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小寒(3)
诸如收心做木匠那种事儿,听听则罢, 别太当回事儿。
国舅爷厚朴对前来打探的坤宁宫太监说:“劳谙达, 替我传话给娘娘,就说家里这会子都好。阿玛给禁了足, 福晋和侧福晋都高兴坏啦,说他一辈子在外头胡天胡地, 这回被撅断了腿, 好歹安生在家了, 要谢主隆恩呐。”
扁担听着, 歪了脑袋,“国舅爷,这话传给娘娘,她能信吗?”
“不信也没辙, 我不是为了安慰她编瞎话,她这是回不去啊,要是能回去,一准儿看见那三位在廊子底下晒太阳呢。”厚朴压着腰刀,尽量装得轻松惬意。其实家里出了变故, 哪儿真如话里说的那么没事人儿似的。别说回去一家子愁云惨雾了, 就连他在值上,也不如先前自在。
早前他晋二等侍卫, 派在太和门上当差, 因仗着国舅的名头, 轮班儿比别人少些, 别人在西北风里站着受冻的时候,他还能在值房里烤火吃花生炒豆子。可后来就不行了,自打他阿玛落马,再也没人把他挑在大拇哥上了,这位十三岁破格进内侍卫处的国舅爷,一夕没了往日的优待,轮班儿的时候实打实地站班儿,一班儿三个时辰下来,冻得手上全起了冻疮。
可是能怎么的?宦海沉浮嘛,他也看得开。只是他脾气不好,谁敢在他跟前阴阳怪气,他立时就能炸庙,“老子脚抬起来比你头还高,在老子跟前耍横,有种拔刀!”
可惜谁也没胆儿,毕竟纳公爷没下狱,他姐姐依旧坚挺地稳坐皇后宝座,他犯浑,那些一步一磕头升上来的旗下人全没他这么粗的腰杆儿,两句“得、得,惹不起躲得起”,就散了。
只要不打起来,就是好的,要不然以他的身板儿,学堂里当头儿还犹可,和那些壮年侍卫打架,不给打出肠子来才怪。横竖他现在须尾俱全,很可以向姐姐交代,便一径说家里都好,她一个女人家,就别让她跟着操心了。
扁担虽觉得不大可信,但他仍旧把话带到了皇后跟前,并学着国舅爷的口吻,学得丝毫不差。
嘤鸣看着这小太监,真有种看见了厚朴的感觉。扁担原在养心殿当差,因给贵妃丢过一回橄榄核舟,叫小富逼问出实情后,给派去干杂活儿了。后来坤宁宫立了门头,正是需要人使唤的当口,皇后虽有皇后份例的宫人伺候,但也得留个把能私底下吩咐差事的人。扁担在她跟前赊着一条命呢,于是就把他讨过来,让他宫里行走,听差办事了。
她坐在南炕上,搁下手里的毛笔笑了笑,“这么说来我也能放心了,家里目下尚且安稳。”
扁担说是,“国舅爷就是这么告诉奴才的,让主子娘娘放心。倘或娘娘有疑虑,奴才回头出宫一趟,上公府外头转转,再打听打听消息。”
嘤鸣说不必了,“他这么说,我就这么听了。你先下去吧。”
扁担打袖请了跪安,却行退出暖阁,边上松格问:“主子觉得二爷说的是真的吗?”
其实真不真又怎么样呢,只要朝廷没下抄家杀头的旨,那三位一块儿站在廊下晒太阳的情景,未必不会发生。
她就是生在这样天塌了当被盖的人家,太知道家里人的脾气了,煎熬少不了,福晋庆幸公爷再也不能不着家了,这也少不了。齐家一门,生来乐天知命,像她阿玛,八成没少说诸如享够了福,死了不遗憾之类的话。这人一辈子就是这样,贪赃枉法就痛痛快快地贪,贪了给家里置办家私,那是不能够的。他的钱,得等他花剩下才想起往家运,因此军机处就算张罗着抄家,只怕也抄不出什么赃款来。
但她作为出了门子的姑娘,鞭长莫及难免惦念,想了想道:“过两天,瞧瞧军机处那帮人有没有新奏对,到时候再打发人出宫瞧瞧去。”
松格应了个是,掖着手感慨:“要是不出这档子事儿,咱们二爷这会子该做新郎官儿啦。如今怎么好呢,只怕佟家也不称意。”
嘤鸣原还画消寒图呢,听她这么说,把笔放进了犀角笔洗里。
“这个嘛……”她坐在那里沉吟,“赐婚的恩旨下了,可没法子更改,佟家好赖都得认下这个女婿。万岁爷本来就有借佟家之力,保住我们齐家根基的意思,佟崇峻哪儿能不知道呢。其实他们家也没什么好忌惮的,老爷子虽蒙事儿混日子,儿女个个还算长进。大哥哥在吉林乌拉做章京,大姐姐嫁在固伦公主府,姑爷又掌着京畿一线的军防,这门亲结了,哪儿能吃亏呢。”
松格琢磨了下,说那可不,“要紧您是皇后,只要您在,齐家的门头就撑在那里,保管再有五十年富贵。”
嘤鸣笑了笑,“借你吉言吧,但愿我圣宠不衰,能保我们齐家一门无灾无难。”
外头海棠托着一叠红纸进来,听见她们的话,笑道:“那还用说么,过阵子娘娘有了小阿哥,更是天下独一份儿的尊贵。娘娘的福气是长在骨头缝儿里的,任他大风大浪,娘娘自岿然不动。”
是啊,除开嘤鸣心里的忧思,坤宁宫中的岁月一向静好。雪后初晴,小太监们扛着扫帚在前面的月台和广场上扫雪,今年入冬之后雨雪多,那片宽绰的细墁地面已经好久不见了,今儿久别重逢,眼里倒也敞亮起来。
嘤鸣收回视线,瞧海棠手里的红纸,“要剪窗花儿了?”
海棠说是,“眼看到了节下,造办处命宫人剪窗花儿,那些人没什么巧思,叠完了纸随意几剪子,剪出眼儿来就算花了,不如咱们自己剪的好。豌豆剪这个是一把好手,她这会子在配殿分派小宫女差事,回头来了让她露一手,她能剪老奶奶喂鸡,还有胖娃娃抱鱼。”
嘤鸣对这种事儿很感兴趣,说快,“把月牙桌抬来,放在跟前,我也会剪。”
松格掩嘴葫芦笑,“没错儿,我们主子会剪耗子偷油。一圈儿九个,一个衔着一个的尾巴,中间搁个盛油的瓮。”
这么一说大伙儿都兴致勃勃,赶紧请剪子来。恰巧殊兰也进门给嘤鸣请安,于是凑趣儿,众人围了一张桌子坐下。嘤鸣在南炕上懒动,便把炕桌搬开,自己搭了一只桌角。外人都以为宫里等级森严,主子奴才半点不能逾越,其实也不是。像身边伺候惯了的人,没有太多的忌讳,只要不犯大过失,主子又愿意亲近,完全可以处得十分随意。
嘤鸣这程子为家里事儿不得纾解,这会儿热闹热闹挺好,就像松格说的,她会剪耗子偷油,一张红纸在手里细细地谋划布局,等看准了,就接了剪子过来,预备大显身手。
可不知怎么,脑子忽地晕了一下,那把金剪没拿稳,笔直插下去,栽在了大腿上。
暖阁里很暖和,她只穿一件薄薄的春衣,剪子的头很尖利,透过缎子直击肉皮儿,她嘶地吸了口气,吓得跟前人都站了起来。一时搬桌搬椅子的乱成一团,四五个人凑上来查看,问:“娘娘,伤着了没有?”
先头递剪子的大宫女梅枝吓得上牙扣下牙,跪在炕前磕头不迭,“奴才死罪,奴才罪该万死……”
嘤鸣不爱乱发脾气,忍痛道:“是我接过来了才扎着自己的,和你不相干,快起来。”原本好好的剪纸,竟因此被搅黄了,她更遗憾的是这个。
豌豆小心翼翼替她捋起了裤管,才发现扎得有点儿狠,血流了不少。忙倒了茶盏里的清水来洗伤口,再拿巾帕狠狠压住,手法有点重,见皇后直皱眉,便温言宽慰着:“娘娘忍着点儿,这样才好止血。”
压了有程子,再揭开手巾的时候,底下是个端正的三角小窟窿,创面虽不大,但很深,松格忧心忡忡,“奴才去请周太医吧。”
嘤鸣自己倒不觉得什么,“这点子小伤,不碍的。拿金疮药来洒一层就是了,惊动了太医院就惊动皇上了,别闹得人心惶惶的。”
她既这么发话,大家也没法儿,便给她上了药,又拿纱布缠裹起来。皇后不是个娇气的主子,她和丫头们继续剪纸,消磨到了上灯时分才丢开手。
这时候皇帝也回来了,她下了南炕出来迎接,两腿一着地,才发现伤口疼得挺厉害。皇帝见她走路有些别扭,便问怎么了,她书没什么要紧的,“我今儿剪窗花,扎着腿了。”
要说皇帝,可能这辈子也学不会花言巧语,他听了一笑,“人家头悬梁锥刺股是为了读书,皇后又不读书,这是何苦。”
嘤鸣运了一脑门子气,“我忍着痛呢,您也不心疼心疼我。”
皇帝说:“扎了一下就心疼,心疼不过来。”他也不知道她伤得多厉害,只觉剪刀不算刀,不是什么大事儿,顺便补充了一句,“腿上肉多,扎一下没事儿。”
嘤鸣听了,觉得心情不大好,“这会子人到家了,就满不在乎了,别打量我不知道。”
皇帝原本正找他的书,听了回头,“那叫朕瞧瞧,伤得厉害不厉害?”
她哼了声,捂着她的伤口,歪在了南炕上。杀不得在榻前仰脖儿看着她,她摸了摸那颗脑瓜子,嘟囔了句:“还不如熊呢。”
女人啊,就是爱耍小性儿,不过能对你耍性子是看得起你,一辈子没经历过女人的德禄对这个了解得透透的,皇帝每常想起这话,即便再烦再累,心里也觉得安慰。
他的皇后没把他当外人,这种撒娇的手法引得龙颜大悦,便作势要掀她的裙子,“朕来验伤。”
嘤鸣忙压住了裙角,“别碰,一震动就疼得厉害。”
他站在她面前,脸上浮起忧色来,“果然伤得很重?”
她眨巴着眼睛问他:“您是真担心我的伤,还是怕不能震动?”
皇帝一愣,“你想到哪儿去了?朕……朕怎么能……不是这样的人啊!”
她看他百口莫辩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到底不再逗他了,让出半边宝座床让他坐下,自己好偎着他。
“您不和我说说前朝的事儿?”
他说别老打听,“后宫不得干政,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可那些军机大臣怎么和您抬杠,你一点儿都不告诉我。”她盘弄着他腰上的葫芦活计嘀咕,“您不告诉我,我不得担心么。”
皇帝抬起视线看着房顶上雕梁,喃喃说:“朝政冗杂,告诉你你也未必懂。你阿玛那事儿,如今成了拉锯战,今儿有人夸他的好处,明儿又有人掘出他的新罪状来,国丈爷亦正亦邪,闹得江湖传奇人物一样。”
这样究竟不是好事儿,她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能完呢,越性儿让我阿玛致仕,他们也就消停了吧!”
可政权倾轧,岂是一走了之就成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秋后算账也不是没有。
皇帝安抚她,“朕瞧着有缓,你先别慌神。再说削了他的兵权和官职,这是朕最后的惩处,你让他自请下野,后头可就没有保命符了。”
她听了,老老实实不再说什么了,窝在他怀里不吭声。半晌才道:“我们家的事儿这么棘手,让主子为难了。我有时候想,我老逼着您真不好,可我没法儿,除了央着您,我还能怎么样呢。”
他说知道,“朕不嫌你麻烦。当初给你下封后诏书,朕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你阿玛一屁股烂账,多少人盯着他呢,除非他躲到天上去。立谁做皇后,这事儿很重大,须得谨慎行事,所以朕一个人坐在养心殿里,琢磨了一炷香时候。”
嘤鸣呆了呆,经过深思熟虑才花了一炷香,那要是不那么纠结,大概只要一弹指,不能更多了。
“其实那时候您早就打定主意了,还琢磨什么!”藏了一匣子她的东西,不让她做皇后,哪里能甘心!
皇帝想起来,那会儿正是核舟作怪的时候,他心里跟油煎似的,考虑一炷香已经是极限了,要是按照他的想法,立刻昭告天下才好。所以自己选的路,就得挺直脊梁走完。他没有告诉她,军机处对他刻意维护纳辛有诸多不满,就算阿林保把岭南赈灾一案的罪魁祸首定为薛尚章,也不能完全把国丈爷从里头择出来。
接下来又是几场晤对,纳公爷的花酒到底没有喝遍整个军机处,和他不对付的章京眼见扳不倒他,最后把已经退隐颐养天年的多增拱了出来。
多增是当年辅政大臣之首,诸王各据一方,妄图三分天下时,是他带头力挽狂澜,保年幼的皇帝坐稳了宝座。只是后来因他年纪大了,薛尚章又仗着军功风头无两,他便借岭南赈灾一事自请抽簪了。但他的威望在朝野仍旧无人能及,就算隐退多年,再入宫面见太皇太后,依旧会让太皇太后奉若上宾。
多增是读书人,说话办事极有分寸,也善于引经据典。他把西汉时期外戚干政导致的一系列动荡进讲似的,和太皇太后说了一遍。临了道:“彼时薛尚章独揽朝纲并未令奴才恐惧,因为奴才知道,皇上垂治天下的雄心不灭,大权早晚有收拢的一天。可如今……”说着顿下来,含蓄地笑了笑,“奴才虽已下野,依旧心系朝政。皇上胸襟宽广,不记前仇,但太皇太后必然不会忘了,当年薛齐是如何联手把持朝政,铲除异己的。”
多增并未有意针对继皇后,甚至对皇帝眼下的处理态度,也未有任何妄加指责的地方,可太皇太后明白,能使退隐的功臣重新出山,必然是朝堂有了失控的前兆。
能怎么办呢,只好先行安抚。太皇太后道:“这件事我也有耳闻,只因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大灵便了,所以朝政事物撒了手,一切交由皇帝处置。今儿你进来,我很欢喜,当年的老臣病的病死的死,眼下也不剩几个了。你放心,这件事我自会和皇帝商议,决不能伤了臣工们的心。你呢,只管仔细作养身子,明年是你八十整寿了,到时候我可是要到府上讨杯寿酒喝的。”
这么费尽心思地应付,才把老多增劝了回去。多增走后,太皇太后便面色不豫,一个人在暖阁里思量了半天,终于传了令:“把皇帝请来,就说慈宁宫设了酒膳,请他过来陪皇祖母吃席。”
第112章 小寒(4)
单请一个人, 这事传到坤宁宫, 嘤鸣手足无措。
以往太皇太后让陪着进膳, 大抵是两个人一道的。这回有意只叫皇帝一个,不必细说,八成是为了商量纳公爷的事儿, 且不欢迎她旁听。
嘤鸣拉着皇帝的手,不敢撒开, 她很少有这样优柔寡断的时候,只是死死拽住他,嘴里嗫嚅着:“天儿这么晚了……”
皇帝知道她担心,摸了摸她的脸道:“太皇太后早晚要传朕过去说话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朕去听听她老人家的意思,你别怕,未必一定对你阿玛不利。”
可她眼下能想到的,几乎全是不好的东西。好话不背人, 既然背着她,大事肯定不妙。可是不让他去,那就是公然违抗太皇太后懿旨,不光纳公爷, 连她的罪行也大得滔天了。她没法子, 只得松开手, 他临要出门前, 她叫了声享邑, “你抱我一下再走。”
皇帝心里最柔软的那部分被她勾了出来,他从来抗拒不了她细腻的小情怀,回身搂住她,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说别怕,“朕去去就来。你腿上还疼么?好好歇着,等朕回来,把消息原原本本告诉你。”
他松开她,从丹陛上下来,御前的人已经挑灯在下面候着了。天很黑,孤寂的两列灯火,照出一片狭长的通道,皇帝踩着那团光穿过了交泰殿,消失在甬道的尽头。嘤鸣在殿门前站了很久,冰冷的空气钻筋斗骨,厚厚的狐裘斗篷也挡不住那股寒意。
“主子,咱们进去吧。”松格轻声说,“外头凉,仔细受了寒气。”
她回头看了她一眼,“松格,我到这会儿才明白,深知那时候有多不容易,这种担惊受怕,真叫我厌恶透了。”
松格脸色惨淡,搀着她的胳膊说:“早前您进宫,不是预备好了的么,一切没有出乎您的预料,您该看开些。”
她苦笑了下,怎么能看得开呢,那可是事关她阿玛吃饭家伙的大事儿。不过松格说得没错,先前董福祥登门说老佛爷喜欢她,请她进宫玩儿,她当晚就把因果都想周全了。一切确实在她预料之中,唯一没有料准的,大概就是让这个闷头瞎闯的呆霸王闯进了心里,可也正是因为有他,让她在这深宫里有底气活着。如果没有他呢?她会是第二个深知,日夜经受焚心的煎熬,最后被这无处不在的重压击垮。帝王家,何来的亲情,即便平日再喜欢你,一但朝政上出现了倾斜,你随时会被放弃,因为你始终是外人。
她低下头,慢慢往回走,身上没什么力气,软软地靠着松格,被她半扶半抱带进了东暖阁。
心头一阵阵发紧,让松格开了半扇窗户,外头冷气扑面而来,才稍稍舒坦了些。她背靠着炕头的螺钿柜朝外看,喃喃说:“我昨儿梦见深知了……”
松格吓了一跳,“主子您别吓唬奴才,大晚上的,说这个干什么?先皇后已经做神仙去了,她不惦记您,您别老想着她。”
嘤鸣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回事儿,以前我觉得宫里还不赖,有吃有喝有我喜欢的人,我就想着自己能在这里过好一辈子。可后来大婚了,当上了皇后,想头儿又和先前不一样了,看着尊贵已极,后宫里头独一份儿,其实没人知道我心里那份惶恐。我到底是个俗人啊,面儿上满不在乎,但掰开了揉碎了,逃不过那份俗。我怕娘家倒台,就当不成皇后了,我还怕万岁爷立新皇后,把我打入冷宫……”
松格觉得她主子纯粹是瞎想,“您琢磨琢磨,您和万岁爷是怎么过来的。您二位打打闹闹,就万岁爷,挨了您多少回挤兑,他不还是老老实实上您这儿来吗。怹老人家就吃您这一套,您是紫禁城里唯一敢给他小鞋穿的人,他爱那份挤脚的滋味儿,爱得入骨啦。”
嘤鸣差点被她逗乐了,“你这丫头,留神说话,仔细叫人听见了。”
松格吐了吐舌头,“这会子不是没外人嘛。”
是啊,这宫廷里头,能算得上自己人的只有松格。透过窗户的缝隙往西看,看不见慈宁宫,唯有满天疏疏朗朗的星,被这寒夜冻伤了眼睛。
那厢的慈宁宫暖阁里,檀香味儿冲得皇帝头昏脑涨。紫檀的膳桌上摆着一溜青白玉光素盖碗,可祖孙俩谁都没有动筷子。太皇太后看着盏子里的酥酪说:“皇后爱吃这个,她要是在,一盏未必够她吃的。我是真喜欢她的性情,打从她头天进宫我就瞧出来了,这孩子福厚,将来肯定有大出息。以往我传酒膳也好,果膳也好,都爱叫上她,今儿没叫她,单叫了你,你知道为什么?”
皇帝道是,“皇祖母是有话吩咐孙儿,这话会伤了皇后的心,这才没有传她来。”
太皇太后被他一语道破,微微怔了下,良久才点头,“没错儿,是这个意思。先头多增进宫,你得着消息了吧?”
这宫里一举一动,从没有瞒过他眼睛的,多增几时来,几时走,走的时候脸上什么表情,他都知道。皇帝略沉默了下,垂首道:“孙儿听皇祖母教训。”
他的态度这么好,倒让太皇太后始料未及,本以为他总会辩驳几句,比如说下野的旧臣不该干涉朝政什么的,结果并没有。所以啊,皇帝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回多少会对皇后不利,要是极力维护,愈发让老祖母心生厌恶。所以他干脆顺着捋毛,先把老太太心里攒着的火气捋没了,接下来就好说了。
太皇太后瞧着他,灯下的皇帝气定神闲,眼眸明净。二十三岁是大好的年纪,青春、热血、壮志凌云,但欠深思熟虑。
“当年你阿玛忽然撒手,朝中经历了多大的动荡,你还记得么?”太皇太后道,“后来你登基,虽有皇帝之名,却无皇帝之实,十二年受制于人,连婚事都不由自己做主。那时候你对薛齐两家恨之入骨,发誓要将他们灭族,事儿才过去几年罢了,我料你也没忘。如今对薛家的处置,算是说到做到了,那么齐家呢?纳辛的罪过远不及薛尚章,且他的闺女成了你的皇后,你网开一面是应当的,但这种宽赦要有度,要敷衍得了满朝文武,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眼下朝堂上群情激奋,连多增都给抬出来了,你要仔细,别闹出文死谏的戏码来才好。我知道皇后识大体,不过这件事上,她怕是没少在你身上使劲儿。我今儿没叫她来,也是有意让她知道,她过多干预朝政不对。还有你,她初登后位,有些事儿不知道轻重,你当了十七年皇帝,她不明白的地方你该告诫她,不该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皇帝静静听着,没有为嘤鸣叫一声屈,待太皇太后说完,他才俯首道:“皇祖母教训得是,孙儿和皇后绝不敢有半句违逆。皇后担心父亲,这事儿不假,她也求过朕,只要留她阿玛一条命,旁的一概不奢求。朕之所以迟迟没有判定纳辛的罪责,并不全是为了皇后,朕也有朕自己的考虑。纳辛早年确实与薛尚章狼狈为奸,但他保朕登上帝位,皇后入宫后,他替朕彻查户部税目,车臣汗部战事调遣乌梁海部协同作战,这些都是他的好处,朕不能记过不记功。薛尚章倒台后,这朝堂上明里暗里还有多少同党,细细纠察起来,只怕占了半壁江山。朕想让他们看见,只要依附朝廷,朕可以既往不咎。但军机处某些人公报私仇,口头上大义凛然,私底下打什么主意,皇祖母比孙儿还知道。”
太皇太后听他一句一句把事儿都揽到自己身上,心里不由怅惘。到底还是有这一天,宇文家的老毛病在他这代没能幸免。他拿那些有私心的官员来说事儿,其实何尝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心?
皇帝需要一个勤政睿智的好名声,不能因纳辛毁于一旦,太皇太后道:“既不收监,也不惩处,你偏袒得太过了,闹得不好人心浮动,于社稷不利。”
皇帝抬起眼,“那依皇祖母的意思,孙儿应当怎么处置?”
暖阁里燃着灯,迟重的金色映着太皇太后的脸,老太太嘴角微沉,淡声道:“你不愿打压皇后母家,是为保皇后的体面,纳辛要是晓事儿,应当自尽,才不至于令皇后为难。”
皇帝静静听着,没有应声。自尽也罢,问斩也罢,都是个死,没有哪个更体面高贵。太皇太后在等他的表态,他不好直直反对,只道:“请皇祖母再容孙儿一些时日,眼下还有几桩案子没有查清,待有了结果,到时候再一并发落。”
太皇太后说好,“你万钧重担在肩,皇祖母知道你能够妥善处置。但纳辛圈禁府里不是长远的方儿,刑部也好,督察院也好,给他腾个地儿,也好堵住那些臣工的嘴。”
这是太皇太后下的令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皇帝微顿了下,只得领命道是。
从慈宁宫出来,夜已经深了,想回坤宁宫,怕吵着她,且又觉得不好向她交代,他在乾清宫前徘徊了一阵儿,还是退回了养心殿。
这一夜皇帝没有回来,嘤鸣枯坐了大半夜,将要天亮的时候才稍稍眯瞪了会儿。
想是不好了,她自己心里知道,太皇太后管了这事儿,皇帝是极孝顺的,没法子拂逆老太太的意思,所以躲着她了。她气虚得厉害,浑身酸痛,但今天各宫妃嫔要进来请安,她必须打起精神应付,越是这样当口,越不能叫人看笑话。
她在正殿里升了座,浩大的殿宇,看上去金碧辉煌,其实还是空的。那些嫔妃们进来了,个个脸上带着笑意,这笑意绝不是平时硬憋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欢喜。
“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小主儿们甩帕子蹲安,成群的锦衣耀眼,环佩叮当。
嘤鸣说伊立吧,“今儿正是化雪的时候,怪冷的,咱们挪到西边暖阁里说话。”
海棠上前来搀她,她下了脚踏,摇摇曳曳往西,那身姿楚楚,引得金地缂丝百子袍的后摆也款款轻摇。身后的妃嫔们交换了下眼色,悄悄撇嘴笑了笑。
众人都落了坐,则嫔道:“贵主儿今天身上不好,才传了太医过承乾宫瞧病,奴才的永福宫离她近,她托奴才给主子娘娘告个假,说回头身上好了,再来给皇后主子请安。”
嘤鸣托着茶盏,轻轻吹了吹上头飘浮的茉莉花瓣,心里门儿清,哪里是病了,不过是借故不想照面罢了。她也不恼,颔首道:“既病了,就让她好好养着吧。天儿冷,是要仔细点儿,眼看到了大节下了,后头且要忙呢。”
大家虚伪地敷衍着,说主子娘娘也要保重凤体,节下好些事儿要娘娘做主呢。
其实表面上过得去,倒也罢了,可有的人就是不安生,成心要在这个时候给她上眼药。祥嫔到底忍不住挑起了话头儿,试探着说:“昨儿我们家人进来会亲,恰好说起外头的局势,听说和薛家有牵连的,这会子都翻起旧账来了……连主子娘娘家……”
一时殿内众人眼风如矢,所有人都在揣测皇后接下来的反应。当然光顾着看热闹可不行,得适当表示一下关心,谨嫔道:“娘娘放宽心吧,万岁爷自会还公爷一个公道的。”
还公道?纳公爷不干不净,哪来得公道可还?可是那些小主儿们笑着应承,“正是呢,请娘娘放宽心。”
嘤鸣端着茶盏一哂,“咱们后宫,多早晚能谈论前朝的事儿了?我知道大伙儿是好意,但也要谨守本分才好。我和万岁爷是正头夫妻,像这些外头的事儿,自有万岁爷周全,你们就不必忧心了。”
这句正头夫妻,戳中了所有人的痛肋,在她跟前,她们确实连妾都算不上。
康嫔不甘心,眼光溜溜看了在座的一圈,嗫嚅着:“我听宫人们谣传,说要拿公爷下大狱呢……”
嘤鸣哦了声,“我竟还不知道呢,是哪个宫人说的?”
怡嫔道:“宫里人多嘴杂,要追根究底,只怕也找不见那个人。”说罢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娘娘,奴才还听见一个谣言,娘娘知道了可别生气。”
嘤鸣放下茶盏,面上还笑着,手却在袖笼底下紧握成了拳,“什么谣言,说来我听听。”
怡嫔是成心要在她伤口上撒盐,支支吾吾道:“也不知慈宁宫里哪个烂了舌头的在外浑说,说老佛爷的意思是赐公爷自尽来着……”
所以当初深知是怎么被逼得无路可退的,她现在总算体会到了。这些人个个心怀鬼胎,眼见你要失势,她们就敢不顾礼法在你跟前放肆。如果她不是足够沉得住气,能叫她们给活活逼死。
嘤鸣冷笑,倒没有一气儿发作,转头看了看恭妃,“我近来身上也不大好,宫务过问得少了,叫阖宫上下胡天胡地,全没了体统。原想今儿贵妃来,请她帮着掌管宫务的,可她也病了……看来少不得要托付你了。”
这么一来所有人都有点儿懵,没想到皇后在这个裉节儿上把自己手上的权分了。恭妃这人除了包打听的本事,为人并不精干,对于她帮着掌管宫务一事,每个人都不服气。
嘤鸣呢,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她这会子确实精神头不济,与其和她们斗鸡似的打擂,不如把食儿抛出去,让她们互啄。这么着既架空了贵妃,又有人代她收拾这些作乱的,一举两得。
恭妃惶然站了起来,她原本还琢磨怎么捅皇后肺管子呢,猛受了委任,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子娘娘,奴才何德何能……”
“你是大阿哥生母,本就比别人尊贵,不单我,万岁爷也看重你。这趟托付你,你别推辞,宫里流言蜚语漫天,趁着节前整治一回,大家好过年。”嘤鸣三言两语指派完了,忽而冲怡嫔一笑,“还有一宗,看见你我才想起来。孝慈昭皇后生前住的就是你的永寿宫,万岁爷前儿和我说,很惦念皇额涅,孝慈昭皇后的忌日快到了,打算照着原来的布局,把永寿宫重新布置起来,便于祭奠瞻仰。你瞧,这么一来你就得挪地方,可怎么安排呢……”顿了顿问恭妃,“要不让怡嫔搬到咸福宫去吧,正好和祥嫔做个伴儿,你瞧这样好不好?”
第113章 大寒
恭妃自然说好, 原本在后宫籍籍无名的人, 突然受到如此重视, 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简直像七品芝麻官一跃成为封疆大吏一样。即便之前对皇后有再多的不满,这刻都烟消云散了, 非常积极主动地站到了皇后的阵营中,只要是皇后的意思, 无不遵从。
恭妃含笑道:“娘娘的安排是极为妥当的,依奴才之见,怡嫔和祥嫔平常谈得来,性子也相投, 她们俩搬到一个宫,再适合也没有了。”
恭妃和皇后一唱一和,在场的众人都识趣儿闭上了嘴,心里明白皇后娘娘又发威了,这回一口气整治了三位, 自己要再多说一句,接下来倒霉的就是自己。
其实照着位分来说,皇后底下是贵妃,皇后身子不好, 自然是由贵妃代为执掌宫务。可皇后却借着这回贵妃称病, 堂而皇之让恭妃出头冒尖, 直接越过了贵妃的次序, 那往后贵妃在底下嫔妃跟前可是说不响嘴了。再者祥嫔和怡嫔, 宫里人都知道的,怡嫔奸祥嫔酸,这二位要是住到一个宫里去,那可了不得了,外头必定再也顾不上对付,单是内斗都会忙得不可开交。
皇后这手着实厉害得很,想是早就对怡嫔有了不满。这宫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嫔位已是一宫主位,势必都有自己的地方。如今皇后说话儿就把怡嫔落脚的地方征用了,那她非得屈居在别人的地盘上,这么一来可和贵人答应没什么分别了。大伙儿从先头的和皇后为敌,转变成了看怡、祥两位小主儿的好戏,所以说这宫廷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怡嫔见这事儿板上钉钉了,到底发急了,站起身道:“皇后娘娘,奴才虽是区区嫔位,但奴才进宫五年了,一步一步升到了如今的位置,本也十分不易。今儿娘娘这么做,恕奴才说句逾越的话,娘娘办事太不地道,您这和夺了奴才的嫔位有什么两样?”
怡嫔平常也算是个谨慎的人,今天这事儿严重地损害了切身的利益,她那份端庄贤淑可再也装不成了,脑子一热,竟公然叫板起来。
嘤鸣眯了眯眼,很满意事态正照着她的设想发展。她本来就指着怡嫔行差踏错,这样才好狠狠收拾她,当年她扇阴风点鬼火,对外宣称和深知走得近,传出了多少毁谤深知的闲话来。这会子又不安分,还想故技重施,可惜她不像深知好性儿,她是有仇必报的,自有法子让她一败涂地。
“这是万岁爷的意思,难道你还想抗旨不成?”她并不动怒,含笑看着她,“我知道你不服,不服也没法子,事情定下就是定下了,总不好为了照顾你,断了万岁爷尽孝的心。”
怡嫔轻蔑地笑了笑,“是不是万岁爷的意思,恐怕只有娘娘……”
结果她话还没说完,海棠上前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啪地一声,清脆响亮,只听海棠厉声呵斥:“奴才替皇后娘娘教训小主了。小主口出狂言,对娘娘不恭,这是小主该受的罚。”
这个大嘴巴子仿佛打在了所有人的脸上,把她们那份沾沾自喜的气性儿全都打没了。暖阁里立刻呼啦啦跪倒了一片,那些嫔妃们瑟缩着,请皇后娘娘息怒。海棠是御前派到坤宁宫主事的女官,她的地位远比精奇嬷嬷还高,只要有谁敢冲撞皇后,她代皇后教训不懂事儿的嫔妃,是皇帝赋予的权利。
怡嫔捂着脸,呆若木鸡,宫女尚有不打脸的规矩,她身在嫔位竟受到这样的对待,那种羞愤欲死的心情,简直要令她燃烧起来。她涨红了脸,气涌如山,“皇后娘娘动用私行,奴才也是受册的内命妇,不受娘娘这份侮辱。奴才这就上慈宁宫,求太皇太后做主。”
可惜她根本走不出这间暖阁,只听上首的人凉声道:“我是皇后,内闱上下皆由我定夺。你要求太皇太后做主,那咱们就先来计较计较,你假借慈宁宫闲话之名散布谣言的罪过。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内命妇,就该自己尊重,可你整日兴风作浪,调唆得阖宫上下学你的做派,是非不明,尊卑不分,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皇后?看来今儿不好好惩处你,愈发纵得你无法无天了。你也不必上咸福宫给祥嫔添乱,来两个人,把怡嫔关进延庆殿严加看管,待我回明了万岁爷再作定夺。”
这是继皇后上台后的头一次立威,只要上头没有废了她的打算,她的决定几乎没人能动摇。
扁担带着人穷凶极恶地冲了进来,先是向上行礼,说遵主子娘娘的令儿,然后转身错牙冲怡嫔笑,“怡主儿,奴才动手伤了您的体面,您自个儿走吧。”
怡嫔到现在才知道害怕,哆嗦着说:“皇后娘娘,奴才先前一时糊涂,对娘娘出言不逊,奴才罪该万死。请娘娘瞧在……瞧在奴才进宫多年的份儿上,饶了奴才这回吧。”
嘤鸣靠着靠垫,一双妙目懒懒地转过来瞥她,“进宫多年的嫔妃,当着阖宫主儿的面公然顶撞我,你这一腔孤勇,是在给谁做试金石不成?我原是想饶了你,可你既说你进宫多年,我却又饶不得你了。要论资历,在场的诸位都比我老,这么多眼睛瞧着,我要是不罚你,将来不好管教别人。”言罢一摆手,扁担立刻会意,给左右一使眼色,直接把怡嫔“请”出了西暖阁。
底下一群嫔妃还跪着,都被皇后这样大肆整治的动静吓得噤若寒蝉。嘤鸣的目光从那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脑袋上划过来,曼声道:“人的命数,今儿不知明儿,谁也保不住永生永世的富贵,你们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是个乐天知命的人,在什么位分上做什么事儿,不及别人的时候认命,凌驾于众人之上时,我就能行自己的权。我的手段,其实你们都知道,我从不平白和人过不去,如果你哪天觉得日子不好过了,就要先想一想,是不是言行不端得罪了我,与其巴望着时候一长我就忘了,不如自己知趣儿,老老实实找我赔罪来,因为我这人没别的好处,就是记性好,有些仇,我能记一辈子。别打量我当上了皇后,要图贤后的名儿,我从来没这想头。我只求自己过得舒坦,不顾别人死活,所以你们得留神,要相安无事,就谨守自己的本分,别听见些风吹草动,立时高兴得过节似的。且把心里那份窃喜藏一藏,等我当真倒了台,你们再弹冠相庆不迟。”
这话真是一点儿没留情面,该说的都说得入骨三分,众人齐齐磕头,“奴才等不敢,请皇后娘娘息怒。”
自她进宫以来,虽说曾大刀阔斧收拾过几个主儿,但对于大多数人面上都过得去,像这回这样训话还是头一次。没有真正领教过她厉害的人,对皇后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当初不问事的孝慧皇后身上,以为继皇后的厉害名声都是江湖传闻罢了。今儿真正见识了,这些起哄架秧子的娇花儿就给吓破了胆儿,再也没人敢拿自己的前程,来试探皇后收拾后宫的能耐了。
恭妃忙着打圆场:“娘娘,这怡嫔一贯是个挑事儿的积年,您今儿处置了她,何等大快人心!可宫里旁的姐妹,无一对娘娘不宾服,娘娘千万别因她一个,对大伙儿都寒了心。”
嘤鸣脸色肃穆,心里只是好笑,今天要是不作这通筏子,只怕她们从这里踏出去,往后又是各自为王的局面。后宫权力的角逐就像男人打女人,有一就有二,你要是不一气儿奠定不可冒犯的基础,往后那些酸话、捅心窝子的话,会没完没了传到你跟前来。这回好,一气儿闹怕了她们,耳根子就能清净一阵子。只是做得太过也不好,便缓和了态度,笑道:“成了,都起来吧。我才刚是被她气糊涂了,连累你们一块儿跟着挨训斥。我这会子也乏了,你们都跪安吧,谨记一条,后宫不比前朝,胡乱听来的消息再胡乱宣扬,后宫都成了市井了。”复对恭妃道,“宫务我暂且托付你,倘或有拿不定主意的,你再来回我就是。去吧。”
恭妃道是,带领一干嫔妃退出了西暖阁,那份小心翼翼的模样,比往常仔细百倍。
宫里人都散尽了,海棠才松了口气,抚胸道:“阿弥陀佛,这是奴才头一回打人,这会子腿还哆嗦呢。”
松格在一旁取笑,“不知道的以为您惯会打人呢,瞧瞧您那手法,干脆利落,都把怡嫔打蒙了。说实话,我是跟着娘娘进来的,不是这宫里老人儿,要不连我都想打她。好好的一个嫔,到处嚼舌根,这要是搁在外头,早被人把嘴缝上了。”
海棠说:“也是先头娘娘在时,没给她们做规矩,她们胡天胡地过了这些年,不知道什么是尊卑,和谁都论姐妹,才敢上坤宁宫来撒野。这回索性治住了她们,将来就老实了,后头怡主的处置娘娘也不必过问,自有恭妃为难她。”
嘤鸣嗯了声,无精打采地歪着,心里却在琢磨怡嫔说的那些话。老佛爷要赐她阿玛自尽,这消息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更不是怡嫔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慈宁宫安插耳报神。十有八九是老太太有意放话出来,想看一看她的反应。
她苦笑,怪道昨儿夜里呆霸王没回来,他是觉得不好向她交代,才躲到养心殿去的。其实她能体谅太皇太后的用心,单要说罪过,她阿玛够格砍十回脑袋,可她为人子女,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死呢。
她只知道着急,身在后宫,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架在火上的滋味儿不好受。她现在时刻都捏着心,仿佛浑身装满了机簧,只要有人按一按,立刻就会一蹦三尺高。活着真是不易啊,做皇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好,譬如应付这些嫔妃,就要耗费她许多精力。她从宝座床上下来,脚一沾地,那个被扎伤的地方就火辣辣生疼,想是因为坐得太久了,血脉有些淤堵了。
她垂手抚了抚,海棠和松格一左一右搀扶她,合计着到底要叫太医过来瞧瞧。她浑浑噩噩听她们说话,忽然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神识仿佛从悬崖峭壁上一跃而下,耳中嗡嗡作响,然后便瘫下来,万事不知了。
那厢皇帝还在勤政亲贤议事,正逢喀尔喀四部的奏报进京,说佟崇峻率领的三卫汇同乌梁海部,已经攻破克勒木和屯,两边呈包抄之势向车臣汗旗进发,不日就能攻取汗帐。
佟崇峻上了请安折子,恭请主子万安,请主子放心,各路人马协同作战,攻破右翼前旗后敌军大溃,退守五十里,大英铁骑如入无人之境,且大大夸赞了一番乌梁海人作战的勇猛。皇帝把这封折子递给了冯河,“都瞧瞧吧,继平定萨里甘河后,又一桩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照这态势来看,年前车臣汗部就会上降表,喀尔喀四部顽疾拖延了这么多年,在朕这一代,总算能彻底根治了。”
佟崇峻的折子在众人手上传阅,其实皇帝要让这些章京看见的并不仅仅是战事的顺利,而是这背后桩桩件件与纳辛有关的功劳。佟崇峻战功彪炳,和纳辛是儿女亲家,唐努乌梁海原本偏安一隅,因受纳辛调遣才横穿土谢图汗部增援天干三卫。眼下正是纳辛立下大功的时候,如此功绩不说犒赏,反倒下狱问罪,那后头的仗是打还是不打?
崇善等看过了奏折,暗里也只能赞叹纳辛运道好。不过这种功绩保一时还犹可,将来未必没有重翻小账的时候。正要开口,忽听得匆匆的脚步声到了门上,三庆隔着帘子打千儿,“回主子爷,坤宁宫才刚传信儿过来,说主子娘娘身上抱恙,请万岁爷移驾做主。”
皇帝心头一震,没来由地慌起来。嘤鸣不是那种有了一点儿小病小灾,就嚷得满世界都知道的脾气,这回专程请他过去,别不是起了什么变故吧!
他说知道了,问周兴祖过去没有。三庆道:“周太医已经过去了,这才打发人来养心殿回话的。”
看了太医还让来请他,这是怎么了?皇帝有些焦躁,却不能显露出来,淡声吩咐:“先让德禄过去瞧瞧。”复把手上亟需处置的政务三言两语发落了,方出养心门往坤宁宫去。
走进夹道,他再也没有了帝王四平八稳的气度,几乎是一路向北奔跑着,穿过隆福门进了坤宁宫。
消息传进养心殿的时候,他脑子里就蹦出过不好的预感,但至多不过是皇后犯糊涂割伤了手,或是偶感风寒之类的事儿,太医总有法子解决的。可是当他看见床上不省人事的嘤鸣,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身一把抓住了周兴祖的衣襟问:“皇后怎么了?得了什么病?”
周兴祖诚惶诚恐背了一大通病理,皇帝只听清了一句,皇后娘娘左寸心脉动甚,是孕子之兆。
他大觉意外,“有孕了?”
周兴祖说是,“恭喜皇上,娘娘遇喜了。可臣观娘娘脉象,肝郁脾虚,正气不足,眼下又高热不退,没有醒转的迹象,怕是……不大妙啊。”
皇帝被他这番话吓着了,怔怔道:“你说什么?什么不大妙?”
四九的天儿,周兴祖却满头满脸的汗,卷着袖子边擦边道:“娘娘这种症候,多因情志不遂,劳倦太过所致。症状来得急且凶险,臣行医多年,从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
皇帝没了主张,呆站半天后,强自定下心神道:“把太医院搬到西边围房来,召集所有人会诊,一定要让皇后醒过来。”
他说到最后那句,心是被撕扯着的,从没想过身强体壮,怎么收拾都不会趴下的二五眼,现在竟躺在那里没了知觉。
他木然往她床前去,两条腿不像是自己的了,每迈一步都异常艰难。好歹到了她身边,小心翼翼叫了她两声,不敢用太大的嗓门,因为总觉得她是睡着了,要是贸然吵醒她,她回头又要打人。
可是这两声没有换来她任何反应,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那么烫,像要烧起来似的。外面廊子上光影摇曳,无数往来的人,踩踏出一片兵荒马乱的气象。恍惚想起六岁那年皇父驾崩,窗户纸上也是这样人影不断……
他哆嗦了下,打从心底里地,由衷地恐惧起来。
第114章 大寒(2)
可文二, 就在这个时候来了。原本他的嫡子, 盼了那么久,他和二五眼不止一次谈到过他,不止一次为他的名字较劲,要是她醒着, 该是多高兴的一桩喜事。可如今他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在他心里, 二五眼比一切都重要。
“皇后, 你怎么了?”他抚抚她的脸, 双手颤抖恍如风烛残年,“是不是因为朕昨儿没回来, 你不高兴了?可朕什么也没干, 在养心殿批了一夜的折子, 边上是德禄陪着, 朕没有翻别人的牌子, 也没有红袖添香……”他把额头抵在她手背上,失魂落魄地说,“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朕,你知道朕经不得你吓唬的……”
跟前亲近的人都看在眼里,谁也没见过万岁爷这副模样,仿佛俯瞰人间的君王一瞬跌进了凡尘里, 只是个担心患病妻子的普通男人。
周兴祖说皇后娘娘一定会醒的, 但究竟什么时候醒, 他说不出确切的时间来。太医在前殿拿三张八仙桌拼接,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药案,药材和医书堆了满桌,所有人都在翻阅典籍,可皇后的病症来得古怪,又因遇了喜,变得十分棘手。要让她清醒,就得先退了这来势汹汹的体热,退热的药材如柴胡、黄丹、羚羊角等,大多又是孕妇禁用的,因此开方子的时候每每两难。周兴祖一味地念叨:“瘟疫和痘疹都有高热的症状,但不会晕厥不醒。皇后娘娘万金之躯,眼下又有了身孕,诸位用药时千万再三斟酌才好。”
太医们只得改良药方,正为一味药材争执不下时,皇帝从里头出来,没有旁的话,只说了一句:“保住皇后要紧。”
众人都呆了呆,周兴祖回过神来,垂手道:“请皇上放心,臣等一定想尽法子,保皇后娘娘母子平安。”
皇帝点了点头,重新退回了暖阁里。以前觉得自己手握天下无所不能,可到了生死面前,原来什么都做不了。
太医在外间忙碌,头一个方子出来了,匆匆上西围房里称药煎煮。外面的脚步声如潮汐,来了又去,皇帝坐在她床前,仔细为她替换敷额的凉手巾,这张脸他明里暗里看过千万遍,从来都是鲜活灵动的,这次到底是怎么了呢,怎么好像变得不像她了?他知道,她这阵子受了太多煎熬,所以周兴祖说她情志不遂,劳倦太过,他就心如刀绞,觉得十分愧对她。
眼下什么才能慰藉她呢,他垂首想了想,吩咐德禄去直义公府,把皇后的家里人都请进宫来。一面紧紧望住她,邀功似的小声对她说,“皇后,你听见了么?你惦记家里人,朕让他们都来看你。只要你醒过来,你阿玛的所有罪过一笔勾销,就算满朝文武骂朕是昏君,朕也一定保住你的母家,好不好?”
可惜她听不见,他不敢灰心,知道她早晚会醒的,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但他慌张,慌到了极点如困兽般易怒,他开始寻根究底,“皇后今天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松格直抹眼泪,说不出话来,还是海棠把先前妃嫔们进来问安的经过复述了一遍,最后道:“娘娘虽看着不动怒,但她这么和气的人,能不顾情面处置了怡嫔,可见心里恨成了什么样儿。这程子娘娘忧心忡忡,也不怎么见她笑了,本就郁结于心不得纾解,再加上那些主儿捅她心窝儿,娘娘就是铁打的也经不住。”
皇帝怒极反笑,点着头说:“好啊,朕的后宫,原来是这样一番无法无天的景象。”要论他的心,各宫各赏一条绫子,都收拾干净了才能给皇后出气。但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时泄愤,终究做不到的。他撑着膝头,忍耐再三才道,“朕为皇后积福,不要怡嫔的性命。往后就让怡嫔在延庆宫自生自灭吧,不到死的那一天,不许她踏出延庆门半步。”
延庆宫本就在一条狭长的死胡同里,这样就是画地为牢了。海棠道是,领命出去吩咐,太医又把松格叫去询问皇后日常饮食,殊兰便上来打了冷手巾交到皇帝手里,一面轻声宽慰着:“万岁爷,娘娘心善,菩萨会保佑她的。”
皇帝茫然点了点头,以前他不信鬼神,但到了这步田地,任何能使皇后醒转的可能,都应该发自肺腑地去膜拜和感激。
外头又是一轮纷沓的脚步声,很快便进了暖阁,是太皇太后和太后来了。皇帝起身下脚踏,垂手道:“夜这么深,怎么惊动了皇祖母和皇额涅。”
这个时候哪里还讲俗务,太皇太后道:“我得了消息,肝儿都快吓碎了,且顾不上那些了。”一面上前查看皇后病势,连叫了两声嘤鸣,床上人仍旧昏睡不醒,她心里也发急,问,“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忽然就病得这么厉害了?”
太后在边上直抹泪,“可怜见儿的,欢蹦乱跳的孩子,这阵子心思用得太过,糟蹋成了这样。”
太后一哭,皇帝鼻子也隐隐发酸,他颓然道:“想是朕真的命里带煞吧,妨父母,妨妻儿……一切都是朕的错。”
太皇太后自然不许他这样说,“那种无稽之谈,亏你还放在心上!皇后只是一时病了,谁还没个小病小灾的,你是主心骨,你不能慌。”
皇帝勉力定了定神道是,复又把周兴祖的诊断呈禀上去,“皇后遇喜了,偏巧是这个时候,只怕不大好。”
太皇太后和太后听了俱是一怔,嫡出的皇子对于江山社稷有多重要,不言自明。她们打从小两口没有大婚起就开始盼着能有好信儿,今天终于盼来了,结果竟是在皇后这样的险境下。
太皇太后也没了主张,“什么叫不大好?宫里太医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周兴祖治不了,还有别人。”转头吩咐米嬷嬷,“去把陈鼎勋叫来,让他汇同太医院一道会诊。”
陈鼎勋是慈宁宫专属的太医,医术在宫里数一数二,不过平时只管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头的传召,连皇帝有恙也不和他相干。如今把人传来,可算是汇聚了大英最顶尖的医术了,太皇太后一径安慰皇帝,“不要紧的,他们总会有法子的。皇后平常身底儿好,就算遇见些风浪也能挺得住……”
“可这会儿有了身子,许多药都犯忌讳。”皇帝瞧了眼床上的人,低头道,“朕传令下去了,保住皇后要紧,还请皇祖母体谅孙儿的苦心。”
太皇太后说自然,“皇后才是根基,孩子没了往后还能再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过要是能保胎,还是保住为好,到底是头一胎,滑了对她身子也有妨碍。”说罢长叹,“我这会子真是有些后悔了,早知这么的,昨儿就不该传你过去。”
太皇太后向来是极硬气的人,多年的政治生涯百炼成钢,只要是做下的决定,从没有更改后悔的时候。可这回不成了,嘤鸣这孩子太能吓唬人了,她本就深得她和皇太后喜欢,如今又怀了孩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朝廷的章程和平衡固然重要,但在太皇太后眼里远没有曾孙重要。如今纳辛的那点罪过,可说是微不足道,只要皇后能即刻醒过来,老太太已经打定主意既往不咎了。
皇太后只管难过,她摸摸嘤鸣的脸,又隔着被子摸摸她的肚子,哀声说:“只怕她自己还不知道遇喜了呢。好孩子,你素来看得开的,往常有了心事也和咱们说,可当了皇后,反倒拘谨起来,可见这个差事真不是人干的啊。”
太后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她也曾当过皇后,知道坐上这个位置,会被扼杀多少天性。嘤鸣早前和她处世态度很像,她之所以能岿然不动,还是因为不够爱死鬼先帝。嘤鸣则不同,她和皇帝两个那么好,越是感情深厚,夹在夫家和娘家之间,便越是艰难。
太皇太后虽然不满意太后的口无遮拦,但谁不是打这儿过的呢,说到根儿上其实也没错。
皇帝到底不愿意劳师动众,她们在暖阁里流连不去,他只得劝慰:“皇祖母和皇额涅先回宫歇着吧,叫你们陪着干熬,实在是我们的不孝。”
太皇太后和太后自知帮不上什么忙,留下反倒添乱,又徘徊了一阵儿,还是回去了。
那头的药终于熬得了,豌豆疾步送进来,皇帝忙取金匙给她喂药。万幸的是大半都咽下去了,周兴祖才松了口气,“这剂方子是《金匮要略》中的桂枝茯苓汤稍作了添减,可退热,并治孕妇血瘀癥瘕之症。臣等先前商议,娘娘症候来得太急,怕是与前几天的扎伤不无关系。想是娘娘因伤处隐晦,不好意思让臣查看,自己稍作清理就包扎起来了。才刚臣看了病灶,伤口一圈红肿不消,臣心里惴惴不安,只怕娘娘是患了破伤风,真要如此,那就回天乏术了。可眼下看来,娘娘并没有身体强直,口噤不能开的症状,还是要庆幸宫里用的都是金剪,伤口纵是感染,也不至于危急性命。”
皇帝如梦初醒似的,抚额说对,“她曾扎伤过,朕当时没想到竟会这么严重……不是破伤风就好,这会子药也喝了,皇后什么时候能清醒?”
周兴祖歪着脑袋说:“娘娘体热气虚,伤口感染,且近来劳心劳力,又兼遇喜,四下里夹攻便倒下了。其实那三宗倒是小事,最要紧的还是这伤,臣以二子消毒散替娘娘清洗伤口,倘或七天之内能消肿,那还有转圜,若是七天之内伤势不减,只怕伤毒进了肌理,皇上……心里就该有个准备了。”
皇帝勃然大怒,“准备?准备什么?你说朕要准备什么?皇后要是有个好歹,你,还有你们太医院那帮庸才,一个也别想活命!朕会杀光你们,诛你们的九族!”
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即便遇见再大的风浪,也不曾有过半点失态。可当他听见这段话,他就觉得自己要疯了,大开杀戒都不能平复他心里的恨和恐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他一直小心呵护着这段感情,对她也算尽心尽力,为什么还要经受这样的考验?
他的雷霆震怒吓坏了所有人,满世界都是跪倒的身影,他无力地摆了摆手,“都滚出去,方子不对就再换。记好了,皇后平安,你们就平安。”
周兴祖磕了个头,飞快退了出去,殿里一时静下来,他看着床上的人,到这时才敢哭出来。
“齐嘤鸣,你要是不在了,朕也不能独活。”他拍拍她的脸,“皇后,二五眼,这回你又是装的吧?你想拿自己来要挟朕是吗?朕是你的丈夫,你信不过朕,你可真没良心!”
然而这回说再多挤兑她的话,她都不能蹦起来回嘴,说“您才没良心”了。他多怀念她叉腰骂街的样子,多怀念她窝在他怀里,搂着他脖子的样子。还有昨晚他离开坤宁宫时,她说“你抱我一下再走”……他后悔极了,为什么晚上没有回来,让她枯等一夜。他们大婚才三个月罢了,这短短三个月,难道就是一生了吗?
各种可怕的念头横冲直撞,绞得他心口生疼,他想抱一抱她,可又不敢,怕会弄疼了她。他只有坐在她床沿,一直陪着她,这当口把以前发生的一切都重新回顾了一遍,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曾经那么神憎鬼恶,她还愿意和他在一起,看来这个人不仅心大,更有赈灾般博爱的心胸。
他又摸摸她的脸,由衷地说:“好人有好报,你会长命百岁的。”
这时德禄匆匆进来回禀,直义公全家上下都进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皇帝叫传,齐家人进殿匆匆磕头,也不等皇帝发话,便起身往床前来。
侧福晋跪在脚踏上颤声说:“娘娘……嘤儿,全家都进来看你了,阿玛和额涅也来了,还有嫂子和弟弟妹妹们……你醒醒啊。”
纳辛站在地心,又不能上前,探着头使劲往前看,喃喃说:“是我害了姑娘,是我害了她……”
这深宫里,步步都是陷阱,好好的人说倒下就倒下了,连冤都无处伸。当初就不该进宫来的,拼着掉脑袋,也不该让嘤鸣填窟窿,纳公爷眼泪巴巴地想。然而至多不过是想想,他不敢有怨言,因为全家老小都送进笼子里来了,要是敢出言不逊,事儿就大了。
他的皇帝女婿站在一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皇后前几天扎伤了腿,眼下伤口出了点纰漏。
纳公爷耷拉着脑袋说是,其实他很想问问为什么堂堂的皇后会扎伤,扎伤了还那么巧地发作起来,竟到了昏睡不醒的地步。人在谁家出的事,谁家就该负责,这得亏是帝王家,要是换了一般的亲家,非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不可!
横竖纳公爷得出一个结论,这位圣主明君真是个克妻的,克死了一个又一个,苍天啊,这种人为什么还要立后啊!
纳公爷脸上五光十色,皇帝面对齐家人,心里也很不自在。他觉得愧疚,没能照顾好嘤鸣,但帝王的尊严不容他低头,便道:“你们既进来了,多和皇后说两句话吧。她记挂家里,忧思过甚了,让她知道你们都好,或许能助她快些醒过来。”
他说完,从坤宁宫退了出来,在寒冷的冬夜里一直往南走,走出乾清宫,走进了景运门。
后面的德禄追得匆忙,好容易追上了,给他披了端罩说:“主子爷仔细受寒。奉先殿里冷,奴才这就吩咐守殿的预备火盆。”
皇帝说不必了,皇后病得这样,他还在乎冷暖么?仿佛挨了冻受了寒,才算和皇后共过患难。
人在生死面前,实在过于渺小了,他无处哀告,只有去求列祖列宗保佑。景运门到诚肃门,再到奉先门,里头有好长一段路,他一步一叩首拜进了奉先殿。殿里历代祖先的画像高悬,两掖三十六支通臂巨烛日夜燃烧,照得一片森罗庄严的气象。他跪在冷硬的金砖上,深深泥首下去,“臣不求风调雨顺,不求国泰民安,臣只求列祖列宗保佑我的皇后,保佑我的嘤鸣,让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第115章 大寒(3)
只可惜, 求祖宗保佑也好, 求神拜佛也好,并未让皇后的病情有所好转。一昼夜了,皇后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侧福晋一直在床前守着, 眼泪哭落了两大海,只是没用。有时候连她都要怀疑, 是不是她的嘤儿已经不在了, 只留下一个躯壳在这里, 其实魂魄早就走远了。
这宫廷,看着雕梁画栋, 妆蟒堆绣底下张着吃人的虎口。如果说当初先皇后的病故, 能归咎于先皇后本就身底儿弱, 她的嘤鸣不是这样。嘤鸣自小身板儿结实, 五岁上出过一回花儿, 别人都是满脸麻子九死一生,她呢,唯有上臂留下三四个浅浅的窝儿,不细看简直分辨不出来。就这样的身子骨,进宫还没满一年呢,便闹得昏厥不醒,这是皇权镇压下不好开口, 否则真得找太皇太后和皇帝质问一番, 是不是嘤鸣被人下了毒, 亦或是被人敲了脑瓜子,这才醒不过来的。
做母亲的,想得越多就越怕。侧福晋不便把心里的疑虑说出来,便自己悄悄查看,看遍了嘤鸣的十个手指头,还好,甲盖里头血色是正常的。复去查验她的头骨,小心翼翼把闺女的脑袋摸了一番,并没有哪里受创。她松了口气,颓然坐下来,看看嘤鸣的脸,着实地五内俱焚,便把她的手拢在掌心里,哀声说:“嘤鸣,你玛法那时候管你叫小牛犊子,说你身强体壮,将来一准儿有福气。如今你的确是哥儿姐儿里头福气最好的,可你怎么成这样了呢?我同你说过的,人活一辈子,指着别人都是空的,必要自己争气。你眼下有了身子,也是要当额涅的人了,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孩子在肚子里呢,你成天烫得炼丹炉似的,孩子受不住,再拖延两天,只怕要生个齐天大圣出来。”
明明很悲伤的气氛,可经侧福晋嘴里说出来,就引人发笑。松格在边上侍立着,心里很觉得怅惘,以前她主子也是这样的,心境儿开阔,说话逗趣,瞧着端庄稳重,谁也不知道她大家闺秀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个炙热活泛的灵魂。但是后来,自打大婚过后就变了个人似的,因为公爷以前犯的事儿不小,连带着主子也天天如临大敌。
“侧福晋,您别急。”松格说,“主子最喜欢孩子啦,母子连心,就算为了小阿哥,她也会醒过来的。”
侧福晋听着,轻轻叹了口气。药吃了不老少,但就是不见效。她身上依旧滚烫,这热要是还退不下来,别说孩子,就连她自己也有危险。
这会子能怎么办呢,真像落进了海心里似的。所幸皇帝没有撒手不管,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没有不闻不问,隔一会儿就打发人来问情况,看样子倒都把嘤鸣兜在心上。尤其皇帝,做到那样确实不容易了,昨晚上熬了一夜,今早鸡起五更御门听政,散朝后刚进来,恰逢八百里加急的密函入京,又匆匆召见臣工去了。人都说皇帝多高高在上,多没有人情味儿,可这一晚上看下来,并不是这样的。侧福晋早前并不待见这皇帝女婿,但见他两头悬心,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的模样,丈母娘疼女婿的千古通病就犯了。起先她是满心怨恨,觉得嘤鸣像先皇后一样,八成受尽了苛待。如今看来,嘤鸣那时口口声声万岁爷待她好,并不全是为了安家里人的心。
“要快些醒过来,”侧福晋捋捋她的头发,“瞧着万岁爷吧,你一向是个不要人操心的孩子啊……”
西洋座钟底下坠着的那个铁坨坨有序地摇摆着,时候过起来飞快,转眼天就黑透了。侧福晋看看外头,心里愈发焦躁,嘤鸣昏睡得越久,母子俩就越危险。可怜那小小人儿,在娘胎里受那么大的罪,这可是头一胎啊,要是有了闪失,往后就不好了。
这时殊兰端着玉盖碗进来,小声说:“侧福晋,皇后娘娘一天一宿没进吃的了,这么下去只怕身子撑不住。万岁爷先头让给娘娘熬米油,这会子预备妥了,给娘娘进些,也好有力气坚持。”
侧福晋道好,正起身预备喂她,见外头皇帝进来了,忙肃容退到一旁蹲安。
皇帝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朕公务忙,一时顾不上这里,有您在,朕也放心些。只是偏劳您了,为咱们的事儿……”
侧福晋听他说的都是家常话,倒也略觉得慰心,只道:“万岁爷言重了,皇后娘娘虽尊贵,到底还是奴才的闺女。闺女病了,奴才没有不来照料的道理。万岁爷政务巨万,还是当以家国天下为重,娘娘这里不必担心,有奴才伺候着,出不了差错的。”
皇帝脸色惨淡,点了点头,半晌才又道:“朕心里有愧,很对不住你们。朕是皇帝不假,可照着寻常家子来说,朕也是女婿。您不必对朕口称奴才,叫嘤鸣知道了要不高兴的,横竖她在朕跟前早就我啊我的了,也没个让长辈这么下气儿的道理。朕爱重她,她管您叫奶奶,朕私下也随她称呼罢了,一口一个侧福晋,反倒显得生分了。”
侧福晋这回真有些诚惶诚恐了,摆着手说不,“奴才微贱之人,何以克当!”
皇帝说应该的,“朕来替您的班儿。您守了一天一夜了,让底下人带您到偏殿进点吃的,歇一歇。”
侧福晋瞧了他一眼,虽说年轻爷们儿身子骨结实,到底外头操劳里头惦念,瞧着可比中秋大宴那会儿憔悴多了。她叹息着道是,“万岁爷也要保重圣躬才好,太医们都尽心尽力医治娘娘,兴许过会子娘娘就醒了。”
皇帝颔首,侧福晋随宫人去了,他便提袍登上脚踏,摸摸嘤鸣的额头说:“你快懒出花儿来了,这会子可好,吃的都要朕喂你。”
嘴上抱怨着,还是接过碗匙来。有时候生命就是一个圈,这头发生过的事儿,闷头走了一程又狭路相逢。比如这米油,那时候她很缺德,说要拿这个给他固精养精来着。现在呢,他的儿女在她肚子里落地生根,轮着他来给她喂米油了。
一项工作,做多了熟能生巧。以前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皇帝,通过实践掌握了给病人喂药喂水的全套本事。他慢条斯理喂下去半碗,觉得差不多了,喂得太多怕她撑得慌。回手把碗交给殊兰,又接了帕子给她掖嘴,一面说:“灌了一肚子水,你想吃有嚼头的不想?朕让御膳房预备你最爱吃的点心,你起来吧。”
遗憾的是皇后并不理他,他无奈地看了她半天,见她气息急促的样子,忍不住喉头哽咽起来。
什么都做不了,真是什么都做不了。他低下头,前额抵着被褥的缎面,那冰凉的触感直达内心。他从未这样害怕过,担心她醒不过来,身体会一点点冷却,就像这缎面一样。
殊兰见他无声颤动,料他大约是在哭吧。帝王的眼泪,带给人的震动不可谓不大。这是伤心到了极处,昏厥的人无知无觉,醒着的人却被折磨得几乎丢了半条命。她悲戚地劝慰:“万岁爷,您别这样,娘娘知道了怎么办呢。”
他不怕她知道,知道了就该愧疚,往后更该好好爱他才对。不过叫外人看见他失态了不好,便道:“这里没旁的事儿了,你下去歇着吧。”
殊兰略顿了下道是,却行退了出去,只是并未走远,还在廊下徘徊。如今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入夜便浓雾大起,天上月亮已经瞧不见了,满世界迷迷滂滂,连灯笼都被包裹住了,光影下浮尘般的水汽上下翻飞,无孔不入,铺天盖地。
海棠从配殿过来,见她站在廊下,便道:“姑娘这么长时候没合过眼,怎么不回去歇歇?”
殊兰摇摇头,“娘娘还没醒,我心里放不下,怎么好去歇着呢。”
海棠不由叹息,“好好的,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照我说,还是因为怡嫔那事儿动了怒。怡嫔这人,打从先头娘娘在世时起就惯会调唆人,自己缩在后头,常拱人打头阵。她做的那些事儿,主子娘娘全瞧在眼里,姑娘见这后宫太平,却不知主子娘娘要费多少心力,这回要不是她越来越不像话,娘娘也不会这么处置她。”言罢顿下来,牵了下唇角道,“姑娘回去睡会子吧,您是客,大可不必像我们似的,没的累坏了,倒是我们慢待了。”
殊兰嗳了声,脸上火辣辣的。她虽笨嘴拙舌,但别人话里的隐喻还是听得懂的,海棠大约是在暗示她,那天御花园里怡嫔和她说的话,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了,这才大发雷霆处置了怡嫔。自己呢,和皇帝沾着亲,不好得罪,但皇后心里终究生了嫌隙……她转头朝东暖阁望了一眼,怅然思量,这是因为皇后忽然病倒了吧,要是没有意外,自己怕是不能再在宫里呆下去了。
其实回去,倒也不怕的,听说营房福晋给压得抬不起头来,福晋以毒攻毒般替她阿玛置了一房妾,如今她阿玛把营房福晋扔到后脑勺去了,连家门也不出,专心致志和那小姨娘腻歪在一处。自己这程子在宫里开阔了眼界,瞧见了皇后办事的手段,就算再有人和她过不去,她也不会像以前似的,唯唯诺诺不敢说话了。离宫……实有些遗憾,她看见了帝后的感情,羡慕得久了,心里就生出枝蔓来,只怕出去,遇不见第二个和他一样的好人了。
心里正惆怅,见周兴祖和两位太医捧着药汤从西围房里出来,她忙先行一步进了正殿,预先给太医门掀起厚重的门帘。周兴祖欠身道了谢,进去后又为皇后请脉,复牵袖探探皇后额头,斟酌着说:“回皇上,娘娘脉象虽还虚浮,但相较之前略有平稳,热也稍退了些。臣和诸位太医新研制了拔毒散,力求消风解热,防止伤毒溃散。”
皇帝道好,“快给皇后用上。”
周兴祖应了个嗻,上前揭开被褥,取下皇后腿上遮盖的纱布。原以为伤势多少会有好转,但结果出乎预料,伤口结了痂,周围的肉皮儿浮肿,渐渐有了向痈疽转变的趋势。
周兴祖歪头咂舌,十分困顿,皇帝看着那伤处,心里七上八下,“依你之见,几时能消肿?”
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了,太医在陈述事实的同时,也不能忘了安抚皇帝情绪。否则又像昨儿似的,三句不对就要把人满门抄斩,他们这群人有多少脑袋都不够这位万岁爷撒气的。
周兴祖舔唇说:“表面似有愈合的征兆,但伤口周围水肿不退,臣要换方子,以白鹤藤加苍术煎汤敷之,再观后效。”
皇帝颓然点头,只要还有开方子的余地,那就是好的。太医们又匆匆去了,他回身看床上的人,她一直蹙着眉,也许想醒,却欠缺那股子力量吧!
他上前去,坐在脚踏上抚抚她的眉心,乏累得厉害,便枕在她枕边唤她。长长短短的嘤鸣,奇怪,以前一直是皇后、二五眼地称呼她,甚至还给她取过懵鹅的绰号。这回是第一次正经叫她的名字,原来她的名字很好听,什么嘤鸣求友,和薛深知毫无关系,本就是她自己的名字。
周兴祖这回手脚利索,更换的汤药很快来了,纱布浸湿后层层冷敷,皇帝不假他人之手,一应都是亲自料理。敷药半个时辰,再包上白叶火草研制的药粉,一轮忙碌下来,人都要虚脱了。
侧福晋不能放心,略休息了一会儿又进来了,见皇帝脸色不好,压声道:“万岁爷歇歇去吧,娘娘不知多早晚醒,您这么没日没夜的,身子会受不住的。”
暖阁里呆得久了确实气闷,皇帝吩咐海棠给南窗开道缝儿,回身对侧福晋说:“那朕上外头略坐一会儿,下半夜还是朕来守着。”然后举步走出了暖阁。
外头空气很凉,冷热对冲强烈,加上太长时间没合眼,忽地天旋地转,脚下便是一趔趄。幸好有人上来搀扶,只觉一阵丁香扑面,他转眼看,竟然是殊兰。
年轻姑娘,从没有这样近身搀扶过男人,被他把眼儿一瞧,愈发红了脸。她轻声细语说“万岁爷小心”,皇帝愣了愣,才发觉手肘挨在一团绵软的云絮上,顿时一阵惊慌,扬手把人格开了,尴尬道:“朕不要你扶,御前有人伺候,你快回静憩斋去吧。”
殊兰呆了下,显然消化不了那句“朕不要你扶”。这一切来得很突然,她过来搀扶原本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恰好的时间,恰好心念一动。她和他是表兄妹,当初也算两小无猜,到今儿各自都大了,论起情来,势必比别人更亲近些。她是壮着胆儿,做出了勾栏院儿里女人才做的事,本来就羞得无地自容,只因为自己嘴笨不会说,料着这样他多少能明白她的心意,可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反应。
不要她扶?她一时面红耳赤,刚才的一切变得毫不旖旎,甚至有种羞耻的感觉。她想辩解两句,又无从说起,只得低头道是,慌忙退出坤宁宫,匆匆往静憩斋去了。
皇帝拂了下衣袖,心里很是不悦。后宫的女人即便期盼圣眷,也不会做出这种举动来。先前殊兰那样,到底是她成心的,还是自己不留神碰上的?要是前者,他很有道理生气,要是后者,那倒有些对不住人家了。横竖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留在宫里了,等皇后一醒,赶紧打发她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