识便有些飘飘然。正腾云驾雾的时候,感觉一道温柔的力量落在她手上,她知道,那人看书哪里能静下心来,其实一直在偷看她。

她轻笑,眼睛却没有睁开。那抚触渐渐抽离了,没多会儿有人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一只胳膊从她颈下穿过,三下两下把她扒拉进了怀里。

装睡是装不成了,她听见男人的呼吸,有些急促的呼吸,绵密地打在她鬓边。她猜他一定在犹豫该不该亲上去,她唇角的笑意愈发大,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