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2月30日

献给仙君的be美学 by 寒菽(85 – 92)

第85章

幽国都城。

王宫。

西北角的偏殿。

荆玉山正在与幽国第二十三王子坐而对饮,忽地收到侍者的禀告,道是王上急召,命他速速前往。

荆玉山换了一身衣服,才急忙赶到。

这沾上酒液的衣服可以换掉,但一身酒气一时半会儿却散不了。

侍者为他搴开幔帐,让他得以进入内室。

荆玉山正斟酌着该如何为自己的失仪而道歉,然而扑面而来的浓重酒味让他瞬间意识到大概不用多此一举,幽王醉成这样,怕是注意不到他身上的一丁点酒气。

幽王披散头发,像是一只魁梧的雄狮,因为用药水将头发染黑,所以他身上总有一股刺鼻的药味。

原本这药味应当能够盖住其他所有味道,但是岁月在渐渐让他的肉体衰败,这股苍老的气味是再名贵的香料都无法盖过的。然而无论是妃子还是大臣,抑或近身伺候他的人,每个人都装成没有闻到。

荆玉山自然也是,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幽王的头发染得太黑,而他的脸又很苍老,皮肤像是完全干涸了,松垮垮地耷拉下来,显得很阴冷刻薄。

他的手上正拿着一个夜光杯在把玩。

一等荆玉山跪坐下来,他便问:“知道这个夜光杯是我花了多少钱买的吗?”

荆玉山猜了一个数:“五千金。”

幽王道:“一万金买的。知道是从谁手上买的吗?”

荆玉山了然地道:“昭太子。”

幽王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呵。

“这个黄毛小儿,花样倒是不少。你是从洛城来的,在昭太子手下当过差,你应当知道这些横空出世的财宝都是从何而来吧。”

他摇着头说:“不像是昭王给的。”

幽王斜倚着桌案,目光看向窗外,看向贴在天边的一轮上弦月,想到远在洛城的昭太子也在与他欣赏同一轮月亮,叫他久违地升起了竞争欲。

有时他恨不得直接杀了昭太子,有时又想再继续看看那个小儿还要再做些什么。

听说他在洛城自掏腰包雇佣奴隶与贫民。

听说他的军队一边务农一边备战。

听说洛城现在有一套严谨的律法,人人自觉地遵守。

……

等等等等。

时已近暮的幽王想起什么,眼底流出几分柔软,他说:“我幼时曾经见过一块稀有的宝石,当时我的父王很宠爱我,我便求父王把这块宝石赏赐给我。

“没想到父王说不行。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些宝石都得进献给仙人,才能求得到仙人的庇护。”

在提到童年时光的时候,这个快要死去的老人也回味了几分纯粹的愉快。

然而,只有一刹。

幽王目光一转,望向荆玉山,他的脸庞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好似一张枯木雕成的面具,眼窝深深凹陷,正是面目上的两个幽深黑洞:“有一个传闻是,昭太子失踪的那些年,是上仙山去学艺了。所以他才能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剑术卓绝不说,甚至精通兵法。

“此事可属实?”

荆玉山答:“是。昭太子是从昆仑回来的,他的一身本事也是学自那里。”

那面具脸庞上的两个黑洞似乎闪了一闪,继而重新变得一片漆黑,荆玉山一时间也窥探不清幽王是什么眼神。

一定不会是欣赏,大概是充满忌惮吧。

谁能不忌惮这样一个对手?

他年富力强,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广得民心,简直是上天的宠儿。

这是荆玉山第一次直面幽王,先前他以昭国使者的身份而来,却没有得到接见,被晾在一旁坐了半个月的冷板凳。

于是他想办法找上现下最为风光的二十三王子,想要让对方帮自己送上文书,说不定就能得到幽王的召见。

幽王这儿是最难的。

因为昭幽两国有较近的世仇,一时半刻不可能排解,只要过了这里,其他国家一定都会接见他。

荆玉山像是知无不言:“我在昭太子身边当差时,曾经见过一位仙人乘着三只青鸟指引的紫云车而来,那位仙人亦是丰神俊美,熠熠生光,他是昭太子的好友。

“我们自荒城离开时,就有这位仙人的保护。”

幽王忽地如想通了似的,又喝了一杯酒,放下杯子,磕在桌上发出“咔哒”一声:“哦,原来他能从妖魔手上逃回来,也是有仙人相助啊,我就说……”

荆玉山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他想要解释,却觉得不解释更好。

荆玉山一路走来,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平民百信,他都与之交谈过。

除了昭国,澹台莲州身边亲眼见证了的凡人们,其他国家的人其实没几个相信澹台莲州真的能从妖魔手下逃出来,更不相信这只靠了人类的军队。

那些离开荒城的人讲了各种版本大同小异的经过,人们只将这当成是编造的演义故事,也有人浑水摸鱼,将事情再加以编造,写成离奇的故事,在酒馆茶馆讲书,换取几个铜钱。

听众惊叹过、奇怪过、嬉笑过,就当完了。

比起残忍可怕、沉闷无聊的人与妖魔的战争来说,他们反而对昭太子的美貌更感兴趣。

甚至还有人说,昭太子之美,令妖魔见了也不忍伤害,为之怜惜,是故放他全须全尾地离去归国。

这样说的都是从没见过妖魔的人。

然而,这个说法反而传得最广,最是为人所津津乐道。

荆玉山洋洋洒洒地将澹台莲州的一些信息告于幽王,说了一些外人难以获知的事情。

想要钓到好鱼总得舍得下好饵。

幽王越听越入神,连酒都忘了喝,神情看上去竟然是越来越清明的。

等荆玉山的陈词告一段落了。

幽王才笑道:“你作为昭国的使者而来,把这些事告诉我,得到昭太子的允许了吗?”

荆玉山恭敬地答:“我是在昭太子那里献策过,但是不代表我只能为昭太子所用。因为我不是昭国人,我也不是幽国人,也不是庆国人,谁愿意用我,我就是哪国人。”

说到这里时,他想起了临别时,澹台莲州送他离开,与他赠言:“我的治国之策,你尽管可以告诉其他国家的国君。”

真是个傻子。荆玉山想。你倒是一视同仁,希望其他国家的百姓也可以丰衣足食,但是哪有国君会不紧着自己享受,而把锦衣玉食拿去换成粗谷糙米,喂饱牛马一样的穷人。

看吧,就算我现在告诉了幽王,幽王也只当是个笑话。

荆玉山退下。

倘若这时有人,就能看清幽王脸上真正的神情,不是忌惮,不是欣赏,而是深深的嫉妒憎恶。

这份在无人时愈发难以克制的黑暗的心思在疯狂膨胀,到了他会觉得胸闷作疼的地步。

权力、才华、声望、军队、美貌他都有,有时他会觉得澹台莲州是曾经的自己,然而随着时光流逝,他一天天变老,身体变得衰弱,眼睛变得模糊,脑子不再那么清明,美貌更是早已不复存在。

然而他嫉妒的却不只是这些。

还有对一件东西的欲望压倒了其他所有。

——长生。

正是长生。

他与幽国境内的仙人关系还算不错,也有见过几面。

他清楚地记得,他二十岁去谒见时,那位仙人是什么样子,四十岁去,那位仙人还是什么样子,一点儿都没有变。

年轻时他对求仙问道并不以为然,一心只想着达到凡世的顶点,当他拥有了凡人所能得到的所有以后。

欲望却无法停下脚步,攀升向另一个目标。

可这个目标他无法企及。

长生。长生。长生。

他觉得仙人一定有长生药,为什么不给他呢?

而他们进贡给仙人的奇珍异宝,却被仙人转手送给了昭太子这个凡人。

真是个蠢货。

为什么不留在仙山?换成是他的话,一定会想尽办法地留在仙山上,长生不老多么好。就算不行,换成多活个一百年、两百年,也好极了。

偏偏这样他梦寐以求的机会送到澹台莲州的手上,澹台莲州却不珍惜,他一想,就觉得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给抢走了一样地难受。

幽王越想越气,捂住胸口,快喘不上气来。

近身的侍女见了,赶紧上前,给他顺气。

幽王道:“拿药过来。”

便有侍者用双手捧着一个金丝楠木的盒子过来,打开以后,取出两颗放在绸缎上的鲜红的药丸,递给幽王。

幽王不喝水,直接吃下,瞬间觉得自己舒服了许多。

既然已经见到了幽王,荆玉山就稍微淡了一些跟二十三王子的来往。

因为幽王猜忌多疑,说不定会因此而疏远他

然而二十三王子却再次找上了他,在晚上,偷偷地与他见了一面,道:“我想请先生助我杀掉我的父王。我的父王是个残暴之人,他已经不再适合当幽国之王了。”

荆玉山笑了:“你就不怕我去告诉幽王吗?”

二十三王子夷然不惧,忽然毫无铺垫地告诉他:“我的父王在服用用未成形的胎儿炼制的丹药,想要延长自己的寿命。”

第86章

如豆的烛火摇曳了一下。

冬日的深夜静谧得有如坟墓。

荆玉山听说幽国王宫的夏天也很安静。因为幽王近年来睡眠愈发糟糕,有一次半夜被蝉鸣吵醒过来,一气之下,还杀了上前伺候他的宫人泄恨。

那段时间他命令所有宫人将蝉、蟋蟀、青蛙等等会在夜里吵闹的动物全部捕杀,若是发现有懈怠,当场格杀。

幽王年事已高,他是在谋算应该计划寻找下一位幽国的合作者。

但荆玉山并没有考虑过二十三王子,他认为王位到时候多半还是落在嫡长的王子们的其中一位。

最近跟二十三王子来往不过是因为他最近在幽王面前算是脸热,说得上话,而且没有实权。

“我的父王在服用用未成形的胎儿炼制的丹药。”

这个消息对荆玉山来说太过骇人,以至于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意识到是什么意思,使他震惊的一时间连呼吸都忘却了。

二十三王子直视着荆玉山,烛火摇动时,他眸中的倒映着的火光也跟着摇了一摇,却不会给人以撒谎之感,反而更加坚定幽暗。

二十三王子从长相来看,长得不像幽王,似乎是长得更像他去世的母亲。荆玉山没有打听到他的母亲姓甚名谁,大概不是一位有名有姓的贵女,生前也并不得宠。

据说幽王宠幸他的母亲只是出于偶然遇见的一时兴起,有了一夜之欢,一举得孕,十个月后分娩产下了一个男婴,却没有再被幽王想起,直到死去为止。这在幽国的后宫是很平常的事,许多不得宠的王子与公主都是差不多的身世。

但荆玉山能看出来,二十三王子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因为他长得很漂亮,尤其他现在十五六岁,正是一个少年有着处子之美的年纪。

他的下颌削尖,这比较像是女人的脸形,或许等他岁数长了以后轮廓会变得比现在硬朗粗糙。

他的皮肤也过于苍白,是那种不健康的苍白,他身上的各种颜色都像是被稀释的墨水,头发比别人浅,瞳孔也比别人浅。

他总是低眉顺目,在那些母族强大的哥哥们面前是个乖巧懂事的弟弟,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羊羔,听说他很会生存,会给哥哥们出主意,而不占据功劳。想必这是一个无依无靠的王子的生存哲学。

在荆玉山看来,二十三王子是不如昭太子美。

昭太子的美是清且正的美,是壮阔潇洒的美,日月如他,山河如他。但二十三王子则是一种犹如生在深渊峭壁缝隙上的植物的美,你甚至不太明白他是怎么能从这里长出来的,没有光,没有水,但他就是长出来了,带着坚韧与妖异。

直直地注视着自己,却莫名地给人以可信的感觉。

就算他们这几天相谈甚欢,但这就交浅言深未免也太快了。

荆玉山并不接话,询问这件事的真假,他觉得多半是真的,以幽王的性格,完全能干出这种事来,并不奇怪。

他说:“王子多言了。”

二十三王子忽地笑了一笑,他笑起来并不像澹台莲州那样给人如沐春风的温暖感觉,更像是峡谷里的阴风,冷气森森:“荆兄这几日与我都这样要好,我还以为我们已经交心了。

“怎么又叫我王子了呢?不如叫我‘二十三郎’,‘二十三郎’也有些太长,难念,你叫我‘阿错’也行。”

荆玉山:“承蒙王子抬爱。”

王子阿错连着碰了几个软钉子,却并不气馁,也没有因为泄露了父王的事情而变得慌张,他像是胸有成竹地在下棋:“我知道你更看好我的几位王兄,但是他们年纪已长,身边早已有了肱股心腹之臣,那些人瓜分他们手上的权力,紧紧握在手中,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分给别人的。

“当然,以你的才能,只要你肯用心,一定还是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是我不同,我的身边没有人,你愿意为我效力的话,等到将来,我可以给你开出一个比他们更好的条件。”

荆玉山一针见血地说:“以后是以后,您现在什么都没有。”

阿错轻描淡写又笃定自信地说:“现在我可以在我的父王面前给你美言。要是你什么时候想要逃出王宫,逃出幽国,我随时可以倾力相助。我可以给你一条后路。”

荆玉山抚了抚自己的胡子。

尽管不能完全信任,但是多一个盟友也不错。

他没有直接同意,而是旁敲侧击地问:“请问王子,王上可还有哪些避讳,该怎样哄他欢心,又该怎样才能不触怒于他?”

阿错笑了一笑,轻声如实以告。

冬天不能耕作,也不好捕猎。

洛城百姓们无事可做,最近纷纷喜欢上站在路边数进来的车辆。

太子在街头让学生免费教学,教的不是啥高深的学问,只教两个:一是一些基本的数数,打算用这个冬天,让大家学会一到一百的数数,和最基础的运算,上午教。二是教人写自己的名字,问了就教,再问再教,不用腼腆,也不用怕因为太笨而被嘲笑。

两门课是不同的学生来教,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被百姓们唤作小先生。

好多人脑子蠢笨,昨天刚学,今天就忘了,小先生告诉他们,不要死记硬背,要在平时就多数一数,比如数一数米粒、数一数石子儿,数啊数,慢慢地就记熟了。

于是他们聪明地站在路边数来往的车辆。

这些车全都是来送物资的,他们知道,是昭太子买来为他们城预备过冬的。

有布料,有粮食,有盐,有铁。

“听他们去军营做工的人说,昭太子在军营里跟其他人吃住都一样,他把钱都省下来给大家买粮食。”

“我怎么听说昭太子可以点石成金,听说之前他让人挖了好多石头堆在仓库里面,大家不明所以,但是听话照办,后来有一天,昭太子单独走进了仓库里面,等他再走出来,看守的士兵再进去,就发现仓库里的石头全都变成了金子!”

“欸?我听说的是把豆子变成金子。”

“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是昭太子人太好了,上天为了奖励他的仁德,所以才赠送了金银和粮食给他。”

“可是我看啊,来我们城里的商人也越来越多了。”

“是的,哪国的商人都有!最近我真是大开眼界。”

“我家的破院子还租了出去,以往哪能租得出去。”

“这些人都是为了太子而来的啊。”

这些话真真假假地掺和在一起,有的传着传着好像就变成真的了。

大家数完了车,有人看看日头所在位置,道:“快要正午了,昭太子要施粥了,大家赶紧去吃饭。”

众人于是赶紧回家拿上自己的碗,急匆匆地赶到城里的一处空地。

食物的香气已经飘散了老远。

几个商人闻到香味,走出自己的院子,探头看向那个方向,用自己的家乡话叽里呱啦地说着,洛城的人就是听了也听不懂。

“洛城我以前来过一次,除了奴隶,什么都没有,这里的奴隶很便宜。”

“是啊,我本来还想,要是做不成生意,那么买几个奴隶也不错。”

“没想到奴隶都被昭太子买走了。”

“好像不是买走的吧,他雇佣了奴隶干活儿。”

“雇佣?为什么要雇佣,都已经花了一笔钱买了,还需要继续给钱?那不是赔本买卖吗?他这样下去我看不行,把这些奴隶的心给养大了,以后不给钱就不会踏实干活儿了。”

商人们对澹台莲州的行为不以为然。

他们知道这是仁慈的,可这样的仁慈在他们看来是不赚钱的,所以没有任何意义。

“你们见到了昭太子没有?”

“没有,没见着。都花了好多钱了。”

“都说昭太子的军营纪律严谨,我看不然,这不是花钱也会嘴漏吗?就是没什么用?说半天还是没让我见到昭太子。”

“可我听说在这里,不论是贫民还是奴隶,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见过昭太子。怎么就我们这么难见到呢?”

众人唉声叹气。

“过两天又是新的竞买会。”

“不知道昭太子这次会拿出什么宝贝来,希望他这次能多出几个参加名额。”

“多卖几件宝贝才是。参加竞卖会就要三百金,若是什么都没买到,那岂不是空手而归,亏得很。”

“上回那个夜光杯最后卖到五千金,我舍不得买,听说被那人一万金卖给了幽王!净赚五千金!早知如此,我不如咬咬牙,花六千买了。”

这时,去凑热闹的小仆捧着破碗跑了回来,为了省点口粮钱,他们把奴仆都驱使出去给吃免费的,至于他们,因为拉不下脸,为了端着身价,不好意思前去。

因为跑得急,他还摔了一跤,把碗摔了一个口子,顾不得心疼,赶紧回来告诉东家:“太子!昭太子出现了!他在施粥处亲自施粥。”

商人们一听,赶紧赶了过去,却扑了个空,垂头丧气地回去。

军官小飞笑盈盈地过来通知:“下一场竞卖会在后日申时,入场费五百金,仅一百个名额,先到先得。”

一刻钟的时间内,名额就被抢光了。

其中有个商人年纪最轻,即使留了一把大胡子,也看得出他只有二十几岁。

年轻商人拿不出五千金,而且他认为这次竞买会很可能会比上次卖的更贵。

他将买来的入场牌以八百金卖给了别人。

然后拿八百金去换了粮食,分了三次,送到了太子的施粥处,留下姓名。

第87章

商人姓施,每天都自购粮食赠与他们,且是私下悄悄进行,并未惊动他人。

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自己命数不好,要多做善事才能够积攒福气,让各位军爷别放在心上。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他第一个这样做了以后,也有别人跟着一起做。

有人白送了几天,见没有效果就收手,也有人还在继续送。

冬至前一天。

他还送来了十只活羊,让洛城的贫苦百姓们在过节这一天也可以吃点荤腥。

终于,施姓商人等来了一位看上去气宇不凡的军官,他笑眯眯地上前,恭敬地说:“我可以帮你们用更便宜的价格购买粮食。”

对方犹豫了一下,说:“你要是想做生意的话,过几天去军营找我。我叫孟白乙。”

当日正是竞卖会,携宝而归的只有十个人,其余的都没买到。

不过大家不至于空手而归,就地与人交换交换商品也不错,这两日的洛城街市都十分热闹,与往年冷清的样子截然不同。

孟白乙回了军营,他走得很慢,连小孩都能走得比他快,一是因为掩饰自己的跛脚;二是因为冬日的严寒让他的腿疾愈发严重,即便不走动,也疼得不行。

走到半路,迎面遇见了赵蛟。

赵蛟道:“孟大哥,你又腿疼了是不是?我背你回去吧。”

孟白乙拒绝了他的帮助,擦了一把额头上因为疼痛而冒出来的汗珠,说:“不用,我自己走就行了,越怕疼越不走,腿就会越来越废。疼才好,疼才证明我还活着。”

赵蛟就陪着他慢走回去,一路上抱怨:“我觉得你当初就不应该跟来这里,看看,你的老毛病犯了又犯。”

一回去。

孟白乙就取出药来给自己敷腿,这是一种味辛、热而辣的植物,成熟以后火红,碾碎后敷在腿上可以缓解疼痛,就是擦的时候要注意拿另一块布来上药,不然手上沾到的地方也会火辣辣地作痛。

澹台莲州来的时候正看见赵蛟在帮孟白乙上药,像是亲弟弟一样孝顺,他正打算夸上两句,就见赵蛟咽了咽口水,偷尝了一口孟白乙的药:“还挺好吃的,要是炖肉的时候加一点,说不定会更香。”

话没说完,就给孟白乙当头敲了一个栗暴:“你这个馋猴,怎么连我的药都吃?整天就惦记着吃。”

澹台莲州笑着走进来:“哈哈哈。”

赵蛟当即起身,热络地招呼:“太子晚上好。”

澹台莲州对孟白乙说:“我觉得无妨,无毒就可以尝一尝,赵蛟只好这一口,让他吃就是了。”

全军营上下都知道,赵蛟的军衔颇高,俸禄不少,然而每个月发了钱,没两天就花完,全是拿去买酒买肉了,时常串门串着串着就去了伙食处,兴致来了,还亲自撩起袖子帮着切菜切肉,还别说,他的刀工当真不错。

见孟白乙要起来,念在他腿脚不好,澹台莲州更快一步地到他身边,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坐在他身边:“你刚敷了药,不用起来。你让人与我说有个商人想要帮我们收购粮食。”

孟白乙点头:“他很聪明,最近每天都在送粮食,只说是给洛城的穷苦百姓,或许不是唯一一个,但是第一个。太子您或许可以见他一面。”

军营的财务现下是澹台莲州自己在打理。

澹台莲州很爽利地答应了:“见吧。

“要是秦夫人在就好了。”

没来洛城之前,军营上下,买卖收支,一概由秦夫人负责,然而秦夫人被他母后留在了王都,如今在辅佐国库管理事宜,手头没了人,所以有时是他自己弄,有时他没空,就让黎东先生代劳。

确实缺人,前些日子,他给母后回信时,还想问问能不能让秦夫人过来,可是父母最近都在催婚,催得紧,秦夫人是女子,只怕惹了误会。

孟白乙大约也知道太子在苦恼什么,在澹台莲州手下的人之中,他自认为是最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圣心的那一个。

尽管他不明白澹台莲州为什么不娶妻,但是他不会像黎东先生那样时不时地旁敲侧击一句。

没见太子最近对让他娶妻的人都绕路走吗?他不做那种蠢事,有幽王那样把美女填满三宫六院也不满足的国君,就有澹台莲州这样清心寡欲的嘛。

还有些其他猜测。

兴许是他想太多,他怀疑是否跟那个仙人有关。

不然对方为什么出钱出力,又是给财宝,又是来帮忙。

虽然来的次数也不多,一年两三次,但是,要知道,在他以往将近四十年的人生中,一次都没有见过仙人,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仙人,他曾经还以为仙人根本不存在,而现在呢,都见了好几回了。

他再听士兵禀告说仙人来了,一点都不会惊讶,只想:怎么又来找他们太子?

孟白乙隐隐感觉这个仙人对太子似乎有情意。

却不知太子这儿是什么章程。

澹台莲州得了推荐,感谢他说:“还得谢谢你们,整日为我搜刮人才,为我分忧解难,若不是有你们辅佐我,这么大的摊子,我真不知从何管起是好。”

孟白乙道:“太子抬举了,是您贤于纳言,广收贤才。”

对于这些在回到王都之前就伴随在他身边的老臣,澹台莲州的态度总是更亲密一些的,他们推荐的人,澹台莲州更爱用一些。

有时孟白乙觉得,与其说是君臣,澹台莲州的态度更像是老朋友。

他爱跟大家讨论,畅所欲言,但毕竟现在澹台莲州是昭太子,不再是没有名号的莲州公子,招兵买马之后,军队越来越大,权势一日日在膨胀,大家也没有以前那么放得开,越发地恭敬。

孟白乙说过赵蛟两回,但是赵蛟左耳进、右耳出,下回见了澹台莲州还是大咧咧的,可这爽辣的性子似乎正对了澹台莲州的胃口。

之前他知道赵蛟炖了一锅肉,觉得滋味甚好,喊澹台莲州一块儿来吃饭,结果没想到不光澹台莲州高高兴兴地过来了,不光如此,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串小孩,一起来蹭饭。

赵蛟一见,傻了眼,说:我只请您,您怎么还带别人呢?

孟白乙听这二傻子竟然还敢嫌弃太子,吓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澹台莲州不以为忤,回答:他们听说你手艺好,都向来蹭一口,分一口就行了。

话没说完,赵蛟捋起袖子,爽朗地说:那等等,我再去做几个菜,不然怎么够吃?

说罢风风火火地一头钻进了厨房里面,着实让孟白乙捏了把汗。

跟太子说得差不多了,他的药也敷得差不多了。

孟白乙送太子到门口,还想多送几步,被拒绝了。澹台莲州说:“你腿疾得注意少吹冷风少沾冷水,还是别出来了。”

孟白乙想了想,说:“改日我给秦夫人去一封信吧,我来写这封信应该无碍。”

澹台莲州知道是被他看出来了,多少有点赧然。

孟白乙保证说:“以我对秦夫人的了解,只要您一句话,她一定愿意立即启程前来。”

澹台莲州感慨:“杀鸡焉用牛刀?”

孟白乙笑起来:“那太子自己管账算什么?用的不是牛刀,是仙兵了。”

澹台莲州:“……”

不日。

身处昭国王都的秦夫人收到孟白乙的来信,她当日就去请见了王后。

王后听说事关太子,马上接见了她。

王后不免埋怨:“这孩子,我给他的信没回,倒是让人给你写信,都写了什么?”

近来谁不知道太子迟迟不肯成婚一事是王后的心患,太子因此而避她不及。

秦夫人温婉一笑,并不掺和这对母子之间的纠葛,一五一十地说:“是孟将军写给我的,说是太子那边缺人管账,让我过去帮忙。”

其实信里写的是能不能,她心中已经答应,所以不用再作选择。

秦夫人深深地伏地跪拜,谢过王后帮她落好户籍,又给予她一份工作,让她不光能攒下钱,还受人尊敬,不再是孤苦无依的寡妇。

王后没有留她:“既然太子叫你过去,你去就是了。你原本也是太子救的人,他觉得不方便,才让你到我这里来当差。

“他既然信任你,你不可辜负太子的信任。”

秦夫人连声称诺。

叮嘱了一番之后,王后又说:“你去的时候带上几个人吧。”

秦夫人心想:一定是让她带几个女子。这在信里也有提及,她好整以暇地说:“孟将军还说,要是您让女子与我一起前来的话,能不能派一些他想要的女子。”

太子这是开窍了?居然还主动问?

王后愣了一下,惊喜不已地问:“他想要怎样的女子?”

秦夫人道:“他想要会算数的,或者很会织布的,不然的话,会种田、会打铁、会造屋之类的也很不错,若是不能,能帮把手也行。”

王后像是不小心吞下了一整颗栗子,无言以对,直被气笑了,在心底暗啐了一句:这逆子。

第88章

很快,秦夫人在王都以及附近开始找起了适合的女子,年龄在十八到四十岁之间,身体健康的话,年龄要求再放宽一些也无妨,打算在春天的时候召集齐五百人,一起去洛城。

澹台莲州那边也不披孟将军的马甲了,写了亲笔信来感谢她,并表示到时候会给她一个官职,份例比照她在王后身边服侍的标准为基础,往上抬两级。

为官?

秦夫人惊住。

她拿捏不准,于是将信送给了王后看,询问王后的意见,只怕惹了贵人恼怒。

王后见了,道:“律法里也没有哪条写女子不能为官,这能不能还是一国之君说了算,他说是就是。”

她一转眸,似是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倒是我的不是,说不定你刚来王都的时候,如果我没把你留下来,你早在莲州身边当官了。”

秦夫人微微躬身:“王后过誉了。”

王后:“以你的才智与手腕,当得起。”

秦夫人又想:而且,太子现在还不是国君呢。

此事自然也要知会与昭王,不过只是走个过场。

昭王无法离开王都,听说秦夫人要去洛城,掏出自己近来闲着没事做的画,让她一道带过去。

三个孩子都离开了身边,他挺寂寞的,不免有些感伤,红着眼睛:“太子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只怕他耽误了身体,你们且得多劝劝他保重健康。

“孤这里一切都好,让他不用担心。

“替孤给他带话……算了,孤自己写信吧。”

秦夫人再想:您不是一直挺闲的吗?

收到秦夫人回信的澹台莲州再写了一封信过来,为了方便她招人,表示还给她十个授予其他女子官位的权力,假如她觉得能力合适就可以。

秦夫人读完这封信,手心里都出了一把汗,但是端坐着,脊背却挺得更直了。

消息一经传出。

比秦夫人想象的情况要好许多,许多女子跃跃欲试。手脚快的,已经求到了她的身边人那里,幸好她及时地规范众人,没有收礼。

王后得知,问她打算怎么招人。

秦夫人已成竹在胸:“我想出个几个考试,考上就录用,”

杨老将军收完了今年的最后一茬粮食,存入库中,心里不安,又重新算了一遍这个冬天喂饱军营里每个人需要的口粮,剩下有没有盈余,有多少,是否能提供给太子。

洛城的地不太好,之前他让人去把河里的淤泥给挖过来肥了土地,可种出来的粮食还是比不上王都,就是比碎月城也稍差点,收成不尽如人意。

最近太子在从外面买粮食,先卖外国运过来的粮食,略贵一点也成,每日都有粮车运进来,满仓满仓地屯。

接下来,就要开始准备过冬了。

考验才真正开始。

最近附近的妖魔活动愈发频繁,正是因为冬天到了,动物们大多数都冬眠了,不好找,妖魔没东西吃,只能下山来吃人。

按照洛城的老人们的说法,的确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被掳走失踪的人最多,偶尔还会有厉害的妖魔出现。

据一位老人的回忆说,他小时候有个姑姑嫁到了邻村,邻村较为富庶一些。有一天他的爷爷去隔壁村看女儿,一去几天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大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那个村子的人了,连赶集的时候都没有。

有人大着胆子去看,才发现整个村子两百多人全都没了,房子东倒西歪,被踏破踩坏,满地的血迹和残肢碎骸,地上还有一个巨大的脚印。人们不知道是来了什么怪物,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些人肯定是被妖魔给吃掉了。

一个人都没跑出来,那么多半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全部被杀害了。

那种太靠近妖魔地的村落,离军营太远——以他的脚程在一个时辰内赶不到的都算太远——澹台莲州都命人去劝了一番,想办法把人都接过来,起码过了这个冬天再说。陆陆续续已经接了两个村子的人过来,在军营里,或是城里挤一挤,安排着先住下来,等开春得种田了,再把人送回去。

这些村子的百姓们当初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住,有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躲避徭役赋税,如今太子不需要他们给钱,给他们安排住处不说,还允许他们自愿地从事一些活儿,挣几个钱,可不是好事?

活儿也不是什么清闲活儿,这不是人多了,每日很多腌臜物需要处理,街上路上也要打扫清理,最近往来的商人也多,牛马驴可不管礼仪,想拉就拉。

太子跟他们说了,这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弄干净了,大家才会少生病。

这里的人本来就是最苦最累的人,以往命令他们干这些,他们也必须得干,谁敢跟官府对着干?更别说是太子的命令。如今还有钱拿,好事哩。

反正本来冬天也没什么进项,不如找点活儿干。

还有城里开了一个提供热水的地方,叫温泉馆,从早到晚都在烧水,让洛城的百姓一直有热水喝,有热水用。

里面还有个澡堂子,用石头修了一个巨大的浴池,从早到晚都注满热水,在这里可以吃饭、喝汤、泡澡,谁都能去,交钱就行,价格不同。

买水最便宜,一个月给十个钱,随便来取水,这点钱都不够柴火费。

洗澡略贵一些,要五个钱一次,但是咬咬牙也行。

还有一些搓澡、按摩的服务,全是百姓们自己想出来的,一开始有人蹲在澡堂子里主动找上看上去比较有钱的人问要不要服务,后来次数多了,被管澡堂子的人抓住,却没为难他。

禀报上去以后,隔日就设了搓澡工,想要在这里接活儿得记个名字,每日安排好人员,总不能乱糟糟的。

很多百姓这辈子都没泡过热水澡,他们就没有大木桶可以洗澡,到了冬天,一个月能擦洗一回就不错了,算一算,花钱去泡个澡还是很划算的。

再说了,任谁见了那么大的澡池子不想洗一次澡试试?这样好这样大的浴池,听说只有王宫里才有,寻常人家都不得见。

而且,还听说昭太子也在这里洗过澡,美人泡过的洗澡水,他们也想去洗一洗。

最后这点纯属谣言。

澹台莲州没去泡过澡,而且澡池的水每日都会更换。

他让洛城百姓洗热水澡,自己还是洗冷水澡,每天早上都洗,天冷了也一样。

至于竞买会则已经暂时喊停。

并不是岑云谏运过来的财宝已经卖完,而是赚来的钱足够开支,他不打算一口气全部卖完。

就像一个矿,要慢慢挖,保持平衡。

卖得急了,财宝也就不那么值钱了。

这笔财宝的确来得蹊跷。

凡人不知道,军营里的三个昆仑弟子却心知肚明是从哪儿来的。

都是仙君送的啊。

他们既不用吃饭,也不怕寒冷,尽管对他们来说不算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在山下这样值钱,能换那么多粮食和布料。

这日。

左禅没有作战任务要出,他按自己规定的功课练了心法,一闭眼一睁眼两天两夜就过去了,醒来时正好是早上。

一开门就飞进来一只信蝶。

是他在昆仑的师兄给他送来的信,左禅起初并未在意,他与昆仑要好的同门一直有在书信往来。

仙君又没有说不许。

他将自己的经历绘声绘色地写在信里,他师兄听了觉得还挺新奇。

但这次师兄写来的信跟之前比有了不太一样的内容,把左禅给吓了一跳,读完以后愣是冷汗都冒了出来。

师兄在信里先是关心了他一番,然后再问了几件事,大致是:听说昭太子就是仙君之前和离的凡人伴侣?还听说仙君给昭太子送了很多财宝?好像是还想把人找回来重结伴侣?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切是否属实?

左禅写了封信寄给自己的父亲询问,看到信蝶飞远以后他才冷静了一下。

不对,多半是他们三个人里面有人大嘴巴,跟他一样在和朋友通信时泄露出去了。

不可能是江岚。

江岚性格孤僻,没有朋友,好像也没见她往外送信蝶,一定是梅英彦干的。左禅一想到就来气,那小子最是个没脑子的。

他一想通,气冲冲地就要去找梅英彦,走到半路,停下来想了想,转头去找了江岚,把这件事先告诉了江岚。

江岚半信半疑地说:“梅英彦应当不会这样胆大地把仙君的事儿往外说吧?”

左禅摊手:“既不是我做的,也不是你做的,那就只能是梅英彦了,他那小子偶尔就是会做出这种脑子缺根筋的事。”

话音刚落,梅英彦笑呵呵地进门:“谁?谁脑子缺根筋啊?”

左禅没好气地说:“说你呢。”

梅英彦摸摸头:“啊?我干什么了?”

左禅问他,他也吓得脸色煞白:“不是我干的啊,我哪敢啊?”

那是谁?

三人面面相觑。

那昆仑的人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卖出去的财宝已经由凡人那里传到了小门小派的修士耳朵里,大家一合计,发现不对劲?

未免曲折。

不然……不然总不能是仙君自己传出去的吧?

追前夫这种事对仙君来说太丢人了,怎么可能?

江岚打了个寒战,制止了自己继续这个可怕的想法。

第89章

“嗒、嗒、嗒……”

一阶点滴。

岑云谏知道自己在做梦,又像是到了另一个空间,此处被黑暗笼罩,四周、头顶、地下都仿佛深无边际。

前方传来滴水声,缓慢,却永不停歇一般。

而除此以外,什么声音都没有,静如虚无。

那这滴水声又是从何而来?因何而起?

岑云谏心生迷惑,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做梦,此事一定与他有关。

自澹台莲州拔出心剑解开噬心劫以后,他陆陆续续地会做到这个梦。

起初只有一片黑暗,他极其有耐心让神识在虚无寂静中到处探寻,终于发现一丁点微弱的声音,起初听不清是什么,后来越是越接近,越能听清,发觉是滴水声。

而今天又多了一个声音。

他侧耳辨听。

“哐……”“丁零……”

是铁链的声音吗?

岑云谏从梦中醒过来。

山门紧闭,一片幽静,只除了没有那个奇怪的声音。

那说不定是他进阶的心魔。

可为何产生、从何产生,又毫无头绪。

反正至今为止,他的修为并无停滞,反而可以说是一日千里。

因为还要打理昆仑公事,即便他行走呼吸之间都在运功,但这样做的效率自然远远不如闭关潜心修炼。

而每一次潜心修炼,他都会将自己逼至死境一般地达到极限,以此寻求突破。这是他在十三四岁时偶然发现的“诀窍”,这种发疯一样的修炼方法他也只敢自己试,却不能拿去强迫要求其他弟子。

出关的第一件事自然还是昆仑的公务。

所幸这次闭关的时间短,而且他是特意选在十三位魔将都应当不会有大动作的空隙,是以暂时风平浪静。

又花了三天考校了一番昆仑弟子们的修炼,指派到昆仑辖域的各个国家。

他选的人大多数都是新弟子,年纪不大,在十几到四五十岁之间。

因为年长的有些甚至有一两百岁的老弟子,嘴巴和礼仪虽然是尊重他的,却不太听命令。

昆仑还有七位大长老,资历最深的那位已有一千多岁,从百余年前就开始说快圆寂了,一直说到掌门都故去了,他老人家身子骨还好好的,整日在自己的山头,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七位大长老各有自己的弟子,形成势力,这些人首先听从于他们,其次才听从仙君。

岑云谏并不着急。

来日方长,有万年历史的昆仑怎么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完全属于他?

不过培养自己的亲信的确是迫在眉睫。

岑云谏不光提拔、指派新弟子,临行前还与他们说了此行的意义,并且按照每个人的修炼特点赠了一件法宝。

他平日里冷若冰霜,目下无尘,像是没把任何人放在心上,没想到不需要任何提醒,他就能毫无犹豫地说出哪怕是刚进门半年只见过他一面的小弟子的名字。考校时也是认真地看过,才能够根据每个弟子的特性选出适合的法宝。

大家都不免在心底受宠若惊一下,诚惶诚恐地谢过仙君赏赐,表示一定不负仙君的嘱托,完成任务。

看着他们一个个虔敬伏地的样子,岑云谏莫名地走神了一下,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生辰日那天,他在洛城军营,看澹台莲州与他的士兵们奏乐相合、其乐融融的场景。

如此想着,落在岑云谏眉目间的天光仿似也柔和了几分,他叮嘱了几句不要掉以轻心之类的言语。

一众小弟子更是感动。

自然,也有人在心底羞愧,先前听了一两句风言风语,竟然怀疑起仙君的用意,还想仙君是不是以权谋私,宠爱那个凡人情人。

……仙君这分明还是一心为公嘛。

他们出发前,岑云谏特意相送。

他站在北宸殿之前,看着弟子们犹如烟花般散向四面八方,越飞越远,隐入天际云端。

就像是播下了一把种子,他静静地等待着冬天过去,春天来临,届时都会长出怎样的芽来呢?

直到这时,岑云谏才有空打开云镜看一眼澹台莲州。

他在洛城上面布置了一面云镜阵法,平日里看上去只是一片云,若是遇见那等万里无云的天气,云就会变得薄一些,薄到几乎看不出来,就算是道行精深的老修士也不一定能发现。

澹台莲州还在昆仑时他从不弄这些,没必要,因为他知道澹台莲州一定会在洞府里等他。

但现在澹台莲州在危机四伏的凡间,还喜欢四处乱跑,时常“招惹是非”,即使派了弟子过去,他还是放心不下,得亲自看一眼。

非闭关时期,他每天晚上修炼入定以前都会看上那么一刻钟的时间。

时间定死了,只一刻钟,不多也不少。

今天打开云镜。

洛城军营正是烛火通明,在即将到来的冬日战役以前,澹台莲州掏了一大笔钱,宴请全体士兵。

不光是士兵,连三个昆仑弟子也在,他们已经目瞪口呆了。

澹台莲州喝高了,两颊晕红,他热得很,把大氅也脱了,抱着一把扬琴边舞边奏,灼灼火光映在他身上,倒似寒冬腊月里开出了桃花,美得艳丽。

众人不光走调还是不走调,都在齐声高唱,也有人下场来跳舞,他们的舞步并不绮靡轻倩,而是像火一样,像树一样,充满了力量之美,是近似于武术的舞蹈。

澹台莲州见了就学,跳得有模有样。

在这一时刻,整个军营上下完全消除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没有王子,没有长官,没有士兵,甚至连三个昆仑弟子也在这之中其乐融融。

澹台莲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止住过。

岑云谏也情不自禁地跟着扬起嘴角。

一刻钟时间很快就到了。

他克制住自己想要继续看下去的念头,关掉云镜,不再窥探,却拿出了一张琴,嘴里轻吟了一遍澹台莲州刚才演奏的音乐。

不消须臾,他毫无犹豫地下指,准确地弹奏了出来。

只弹三遍。

这音乐不是任何灵曲,却让他的精神舒服许多。

弹罢,他收起琴。

夜幕已铺开,银河灿烂倾落。

夜明珠都被他收了起来送给了澹台莲州,少了很多原本澹台莲州用的东西,变得更冷清了,岑云谏不觉得可惜,能派上用场总比蒙尘要好。

而澹台莲州那儿的宴会正到酣处。

江岚原本没有被分到酒,因为澹台莲州说十三岁以下不准喝酒。

左禅今年十三岁,比她大,分到一杯,美滋滋地跟她显摆。

江岚不稀罕似的冷哼一声,说:“凡间浊饮,我才不喝。”

兰药听了一耳朵,她整天跟江岚别苗头,立马不乐意了:“我看你是怕喝了酒以后会出丑吧?”

江岚毫无犹豫地回:“谁怕了啊?”

兰药阴阳怪气地说:“您就继续端着吧,昆仑仙子。”

她试图保持的冷脸很快就撑不住了。

一位半头白发、满脸沧桑的老兵在澹台莲州且歌且舞的时候,过来给她敬酒,一张面孔被酒醺得赤红:“多谢您了,上回要不是您出手相救,我就算能活下来,这只手怕是也要不保了。”

粗人不懂什么规矩,江岚手忙脚乱地回敬,饮一杯茶。

老兵喝完酒,他的眼睛并不算漂亮,眼白偏黄,还布满血丝,皱纹也很重,与寻常的农夫、奴隶没什么区别,唯独眼神格外明亮,耿直又腼腆地说:“本来不好意思跟您说话,早该说声谢谢的,可是每次你们都直接飞走了,我想说话也见不着,只怕这次再不谢以后没机会了。”

江岚压根没注意去记自己当时出了一剑救的是谁,此时竟有几分羞愧,答:“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我们昆仑弟子应该做的。”

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位士兵向他们道谢。

江岚喝了一肚子的茶水。

她刚跟一个老人家好声好气地说完话,一转头,看到兰药笑盈盈地望自己,江岚脸红了一红,又凶起来:“你看我干吗?”

兰药说:“你有时候还是蛮懂礼数的。”

江岚骄傲地说:“那当然,我可是昆仑弟子。”

三人趁兴而归。

几个月后他们就将离开,这大概是他们数百年的修真生涯中唯一一次参与这样的宴会。

左禅忽地说:“这些人也不知有多少能活过这个冬天。他们自己也明白,所以才要在死之前赶紧谢过欠下的恩情吧。”

江岚恍然大悟,猛然扭头看向左禅。

左禅揣着袖子,仰头看星空:“凡人啊,尽是柔弱的血肉之躯。”

他感慨道:“等回去以后,我修炼再也不偷懒开小差了。”

背后传来一个融满笑意的声音:“是啊。凡人就是那么脆弱。”

他们齐齐转身。

澹台莲州披着光似的走过来,一步一言:“所以,下回不要飞得那么快,听他们说句谢谢再飞走。”

江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数日后。

昆仑的弟子们已经抵达了各国的山置。

胥菀风正是其中一个。

她去的是幽国。

胥菀风今年十九岁,性格仁慈善良,一到幽国边境,发现小妖就直接杀了,很是干脆利落。之后又用了觅妖的八卦盘,每日沉迷于四处杀妖,为了能关照到更多地方,她与两位同门分散开。

可有一回,她还是去晚了一步,让一个漏网之鱼的小妖吃掉了一家人,只剩下一个三岁的小孩奄奄一息。

胥菀风把孩子带在身边几天,救回了命,却不可能一直带着他,所以去了附近的聚居处,想找个靠谱的凡人托付孩子。

因为这孩子,她才走进了街市,隐瞒自己的身份与凡人打听了一番。

她听说最近的一座城的守城将军公孙非很有名望,而且,若是遇上妖魔,只要去禀告他,他就会组织军队去剿杀妖魔,责无旁贷。

这样的人,一定是她送孩子的好人选。

第90章

【第四十三回】

胥菀风嫌弃凡人的礼仪太过麻烦,她直接带着孩子来到公孙非所在的将军府,随便找了书房等人。

这里没人,她也不想接触到太多凡人。

晨练完的公孙非满身是汗地提着长枪回屋,毫无防备地看见屋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持剑女子,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出了一枪,刺向对方。

胥菀风轻巧地往边上一避,躲开他的枪,伸手握住了他的枪尖,只听“啪”的一声,如折枝般轻而易举地折断了。

她冷眸一瞥,道:“这次我就不计较你的失礼了,”

公孙非反而心神稍定,倘若对方对自己有所敌意,那么在刚才的一瞬间他就已经被杀死了。

其次,是他看见了女子所穿的青色裙衫。

尽管样式有些不一样,但是与澹台莲州穿过的长衫颜色很相近。那时澹台莲州总喜欢穿着那件青色长衫为受伤的战士治病,那件衣服不易沾上脏污。

再观起持剑的样子,他心下有了个数,收枪抱拳简单行了个礼:“见过昆仑仙人。”

公孙非的目光落在了胥菀风身边的小孩身上,这小孩观衣着打扮与气度举止都不像是仙人,他在心底隐约有了个猜测。

果不其然,见到这位女修士毫不客气地把孩子向他一推,道是某某村幸存下来的孩子,她无法照顾,把孩子送来给他。

是通知,不是请求。

公孙非不免想起当初从荒城回来的队伍中,那个一路护送他们的剑修,亦是差不多的做派。

他正愁过冬不知道怎么办。近来妖魔异动也多,他虽然已经尽力在训练军队、保护四方,用的还是澹台莲州教的那些,但还是捉襟见肘,力有不逮。

却不能不硬着头皮上。

因为在荒城时,他不得不和昭太子有紧密合作,昭太子又为王上所忌惮,连带着他也被幽王不喜。

他与他的好友楼琋千辛万苦从荒城回来,幽王以赏赐为名义,拆散了他们两个,把他派到了这座孤立无援的边远小城。

公孙非没有气馁,再糟糕也比在荒城的十年要好多了,他想:只要他足够忠诚,水滴石穿,总有一天能让王族看到他对幽国的一片忠心。

对于胥菀风的要求,公孙非并没有毫不犹豫地马上答应,而是看着那个孩子,紧皱眉头,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胥菀风还以为他是不想接收一个孩子,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公孙非无比自责地道:“这孩子是萧家的幼子吧。怪我不好,没有及时赶到,不然不至于阖家上下那么多人只活了这一个孩子下来。我在给他们家收尸的时候发现少了个孩子,还以为是连尸体都没留下来,原来是被仙人所救。”

他敛衽向胥菀风躬身行礼,以示感谢:“多谢仙人出手相助,救这孩子一命。”

胥菀风脸色稍霁,微微颔首。

公孙非又问:“仙人比我们先一步找到那里,可是有什么仙法可以知晓妖魔即将为害吗?若是有,可否告知于我?我也想尽到一分绵薄之力。”

胥菀风一开始自然是拒绝的,她毫不客气地说:“你们凡人怎么跟妖魔对抗,去了无非是作妖魔的口粮,还平白地增添妖魔的法力,不如交代民众,在妖魔来时记得躲好,我自会前去营救。”

换作是二十岁出头意气风发的公孙非,恐怕早已勃然大怒,然而经历过困守荒城的十年,还有幽王的冷淡贬斥,他早已宠辱不惊,是以有理有据地道:“就算不能击退妖魔,能多支撑一会儿,多保护几个平民百姓活下来也是好的。军人应当保家卫国,这是我的责任。

“况且,我们凡人也未必不能击退妖魔,不瞒仙人,我曾经为妖魔所抓,所圈禁十年。”

在这话时,毫无疑问地,他想起了澹台莲州。

那十年间,他绝望过吗?自然也有过至暗时刻,眼睁睁地看着希望的缝隙一点一点被关上,如猪狗牛羊一般,不知何时会被宰杀,只是凭着最后一丝求生欲迫使自己继续活下去。

直到澹台莲州出现,就像是光照进了黑暗的深渊里。

“是一位凡人带着我们一起杀了出来,固然我们人类暂时还不能以这脆弱的凡体与妖魔正面拼杀,却未尝没有谋求一线生机的勇气。”

胥菀风闻言一惊。

还有这么一件事?她怎么没有听说过?等等……好像先前仙君是曾经讲过一个类似的事情,是同一件吗?

她一时间踌躇不定起来。

公孙非继续说:“当时也有一位仙人来襄助我们,还杀了被你们称作魔将的妖魔。”

魔将?胥菀风松开紧锁的柳眉,心想:该不会就是仙君吧。

正想着,便听公孙非说:“我听别人称呼他为仙君,仙人可认识?”

就“君”之一字,即便不了解仙人们所在的修真界,但是公孙非也大致能够猜出来那位丰神俊秀的仙人想来地位不低。

果不其然,他甫一亮出这个名谓,这位女仙人脸上的神色更加信任和缓,说:“仙君是我们修真界至高之尊。”

公孙非进一步对昭太子的深不可测感到害怕,也为自己的国家感到担忧。

幽王将昭太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岁月让他越发地刚愎自用、猜忌多疑,气量也越发狭窄,身边的老臣一个个的要么故去,要么变了性子,还不怎么提拔年轻人,现在围绕在幽王身边的早已不是当年的贤臣良将,尽是一群阿谀奉承的奸佞。

而昭太子身边呢,在他看来,不管文武都有相国之才的人,更有一些奇人异士,他从未特地去招揽过谁,那些人就自然而然地围在他的身边了。

如今,更是发现于各国君王而言高不可攀的仙人好像与昭太子都很熟。

连仙人中最为尊贵的“王者”、名为仙君的人都是跟昭太子平等相交的,这实在是让他感到触目惊心。

关于澹台莲州的事,昆仑弟子多少有所耳闻。

胥菀风了然地轻轻颔首,道:“我明白了,之后若是有什么危险,我会先告知你一番。把手伸出手,我给你施一个法印,届时会有信蝶飞来,告知于你。”

“是。”公孙非应下,按照仙人所说的照办。

最后,他才恍然记起件事,郑重地行了一礼:“在下幽国公孙非,敢问仙人名讳?如何称呼?”

胥菀风愣了一愣,她没想到还会被问名字,隐约之间,好似感觉到有什么被打破了,总有几分别扭,正视着公孙非,回答道:“我叫胥菀风,是昆仑内门弟子。……,我被派来你们幽国除魔。”

公孙非改口:“见过胥先生。今后还请多关照了。”

胥菀风“嗯”了一声,转身意欲离开。

小孩有些舍不得她,上前去抓住她的裙摆,问:“姐姐,你要走了吗?”

冷若冰霜的胥菀风面对孩子时却显得温柔了许多,她摸摸孩子的脑袋,温声细语地说:“是,姐姐还要去别的地方,早点去,才能保护其他像你一样的小孩不会失去爹爹跟娘亲。你乖乖的,以后就跟着这个叔叔了,要听他的话,知道吗?”

小孩泪汪汪地点头。

胥菀风飘然而去。

公孙非对孩子说:“给仙人磕几个头吧,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孩子懵懵懂懂地跪下磕头,胥菀风在天上回眸看了一眼,却也不曾停留,就这样离去了。

然而——

不光是胥菀风,被派往各国驻守、斩妖除魔的昆仑弟子都或早或晚地遇见了类似公孙非的人。

他们自述的遭遇似乎也差不多,且每个人的口中都会不约而同地提起同一个人:昭太子澹台莲州。

在这之中的每一个人,正如一串用以一根引线连起来的连环炮一般,终于在这个冬天,被妖魔侵略的火焰所点燃,噼里啪啦地在各国各地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炸开,发出一声响。

哪怕他们其中的每一个都不算是惊天动地的轰隆巨响,但是汇聚在一起时,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再高傲的昆仑弟子在听说连仙君都放下身段与凡人相合作过以后,也没办法继续端着架子。

仙君的架子都不高,他凭什么端到仙君的头上去。

而在与这些对妖魔战斗有经验的凡人合作过以后,眼里也算是渐渐进了沙子,无法再像之前那样目下无人。

这些他们乍一看瞧不上眼的凡人居然真的帮上了忙,而且帮了不小的忙,给他们省了不少工夫,多久了很多人。

其中大部分从荒城回来的人们在向百姓们传授知识,被问起的时候,不吝将功劳归于昭太子的身上,大同小异地道:“要谢的话,还得谢昭太子。”

尽管他们选择回归故土,可在他们的心底,依然仰慕昭太子,怀念跟随澹台莲州冲出荒城的那一天。

那是他们新生的日子。

昆仑弟子们还发现,有一些小村落和小城镇,已经被设好了精妙的阵法,看着很像是昆仑的风格,只是被改过,威力没那么大,可假如只是用来抵御小妖魔的话,却是绰绰有余的。

这些村子里还有个统一的特征,就是百姓们都修了一个美男子的石像,名为:莲州公子。

【第四十四回】

妖域。

邽山。

达骨丹才飞到山脚附近,便听见了一声无比响亮的嗷叫,像野狗,但比狗可要凶多了。

邽山这地盘与他所住过的万妖域不大一样,魔将屠乐在八百年前杀了一整个国家的人,将这个国家的宫殿占为己有,住得竟然像个人似的。甚至还会利用人类的厨房,有模有样地烹饪人肉,他是十三位魔将中吃饭吃得最为讲究的那个。

但今天达骨丹过来的时候,屠乐吃的并不是精烹细饪的人肉,而是直接拿着尸体在吃。

达骨丹定睛一看,吃的不是人,是个小妖。

屠乐原形是一只穷奇,比自己道行高深得多,起码有个两千年的修为,听说他的原形大小形状似牛,披着一身坚硬粗粝的毛刺。

此时则是半人形的,是个皮肤黝黑的高大男子,高大得不同寻常,比普通的人类壮汉还要大上三倍,那黝黑的皮肤凑近了看才能发现是近似于棕黑色甲壳的东西。他的脸还是有牛的模样,但与大多数妖怪来说,已经很有个人样了。

甚至于,他还有模有样地穿着人类的铠甲,戴着冕冠。

达骨丹以前与他来往的时候,也曾经听他说起过,人类唯独会打扮这点让他羡慕。所以他会学着人来打扮自己,并照溪自美。

屠乐吃肉喜欢从脚开始吃,正提着一条撕下来的腿在啃,见达骨丹来了,好脾气地问:“要不要吃?”

达骨丹摇摇头,这家伙真是说一百遍都记不住,他是不吃肉的。

屠乐嘴上的血都没擦,见了他就问:“你弟弟呢?怎么没一起来?”

说完,才一拍脑门,佯装作傻呵呵地笑说:“对了,忘了,你弟弟被烧死了。”

十三魔将之中,唯有魔将罗罗鸟是一对孪生兄弟,达骨丹与达骨罗,他们各有各的地盘,互不干涉。

前两年听说他们被新上任的仙君给盯上,不光是弟弟被杀,哥哥也修为大毁,不知所踪,一半地盘被修士收了回去,另一半则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妖魔给瓜分。

最近,又听说达骨丹出现了。

他好歹是个魔将,非普通小妖可以比拟,大家等闲也不想跟他打起来。而且这家伙脑子很聪明,喜欢来阴的,即使他如今手下没剩下多少妖兵,其他魔将还是颇为忌惮他。

提起他的丧弟之痛,达骨丹的脸色相当糟糕。

屠乐就是想看他失态的样子,心底正在看笑话呢,却见达骨丹忍住了想要发火的冲动,问:“刚才没进来就听见你狗叫了一声,是发生了什么?”

屠乐嘴角的笑意一僵,腹诽:狗叫?你才狗叫!他说:“没什么,我让这些小妖去抓人给我吃,可最近尽是抓一些不好吃的老弱病残回来,还损了不少兵,也不知道都是干什么吃的。所以我干脆把他们给吃了。”

他“呸”地吐出一口碎肉,嫌弃地说:“真难吃,还是人好吃,肉嫩。”

达骨丹戴着披风,兜帽掩住他的脸看不清晰。他摘下帽子,露出被烧得半边红色癞疤的脸来,说:“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的。

“你也发现了吧?这个冬天,人牲越来越难抓了。”

屠乐这才正经了一些,冷然正色,向达骨丹倾身,又伸手指了下伺候在旁边的一个小妖:“还不快去搬张椅子过来。”

达骨丹抬手:“无妨,我也不爱坐着。”

屠乐摸摸下巴,说:“是啊,我也发现了……我最近都没什么好吃的了,把给魔皇的供奉交了以后,剩下的全是些难吃的。

“他们跟我说,抓不到的人的原因是因为打不过,说那些凡人聚集起来杀妖。我只觉得可笑,那些个娇嫩的凡人不是随便拧一下敲一下就弄死了吗?还会打不过吗?

“……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没骗我?”

屠乐看着自己手上的残肢沉默了。

达骨丹道:“这凡间出了一个叫作澹台莲州的人,他在昆仑长大,却不修真问道,跑回凡间救些个凡人,他用妖魔的骨血铸造武器,还会各种阵法,正是他带头反抗妖魔。”

屠乐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凡间还有这样的人?真是奇了怪了。”

他一拍大腿,干脆利落地说:“既然都是这个人在搞鬼,不知天高地厚地带着一群凡人不想被我们吃掉,那我们把他杀掉不就好了吗?”

达骨丹摇了摇头:“杀不掉。起码直接去的话杀不掉。他手握对妖魔经验丰富的士兵,又有昆仑庇护,身边还有一些奇怪的人。”

他充满仇恨,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是怎么被烧成这样子,我弟弟又是怎么死的?都是因为这个……这个澹台莲州。

“想杀他还得从长计议,我正是来找你借兵,或是合作,我们想办法一起把他给杀了如何?

“不杀了他,今后我们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屠乐将信将疑:“是吗?你怕不是想要借我的手帮你报私仇吧。你地盘没了,是你自己弱小倒霉,我犯不着贴我的兵来帮你。”

他往后仰去,摇头晃脑地说:“不划算,不划算。你给我什么好处?”

达骨丹用他最讨厌的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说:“你的脑子是只有核桃大吗?凡人都跟仙人合作了,你却还要敝帚自珍,不趁现在就杀了他的话,将来一定后患无穷。我不能让那些凡人变得聪明起来。

“好处?好处就是你还能再快活几千年,不然我敢断定,再过不久,你就会落到跟我弟弟一样的下场。”

屠乐可不听他的威胁恐吓,都是修炼几千年的魔将,他的资历还比达骨丹深呢,谁怕谁啊?

他都见过好几任昆仑掌门了,岂是达骨丹这个一千多年的小魔将能比的?他的见识才更广。

他知道达骨丹说的也不算全错,有可取之处,只是不想听从达骨丹。

达骨丹平静了一下,撇开仇怨,又说:“再过七年,正是六十年一甲子以遇的日子。你应当记得。”

屠乐:“我还没老到把这个给忘了。”

六十年一次,大地上将再一次迎来妖气最盛的日子。

届时只要他们以足够多的鲜血来献祭,就可能能够解开修真者的封印,将魔皇解放出来。

只要魔皇出世,他们妖魔就将迎来真正的好日子。

修真界强大不正是因为他们有领袖?若是他们也有魔皇带领,一定能够给那些压在他们头上、杀害他们来做丹药的修真者们一个好看,到时就是他们妖魔的天下了。

这是刻在他们骨血里的记忆,从他们诞生起,他们就知道他们有一位魔皇。

听说他们曾经也是世上的主宰。可惜从未见过,那些道貌岸然的修真者们封印了他们的魔皇,使他们沦为世上的第二等生物。

达骨丹说:“杀了澹台莲州,我们才能收集到足够的血。重迎魔皇临世的计划也应该把所有魔将都叫过来,一起商量商量了。”

屠乐这才动容:“你让我想想……

“其他魔将怎么说?”

不过,达骨丹的计划并不急于这几天、几个月之间。

对于他们这些拥有漫长生命的妖魔来说,这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他觉得在三四年里想办法把澹台莲州给杀了就不算慢。

到时,也算是一箭双雕地报了弑弟之仇。

然而,随着他的传播。

这个凡人的名字也被听进了诸位魔将的耳朵中,认真地论起来,这无疑是几千年来的第一次。

区区一个肉体凡胎的凡人越过了那么多修真者,有名有姓地被他们当作一个正儿八经的敌人被记住了。

——澹台莲州。

那么,此时此刻,凡间、魔界、乃至修真界都在被热议的澹台莲州本人呢?

他正在接待从嶙山置回来的任乖蹇。

作为与昆仑剑宗沟通的昭国使者,任乖蹇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不光如此,他还带来了一些“特产”。

一块足有两米多长、一米高的长方形巨石被摆在空地上,石头泛着青黑的光泽,看上去无比坚硬。

澹台莲州正在拿着锤子、凿子在敲敲打打,而后又拿自己的剑试了一下,前者留不下任何的痕迹,后者需要他用尽全力才能够削砍下石片。

任乖蹇笑问:“太子看这石头如何?”

澹台莲州双眼放光:“是做城墙的好材料。哪儿来的?怎么凿下来的?怎么看着更像是用武器劈下来的,这么规整。”

任乖蹇甚是满意自己的眼光,得意扬扬地说:“我问嶙山置置守要来的。好像是他们挖矿的边角料。”

澹台莲州顿时明白过来。

懂了。挖的是灵石矿。

本来灵石矿对凡人来说也用不上,灵石里的灵气凡人无法吸收,至多说变得健康、强壮、长寿,从根本上也不可能把凡人变成仙人,所以对此他并不多在意。

那次去嶙山置,岑云谏也没有带他去矿里看过,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灵石矿的边角料。

任乖蹇说:“他们后山堆了不少,太子,我觉得不如你去问问昆仑的人,能不能把这些边角料给我们修筑城墙,你看是不是个好主意?”

澹台莲州与他一拍即合:“当然是个好主意!”

为了这些石头,澹台莲州转头就去找了岑云谏。

【第四十五回】

岑云谏如今很有自知之明,若非急事公事,澹台莲州不会因为别的联络他。

既是急事公事,那自然要分个缓急轻重,需要优先处理就优先处理。譬如他现在正在与长老们问好,这就不算什么要事。

岑云谏笼起袖子,摸了摸袖镜,同大长老颔首示意,表示有事要办,暂且失陪。

即使解释过了,这依然是一个非常失礼的行为,不太尊师重道,但是对于岑云谏来说,他正想这样做。

比起几位长老,他更亲近于掌门。

掌门去世之后,长老们不大能弹压住他,他所出的几个新政令,也为长老们所不喜,其中尤其以大长老为首。

不光是总是对他的新令推三阻四,倚老卖老地阳奉阴违,还几次三番地把他叫过去,要他遵守昆仑传统,记得老幼尊卑,别以为自己当上仙君、成了掌门就多了不起,还得敬着他们几个老祖宗。

岑云谏暂时还没有跟他们撕破脸,可昆仑门中人人都知道仙君与长老们之间已生龃龉。

最近昆仑被分成新旧两派之势愈演愈烈。

原本一看似乎就是岑云谏的劣势。

岑云谏虽是万年一见的天才,然而他年纪太轻,资历浅,积攒不够,库藏肯定也不算丰富,给不了多少好处。

而长老们在昆仑经营多年,不光资历深、名望大,府库里的宝贝也数不胜数,从他们的手指缝里随便漏出丁点宝贝出来对于小弟子们来说都可以作本命法宝了。而且这么多年,弟子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也是个不可小觑的数目。

在长老们手下的弟子一开始还想,就算岑云谏是仙君,他拿什么跟大长老叫板?真是不知道几斤几两。

然而很快,他们就改变了这个想法。

仙君的确因为年纪小没多少积累,手里的东西薄,但是他手指够松,且赏罚分明,只要按照他所交代的任务好好完成,一定会有不错的赏赐,十分公道。

在仙君那里,只看功劳,只看修为,不看家世,也不用别出心裁地讨他欢心。

仙君的喜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好摸,只要遵循他的规则,好好当差,必会有回报。这可比在几位性格阴晴不定的老祖宗手下苦熬,等着虚无缥缈的机会要实在多了!

结果就是,不光是年纪小的新弟子们对仙君死心塌地,更有不少老弟子开始蠢蠢欲动,也很想“叛出师门”,投到仙君的麾下。

仙君上任以后还扩招弟子,将从其他小门派选人的名额第一年直接扩大了三倍,且由他亲自来选。

不然哪儿来的这么多弟子能够派遣到各国斩妖除魔。

他的风格与以前的几位仙君,甚至可以说是和有史以来的其他所有的出身昆仑的仙君都不同。

这大刀阔斧的改革之利落正如同他的剑术风格,无情,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无论是新弟子还是老弟子,无论是昆仑内还是昆仑外,所有人大致都能感觉到眼下昆仑这雷霆阵阵的氛围。

俨然是要变天了。

不,应该是正在变天。

这次几位长老把他叫过去,正是老调重弹地训诫他不要违背昆仑祖训。

岑云谏听是听得很认真的,时不时地应和一句,以表示自己有在听,只是兴致乏乏,显然不怎么赞同。还反问了一句:“昆仑祖训是以前的仙君、掌门定的,既然我现在做了仙君兼任掌门,我说的话就是规矩,为什么我不能定新的规矩?”

他一板一眼,秉公无私地道:“倘若长老觉得我哪条新规矩定得不好,大可跟我陈明利弊,若是弊大于利,无益于拯救苍生,我自然会改。若是我觉得不对,我自然得坚持己见。”

大长老被他问得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思忖了片刻,才深蕴怒意地说:“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儿懂什么?我年纪的零头都比你的岁数大,我自然比你有的是经验。不听老人言,迟早有你的苦头吃。

“我听说你还派弟子们去凡间历练,我们昆仑以前可从不干这种事。

“凡人生命短暂,就是救了他们,让他们多活了十几二十年又顶什么用?只要让他们的国家大概不灭亡就好了,他们就不会灭绝。

“没得浪费了弟子们的修炼时间。”

岑云谏寸步不让地反驳道:“昆仑弟子久居深山,却不下山,不见苍生,又怎救苍生?

“当初我为妖魔所害,差点命丧黄泉,并非因为我修为不够,而是经验不足,不在这时候多锻炼那在什么时候呢?我正是为了昆仑的将来,所以才让弟子们下山历练。修者的寿命那么长,短短几年不过九牛一毛的时间。”

大长老再说:“让这些道心未定的弟子接触了太多凡人,说不定会让他们的道心动摇,仙骨污浊,影响以后的修炼。”

岑云谏:“我看未必。您看,我与个凡人成亲几年,也没有影响我的修为突飞猛进,我觉得与凡人来往并无不好。我也看了几个被我派出去的弟子,我看他们的修为反而是精进了。”

正是因为有成效,岑云谏才愈发坚定自己的做法,丝毫不认为有错。

大长老如被他气得心梗,按住胸口咳嗽起来。

其余几位长老见状,立即指责于他:“岑云谏,你看看,你把大长老给气成什么样了?我们好心劝你,你却冥顽不灵。你是当上仙君就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是吧?可以不听老师尊长的话了。”

“我听说你还在跟那个凡人来往?你莫不是被他的花言巧语给迷住了吧?我看你已经道心不坚了。”

忽然被称呼全名,岑云谏都有点不自在,在昆仑,自从澹台莲州离开,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他的这个名字了。

“我自然是尊敬你们的,只是也得分对错。

“本座不光是昆仑掌门,也是修真界的仙君,我担任着拯救苍生的职责,当然一切围绕着这个任务而展开。”

岑云谏跟块石头似的,冷冷地说:“万物道理的正确与错误与年纪无关。我倒是觉得,大长老您活了太久,却一直不怎么出去走动,脑子是不是僵了,也得多动一动才是。”

他自认并非嘲讽,是真的好心好意地在说,却看大长老好像快要吐血了。

又说:“大长老还是多多休息,您年纪大了,不要把心神放在这些事上,只怕耗费您的心头精血。”

好巧不巧,这时正好澹台莲州找他,岑云谏便直接说自己有事,施施然地离开了去。

没回洞府,澹台莲州飞到半路就停了下来。

他瞧见一片眼熟的杜鹃花海,降落在这里,与澹台莲州说说话。

以前澹台莲州总爱在这里等他,就为了看他一眼。

澹台莲州哪知道他与长老们的争吵,声音乐呵呵的,像是冬日的阳光一样温暖和煦,开门见山地说:“任乖蹇从昆仑剑宗所设的嶙山置回来,他取了一块你们挖掘灵石矿以后剩下的废石……

“不对,应该是废石。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留着这些石头来用?假如没用的话,可以给我们吗?我想拿来修筑城墙,那么,就算遇上更厉害的妖魔过来,说不定能阻挡。”

岑云谏一听他这活泼阳光的声音就觉得手脚与心口都变得热了起来,跟他有来有往地商量起来:“不是有江岚他们在吗?就算有厉害的妖魔也不用太担心吧。而且还有你,还有那只白狼,你们洛城哪还需要担心?”

而且,还有我,这个配置不管怎么看,起码能撑到他赶到,澹台莲州是不会有危险的。

澹台莲州却说:“有我在的时候是不用担心,但是以后我走了呢,还有我死了以后呢?我活得没有你久,也不能像你那样日行千里。凡事都要未雨绸缪嘛,总得为后世百姓考虑。”

岑云谏想了想,认同地答:“你说得是。”

在澹台莲州说到他死以后这句时,岑云谏觉得像是一根扎在他的心尖上的细针不小心扯动到,又疼了一下,这根针太细了,他找都找不到,甚至没办法把这根针给拔出来,只能装作没有疼,等着下回不知什么时候再发作。

那些是废料,对他们修士来说没什么用。

所以,岑云谏很爽快地说:“好,都给你了吧,你是自己去搬,还是我让人送去给你?”

澹台莲州腼腆地说:“要是不算太麻烦,你找个人搬来给我吧。”

倒也不是他们自己不能去搬,但又是冬天,又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还不如占点岑云谏的便宜,反正对他们修士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这前夫的便宜占着占着,他都占习惯了。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脸皮是越来越厚了。不过这有什么的呢?区区不要脸而已。为了能早点修筑好城墙,多给百姓们一份保护,他不吝啬于自己的任何牺牲。

最近感觉岑云谏也越来越好说话了,说不清楚,总觉得有哪里变了。

第91章

岑云谏二话没说又答应了下来。

澹台莲州连声道谢。

岑云谏:“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倒是你那边,没什么要紧事吧?”

想了想,又没事找事地问:“那三个小的没有又烦你吧?”

提到孩子,澹台莲州总是温柔的:“没有,他们三个很乖,就是太乖了一点。”他想起好笑的事,声音染上笑意:“就是上回玩捉迷藏,被你给吓着了,之后再怎么找他们,也不敢玩,就怕你不声不响地冒出来。哈哈。”

岑云谏也笑:“没想到他们都挺大了,到了你那儿,还像是个孩子一样。”

澹台莲州:“其实在凡间,他们这个年纪也不是不可以成亲了。但在我看来还是半大孩子嘛。”

说到这儿,澹台莲州也有点腼腆,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已经开始暗恋岑云谏了,那会儿他不觉得自己是小孩了。大概正是因为自己过早地长大,他才更加希望自己所保护的孩子们能够天真无邪。

“我又打搅你了吧?”澹台莲州问,“你太忙了,既然说好了,我就不继续唠叨了。”

岑云谏也干脆:“好,改日我找好了人,再告诉你什么时候送石头过去。”

岑云谏动作极快。

隔天就告诉他后天有人送石头过去,第三天就全部搞定,而且还问了他大概要多大的,反正对剑修来说,不过多切两刀的事。

因为是额外的工作,所以岑云谏自掏腰包另给了这批修士一笔灵石作为报酬。没让澹台莲州知道。

虞置守亲自去了一趟。

不管仙君对外承不承认,这位昭太子都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也不像以前那样似乎只是个被圈养在洞府里的小宠物,而是为他操办这操办那,他肯定不能怠慢。

然而在过去的时候,他不经意地瞥见田里有个在干活儿的人长得很像嶙山置以前的韩置守,老虞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还真的是韩置守!

老虞想了一下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可当初他可在韩阳羽那里吃了不少苦头,正犹豫着,就见一个小兵喊韩阳羽一起去吃饭。

韩阳羽咧嘴一笑,跟人勾肩搭背,大跨步地走了,一点也不像以前在嶙山置时清高自私的样子。老虞看得“啧啧”两声,思来想去,到底没有上前去相认。他们未曾做过朋友,今后更是桥归桥路归路,何必去认,徒惹尴尬。

虞置守把砖石都给澹台莲州整整齐齐地码在了外面的空地上,晚上来的,这会儿没什么人。

远处把守的士兵只是打了个哈欠,再睁开眼,就看到堆积如山的砖石,被惊住了。好在看到了太子也站在那儿,才没有尖叫出声。

反正无论怎样的事发生在他们家太子身上那都是合情合理的,不用大惊小怪。

虞置守问:“要点一点数量吗?”

澹台莲州很满意:“不用不用,够了够了,肯定够了。”

虞置守客气地说:“太子若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力,尽管来找我就是,凡我所能,在所不辞。”

澹台莲州心知这一定是看在岑云谏的面子上,寒暄几句敷衍了过去。

却不承想虞置守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助他一臂之力,毕竟,澹台莲州好了,昭国的国力才旺盛,昭国的国力旺盛了,昭国的灵石矿才会更加地丰厚。

近来灵石矿的产出又隐隐地验证了一些他的猜测,还不能完全确定。他已经记了一些数据,用以核验自己的想法,若是能够肯定了,他打算写作文章献给仙君,一定对昆仑有益处。

第二天天亮。

大家都看到了这些从天而降的石砖。

军营里的老人们惊讶一下也就见怪不怪了。

但洛城百姓没有见过啊,一传十,十传百,把澹台莲州传得越来越神通广大,而那些商人们听说以后,更是添油加醋,到处传播。

澹台莲州把洛城太守叫了过来。

这位洛城太守鲜少出现,他也乐得清闲,并不干扰太子对洛城的改造,甚至大开方便之门,不管太子做什么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太子好处没有少给,比他以前拿的还要多,最近来往的商税他收得美滋滋。

不过修筑城墙又是另一回事了。

澹台莲州指着这些泛着钢铁般光泽的砖石,志得意满地问:“太守看这些石头怎样?可作何用?”

洛城太守揣摩了一下太子的心意,抚须赞道:“好石头啊,若作陵墓石,定能保证千万年不被盗墓贼所破。”

澹台莲州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被噎了一下:“……”

也不算有错。

大部分的国君都会在刚登基时就开始筹备建造自己的陵墓,比如他的父王,就差不多已经把自己的陵墓给修筑好了,不管什么时候驾崩都可以安葬。

澹台莲州解释说:“我打算用这些石头来修筑城墙。”

洛城太守明白自己会错意,却无窘迫之意,笑盈盈地改口说:“修城墙当然更好,再适合不过了,比作陵墓石还好。”

修城墙他是无所谓,但是澹台莲州这么一说,他就开始肉疼起来,心想:该不会是要他出钱吧?他不介意出点血,可假如要他大出血的话,那他可就不干了。

洛城太守委婉地表示给太子出一个数,这钱肯定不够。太子笑纳了,跟他说,会有人出钱盖城墙的。洛城太守摸不着头脑,但太子既然都已经这么说了,那他要么就安心等着吧。

左右一直到现在他与太子都相安无事,太子看起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上司。

腊月。

兰药收到一只小田鼠的通风报信,道是在西南方向有一小股妖兵,约五百左右。

澹台莲州原想亲自过去,当他先骑白狼去远远看了一眼,觉得只是些小妖,没有太厉害的妖魔,便回了来,打算放手让军队自行前往,由赵蛟带队剿妖,再让江岚跟随在一旁协助。

他就不跟队了。

大家用小巢穴里的零散妖魔练手了不少次数,也该上较大一点的阵仗了,不能只有他一个能打。

除了他,还得多锻炼几个将领。

澹台莲州与众人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自己不由得惭愧。

座下的士兵们却纷纷应和,毫无犹豫地答应了。

阿鸮还争着说:“太、太子,下、下回我、我带队,行吗?”

小飞笑话他:“你结巴还带队呢?你一个命令没说完,就被杀掉了,还是我吧。”

澹台莲州心中一暖,笑说:“若是派阿鸮去,自然是要让小飞一起的,让你们双剑合璧嘛。”

孟白乙拍拍赵蛟的肩膀,并不妒忌,叮嘱他说:“太子委你以重任,又是把打头阵的光荣给了你,你可一定担起来,我记得那附近的地形,时间紧,等会儿回去我给你画个地图,你要给我把每一道沟都背下来。”

赵蛟丝毫不紧张:“我这就去准备,这有什么的?太子,等我回来,可以赏我只鸡吃吗?”

澹台莲州:“有肉吃。”

黎东先生笑眯眯的,双手都揣在袖子里,太冷,不想拿出来,附和道:“何止有肉吃,我给你写篇文章,世世代代地传下去,让后世人人都知道你赵蛟大名。”

赵蛟是个大老粗,不怎么懂,嘟囔:“我死都死了,管我死后别人知不知道我。”

话音刚落,就被孟白乙拧了一下胳膊肉,敲打他:“这是好事,赶紧谢过先生。”

赵蛟听话去谢。

众人笑成一团。

气氛看似轻松,其实赵蛟彻夜未眠,来熟记战术和地形。

他带了一千五百人出发,三个打一个,只能说勉强。

临行前。

澹台莲州一直把他们送出了军营,送出五里地,被劝了回去,赵蛟笑说:“您不说是让我们自己去吗?再送就干脆跟我们一起去好了。”

士兵们哄笑着赶澹台莲州回去。

澹台莲州站在路边,身边伴着一只白狼,目送他们离去。

士兵们心里头都犯嘀咕,莫名地鼻尖发酸,胸口鼓胀。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太子比他们年纪太小,他们为什么觉得太子看他们的眼神倒像是父母一样。

第92章

选在这天出发,也是因为澹台莲州观过星象,察定次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再过几天就要开始下雪了。

他们最好得在下雪前结束这场战斗。

对作战来说最糟糕的就是天气,不光是因为冷会使得士兵们的战斗力下降,而且到时候山沟涧道都会被白雪覆盖,成为天然的陷阱,一不小心落进去的话,轻则头破血流,重则有性命之虞。

澹台莲州站在山谷间的一条岔路,是临时辟出的小道,要是旁国的官员前来,都会为昭太子的士兵效率之高而惊叹,不过一日之间,就披星戴月地修了出来。这儿都不能算作是路,不过是把杂草乱七八糟地压了压,使得辎重的车辆可以顺利通过。

因为打算速战速决,所以带的补给并不算多,车马很快就走完了。

此地正迎风头,被风呼啸如怒涛,将浮尘与草屑卷起,粗犷得像是能把马车也卷到天上去。

这会儿天气已经颇冷了,冷风像是刀子割痛澹台莲州的脸颊,钻进他的领口。

毡幕的两角用重石压着,缝隙时而被风吹得鼓起撑开,为坐在晦暗车内的他展示出萧肃但仍染些许绿意的人间一角。

快回到军营时,澹台莲州看见韩阳羽站在路边,紧锁眉头,目光凝滞,忧心忡忡地望向远方。

韩阳羽担忧,是因为他最要好的士兵朋友谷勇也参与了这场战斗。

谷勇出发前士气高昂,韩阳羽到底没能开口泼他冷水。

主动去剿灭妖军?

这些凡人是怎么想的?就凭他们的肉体凡躯吗?

五百妖兵,其中多半会有一个等阶较高的将领。

就算是昆仑弟子也得组一个五十人左右的队伍才能够应付吧。一个修为深厚的修士与数百凡人都不可以相提并论。

是他们从魔将手下接回昭太子,就觉得自己甚至可以正面作战了?

还是这半年来一小股一小股地清缴一窝几个、十几个妖魔给凡人士兵们错觉?

韩阳羽一直在军营,他从没跟着军队去见识过他们的战斗。

尽管他每天都有看到演习场上那排山倒海般的操练,但是对于凡人主动出击一事仍然不能相信,也无法试图想象。

以前他曾有一次与其他剑修一起遇见了一股大约三百妖兵的小部队,他们二十几个人,都差点没杀得过来,倒不是那些小妖魔单个多么厉害,但当他们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时,实在是难免会有破绽被抓住。

而在他修为大失以后,也有遇见过落单的妖魔。

最终他勉强应付了,算是死里逃生。

第二天,韩阳羽去给田地浇水的时候,惴惴然的样子一下子被小王子看出来了。

阿辛问他:“你是生病了吗?脸色不大好。若是生病了,要看大夫吗?我不清楚你们仙人需不需要看大夫。”

韩阳羽摇了摇头,在孩子面前坦诚地说:“我没有生病,我只是因为朋友参加了剿妖之战而感到担心,才显得魂不守舍。多谢二王子关心。”

他原以为阿辛会像其他士兵那样大咧咧地说:“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是太子的军队,我们一定会胜利。”

阿辛只是“唔”了一声。这一年间,他已经大致领略了生命逝去的残酷,略为沉吟,道:“若是他这次能回来,我帮你想办法把你的朋友安排到没那么危险的职务去吧,譬如,做我的侍卫。”

韩阳羽苦涩地笑了笑,还是摇头。

阿辛又问:“不过,你在军营有了朋友啊?”

韩阳羽自己也愣了下。是啊,他交上了几个朋友呢。

阿辛再打量了韩阳羽一番,给出一个天真且离奇的建议:“行军既已开拔,不可能把他调走。要是直接把他带走,他也会成逃兵。但是你若是出现在战场上,把他救下来,却是无碍的。与其在这儿苦恼,不如出发去寻他。

“只是,别影响到时候的阵形就好了。”

韩阳羽脱口而出:“啊?”

阿辛反问:“不对吗?”

韩阳羽震惊之余,冷静下来想了想,无法否认这的确是个解决方案。

似乎这是此地凡人们一贯的想法,被那个看上去云淡风轻的澹台莲州带的“坏头”。

他就喜欢这样做,与其杞人忧天,不如豁出去拼一把,就算看上去多么地不自量力。

韩阳羽半夜未眠。

为什么是半夜呢?因为他在下半夜时,干脆翻出军营,追大部队去了。

他追了一天,然而,令他不解的是,追到半路,他都没发现行军的痕迹。

邪门了,走哪儿去了?

总不能是半道就人间蒸发了吧?就算是遇见了妖魔,也应该留下点痕迹啊。

夜里,他和衣睡在野外,弄点树枝盖一盖,被冻得直哆嗦。这在军营里的好日子过久了,他都快忘了风餐露宿的凄惨。

倒是第二天,他遇见了几个扶老携幼的百姓,身边配了一个士兵,应该是新来的,年纪看着小,口音也是洛城本地人的口音。

这个士兵不认识他,见了他,还着急地说:“你往那边去干吗?有吃人的怪物。别去,别去。”

哦,原来是半路上还遇见了零散寡居的百姓,分拨人手出来送到安全地方。

这样的话,军队一定还没出事。

韩阳羽道过谢,趁对方没注意的时候溜了,继续往前去。

前方群山万壑连绵不绝,以前飞的时候不觉得多远,用脚来走才知道有多难翻越,糟糕的是,他还是没有找到军队在哪儿。

而最让他不安的是,他总觉得好像有视线在看自己。

他每天都会找个高处,寻找炊烟。

就算隐蔽,也总得生火做饭吧?结果连炊烟都没见到。

在第四日时,韩阳羽没找到凡人的军队,倒是跟一个落单的小妖撞上了。

他被吓了一跳,拔剑将小妖杀了,站在原地惊魂未定,一时间拿不准究竟是要继续深入虎穴,还是打道回府。

忽地,一道寒冽的风从他的颈后擦过。

韩阳羽反应过来,往前扑去躲开,再转身,与澹台莲州打了个照面。

澹台莲州施施然地站在那儿,一袭青衫,身边伴着一只白狼。

此刻,他看上去不像是雍容华贵的太子,倒像是一个侠客,看上去是这样地自在。

澹台莲州从容不迫地挽了个剑花,问:“你愣着做什么?”

韩阳羽后怕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心想:要是澹台莲州没出手,那他现在怕是已经被拧断了脖子。

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究竟是哪儿来的视线了。

这两天澹台莲州也在附近吧?

而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韩阳羽说不上是毛骨悚然还是钦佩不已,暗念:澹台莲州虽无法入门修仙,可这一身武艺怕是已经臻至化境了吧。

韩阳羽回过神,缓声问:“……太子怎么在这儿?”

澹台莲州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反问:“你呢?你怎么来了?”

韩阳羽将自己想要救朋友的想法如实相告,澹台莲州微微颔首,给他指了个方向:“他们驻军在那边,往前再走半个时辰就到了。去找他吧。以你的剑术,想必护着他一个是可以的。路上小心,可别再走神了。”

月光下,澹台莲州长身鹤立,似一丛青竹,手执长剑,比他更像一个剑修。

俄顷,韩阳羽鬼使神差地跟在澹台莲州身后走了。

澹台莲州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不是回军营。”

韩阳羽:“嗯。”

他随澹台莲州到了一处高坡上。

澹台莲州又攀上了山顶的一棵参天大树,坐在顶端的枝头,那只白狼蹲坐在他身边。

韩阳羽找了另一根树枝,顺着澹台莲州的目光看向大地,没发现什么异常,当太阳从地平线下升起时,他才注意到北面的树林有些许不自然的摇晃,还有妖魔的尖啸声时而传来。

澹台莲州道:“快要开始了。”

韩阳羽没明白:“什么?在哪儿?”

澹台莲州转头看他,眼底映着点点骄傲的光,道:“就在你眼前。”

稀里糊涂的韩阳羽还不等反应过来,恰在澹台莲州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声号角声划破了寂静的冬日森林。

须臾的静止过后,无数的号角声与擂鼓声如拔地而起一般骤然间震撼了山谷,回荡着,直冲云霄。

青、红、皂、白的几色战旗被士兵们高举起,背负着,因为奔跑而更加汹涌的山风将它们猎猎翻飞,自高处看去,似是自萧瑟的冬天中绽出一朵朵微小的花,鲜艳而醒目。

他们的速度极快,像是已经在这里作战了成百上千次一样,行列清晰,每个队伍之间还能够保持住一定的均匀的间距。

所有人嘴里都还喊着口号,一声一声,汇聚在一起,伴随着壮阔的金钲擂鼓,如滔滔巨浪般涌向了猝不及防的妖兵。

他们修士在杀妖时可不会大喊大叫。

韩阳羽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耳朵都要被震痛了一般,喉头干渴,目不转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支军队。

在这一刻,这一千五百人凝聚而成的意志,委实无法让他小觑。

而这还仅仅是开始。